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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1章 第二百七十四课 哪怕伤重昏迷也会有双重标准特殊对待

    安各还记得, 几年前,还以为自己丧偶的日子里,因为新追的小鲜肉加盟了某国际灾难大片做配角, 她特意下了整部电影在家观看。

    甚至专门备了爆米花和可乐, 还翻出了该明星的应援棒在手上, 期待值满满。

    虽然已经记不清那个小鲜肉姓甚名谁、鼻子眼睛长什么样——安各如今回忆自己丧偶时追的任何一个明星都想不出太多细节,基本就是五光十色的演出服上顶着一张写有“小鲜肉”的白板脸, 比柯南里的犯罪嫌疑人小黑还缺乏细节——

    但安各却清晰记得那部电影。

    她原本是抱着“听说有他第一次的露肉湿身镜头嘻嘻嘻让我康康”的低俗期待,结果迎面扑来一大团纠缠绞斗的蟒蛇——

    湿身的确够湿, 热带雨林疯狂逃生能不湿吗;

    露肉的确够露,骨头茬子都被发狂的蟒蛇吞进去了,能不露吗。

    ……天可怜见,看个丧尸片血腥跳脸都会吓得六神无主的她猝不及防看完了一场狂蟒撕人秀, 可乐爆米花直接洒了一地,从沙发上高高跳起,满屋子乱跑——直到抓住了旁边玩积木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才缓过来一点——

    女儿:“放开我,早告诉你追星没好事了。”

    “呜呜呜呜洛洛抱紧妈咪我们不害怕——”

    是谁最害怕啊, 别拉着我和你一起好吗。

    安洛洛望了眼玄关,爸爸早在妈妈喊着“小鲜肉小鲜肉”期待片头时就扔了围裙离家出走了……家里只她一个, 便只能木然地拍了拍往身后缩的妈咪, 以作安慰。

    “妈咪妈咪, 不怕不怕。你不是害怕血腥恐怖吗, 什么时候怕蛇了, 蛇没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蛇——”抓着女儿一个劲挡眼睛的安各吓得发抖, “可是蛇吞人的画面难道不比丧尸突突突更恐怖吗——谁见了能不怕啊——”

    是吗?

    是很可怕。

    一团正常体量的蟒蛇吞人就够可怕的了,如果是一头能掀起海啸、拍碎山峰的巨蟒吞人……

    正如洛梓琪所指出的, 安各根本看不见怨魂、鬼怪、猩红巨人身上飘荡的神佛残念。

    在她眼中,底下那头原本好端端的大蛇,只是在一堆恐怖的血腥马赛克里来回翻滚、发疯、乱咬乱拍——就跟精神病发作似的,对着完全没有活性的碎肉乱砍乱砸——原本好端端的白蛇立刻就变成了红蛇,红海则完完全全变成了血池。

    雨林里的蟒蛇本就够恐怖了,乱砍乱砸的精神病人更加恐怖,两者倘若结合,再加上那么一个比山高比海深的庞大体型……

    安各下机救蛇时,舌头是麻的,双腿是软的,心脏是近乎停跳的。

    几乎集合了自己曾经所恐惧的所有弱点,这一幕哪怕是她做噩梦也想不出来。

    情感令她欣喜酸涩,理智又叫嚣着速速远离。

    ……可怎么能不跑过去救呢,那是自家对象啊。

    再恐怖再吓人也得救,刚才和洛梓琪一番拉扯本就拖延了不少时间,呼叫带医疗资源的运输机来……

    双腿依旧不争气地发软,但她没停下脚步,只是踉踉跄跄地往海里跑,跑几步绊一跤,跌着跌着索性直接一猛子扎进飘满血浆与碎肉的海里,奋力往他倒塌的地方游。

    万幸的是,并没有“扎入马赛克中游泳”的恶心感,越靠近,她的恐惧就越少,最后微乎其微,化为乌有。

    因为游得越近,她就越能看清那些坑坑洼洼的鳞片,皮开肉绽的抓痕,被扎开翻开的血洞……

    一想到四周那些碎沫来自要伤害他们的怪物,而自己游过的这些血有一大部分来自于他身上的伤口,发软的腿似乎就重新有力气了。

    要抓紧。

    不害怕,别瞎想,必须要抓紧。

    周围的风暴已经停息,被激起的海浪也逐渐平缓,安各本就擅长游泳,所以,尽管巨蛇倒下时刻意撇在了远离木枷的另一个方向,安各依旧快速抵达了趴伏在浅滩上的蛇头。

    巨蛇已经没动静了,安各是在它停止翻腾后的第五分钟着陆的,如今游过来又花了三四分钟。

    她停止划水,伸手摸了摸带血的鳞片。

    “……安安?能听到吗?是我?”

    没有回复,双瞳紧合,像是昏迷了。

    安各拍着水凑近大蛇的吻部,确认它还有微弱的鼻息。

    ……呼。

    失去意识昏迷也是当然的吧,哪个正常人类能在刚才那种程度的打斗后神采奕奕地睁开眼打招呼……还有呼吸就是万幸。

    近距离凑到了它身边,确认到了呼吸,安各有些庆幸,有些安心,却又有点恐慌。

    毕竟刚刚红巨人只是抓他咬他,而下令集火、连累他一起被各式法宝打伤堕入海底的……是她自己。

    虽然提前就计划好了“到时候我负责掩护你负责指挥集火”,他在空中那一眼也是默许的意思……但是……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她摁下按钮,给了他最大的伤害……

    温热的血涌向安各的手心。他依旧在流血。

    摁下所有复杂心绪,她咬咬牙,贴紧鳞片,勉力张开双臂。

    “安安。来。跟着我,我们上岸。”

    可一个只能勉力在血海中游动的人类是拖不动一头巨蛇的,尤其后者还是昏迷状态,沉重得像艘大邮轮。

    不,远超大邮轮。

    安各试着拉了几下就放弃了,她也不是没想过叫别人一起来帮忙,战局一结束她就呼叫秘书带着运输机过来接人了——

    但胡令却否决了她的提议,只依靠一只踏出的脚。

    三分钟前只朝大蛇的方向浅浅踏出一只脚,就险些被冲天黑气攻击的三师弟:“……看吧,嫂子,师兄重伤时不喜欢被人接近的。”

    岂止是“不喜欢”,要不是洛梓琪伸手拉他,胡令能被腾飞的煞气掀出百米之外。

    天师不会轻易令自己伤重到意识昏迷的程度,谨慎老练如洛安,即使昏迷了,也有那么一套发自本能的防护机制。

    起码,洛安活着时遭遇艰难委托被抬回来的那几次,除了师父和大师兄,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后者也不是被信任默许了,只是功力足够高强,能惊险地躲开昏迷的他发出的杀招而已。

    ……当年胡令给重伤昏迷的二师兄送过一碗莲子羹,结果险些被他藏在手心又无意识挥出的剪刀扎破脑壳……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轻易靠近重伤的二师兄了。

    清醒的会凶他,昏迷的要杀他。

    更别说已经拥有“煞气”这种意识流武器的二师兄,把他昏倒后的方圆十里划为禁区也不为过。

    ……反正二师兄一重伤,就抱头缩到远远的地方去,等他自动愈合再说。

    所以此时只有安各一人接近了昏在浅滩的大蛇,另两人都等在岸上……不,只有洛梓琪等在岸上,胡令抱头缩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安各叹了口气。

    与大蛇已经脸贴脸、还捧着它下颌鳞片试探它鼻息的她完全不觉得之前胡令的警告是真的,能有多可怕哦,安安静静趴在她手边,还惨兮兮地淌着血,大虽然是大了点,但又不会咬人。

    但洛安那个三师弟的确胆子很小,今天也帮了她不少忙……这时候再说服洛梓琪过来又要花几分钟,他的伤耽搁不了……

    四下巡视,也没找到任何能用的材料,呼叫起重机过来运蛇就更不可能了。

    安各只好再次狠了狠心,握紧拳,用较重的力道砸了砸它的鳞片。

    蛇闭合的眼皮颤了颤。

    远处的胡令倒吸一口凉气。

    “安安,醒醒,安安……变回去,我们上岸,送你去医院……”

    安各咬咬牙,又是两拳锤过去:“醒醒!醒醒!”

    这个体积的巨兽明显无法用轻轻抚摸、柔和拍打的方式唤醒,尽管她的拳峰已经沾到了他伤口的血,安各依旧对着鳞片缝隙,用全力砸去一拳:“快醒醒!变回去!”

    蛇睁了眼。

    远处的胡令瞬间缩进了礁石后挖出的沙坑里。

    “嘶……嘶……”

    可没有冲天黑气,没有海浪翻腾,没有再次地动山摇的发癫行为。

    虽然是蛇信子吐出的嘶鸣,但那嘶鸣只在她身上绕了绕,就收了回去。

    胡令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望见不远处倒伏的巨蛇缩回分叉的舌尖,而它旁边的人类紧紧抿着嘴,被包裹、舔舐过的拳头闪过一层柔和的黑芒,便恢复如初。

    她刚才砸鳞片的力道太大,拳头出血了。

    虽然已经泡在了自己和仇敌的血里,但它依旧能第一时间感应到伴侣鲜血的气息。

    女人没有回头。

    背对着他们,她兀自张合了一下完好的拳头,仰头用手掌抹了抹自己眼睛的位置,又再次轻轻拍了一下它的鳞片。

    无声的,安静的,鳞片缓缓褪去。

    莹白的巨蛇温顺地合上眼皮,而黑色长发的男人浮在浅滩里。

    依旧是昏迷不醒的状态,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没有伤口了,他不需要再费力拔出混沌的意识照看。

    安各深吸一口气。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次依旧有些困难——但海水和她看不见的煞气无意识地推动着,半拖半抱的,她终于将爱人救上了岸。

    第292章 第二百七十五课 灾难电影临近结局时似乎总要有人死掉才算

    无归境边的诡异风暴终于散去, 一架通体漆黑的运输机伴着星星点点的指示灯开了过来。

    经历了一夜风云变换、地动山摇的玄幻体验,这时再见来自人类都市的现代科技,总是格外安心。

    哪怕是天师也一样——毕竟这个时代的天师已经和许许多多的普通人生活在一起,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了。

    胡令一上机就和衣睡了, 之前驾驶木枷在巨兽与风浪中闪转腾挪着实耗费了他大半心神, 然后给师兄又气又吓的耗费了剩余那点心神……

    至于洛梓琪,过来见了被拖上岸的洛安一眼后, 她就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大概是关于无归境的善后问题吧,毕竟她是这里的当家, 虽然昨夜早就开启护族大阵将其余洛家人困在遥远的本宅里,但红海和山崖被搞成那样大约也是要耗费不少功夫修复的。

    即使这场搏斗是不得不进行的、也算是为了捍卫无归境的主权,但现场被破坏成那样,最好还是送点资源过去修复, 派几个人手过去帮帮忙也是好的,也方便后续她再进入玄学界谈合作……如果能顺势和无归境谈合作就更好了……

    然而。

    安各坐在运输机里,没有心思再去关注任何别的东西。

    走来走去安排接洽的下属也好, 在远处和衣入睡的同伴也好,能带来更大利润的潜在合作方也好, 今晚所暴露出的、还需要搞清楚问清楚的其余秘密也好……

    她无暇去顾及,只是沉默地握着一只手。

    那只手伤痕累累, 遍布血痕, 唯一称得上洁净完整的部分, 只有无名指的那枚素戒。

    而它的主人依旧昏迷不醒, 他异常安静地躺在担架上, 唯有检测屏上稳定波动的心电图发出了点声音。

    安各握着他的手, 木然地盯着心电图的起伏。

    “……老板,已经联系过医院了, 他们说准备几小时就好……”

    这个声音,是杨秘书。

    “但这位先生的情况很稳定,虽然伤口失血过多,却并没有很严重的骨质挫伤……”

    这个声音,是她让秘书带来的随行医生。

    情况不严重?没伤到骨头?

    安各又想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口血洞、成千上万架无人机轰过去的炮火,她牵强地弯了弯嘴角。

    她本意是想露出一个和煦的营业笑脸,但医生和秘书的声音都滞了滞,语气猛地紧绷起来。

    “当然了,当然了,运输机上的物资有限,有些伤情或许被我忽略了,我再检查一遍……”

    “……老板,我可以再联系一下医院,催他们立刻空出特护病房……立刻召集团队进行会诊与手术也……”

    看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表情了,这可不好。

    安各无端联想到了自己追星时看过的三流电视剧,皇上总在爱妃病重昏迷后对着请来的太医大吼大叫,“治不好你们统统给她陪葬”——当初她只是嘎嘎嘲笑皇上“明明是你自己缺乏关心自己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连累女主被毒害”,现在她……

    比起“主动确认开火亲自把他轰了个稀巴烂”,还不如是“和别人不清不楚连累对象被毒害”呢。

    起码,安各现在深刻地明白了一点。

    如果她“和别人不清不楚”了,昏迷的这个破烂大约就算是死了也会精神百倍地爬起来。

    ……啧。

    明明挺好笑的新发现,却开心不起来。

    感受到其他人的紧张,安各敛下那点勉强的笑意,为了不泄露内里的慌张与焦急,索性恢复为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的老板远比笑嘻嘻的老板可怕,常年在她手下工作的杨秘书已经低下了头,而被临时雇来看诊的医生不禁瑟缩了一下。

    “那,我再仔细看看……”

    安各却摇了摇头,挡住了医生要第二次检查的动作。

    “不必。之前您包扎上药也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吧,待会我让秘书送您回医院。”

    杨秘书很敏锐:“那老板,我们就不去……”

    “不了。既然不是什么大伤,没必要耽误医院的特护病房。”

    杨秘书愣了一下,因为老板的脸色明显不觉得这是小伤。

    但他聪明地没多问什么,只是道:“好,那我立刻联系您的私人医生,先开点药……”

    她亲眼见到他承受了那么多恐怖的袭击、变为巨兽时显露出的那样可怖的伤口,可现代的医疗仪器与技术却连骨折都看不出……可能是有障眼法之类的玄学东西……那西药想必也是没什么大用的。

    这时不能随便找医生乱动,反而可能会加重他的伤势。

    安各摇头,心里已经在回忆裴岑今的手机号码。

    见状,随行的医生小声试探:“……既然这样,我想,就先输点血,让他多多休息……”

    既然只能检测出“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那输点血总是不会出错的。

    安各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被提前吩咐过“准备充足的医疗用品”的秘书立刻从运输机的冰箱里拿出提前备好的血袋,医生则迅速找出针管:“先生是什么血型?”

    ……什么血型?

    安各愣了一下。

    她记得……洛安的血型是……等等。

    他几乎从没有去过医院体检……更没查过血型……就算有,她也没看过他的体检报告书。

    从没有。

    拼命努力回忆,只能想起十年前相互交换的婚前体检报告书——各项指标都记不清了,当时也只是随手翻了翻确认有无常规疾病——从女儿身上推导血型也没用,洛洛是O型血,她也是O型血,那他A型B型O型血都有可能——

    眼见老板一言不发,杨秘书小心地试探了一句:“老板,要不,联系一下这位先生的亲人?或者家属?”

    老板抬起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

    “他的家属就是我。”

    【那您怎么连对方血型是啥也不知道】——这明显是个雷点,杨秘书默默闭了嘴。

    洛安被抬上运输机时的样子几乎是泡在血里,别说脸了手指都模糊一片,现在是凌晨,运输机内的照明又不算强烈,所以杨秘书根本没看清他是谁,压根就没把老板这颜控和这个重伤的男人想到一起去,只觉得老板是在乐于助人。

    现在想想,哪有乐于助人时手牵手守在旁边的。熬夜加班果然容易令脑子熬坏。

    “……别输血了,先拿点补血的中成药给我。然后紧急采购一批补血的药材送来,再给我一部手机……不,李秘书呢?让她直接过来借我用下手机。”

    竟然连“童童美女”都不叫了,老板心情超级差啊。

    杨秘书急忙转身联络,原本在机舱另一边打电话的李欣童被迅速拉了过来。

    “老板?”

    安各没心思扯别的,单刀直入:“裴岑今联络你了吗?他手机借给我用了,但想必还有其他的联络手段……”

    “有是有,”李欣童也有些纳闷,“大约十几分钟前,他给我打了通电话,说原定的宵夜计划要延迟半小时……接到老板之后您不是说让我休息五分钟吗,我本来想趁这机会回拨过去问问他什么情况……”

    十几分钟前?

    安各拿过李欣童手机,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困惑。

    十几分钟前,打到李欣童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显示的备注名是【老板娘】。

    十几分钟前,白蛇现身与猩红的巨人缠斗,而裴岑今却不知在哪里拿着洛安的手机,打给女朋友说“延迟半小时”……

    可洛安事先告知她的计划,只到“我负责掩护你负责空袭”这里。

    那团可怕的马赛克怪物不是被撕碎了吗,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不是吗?

    安各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立刻伸手摸索洛安身上的外套——

    别说手机了,他出门必带的零钱包,小本子,家门钥匙——还有那盒出发之前引起她怒火的薄荷图案药盒,他确认止疼片被她当作薄荷糖吃光后就随手把纸盒放进口袋了,安各当时盯着他气得呼哧呼哧喘气,所以记得非常非常清楚——

    然而,此刻,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

    再仔细看看,虽然身上全是伤,但外套口袋却没有被划破的痕迹,那种程度的打架为什么还会保有完整的衣服——

    安各俯身,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没有动静。

    心电图依旧稳定,稳定祥和得有些虚假。

    “老板?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该问的是,他怎么了。

    安各突然强力锤出一拳,砸向机舱内壁——

    拳头破了皮,拳峰溢出一点血来,就和之前在海里砸鳞片一样。

    然而、然而……

    这一次,静静躺着的男人,并没有响应到什么似的,睁开眼睛。

    他依旧闭目躺在那里。

    虚假又安静。

    安各猛地站起,一把摘下了他手上那枚素戒,举到强光下端详。

    内圈的刻字,朴素的花纹,自己订制的款式,没有端倪。

    是真货。

    他绝不可能容忍自己赠送的婚戒戴在其他人手上。

    那么,这应当也是他真实的身体。

    但是……但是……

    “老板——我们突然失去视野了,无归境的白雾围拢了——”

    电光火石间,安各抬起头。

    明明早就出了无归境。

    卫星显示图里,他们已经回到了城市附近。

    可是,即便风暴停歇……

    周边的白雾,依旧,铺天盖地。

    驾驶舱闪起红灯,驾驶员慌乱地联系着不知何时失去信号的总部,秘书们似乎扑向了电子操控屏,上面原本滑动的数据突然被一幕幕雪花片侵袭,断线感连带着侵袭了整辆运输机……

    可安各站在原地,神色明灭不定。

    半晌后,她箭一般奔出去,一把拉开舱门,向下俯瞰——

    万丈高空,无边白雾,明明已经来到城市上空,却似乎依旧站在了无归境的悬崖上。

    事情还没有结束。

    原定的计划出现了变数。

    而他的意识,魂魄,或别的什么……

    肯定就在变数那里。

    拖着重伤,冒着计划外的风险,是随机应变也是没有提前判断到的紧急状况——

    “洛·安。你……在哪里?”

    【与此同时,首都,某栋小楼】

    安洛洛睡在小床上。

    猩红色的鬼爪无声贴上了她卧室的窗玻璃。

    第293章 第二百七十六课 不论世间光怪陆离选择权却可抓在自己的手

    早在转移红影注意力、潜入地宫窃取身体、意识到前世残魂的那一夜, 洛安就试探过。

    计划外的变数,唯一的不可预测性。

    当时他尚未堪透前世今生的因果,只是隐约摸到了妻子占据阴谋中心地位的特殊性, 那么只排查突然反常出现的、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外人”——

    当然是小斗笠。

    洛安熟悉那个幼小的自己。

    他固然会被温暖的火球所吸引, 这个年纪却只是固执地想把所有的喜爱投给“姐姐”, 除此之外漠不关心——

    对他而言,安洛洛与安各, 不过是“陌生人”。

    而他,只是一个“外人”。

    那是小斗笠在现世出现的第一天, 洛安当天下午就配制出了能将妻子变小、将斗笠变大的特殊药剂,并且特意带上小斗笠一起行动对付红影——

    当然不只是“信赖我自己的行动能力”。

    看见小斗笠的第一眼,洛安就在想。

    临近祭日,这个形态的“我自己”突然穿越无数时间因果来到了这个世界——是谁做的, 为的又是什么,是否会为我的计划带来不可预估的混乱?

    那可是“我自己”。

    作为一个能和前世已经死掉的自己打得你死我活最终搞出浑身血洞还愉悦开心的男人,洛安对小斗笠同样抱着百分之二百的警惕心。

    于私, 他会设想小斗笠将抢走妻子全部的喜欢与注意力,一只手牵着洛洛一只手牵着豹豹将她们全部夺走;

    于公, 他会设想小斗笠把自己的躯壳剪成碎纸片,然后彻底破坏他筹备八年的祭日复生的可能性。

    ……正所谓“阴暗的脑回路”, 这还是未受伤的健康状态洛安做出的设想, 重伤时的阴煞要是去猜疑小斗笠, 估计脑子里只有“死”这个字……

    总之, 在谁也无法轻易勘破的、看似日常和谐又成熟的应对下, 洛安几乎将小斗笠身上钉满了怀疑的飞镖。

    这样的他肯定不能容忍拖长时间, 必须当天就试探出结果才放心容忍小斗笠——

    于是当晚就将小斗笠变大,命令后者去和红影缠斗, 替自己的行动做掩护。

    那不仅仅是为了掩护。

    洛安改换小斗笠的形态,将他在这个世界变成了“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成年人”,再将这个“成年男人”放到红影眼前……

    既是为了试探他,也是为了试探红影。

    这是你故意设计出来的因果吗?

    你是否能将他与我的区别分清?

    你们之间又是否存在着我不知道的联系?

    然而,红影直接将小斗笠当作“洛安”扑了上去,后者亦是单纯沉浸在成年后强大的身体里,迎上阴煞也撕得不亦乐乎。

    红影无法分清他和小斗笠的区别,小斗笠也并未对它手下留情。

    ……所以,洛安通过这次试探得知,小斗笠的诡异出现,的确与红影无关。

    起码,他们双方主观意识上是察觉不到这份“关联”的。

    然而,根据小斗笠对他提及的穿越前经历,“来之前听见木屋门外传来摩擦声,又见到猩红色”……

    “小斗笠现于此世是因为血潭中的某物故意设计”,洛安轻易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因为年幼的自己只看守着血潭,从未踏足过无归境外围,他也只可能被血潭中的某物带来此地——

    不会是红影,便只可能是天道了。

    可是,为什么?

    天道虚弱至此,违背因果将一个孩子带离他本应遵循的时间线要承受不少东西吧?为什么又要额外做下这一笔?

    还是说……天道认为,如果它在小斗笠的身上动手脚,就能将他也在恰好的时机化为傀儡,驱使它的计划走向“该走向的结果”呢?

    洛安不得而知。

    但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小斗笠并非“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那就是过去的他自己,小斗笠的性命就是他的性命——

    如果小斗笠死了,那他所有的“复生”,便是无稽之谈。

    可天道没有抢先杀死小斗笠。事实上,它一直在小斗笠身边隐形。

    那就是想要更多的东西……想在更合适的时机引爆它埋在小斗笠体内的杀机……

    具体什么时候,又会是“更合适的时机”?

    于是,今夜早些时候,当洛安奄奄一息地爬出血潭,吸收了前世所有的力量后,再对上师兄嫌弃又冷漠的眼神……

    “师兄。我还有个忙,想请你帮一帮。”

    【首都,小楼,卧室里】

    与忙着加班、指挥、驾驶、和怪物厮杀、和阴煞厮杀、和上辈子自己的执念厮杀、天道操控下的未完成法器厮杀……等等事务的大人所不同,安洛洛小朋友的今夜平平无奇。

    到点上床睡觉,然后一觉睡到天明,健康小孩子的凌晨时分就该是完全掉线、不用刷存在感的。

    哦,只除了中途有点小插曲——因为今夜是爸爸第一次邀请别的小朋友来家里住,她和小斗笠一起睡在了心心念念的双层儿童床上——安洛洛稍微有点兴奋,总想着和他搭话聊聊天什么的,熄灯后清醒的时间就长了一点——

    结果阴阳眼就正好感知到了洛安在一楼对妻子施展邪术,怀着“好像有什么在发生”的好奇心,硬是扯着小斗笠蹦了出来。

    再然后,遇到了那场诡异生日派对的主人公,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安各拉着扯着过生日……

    一通折腾再回到床上,安洛洛小朋友已经困得颠三倒四,哈欠连天。

    原本准时九点休息的小家伙拖到了十一点多才上床,能不困吗。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到上铺去的了,只依稀记得,小安各身边那个丑丑的大泥巴怪在她门边蠢蠢欲动的,似乎是想进来替她掖掖被子——

    但她赶紧喊它走开,天知道泥巴怪滴的那些马赛克会不会弄脏她的卧室门口,然后爸爸第二天早晨起来打扫卫生,把泥巴怪滴出来的脏东西算到她的头上,“洛洛你自己弄的自己清理”……

    毕竟安洛洛小朋友有过太多前车之鉴,弄倒一整个咖啡壶搞脏地毯,再把地毯团吧团吧当作犯罪证据藏进扫帚间里……

    总之,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对大泥巴怪喊“走开”,而后者似乎无语片刻,合紧了儿童卧室的小门。

    安洛洛便陷入酣睡中,带着百分之二百的放心。

    这是家里,有妈妈的监控也有爸爸的加持,全世界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她在卧室里睡觉能有什么问题?

    ——也的确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不是对家里的防御措施异常放心,她的父母也不会达成共识在今晚前往无归境,让女儿独自在家里休息。

    可以说,当他们离开时,这栋房子也被布下了最全面最严密的防护措施,或许比今晚洛家本宅开启的护山大阵还要严密——

    白雾其实早就包裹住了这栋小楼,猩红的手印早在安各坐上直升机离开后就悄悄爬上了墙壁,然而……

    漆黑如墨的煞气也好,密布其上的隐形符文也好,顶尖天师耗费了八年细细布下的阵法也好……数道防护共同作用,雾气里的魑魅魍魉数次被击退,影影绰绰聚拢后又被弹开、燃烧、销毁,始终无法真实靠近。

    期间还有数个瞳孔猩红、宛如傀儡般被操控的真实人类走出雾气,笨拙地掏出工具,尝试着用质朴的物理手段撬锁……结果在伸手的第一刻就被首富加装的黑科技防盗高压电电飞出十米,身上加持的傀儡术都给电没了。

    如果这时有人清醒地站在这栋小楼的顶层往下看,便能看到雾里一团团的红影被黑气吞噬、一堆堆的陌生人精神恍惚地来摸门把手撬窗户,随着电流噼啪声倒飞出十米,躺了半天后迷茫地醒过来,挠着头回家。

    怪可怕的,有点像是丧尸围城。

    ……也怪好笑的,因为这栋房子有点像是自动炮塔,感觉来再多丧尸都会化作垫脚泥。

    不管是作为阴煞的鬼域,还是作为首富的堡垒,“不容外人侵犯”这一点,都是绝对的。

    所以,原本,不管窗外多少白雾弥漫、鬼手招摇,安洛洛就是呈大字型呼呼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

    甚至,当猩红的指甲抓上玻璃又被符文切断,某个人看见这一幕后,专门过去帮忙拉紧了窗帘再打结——

    即使发生了这一幕,安洛洛依旧沉沉地睡着,只是在外面的指甲乱抓时翻了个身。

    直到“嘭”“嘭”“嘭”的声音传来——

    直到她所躺着的双层儿童床本身摇动起来,床柱、床帘、连带着床垫都嘭嘭嘭摇晃,而痛苦的、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扎入她的耳朵。

    安洛洛终于被吵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挂钟:“怎么啦,这就早上了,可是我好困……”

    【2:44】

    很明显,这不是早上。

    她愣了下,下意识以为自己在做梦——安洛洛小朋友自出生起就没在这个时间点清醒过——她抓了抓头发就继续倒回枕头。

    “咳、咳、咳——呕!”

    然而,比起声音,晃动,更强烈的气味飘进她的鼻尖。

    是浓重的铁锈味。是……血味。

    安洛洛睁开眼。

    她猛地抓住床栏,拉亮顶灯,探头就往下看——

    双人床的下铺,原本应该躺在那儿规矩睡觉的小斗笠,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

    他一只手紧紧拽着窗边的窗帘扣,另一只手则用力抓着自己铺位的床单,整个人背对着光线半趴在那儿,像只小虾米般低低地弯着脖子——

    大口大口地,往外呕血。

    从几缕混杂在胃酸水里的血丝,到半股血半股组织液,再到一团团的血块——黑漆漆的块状物似乎是内脏碎片——

    他的后背,肩膀,抓着床单的整条手臂,都在瑟瑟发着抖。

    不是恐惧,也不是痛苦,是压抑到了极致——仔细看看床单上的血渍与汗渍就能意识到,他一开始是想把被单床单都拽下来,蒙着头在里面呕吐,将自己产生的动静压到最轻最轻。

    可还是压不住了,就像天道注定压不过要反抗的人,血潭注定压不过要复活的阴煞。

    他抠着床沿的手指太用力,带动着整张双人床都在发抖。

    于是安洛洛醒了,而每一个小孩看到这一幕都会把困意一扫而空。

    尖叫、哭泣、寻找父母,这之后一般跟着三个选项,可安洛洛却并非一般小孩——

    此情此景,她只会做出一个选项。

    第一秒钟,眨了下眼,第二秒钟,套上自己丢在床上的睡裤,嗖嗖嗖就爬下了楼梯。

    “喂!你还好吗?!坚持住,坚持住,我带你去找医生,去医院——”

    她一把就将他扛在了肩膀上,抓过外套蹬上鞋,拍开房门就往外冲。

    小斗笠没有推开她,事实上,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兀自呕了大半天的血,被安洛洛拽起来的他只是微弱地挪了挪嘴唇,看口型似乎是一句“不要”……然而,声音还没挤出,脑袋就彻底垂了下去。

    小斗笠是很轻很轻的小孩,安各曾掂量过,为他那连骨灰盒都不到的重量感到暗暗的惊恐。

    如今安洛洛也察觉到了,不论是作为男孩还是作为活人他都轻过了头,自己使力一扛就扛了上去,直接拽过床单被套裹一裹打个结,甚至能将他整个抱起来,仿佛抱起一条受伤的小狗——

    但她没心思想别的,只是抱着昏迷的小斗笠,飞一般下了楼,拍响父母的房间。

    “爸爸!妈妈!快快快起来开车我们要去医院挂急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当然没有人会回应,安洛洛只拍了几下就直接闯入了父母的房间,隔间、衣帽间、任何地方——他们根本就不在。

    这个点,妈妈的确有可能因为工作出去加班,也有可能是出去玩俱乐部什么的……可爸爸呢?为什么爸爸也不在家?

    【爸爸竟然不在家】,之前连看见小斗笠咳血都没生出的不详感,终于在安洛洛心里生出了一点点。

    今晚有点不对劲。

    眼睛意识到了,鼻子意识到了,潜意识也……

    但安洛洛咬咬牙,迅速摇头撇开了那点深思,她抱着小斗笠跑过客厅,夺下了电视柜旁的座机,又打开抽屉抓出自己的智能手表。

    妈妈的办公室……盲音。

    妈妈的秘书童童姐姐……盲音。

    爸爸的手机号码……盲音。

    爸爸给的串珠小手链……怎么拍打,也没有动静。

    直接喊爸爸,试着动用爸爸藏在自己眼睛里的那缕煞气……没有,没有,全没有回应。

    【爸爸妈妈在外面出事了】,这是安洛洛得出的第二个判断。

    父母是绝不可能轻易与她断开联系的,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才无法回复她的消息……

    安洛洛开始感到恐慌。

    于是她深呼吸三下,再次夺过座机。

    抓紧时间,先救小斗笠,再去救爸爸妈妈。

    火警电话,报警电话,医院的急救电话——安洛洛用座机挨个打过去,一律是盲音。

    仿佛这栋房子是一座孤岛,而她手里抓着的听筒并非连接外界,只是一截木枝而已。

    ……不正常,家外面发生什么了?

    旁边裹在床单里的小斗笠又咳出了大口大口的黑血,安洛洛咬紧牙,直接奋力卡紧了手表,又抓过自己的书包,冲向玄关。

    联系不到父母,联系不到警局或医院,那么,似乎只剩一个方法了。

    从一开始,对安洛洛而言,也只有一个选项。

    就像一定会扑向操场上毫无所觉的同学老师,哪怕被推搡被挥开也要大喊着让他们退回楼栋里——

    踮起脚尖,凑上指纹,背影略略发着抖,小孩的手指坚定又快速地打开一层层锁扣,主动解开了父母离开前设下的所有防护。

    安洛洛一把从里拉开了大门。

    ——她要亲自出门,把他带去医院里。

    被窗帘与家门护卫在外的白雾汹涌卷入玄关,影影绰绰的猩红剪影似乎在飞速靠近——

    但安洛洛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她飞快地冲进电梯,打开妈妈的安全锁,用手掌贴上去,让电梯飞速下行。

    【深夜不能独自出门】,这道理爸爸教导过千百遍了,她并非抱着侥幸心理,消失的父母、打不出去的急救电话也证实了外界的古怪。

    仅靠自己是不可能把他安全送往医院的,所以……

    电梯打开,首富偌大的私人车库在女儿的指纹感应下层层亮起。

    安洛洛是唯二拥有这间私人车库全部权限的人,就连她的爸爸都没有——毕竟这里停放了太多具有首富私人审美的周边跑车,也有太多母子俩共同跑去演唱会电影节看小哥哥的秘密。

    安洛洛的目标很明确,她无视着背后从电梯井往下淌的白雾,直接拍开了车库门旁的显示屏,对上眼球扫描后直接道:“我要去医院。”

    “嗡嗡、嗡、嗡——”

    全自动驾驶,语音控制,闪着绿色高饱和度彩灯的一辆无人小汽车瞬间漂移到了安洛洛眼前,后者直接带着小斗笠扎进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和头盔,再次点开语音输入的指令屏——

    “目标医院急诊,全速前进。还有,帮我联系妈咪,一分钟没接通就挂断再打,拨通为止。”

    小汽车鸣笛,轮胎高速旋转,甩开身后的白雾,飞速冲出了车库门。

    安洛洛轻轻呼出一口气。

    “上次玩这个还是在妈妈的高尔夫球场里,跑的是专门定好位置的跑道……”

    但,事急从权,这次拿出来开应该不会被妈妈骂吧?

    她握上方向盘,手心有点汗湿,但眼神非常坚定。

    “咳、咳咳……”

    “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能到医院了!”

    【与此同时,城市高空,运输机】

    第十八次拨通家里的固话却只能听到盲音后,安各直接抛开了手机。

    她打开自己安装在洛洛身上的检测器看了看,各指标健康正常,唯独心跳从刚才开始就快得有些微妙,坐标点也一闪一闪的——

    啧,不能急。

    “老板,能见度太低了,我们应当退回去……”

    “老板,还是联系不上指挥中心,我没办法看清……”

    运输机已经被白雾包裹在内,机舱有些不妙地晃动着,躺在担架上的那家伙也在摇摆。

    安各已经确认了那的确是他本人的身体,急忙过去挡住了舱壁,以免他再次磕碰到伤口。

    再次靠近洛安时,不知怎的,她觉得他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唇边还出现了新鲜的血迹。

    但舱内实在昏暗,员工的呼叫声又转移了安各的注意力。

    “老板,老板,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

    “不会。先想办法紧急迫降,能看清标志物吗?”

    “不,老板,根本看不清……”

    “运输机上还带着多少无人机?开出去,信号灯亮度打到最高,放在你的视窗前开道。看到平地就停下去,别慌,所有人扣好安全带。”

    安各冷静的指挥起到了很大作用,刚才有些溃散的团队很快就集合了起来,无人机一架架放入雾里,驾驶员在重新亮起的红光中握紧操纵杆。

    抬升,降低,抬升,再一点点的降低,即使有信号灯与无人机辅助,在能见度这样低的大雾里完成降落依旧是件异常危险的事情。

    气流颠簸,机舱的摇晃更厉害了,就连胡令也懵懵地睁开了眼。

    “这是什么情况……师兄?嗯?”

    安各知道现在自己不能急。

    她抓着洛安的手,冷冷地看了胡令一眼:“你师兄跑路了。现在就剩一个你。”

    胡令:“……”

    胡令懵逼又无辜,他瞅了一眼昏迷的洛安,下意识嘟哝:“他不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那他的昏迷状态为什么这样诡异?刚才连破皮都能叫醒的人现在这么颠簸都醒不来?

    安各想要反驳,但运输机又是一阵剧烈颠簸——

    “老板!!”

    驾驶员发出一声惨叫:“有东西,有东西,正对面的雾里面有东西,我们要进里面去了——”

    有东西那就立刻抓紧避开,大喊大叫没有任何作用!

    等等,如果是建筑物或人,情急之下应当大喊“要撞上去”,“要进里面去”是什么怪异的形容——

    “啊啊啊啊!!”

    尖啸。

    不可名状的,无从形容的尖啸。

    只一霎那,舱门洞开,周围的气温便降至极低极低,呼吸仿佛能在空中结出冰,不远处胡令的脸惊恐地扭在一起,安各透过他的瞳孔看见了扑来的人脸,是密密麻麻的千万个苍白鬼影,宛如乘着浪从水底登上岸边,它们呼啸而来——

    可安各再回过头去。

    舱内一片空白。

    手心里……也是一片空白。

    担架上的洛安消失了。

    安各霍然站起。

    【与此同时】

    亮着卡通绿灯的小汽车在小区门口就被弹了回来,因为安洛洛的眼睛已经清晰地看清了无数裹挟在白雾里的鬼影。

    百鬼夜行吗?

    可今天明明不是正确的时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脏东西被召出来,又聚集到这里……

    这个情况绝对不能再去医院,爸爸说过,医院本就是集阴地,如果小区外也全是白雾,那此时闯进医院就像闯进鬼窟,当务之急还是退回安全的地方再处理小斗笠的伤势——

    这是正确的判断,可惜,来得太晚了。

    安洛洛毕竟是慌了神的小孩,她用语音控制着小车想往家里跑,但那些雾气已经侵蚀了小楼,她出来时没有及时关上门,现在是无法扎入浓厚的雾气再回去的,如今只敢在外面打转转,和雾气与鬼影不停地在小区内兜圈子——

    “咳……咳咳……”

    身边的血腥味更浓了,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落到那么多鬼魂的手里。

    怎么办?

    再一次,安洛洛命令小汽车全速前进。

    后面的大雾越追越近,她伸手抱紧了小斗笠,尽管很努力地转动着脑筋,眼泪水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办……她身上戴的通讯道具都没指望了,手表也好手链也好,还有书包……对了,书包!

    那是爸爸缝制的书包,上面还有数不清的护身符加持!

    安洛洛一把抓过书包,伸手翻找——不是、不是、这个不是——找到了!

    毛绒挂坠、铅笔笔袋、打着绳结的护身符、漂亮的纹着祥瑞图案的书皮——

    把小汽车的目标改回家门,安洛洛摇下车窗,在雾气席卷而来时,抓住这些东西,大把大把地往外扔去,还把头压得低低的。

    无数护身符在车外爆出法光,密密麻麻的鬼影被暂且驱开,让出了一条还算安全的道路。

    家门就在不远处,玄关里,甚至还亮着她走时没来得及关的灯。

    安洛洛抱起小斗笠下车,用上自己比赛也拿不出的速度狂奔——

    “噗。”

    轻轻的一声响,是利器扎破皮肉的动静。

    利器……是指甲,还是剪刀呢?

    家门口,安洛洛倒下去。

    她肩上的小斗笠也倒下去。

    大滩大滩的血,从两个孩子倒叠的胸口中涌出来。

    【与此同时】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空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像是有东西扎穿了谁的皮肉。

    下属、胡令、驾驶员……这些都消失了。

    安各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机舱里,血袋还在不远处的空担架旁搭放着。

    只她一个。

    ……还是说,只有她一个,幸免于难呢?

    因为看不见。

    因为不相信。

    哪怕万千鬼影蜂拥而至,也伤不到她丝毫的,这颗……不信之心。

    安各摸索了一下空旷的担架,便抓住机舱舱壁,一点点摸向了敞开的机舱口。

    舱内依旧颠簸得厉害。

    但她每一步都稳得出奇。

    鬼是不存在的。

    迷信就只是迷信。

    玄学界里不过传销诈骗。

    今夜的无归境也是些转基因怪物……

    就这样相信,就这样坚信下去,便没问题。

    肯定是没问题的,这样能塑造出最坚固的防护,这样才能令她继续无敌地行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否定所有她厌恶的、恐惧的、可能会伤害她与她在意之人的东西。

    就这样相信下去……

    【与此同时】

    就这样相信下去,肯定,会没问题。

    倒在地上的安洛洛伸出手,她抱紧了小斗笠。

    后者的肩膀上正扎着一只尖利狭长的红指甲,只差一点角度就能直直扎进他的脖子,而如果没有小斗笠,直接对准的地方就是她的后心——

    可是没有如果。

    能撕开男孩脑袋的指甲被人打偏了,打偏后扎向女孩的攻击也被男孩好好地挡住了。

    浑身无力的小斗笠睁开眼睛,又闭上,确认自己成功地在刚才挪动了一点身躯,好好地为这个小笨蛋挡住了来自后方的袭击。

    而安洛洛吸着鼻子搂紧他,用床单扎紧他身上的伤口,又仰起头看向更高的地方——

    大片大片的血自上方的剑尖滴落而来,而霜雪般的长剑破开红衣女鬼的心口,黑衣黑发的男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深深白雾,万千鬼影,在他身后缓缓退散开来。

    玄关点着的暖色灯光下,他拔剑,翻转,再下劈——

    猩红色的影子如云雾般劈碎开,安洛洛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滚下来。

    “爸爸……”

    爸爸弯腰,把他们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点了点手指,止住了小斗笠嘴边咳的血,也愈合了安洛洛擦破的掌心皮。

    恍惚间似乎有谁在张狂地大笑,拍着掌重复“你完了”,但安洛洛已经听不清了,她呜呜呜地哭出声来,张开手抱住爸爸的脖子——

    却只抱到了虚影。

    【你完了。】

    【你要么让他们落入我的掌心任我宰割,要么就只能抽开意识来救,把你的躯体重新抛在一边,变回我砧板上的肉……】

    【你完了。】

    【不管救哪边,你都完了。】

    【洛安、洛安、你终于、洛安——你再也无法阻止我——哈哈哈咳——】

    “我不会的。”

    洛安说,冲茫然的女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抱着他们走进家门。

    不会的。

    我的意识在最安全的家里,我的躯体也托付给了最可靠的人……

    【运输机上,机舱口】

    安各闭眼,吐气,再睁眼。

    万千鬼影,苍白的手臂,被抓着的往外拖行的那个人。

    是不是存在,该不该相信……

    归根结底,只由我来决定。

    我相信。

    安各切实挤入无数鬼影中。

    可是,我也不相信。绝不会去选择相信。

    我只选择相信……

    你。

    你在那里。

    即便是最浓厚的白雾,无名指的戒指在其中,依旧朴素又美丽。

    在无数鬼影垂涎的眼神中,机舱口,安各切实挥出了闪着金光的拳头,抓住被拖离的、那个人垂在半空的手。

    “喂……把我的丈夫……还给我!”

    是,鬼存在,他存在。

    而你们——

    安各抱紧了他的身体,又一脚踢上机舱门:“全给我豹豹的麻利滚蛋,一帮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

    第294章 第二百七十七课 大战结束必有补给换句话说就是必要善后

    “据本台记者报道, 自前夜凌晨开始的异常浓雾已经在市区消散,红海的风暴日驱平稳,接下来有请本台专家……”

    “是, 谢谢主持人。前夜的气象可能是某种新型的大气污染所造成的影响, 但好处是该影响已经完全消失, 短时间内不会再……”

    “自红海而来的海上风暴意外提纯了紫海的水质,今日检测结果, 毒素已经全面清除完毕,不久后就将对游客开放新建设的海滩……”

    安各拿起遥控器, 一把关上了电视机。

    “没什么好看的。”

    窗外天空清澈,室内光线明朗,安各拂开旁边随手堆成一摞的报纸和文件,从塑料袋里随手抓出两片吐司塞进嘴里。

    她几口就咬完了嘴里的吐司, 一边吃还一边评价:“电视里全都是一些早就知道的事,这年头的新闻真没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妈咪你自己买下了电视台啊,”安洛洛坐在她对面, 同样抓着吐司片,嘴里则含着一根戳在乳酸菌饮料里的吸管, “昨天不是还在说‘这种事必须第一时间把舆论控制在自己手里,抹除可能会有的第三方影响’, 所以叫来童童姐姐忙里忙外梳理了对外通稿……”

    “虽然是这样, ”安各嘟哝:“新闻就是很无聊啊。”

    原本只是想在吃早饭时开个电视当背景音听听响, 结果越听越烦躁。

    安洛洛也叹了口气。

    “也是……好无聊……”

    “买都买了, 妈咪想请个相声演员来当新闻主持人, 改造一下播报风格。你说呢?”

    “行啊……”

    “算了算了, 专业不对口也不好。转台看相声吗,洛洛?”

    “随便啦……”

    安洛洛吃完了手里的吐司, 她索性把脑袋趴在了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低在头发像是蔫下去的绒毛。

    她今天并没有梳出可爱的发型,而是扎着一条很朴素的马尾辫,只是用黑色发圈随意地绑了绑,也没佩戴任何发卡头饰,那根辫子的角度甚至还有点歪斜——一看就是小朋友自己对着镜子努力绑出的杰作。

    就像莫名冲着电视机烦躁的妈妈,这位爱美的小朋友同样没什么心情弄发型。

    在这个时间段,她们俩都没什么心情,刚刚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

    捧着从超市买来的吐司面包,喝着纸盒状的饮料,随随便便地对付着自己的早餐与发型,不管是电视机里滚动的新闻还是外面水洗过般晴朗的天空,都不能驱散餐桌上的阴影,要问为什么——

    “总体伤势差不多了,”用毛巾擦着手,裴岑今从客厅后走出来,“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能恢复意识……”

    安各面无表情:“差不多?”

    安洛洛瘪了瘪嘴:“大概?”

    裴岑今:“……”

    不知为何,他往后退了两步,有点咽口水的冲动。

    等等,你们以为救一个反复横跳左右分身不仅在重伤时抽出魂魄还把躯体用不成熟的法术一分为二的家伙很容易哦??更何况那家伙在这么干的同时怼上了古代阴煞、乾坤法器,最终还被天道意识爆完了自己幼年体深处埋伏的炸弹,耗费魂魄又驱开白雾里的鬼影与毒气——

    重伤患自己作死我就是抓着万灵药追着他跑也没用啊?我能缝缝补补地在两天内把他的意识重新弄清醒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身为可靠的大师兄,裴岑今成熟地咽下以上一系列咆哮吐槽。

    反正面前这两个,一个是只见到他突然变作虚影消失的小孩,一个是只看护了他昏迷躯体的唯物主义大人……那家伙耗费心血拼尽全力要护好的东西,终归还是成功护好了。

    那就没必要详细阐述伤情由来徒惹担忧,反正,都能慢慢治好的。

    ……再说了,这也不是他该坦白的破事,事前就达成共识了,他只负责治伤。

    事后善后该由那家伙全权负责,他可还欠着自己十顿宵夜呢。

    裴岑今又揩了揩手里被血浸透的毛巾,将它投入旁边的热水桶里。

    “快的话,或许不到一小时就能苏醒。等他醒了,就不会再有大事。”

    安洛洛小朋友猛地从桌上仰起头:“真的吗真的吗?没骗我没骗我?裴叔叔你最好啦!!”

    安各的眉也稍稍松动了些,但她的反应比小朋友冷静多了,也务实多了。

    “谢谢,这两天辛苦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摸出手机,“裴小哥你还没吃早饭吧,想吃什么,我让童童她买过来。”

    裴岑今连忙说:“不必破费……”

    虽然这两天他一直集中注意力在救治破烂师弟——师弟这次可是实际意义上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但与医院里殚精竭虑、耗费所有心神站在手术台前运转的医生们不同,裴岑今只是按照事先预测好的方案、疗程,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来。

    他唯一需要随机应变的部分就是“在炼药时注意里侧缝合好的内脏不要突然破裂,裂了就拿点东西暂时堵住血”,其余的治疗过程都非常顺利,就像拿着提前写好的程序指令输入电脑——

    毕竟,洛安早就提前和他通过气了,这是他们共同敲定的治疗方案。

    “总要做最坏打算”的怀疑论者当然设想了天道意识种种狗急跳墙的操作,前夜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他同样也预测了自己最糟糕的战后伤情,所以才会在无归境就叫来裴岑今——

    如果不是前夜裴岑今在血潭临时缝缝补补一番,后来又一直运用自己的丹炉和洛安在血潭留下的躯壳链接他的魂魄,不停地输入自己所修行的正统治疗罡气、起到了远程回血作用,洛安早在化蛇与红影缠斗时就失血过多而死了。

    总之,一切都在师弟的计划内,情况不算很糟。

    ……虽然洛安自己在前夜预测的“最糟糕伤情”不是如今的情况,而是“我毁容了”……当时裴岑今在血潭给他治伤时听他逼逼“无论如何也不能毁容”真想一棍子敲上去……

    “我随便弄点零食就行,”裴岑今擦干净了双手,在桌边坐下,“有什么能吃的吗?”

    安各手一指那些堆在桌上的塑料袋:“什么都有,你随便拿。”

    装在塑封包装里的吐司片,肉松面包,薯片,乳酸菌饮料,泡面,火腿肠,速热盖浇饭,甚至还有自热火锅……

    裴岑今在袋子里翻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抬起头。

    偌大的餐桌总体分成了三大部分,一部分堆满了文件、报纸、电脑、平板、充电器备忘录等办公用品,一部分则堆满了文具、试卷、卡纸、教科书、作业本等小学用品,而最大的那部分就是这些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后者几乎塞满了所有能从超市买到的便捷食物,以及吃剩的食物包装盒——

    “你们……这两天就一直待在这里,吃的这些?”

    安洛洛摇摇头,举起自己那已经写完的作业本:“我每天都上学,回家,吃饭刷牙洗脸,也有乖乖到点睡觉的,只是在写作业的时候顺便和妈妈等在这里啦。”

    安各“嗯”了一声,从塑料袋里抓出一瓶咖啡饮料,又拖过一摞文件:“我也有在正常上班。我现在就在正常上班。”

    裴岑今:你哪里有在正常上班。

    ……算了算了,人家母女俩不过是占了餐厅一张大桌子,把办公地点学习地点换了换……在乎的家人关在房间里昏迷不醒,她们还能够正常上下学处理工作文件已经很厉害了……他也没什么立场去劝说……

    但是。

    “就一直吃的这些吗?”

    作为一个医生,裴岑今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一日三餐?全是超市里买的这种速食?这实在是——”

    安各摇头:“我有让童童中午给洛洛订餐送去学校……晚上也会带她出去约私厨吃营养餐……”

    “——但是我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安洛洛接上妈妈的话茬,“晚上明明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坐在这里写作业,干嘛要浪费时间出去吃吃喝喝啊。反正裴叔叔说很快就能好,偶尔对付几顿也没关系……”

    “是这样,”安各摸了摸女儿的头,“没必要为了吃吃喝喝浪费工作时间,无归境的事还在善后中,我也是很忙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空下来了,就想坐在这里守着,尽可能离昏迷的人近一点。

    没有等在急救室外熬出红血丝,已经是安各分外克制,而安洛洛懵懵懂懂的结果了。

    后者毕竟还是小孩子,那天晚上洛安把她和小斗笠安顿好后,留下一句“爸爸要去忙”就意识消失,而为了哄她这几天乖乖上学乖乖早睡早起,安各的说法是“爸爸感冒生病了,但过几天就会好的”。

    但安洛洛不是傻子,那天晚上看见的鬼影与血液也不是假的,正好她有很多作业要写,正好妈妈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那就……

    那就一起坐在餐桌上,默默地忙着自己的事啊。

    至于时不时就抬头往房间瞥去一眼,打着倒水的旗号晃过去想推门,又害怕打扰里面人治伤所以收手……就暂且当做没看见,母女俩一直是非常默契的。

    是,的确有钱,也有闲,但努力做好手头的事已经很困难了,哪还有到处结伴下馆子的心情。

    别说吃的喝的,就算忽略餐桌上装满速食与垃圾的塑料袋,其他的地方,衣服、鞋子、袜子、书包或手提包,客厅里茶几下地板上也扔得到处都是,昭示着家里主人完全没有心情收拾——

    这还是顾忌着裴岑今在收敛了许多,要是他不在,安各说不定会把内衣裤都乱扔到走廊来。

    睡觉没心情,吃饭没心情,乱扔乱丢才能缓解点情绪,母女俩都是一样的。

    ——结果,便造出了如今这座垃圾场。

    裴岑今环顾周围一圈。他总算意识到自己是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了。

    安各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文件:“裴小哥,你要是嫌弃速食,那就出去吃呗,想吃什么我打钱给你……”

    裴岑今伸出手,阻止了安各。

    他委婉地提醒道:“弟媳。你看看桌上,再看看周围。”

    安各也知道家里乱,但裴岑今总不会情商低到在这时数落她不会打扫吧:“怎么了……”

    “那个,弟媳。”

    裴岑今深吸一口气:“顶多几小时,师弟就要醒了。所以,他要是看见……”

    他要是看见……?

    安各眨眨眼,但安洛洛已经先一步惊恐地跳起。

    她抄起地上的袜子堆就往洗衣房奔去:“妈咪妈咪,快快快快,得在爸爸清醒前把这里收拾干净——”

    安各终于后知后觉地惊醒,她环顾垃圾场般的四周,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洛洛快快快,别管那些袜子裤子了,先帮妈咪把这些方便面盒子毁尸灭迹!!”

    第295章 第二百七十八课 一个小白痴加一个大白痴就会发出白痴攻击

    “喂。”

    “……”

    “你, 快醒醒。”

    “……”

    “喂、喂、喂……喂——”

    “……”

    “啊。真的死了吗?确定死了吗?那就大家一起吧——”

    洛安猛地睁开眼,伸手抓住了近在咫尺的刀尖。

    后者堪堪停在他的睫毛前。

    举着大大的铜剪刀,戴着小小的白斗笠, 托着腮蹲在他身边的男孩撇了撇嘴。

    “还以为你已经咽气了……既然没死, 就快点醒啊。”

    识海深处, 小斗笠提着剪刀,慢吞吞地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你也晕太久了吧, 真弱。”

    还不是因为你。

    弱小、稚嫩又懵懂,自己的魂魄深处被天道意识埋了雷都不知道, 猛然发作后差点一并带走我和你,结果最后为了救你,只能将你暂时带进我的识海里当小背后灵,慢慢缝补魂魄的裂痕, 又分走你身上所有的伤势。

    如果只是一具被锻炼出极佳自愈力的成年天师躯壳,伤重后的恢复速度要快得多,原本, 以我个人的恢复速度,就算事后会吐血昏迷也能在几小时内装出没事的样子, 先安顿好妻女再编出什么出差的借口,这样一来就能隐瞒到底……

    洛安想说什么, 张开嘴, 却只咳出沙哑的咳嗽, 刺痛的异物感使他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即使在自己的识海里, 处于天师特有的调息自愈的冥想中, 他的形象依旧伤痕累累。

    刀伤、抓伤、咬伤以及魂魄上密布的撕裂伤——还有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几乎将他胸膛一分为二, 那正是洛安强行催动刚复原的躯壳使用分身术导致的——

    洛安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挤出言语。

    他皱紧眉,直接拍开了小斗笠再次凑过来的剪刀, 翻过身,再次合上眼。

    见状,小斗笠抿了抿嘴。

    与洛安相比,他此时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因为伤口都被大人理所当然地转嫁给他自己了啊。

    “你好弱。”

    小孩又闷闷地重复了一遍:“弱死了……怎么还不醒……”

    兀自嘟哝了一会儿,识海渐渐安静下去。

    半晌后。

    剪刀的刀背又戳了戳他的后背。

    一下,两下,三下。

    “喂。喂。喂。死了吗?死了吗。死了没……”

    洛安:“……”

    没死,但快被你烦死了。

    洛安烦不胜烦,想转身扎穿这熊孩子,可又不行,在识海里扎穿小斗笠就等于扎穿他自己。

    于是他直接伸手,抓过小孩乱戳的剪刀,远远扔到一边。

    ——反正小斗笠本就没用劲,原本锋利的大剪刀只戳出了造型橡皮的架势,即使洛安伤重得无法开口说话,缴械他也轻而易举。

    小斗笠没有抗议,更没有回头去寻找自己最可靠的武器。

    反正,自从来到这个时间,遇到这个人,他在现实的铜剪刀就被没收过去了。

    理由是“小孩子拿这种利器很危险,滚去好好上学”。

    真是个很糟糕的大人。

    双手空空的小孩在他身边抱住了膝盖。

    就像是很小很小的孩子蹲在路边看地上的蚂蚁,他执拗地、沉默地盯着洛安的背影。

    抱着懵懂又茫然的求知欲,带着恐惧与惊叹交缠的复杂心情。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像普通小孩那样,安安静静地看“蚂蚁”。

    拼尽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生命。

    离开无归境那间小草屋后的全世界。

    小孩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明明是我作为工具失职了,没能完全保护好他交待要护好的目标,还给他的重要计划拖了后腿……

    为什么不骂我呢,这个大人的个性明明就很糟糕吧,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无疑是他最讨厌的小孩。

    可是,我明明守在这里,这么久了。

    为什么没有惩罚呢。

    脑子里转动的想法奇奇怪怪,问出口的话也奇奇怪怪。

    “死了吗?”

    不要死。

    “你死了吧。”

    你不要死。

    “喂……”

    你快点醒来啊。

    洛安总算调整好了喉咙上的伤口。

    他缓慢地说:“如果我回归现实,完全醒来,你的意识会被我的识海包裹着沉眠下去,直到你受创的□□完全修复完毕,才能回到现实……”

    一场有点长的休眠而已,一觉醒来不就能结束吗。

    小斗笠点点头,抱紧膝盖的手松开了,试探着伸向大人的衣袖。

    “可以在你旁边睡吗?”

    不可以,再黏我就滚开。

    ——洛安很想这么说,但小斗笠已经闭上了双眼,向他怀里倒下——

    这哪是什么“睡你旁边”,这明明是“睡你怀里”。

    ……他小时候绝对没这么黏人麻烦,这熊孩子是跟洛洛混久了被带坏了吗?

    他想叱责几句,但识海却柔和地裹住了沉眠的小孩。

    再强大的天师,也没办法对着自己的识海说谎。

    紧接着,随着稚嫩魂魄的完全沉眠,识海掀起浪花,轻缓地托着成人的魂魄向上、向上、再向上——

    洛安睁开眼,这一次,再没有近在咫尺的刀尖。

    客房的天花板遥遥看着他,而空气中满是朱砂、香火与丹药的味道。

    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无灯也无光的房间里,他很缓慢地眨动着眼睛。

    终于看清了,不远处墙上的挂钟所指向的时间,是上午十点。

    十点……?

    洛安的第一个想法是,太好了。

    上午十点,妻子在上班,女儿在上学,没人在家,他就不用绞尽脑汁编瞎话,思考应付她们两两结合、左右逼问的攻势。

    师兄不在这里,想必是稳定他情况后就回去休息了,可房间内留下的各式药香这么浓重,朱砂应该也抹了不少,得赶紧开窗开门,通风换气,以免她们俩回家后被熏到……

    不过,他还以为自己会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苏醒。

    原来是家里的房间吗?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会同意师兄踏足她的领地,还默许师兄施展那些她很讨厌的“封建迷信”……

    对了。

    她很讨厌的。

    被朱砂、香火与各种药材熏染的味道……现在味道最重的不是房间,应该是我自己。

    身上这股“迷信”味道,肯定浓得她受不了。

    必须先去洗澡……打理干净了再……

    伸手,抬头,活动肩膀,洛安想要翻身下床。

    天师受伤不过家常便饭,反正这次也就是比以往的伤势稍稍严重了一点,所以,就和过去的每个早晨一样。

    可刚踏上地板,就是一个踉跄——

    作为一个顶尖天师,洛安快狠准地抓住了床沿,手臂瞬间用力撑住身体,没有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只是普普通通地受伤了,不是腿断了,更不是摔得叮铃哐啷撞倒药碗要人搀扶的重病患。

    ……怎么回事?别告诉我这趟无归境之行还给我的身体造成了计划外的影响——影响日常行走就太糟糕了,重伤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我绝对不想——

    破烂恼火地低头瞪向膝盖,正要暗暗发狠,伸手过去掐裂被绷带包好的伤处,逼它行动自如,膝盖却晃了晃。

    ……能走?

    他试着挪了两步,眼神虎视眈眈。

    训练有素的膝关节急忙赶在遭遇二次创伤前证明了自己。

    能走。

    那刚才的踉跄是……躺太久了,一时没调节好平衡能力……不对。

    一步一步,洛安挪动到了门边,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好重。”

    身体,好重。

    比以前沉重许多,每一次挥动,每一次行走都……

    “等等。我现在……是活人。”

    他拉开了房门,走廊边的落地窗投下清朗的阳光。

    隔着窗户与半拉起的窗帘,洛安在阳光下新奇地举起自己的五指。

    边缘不再虚幻,没有漂浮的煞气,也不用凭借力量凝聚出形体飘动行走,是切实的、鲜活的。

    因为昏迷了很久,指甲有点长了。

    ……指甲会自然地生长,温度会自然地在指腹上升起,呼吸也好视野也好都自然无比的……

    活人。

    洛安恍惚地向前探了探手,阳光下,没有灼烫感,只有干净的手。

    他缓缓用手心贴上玻璃,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再次变成透明穿过去,或者挥出灵活的煞气——

    “嘶。”

    胸口内撕裂般的疼痛惊醒了洛安,他猛地收回手掌,脸色白了白。

    ……看来内伤比预想中严重,现在不能动用太多力量。

    算了。

    不用急,慢慢来。

    现在首要任务是去洗澡,把自己打理干净,然后联系师兄和家主,了解完我昏迷时发生的所有情况,第一时间掌握……

    洛安左右看了看,没有去主卧。

    他不想把奇怪的味道带进妻子的卧室,那……依稀记得一楼有许多空置客房,客房里都有配套的浴室,随便挑一间就……

    不过,洗澡之前,要找一套干净没味的换洗衣服才行。

    洛安穿过走廊,熟门熟路地打开地下室,想去寻找自己那个专门用来放替换衣物的小柜子。

    正如几个月前安各突然意识到、为此冲他大吵大闹的——洛安通常不会把自己的衣服和妻子挂放在一起,主卧里的大衣柜除了妻子的东西,也只有他的一些被妻子所保留的“遗物”。

    当然,这段时间他有在努力改,但一时半会肯定是改不回来的,想找衣服还是去地下室的柜子……

    可柜子里没有。

    空空荡荡,别说衣服,他随手丢在角落、只用过三四次的廉价袖扣也不见了。

    转身再仔细找找,水杯,钢笔,自己私藏的陶土小茶壶,地下室楼梯夹角下放的几双研究用塑胶手套,口罩帽子大围巾,就连冬天时他自己缝制的热水袋、绒毛耳罩与便携暖宝宝的保暖护套都……

    连他数年前存放都市公交卡的挂脖毛线套都没了。

    全部消失。

    洛安:?

    他还以为是自己刚醒记忆有些偏差,慢悠悠在地下室找了一圈,几乎寻摸了每个角落,却什么也没找到——

    洛安一时十分疑惑。

    难道家里进贼了?

    ……贼是怎么闯过他的鬼域,不惊动他的重重禁制进入他的地下室,又是为什么偷走了这些没有卵用的廉价日用品?

    洛安很确信自己那堆零碎东西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千块,如果有本领如此高深的贼人,那应当直奔妻子的首饰架、衣帽间与地下车库啊——

    对了,妻子。

    洛安反应过来,他立刻离开地下室,无视了胸口的闷痛迅速加快脚步奔向了主卧,一把拉开房门——

    万幸。没有被偷,妻子的东西都好好放在原位。

    然而……

    望着房里从地板堆砌到床上的零碎物件们,洛安眨眨眼睛,闭紧。

    又睁开。

    再闭眼睛。

    再睁开。

    ——自己的手套、帽子、围巾、毛线护套、泥陶小茶壶与一大摞风衣衬衫裤子依旧堆在那里。

    垃圾场般陈设着,只中间空出了一个圆形的空间,放着一只枕头,与一团皱巴巴的被子。

    阴阳眼确认无误,童叟无欺,那些堆满了整个主卧的垃圾绝对是自己消失的所有日用品。

    洛安:“……”

    哦,原来不是家里进了贼,是家里多出了一位神奇的搬运工啊。

    为了找材料造窝,又或者是为了筑巢,总之……是一些很神奇的目的。

    他平静地合上了主卧的房门,平静地转身离开。

    看来伤势的确比预想中严重许多,洛安平静地思考着,就连阴阳眼也出现了幻视的症状……不知道是不是师兄某种全新丹药带来的副作用……

    因为主卧的幻视状态太神奇,他决定不过去拿自己的衣服了,去洗衣房里随便寻摸两件就好。

    洗衣房应该不会再出现神奇的画面……

    “洛洛洛洛——啊啊啊快救救妈咪泡沫吐出来了啊啊啊啊为什么这个洗衣机会往机盖外面飙泡沫!!”

    “……我只是在搓袜子时分配给你三件短裙洗而已!三件小短裙!臭老妈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要直接倒空整瓶洗衣液,还把机盖调整成这样——啊啊啊啊烘干机突然冲我这里飙来了臭老妈救命!!”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别扑我——洗衣机已经吐我一脸泡沫了让发飙的烘干机离我远点洛洛啊啊啊别扑过来——”

    洛安:“……”

    洛安默默收回了即将打开洗衣房房门的手。

    然而,很不幸的是,洗衣房的房门是透明拉门,哪怕不打开也能看清里面的锣鼓喧天、兵荒马乱。

    三个洗衣机里溢出的泡沫在地板上堆了十厘米之厚,两台烘干机正发出凄厉且冒烟的轰鸣,大的那个白痴正抓着一升装的洗衣液空瓶钻进收纳筐里躲避,小的那个白痴则扭着屁股往水池里爬,手里还抓着不知从哪霍霍下来的机器盖子。

    ……为什么。

    她们不上班吗,不上学吗。

    洛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狂乱的战场,有点想要转身离开,去外面酒店开个房间洗澡换衣服。

    反正她们沉浸在与洗衣机等物的斗争中,压根看不到门外的自己。

    然而,眼看着爬进水池的小白痴碰开了水龙头,爬进收纳筐的大白痴卡着筐栽倒在越堆越高的泡沫里……

    洛安叹息一声,还是拉开了门。

    “快出来,去洗澡,剩下的我收拾,你们别管。”

    互相冲彼此嚷嚷的两个白痴不约而同地止住了。

    洛安撸起袖子,抄过墙角的拖把,一边轻咳一边弯腰收拾:“快点出来……”

    “是爸爸爸爸爸——”

    水池里的小白痴视野最高,抢先弹射起飞,唰唰几下就带着水珠和洗衣液扑了过来。

    较以前虚弱的洛安险些没被撞倒,倒退了好几步才抱稳了女儿:“怎么……”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激动。

    他依旧不觉得自己这次受伤是大事,见女儿又笑又叫地往怀里拱,很是莫名。

    可还没等洛安问清楚,安洛洛抒发完自己的激动之情——

    “安安是你吗?!安安你醒了!安安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了老公嗷嗷啊!”

    一颗收纳筐在地板厚厚的泡沫堆里哐哐乱转,四处扑腾,哪怕隔着收纳筐与重重泡沫也能感受到被卡在里面的人的绝望:“安安安呜啊啊啊啊嗷你在哪里——老公——”

    洛安:“……”

    洛安真不想回应这只笨笨的收纳筐。

    收纳筐呜呜嗷嗷地喊出哭腔了:“安安我看不见,你在哪里啊——”

    洛安:“……我不在这里。”

    收纳筐精准地通过声音瞄准了方向,她哐哐哐地扑了过来:“安安——”

    唉。

    大收纳筐的重量再加上两个乱拱乱扑的白痴,洛安终于放弃了抵抗。

    他被她们猛地扑倒在了重重泡沫里,感觉陷进了一整个由葡萄味洗衣液组成的泡泡海洋。

    ……到底是霍霍了家里多少洗衣液啊,笨蛋豹豹。

    第296章 第二百七十九课 悄无声息偷偷变化的最好提前注意到哦

    安各是个大大咧咧、直白自信又格外特立独行的人, 这点洛安早就知道了。

    不同于偶像剧里女主角不擅长某事时表现出的“笨手笨脚”,安各的肢体协调能力与反射神经其实相当优异,跟秘书说话时能反手将其壁咚在墙上躲避泼洒的热咖啡、跟女儿去游乐园时能端起气|枪一通啪啪啪赢来大玩偶——

    这样的人不擅长家务, 不是因为她笨, 只是因为她懒得费心学。

    反正家里有全世界最贤惠的安安老婆, 学什么家务哦。

    这样的安各终于有一天主动尝试在家里做事,总想着投入最大的资源拉高最快的速度, 这样就能一步到位——说白了,图省事。

    上次做菜时她炸了厨房, 是因为一上来就想同时挑战高汤、排骨与手擀面条;

    这次洗衣她炸了洗衣房,是因为一上来就哐哐哐倒了三大瓶一升装的洗衣液进去,还把功率开到最大,看着里面的滚筒飞旋狂舞, 便得意地打开盖子觉得能很快搞定……

    嗯,结果不言而喻。

    刚结婚时她倒还有点蠢蠢欲动,第一次想跟对象显摆一下自己留学时习得的煎牛排技能——煎牛排相较中餐而言真的很简单, 更何况留学时多的是美女室友帮她腌肉热锅她只负责放肉开煎——结果却狠狠踩了洛安的雷点。

    能不踩雷吗,“我在国外读书时给多少多少帅哥做过这个”“他们成天夸我煎的牛排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哎你看听说我要做牛排我男闺蜜今天专门叫人送来了品质最好的M5牛肉”“不如我们一并叫上季应一起吃吧”——

    气得洛安就此把她赶出厨房, 再也不许她进来一步。

    也不知道这傻瓜怎么想的,当年想给他露一手厨艺时却吹嘘“我男闺蜜很懂我的牛排不如叫上他我们一起”, 后来在摩天轮跟他表白“除了你我也看不上别人”时反而强调了“我曾经可是见过一堆世界顶级男模只穿内裤”云云……

    听着就气, 她还不如不说。

    况且, 既然除了他以外早就有无数个帅哥吃过安各“最拿手的煎牛排”, 那他还不如不吃, 这样才是最特殊。

    洛安对“叫老公”的执念也同理, 活着时他是因为“没听过妻子这样叫过别人”“成天老婆老婆喊我是不是不拿我当回事”才格外在乎,死后他发现安各拥有千千万万个次抛老公, 便再也不稀罕这个称呼了……

    有什么好稀罕的,她喊过别人那么多次“老公”,只喊过自己“老婆”不是吗。

    所以“老婆”这称呼才是独一无二,而她曾无脑发放给千千万万个明星帅哥网络情缘的“老公”已经脏了,不能要了——破烂的脑回路是这样的。

    如今妻子叫他“安安”是表示认真的态度,叫他“老婆”一般是日常的调戏嬉笑,

    至于“老公”……

    上次她喊“老公”恰好是那天深夜想给他做饭结果炸了厨房,这次则是炸了洗衣房,很明显,这是妻子慌不择路又无比懊恼时瞎喊出来的称呼。

    他听着也不会多高兴,反而隐隐有些不满,会脑补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千千万万个老公中的一个了。

    ……不对,她没把他当作千千万万中的一个,起码她对着别人喊老公时是夸别人帅气性感身材棒,她对着自己瞎喊时……

    上次是要他收拾被炸毁的厨房,这次是要他收拾被炸毁的洗衣房。

    ……反正他就是这个家的家政工,无月薪无奖金还全年无休,偶尔还要为雇主提供深夜服务。

    这份买卖也太划算了,她当初吵着闹着拉他去闪婚果然是阴谋。

    商人的阴谋。

    ……话说这两天他昏迷不醒,她是不是趁着他没空管又偷偷摸摸找了一堆新老公?

    洛安心里不情不愿地阴暗脑补,但手上还是诚实且任劳任怨地拖着地,将狼藉的洗衣房收拾干净,再把她们完全没洗干净的脏衣服拾起,重新清洗。

    因为刚复苏的身体比以前虚弱许多,他做家务的速度也比以前慢了许多,等到收拾好洗衣房时,安各已经从门框边探过头。

    “老公。”

    洛安的动作顿了顿,但很快便打开修好的烘干机,抱出一摞摞洗净的衣服。

    “找我什么事?身上没有泡沫了?这么快就洗好了?”

    之前她们俩拖着他在一堆泡沫里赖了十几分钟,再起来后安各和安洛洛就被他赶去洗澡了,她应该正带着女儿一起在浴室里——

    但安各才去掉身上黏黏糊糊的清洁液与泡沫,就赶紧趁着女儿还坐在全自动暖风下打理头发时跑出来了。

    反正仗着自己头发短又发质干,哪怕不用吹干也会快速自然干,她想多出点时间和他独处。

    女儿这几天非常担心他,接下来的时间肯定要黏着他和他撒娇说话,她哪里好意思在这时和洛洛宝贝说“你蹦出来关心几句就行了,接下来给爸爸妈妈留点空间”……

    虽然等到晚上九点后就能自然地独处,但她一刻也不想再等,几分钟后女儿就要吹好头跑过来了,所以——

    “老公。”

    第二次了,洛安蹙了一下眉。

    不常见的称呼,不仅令他升起更多的不满,也令他愈加怀疑。

    “除了洗衣房,你还背着我搞糟了哪里?客厅?厨房?”

    安·真的只是想撒娇·但也真的一并搞糟了客厅与厨房·各:“……”

    她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但只退缩了一下,很快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老公……”

    洛安正抱着两筐盛满烘干过的干净衣物往客厅走,被她又贴上后腰抱住后想都没想:“行了,豹豹,不管你把客厅搞糟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怪你的,现在让开。”

    忙着干活收拾时,旁边杵着一个啥也不干还爱打鬼主意的人,就很碍事。

    尤其她嘴里还有一声声反常又离谱的“老公”,洛安已经脑补到了“这几天她是不是真的趁我昏迷管不了就找了别的性感小鲜肉所以破天荒来跟我装嗲求原谅”。

    虽然他知道她不会真的这么干,虽然他也清楚自己是在阴暗脑补,但就是不快活。

    ……谁让她竟然叫他“老公”,这个曾经和成百上千个小鲜肉分享过的公用称呼。

    洛安避开她搂来的手,又举了举手里左右抱着的衣篓。

    “有话说话,别挡在这里,拜托。”

    安各:“……”

    安各突然很想摆出正经姿态,跟他扯出前夜在无归境的种种破烂行为,展开一套强势清算让他低头认错,调整出乖觉的好态度。

    但她看看这人没什么血色的侧脸,不在孩子面前后放弃了和谐伪装的真实态度,与他忙忙碌碌叠衣服拖地板的动作……

    “别忙了,你现在应该多休息。”

    她扯住他手里的衣筐,小声道:“中午我们一家出去吃,这些东西你不用管,我叫家政来家里收拾。”

    ……叫家政?

    洛安终于转身正视她。

    第一次,毫不收敛的,阴郁的眼神,不快向下撇的嘴角。

    “什么意思?”他冷冷地说,“别告诉我,你真的趁我昏迷时在外面有人了。”

    安各:“……你又在脑补什么离谱的破事呢?”

    “家主和师兄这次难道没跟你交代清楚吗,我身体不好时就爱阴暗脑补,伤越重心情越不好,凡事越爱往坏处想。”

    安各:……既然你自己都清楚症状,就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倒是停止阴暗脑补啊!!

    什么破烂。

    她恨恨地磨了磨牙,摁住了他手里的衣筐。

    “放下!放地上!不准做家务了!”

    “不放。”

    “我会叫很可靠的家政团队来处理的!”

    “不干。”

    “……让你放地上你就放!!”

    最后一声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命令,洛安抿了抿嘴,还是把手里的衣筐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垂下睫毛,冷漠地偏过头:“你吼我。你竟然吼我。你果然是在外面有人了。”

    安各:“……”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况且我以前吼你的次数还少了吗??

    大抵是明白她呼哧呼哧喘粗气时心里在吐槽什么,面前逐渐浮出幽怨气息的破烂顿了顿,主动解释道:

    “你不是说要和我坦诚吗。以前你每次吼我时我都是这么想的,这是第一次清楚告诉你而已。”

    安各:……

    哦,按照我的命令会主动坦白心理活动了,那你还真是好棒棒哦。

    ……以前的你是有多喜欢在心里揣测我“在外面有人了”啊??

    她无语凝噎,片刻后,再次伸出了手——

    抓住他的脸,揉,揉揉,搓搓搓。

    洛安:“……”

    洛安眨眨眼:“不继续吼我了?”

    “……混蛋。”

    怎么可能舍得啊,这张用力搓揉也只能显现出一点点血色的脸。

    安各叹气,又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脸也印了上去。

    手指,鼻子,嘴巴。

    亲密地贴近了,而她的虎牙很轻地在他唇上咬过。

    像是忿忿不平的报复,又像是出于疼惜的爱抚。

    洛安有点意外,刚想开口说话,被她又进一步地封住——

    一下,两下,三下,是实打实的亲吻,不是咬或报复。

    ……好吧。

    妻子的吻永远能发挥出比止疼药更有效的安抚作用,被那几句“老公”和迟缓疼痛的身体堆积出的不满迅速就散开了,洛安慢慢握过她的腰,反将她拥紧了——

    最后惊醒两个人的是拖鞋掉在地板上的动静。

    不知何时安各脚上的拖鞋被甩在了墙上,而她的后腰被握着抵在了走廊另一边的墙上。

    隔着一面墙,浴室里隆隆的热风机声与女儿哼哼的愉快小调传来。

    ……唉。

    安各遗憾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与窗边晴朗的阳光。

    离晚上九点还有很久很久……

    她恋恋不舍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便推了推这人箍住自己的胳膊:“好了,放下吧。”

    安各没注意到背光处他眼底划过一丝更浓郁的烦躁和不满——只是见到丈夫一如既往的,冷静又理智地止住了更近一步的动作。

    她站在原地轻咳一声,原以为会尴尬几秒钟,然后匆匆地别过彼此,表示“去找洛洛”云云……

    可洛安主动伸手勾过了她的衣角,再次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说:“转身。”

    ……嗯?

    安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就感到他的手臂再次垫过她的后腰,微凉的触感像蛇那般爬过皮肤——

    安各打了个哆嗦。

    直到那只手替她慢慢拉上了裙后的拉链,遮住了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刚才洗澡时想着“待会一家人出去吃午饭庆祝”,安各出浴时特意换了一件微正式的连衣裙,背后拉链一拉就能脱去的款式。

    她有点疑惑:“你什么时候把这个拉开的……”

    话说到一半又立刻摇了摇头否定:“哦,抱歉,大概是在墙上蹭时弄开的……谢谢啦。”

    规矩又保守的安安老婆哪会干“亲着亲着就偷偷拉她裙子”这种事呢,他自回来后这方面就挺克制,就算要做也会礼貌又温柔地再三询问,就差按照教科书里的指导一步步来了。

    虽然他刚才回吻时有些古怪……但大概是受伤的原因。

    安各再次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接下来要慢慢养吧?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全?”

    “……也不用养很久,”丈夫若有所思,“大概再过两三天就完全可以了……”

    完全可以什么,可以继续做家务?

    安各又气又心疼:“我说了我会叫家政。这几天你不用管。”

    他想都没想:“不。”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家,因为这是我妻子和女儿的衣服,因为……

    他执拗地板起脸,就像小斗笠执拗地抓紧了手里拼好的祈福字帖。

    “这是我的家务。”

    “……老公,你听话,把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不听。不会影响养伤。不是你老公。”

    “……”

    安各总算摸清了什么。

    “那老婆?安安老婆?”

    对象神情里最后一点点阴郁散去,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

    “嗯。”

    “……不喜欢我喊你老公?就要听我喊老婆?”

    “嗯。”

    哎哟。

    安各忍不住咧嘴笑:“你在意的东西怎么这么奇怪……我之前叫你老公只是觉得你会开心,特意想撒娇才这么叫,老婆不是叫惯了嘛,以为你听得烦……”

    “之前不开心。现在没有听烦。”

    啊,这种阴暗奇怪的直白态度也好可爱。

    安各笑着又贴上他的脸,亲他垂下的眼睛,又亲他的鼻梁。

    “那要是我保证以后再也再也不叫别人老公呢?只叫你一个?反正我的老公老婆全部只有你,那老公老婆全部只叫你?”

    “……”

    “老公?现在开心啦?”

    他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开心。”

    ……好可爱哦,怎么会有暴露出破烂毛病后还这么可可爱爱的家伙呢。

    安各忍不住再次轻咬他的嘴角:“喂……”

    要不中午不出去吃饭了,我们直接去卧室吧。

    “妈咪妈咪——我洗好澡啦来帮我选衣服——爸爸爸爸——来帮我梳头——”

    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近。

    唉。

    安各遗憾地放下了手臂,转身去找女儿:“知道了知道了,别催……”

    她第二次忽视了洛安眼底愈发浓郁的东西,再转身时,丈夫已经低头捡起了地上的衣筐,态度温和如初。

    安各稍微有点不满,虽然看过这人冷静抽身很多遍了,但意识到他没怎么被自己诱惑到,依旧挺令人丧气的。

    趁着女儿还没从走廊那边跑近,她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等到晚上,有你好看的。”

    哦,是吗。

    洛安的视线划过她背后的拉链,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第297章 第二百八十课 太令人生闷气的与太令人心软无奈的

    虽然但是, 豹豹摩拳擦掌的“今晚有你好看”计划不到一小时就破灭了。

    不是因为她从洛安极其平淡日常的态度里再次意识到了“这家伙现在是重伤患更需要多多休养吧”;

    也不是因为不远处的安洛洛小朋友兴高采烈地跑来发表了“今晚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的黏人请求;

    更不是因为有突然需要紧急处理的工作会议召唤她前往公司,她不得不再次通宵扑进什么赚钱大业里——自家对象受这么重的伤留在家里的女儿又险些出了事,去它豹豹的工作啊——

    不, 安各计划破灭的原因很简单。

    衣帽间里, 梳妆台前, 老婆坐过去给女儿编辫子,而她在衣柜前弯腰帮女儿挑裙子时……

    “妈妈, ”安洛洛小朋友手一指:“你的裙子上有血。”

    安各:“……”

    安各转身对镜子一看,脸就绿了。

    三天前, 去无归境的前夜——她紊乱的大姨妈突至,连累她又是被红影追又是头痛恶心耳鸣幻听的——

    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她就把这事完全抛在脑后了,反正自己垫的贴片是自家的黑科技产品, 本就零触感零存在感……刚才洗过澡换过新裙子,急吼吼出来找老婆的她完全忘了要弄贴片。

    仔细算算,这是她经期的第四天, 顶多再过两三天就能完全走干净,安各身体棒, 以前来姨妈一般都快速又爽利,也就第一第二天量大, 最后几天只会留下零星一点点, 绝不会拖拖挂挂的……所以按常规判断后几天的量, 就算有时忘了垫也不会再弄脏衣服……

    以前的她甚至会在经期最后几天邀请对象亲亲摸摸, 企图浑水摸鱼——虽然每次都会被记她日期记得无比准确的对象拒绝就是了。

    可现在……现在……

    不仅仅是“第二次遗忘贴片结果搞脏裙子”这种糗事, 安各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在这第四天反常量大搞脏裙子的原因——竟然只是被亲了几口下面就——

    可恶。

    ……太羞耻了吧, 可恶!!

    安各的脸色从绿变紫,从紫变青, 从青再变粉,最后停留在完全红彤彤的赤红上。

    安洛洛小朋友好奇地盯着妈妈的脸。感觉就像是她第一天上幼儿园时盯着门口的红绿灯。

    “爸爸,妈妈怎么啦?”

    爸爸给她编辫子的手没停,只是抬头瞥了妈妈一眼,大人的目光里有了然,有无奈,还有一丝小朋友根本看不懂的促狭,与藏得极深极深的遗憾。

    但爸爸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转身拉开儿童梳妆台的小抽屉,给安洛洛戴上了一顶纯银的小发箍。

    “没什么,妈妈想起了一件令她生气的事。”

    可妈妈的反应不像是生气啊,生气的妈妈一般会立马冲爸爸大吼大叫,不会僵在那里变成红绿灯。

    安洛洛歪歪头,之前就平淡指出“妈妈裙子上有血”的她并没有紧张,眼神里浮现出单纯的好奇。

    “妈妈,你在气什么呢,不过是生理期而已吧?一时不察弄脏衣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安各:“……”

    安各扭头,绝望地看向自己丁点大的、小学一年级的女儿。

    “你为什么会知道?”

    安洛洛眨眨眼。

    其实是因为安各大大咧咧惯了,这些年她的经期用品全靠老婆定期补货囤货提前在浴室备好,要是不备好就想不起来用——而他们家的生理教育又比较超前,洛安一个男鬼带着安洛洛这个小女孩有许多不便,不得不方方面面仔细提醒——譬如安洛洛三四岁时就被教着学会独立上厕所洗澡换衣服,五岁起被爸爸牵着手去超市添补家用就目睹过爸爸把一盒盒黑科技贴片扔购物车里——

    提问“爸爸这是什么”时得到“这是经期护理用品”的回复,再提问“爸爸什么是经期时”得到“就是女生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的回复,再再提问“爸爸什么是子宫时”……

    爸爸直接从旁边的母婴用品区拿了本女性健康手册递给她,平静嘱咐:“自己看,不懂的字查字典,读通了还不懂就来问我。”

    安洛洛小朋友:“……”

    安洛洛小朋友不明觉厉:“哦。”

    事实证明,洛安的“保守”“封建”只限于夫妻之间那奇奇怪怪的规矩,但无归境可没教授他该如何对待孩子,他便很自然地将女儿对比自己在大山里带出来的师妹们——

    他十六岁时漠然地教导小师妹“发育时胸疼是正常的不可以乱揉”就不羞耻,长大了教女儿了解她自己的身体部位就更不羞耻了。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女儿提问,他就回答,女儿好奇,那就让她方方面面了解个清楚,免得将来发育时自己摸索着做出各种各样的蠢事。

    作为二师兄,他可是亲眼见过四师妹拽着染血的小内衣躲在他门槛下哭着嘟哝“师兄我要死了明天你把我埋了吧”,又亲眼见过小师妹偷偷把发育时的胸口一圈圈绑紧,觉得那是某种要从身体里弹出来的肿瘤……

    大山里可没有教育手册,罗天师一个封建老头子哪好意思跟女徒弟教这些,裴大师兄那时又是个血气方刚看见解剖图就能嘿嘿嘿的青春期直男,胡三师兄成天鼻子孔朝天像嘚瑟的公鸡,就差把“靠不住”写脸上……

    那小姑娘们找来找去,当然只能依靠冷漠程度与美丽程度都不像是男人的二师兄。

    二师兄也的确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能爱搞研究的人就是会客观看待各种生物体征的,而纯阴之体也是真的不会有青春期时躁动的荷尔蒙。

    十七八岁时他能亲手教十三四岁的师妹缝制胸衣,多年后成家的他就更不会避讳教导自己的女儿。

    “这是子宫”“这是乳|房”“这几个地方谁想碰就弄死谁,洛洛出手一定要快准狠,弄死之后就交给爸爸来善后”。

    ……在这样清奇又直白的教导下,安洛洛小朋友早早地从生物学的角度明白了许多东西,当同班的小朋友们还在天真烂漫地讨论“妈妈说我是天上的星星送给她的”“爸爸说我是超市打折时装在牛奶篮子里附赠的”“不不不我奶奶说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时,而老师笑眯眯地点头认可时——

    安洛洛小朋友举起手,语气平静又漠然。

    “老师,我们明明就是由受精卵变成胎儿再从妈妈的子宫里爬出来的,他们都是笨蛋吗,星星或牛奶篮子或垃圾桶是不会长出胎盘的。”

    幼儿园老师:“……”

    同班的小朋友们:“……”

    然后安洛洛小朋友的家长再一次被喊到办公室接受批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安各过去实在是错失了许多,如今被女儿过分坦然的态度噎得脸色再次呈红绿灯般变了一通,只能僵硬地“哈哈”两声,缩回浴室换衣服。

    安洛洛依旧不明白。

    “妈妈为什么那么紧张?”

    爸爸已经编好了她的发型,闻言将梳子放回抽屉。

    “妈妈容易害羞。”

    “妈妈为什么要害羞?”

    因为被一脸天真无邪的女儿直白追问,又联想到刚才私底下偷偷发生的事,是个正常人就会害羞。

    爸爸没有回答,只是拾起了妈妈刚才抛下的小衬衫裙,示意安洛洛张开手臂,给她一点点扣上了,又将她抱到镜子前。

    浅紫色的衬衫裙搭配银色的月牙形小发箍,安洛洛开心地欣赏着自己的新造型,很快就把妈妈的红绿灯脸色抛之脑后。

    爸爸等她对着镜子转过三圈后才开口:“洛洛还记得吗,当初和爸爸说好的事,在幼儿园时,关于生理期的。”

    ……哦,就是爸爸被老师骂了很久很久的那件事啊。

    “我知道不能在外面轻易开口说那些了,有的时候懂要学会装不懂,不可以直白地指出其他小朋友都是笨蛋,否则爸爸又会被叫去骂……”安洛洛扭头,“但对着妈妈说也不行吗?妈妈也觉得教那些很过分吗?会骂爸爸那么久吗?”

    “可以说,妈妈刚才只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有点吃惊而已,不会觉得你懂那些很过分……”爸爸理了理她裙子后系紧的绑带,“但不能透露是爸爸教的。”

    安洛洛似懂非懂:“爸爸又在和我串口供吗?以免妈妈找你算账?”

    爸爸:“……”

    他是不是真的教了她太多不该教的东西啊。

    爸爸心情颇为复杂,但女儿聪明点总比傻点好,还是默默点了头。

    安洛洛不再对着镜子转圈,小孩扭过脸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轻轻地贴上了他的脸颊。

    拍拍,搓搓,再揉揉。

    有点像是她妈妈刚才气急败坏时伸手过来的动作,但小孩的掌心很软很软,远比成人轻柔许多,也完全不包有威胁或报复。

    就像是被小猫踩了几爪子,洛安没避开,只是弯出一点笑意来:“怎么了?”

    怎么了……

    安洛洛认真地仰头,两双同色的眼睛直白又坦然地碰在一起。

    “爸爸,所以你还好吗?爸爸你教过我,妈妈的生理期会流血会疼痛,所以要小心照顾,认真地保护……可是你没有生理期,那天却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爸爸,你痛不痛啊?”

    ——猝不及防地,仿佛被一颗微小的细针扎了一下,洛安飞快避开了她笔直的视线。

    “很好,不痛。”

    “真的吗?”

    “真的。洛洛不是看过书吗,爸爸是男生,没有生理期的男生不会痛,也不需要额外呵护。”

    “哪怕流血也不痛吗?”

    “……不痛。”

    安洛洛还是有点狐疑。

    书上说女生的生理期会痛,可妈妈每次快弄脏衣服才能察觉到,明显不怎么痛;

    书上说没有生理期的男生不会痛,可爸爸的脸色总是很苍白,不管是之前要避着阳光的时候,还是现在面对着她的时候。

    话又说回来……

    书上笼统的“女生”“男生”,她又不认识。

    无论妈妈还是爸爸,和书上的广泛定义都不一样啊。

    不是轻描淡写的图片,她是切实从妈妈的子宫里诞生的,爸爸说那是很痛很痛又很厉害的过程,所以她的每个生日都要给妈妈准备很棒很厉害的礼物。

    而爸爸也是一样的。爸爸从小到大牵着她,教给她那本册子,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所以她的每个生日也应该给爸爸准备一份礼物才对……

    虽然爸爸从来不会收。

    关于他自己的事,爸爸很少教给她,只是站在有点远的距离摇头。

    “爸爸真的不痛吗……”

    没有哪个父亲愿意在幼小的女儿面前表露出残缺或伤痛,即使他是个不太正常的父亲。

    惨死成煞也好,堕落成鬼也好都不是安洛洛该操心的事,更何况他已经完全复活了。

    他能够彻底遮掩过去的。

    洛安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颊,贴过她的额头。

    他再开口时一字一顿,仿佛要把这份谎言雕刻成永恒牢固的防护。

    “爸爸很好,流血不会痛,受伤不会痛,这次只是稍稍睡得有点久。”

    ……真的不痛吗,不痛就太好了。

    安洛洛呼出一口气,放心地点点头。

    然后,贴着爸爸的额头,她又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好啊,那我绝对不会在妈妈面前暴露爸爸的!因为爸爸需要很多很多的呵护,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地保护你,就算妈妈逼问我也会说绝对不是爸爸教我的,都是我无师自通!!”

    爸爸:“……”

    她这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呢。

    说“绝对不是爸爸教的”和坦白“就是爸爸教坏我”有什么区别吗。

    越听越不放心,总觉得这小家伙会暴露自己,洛安刚想装着虚弱的样子咳几声继续打打感情牌,可胸口再次传来闷痛——

    “咳……咳咳……”

    该死,是压不住的真咳。

    他推开了安洛洛,伸手抽了几张纸巾:“爸爸有点感冒。洛洛,去看浴室里的妈妈好没好吧。”

    正巧,安各之前哄孩子时用的借口也是“爸爸感冒生病了”,所以安洛洛没再怀疑。

    她点点头就转身往外跑,而洛安等到她的背影不见了,才放下纸巾,看了眼里面。

    红得发黑的淤血,星星点点的,像是某种溅开的毒药。

    ……唉。

    他不由得嫌弃地皱了皱眉,身体愈合的速度怎么都不如预期——重伤状态实在是令人厌恶又烦躁——现在内伤还在,活人的身体又不能用煞气直接修复,实在麻烦。

    其实已经很好了,裴岑今帮他修复了身上大半伤疤,如今洛安咳出来的不过是淤堵多时的气血,虽然咳血时的闷痛避免不了,但咳嗽越频繁他的身体就能越快复原,也算是“堵不如疏”的佐证。

    否则他也不会放出“等师弟醒了就没什么大问题”的话来。

    既是确认那个讨厌伤病的破烂会不择手段“迅速愈合”,也是对自己医术的自信。

    咳出的血越多痊愈的速度越快……咦,这么想想,他还真算是“生理期”。

    洛安再次反感地瞥了眼染上血的纸巾,迅速揉皱,抛出手心,又让它在空中自燃。

    他自己也会点医术,知道这时应该取点咳出的血做样本,根据样本对症下药调整方子吃几服,再配合着吃点补气血的药会好很多,但……

    但小伤不会死,大伤是自己弱,洛安就是很讨厌受伤,更讨厌搞这些温补的东西让自己过得舒服。

    不就是咳嗽时会有点痛吗,又不会痛死。

    “爸爸爸爸,好了嘛?我们要出门啦?”

    “来了……”

    他起身,合上房门,把那点烦躁抛之脑后。

    反正就是两三天便能飞速掠过的小问题。

    ——事实证明,这不是两三天就能飞速掠过的小问题。

    起码,当天晚上,洛安就发现,这问题大了去了。

    发现自己依旧在生理期的妻子没心思搞东搞西,一上床她就蒙着被子睡了,大概是既为白天弄脏裙子的事恼怒、又因为没能兑现狠话而心虚,况且这段时间她也的确累得不轻,他刚熄灯就听见她那边传来熟睡后的吐息——

    然而,洛安躺下才不到半小时,胸口的闷痛就驱使着他从床上坐起、飞一般冲进浴室——

    咳嗽,干呕,洛安与裴岑今共同制定的治疗方案是最强势又最快速的,在这样的痊愈速度里,不分时机被药材与罡气催动着迸出体外的淤血就霸道极了——也痛苦极了。

    他奋力掐紧掌心想压住这些噪音,但最终能压住声响的唯一方法是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把脸埋进水池里。

    ……啧。

    只要一停止咳嗽,洛安就想洗干净身上的血味躺回床上,继续伪装“没什么大不了”,可咳嗽就和喷嚏一样是不可能一通咳完快速止住的,他在床上躺一会儿就又感到想咳嗽,不得不再次下床冲进浴室——

    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遍,洛安头疼喉咙疼,最主要的是他的心态越来越差,闷气越来越足——众所周知,闷气最伤身体。

    他浑身上下的筋脉都气得疼,恨不得直接把手化回鬼爪探进胸里捏爆肺算了,这是什么拖后腿的破烂脏器,拖累他掩藏不好维持不住还来来回回地咳嗽,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家里其他人休息——气死了气死了这种狼狈的状态——

    等到洛安第十九次咳完血,察看颜色确认它比早些时候淡了很多,淤血应当在逐步减少了——他又清洗了血味从浴室里出来,结果就看见床头灯打开了,妻子默默从被窝里探出头盯着他,脸上再无半点睡意。

    洛安那好不容易因为“淤血变淡”缓和了点的心情立刻跌到谷底。

    “抱歉,”他走过去,揉着眉心,“大晚上的吵醒你了……”

    他没再想着扯谎,安各不是傻子也不是聋子,枕边人大半夜不停咳嗽干呕、十几次下床去浴室来来回回——她早晚会意识到的。

    闻言安各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洛安猜那是起床气。

    谁大半夜的被一个病痨鬼吵醒都不会开心。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明天我联系师兄再开点药,早点止咳。”

    安各继续盯着他,背景板里无形的怒气似乎更浓郁了。

    “……要不先分房睡吧?”洛安思索了一下,“这几天你睡我旁边肯定休息不好……”

    妻子的表情又变了变,如果说她刚才是想咬他一口,现在就像是要啃穿他脑壳。

    凶神恶煞的。

    洛安又咳了几声,继续讨饶:“我真没想到会有这样吵闹麻烦的后遗症……”

    是真的没想到,否则他今晚再怎么也不会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早就缩回客房安分待着了。

    安各吸气,吐气,再吸气。

    她终于开口时语气硬邦邦的,压着不知名的愤怒,但却又很轻。

    “先喝点热水。给你倒那儿了。”

    洛安:?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看向被自己忽略的床头柜——一杯热水,还有一张摊开的油纸,里面放着几粒补气血的丹药。

    前者杯口散发着热气,明显是刚倒好的;

    后者是他今天白天时亲手炼制的药丸——因为她还在生理期,前几天又在无归境时受了点伤,洛安觉得她需要好好调养。

    见状他立刻就移开视线,伸手拉了拉她的被子。

    “怎么突然把药匀给我了?你肚子不难受了?脚踝上磕的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安各:“……”

    安各感受着这货一把扯出她的脚踝在灯下察看,反复摩挲了一会儿那片破皮的小口子,仿佛那点口子是骨折再添穿透伤——

    “明明就还没愈合。你该多吃点药,才能快点好。”

    安各……安各真想直接拿脚踹死他。

    脚上破了点皮在生理期第四天的,和不停干呕一晚上往外咳了十七八次血的,你觉得哪个更需要吃药,哪个更需要安安分分好好养啊??

    但夜太深,那边的被褥掀了太多次,浴室里的咳嗽听着太令人难受……她实在是发不出脾气。

    “多喝热水,多吃药,”她闭了闭眼,缩回被窝,“然后上床关灯,陪我继续睡觉。”

    洛安同样想反驳,“我躺旁边继续咳嗽你怎么可能睡得好”,事实上,他现在就想收拾被子枕头搬回客房。

    但同样……夜太深了,妻子看上去太气太累了。

    他只好老实地喝了水吃了药,依照她的命令安分躺下,很久都没再动。

    也不知道是今晚咳的血太多终于咳完了,还是补气血的丹药起了点缓解的作用。

    洛安闭目养神,根本睡不着,乱糟糟地想了很多。

    睡不好,吃不好,想要休息会被那边的动静打扰,随时要提高注意力警惕……他小时候照顾过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最知道照顾病人有多疲惫的。

    不管是脑子有病,还是身体有病,照顾病人永远是一项苦差事。

    明天他就搬去客房……不,还是直接去自己的胡同小院……等伤彻底养好了再回来,反正也就几天……

    “别告诉我你在想分房睡的事。”

    旁边突然窸窣响了一阵,她的脚不轻不重地踢过来:“想都别想。”

    洛安:“……还不睡吗?”

    “你咳成那样,谁能再放下心快速睡着啊。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把我推醒跟我说声不舒服,让我帮你倒杯水,你会死还是怎么的?”

    “……”

    洛安皱皱眉,意识到黑暗里她看不清自己的否定,又开口道:“豹豹,照顾病人并不是轻松的事情,而我真的很抱歉今晚吵醒了你。”

    “你今晚要是没吵醒我,”她冷冷道,“我明天早上起来会被我自己气死,然后坐地上从天亮哭到天黑,拍着大腿喊你压根不在乎我,根本就没把我当老婆使,我以后再也再也不倒头睡觉了,就要通宵盯着你盯出红血丝。”

    “……”

    洛安无语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复。

    所以不是因为他吵醒了她生气?是因为他没有一开始就把她叫醒生气?这可真是……

    你又在生理期,又带着伤口,这几天还忙忙碌碌的累得不轻,我怎么可能就因为一些咳嗽半夜推醒你?况且牺牲你的睡眠换杯热开水就能让我的症状平复吗?

    他实在想要再反驳几句,但妻子描述的画面感扑面而来,那也的确是她能干出的事。

    虽然她以前总是过分健康看不太出来,但,其实,每次安各生理期时,洛安都会比平时小心许多,能顺着的哄着的都会去做。

    毕竟……闷气太伤身体,尤其是在气血流失的时候。

    洛安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明白,”他承诺,“我明天不会搬去胡同的房子那里。”

    安各幽幽道:“原来你不仅仅想着分房睡,还想着直接离家出走。”

    “……”

    “要不是你现在咳得厉害,信不信我今晚就把你狠狠教训一顿,折磨得死去活来。”

    “……”

    说这话时她原本踢他小腿的脚逐步往上,踢向了有些不妙的位置,很明显在暗示那会是哪种“折磨”——

    洛安赶紧抓住了,摁到旁边。

    “豹豹。”

    他很无奈,既想提醒这笨蛋“你还在生理期也还有伤要养”,又想说清“我咳嗽吐血是吐淤血不是真的病重虚弱没力气了”,更想委婉指出——

    不论哪一晚,不论哪一次,不论生前或死后,这种“折磨”发生在他们俩之间,他也绝对不会是死去活来受教训的那个。

    这不是惩罚,这是奖励。

    可豹豹气得脑袋发昏,再次放出狠话:“你是不是小瞧我!我告诉你明晚你给我等着!”

    洛安便叹了口气,掀开自己的被子,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腹。

    “这个量,明晚还走不干净,”他精确又熟稔地说,“你得等到后晚了。”

    安各:“……”

    他豹豹的。

    “你瞎说什么呢!什么量不量的,再会玄学也不可能判断出这种事吧!”

    不用会玄学啊,能感知到体内气血的波动状况,又能熟悉你以往每次生理期的流量和长度,相互比对一下就知道了。

    洛安收回手,温声哄她:“肚子气疼了吗,我去厨房给你弄点红糖?”

    安各又羞又恼,气血翻涌——

    “不准去!除非你是煮红糖给自己喝!!”

    洛安:“……”

    洛安想了想,觉得这没什么好避讳的,更没什么好拒绝,能让她多补补就是好的。

    “行啊,那我煮好了,我们俩一起喝。”

    他说着说着就起身下床,床头灯下的侧脸显露出一点雀跃:“等我十分钟……”

    很明显,破烂是闲不住的,他就爱照顾别人,就不乐意自己被照顾。

    安各:“……你给我回来!躺好!!不准去厨房忙——把手机给我,我叫外卖,你就躺床上老实等着!!”

    “什么……”

    “不准反驳!再这样我肚子疼了!”

    “……好。”

    第298章 第二百八十一课 城门失火未必殃及池鱼也有可能是沾光

    【中午, 11:40】

    裴岑今是被厨房传来的饭香味叫醒的。

    一片迷蒙中,陷在枕头里的他咕哝了几句,还以为自己是睡懵了……

    他独自租房住, 又从事那么一个游离大众的行业, 跟邻居打交道的内容基本为零, 倒头睡下之前还特意给认识的人群发了“筋疲力尽”“休假一周”,按理是不会有人来他这里打扰的。

    裴岑今这人虽然炼丹炼药格外厉害, 却不怎么会做饭——倒不如说他这是职业病使然,平时待在烟熏火燎的炉子前工作太久, 私人生活就特别不爱开火,能下馆子就绝对不会在家吃饭,即使在家也是叫外卖。

    所以他家的厨房就像是每一个刻板印象的单身汉的厨房,落灰的落灰生锈的生锈……

    哦, 他现在交了女朋友,好像也不能算是单身汉。

    但同理,李欣童这位成天忙着赚钱的高级秘书可不会“去男朋友家帮他做饭”, 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忙得连给自己做饭都来不及凭啥给你做饭,大男人没手没钱不会下馆子吗”——不过裴岑今跟她混熟了后就明白她嘴上的嫌弃是假的, 真相是她跟自己一样不会做饭只爱到处下馆子,唯一料理技能是泡方便面——

    “这可是中州首富都亲口夸赞过的泡面技术, ”女朋友曾如此炫耀, “而且我们老板喝多时专门承认过, 说我的料理技能远超她八百条街呢。”

    当时裴岑今塞了一坨没泡熟的面进嘴里, 含混地捧哏“了不起了不起”, 实则心里默默在想, 弟媳的料理技能到底是何等的惨绝人寰哦。

    更何况女友的老板富得流油又大方得离谱,她虽然整天忙碌但奖金提成也是分分钟哐哐进账, 比他有钱得多,租住的房子是市中心的顶层公寓,一般都是他拎着外卖去李欣童那儿约她看球吃饭,李欣童可不乐意频繁到他这种老市区的小破房子来……

    总之,就算他脱单了,女朋友主动上门、出现在他家厨房的概率依旧近乎为零。

    而他这情况,除了女朋友还有谁会突然闯入厨房折腾出一股浓郁饭香,他也没把租房钥匙给过李欣童外的任何人……

    迷蒙的裴岑今猛地睁开了眼。

    清醒的裴岑今腾地坐起了身。

    他终于意识到那股饭香是什么了。

    异常特殊又异常熟悉,既不来自他家小区楼下惯常吃的那家饭馆,也不来自女朋友最爱叫的外卖,那是——

    来自于记忆最深处,年少懵懂时,那股最好吃又最合胃口的“家常”味道。

    “才醒?虽然是休假在家,但你这是什么低缓的反应速度?”

    厨房,灶台,嗡嗡作响的老式油烟机下,罗氏师门的年夜饭扛把子兼唯一会做饭的二师弟转过脸:“这要是在做委托,你早就死透了。”

    裴岑今:“……”

    裴岑今一时有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但又尽数被破烂师弟特有的阴阳怪气问候堵回来了。

    他最终憋了半晌,只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虽然你曾经跟我在这房子合租过,但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这货一搬走我就光速换了门锁钥匙——还特意买了三桶炸鸡庆祝。

    师弟没答,直接抄起那口铁锅,“咚”一声放在塑料桌的隔热垫上。

    裴岑今看着他直接抓铁锅的手,忍不住颤了颤——师弟心情很不妙的样子。

    但他随之看见了铁锅里的内容——巨大一锅的香辣小龙虾,红得夺人眼球。

    而这还只是主菜,铁锅小龙虾旁还有红烧排骨、油焖茄子、醋花生拌黄瓜醋溜皮蛋……

    以及他小时候在山里最爱吃的杂粮窝窝头,个头又大又圆,拿一只就能占满整个巴掌,里面的窝窝饱满得可以夹万物。

    咕咚。

    裴岑今眼都直了,上次他吃到杂粮窝窝头可还是师弟活着的时候给他们做年夜饭……

    但……大师兄多少还是很有定力的。

    后退两步,擦了擦口水——又擦了擦口水后——裴岑今还是挤出理智:“你这次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师弟拉开椅子,悠悠然坐下:“给你做饭,不行吗。”

    太可疑了,绝对是阴谋。

    “有危险”就差写他脸上了,裴岑今直接打了个哆嗦。

    要知道罗氏师门的二师兄从来与“贤惠”二字无关,就算正看似恬静地守在灶台前,他下一秒也能举起擀面杖擀过来。

    有这家伙的厨房,可比军火库还可怕。

    “我警告你啊,”裴岑今小声道:“我们共同制定的治疗方案可还在一份备份在我手上,你要是不想弟媳了解到你折腾自己的每一个细节,就不能谋杀你的主治医生……”

    洛安摆了摆手。

    他周围的气压低低的,也很不耐烦,但比起“杀气”,更多的像是“闷气”。

    “放心,没想谋杀,只是来还债。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正好我有空,所以就过来还债。”

    ……还债?

    啊对,之前定下的计划,为了让他同意参与,师弟的确是威逼利诱又许了“十顿夜宵”的承诺来着……

    洛安指了指桌上这些菜:“十道抵了七道,还剩三道。”

    裴岑今:不是“顿”吗?什么时候变成“道”了?还有“拌黄瓜”“醋花生”也能各自抵一道大菜哦??

    ……虽然但是,裴岑今并不敢将质疑讲出口。

    明目张胆拿拌黄瓜糊弄他的师弟总算有了点“正常”的样子,裴岑今松了口气,飞快地坐下,抄起筷子就开吃——

    至于师弟为什么不快活、为什么中午会有空跑到自己家做饭呢,裴岑今才懒得管——重伤状态的师弟心理状态总是忽上忽下曲折拐弯的,还总能从最低谷拐去奇奇怪怪的正常途径发泄——譬如砸桌掀碗打胡令——那还有什么好搭理的,反正他生闷气生到最后遭殃的都是别人。

    送上门的菜不吃白不吃啊。

    裴岑今爆睡几天,醒来后也实在是饿了,几大口包进嘴里狼吞虎咽,一手抓住窝窝头一手就急着剥小龙虾,急得像饿死鬼投胎——

    洛安当然也不可能好心帮师兄剥虾,他只是坐在对面默默看着,目光幽冷地剥着手里的花生,也不吃,剥开一颗就把果仁扔旁边去把花生壳捏成粉,不知跟哪个次元的生物较劲。

    ……一个精神病跟一个饿死鬼便这样诡异和谐地吃着午饭,原本吃完了也就默默散了,反正两位都不是很想费工夫说话交流感情……直到突然,裴岑今的手机震了震。

    裴岑今从百忙之中抽出空看了眼时间。

    这是洛安苏醒后的第三天,他爆睡后刚醒来的第一个小时,天师的委托不会通过手机下达,那些同事朋友也不会在这时打搅他。

    裴岑今便举了举抓满食物无暇他顾的双手:“师弟,帮我看下,大概是垃圾短信。”

    洛安:“不。”

    裴岑今:“那我要是在你面前用涂满酱汁油渍的脏手去划拉屏幕,你保证不被恶心到,也不出手打我。”

    洛安:“……”

    洛安无法保证,便默默替他开了手机,拉过来看了眼。

    “你自己接,是李小姐的语音消息。”

    呃,他女朋友?

    裴岑今又看了眼钟:“这个点她应该在上班吧,是公司的午休……你帮我直接点开呗,估计是吐槽工作上的烦心事。”

    洛安本想拒绝,听到“工作上的事”又顿了顿。

    “李小姐的私话,外人听不好吧。”

    “这有什么,”裴岑今很熟练,“她会在午休直接发语音消息跟我吐槽的烦心事,一般都已经跟整个秘书组吐槽过一圈了,还发过朋友圈和空间。”

    洛安:“……”

    洛安属实不懂,既然师兄说没问题,他便默默点了语音键。

    “啊——呃——可恶——受不了了——为什么——”

    李欣童暴躁的乱吼从话筒那边炸开:“我老板已经维持了整整两天的工作狂状态了——我——开完了一上午的会下午还有十四场联线讨论要主持——呕——呃——为什么——为什么老板跟老板娘冷战要跑来压迫我们这些打工人啊?!!”

    裴岑今:“……”

    裴岑今一手抓着小龙虾,一手抓着窝窝头,一点点僵硬地抬头看对面。

    对面的老板娘漠然地捏碎了第无数份花生壳。

    “我没跟她冷战,”他说,“是她自己跟自己较劲,这两天不允许我下厨房,也不允许我给她做饭,逼着我不准干活,我要是动锅铲她就生气。”

    李欣童的咆哮语音依旧在回荡:“我真的搞不懂——搞不懂——啊——呃——我要我的朝九晚五——我要老板重新轻松下班——干嘛啊——中午没收到老板娘的便当就开始给我们安排任务——任务任务还有任务——这也就算了还在我吃外卖时幽怨地扒我桌子旁盯着我看——逼逼什么‘有饭吃真好啊’——‘我今天中午都没饭吃呢童童美女真幸福啊’——老板!!对!!我说的就是你!!不要再盯着我吃饭了!!让我静静地午休行不行!!”

    裴岑今:“……”

    如同一串串地雷爆开,激烈的、清晰的大段语音背景里很快冒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童童啊,我没有盯着你。”那个人的语气似乎能够飘出话筒、长出实质的蘑菇来,“我只是觉得你的午饭真好啊……不像我,老婆竟然说什么‘那你不让我在家做饭我给别人做饭去,反正你有钱你自己买饭吃我就不管了’……真不知道现在他在哪个小妖精的家里给他做饭呢……呵呵呵……呵呵呵……”

    裴岑今:“……”

    裴岑今低头看了看自己眼前的一桌子菜,嘴边似乎有千言万语。

    师弟在对面抬眼:“愣什么,师兄,吃啊。”

    裴岑今……裴岑今便默默把左手的小龙虾塞进嘴里,又扒了一口右手边的红烧排骨。

    不是。

    反正……到嘴边了啊,不吃白不吃。

    第299章 第二百八十二课 一个举措中暗藏着千层饼般的内情或目的

    李秘书在午休破防的咆哮式吐槽结束后, 裴天师的餐桌上安静了很久。

    师弟继续坐在那儿,徐徐碾碎花生壳;

    师兄则继续抓着窝窝头和小龙虾,闷头干饭。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啊不, 是今天中午的小龙虾。

    直到沉默的一大锅小龙虾尽数被沉默的大师兄消灭掉,连带着一大桌子菜也被他尽力吃了个七七八八, 裴岑今打了个饱嗝,又满足又撑。

    有那么三秒钟, 他完全沉浸在了“最喜欢的食物塞满肚子”的幸福感里,因为吃得太多脑子都开始发昏,仿佛要离开现实……

    “全是油渍,去洗手洗脸, 否则抽你。”

    ……很好,裴岑今瞬间回到了现实。

    他默默地去洗了洗,又摸摸撑得不行的胃, 便默默起身,去小区楼底下晃了几圈消食, 全程安静得像个退役养老不理俗务的大爷……

    没有哪个明智的人会和情绪低谷的破烂搭腔、对呛,只除了某头猛豹。

    反正……人家夫妻俩自己的事……他管不管都会导向一个结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安静混过去……饭吃完了好处也蹭完了就继续装路人呗……

    于是裴岑今绕着小区晃了两个大圈后才回家。

    可师弟没走, 正站在厨房刷洗他吃光的铁锅。

    裴岑今:“……”

    就, 气压依旧挺低的, 仿佛把铁锅当成了他刚刚沉迷碾碎的花生壳。

    但师弟刷的是他家的锅碗瓢盆, 裴岑今也正好不爱洗碗, 想不到什么阻止他的理由……

    明智的大师兄便默默合上房门, 又去小区楼下多晃了好几圈,晃着晃着发现超过了“饭后半小时”的桎梏, 甚至撸起袖子跑了几圈步,直到原本八分饱的状态重新回到半饱状态——

    才慢腾腾地踩上回自己家的楼梯,哼着歌,手机点开外卖软件,一边计划着打算叫点油炸零食回来吃,一边打开房门。

    师弟却还没走。

    他从厨房转移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默默叠衣服。

    裴岑今:“……”

    干什么啊,这个人不是爽朗复活了吗,怎么气场比他死的时候还阴魂不散呢??

    况且他只是和老婆闹脾气了而已吧,“谁负责做饭谁负责洗碗”这种最低等级的拌嘴能有多严重,他是有点精神问题但又不是有智商问题,这种小矛盾能误会到哪里去——而且难道他一和老婆闹脾气就不想回家吗——他以前可没这么麻烦啊??

    顶多就是在手机上发各式表情包骚扰他,现在直接跑他家里赖着不走是干嘛——

    “今天周五,我女儿下午会提早放学。”

    叠衣服的师弟头也不抬:“你房子离她学校更近,我直接从这里去接她放学,就不用走回头路。”

    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师弟顿了顿,又补充:“过一小时洛洛就放学了,我只需要再在这里随便打发几十分钟。”

    ……哦。怪不得。

    裴岑今松了口气,起码现在不用担忧他会一直阴魂不散地杵到晚上了。

    现在正值下午三点,盛夏的阳光正穿过纱窗,带来一天中最高的温度,把室内的空气烫得又闷又热。

    裴岑今租住的老房子自带一台空调,那还是上任住户留在这里的,而它最近一次被维修清洗还是师弟跟他合租的时候——远在十多年前——所以师弟此时绝对不会容忍那台老空调里吹出的污浊冷气,客厅内也只开着一台电风扇。

    ……师弟这人虽然习惯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又爱在工作时以格外不拘小节的作风搞拆迁办,但他自己生活时却对居住环境的要求很高,当年甚至每隔一星期就要拆洗一次窗帘,开空调超过三十次就要换洗过滤网。

    裴岑今有时候也不懂他为何如此龟毛,这些繁杂的家务事明明扔张防尘符就能解决,再不济撒豆成兵捏几个小泥人帮忙干活……师弟却偏偏要亲力亲为,仿佛他并非在意“家务”本身,而是执着于某种……意义?

    虽然他做这些也是日常修行的一种,但这已经执着得有点病态了……

    裴岑今叹了口气。

    待在这种空间里本来就热得慌,他看这货阴阴郁郁的状态也闷得慌。

    不是心疼胸闷那样满怀关爱的情绪,单纯是他想快乐单纯地度过自己的休假,可旁边的家伙顶着一堆无形的积雨云不肯走,连累他整个家的气场都压抑下去了。

    不就是跟对象吵架吗,至于吗……

    裴岑今打开冰箱,拿出两瓶冰镇的可乐。

    “热不热,解解渴?”

    “纯阴之体,不热。糖分过高,不喝。”

    “……要不要陪我打局游戏?”

    “讨厌网游手游,不玩。”

    “不是网游也不是手游,是PS里单机的……”

    “不知道。没玩过。没空玩。”

    “那开电视看看球赛……”

    “静音,很吵。”

    “……那下盘棋……”

    师弟终于从机械阴郁的叠衣动作中抽出空,颇为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从小下到大,你没有一次赢过我,上次输了棋还赌咒发誓‘再跟你下棋我就是狗’。”

    大师兄:“……”

    大师兄:“说真的。师弟。你这个破性格是怎么娶到老婆的?”

    洛安:“靠脸。你没有的脸。然后靠伪装。你学不会的伪装。”

    “……”

    这个天还能不能好好继续聊了。

    裴岑今一仰头,咕嘟咕嘟地灌完了自己手里的冰可乐,喝空之后又去喝第二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灌酒。

    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他好像不得不结束自己的逃避,和沙发上这个散发着极低气压的破烂东西讨论“情感问题”,拿出长辈架势语重心长开导几句了。

    但,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裴岑今瞟了眼阳台那边清洗后晾晒的脏衣服,和师弟手里正在整理叠好的干净衣服,那边已经分门别类放入筐中的过季服装——还有那边厨房清洗如新的碗筷,冰箱里用保鲜盒仔细分装的饭菜——

    生了闷气离家出走的师弟来他家一趟,一下午就把他的老旧出租屋打理得闪闪发亮,不提剩菜,冷冻柜里剩下的窝窝头还够他吃上一个月的。

    裴岑今……裴岑今真的不是很想开导师弟。

    他悄悄的,悄悄的希望了一小下,要是师弟跟弟媳吵得更凶,师弟一气之下来承包他后三个星期的早中晚饭……

    “别做梦,”将最后一件春季外套叠好封箱,师弟漠然开口,“我只是想在接女儿放学前找点事做,十几分钟后就走,然后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会再看到我。”

    裴岑今:“……”

    裴岑今:“为什么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再看见你?”

    师弟没有正面回复,只是目光稍稍飘向远方过于炽热的阳光。

    “洛洛的学校下个月就放暑假了,我这次想给她报个暑期夏令营。”

    裴岑今:“……所以呢?”

    “所以,下个月,”师弟遥远的目光飘回来,“我就没空来找你了。”

    小孩的暑期夏令营难道不是锻炼自理能力的集体活动吗,难道你这个当爹的要陪同啊,你下个月不会出现和你女儿的夏令营究竟有什么关系?

    ……但算了,反正师弟涉及到正经的规划决策总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露底,怎么问他得到的答复都是云里雾里……

    裴岑今实在忍不住了,把可乐瓶往桌上一放。

    “我说,你也不蠢。”

    “不。”

    “干什么事都有目的性……就连现在坐在我家给我添堵也是你故意的……除了待会儿接孩子方便以外估计暗地里还有百八十个目的……”

    “对。”

    裴岑今:“……既然你方方面面都能看得算得清清楚楚,还在这里跟我装什么跟老公吵架后又赌气又抑郁跑来要闺蜜安慰的怨妇啊??我可不是你对象,你哪怕把人设玩出一百七十个花来我也不吃你那一套——”

    师弟将整理好的衣堆往旁边一推,眼神极淡地扫了过来。

    “不准随口提170,我讨厌170这个数字。”

    裴岑今:“……”

    他有毛病。

    裴岑今:“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别乱扯话题。”

    是。

    与安各不同,裴岑今其实在听到他们吵架原因的第一时刻就明白了,洛安为什么气压这么低,还这么在意“不许下厨不许干活”的禁令。

    他到现在还记得,小小的师弟第一次受重伤,被师父命令待在床上好好静养时,他奉命去照顾师弟结果在药炉前睡着……

    半夜被窸窣声弄醒,举起油灯往里一瞧,却看见那孩子坐在床沿,高高举起一把绣针,扎向自己被绷带紧缚的伤口。

    【讨厌……受伤。不如直接挖出来……扎碎……切掉。】

    他的舌头还发着木,那把针就被主人剁肉般狠狠剁下去,而小孩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天真的愉快——

    年幼的他不禁发出了惨叫,而那及时唤来了罗老天师,后者制止了小孩要把伤处切成稀巴烂的行为。

    ……裴岑今很早就明白他不是个正常孩子,但那是他第一次清晰看清了,师弟真的很……

    【破烂】。

    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他以一种绝不健全的方式,又缓慢稳定地生长着。

    洛安,真的很讨厌【重伤】。

    因为那会令他不得不【休养】,不得不【什么都做不了】,从而陷入……

    一口回旋、拉扯、似乎能把他对生命的渴望完全吸进去的幽潭,而潭水里塞满了深不见底的负面情绪。

    洛安挣扎出来的唯一手段,就是像幼时清理血潭的垃圾那样,“清理”掉身上脆弱的、拖累自己无法动作的部分,然后再次站直——

    【这样一来,今天的我也是优秀的清理工具。】

    这是病,他们俩都非常清楚,而且这种病是药物与符咒治不好的,只能由洛安自己一遍遍调控情绪。

    所以,长年累月,裴岑今便学会了装聋作哑。

    当二师弟重伤闷闷不乐时,随手抛颗水果让他帮忙削皮,倒出积累了大半月的衣服让他洗,甚至拖着半身不遂的他去给三师弟煮粥喝,照顾呜呜哭的师弟师妹……做着任何“工作”性质的事情都能令他的情绪好很多,也会减少他自残的可能性。

    也因此,裴岑今发现他突然闯入自己家哐哐做家务时什么也没说——

    就像即将破开的高压锅,不得不遵守着安各“什么也不准做”“老实养病就好好待着”等命令的洛安太需要发泄渠道了。

    更何况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天真的孩子了,一个成熟理智的大人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做出无意义的自残行为,也绝对不想被家人发现、看到她们惊恐退避……

    裴岑今摇头:“但你只要一天伤没好全,就得忍耐一天。这也是没办法的。别再跟你对象乱发火,这又不是她的错,谁知道你这么不正常……”

    嘁。

    洛安烦躁地看向老房子角落的那处地板。

    室内依旧闷热无比,不远处的那块地板上,裴岑今那台老旧的电风扇将他没能完全绑起的长发吹得一飘一飘,垂拢在肩膀上的几缕头发就像是炎热的小蒸笼企图黏湿他的脸,更别提还伴随着“嗡嗡嗡”“叮叮叮”这样接触不良的噪音。

    即使刚刚复活,即使是不易出汗的纯阴之体,在这样的乱拨乱撩下依旧会很烦、很烦、无比烦躁……

    洛安直接站起,走向电风扇,一拳砸上了开关。

    裴岑今:“……”

    然后他在电风扇的惨叫中回头,进行刚才的聊天:“师兄,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们没有冷战,我也没有对她发火,只是她单方面生气而已。”

    裴岑今:“……”

    裴岑今看了看那台不幸阵亡的电风扇,又看了看师弟用那双无情铁手扯电线拔元件的动作。

    “你……你确定你没生气?”

    洛安一拳、一拳、一拳地砸着手下已经变为尸体的电风扇,就像那不是一台可怜的电风扇,那是一个迷你微缩的委托现场。

    “我没有生气,”他平静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气,因为在普世价值观里,‘重伤病患’的确不是应该下厨干活的人,她的命令只是出自于朴素的关心。明白这件事甚至不需要智商或阴阳眼,只需要一点点最基本的情商与观察能力。”

    裴岑今:“……所以我早就说了啊!你这人看似什么都不懂实则什么都门清,但偏偏是清楚了还能继续阴阳怪气地闷在心里,就算给自己看诊也能条条是道但偏偏不爱按照病历本来……差不多行了行了,别捶我的电风扇了——”

    “没关系,”正把一堆机器弄成一堆马赛克的师弟语气平淡:“这台风扇太老,故障损坏到这个程度也修不好了,师兄,改天我给你买台新空调吧。”

    不,明明就不是故障损坏,是你一拳拳毁灭进行时——等等?

    裴岑今:“你、你要给我买台新空调?”

    洛安点了点头,他拆下最后一块风扇残片,甩了甩锤出印痕的拳头,又温和收住,拿过了扫帚。

    裴岑今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突然跑过来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阴沉无比地在他家磨蹭了一个下午,难道不只是为了调控他的心理状态、顺路接女儿放学、完成欠他的承诺,他还有其他的目的——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刨根问底,师兄,明明你应该是最明白这些问题的。”

    洛安看了眼时间,离安洛洛放学还有十几分钟。

    便站起身,理了理风衣上的褶皱,正面面向沙发上的裴岑今。

    他行了一礼。

    带着很不愉快的气压,却又结结实实、完整顺畅地,行下一个来自无归境、来自玄门世家的……拜师礼。

    “大师兄。请你传授我,师父独门秘法的第三卷,第七节。”

    洛安弯下腰,他已经暗暗给自己铺垫了一下午的心理建设,真的在不想低头的家伙面前低头时,反而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他听见自己的语气掺上最完美的敬意。

    “我知道,你是师父的衣钵传人,师父也只把那一整套秘法教给了你。我并不想偷学,也并非要窥探师门继承者或下代门主的位置……只是,请求你教给我那其中的、一个很鸡肋的小术法而已。”

    这是破例,也是勉强,更是不知羞耻、没有分寸的失礼举动,洛安非常清楚。

    向唯一被师父钦定成“继承人”的弟子请求“把秘传的术法教给我一则”吧,实在没脸没皮。

    可是……

    他不得不弯腰请求。

    罗老天师的独门秘法,能令裴岑今自我生成无比清和纯净的疗愈罡气,几乎是正道天师净化心脑的终极。

    洛安知道那其中有一个术法能治好自己。

    【这样就不能做优秀的清理工具】

    为了摒除那些做鬼时残存的怨念,改掉自己这些令人生厌的破毛病,不再令谁担心恼火也不会再听见噩梦与可怕的低语、产生阴郁无比的揣测……

    他的复活计划还未结束。

    躯壳完整了,心也要重新活成一个足够温暖的人才行。

    这样才能……更好更好地陪在她们身边,而不是烦躁失常,躲在一个小出租屋里拿电风扇撒气。

    ……应该能成功吧?

    他可是铺垫了那么久……而且也只是请求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术法……况且……

    这是师兄啊,又憨又直又没什么心思的……

    “不行。”

    裴岑今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洛安愣了一下,更深地弯下腰行礼。

    “请……”

    “不行不行,哪有同辈的师兄受师弟拜师礼的,传出去我会被师父追着吊上悬崖啊。你坐下呗,这么高高地在我头顶投阴影也怪吓人的……坐下坐下,喝可乐吗?”

    洛安:“……”

    洛安默默收了礼,重新坐下了。

    裴岑今递来一瓶冰可乐。

    洛安一把拍开了可乐瓶。

    裴岑今:“不想喝就不喝,凶什么……”

    “师兄,我没和你开玩笑。也别把我当玩笑耍。”

    “没耍你啊……”裴岑今似乎很局促,他抓了会鼻子又抓了抓头,“你刚才很怪哎,咱们师门又不是什么传统大族,没必要搞这一套啦。师父的独门秘法不教给你也只是因为你自己开发了一套自己的秘法,师父那套你学不了……我可从没有藏私的想法啊。”

    洛安看了他一会儿,再次站起来,拍打衣服的褶皱。

    裴岑今赶紧添补:“别别别,我真受不起什么拜师礼——你只是想要一小则术法对吧,那完全没问题,虽然我是觉得那个术法你这人学了也没用,起不到什么疗效——”

    洛安拿起买菜的购物篮,又拿起自己的黑伞。

    “没要行礼,”他说,“我女儿还有十分钟就要放学了,你要教我就赶紧的。”

    裴岑今:“……”

    啊,恢复常态了,而且好快。

    裴岑今:“我教我教,但说真的我不觉得你学过去能发挥作用,那个剔除神思杂质、令其保持澄净清和的小术法——”

    有着很苛刻的使用条件啊。

    且不说别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当事人在内视疗愈神思前,必须在不借助药物、符咒等任何道具的前提下,做到完全放空自己的识海、归服最混沌的平静——

    对别人或许是发个呆就能解决的事,但对破烂师弟,呃……

    世界毁灭他那阴暗曲折的内心也不会有“平静”“放空”这种状态吧?

    【当夜,晚,22:00】

    洛安轻轻推了推背对自己躺下的妻子。

    没推动,后者堪称坚如磐石,刚才就气鼓鼓地睡下了,也摆明要气鼓鼓到天明,除非他老实交待“今天中午那个小妖精”。

    洛安……洛安当然交待不出来,他推了推,又推了推,气鼓鼓的豹豹将被子蒙到头顶,显露出化身没长嘴的豹豹寿司卷的决心。

    好吧。

    这看上去也行。

    洛安戳了戳豹豹卷:“我刚才吃了点安眠用的药,为了疗伤。今晚可能会睡得比较沉,你如果半夜想跟我说话却叫不醒我,别担心,就把我当成是在冥想。”

    豹豹卷发出了一声“哼”,姑且表示收到。

    洛安……洛安便熄灯,上床,在她身边躺下,又伸手,把整条豹豹卷搂进怀里。

    他合上眼。

    浑然放空,识海静止,年少时从未有过的安稳与平静带着怀里人的温度一齐淌过来。

    这是他终于失而复得的珍稀。

    第300章 第二百八十三课 当你设定千层饼计划时最好也备下千层饼退

    正如洛安看似是怨妇离家迫害师兄、实则却带着千层饼般的计划、最终又成功同时达成了自己的多个目的——

    安各虽然午休时坚持伫在吃饭的李欣童旁边散发出能长出蘑菇与苔藓的气场, 就跟背后灵念咒般重复“是谁中午有饭吃是谁中午有饭吃呵呵呵”,迫害得秘书与下属们苦不堪言……

    但,同样, 她并非“完全沉浸在两人争执后的怒气”里。

    “闹脾气”的面具后, 她这几天也一直在偷偷谋算着更深层的计划。

    ……虽然与“装出怨妇感实则上门请求传授秘法”的洛安不同, 这次安各是真的很生气、也是她主动发起对他的冷战……洛安是在被吼的第一刻就发挥了自己选择性不听人话的优(缺)点,她作为发火吼他的那个人可没办法完全忽视……

    只不过, 安各对老婆的冷战,永远需要再打几层双引号。

    要知道, 这两天,在她面前,老婆即使有些不满,但还是老实地遵守着“不去干活”的禁令安分度过了整整两天, 并没有刻意驳斥她什么。

    因为他还在顾忌她的生理期,只想顺着她的心意。

    所以,即使这两天安各看他那种不情不愿的态度逐渐火大——什么混蛋会因为“伤重时多多休养”而感到不开心啊, 她迟早要被他气死——却考虑到他是“重伤病患需要呵护”,又看在他总体表现还算乖觉的份上, 安各一直压着自己那股怒火。

    那混蛋一边剧烈咳血一边偷偷去拿抹布的样子实在太气人了,为了不对他大吼大叫, 安各只好开始沉迷工作, 把日程堆得满满的, 便连累了李欣童等人, 使秘书组传出“老板和老板娘冷战数天心情不佳”的传闻……

    实际上, 他俩这两天压根没冷战, 顶多是晚上看着他把洛洛哄睡后又蠢蠢欲动地试探她“明天能不能给你做便当”,安各便一言不发地掀开被子, 多踹他两脚。

    踹完了再粗声粗气地命令他靠自己近一点,不许背对背睡觉。

    ……然后上班时间一到,再把自己压抑的怒火在工作项目上发出来。

    而那也不是无头苍蝇般的盲目发泄,安各添给自己的工作任务不是随便加压,其实是“接下来一周可能需要她亲手处理的重要项目”。

    也就是说,安各这两天看似“怒气上头工作狂”,实则是有意地“提前处理工作”,为了给自己腾出完整的空余时间,接下来一星期不去公司。

    无脑发火是没有结果的,而她憋着气时早就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彻底说清”“得到结果”才行。

    她一定、一定要腾出一段空闲,二十四小时盯着他,跟他彻底掰扯掉这种“重伤也要干活”的脑残行为。

    安各并不知晓洛安自幼时起便隐隐“破损”的部分,她只是将他的表现简单理解为“破烂的坏习惯”,而纠正一个坏习惯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让他得到彻底的教训。

    安各自认管理员工还算有手段,她还不信她拿出百分之二百的专注度整治不了自家热爱作死的对象……当然,她起初还没想好具体整治他的策略,毕竟打不得骂不得,任何暴力手段她都舍不得,家里的老婆近些天是一步路咳三咳,堪称黛玉在世,她生怕他咳着咳着人就没了,设计任何一种惩罚都令她又心疼又气……

    直到今天,今早。

    他瞒着她偷偷订了早晨五点的闹钟,然后溜去菜市场买菜去了。

    安各一醒来就见这货在厨房开开心心蒸包子,气得两眼发黑,当即开口威胁“你再这样我要肚子疼了”——

    对象:“你不会的,豹豹,我检查过了,你现在已经不在生理期了。”

    安各……安各咬牙切齿地冲进洗手间检查,又咬牙切齿地冲回来:“你什么意思——”

    我生理期一过,你就可以开始肆意在我底线上横跳咯?……而且你豹豹的究竟为什么能检查出来啊?玄学是这么用的吗??

    可女儿恰巧在这时揉着眼睛下楼,她的怒吼只好憋回心里。

    然后就到了公司午休,安各一开完会就给他打电话,用查岗般的严厉态度呵斥“你没去准备便当吧”“说了不用你做饭”“我有钱我自己会订餐不用你管”“你安分待着养伤别管别人行不行”……

    对象:“哦,好,那我今天中午去给别人做饭。拜拜。”

    安各:“……”

    安各一把摔了手机,这才陷入了终极的狂怒状态。

    她用惊人的效率处理完所有工作,发誓接下来一星期都要跟他货真价实的冷战,晚上睡觉踹三脚、抱过去睡觉的时候拽他头发的那种冷战——给我等着——

    然而,仅仅是三个多小时后,她再次接到对象的电话。

    “我在洛洛学校门口了,她的语文老师又要请我去办公室谈话,所以我和洛洛可能会晚点回来。”

    “呵。”

    “我听说你因为中午的事很生气。豹豹,听我说,就像你最不舒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前两天的伤势现在也好了很多……”

    “哼。”

    “真的。我保证。事实上,今天下午我专门问过师兄,他也说我情况好转了许多,我今天一整天也没再剧烈咳嗽。”

    “嘁。”

    “我上午还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找了你相熟的那位医生朋友做了体检,医生也说我的状况恢复得很好,这次没有骗你,不信你可以问医生要我的体检报告……”

    “嗤。”

    “……你要是继续用单个语气词跟我对话也没关系,我打这通电话过来只是想说,豹豹,今天别加班了,尽量早点回家好吗,我怕你被工作压垮……”

    “呸。”

    “……”

    最后的最后,他轻叹一声。

    “别为难你自己了,也别为难你的下属,你既然气的是我,就多多为难我啊。”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遥远且严肃的“安洛洛小朋友家长请进”,通话挂断。

    安各在办公室里捏着手机,好半晌,李欣童敲了敲门,抱着一摞文件推门进来。

    安各再次把手机往桌上一摔。

    “你以为我不想吗混蛋?!打不得骂不得最近凶个两句还会反过来闹脾气了,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为难啊?!”

    李欣童:“……”

    李欣童抱着那摞文件默默退了出去,又带上门。

    安各……安各全程没有注意到秘书的出现与消失,她咬牙锤了几下桌子,片刻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拨给另一个人——那位洛安提及的医生,她广泛朋友圈中的一员。

    她很快就要到了洛安今天上午的体检报告书,结果令人惊讶,他还真没骗她,报告各项指标都不错,医生朋友也说“这位先生很健康,只是稍微虚了一点,但都在正常范围内”。

    安各皱着眉从头翻到尾,觉得对象再有毛病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欺瞒她,总算是放下了半颗心。

    那样的伤势竟然真的在几天内恢复完毕……玄学医术可真厉害啊。

    于是她问朋友:“那现在,如果我打他两拳,他的身体吃得消吗?”

    朋友:“……无论如何,还是尽量不要殴打对象……”

    安各:“那关小黑屋呢?拿鞭子抽呢?大x特x呢?”

    朋友:“……我是正经医生,我要报警了。”

    没意思。

    安各挂了电话,又叫来李欣童。

    秘书死气沉沉地飘进来:“老板……刚才一长串的项目全部……已经……已经到极限了……”

    安各大手一挥:“差不多快结束了,只剩最后一项任务,做好了明天给你放带薪假。”

    秘书瞬间精神抖擞:“好的老板,没问题老板,老板你有什么吩咐?”

    在不涉及暴力元素、不伤及底线原则的前提下,你想狠狠为难一个精神异常的男人,让他领教到深刻的痛苦却又不能让他受伤难过,那究竟该怎么做?

    ——这问题在安各的脑子里已经徘徊了两天,直到接过他那通电话,又看过那份令人安心的体检报告书,听见专业医生表示“没有大问题就是虚了点”——

    安各终于有了切实的答案。

    那样简单。

    “帮我联系这家店的老板,”她打开抽屉,直接从自己的名片夹中抽出一张黑色小卡,“服装,玩具,还有药,你直接报名片左下角的会员名,就跟老板说按照VIP的C套餐来。”

    李秘书专业地双手接过名片,可看清名片上那行小字概述的业务内容时,李秘书很不专业地瞳孔地震起来。

    “老、老板……你……怎么……”

    老板你为什么会用这么凌厉的态度吩咐我去这种店给你采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购买新一批武器,实则是——

    “啊,也对。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七八年没联系这家店了,也不知道老板还记不记得我注册的会员名……”

    老板重新拿回她手里的名片,往背后的老板椅上一靠,甚至在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仿佛是在和相熟多年的可靠合作方谈生意,老板大大方方、洒脱自如地对着接通的手机说:

    “喂,是我,性感猛豹0917。”

    话筒那边爆发出一股空前的热情。

    “哦——豹老板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段时间怎么了?你都七八年没来我们店下大单了吧?最近几年出了好多好多新款,你肯定会喜欢的——”

    “嗯,”老板换了左手接电话,右手则相当霸总气势地扯松了领带,“我全要了,秘书稍后三十分钟开车到店,你直接帮她装货。”

    话筒那边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好好好好——”

    李欣童看看仿佛在跟合作方谈正经大投资的老板。

    李欣童又低头看看名片上那行小字。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成人用品旗舰店】。

    ……不是,老板你怎么了老板,这种店这种生意你竟然还一直是他们尊贵的大客户,以至于多年不见对方依旧拿出了朋友般热情的服务态度——

    年纪轻轻的李秘书陷入了空前的头脑风暴,而格外成熟老练的上司在报出奇奇怪怪的单词完成手机点单后,便利落地挂断通话,示意她快去上门提货。

    李欣童:“老板……老板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板坦坦荡荡地脱掉西服外套,“我是成年人,成年人买成年人的东西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李欣童:“……”

    李欣童后退一步。她用了很大的定力没让自己抱胸。

    “老板你要干什么!你脱衣服要干什么!”

    “等着试穿啊,”老板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你不是很快就能把我的订单取回来了吗,我等着到货后赶紧试穿啊,反正工作已经做完了,我又不急着回家吃饭。”

    李欣童:老板娘!老板娘快过来把这个不正常的老板捉回家老实吃饭啊啊啊!!

    ……可惜她是位太专业的秘书,专业的秘书不管心内如何咆哮,还是接过车钥匙,去提了满满一后车厢的订单,又麻木地把车开回来,问公司楼下保安借了个足够宽大的手推车,推着那批订单上电梯回办公室……

    敲敲门再进来,老板已经关窗上锁,在办公室隔间的更衣室里脱得就剩一件西服衬衫,闪亮的眼睛写满期待。

    “童童!这里这里!快把包裹拆开带进来!快快快,正好下班时间也到了,来帮我参谋参谋!”

    李欣童:“……”

    李欣童不想切换出朋友身份帮老板参谋这些订单的上身效果,李欣童只想下班。

    老板说:“哎,害羞什么,这些可全是我专门订制、独一无二的款啊,你摸摸,手工缝制与上好的丝绸……你就先帮我参谋参谋,我也给你办个会员充值卡……”

    李欣童:“我不需要!!!”

    可下属的拒绝是没用的,而老板那些贵得吓死人的私人订制“服装”也真的拥有非常独特的面料与款式,李欣童还是被拽进更衣室做参谋了……然后李欣童还是忍不住接过了那家店的会员充值卡……

    不考虑某些带有颜色的话题,舒适漂亮又能修饰自己身材的衣服,谁不喜欢呢。

    “其实也没有那么龌龊的目的啦,”试完衣服后老板拽她去吃晚饭,在饭桌上耸了耸肩,“我家对象最近虚得狠,我怎么会在这时动那种花花心思,我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

    李欣童:“……”

    老板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李欣童不知自己该作何回复,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也、也是啊,就老板在那家店买买买的熟练架势,老板娘虚得狠了也不是多意外的事……老板……实在威猛过头……如狼似虎……不,似豹。

    安各非常满意秘书那惊叹又钦佩的眼神。不论是事业还是感情还是私生活,她都自认是“相当威猛”的,也很喜欢在这些方面被夸赞厉害。

    ——当然,此时有些膨胀的安老板选择性地忽视了多年前的体验,以及近几个月来某人有时很微妙的表现。

    毕竟大豹豹和小老虎一脉相承,她们就是格外擅长膨胀的生物,就算不刻意夸奖也自认“我全家第一”,如果不经常戳扁能膨胀到飞上天——

    什么刚结婚时在蜜月假期里呜呜哭,什么出差太久于是倒在家里玄关呜呜哭,什么穿着不得体被摁在酒店里呜呜哭……害,很久很久以前的老黄历了,忘了忘了,幻觉幻觉,肯定是记忆加深了我的滤镜啦,哪有那么可怕哦。

    豹豹在回忆中一挥手,那些久远的经历全是封建迷信的鬼东西,不可信不可信。

    我可是很威猛的,而他可是很柔弱的。

    ……更何况,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自回归后就表现出性冷淡的某人为了不和她亲热找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什么“很晚了”“我累了”“我明天有工作”“我头疼”“我有点感冒会传染”“我困了想睡觉”“我今天搬东西太重腰很酸”“我没什么力气就是要休息休息”……

    反正什么瞎话他都能眼也不眨神色镇定地扯出来,初衷只是为了合理地拒绝,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或自尊。

    被这样体贴又委婉地拒绝,“是不是自己没魅力了”“是不是他不爱我了”的怀疑很快便淡去,安各的心底逐渐刻上深刻的答案。

    【是他不行了,而我还很行】。

    ……安安老婆真心的体贴便这样被曲解了,而他甚至还拥有一双能看清对象心里话的阴阳眼,他还要在妻子虚假的“哦那你多喝开水”的叮咛下保持住微笑,在每次采补时克制克制再小心,在采补后给她熬制补充阳气与精力的汤药,他……

    有时候,他真伟大。

    咳。

    总之,在这样重重的滤镜与误会下,豹豹一直认定了他们的夫妻生活是“我折腾我老婆”“是我占他便宜我榨干他”,而这样的她最终制定的“痛苦教训”是——

    给他下点药再用道具把他捆床上,在他面前上演自己精挑细选的“时装秀”,然后表示你就看着吧这些可跟你没关系,继而嘲讽他现在虚弱无力什么都干不了,所以识相点赶紧养伤多喝补汤,别惦记着家务活了惦记惦记你自己的身板知道吗。

    ……是。

    虽然哐哐进货一堆,安各还真没有抱花花心思。

    之前他重伤昏迷,女儿又突然被盯上,无归境内发生的种种异常与后来在运输机上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

    待处理的正事太多,其实,安各这些天根本没把夜生活这种“私事”放在心上,那次也是被亲得一时兴起罢了。

    她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怎么可能会对着昏迷不醒又伤痕累累的重度伤患起心思啊。

    即使他现在苏醒了,半夜咳血,脸色惨白,走三步路似乎就能飘走的摸样……她又不是什么禽兽,现在只想勒令他好好养伤,再没有别的想法。

    所以,今晚,安各只是想彻底激得他气愤、急迫、焦躁无比再挥挥手飒爽走开,这才是“足够痛苦的教训”嘛。

    啊,几乎能见到老婆到时候羞恼至极的模样了,想想就好爽哦。

    至于会不会弄假成真……嗯,她姑且还是多备了好几套措施的,问店老板专门买了会令人手脚无力又没副作用的药,订制了只有指纹能解锁的电子手铐和绳圈,扯着秘书去吃晚饭时偷偷告诉她在今晚几点几点给我打电话佯装有紧急公事,甚至,安各收拾东西开车回家后……

    专门用两板巧克力与一袋糖果收买了安洛洛小朋友,让她提前录了一段“妈咪妈咪快出来陪我睡觉”的语音再配上敲门声,然后偷偷把那颗录音器贴在了卧室房门外的拐角,设置成晚十一点半定时播放。

    ……嗯。

    安老板说着不虚,说着自己很行,其实还是做了许许多多的“以防翻车”措施呢。

    但这么多的措施——今晚绝对能够顺利教训他、再飒爽退场吧?

    然而,今晚。

    安各装作依旧在生气的样子蒙在被子里,等着他熄灯上床。

    安各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他睡前的几句叮嘱,完全没过脑子。

    安各期待、忐忑又兴奋,双手偷偷交叉默数了三百只羊,就等着对象彻底放松警惕睡着。

    终于,确认他没有防备了,安各猛地跳起,电子锁软绳圈咔咔一通绑好,拍开卧室灯后趁着他被晃眼的空隙翻身跳下大床,双手叉腰一声“哈”——

    对象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他双眼紧闭,踏踏实实地睡在床上,仿佛她刚刚做出的一切动作全是空气。

    安各:“……”

    安各:不,不能慌,这大概是什么诱敌深入的阴谋,以他的反应速度肯定早就清醒了,这时如果贸然上前查看,肯定会被瞬间反杀,然后拖去……不,冷静,他再怎么快速恢复伤势也还虚着呢,我肯定不会遭遇什么的!

    他是在装睡,打算沉下气静观其变对吧?的确,捆绑对破烂也不算什么过分玩法……我想办法刺激他醒就好了。

    安各转身,换了自己给“时装秀”选定的压轴套装出来。

    “咳。老婆。你看看我。”

    “……”

    “老公?看看我?”

    “……”

    “……喂!看我!睡什么睡!装什么装!赶紧的起来看看我!”

    洛·真的在用最放空的状态施术清除怨念·所以也是真的睡着了·安一动不动。

    安各……安各穿着那套在卧室里徘徊了好几圈,围着床上这个被五花大绑却依旧睡相安静的混蛋,从大圈绕到小圈,仿佛在人类投喂的零食前犹疑绕圈的大猫猫……

    是陷阱吧。绝对是陷阱吧。他可真有定力啊。想让我过去查看从而……

    于是,就像每一只大猫猫,安各绕了半圈,猛地一个突进,一爪子糊上去。

    “醒醒!醒醒!”

    陷阱没有醒。

    于是他的头发又被拽了拽。

    “醒醒啊!装什么装!再装我生气了!”

    陷阱真的没有醒。

    安各……安各便慢慢爬上床,挨近了他,一拍拍,二拍拍,三拍拍……

    没反应。

    是真的睡了。

    ……她在此刻终于回想起了自己之前敷衍着没用心听的话,“我提前吃了安眠的药”“也算是在疗伤”“今晚不会轻易醒你就当我在冥想”……

    安各:“……”

    安各默默地收回了爪,给秘书打电话取消了通知,又绕出门外拿走了录音器,然后把乱七八糟的药啊手铐啊绳圈啊全部丢开……

    然后她面朝下倒回床上,趴倒在他怀里,开始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蠢的笨蛋。

    ……啊,也好也好,反正他自始至终都没醒,起码不会看见她这些智障表演,所以把痕迹抹干净就好了,再把那些内衣扔到仓库里……

    话又说回来,她一开始气得要死,费这么大功夫搞得这一出,也只是为了“让他好好疗伤”而已。

    现在,他主动说“我今晚会疗伤”呢。

    安各伸出手,拍了拍他,又戳了戳衣扣。

    也算殊途同归啦……他这应该也是想通的表现吧……结果是好的就全是好的……

    反正,她本来也没想做什么啊。

    安各戳衣扣的手随着抑郁的心情胡乱滑动,就像每个猫猫对付自己的猫抓板。

    很好很好……没问题没问题……他会主动养伤了,表现真不错,明天我就和他和解,然后夸奖……

    心里胡思乱想,手上乱戳乱挠。

    因为,如果是“吃了安眠的药”,那肯定是怎么都醒不来的。

    “真是……”

    安各支起身,揉了揉脖子,准备去换掉身上的衣服,老实睡觉。

    ——然而,对方不是“吃了安眠药”,对方只是陷入了短暂的冥想,正在施术净化自己的怨念。

    那个由罗老天师开发的、纯粹又完整的正道术法当然不会“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那是个需要坚持半年以上的长期疗程,事实上,它只需要每天睡前施展五分钟,原本五分钟后洛安就打算自然睡着。

    所以这也不会令他“冥想后失去身体的知觉”,而一位合格的天师更不会“完全丧失警惕与感知”。

    就算起初的五分钟他浑然睡死,被猛地趴住遭遇一通拍拍挠挠乱戳乱蹭,再怎么也会醒的。

    何况他是个活人。

    被趴着到处乱戳又乱蹭的不是猫抓板,是个鲜活的男人。

    “豹豹,你在做什么……?”

    身下突然传来震动。

    就像是怪物电影里本以为是古老建筑的地方摇动上升显露全貌,安各缓缓地、僵硬地、从脚尖到头发丝都渐渐凝滞住了。

    安各……安各咔咔低头。

    她清晰看见了自己身上还没脱掉的套装。说真的,那压根不是什么衣服,只是布料。

    然后她又直接对上丈夫睁开的眼睛。

    她清晰看见了对方的眼神从迷茫到讶意,再隐去所有正常人类该有的情绪,开始缓慢地上下滑动,逐渐散发出冷血动物特有的捕猎气息。

    他打量着她。慢条斯理。

    “你……”

    手指挑起了一根细带。

    “想要什么?”

    安各:“……”

    安各瞬间翻身下床,拔腿就跑。

    可后方的混蛋眼都不眨就抓过了她之前扔在地上的手铐绳圈,一出手就捆住了她的腰腿将她反压在地上——

    似乎只是一刹那,又似乎是一世纪。

    安各被抓住了脚踝,感受自己被一点点拖回去,眼看着房门离自己越来越远。

    药物、秘书的电话、女儿的录音,她准备的后路——等等,就算全部清空了也还有——

    “我、我跟洛洛提前说好了,我今晚想去陪女儿睡觉——”

    被抓紧的脚踝触到床单,她已经从地板被拖上了床。

    “不,你不想。”

    电子手铐在头顶咔嚓一响。

    他在背后慢慢地说:“你想和我仔细谈谈,这些都是什么,它们从哪里来,原本你想怎么用。”

    ……不!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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