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 酒泉镇。
顾名思义,这是一座酒泉之乡,乡镇百姓世世代代靠酿酒为生。镇子矗立于瑶山和天禹山的交界带, 虽不甚繁华, 但远离重明域,鲜少遭受玄鬼侵袭,镇中人自给自足,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镇中酒香十里,百姓衣着朴素,于盛日下忙碌。
酒泉镇曾经名为燕水,即便昔日燕水不复存在, 也随处可见燕水族人残留的风俗民情。
他们会将动物残骨制成骨铃,再用五颜六色的缎带装点, 悬挂屋檐或是马车之上,用作祈福。风一吹, 满街的铃铛乱响, 叮叮当当甚是清脆悦耳。
“请问,这里可住了一户姓楚的人家?”
扶荧寻了间卖早茶的铺子前, 耐心朝那阿婆询问。
这酒泉镇僻壤,又没到酒酿节, 平常鲜少有人造访。
她上下丈量扶荧几眼, 瞧着这姑娘眼生, 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 便暗中藏了几分警惕,“这里半个镇子几乎都姓楚, 不知姑娘具体找谁?”
扶荧顿了顿,“那阿婆可认识一个叫作裴俊或是裴怀远的?”
她思忖许久:“我儿时倒是听闻过裴俊这个名字, 他是我们村子唯一的异人,后来辞去镇天司一职,做了散客。不过时隔多年,我也记不大清了,这样,往前几里就是裴家医馆,他曾经就住那儿,姑娘不妨去那头打听一下。”
“多谢阿婆。”
扶荧致谢,在对方诧异的神情中留了几枚铜板在桌上,继续顺着前路走。
碧萝趁着她刚才问路的时候买了几个煎包,边吃边说:“那阿婆少说六七十了,裴俊说不准是她上上一辈的人,我们还能找到吗?”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裴家医馆。
比起旁边新修缮的屋宇,这间医馆略显得老旧,不过进出的人都是不少,看样子都是过来寻医问诊的。
想到这两人的性格,一个马虎一个凶厉,唯恐惊扰到里面看病的人,扶荧扭头对云麒和碧萝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进去问问。”
两人刚好都不想进去,便都答应了。
门槛拥挤,她小心避开进出的病者进了里堂,里面还算崭新宽敞,左边是药堂,以屏风相隔,隐约映出几个不甚清晰的人影,想必后面就是大夫接诊的地方。
扶荧收敛目光,来到药堂前,“请问”
药童正忙活着,头也不抬道:“看病下路来,上午满了。”
扶荧顿了顿,“请问你们这里谁与裴俊或是裴怀远相识。”
闻声,药童才终于抬头。
他还没来得及应话,就听满地嘈杂中响起一个颇为温润清和的嗓音,“天冬,这位老爷子眼睛不好,辛苦你走一趟,好生将老人家送回去,还有这药,也记得带着。”
名为天冬的抓药小童干脆应了声,钻出柜台绕过了扶荧。
她顺势回头,却在一众烦嚣之中,冷不丁对上张熟悉的面庞。
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人。
青年一袭泛旧的靛蓝衣袍,身姿清瘦但不显孱弱,顾念到对方上了年纪,甚至特意俯身,贴耳叮嘱,药每日用几次,饭前还是饭后,就连忌口都说得精细入微,可谓是耐心又细致。
唯独扶荧,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耳似乎在此刻失聪,扶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听不见旁人再说什么,就连周围景色都变得模糊不堪,万物褪却,只有那袭蓝色是清晰分明的。
扶荧定定看着他,猛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温温浅笑,目送老人出门,这才注意到扶荧。
两人对视的瞬间,扶荧近乎笃定,那就是记忆中的眼眸,如出一辙的五官,此刻眼底噙着陌生,医者之心让他虽奇怪但还是靠近几步,“姑娘可是来看病的?”
青年身上是药草沾染过的苦涩之气,扶荧没有作答,只是看他。
沈应舟有一双好看多情的桃花眼,他亦是。
便连眼瞳都是和他一样,黑色当中夹杂了浅浅琥珀,笑时像是玄日盛放在了眼中。
怎么会有这般一样的人。
可是他的轮回转世?可是他又回来了?
扶荧一时间看得出了神,竟忘记来时的目的,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眉眼。
突然唐突的接近让对方隐约皱眉,倏然后退,“姑娘。”他的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和缓,夹杂了几分明显的不快。
“我这里是医馆,姑娘若不是看病,还请速速离开,莫干扰到旁人。”
冰冷的警告扶荧恍然间回过神。
她再次端量过去,还是发现了细微的不同,沈应舟喜欢亮丽的穿着,却唯独不喜靛蓝;他性格爽朗明媚,不像眼前人这般沉稳。
而且沈应舟逝亡近十八年,他少说也二十五六了,就算是轮回,从年龄也是对不上的。
可是就算是为巧合,也足够在她心底掀起波澜万千。
扶荧已经认清了现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就算轮回转世,失去了过往前尘,也终究只是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算他生得与他这般相似,扶荧也不会将他当作替身。
她乍然清醒过来,忍住眼中的酸涩,“冒犯先生了。”
扶荧不敢抬头,闷声问:“我来这里是寻一个名叫裴怀远的人,敢问”
“裴怀远是我太祖父。”未等扶荧把话说完,他便出声打断,“在我未出生前就已去世了,你找他做什么?”
他的语气透露出怀疑。
此时旁边来人催促,“师父,刘婶的情况不太好,怕是要师父亲自走一遭了。”
他看了眼扶荧,拎起小童准备的药箱出了门。
眼下人都走了,扶荧更不好留在这里继续打扰,只好先出去在外面瞪着。
见她出来,碧萝赶忙追过来询问情况:“如何了?”
扶荧的神情透出些许疲惫,“打听到了,不过他正在忙碌,我们就在外面等等吧。”
碧萝点点头,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医馆里人头攒动,也不知要等到几时,不但是碧萝没耐心,旁边那位难伺候的年轻妖主更是没耐心。
“那么麻烦作甚,抓出来不就得了。”
扶荧闻声一惊,急忙拽住。
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拦云麒,忽见一对年轻夫妇拉着辆驴车匆忙赶来,“救命!裴大夫快来救救吾儿!!”
那妇人哭啼不止,躺在马车上的孩童约莫五六岁,此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小童闻声跑来,看到孩子症状,更是着急,“不凑巧,临街的刘家婆病发,师父刚刚才出去,你且抬他进来,我赶紧去叫人。”
孩子情况危急,四面等着抓药的人们见了,都出来搭把手,手忙脚乱的把孩子用担架抬了进去。扶荧眸光闪了闪,在碧萝意外地注视下跟了进去。
云麒双手环胸,也不动声色地跟着进去。
跟在身后的父亲也是着急追问:“裴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孩童已神志不清,身体仍是在不住抽搐。
妇人先前怕孩子抽搐时咬到舌头,情急之下塞了快鞋垫子在嘴里,此时孩子咬着鞋垫,白沫不住往出涌。
妇人又惊又心疼,抓着他的手不住落泪。
医馆现下没个说话的人,除了干等别无他法。
扶荧挤开人群走过去,观察了一眼孩子的情况:眼下聚青,唇色泛紫,她又看向妇人,“他这般多久了?”
妇人本还在哭着,听人问话,抽噎着说:“昨夜起,他就和我们说腹痛,我们只以为是积食,便喂了药,谁承想不见好转,早上便开始惊厥抽搐”
扶荧了然,温和地拍了拍妇人的肩膀,“先将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要有呕吐物回流,怕是会窒息而死。”
妇人听罢大骇,看了眼孩子,仍是不甚放心,“可是、可是若咬到舌头。”
扶荧安抚:“无妨,他只是惊厥,不会咬到舌头的,你先让开我看看。”
妇人虽然不识扶荧身份,可从她刚才的言辞来看,想必也是懂些医理的,眼下裴大夫又不在,与其干等,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懂得人身上,犹豫须臾,妇人起身让开了位置。
扶荧坐下,先是翻看孩童眼瞳,接着开始把脉。
她小心翼翼问:“姑娘也是医者?”
“略懂一二。”扶荧继续换手继续把脉,心里几乎有了定论,“孩子可是喝了生水?”
妇人思索片刻,“是是是,是喝了生水,可是水里有虫?”
扶荧摇头:“小公子肾脉亏空,难管水液代谢,因此才造成此相。”
她说得头头是道,妇人听得一愣一愣,“那、依姑娘之见,要如何诊治?”
“不难。”扶荧见桌上放着针袋,便顺势拿过,准备为他施针,“只需用伏龙肝兑蝉蜕虫,连饮几日自能痊愈。”
妇人根本听不懂,不过听她说没事,暂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妇人正准备让夫君前去抓药,就听人群中传来质问:“什么伏龙肝,蝉蜕虫,不就是黄土和虫子壳,这东西怎么能用药?小姑娘你年轻轻的不要信口胡诌!”罢了又对妇人说,“这位娘子,我看你还是等裴大夫回来在再议吧,这女子脸生,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搞不好是来砸裴大夫的招牌的。”
一听是黄土加虫子壳,妇人脸色也是变了。
刚才一门心思扑在病重的儿子身上,这才忽略了她的样貌和穿着,便连行为举止也不是小镇中人该有的样子。
顿生警惕,妇人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针袋不说,站在旁边的男人更是眼疾手快地将她从位置上拽扯起来。
“走走走!我们不需要你治!”
扶荧被推的一个踉跄。
周围人都面露不善,团团围住将她和那孩子相隔开来。
扶荧很是无奈,“便是裴大夫回来,也会是这般诊治,我并无恶意”
“谁管你!”人群中那男人大手一挥,“医馆的人呢?快将这人赶出去!”
他们这般态度恶劣,让跟在后面的碧萝颇为不爽,撸起袖子就准备给扶荧撑场面。
扶荧赶忙揪碧萝,“那伏龙肝是”
“肾主北方之水,主封藏,依五行相克来说,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一道温润嗓音如平地之石,骤然打破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扶荧身后。
扶荧跟着扭头,对方已经走到身边,对众人说道:“伏龙肝与蝉蜕虫均属药材,并非这位姑娘信口胡诌。”
他一说话,四周质问都消了声。
裴容舟来到小儿跟前,垂眼打量一番,“先前天冬已经将他的情况转述于我,你的孩儿肾中带病,这才引起的惊厥抽搐。”他叫来天冬,“你去备药,再加乙基车前草,碾碎后最后加入,快去。”
“是。”
天冬不敢耽误,匆匆去后堂煎药。
妇人先是看了看扶荧,又看了看裴容舟,小声作问:“那他可严重?”
裴容舟耐心安抚:“稚子年幼,好生调养自会康复。”说完又环视众人,“倒是各位,未免过于苛刻了些。”
这话摆明是为扶荧而说的。
妇人和其丈夫面露窘迫,最后鼓起勇气来到扶荧面前,言语愧色,“抱歉,先前是我们误会了姑娘,蝎子王姑娘不计前嫌。”
她摇了摇头,“无须挂怀。”
天冬很快熬好黄土汤,在众目睽睽之下喂给孩子,一碗汤水下药,孩子果真止住了抽搐。
四下满声惊叹,与之前的质疑排挤形成两个极端。
这幅画面显得未免讽刺了些,云麒轻轻一嗤,似是嘲讽。
裴容舟还有几个病人要诊治,她本想继续去外面等着,很快天冬就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姑娘,师父让你们去后堂静候,他说待忙完就来。”
扶荧眼底一闪而过意外,抬哞瞧见裴容舟对她轻一颔首。
她没有拒绝,跟着天冬来到了后方用作休息的院落。
约莫小半个时辰,裴容舟才步伐匆匆地进门,他对着几人微一施礼:“在下裴容舟,几位久等了。”
裴容舟
扶荧默念其名,回之一礼,“我是扶荧,这是我妹妹碧萝。”
裴容舟命天冬换来一壶新茶,温温浅笑:“伏龙肝入药不算常见,姑娘可是同行?”
最后那句有几分调侃之意。
扶荧回应的谦虚:“家父是为医者,耳濡目染学了一些,不算精通。”
茶水已经端了上来。
裴容舟亲自为扶荧斟茶:“几位先前说要找我的太祖父,请问是所为何事?”
扶荧和碧萝交汇了一个眼神,“裴先生可知晓《百杀录》?”
这个名字一出,裴容舟陡然转变了神色。
他笑意转淡,眼神当中也没有了最开始对扶荧的欣赏,变转瞬得疏离抗拒,“几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
碧萝好声好气道:“我们长途跋涉赶赴到此,如果你知道,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裴容舟微微一声冷笑,倏然起身,“恕我无可奉告,几位请回吧。”他叫来天冬,“天冬,送客。”
天冬过来便是准备撵人。
可是须臾间,一把利刃抵在了天冬咽喉。
是一直尚未出声的云麒。
他姿态依旧慵懒,表情更是端的散漫,目光不经心地扫向裴容舟,“阿荧是个好说话的,可我不同。裴大夫若知实情最好不过;倘若不知,那你这小童”
他轻轻嗤笑,刀背顺着天冬的咽喉划过,杀意必显。
从小到大生活在镇子里都没出过门的天冬哪见识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腿软,哆哆嗦嗦地看向裴容舟。
青年一动不动,唇瓣绷紧,掌心跟着收拢。
云麒扬眉,“如何,裴大夫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裴容舟似是妥协般地深吸口气,“天冬不禁吓,恳请公子放过他。”
云麒冷哼,倒也没有为难,收回匕刃将天冬推回到裴容舟身边。
药童当真是被云麒吓坏了,瑟缩在他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裴容舟站姿挺拔,形如松柏:“那本书就埋在镇外的梧桐树下,出门往左一直走,到了镇门就能看见。”
听他说完,云麒不再刁难,率先出门。
扶荧跟在其后,踌躇许久,仰头看向裴容舟,她轻轻抿了抿唇,“我事出有因,不便透露,还请裴先生不要怪罪。”
裴容舟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看样子并不接受她的道歉。
扶荧不多辩解什么,又施以一礼,转身离开。
目送着几人远走的背影,天冬这才从恐惧中回神,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公子,树爷不喜生人,你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嘛。”他很是遗憾,“那个男的也就算了,我看那个扶姑娘倒是个良善之辈。”
裴容舟声色淡薄,“生死有命,何须悲悯。”
他上前合拢屋门
“随他们去。”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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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072[VIP]
几人依照裴容舟的引路出了小镇, 再往前几里果真看到了一棵高硕的梧桐树。
这棵巨树少说千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而它的身后是遥遥绵连的山脉, 其名为昆玉山, 越过昆山之界,就是另外一座天禹仙地了。
扶荧冷不丁想起昔日在医书上看到那句“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所谓梧桐火,难不成就是这棵梧桐老树?
她沉思许久,踱步靠近。
然而刚向前迈出一步,一根树枝啪一声从头顶抽了下来,若不是扶荧避闪及时, 早该粉身碎骨了。
看着脚边深刻的痕迹,扶荧不敢贸然前进。
“这棵树有灵性, 它不准我们过去。”
碧萝小心护着扶荧,对老树嚷嚷:“我们是来找东西的!不会伤害你, 能不能行个方便?!”
不说找东西还好, 一听说要找东西,梧桐老树登时激动起来。
叶上燃火, 火色若花。
灼亮的色泽便连天光都黯然褪色,无数条枝蔓仿如舞动的触手般杂乱无章的四下挥舞, 将他们逼退地界。
“小儿好大的口气, 速速退去, 不然休怪老夫不客气!”
树里传来警告之意, 是极为厚重的老声。
这棵梧桐树能自由生长至今,想必极受镇民爱戴, 扶荧不想与之生出间隙,正欲好声攀谈时, 耳边忽听一声冷嗤。
“只是一棵尚未化形的树灵,就如此猖狂,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不客气。”
话音刚落,妖火凝炼扑向巨树躯干。
猩红的火光眨眼间就飞蹿着将老树包裹,炎气腾腾,形如巨大烧灼的火球包裹着天地。
火焰中痛喊动天,扶荧掩袖抵挡着扑面而来的热浪,隐约看到躯干中混淆了一团什么,它在蠕动,像是一团烂虫。
没等扶荧仔细琢磨,就见老树震怒,数片梧桐叶齐飞,密密匝匝的叶缕倾轧自下,云麒脸色骤变,拉过扶荧准备脱逃,可是那些叶子仿似压下来的紧密相连的雨点,不给他们丝毫脱生的机会。
四周光芒尽数吞噬,天际寂灭时,一切又都安静了下去。
扶荧掉入了一片茫茫之地。
耳边充斥着许多声音,杂乱无章,四下飘忽着。
“刘家的女儿也死了,尸骨无存”
“还有老林头那个孩子,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二岁,听说肠子都搅没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众人唉声叹气,一片靡靡当中,有人一把拉起了她。
扶荧恍惚中抬头,对上父亲含着热泪的眼睛,“子朔托人给递来了信儿,说那魔头不日便要攻进万清城,他让我们快走,穿过桥后那个跃界就能抵达鲛族的地盘,我们可去那里避险。”
扶荧的目光落到了父亲身后,看到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没多少东西,估计只装了几身换洗衣裳和他亲自所撰的医书。
扶荧再次看向阿爹,“那子朔呢?”
扶有行眼神游离,摇着头说:“驻守在周遭村镇的镇天司已经全部调遣去了万清城,子朔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扶听完父亲这番话,扶荧又扭头自窗外张望。
天光昏暗,霞影深深,俱寂的不正常,不少人途径门前,或步伐匆匆,或面露愁容。
过了会儿,有邻里停留在门前,“扶大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扶有行喊:“你们先走,我待会儿就跟上去!”
说罢,他强行拉起扶荧,“慕宁听话,快跟爹走,”
扶荧迷迷糊糊地被父亲拉着出门。
她木然地由父亲牵着,出门之后,不禁回眸对准来路,往来沈应舟都会顺着那条路回到她身边。
扶荧转而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猛然甩开了扶有行的手。
扶荧抗拒,“不行,不行。”
扶有行着急唤她小名,“慕宁。”
“不行”扶荧拼命摇头,不住后退着,“我是他的发妻,他在战场杀敌,我怎能独自逃命?阿爹你先去,我在这里等着子朔回来。”
扶有行顿时哑然。
他还想劝说时,天边猛然亮了起来,那光芒比晌午时分的太阳还要耀眼。
刺目的光焰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
驻足之下,他们齐齐仰头看向天边,可是下一瞬,众人眼底的好奇就被巨大的错愕和恐惧所取代。
不是什么光,而是火,是流火!
大片大片的流火从天的尽头浇落,化作火兽无情地掠夺着脚下的土地与生命。
“慕宁躲开!”
此时一团火光冲撞过来,扶有行一把推开扶荧,两人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扶有行心有余悸地看着脚边被流火砸出来的巨大凹洞,要是砸在人身上
他不敢想,忙去关切女儿,“慕宁可有受伤?”
面对父亲关切的询问,扶荧没有任何反应,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边,透过云层,她看到大片大片的兵马往万清城的方向涌。
而那无尽流火来自魔君铁骑,竟然仅仅只是炎马掠过上空时从脚边坠落的火点。
扶荧陡然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就往前面跑。
“慕宁!”
扶有行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抱住她,“不可!”他声嘶力竭,近乎哭出来,“慕宁不可,不能去,不能去!”
他抱着扶荧,人却在猛力颤抖着。
扶荧眼神空洞,张了张嘴:“阿爹可是可是”
扶荧可是不出什么,面对着灾祸,她分外无助。
“听爹的,我们走好不好?”扶有行眼泪纵横,“若你生事,我怎么和你娘交代?算爹求你,我们快走,行吗?”
他语气卑微到近乎哀求。
扶荧心头酸涩得厉害,她没有办法抛下沈应舟;可是更不想让阿爹难过,若她执意留下,阿爹定会相陪。
她可以为了沈应舟不畏险难,但是不能弃阿爹的安危于不顾。
扶荧强忍苦楚,点了点头,“好,我们这就走。”
扶有行这才松了口气,牵着扶荧的手往跃界的地方去。
然而眼看快到地方,却见不少人又都原路返回。
扶有行暗叫不妙,忙不迭抓住一个人问,“怎么都回来了?”
那人脸色灰白,死气沉沉地说:“先前的流火损坏了跃界,负责留守的镇天司说,修补少说要三个时辰,让我们先自行避难。大家伙商量了一下,都准备去粮仓。”
粮仓铸改得结实,地方又大,还存储了不少粮食,那地方确实适合避难。
父女俩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随着大部队去了山泉镇的粮仓。
镇里还留下百来号人,众人三三两两聚集在粮仓之内,不敢点灯,只在一片黑暗中互相取暖。
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蔓延着死寂。樾夏朸格
忽然,一抹光亮流窜。
是一颗夜明珠。
孩子抱着它,直勾勾看着。
旁边的母亲急忙想要躲回,这才有人出声,“没事,有点光也好。”
她讪讪收了手。
孩子还在看那颗珠子,看了会儿,又仰头看向母亲,“爹爹和阿兄何时才能回来?”
仅这一句话就让她红了眼眶,“快了,瑶儿睡吧,等睡醒,爹爹和阿兄就回来了。”
扶荧怔怔看着,猛然又听到人惊叫:“有没有大夫!我妹妹不行了!有没有大夫啊!”
急促慌乱的求救声让父女俩都站了起来。
那青年也认出了扶有行,匆忙叫人,“扶大夫,快看看我妹妹!她快不行了!”
扶有行急忙走过去,扶荧则拎起药箱跟紧在父亲身后。
躺在草皮上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还穿着镇天司的门服,她一臂残缺,正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神色间满是痛不欲生。
饶是见惯了伤重时的病人,这等惨状还是让扶荧心头震撼。
望着女子那双灰暗的眼神,她思绪抽空,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慕宁!”
直到阿爹叫她,才恍然惊醒,忙跪坐上前打开了药箱。
女子的兄长面露痛色,“她前日守城时被魔军重伤,扶大夫,我自幼父母离去,只剩胞妹与我相依为命,无论如何你都要救她性命,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他砰砰砰地磕头,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头破血流都不停歇。
扶有行没有空回他。
他先查看伤者伤情,却见断臂不似锐器所伤,倒更像是被什么猛兽生生咬下去的,断臂不足致死,真正令父女两寒心的是腹部的伤洞。
已经感染肺腑,怕是神仙难救了。
扶有行浑身泄力,女孩兄长那双满是期待和哀求的眼神让他难以启齿……
女孩却是洞察到了他们默然当中的意味。
猝不及防中,血淋淋的手拉住了扶荧。
她对上了女子的双眸。
女子眼睛很亮,全然不是将死之人应有的灰暗,她用尽全力梗着脖颈,喉咙里发出嘶哑不堪的声音,对扶荧说道:“杀、杀了我”
她用力之紧,以至全身发颤,“恕、恕我无能,无力无力护世间周全。恕我恕我无能。”
临了,她仍在为满屋的百姓而生出撼意。
青年哭着爬跪她身边,颤抖着握起女孩千疮百孔的手,“阿妹,坚持一下,不要死,阿妹,不要离开我,长兄求你,不要离开。”
“长兄。”女孩重重倒了下去,她的瞳孔开始扩散,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此去,我将于双亲团聚,长兄莫要为我忧心。”
她长吸一口气,如同解脱一般,脸上没了痛色,只余安宁。
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安宁,她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不甘着什么。
“阿妹!!”
青年趴在她尸身之上痛喊。
哀恸之声惊天裂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悲他所悲;苦他所苦,除了跟着流泪,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天黑了,又亮了。
很快,粮仓的门也被人打开了。
刺目灼光泄洒满地,隐约映出一个影子来。
扶荧眯着眼看寻光而去,回来的人满是鲜血,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但扶荧认出来了,他是对门刘婶的儿子,是自小就和沈应舟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
沉入谷底的心瞬间被期待填满,扶荧在扶有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踉踉跄跄跑过去,先看了眼他的身后,又拽过刘川,语音急切:“子朔呢?其余人呢?”
这般过问之后,不少人也都围了过来。
“我孩子呢?”
“川子,你可看见我侄儿?先前还和你一起喝酒呢。”
“他们人呢?他们都还好吗?”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疑问,刘川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沉默着摊开手,伤痕累累的掌心,躺着一枚早已失去了原本色泽的玉佩,唯有扶荧,她认出来了。
那是子朔的剑珮,是子朔送她护身所用。
他执意上战场,扶荧劝说不成,气恼之下将剑珮丢还给他。
扶荧平静地看着那枚脏兮兮的剑珮,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她还是问,“子朔呢?他们人呢?”
“都死了。”
短暂的三个字,令整个粮仓陷落死寂。
“魔君大敌当前,我等无力抵挡。子朔以身护我撤退,除了我都死了。”
她站在阳光之下。
这时的天日是近月来最好的天日,可那光却像是冰湖,拉着她下陷。
冷,疼,难以呼吸。
扶荧好像也快死了。
眼泪不住滚落。
痛苦难以抵挡,它们折磨着她,纠缠着她,吞噬着她,却又给她留了个足以活命的气口,不至于让她真的就此解脱。
泪眼婆娑当中,扶荧对上了一张哭啼啼的面颊。
“阿荧,你醒来了吗?”
她问,泪水扑簌簌地掉。
扶荧也不知是醒来了,还是没醒来。
一切依稀停留在昨日,停留在刚得知沈应舟死讯的那天。
不单单是沈应舟。
还有那个不知其名的女子,还有稚童永远盼不回来的阿爹和兄长,便连刘川,最后也没能支撑着去往跃界。
亲朋,邻里,认识的,不认识的,皆丧命于十七年前的大好春光。
他们都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亡夫回忆录》
这章交代了一些妹当初逃生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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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073[VIP]
扶荧恍然间就清醒了过来, 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看着面前泪水盈盈的小青鸟,她上前几步用袖口擦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哭成这样?”
碧萝也不想哭成这样的。
只是命契令两人魂脉相连, 她看到了一切, 感知到了一切,所悲,所痛,所苦,它们切实存在,蚕食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或者说,蚕食着扶荧的每一寸血肉。
与其说是同情, 倒不如说她成为扶荧,安慰的语句在此刻是苍白更是渺弱的, 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碧萝忍不住去抱她, 埋在她肩头抽噎。
扶荧意识到了什么, 短暂地怔了一怔,轻轻抚摸着她的脑后的发丝, “没事的,都过去了。”
碧萝用力地摇着头。
过不去。
永远都过不去。
死者入黄泉;生者渡苦海。
万般恨意如何消渡?
所谓的过去, 也不过是将这痛苦嚼碎入腹, 直至麻木。
昔日的不解, 迷惑, 在此刻拨云见日,悉数明了。
“不哭了。”扶荧温柔推开碧萝, 对着她哭肿的双眸笑了笑,“你是如何找来的?”
“我们被卷入了幻瘴。”碧萝艰难地忍住眼泪, “我寻了你好久。”
扶荧放目环视,发现此地迷雾重重,确实是脱离了现实,来到了神树设立的幻境之内。可是按理说她已挣开幻境束缚,该是可以出去的。
“云麒呢?”
碧萝摇头,“他好像没进来,就我们两个被卷进这儿了。”
碧萝最后看得清楚,云麒被树杈子甩开十几米远,要不是为了拉扶荧,其实她也不至于被拉进来。
碧萝身为神兽不受幻气束缚,于是她找呀找,找呀找,终于找到了意识不清的扶荧,结果刚拉住她手,就和她共享了记忆,看到了那般多不堪的回想。
想到这里,碧萝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她曾经有家世有好友有夫君,然而当今什么都没了。
听到她的回答,扶荧松了口气。
她生怕云麒也和碧萝一样看到她的过往,以此为要挟,前去山泉镇刁难那里的百姓。
“我们先想法子出去。”扶荧牵起碧萝的手,顺路往前走。
雾瘴当中传来粗重的喘息。
这道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扶荧留神细听,不禁仰头看向穹顶:声音自上而下,她凝了凝神,对碧萝说道,“你打我一下。”
碧萝嘶地倒吸口凉气,“不行,好端端地打你做什么?!”
扶荧忍俊不禁,“那我打你?”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点头:“也行。”
“”这小鸟。
扶荧忍着笑聚出一团灵火,在她哆哆嗦嗦的视线之下,打向了自己的手臂。
“哎!”
碧萝吓得惊叫。
却见那团灵火顺着身体钻了过去,闪烁一瞬后,眨眼就被雾瘴吞噬。
她眼底满是诧异。
扶荧再次对着碧萝甩出灵火,不出意外的,灵火穿身而过,毫发无损。
“我们的身躯在外面。”扶荧笃定。
碧萝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们进了老树的识海?”
扶荧点头:“很有可能。”
如果只是寻常的迷幻境,那破镜后她们自会离开。
可是现在囹圄在此,意识清晰,更寻不到阵眼,那么极大程度是神识进了老树的识海当中。
碧萝若有所思,“也难怪我会看到你的昔日过往,开始我还以为是受命契牵连的原因”
若是她们的神识进了老树的识海,那他们几个人的识灵都是相牵的,不单单是扶荧的记忆,如果找到法子,她们也能看到树灵的过往。
至于这些雾瘴
扶荧斟酌须臾,抬手取簪。
“取我三清气,静我凡尘身!”
隐青灯魂光萦绕,片片蝶叶逶迤着神光四下蔓延。
湛蓝的光华没入雾中,映出一幕幕飞掠而过的画面,都是些岁月惨景,昭示着人间残相,唯一不变的就是这棵老树始终驻扎在此处。
日月斗转,风雨变迁,它为百姓抵挡着一次次玄鬼的侵袭,根脉逐渐腐烂,破败。
尽管那些画面都是一闪而过,但足以触目惊心。
碧萝眼露诧异,“这是”
扶荧平静地看着飞逝而过的流景,沉声接话:“这是病灶。”她顿了下,“更是病因。”
千年树灵本该有澄明境识。
可是这里恶瘴重重,结合进来前在树干上所见的那团烂肉,如果猜测无错,那么这棵树怕是受重明域火浸染多年,最终感染灵心,病入膏肓了。
幻瘴也是恶瘴,正不住吞噬着这棵老树的识海,因此才会让身陷此处的扶荧回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去。
再次回想刚来时它的抗拒,虽然不情愿她们靠近,可是并没有真的伤害到他们,想必就是担心她们靠近后,会遭受幻瘴的侵蚀。
结果好巧不巧,云麒那一击正好击中了老树躯干处的感染之地,失控之下,这才把她和碧萝卷入其中。
碧萝错愕须臾,不禁问道:“如果治不好,它会怎么办?”
扶荧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若治不了,便沦为妖魔。”
碧萝听得倒吸口凉气。
这梧桐树受了不少香火供奉,如果真的成魔,那必将为祸四方!可要是杀了,她们更会成为那些不知情百姓们的公敌!!
不管如何择选,对她们总归是不利的。
碧萝犹豫当中,扶荧已有了权衡。
她准备将所有的灵气聚于青灯之内,再使用三清净尘术驱散祟气,此招尽管会将自己的灵力耗损亏空,可是有近七成的把握治好这棵梧桐树。
“小儿,莫要冲动。”
正在此时,头顶苍声萦绕。
扶荧顺着嗓音抬头,她会错了老树的意思,急忙辩解道:“我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寻得《百杀录》解苍生凄苦,见你饱受幻瘴侵扰,这才想要救你。”
“解苍生凄苦?”老树笑了笑,“若吾没有看错,你这肉身是为决明灯所铸?”
扶荧毫无隐瞒,“正是。”
老树又反问:“你连自己的身躯都没有,又如何解苍生凄苦?”
扶荧说不上来。
她长睫垂落,“当今世道,天塔轰落,粒粒凡尘裹挟乱世,身不由己者众多。我死过一次,深知这一切的元凶是谁,只要杀了她,百姓自得安宁。”
头顶传来漫长的沉默。
良久,它唯有叹息,“以杀止杀,何以安宁。”
扶荧听不懂老树话里的凄意,正欲继续劝解,一颗金色的种子凭空浮现眼前,“《百杀录》分上下两卷,上为生卷,可起死人,肉白骨;下为死卷,可藏百杀,研百毒;倘若两者合一,参悟之后,自可习得两种天地生死之术。”
“其一是名曰枯木逢春的生术,以身献世,换大地逢春,时光逆流,枉死者重返现世。”
“其二为日暮穷途的死术,以天地献世,换人神俱灭,世间不存。”
“我负责看守的,是为生卷。”满是雾瘴的幻境当中,老树历尽沧桑的双眸似乎停留在了扶荧身上,“多少年间,有多少人为这本书争得你死我活,妄想用它来成为这世间的共主,可是到最后都成了书的粮食。”
说到这里,老树嗬嗬讽笑几声。
扶荧没有说话,她伸手想要接过那颗书种,碧萝忌惮老树的那番话,拉住她摇了摇头。
扶荧看她一眼,仍是接了过来。
树种与指尖触碰的瞬间,便如藤壶般紧紧吸附而过,未等扶荧回神,它咻地下钻入识海,与自己的魂识紧密相连。
扶荧心头一悸。
此时才明白了老树的那句“粮食”的用意。
和昔日在太华山藏书阁所得到的书卷类似,这书种也是活物,不过更加顽劣。
它可给人带来生杀掠夺的无尽学识;可如果宿主死去,也会带着宿主的生平继续流窜,也难怪它能无所不知。
在这世世代代间,它不知侵吞了多少人,才有了如今的能力。
所谓百杀,本就是指的这颗书种。
注意到她眼底的惊异,老树揶揄:“怕了?怕也晚了。”
扶荧摇了摇头,“我会救您。”
“罢了。”祂拒绝,“我已残烛之年,便是你真的将雾瘴净化,以我虚弱的神魂,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何苦浪费你的灵力。”
扶荧张了张嘴,正欲劝说,就听老树掷地有声:“杀了我吧,以无尽火,烧我肉躯,灭我神魂,如此才能将恶瘴尽数斩除,不伤及无辜。”
无尽火三字一出,书种立马将所学浮现识海。
她恍惚地看向头顶,“之所以给我百杀录是为了让我杀你?”
“先前你我二人识海相牵,让我看到了一颗澄真之心。”老树说,“树生千年,虽不生灵肉;可风吹雨打,见人世变幻,最知天地黑白色,我既给了你书,你自也要了我残愿。”
扶荧回眸对着恶瘴丛丛。
她不知梧桐树留在此处具体多少年,可过往记忆久久不散,比起日月同寿,梧桐老树更想要庇佑此地的百姓世世代代。
既为愿景,她何必拒绝。
扶荧深深垂睫,竟奇异般的笑了下,“树爷这般委托,也不怕我遭人误解。”
树爷笑着反问:“你可怕?”
扶荧摇了摇头。
孰是孰非她是分得清的。
树爷深知她有七成的把握救祂性命;可是比起这七成,祂应是最害怕那三成的失败。
祂守护土地千年,怎舍得临了让他们不得安宁。
扶荧忽然释然,她轻轻摊开手,掌心多出一片猩红的叶子此为无尽火。
这是百杀录教给她的第一种术法。
无尽火可烧灼世间百厄,明明知道这一切是树灵的意愿,可她依旧觉得遗憾。
祂该成神成圣,而不是沦为玄鬼,受无尽海蚕食身躯。
那片微小的叶子顺着指尖飞舞而出,转瞬化作火浪照亮了天际,也映出了它此生所有的记忆。
那些记忆闪现而过,很快就被火舍无情吞噬。
在这一幕幕之中,扶荧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沈应舟的身影。
他怎么会来这里?
扶荧还没来得及过多震愕,梧桐老树就将两人的灵识驱逐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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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074[VIP]
赤炎烧灼的热浪层层包裹, 从皮肤到内脏似要被烤化一般,便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巨大的冲击让扶荧短暂的意识沉昏,视线模糊, 她看到天地染成血一样的红色, 那棵巨树矗立在烈焰当中,不折,不弯,一如当初傲骨。
“阿荧,快起来!”
碧萝奔跑过来搀她起来,等二人离开炎浪周围,就见火舌滔天, 树脉连同根枝转瞬燃化成灰。
[多谢。]
识海当中传来言谢之声,天光猛地归于黯淡。
扶荧惝恍地环视四周。
不知何时外面竟已是暮夜, 望着满地的余烬,她神色空洞, 连同心口都跟着那句消失的道谢欠缺了一块。
“阿荧可还好?”
扶荧摇了摇头, 回神关切:“碧萝有受伤吗?”
碧萝也跟着摇摇头,目光转移到一处。
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云麒倒在不远处,身下血迹斑斑。她神色闪烁, 犹记得当初他断尾逃生, 以他的修为本不至于一击就落败不起, 想必是旧伤复发。
真是活该。
扶荧腹诽一句, 放缓步伐走了过去。
她在他面前蹲下,少年双目紧闭, 脸色苍白,也不知晕了多久, 唇边的血迹早已干涸。
扶荧伸出手正要试探鼻息,他猛地桎梏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拉,扶荧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对方怀里。
头顶传来少年计谋得逞后的闷笑。
扶荧冷不丁反应过来,迅速将他推开。
这一推正巧推中患处,他轻一闷哼,很快就爬坐起身,捂着胸脯对扶荧笑道:“见我还活着,阿荧似乎很是失望。”
扶荧没有说话,起身准备离开。
云麒跟着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番松动的筋骨,“阿荧可找到那本书了?”
扶荧不施对方正眼,语气极为冷淡:“你也看到了,老树自焚,连书一并烧了。”
她有所保留,加上态度过于冷然,云麒自然没有过多怀疑,“啧,那难办了”
扶荧又对他说,“不过老树烧掉的是上半生卷,我只需再找到死卷,不知妖主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行。”他笑,“既然是你拜托,我总是要允的,不过”
云麒俯身倾近,清亮的眼瞳倒映着她灰扑扑地一张脸,睫羽低落,沾血的手指忽地卷起她胸前的一缕略有烧焦的发丝。
“我能从阿荧这里换得什么好处?”
他嗅着她那缕头发上火焰的气息,举止轻浮,活像是登徒子。
扶荧不动声色地拿回自己的头发,顺势后退两步,自然地转移开话茬:“妖主有没有觉得异样?”
他撩起眼睑。
扶荧一本正色,“梧桐树是这里的神树,如此大的火光,却没有吸引任何人过来”
说到这里,扶荧神色有所严肃。
从天色来看,现在不过刚过戌时,加上正值夏日,小镇的百姓哪会在此刻就早早睡下。先前的火色冲天,以他们对老树的敬重,不该如此安静的。
除非
镇子出事了。
扶荧首先怀疑云麒,情不自禁对他一番打量。
如此明目张胆的怀疑自是被云麒洞悉,她嗤地笑了下,长臂揽住她的肩膀,附耳轻言,“与其怀疑我,倒不如”
说着微微施力,扳着她的身体猛地转向了身后,“怀疑他。”
暮夜遮盖之下,有人骑马立在前方。
他的神色不甚清明,遥遥而来的目光泛着一丝漠然的睥睨。
毫无防备地再回就这样发生了,扶荧通体生寒,瞬间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麒好像十分乐意见这出好戏,嗓音透着愉悦,“我旧疾复发,自知不是宁随渊的对手,就不留在这儿和他纠缠了。”云麒坦然承认自己不是其敌手,又压低声音,“还有你说的那本书,我会想办法替你寻来,至于你接下来怎么应对他,那就是你的事了。”
云麒唇边含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轻轻拍了拍扶荧肩膀,最后朝前方递去挑衅一眼,化雾离去。
两人间暧昧不清的互动被宁随渊尽收眼底,他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没施舍给多余之人一个眼神,只是凝着扶荧,似乎是在等她主动走来。
碧萝担忧地走近扶荧,“渊主他”
“没事。”
扶荧静了静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宁随渊找到她的速度比预想中药早,不过左右不亏,毕竟顺利地拿到了《百杀录》,至于宁随渊,她笃定他不会杀她。
心存利用也好,真对她有几分情谊也好,总归是不会下手杀她的,至于最后如何处置
扶荧抿着唇,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很快,她在他马下停留住步伐。
“帝君安康。” 扶荧施施然行了一礼。
宁随渊深深凝视着她的眉眼。
她现在的样子不算好看,灰扑扑地像是刚从地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未见伤痕,想来路上没吃多少苦。
也是,有云麒在,她能吃什么苦。
回想两人此前种种亲密的举止,宁随渊心绪骤沉,勒着缰绳的力道紧跟着收紧,找到她之后的放松安然很快就被另一种情愫所取代。
“上来。”
意外地,宁随渊没有直接动怒,反而对她伸出了手。
扶荧怔了一怔,紧接着说道:“帝君可否给我一些时间?我还想回镇子一趟”
都现在了,她竟然还想着其他不相干的东西?
宁随渊心底泛起冷笑,翻身下马,衣摆在夜色划过一道翻滚的痕迹。
他在扶荧想走之时,使力拽住她的手臂拉扯了回来。力道之大,根本让扶荧难以挣脱,脚下跟着踉跄两步,便撞进了他胸膛。
扶荧诧异仰头,对上他冷冷低视的双眸。
他身上血腥气浓郁,细看之下,深色的衣袍洇着几滴尚未湿透的血迹,扶荧还没来得及深思,头顶就传来他淡漠的嗤意
“如果那座镇子有你什么在意的人,那么你大可放心,都死光了,何须多跑一趟。”
瞳孔乍然收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本就清冷的月光在他眼底镀了一层淡薄的霜色,连同唇边微末的嘲讽也显得格外刺骨森寒。
扶荧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战栗。
喉咙犹如被什么扼住一般,发不出一个字节。
轰!
身后响起诡异的猛响。
花火乍开,熊熊赤炎倒映在她眸中,连同混杂其中的,微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哭喊。
隐青灯似有所感知,不住发出刺耳尖锐的悲鸣。
那道尖音震得她双耳嗡嗡,头痛欲裂,她惊然反应过来,反手拉住他的袖袍,“你把他们怎么了?!!”
她厉声质问,表情是宁随渊从未见过的癫狂。
显而易见,她在恨他。
宁随渊顿时平静了下去,眉眼厌薄,所有的嘲意被一片阴风晦雨所取代,他语意沉抑,“你擅自离宫,背弃与我,他们将你私藏在此,我自然是全都杀了。”
宁随渊看到她双瞳震颤,陡然生出报复的快感。
他知道她的弱点,知道她最害怕什么,所以成心让她难过,以此报复她的离去和背叛。
宁随渊大步逼近,眼尾戾气折狞,唇边却是勾勒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你如此不甘,难不成也想杀我,为那群贱民复仇?”
[我把他们都杀了。]
[都死了,除了我,都死了。]
[宁随渊携十万魔兵不日攻打万清城,若此刻不逃,我们便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阿宁,万清城深陷水火,饿殍遍地,满目凄凉;我虽为凡夫俗子,能力微轻,却也不忍见百姓失离,既为镇天司都统,便该担起保家卫国之任,此去凶险,还望你莫要怪我。]
“”
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很多种声音。
他们在痛喊,在不甘,在咒恨,最后所有声音都没了,仅剩下宁随渊的面容停留在眼前。
扶荧看着这张脸,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将死的那天。
他说
“一个凡人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
凡人凡人就该死吗?
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掠夺他人的性命!凭什么去践踏别人的尊严!他又凭什么夺走这一切
猩红的火苗在天际滚落,又散灭于眼底。
在成风错愕的注视之下,和碧萝的惊喊当中,扶荧理智全无,愤怒取代了一切,便连额心的神印都在失控当中流转着浓郁的血色,最后竟直接将隐青灯刺入了他的胸膛。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
扶荧空洞地看着那根刺入他心口处的簪子,她将全身的力气都积攒在了一处,因用力,握着青簪的指尖都在发抖。
须臾过后,噗嗤声将青簪从他身体里抽离。
隐青灯将残留的鲜血吞噬的一滴不留,簪子洁净如初。她仍是难以平复,呼吸不畅,全身不住地发着抖。
宁随渊似乎没想到她真有如此勇气,唇边笑意凝固,双眸流泛着一片寂寂。
“帝君!”成风着急跑过去,“扶姑娘,你误会了,我们帝君”
“滚。”
宁随渊冷眼朝成风威胁,他面露难色,生生地将辩解之意吞了回去。
倏然间,镇子里似乎有人在惊喊。
碧萝忙不迭跑到扶荧面前,“好像、好像有人在求救,没死,扶荧,他们没死!”
她的眼睛这才有了些许焦点,彻底不再看他,匆忙就往镇里跑。
沿路火光烁烁,越往里去,人们的哭喊声也更大,她片刻都不敢停留,因跑得急,不慎与来人相撞。
一双手臂将即将坠地的她稳稳截获,嗓音轻和:“没事吧?”
扶荧循音抬头,星火勾勒出一双熟悉的眉目,她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裴容舟扶起她,扶荧才短暂地找到些许残存的理智。
扶荧如同抓住救星,不肯松手,慌乱无措地组织着语言,“我我听到有人呼叫,镇子里可是发生什么了?”
裴容舟注意到她脸色凄白,耐着性子解释:“玄鬼连夜来犯,就近的几户人家不幸走水,我正准备赶过去。”
简单交代完情况,裴容舟便准备离去。
扶荧冷不丁反应过来,重新拽住他问:“可有伤亡?”
裴容舟看到她眼尾凝结的水光,愣了一愣,:“听闻恰巧有高人路过,斩杀了那几只玄鬼 ,并未有伤亡,倒是有人中了火里的烟气,晕厥不醒,我这才要过去。”他顿了顿,问,“扶姑娘要一起吗?”
扶荧摇了摇头,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那只手。
裴容舟点头质疑,步伐匆匆地扭头离去。
这一刻浑身的力气犹如抽空一般,扶荧整个人都跌坠到了地上。
远处传来的声音此刻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火灭了!!还好烧掉的只是两间仓房!”
“人没事就好。”
“辛苦大家伙儿帮忙灭火了,待会儿都留在这儿吃酒!别客气,都算我的!”
吵吵嚷嚷,闹闹哄哄,十里之外皆是人声。
扶荧望着远处逐渐湮灭的焰火,没忍住,抿唇笑了一下,可是最后,眼泪仍是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哭声委屈,而又无助。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她敢杀我,她不怕我,她爱我QWQ
↑你说你好端端惹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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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075[VIP]
“帝君, 你没事吧?”
面对成风殷忧的询问,宁随渊一句话也没有说。
神器入体三寸,微刺破心脉, 她当真毫不留情, 奔着直接杀他的心思去的。
宁随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恼她胆大妄为想杀他,就连须臾想要报复的心思都没有;比起这个,他更加愤怒她的离去,愤怒她背着他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这让宁随渊感觉到了背叛和抛弃。
胸脯的伤痕正在以微缓的速度愈合。
成风小心观察着宁随渊的脸色,大着胆子说道:“帝君为何不将实情告知扶姑娘?扶姑娘并非不讲理的人,如果不是帝君出手,那些人早该都死了。”
宁随渊心里尚有余气, 听罢冷笑:“有什么好说的,她对我误解颇深, 岂会信我?更何况,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来时遇见火光深深, 夜色当中祟焰弥漫, 他只是担心她落入玄鬼手中,不幸遭难, 至于那些贱民,换作平常他怎会理会?
可当最后看到她和云麒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 就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回想先前的一幕幕, 宁随渊仍是心有不忿。
成风问道:“那要去找扶姑娘吗?”
“找什么?”宁随渊冷眼睨过去, “找不痛快吗?”
成风低头, 不再吭声。
伤口此时已经愈合了大半,比起寻常物器, 这隐青灯融了神印,完全康复少说也有三五天。宁随渊深吸口气, 感受着胸前血脉的牵动,最终还是往镇子的方向去。
成风也不知自家帝君是要走还是留,不禁多嘴一问:“帝君去哪儿?”
宁随渊头也不回:“找不痛快。”
成风:“”
玄鬼突然夜袭,使得几间仓房遭难,最先发现玄鬼的几人尽管侥幸留有一命,但是或多或少受到波及,好在不算严重,简单医治便可下床。
裴容舟先救了那两个被烟呛晕的镇民,又去打量其余三人的伤情。
手头上正忙活着,有人疑惑:“你们大晚上的,跑边郊那块做什么?”
那男人像是还没有走出惊恐,呆愣愣地看着手臂上的伤,半晌才有所意识,嘴里不住呢喃着,“老树没了,老树没了”
裴容舟指尖一顿,突然抬头:“你说清楚,什么没了?”
他看过去,尖声喊道:“树爷!树爷被烧了!我亲眼看见的!!!”像是遭受到莫大的打击,男人不顾手上伤痕,抱头痛哭。
与他一起的伙伴比他冷静,但也好不到哪里,他抽噎道:“我们夜钓,忽见远处火光,发现火是自树爷那头升起的,可当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焰火熊熊难以靠近,正想回去找大家伙帮忙,就遇到了玄鬼”
一切发生得突然又蹊跷,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闻声众人沉默,镇守忙叫人骑马往老树那头赶,距离不远,小童很快回来复命:“没了!都烧干净了!他们没说谎!!”
得到笃定,老镇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边还有人不信,三三两两地往梧桐树那头跑,回来时无一不都是垂头丧气的。
酒泉镇不比其他繁华之地,有镇天司驻守,也有跃界可躲。
自从十七年前那场灭顶之灾后,镇天司少之又少,更别提他们位于两山之界,多年来全依仗着老树才能安枕无忧。
世世代代将那棵梧桐老树视为地灵供奉,便是闹荒时候,也没克扣过老树的一分贡品。而那老树更是善灵,它守安宁,镇邪祟,偶有小童顽劣,也从不气恼,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这棵树更像他们的神。
没了?
就这样没了?!
“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镇守难以接受,气攻心房,一时间老泪纵横,眨眼的工夫就苍老了十岁。
在众人悲痛当中,手臂受伤的男人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将才走过来的扶荧,他瞪大眼睛,脸上的肌肉跟着牵动,下一瞬就甩开裴容舟,大步走来将她从里面揪了出来
“就是她!!”
“我亲眼看着她往老树那头去的,然后再也没出来过!”
扶荧一愣。
跟在后面的碧萝脾气蹭地上来,重重将男人推开护在扶荧面前,“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男人正在气头上,裂眦嚼齿地指着扶荧一顿贬斥:“山泉镇十年间都没有玄鬼为祸,为何你们今天一来,就突然遭难!分明是你们将玄鬼引至在此,想置我们死地!”
“你、你放屁!”碧萝怒骂,“我们好端端地为何置你们死地,你这是血口喷人,凭空污蔑!”
不得不说男人的话确实引起了众人怀疑。
酒泉镇还没到活跃的时候,她们造访得突然,加上一路询问裴家线索属实可疑。男人认定她们就是罪魁祸首,朝身后捞一根竹竿就对着她们挥打过来。
“碧萝小心。”
扶荧急急拽过碧萝,闪身将她护在怀间。
然而意想中的痛感并没有落在身上,背后跟着是一片死寂。她隐约觉察到了什么,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宁随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侧。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眉眼寂寂,目无下尘,周身凌冽犹如立在凛冬当中的威威玉像,无处不覆寒。
那根敲过来的竹竿诡异地停留在半空,旋即,碾碎为尘。
威压倾轧而来,男人腿膝一软,竟直直跪倒在地。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似是要将他和那根竹竿一样同样碾碎。
“你、你是此前救我们的那个。”
伙伴认出了宁随渊的样子,面露诧色。
裴容舟神色闪烁,看向他:“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伙伴解释道:“此前我二人被玄鬼追逐,是这位仙客出手,我们这才没遭毒手。”
他们误将宁随渊认作临仙客,宁随渊也没有解释,只是用余光打量着扶荧在听到这番话后的神情。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她情绪当中没有丝毫变化。
在她面前,宁随渊犹如一个隐形人,彻底被她遗忘和忽视。她像是看不到他似的,自顾自牵紧碧萝,小声关切
“没事吧?”
碧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对站在她后面的宁随渊示意。
她还是没有在意,等大家伙都冷静了下来,这才站了出来:“树爷确实是我烧死的。”
平地起惊雷。
不单单是镇民,连宁随渊都跟着拧了下眉。
周围人的眼神让碧萝心惊胆战,急忙站出来拉住她,“扶荧”
扶荧甩开碧萝,自顾自道:“他病入膏肓,担心化作玄鬼伤及你们,这才拜托于我。我不忍它心意落空,更不忍见它日日遭受祟气折磨,因此才全它愿景。”
“你胡扯!”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斥责,“树爷乃千年树灵,怎会生病?分明是你信口胡说!”
“哦?”扶荧回眸反问,“那我倒是想问问,这千年来酒泉镇可曾遭过玄鬼袭击?”
“自是有过,可是全都被树爷驱逐了!”
“玄鬼是重明域火侵染而出的孽障,本就是妖邪之物。凡生灵者,均会受日月庇佑,妖邪侵抵。它为护你们周全,多次抵御外敌,日积月累,病痛缠身,你们承他托庇之恩,对此可曾关注过?在意过?”
面对她的百般质问,所有刁难顿时哑火。
扶荧环视着周遭众人,继续道:“树爷直至终了,也依旧牵挂着你们。我知道自己这般所为必定会遭到误解,可是换做你们,又该如此选择?”
没人回答。
静默当中,裴容舟起身站在扶荧身侧,“我相信扶姑娘说的。”
“裴大夫”
众人诧异地看向他。
裴容舟嗓音温和,“此前我去祭拜,虽是三月良景,树爷却枝丫萎靡,想必那时就病痛缠身了。都怪我,身为医者没有洞悉一二,若非是树爷疾不可为,又怎会让路过的扶姑娘为祂脱苦。”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想起了那些曾被他们不注意的细枝末节,想到了不再茂盛的梧桐叶;想到了风雨中变得宁静的老树,想到夜色中,小儿听到的痛苦喘息。
他们只以为是树爷老了,却从未想过祂也会和人一样,会生病,会痛苦,会需人医治。
“怎会是你的错。”有人痛哭流涕,“要怪也是怪我们,若非是保护我们,树爷也不会”
“是啊,多年前我们都依仗着树爷,我们习以为常,理所应当,却从未从未关心过树爷。”
“树爷树爷定是受苦了。”
众人哀哀低泣,无人再怀疑其他,皆都陷入自责愧意
老镇守此时也恢复了过来,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赶明儿在梧桐树下盖设庙宇,日后便是没有树爷,我们也要继续供奉香火,为树爷来世祈福。”
“姑娘。”他在儿孙搀扶之下来到扶荧面前,颤巍巍行礼,“冒犯姑娘了,多有得罪。”
扶荧急忙搀起老镇守,“树爷从未怪罪过你们,相反,在这里的千百年时光,祂自得其乐,甚是自在。至于这几位地伤情我自太华山而来,有妙方可为此医治。到时候我也会为你们设立结界,算作补偿。”
“姑娘所做情有可原,何须谈论补偿。”
老镇守扭头叫来裴容舟,“听闻姑娘和裴先生一样,同为医者,既如此,不如就劳烦裴先生接待几位贵人。”
裴容舟拱手委身,以作应允。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简单处理好一切后,便都各回各家了。
裴容舟看向他们四人,“不嫌弃的话,就暂宿寒舍吧。”
“不用了。”
“那就麻烦裴先生了。”
宁随渊的拒绝和扶荧的同意几乎来自同一时间。
他气息凝结,瞳眸冷意攒聚,凝着扶荧的眼神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宁随渊忍了又忍,最后喉结滚动,重新改口
“行,就住你寒舍。”
裴容舟觉得这两人氛围怪怪的,尤其那男子,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然而既然同意,哪能再突然拒绝,便伸手为四人引路。
扶荧走在裴容舟身侧,踩着脚下两人的影子轻问:“此前我无凭无据,裴先生为何信我?”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不理我是吧?
行,
既然惹到我了,
那就算你惹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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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076[VIP]
裴容舟说:“不是信你, 而是我所言属实,早早就注意到了树爷身上的顽疾。”
只是可惜,他一个凡人医者, 寻不到救病之法,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棵护佑百姓的树灵渐渐走向凋零。
说完,裴容舟那双略带笑意的眸子重新放在了她身上,“何况,扶姑娘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扶荧闻声一怔。
裴容舟移开目光,“若非是得到树爷青睐,谁人又能将那珍物品一揽入怀,祂自愿给罢了。”
扶荧耷着睫羽没再说话。
宁随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对两人的攀谈冷眼相凝,神色间隐隐压抑不住火气。
偏偏成风不识好歹, 看不出主子心情不畅,靠近宁随渊说道:“什么东西?帝君, 他们在说什么呢?我一句都没听懂。”
宁随渊果真不客气, 沉声低斥:“与你有何干系?”
成风讪讪,“我也是关心帝君。”他压低声音, “而且这男子隐约还和帝君有几分相似呢。”
本是随口之一句,立马让宁随渊的注意力放在了裴容舟身上。
他是凡人。
从里到外都没有任何不同, 要说面容宁随渊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 寻常人有他三分神似就是以不俗了。
至于这男人
优柔, 普通, 平平无奇,哪有他半点英姿?
宁随渊不知自己在嫉恨什么, 看谁都觉得不快,眼中锐利似要将走在前面的那人直接生吞活绞了。
很快, 裴容舟在一草堂前停下,“此处就是寒舍了,几位请进。”
裴家惯来简朴,园中虽大,铺陈摆设却不显奢靡。
裴容舟命天冬去为几人收拾房间,先将他们请自前堂歇脚。
“我这里没什么伺候的人,四位暂且等一下,我去给你们做些膳食来。”
扶荧急忙拉住裴容舟,“不必麻烦了,我们也都不饿。”
话音刚落,碧萝的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笑了笑:“无妨,只是些家常小菜,用不了多长时间的。”说罢,裴容舟起身去往后厨。
等他一走,周遭再次陷入死寂。
扶荧干坐着无聊,便起身摆弄起身后瓶架上的几只瓷瓶,将无视表现得坦坦荡荡。
成风和碧萝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默契地凑到一块。
成风先是嘀咕一句,“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碧萝本来想多和成风说几句,可是一想到幻瘴里看到的过往记忆,脸蛋登时耷拉了下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成风:“”
这一个两个都是吃火药了?
两人不欢而散。
宁随渊忍了一路,到现在已是忍无可忍。
他额前青筋直跳,凝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火气。
“难不成本尊在你眼里,连那几个烂瓶子好看都没有?”
扶荧佯装没听到,又自顾自去了屏风后面。
此处摆放着多本书籍,都是她早早阅过的医书,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把小木剑。
被主人珍视地陈列在剑架上。
扶荧情不自禁被此吸引,缓缓走过去。
木剑一看便知是亲手所雕,挂着红色的穗子,剑身上还雕着几个小字沈应舟所赠之礼,愿稚子长安。
沈应舟?
扶荧当即愣怔,不可置信地想要伸手触碰。
“扶荧,你非要见我气恼,你才会开心?”
身后的声音冷不丁打断了她。
扶荧深深看了眼那把木剑,悬停在半空的指尖蜷缩收紧,最终垂落在身侧。她扭过头,这才正视来人。
宁随渊沉默地站在屏风之外,不知是屋内冷清;还是他伤重未愈,苍白面容透着些许清然寂寥。
扶荧视线垂落,淡淡扫了眼他胸前那块洇透的痕迹,转又看向他。
“为何不和我说话,为何不理我?”他逼近几步,微末的血腥气冲鼻而来,可是比起这伤,宁随渊好像更在意别的。
扶荧被问得一噎。
她原本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何冲动离开,又为何出现在此处,结果却与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扶荧此前动手,全然是冲动之为,像是有人操控,根本来不及考虑后果。宁随渊在意还好,偏偏表现得不太在意,反倒让她有些束手无策。
扶荧终于肯回应他:“我没有不理帝君。”
“没有?”宁随渊问道,“那你为何一声不吭离开九幽?你可知那遁形术会让你魂飞魄散?!”
面对他咬牙切齿地逼问,扶荧登时哑然。
她低着头,长而卷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投落一片青色的剪影。一言不发,身姿单薄,月影氤氲之下越显得娇弱可怜。
宁随渊本想借此机会问个一清二楚,若她有所隐瞒,那他有的是手段让她如实透露。
然而,在此刻,这一瞬间,多日里的恼意,郁结,嫉恨,都随着她的一个低首烟消云散了。
他想他可能是疯了。
他宁可见她气势汹汹,将他剜心入骨;也不想看她如此悲弱可怜。
“罢了。”宁随渊深吸一口气,终是妥协,“此后我不逼你,也不会问你缘由,你也无须”
他顿了顿,“无须大费周章的编一些谎言诓骗我。”
这番话让扶荧意外地看向他,“我从未诓骗过帝君。”
宁随渊唇边勾扯起一抹讥笑,不知是讽刺扶荧,还是在嘲弄自己,“扶荧,你心知肚明我的为人,便是你自认手段聪明,也依旧骗不过我。”
扶荧缄默失语。
下一瞬,她由退为近,上前几步,“那帝君觉得,扶荧骗了你什么?”
那双眼清凌凌的,映照着他此前嘲弄的神情。
宁随渊喉结滚动,对视之中难能说出一个字,良久,他才逐字逐句道,“你对我并非真情,先前几次亲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可有说错?”
扶荧脸上不见被拆穿后的慌乱,反而轻轻地笑了笑:“那帝君呢?帝君今日骗我,不过是生气我和云麒在一起,可是帝君又为何因为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而生气?”
她问得直白,不留半点回旋的余地。
宁随渊气息粗重,眼神游移似在逃离。
扶荧笑意暂敛,轻言慢语,一字一句自他耳畔摩挲而过:“扶荧斗胆,帝君可是钟情于我?”
她的目光不避不让,安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任他心墙固若金汤,也在此刻溃不成军。
宁随渊瞳孔紧缩,心口猛然传来扼痛,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无措慌乱过,或者说是狼狈,狼狈于长久隐藏的秘密昭然天下;狼狈她不加掩饰的突然点破。
在这刹那,昔日高高在上的魔尊突然沦为下臣。
他站在她面前高高在上,却要仰望她的眼神,更不知如何作答。
一瞬间他的情绪千回百转,便是没有直接回应,也让扶荧知道了答案。
当时夜奔,并非冲动之意,而是有意试探。
在碧萝说完宁随渊是否情动后,扶荧就升起了试探的念头对他这样天生的上位者来说,若深陷情爱,该如此自处?是用尽手段得到,还是步步退让?不管是哪种,一试便知。
看样子宁随渊是后者。
她觉得嘲讽。
一个屠城的魔尊,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却也为情之一字落得卑微。
“我若说,我难以回应帝君,想暂时留在酒泉镇,帝君可会应允?”
他嗓音涩哑:“你在得寸进尺。”
扶荧不再恐惧于他的身份,故意抚摸着他胸前的伤痕,“既已知道帝君对我钟情,我自当得寸进尺。”
她仰起眼睫,“帝君如有不甘,大可一如往昔,将我直接绑去;我身力微薄,自是难以抗衡。做王后还是囚奴,全凭帝君之意?”
甫一说完,乖乖把双手递到了他面前。
流云宽袖顺着皓白的手臂滑落,露出双纤细的腕子,上面还带了几道小小的口子,不算深,殷红绽放在雪色之上。
他凝视良久,忽觉牙尖发痒。
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逼退他;故意试探他的底线,故意让他步步退让。
明明厌他至深,却偏要以此拿捏。
她真以为他会如她所愿,次次忍耐,对她无可奈何吗?
不知是气闷还是憋屈,宁随渊抓起她手,低头在她手腕重咬了一口,直到头顶传来闷哼,才甩开她的胳膊,扬长而去。
扶荧盯着手腕上的牙印出神,转而深深对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眼,过后抿了抿唇,小心遮盖住那痕迹,重新回到了前厅。
裴容舟此时已经做好了饭菜,碧萝正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倒是那对主仆却是不见了身影。
裴容舟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也尚未注意到她眼底阴霾,热络相应:“扶姑娘快坐,家常小菜,还望不要嫌弃。”
扶荧坐过去接住裴容舟的筷子,他环视一圈,疑惑问道:“那两位呢?”
扶荧说:“他们不吃,不用管。”
裴容舟早就看出几人身份不一般,没有过多细问,坐在旁边为两人斟茶,“今日多有冒犯,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扶荧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里面那把木剑,刚巧宁随渊不在周围,她神色略有闪烁,转而放下筷子问道:“可以和裴先生单独聊一下吗?”
听到这番话,碧萝的眼神忍不住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动。
裴容舟虽是奇怪,却也没有多想,颔首跟着扶荧来到了屏风后面。
扶荧拿起那把剑,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名字,“请问这剑是何人赠予?”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你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吗!!!!
下一秒:老婆我是你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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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077[VIP]
扶荧问得并不是什么不能提及的隐秘之事, 裴容舟自她手中接过木剑,轻轻抚摸着木纹的痕迹,“不瞒姑娘, 我裴家本是世代看书人。”
扶荧疑惑抬眼, “看书人?”
裴容舟颔首,“因这一本书,不知有多少无辜者死于非命,就连我祖辈,也鲜少能落个寿终正寝的好下场。我出生后命脉亏缺,玄罗道为夺取《百杀录》,故意伤我命格, 致我重病痴傻。最后幸得路过的镇天司所救,他不但助我们杀了那些玄罗道, 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一缕魂丝补全了我的命格,这才换我安枕无忧的长大。”
裴容舟是裴家最后一个子孙。
因这本书, 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不是死于毒手,便是不幸夭折, 还有他的叔父,也都在他很小的时候因病逝世;如果不是这缕不凡者的魂丝, 以裴家命脉, 想必他也会早早的魂死身殒。
他继续说道:“祖父意识到这本书招来了太多祸端, 于是临死之时将书籍交给了树爷看管。至于这把木剑”裴容舟顿了顿, “当时恰逢我生辰,因身体难受啼哭不止, 那年轻的镇天司为哄我欢喜,于是亲手所制, 因是救命恩人给予之物,父辈将它保存至今。”
扶荧听得一阵怔然。
沈应舟常常和玄罗道交手,每每从他们手上劫掠了什么都会冲她大肆炫耀,此事却是从来没有透露过的。
她猛然间想起,沈应舟是去过一次燕水,并且还带回几本有关燕水习俗的书籍和一些风情之物;正是那些本书,才让扶荧对酒泉镇有所了解,并且记忆深刻。
算算日子,他去的时候正好对应了裴容舟出事的时间。
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竟然闭口不言,就连那些个嘴上没把门的兄弟都没有和她透露一二,想必是沈应舟成心隐瞒,不想让她知晓。
时隔这么多年,一想到沈应舟隐瞒了这般大的事情,扶荧仍是由衷地生起对方的气来,还想狠狠捶打他几拳泄火。
按年头来算,当时的沈应舟不过才十八、九岁。
十八/九,就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抽出去一缕,也不怕日后痴傻。扶荧不知该说他年轻气盛,一无所知;还是骂他没有心眼,不计后果。
他就是个傻子。
心底怒骂一遍后,末了扶荧又冷静下来。
想想也是,他死这么多年她都想打他,更别提当时还活着了,要是当时知道,扶荧定会教训的他头破血流。
子朔定是害怕,才不敢告诉他。
一想到他在做完这些事后,为了不让她知道,每天担惊受怕,苦苦隐瞒,说不定还拿出不少私房钱去贿赂那些个狐朋狗友,扶荧就忍不住想笑。
笑罢,又生出几分化不开的苦涩。
裴容舟神色迟疑,“姑娘先前看我的目光似是看一位旧人,莫不是那位救我的镇天司是你的长辈?”
长辈一词让扶荧有瞬间的恍惚。
转念一过,她现在不过是少女容貌,谁也不知她在灯中兀自过了十七载。若没有那场大战,若她和子朔都还活着,细算年龄,子朔现在也该四十二了。
说不定,两人孩子都好几个了。
扶荧好像想象不到他成为父亲的样子,迎着裴容舟疑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长辈。”
不过,不是她的长辈。
裴容舟恍然大悟,思来想去,郑重将那把木剑双手递过,“既是你熟人旧物,那么这把剑理应交由你来保管。”
扶荧凝视着它,月光雕刻出它身上的旧痕,本是一件死物,却又好像让扶荧看到了活着的人。
子朔性子顽劣,不受世俗拘束,便是长大了也不掩那股孩子气。
他爱玩,很小的时候就会背着阿爹偷酒喝;也会夜闯闺房,只为给她带来一罐子亲手抓来的萤火虫,闲暇无事,还给她缝毽子,扎鞠球;即便是平平无奇的一小块木头,到他手里也都能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玩意。
像这样的木剑,她曾经有很多把。
他可能以为这样的小玩意能讨得她的欢喜,自也能让小儿止啼。
其实扶荧并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只是因为那是他给的,所以她才喜欢。
后来它们和子朔一样,都烧在了那个春夜里。
什么都没有了。
十七年太久,扶荧原以为自己已经将一切遗忘;然而那些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那些共同相处的细枝末节,只要回想,便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扶荧深深看着那把剑,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既是子朔于你的赠礼,便该由你保管。”
裴容舟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神伤,还有所念小字。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重新把木剑放回本来的位置,斟酌许久,才道:“《百杀录》本是一本邪卷,因此多年来才诞出无数祸端。可不管是得到了生卷还是死卷,是想杀人抑或是救人,最终反噬的都是自身。”
裴容舟这番话似在警醒着她,目有灼灼:“我不知扶姑娘有何目的,但你本是无心人,若遭其噬,必受其苦,便是手握生死之卷,最后不过也是这本书的提线木偶。”
扶荧心中一颤,深感诧异地看向他:“你能看出来?”
裴容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俯身拱手:“冒昧了。只因世代看书多年,受其影响。加上此前赐魂的镇天司不似凡人,所以有了洞悉他人命火的能力。”
因这份特殊,他才能更好地行医问诊。
扶荧若有所思,片刻问道:“既然先生看出我的不同,那么敢问,我如何才能不被书种操控。”
他语气微顿,对着扶荧字字深重
“你要从旁人那里换取一颗不灭之心。”
“你要从旁人那里换一颗不灭之心。”
夜静更阑,扶荧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满脑子回荡着裴容舟此说的这句话。
不灭之心分为三种:一是生来的不死不灭澄灵心。
其二为:以生魂渡化,炼成的一颗心。
抛开其一其二暂且不谈,其三更为荒谬:得百人仰之,其怀钦敬之忱,取心头血所融为一,渡炼明心。拥得此心者,□□脱凡;凡骨离尘,羽化飞仙,方能邪祟不近,自成神体。
扶荧自没本事得到不死不灭之澄灵心;也做不成用生魂修炼的恶人;更没办法换得百人仰之。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自打得到了书种,她四海腾腾,总有一股冲动牵扯着她。
“阿荧,快吃不吃就没了”
正心乱如麻着,旁边忽地传来碧萝不甚清晰地梦呓。
她怔了怔,看到她一边睡觉一边吧咂嘴,想必是又梦到了吃烤兔肉。本是烦乱的心间顿时软化,扶荧小心给她把被子拢紧,轻轻在她脸上捏了把。
她已经不在乎最后会变成什么。
妖祟也好,邪魔也罢,只祈求上天能让她在清醒之时达成所愿,便最后真的化为恶鬼,她也会自我了断,不去戕害众生。
扶荧一下子想开,搂着碧萝安然睡去。
月影重重。
云麒已行出瑶山境。
待到了无人处,他才燃烧符纸,与对方通禀,“那棵老树烧了百杀录,我本想将扶荧直接带回,可是宁随渊出面阻挠,只能作罢。”
对面咳嗽几声:“老树向来顽固,不足稀奇。”他说,“烧掉的是生卷,我这里还有死卷的下落,届时我会命无忧引她去往此处。”
“无忧?”云麒眉眼平静,“倒是第一次知晓司离君的小字,师父对他果真厚爱。”
“何来厚爱,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那头的声音无波无澜,“你已做得足够多,接下来就不必你操心了,至于试炼场损毁之事,为师也既往不咎。”
云麒低首:“多谢师父。”
眼看符纸即将燃尽,云麒神色闪烁,抬眼问道:“如果她已得到生卷,那般说辞只是为了诓骗你我。师父再将死卷予她,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云麒多半了解了《百杀录》的利害之术,生死卷相结合,借此成为天下之主也并非难事。以玄牝贪意,真会舍得将这个位置拱手相送???
玄牝听罢冷笑:“《百杀录》存在世间万年之久,却从未有人成为其主,你可知为何?”他道,“本尊昔日不是没想过利用此书号令三界。然习得此书谈何容易?生人不得学,死人不得渡,便是侥幸贪得此书,最后也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单看那裴家,仅为看书人,世世代代便都受其反噬,未落个好下场。”
听到这里,云麒微微皱了皱眉。
玄牝道:“扶荧既是决明之身,就算得到书种,也没那本事驱使其书。我们何不抓住机会,利用她攻入九幽城,到时她被书种所控沦为书傀,再利用其开启众生相。吾儿,皆那时,你所想所愿,自会所得。”
符纸已燃烧殆尽,他逐渐激昂的声音也一并吞没。
云麒对着脚尖残留的灰点出神。
不知为何,昔日所想所愿,此时真到达成之时,却没有了片缕的欢喜,甚至不由萌生出几分怀疑。
以师父的贪婪本色,真的会助他?
云麒无端烦躁起来,深吸口气,扭头朝夜色奔去。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老婆,我都死了你还要打我吗
让你们失望了,裴大夫不是前夫哥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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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078[VIP]
日升月落。
扶荧依照承诺, 为酒泉镇重新设立结界,镇里的百姓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早便在梧桐树那头等着。
待她过来, 都热络地打起了招呼。
扶荧简单回应几句后, 便着手开始准备施阵事宜。
酒泉镇不算大,但也说不上小。
这还是扶荧生平第一次设立护阵,免不得一阵紧张,生怕在这么多人面前搞砸,让他们希望落空;又怕以自己三脚猫的灵力维持不了这般庞大的护阵。
扶荧深做两次呼吸,又将护界阵法心底默念两遍,万事俱备后, 这才走到了梧桐树的位置。
百姓昨夜就将这里收整了一番。
残灰余烬已经打扫干净,只剩土地烧焦的痕迹, 还有镇民祭拜过后留下的几坛酒和余落的黄纸。
这些都是给树爷的。
想到树爷,最开始的不安登时就被抚平, 扶荧闭目, 正要捻诀,一只手突然握了过来。
黑暗中, 她感受到粗粝的指腹和炽热的温度,不轻不重地桎梏在腕间, 扶荧猛然抬眸, 对上宁随渊沉凝相望的眼神。
扶荧一夜未见其人, 如今乍然出现, 当即让她怔了怔神。
宁随渊说:“我来吧。”
“?”扶荧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四下围观的眼神不少, 交头接耳,神间暧昧, 这令宁随渊颇为不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住那股躁动,耐着性子重复
“我说我来。”他道,“护界阵要不少的灵力,以你目前的身体,怕是不能承受。”
扶荧就知道,他哪会这么好心,说来说去还不是瞧不起她。
她对此并不放在心上,缓缓将手从他掌间抽离,语气温和又疏离,“不劳帝君费心,毕竟是我揽下的担子,怎好意思让帝君代劳。”
这等冷淡还隐带嘲讽的说辞让宁随渊额心一阵猛跳,“难道你听不出来?”他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压低声音,近乎是咬牙切齿,“我在关心你。”
关心她??
扶荧更加错愕,旋即笑了笑:“不劳帝君关心,我有分寸。”
说罢绕开宁随渊,自顾自往前一步。
被人当众拂面,他脸上自然不好看,换作以前,早该直接发作,哪还会由她自我。
不过那也是换作以前。
现在的他,纵使权势滔天,也倾轧不在她身上。
无力感深深地将他裹挟。
宁随渊回眸看向扶荧,她雪白一身衣裳,相比日光,整个人光华更甚,娉婷纤细,脊背单薄却不折。
宁随渊兀自看着出神,心底缱意勾勒,旋即又是深不见底的空落。
宁随渊意识到,她果真讨厌他。
以前还虚与委蛇假意迎合,许是昨日都说开了,到了今天,就连那份假意都不乐意维持了。
难道她当真不怕将他惹怒?还是她自信,他始终退让,不会迁怒。
如果是后者,那么她确实赢了。
宁随渊最终没说什么,安静地退至一旁。
扶荧布阵,碧萝为其护法。
书种给她带来足够充盈的能力,便是第一次驱阵,也没有丝毫费力。
“天地威威,日月灵灵,借以神光,护法安宁立!”
阵诀自指尖乍开,在四下惊呼当中,那束灵光直冲天际,又轰然爆开巨大的银白波纹,波纹潋滟扩散,将整座小镇护佑其中。
直到阵法完全封闭,扶荧才收回阵诀,平心定气,“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玄鬼日后来犯了。”
天地护法阵是上古神法,若非是大妖们齐齐攻阵,不然单靠寻常的小妖小鬼是很难攻破的。也多亏书种,其灵力让她免于四海亏空,比起最开始,扶荧明显感觉到气海充盈,灵气潺潺。
镇受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对扶荧敬拜:“多谢姑娘。”
突如其来的作揖让扶荧心中一惊,急忙搀扶他起身:“举手之劳罢了,镇守何必行此大礼。”
镇守对着空荡荡的焦土摇了摇头,“从前有树爷护佑,如今树爷不再了,若非是姑娘,这酒泉阵没有镇天司,也没有异人,要是真的遭难,一镇子的人怕都难逃天命。”
提到树爷,镇守眼底泪花闪烁。
扶荧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在这乱世之中,百姓无处可依,对他们来说,树爷就是依仗;树爷在一日,他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一日,可是树爷死了,依仗没了,只留下一镇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常人。
“这阵法有树神之力。”为了让他们更加安心,扶荧故意寻了个由头,“是树爷将死之后留给我的,所以你们大可放心,以后还和原来一样,安心度日。”
“多谢姑娘。”
“谢过姑娘了”
众人感激不尽,接连跪地叩谢。
本来就是举手之劳,扶荧哪能承此拜谢,和碧萝一起,挨个将这些个男女老少搀扶起来。
她的身影在人群中不住穿梭,早已将宁随渊抛之脑后。
成风忧然地朝宁随渊看了一眼,发现他目色深沉,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走吧。”宁随渊陡然转身。
“帝君?”
“走走吧。”
宁随渊转身离开人群,成风犹豫一瞬,还是跟紧过去。
酒泉镇随处可见卖酒的酒家,即使听说了扶荧施阵的善举,也碍于店面走不开,见到宁随渊,都以为他和对方是一道,因不知他身份,都热心地打起了招呼
“少侠吃酒吗?免费的!”
店家也是实诚人,直接端起一坛新酿的甜酒送到了宁随渊怀间,“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你们的事,多亏少侠,才令我们免于一难。这酒啊是春酒,味道不算浓厚,但胜在清甜,你们尝尝。”
宁随渊抱着酒没说话,成风反应过来,急忙掏出铜板送过去。
老板却是摆了摆手,回屋继续忙活。
他握着铜板的手还悬在半空,迷茫地看去宁随渊,却见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少侠慢走,这是新出的姜饼,热乎着呢,你们拿着路上吃。”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不必给钱了。”
隔壁饼摊的大娘不由分说,把热乎的饼直接塞到了成风怀里。
成风抱着饼不知所措,“帝君,这”
“出门在外,不必叫我帝君了。”宁随渊低头瞥了眼他怀里的饼,“拿着吧,夜里找个机会再把钱给他们。”
兴许是担心还有人过来,宁随渊步伐一转,挑了条僻路。
此处直通后郊女儿湖,远离喧嚣,宁随渊这才尝起了那坛酒。
店家没有骗他。
这酒不算醇厚,但确实胜在清甜。
成风啃着大饼,嘴里含糊不清:“也多亏扶姑娘了,不然我们还尝不到这等美味呢。”
宁随渊听罢一笑,借此打趣:“难不成跟着本君,让你吃苦了?”
“哪里的话。”成风毫不介怀,“帝君威名远扬,吃苦没有,挨打倒是没少过。”
宁随渊低笑出声。
他眼中倒映青山绿水,重峦叠嶂,这等清丽的风光,凡尘人日日可赏,九幽却是难得一见的。
宁随渊随意晃动着坛中香酒。
“难道我当真十恶不赦,令她憎恶”
突如其来的呢喃自问让成风瞪大眼睛。
他囫囵把饼吃完,抹掉渣渣来到宁随渊身旁,“帝君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立场,何来十恶不赦?”
成风顿了顿,“要不然属下去将一切告知扶姑娘,她要是知道了帝君的苦楚,定会体谅帝君。”
眼看成风准备行动,宁随渊扯着他的后领将人拽了回来。
“多此一举。”宁随渊将一坛酒饮尽,随意丢了那酒坛,“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换得他人怜惜的,你不必告知,即便她日后真的知情,如何看我,待我,那也是她的事。”
宁随渊问心无愧。
他从诞生起就知道自己注定要为祸四方,他知自己残忍,冷血,视他人如蝼蚁;只是恍然有一天,一个与他全然相反的灵魂降至身侧。
他是钟意于她。
便是不想承认,他也如是。
她善良,灵洁,初见时被他厌嫌的天真懵懂如今都成为他的触不可及。
一个生来就澄澈的灵魂,确实会想远离如他这般污秽的人。
可是他又心生盼意。
若她真的怜爱世人,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愿垂他一眼?
宁随渊紧了紧拳,衣摆于风中翻滚而过,成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帝君消失眼前。
他闪身回到裴容舟住处。
果真看到扶荧的身影,她和裴容舟一坐一站,围着一株枯草不知讨论着什么。男人低头冲她说了些其他,就见少女掩唇轻笑,春色自眉眼荡开,心情颇好。
宁随渊抿紧唇瓣,大力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两人的视线同时放了过来。
宁随渊没有多看裴容舟一眼,嗓音薄冷:“你出去。”眼睛看着扶荧,话却是对裴容舟说的。
扶荧眉头一皱,当即站了起来。
裴容舟倒也是个好脾气的,非但没生气,反而还温和笑了笑:“没事,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后面的药熬好没。”
说完转身离开。
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扶荧重新坐下,继续对着医书钻研那株药。
“日后我都听你的。”
头顶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一句,让扶荧翻书的指尖一顿,抬头看过去的眼神满是疑惑。
宁随渊面无波澜,继续道:“如此,你可否多理理我。”
扶荧:“?”
扶荧深感莫名其妙,“帝君这是何意?”
他胸前聚攒着烦躁,胸脯起伏急促,还有隐隐的羞耻之意。
宁随渊怀疑她分明是装傻充愣,故意让他在她面前难堪,他单手撑桌,俯身将她的身体完全覆盖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又猛地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处,目光逼视,一字一句:“你既看不出我在关心你,难道你更看不出来如今我是在讨好你吗?”
作者有话说:
扶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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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079[VIP]
掌心所拢的是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连同他胸膛滚烫的体温,一同透过轻薄的衣料洇入指尖。
似乎是怕她刻意躲闪,平日里本就阴鸷的眉眼此时更显得强势, 那双深邃的瞳眸牢牢锁在她身上, 密不透风,几欲令人喘不上气。
扶荧尝试抽手,他反倒攥握得更紧。
最后索性放弃挣扎,平静回望:“帝君想让我怎么回答?”她嗓音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不见半分的惊惶。
猝不及防的反问,反倒让宁随渊怔神。
他神色间有片刻的恍然松动,扶荧趁机将自己的手抽出, 这个人向来不会掌控力道,下手没个轻重, 这么长时间过去,手腕早被掐出一圈红痕。
扶荧紧了紧因血脉不通而发麻的指尖, 垂眼遮目, 长睫歇落在脸上,“除了同意便是拒绝, 倘若我拒绝,帝君要如何处置我?”
宁随渊张了张嘴, 没等出声, 又听她说
“您是欲要强取豪夺;还是迁怒旁人, 或是利用无辜者逼我答应呢?”
三番质问, 令宁随渊哑口无言。
他仓促地后退两步,喉结上下翻滚, 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多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宁随渊嗓音喑哑:“在你心里,本尊就如此不堪?”
“并非不堪, 而是事实。”扶荧大胆回视,“帝君曾经定是有喜爱之物,若那喜爱之物在旁人手上,您是会拱手相让;还是夺人所爱?便是我不说,帝君心中自也有答案。”
宁随渊默然。
“扶荧并非对帝君心存偏见,只是多日相处,透过种种,我只知道您是九幽帝君,高高在上,恣意横行;恨者便杀,厌者便死。我自知难以抗衡,对帝君也只有敬畏两字。你的钟情让我惶恐,是我不愿,您是否会像对旁人那般对待我?”
“您不是问我为何一言不发离开九幽?”扶荧笑了笑,“就像是帝君看出我的手段一样;我也早早看出帝君对苏映微不像是别人说的那样。所以,我想出来寻一个保命的法子。”
“帝君现在说喜欢我,谁知是装给别人看的喜欢;还是心血来潮的喜欢,若你有一日不喜欢了,要杀我,我也束手无策。”
《百杀录》会给她带来巨大增长的灵力,宁随渊现在情窦初开,被冲昏了头脑;可是一旦反应过来,就会觉察出她身体里的不同,以他多虑猜疑的性子,必将对她心生怀疑,从而觉察到其他。
与其苦苦隐瞒,倒不如直言不讳。
毕竟这一切都源自她的不安,合情合理。
她的一连妙语连珠让宁随渊无从辩驳。
宁随渊承认,对待苏映微,他确实不是出于真心,因为假装得太好,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份伪装如今成了她远离的借口。
他既不能告知真相;也不能随意编造借口。
宁随渊略有无措:“我不会杀你。”
扶荧摇摇头,指着远方的山峦说:“你看你巍巍山脉,即便矗立在此,终有一日也会被岁月变故消平棱角;天地日月终有变迁之时,更别提这虚无缥缈的感情了。”她说,“帝君一开始想要杀我,如今突然又说爱我,你要我如何相信?”
“还是说,你想像骗苏映微那样,也借此骗我?”扶荧步步逼近,“帝君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很好奇,宁随渊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以宁随渊的性子来看,未必会全盘托出。
不出所料,这句话一经出现,他的神情骤然恢复了最开始的冷静。越廈仂格
诚如她所言,他高高在上,生死予夺;更无从辩驳,他的利用之心。
他的沉默令扶荧失笑,“看,帝君也不知怎么应对。”
“我是不知。”宁随渊抬眼,“我从未”
他静默,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措辞,语气歇顿许久才道,“从未喜欢过别人,也从未对别人好过,即便是你的前世,我也”
也只是心存利用罢了。
宁随渊在这世间活了太久。
他的出生伴随着厌恶与排挤,即便长大,也未曾有人予他过真心。
他只知道她是不同的。
在她面前,他会心软,会犹豫,更会不安。宁随渊并非徘徊不定的人,既已知晓自己的心意,那么就该坦荡地昭告天下。
可是他全然忘记,自己是九幽的帝君;扶荧也非同寻常,横栏在他们面前的从来都不是情愿或不情愿。
莫大的寂寥将他纠缠裹挟。
宁随渊低头苦笑一声,即便如此,他仍是心有不甘,“好。”
宁随渊归于冷静,“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迁怒旁人,你要是不安,那就去寻让你安宁的法子,我不会阻拦什么。”
扶荧挑眉:“帝君不问我要找什么?”
宁随渊摇头,视线轻飘飘落至她的胸口,“你气海充盈,对我又不似以往,想来是已经找到了底气。”
宁随渊忍不住勾唇,“我不在乎那是什么,如果它能让你不再怕我,那么我会帮你。”
这是扶荧没有想过的回答。
年轻的帝君手握杀生之柄,早已习惯了他人的恐惧,如今却希望她不要怕他。
扶荧不禁凝向宁随渊的那双眼睛。
它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扶荧至今记得初见时,他残忍没入她身躯的三十六根锁魂钉,还有冰冷嗜血的眼神。
当时疼吗?
扶荧不记得了。
她想,魔尊定也是不记得了。
“裴大夫在吗?”
宁随渊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就有人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突如其来地打断自是令宁随渊不悦,他余光扫去,气势倾轧,转而又想起扶荧不喜欢他这样,于是生生哑火
“我去。”
本来是平常两个字,却让扶荧和成风都惊在原地。
“帝主上,还是我去吧。”成风急忙改口,扭头就要进去。
宁随渊一把扯过他,“顺便的事,分什么你我。”不由分说,他大步进了屋宅。
裴容舟正在药房煎药。
满屋飘着药草独特的苦涩香气,对方没有觉察来人,一边翻看医书,一边观察着药的火候,神情分外专注。
宁随渊眯了眯眼,此情此景让他冷冷一哼。
裴容舟总算意识过来,抬头对上他嘲冷的视线,温润一笑:“是宁公子啊。”
宁随渊说:“外面有人找你。”
“好,辛苦宁公子告知了,我马上过去。”裴容舟怕把药煎过劲儿,暂时端离了炉子。转身出门时,一只手猛然拍向肩头。
力道不算重,可是五指紧扣,不给他脱逃的机会。
仅是这相处的一瞬间,宁随渊就已将他的生平吸纳识海裴容舟,燕水人氏,二十五岁,家族世代看书人,曾被玄罗道所害。
玄罗道
透过画面,一闪而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让宁随渊瞳孔紧缩,指骨力道收得更紧,然而当时的裴容舟只是婴儿,五感发育尚不完全,加上身染重疾,无论是面孔还是记忆都透着一层朦胧虚影,即便是宁随渊想看,也根本看不清晰。
直到再大些,记忆才逐渐褪去模糊。
那些画面迅速自识海闪过,很快,宁随渊看到两人亲密相立的画面
他还想要继续,裴容舟突然挥开宁随渊的手:“宁公子,既然外面有人等候,在下就不在此奉陪了。”
裴容舟有意避离,低头绕开宁随渊准备出门。
宁随渊瞥向他的背影,“裴先生身姿不凡,留在这个穷乡僻壤,岂不屈才?听闻裴先生的未婚妻现居万清城,不如我帮你引荐,也好让你们团圆。”
裴容舟听得一愣。
他分明感受到了宁随渊对他的敌意,默然须臾,才温和回应:“多谢宁公子抬爱。然而在下胸无大志,只想安居一方。至于未婚妻我们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她早已寻到良缘,我也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不劳烦宁公子的良苦用心了。”
裴容舟施以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那抹飘尘身影,宁随渊眉眼当中冷冽流泛。
起先他只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医生,可是通过先前试探,他气脉中灵力流动,魂丝更是奇怪。
人有三魂,分为胎光,爽灵,幽精。
怪异的是他胎光黯然,分明是早死之魂,却有他魂渡脉,为他重铸魂魄。
有趣。
宁随渊指尖捻诀,正欲下个咒术借此操控,猛然瞥到扶荧接近的身影,他急忙捻灭指尖荧火,踱步跟上
“裴先生忙于煎药,耽误了些时间。”
扶荧狐疑地打量他一眼,转又看向裴容舟,轻言细语:“好像是昨夜的玄鬼生了变故,邻里惶恐,这才让你我过去看看。”
裴容舟听罢不敢耽误,“容我去拿药匣,扶姑娘稍作等候。”
扶荧颔首,趁裴容舟去拿东西的这空隙,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宁随渊身上。
他站得笔挺,生怕扶荧误会,一本正色解释道:“我没有为难他。”
“”扶荧抿了抿唇,“帝君还是先回九幽吧。”
宁随渊:“?”
扶荧:“九幽要务繁忙,帝君不必整日围着我打转。”
宁随渊恍惚一瞬,“我”
扶荧就此打断,“帝君先前不是还说,都会听我的?”
一句话,生生让他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扶姑娘久等,我们走吧。”
裴容舟背着药匣匆匆赶出来,两人并肩而行,彻底将他抛之脑后。
目送两人并肩远离的身影,宁随渊胸前郁结更甚。
直至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他仍是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成风走近:“帝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随渊颇为冷漠:“不当讲。”
“不是,我是说”成风大着胆子开口,“溯回日即将抵临,帝君是当真情真,还是假意相迎?”
宁随渊沉默着没有回答。
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勾勒,神色晦暗不清:“那青年有丹光的记忆。”
成风赫然。
宁随渊轻嗤,“若丹光侥幸逃过一死,一直借那本书汲取灵力,维持命脉;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成风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要是顺利找到丹光,一切迎刃而解;即便找不到”
他话音歇落,长眸遥看远方,心中已有定夺。
作者有话说:
天塌了,生理期刚完半个月又来了,所以更新晚了点。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土拨鼠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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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080[VIP]
先前被宁随渊所杀的玄鬼暂时搁置在祠堂后院, 两人过去的时候,不少人都面色凝重,在后院围了一圈, 但都没人敢靠近那具尸身。
直到扶荧和裴容舟过来, 才都默契让开了一条路。
死去的玄鬼由白布遮盖,负责把守的青年先是和两人打过招呼,紧接着上前拉开了盖在上面的布子,当即,四周传来一小片惊恐的低呼声。
“我们本想今天找个地方埋了,结果就发现”
他欲言又止。
那具尸体横躺在草皮上,全身浑无一物, 长有人的四肢与面貌,可是皮肤却覆盖着猩红厚重的鳞片, 明明死了许久,厚重浓稠的污血仍是从伤口渗出, 隐隐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似人非人, 形同妖祟。
扶荧看得心里一惊,“它原来也是这等面貌?”
青年摇头, “原先体型庞大,犹如玄鹰异变。正因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才想着叫二位来看看。”
扶荧心底有疑, 上前翻起玄鬼的眼皮, 从瞳孔扩张的程度来看, 它死去才不过两个多时辰。裴容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和扶荧对视一眼后, 扭头问道:“早上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他思索须臾,回道:“早上都去树爷那边看热闹, 这里自然”
裴容舟抓起玄鬼的手臂,以匕首划破,再从药箱取出一个小竹筒,滴了几滴血进去,随后起身:“安全起见,直接焚烧,再将残留的骨灰全部埋入地里。”
“好,我们这就去办。”他颇为担心,“玄鬼突然变成这般面貌,到底是为什么?”
裴容舟安抚众人:“我们先回去调查,有结论后,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裴容舟的话颇有分量,众人听罢就此安心,拉起玄鬼准备去后山焚烧。
二人更是不敢耽误,回到裴容舟的住处开始对其深究。
裴家有一祖传下来的宝贝,名曰聚灵瓶。
起先是仙人用作炼丹的法器,将寻常药草放入瓶内,经过多年炼化,聚灵成丹,后来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被裴家意外所得。
裴家世代凡人,自是没有炼丹的本事,然而当时的裴家老祖很快发现妙用聚灵瓶除了炼丹,还能分辨百草,凝炼世间百毒。
即便是有人不幸中了难解的奇毒,只要将毒血滴入聚灵瓶中,再经过短时间的炼制,也可凝出解药。
然而这等法器始终是不为凡人所驱使的。
每使用一次,小则运气有落;大则伤病难愈。裴家本就在看书上严重耗损了自身命格,自不会为了名声与之博弈,因此除非是特殊紧急的时刻,不然绝对不会拿出聚灵瓶。
裴容舟未将这些内情告知扶荧。
尽管相处短暂,但也能看出扶荧与人为善,并非作奸犯恶之徒,于是没有藏着掖着,当着她面取出了装有聚灵瓶的小匣。
聚灵瓶虽为法器,可长得平平无奇,和平常药瓶一样大小,通体澄白,要是毒药;瓶上的花纹将显露深色;若是良药,瓶子将显露淡色,色泽随着药的深度而发生变化。
他简单和扶荧解释一番聚灵瓶的作用,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滴血滴入其中。
经过一段漫长等待后,聚灵瓶渐渐显露出银蓝花纹,花纹由浅至深,到清晰后没有了任何变化。
扶荧扭头看到裴容舟面色惕厉,全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温和从容。
“怎么了?”扶荧的语气也不禁多了几分紧张。
裴容舟摇了摇头:“人的血一般是红色;妖魔呈黑,仙长为白。”
扶荧看向花纹:“那这银蓝纹路”
他语气凝重:“世间非魔非仙,却能自在驱使灵力的,只有一类人。”
扶荧顿了下:“异人。”
他点头,未作言语。
回想那具尸首的异样,一个荒谬的念头乍然生出:重明域的域火既然能让都城衍化玄鬼,那那些本就是因为重明域而脱离了肉身凡体的异人们,是否早晚有一天也将化作玄鬼?
这具尸身的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内,也就是说他被宁随渊重伤之后,才恢复了理智变回人形,最后清醒的,在痛苦中一点点死去
扶荧脊背生凉。
凡人既不得上苍庇佑;更无能力与妖魔抗衡,多年前全靠着异人们所成立起的镇天司才能与之抗衡,安稳度日。
凡是瑶山之界,均有镇天司出没。
甚至有的人为了获得能力保护家人,不惜铤而走险主动赴往重明域,倘若有一日这些异人全部化作玄鬼,那么周遭的百姓,城镇,又该去依仗谁?这些异人所化的玄鬼,他们杀还是不杀?
不杀,他们将为祸四方;杀,他们最后都会重新变回人,何去何从,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莫大的不安与恐慌让她四肢冰冷,扶荧一把抓紧裴容舟,“会不会弄错了?”
裴容舟显然也和扶荧一样,他全身已无气力,嗓音微弱:“不会。”裴容舟声音紧绷,“这是聚灵瓶,不会出错。”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扶荧心绪跌落,拉着他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李叔他们也都看得清楚,攻来的是一只鹰鬼,如果没有人动手脚,那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
血液表明了他的身份,而异人是不会再次受到玄鬼浸染的,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也是他们最不想面对的真相。
想到酒泉镇的乡亲四邻,裴容舟强作镇定,压低嗓音对扶荧说道:“要是被众人得知真相,那么注定会引起恐慌,恳请扶姑娘不要将这一切告诉他们。”
扶荧点头:“我知道。”
裴容舟深吸一口气,颇为无奈:“大厦将倾,谁也不知这世间还能安宁几时,我只愿亲者能顺遂过完这一生。”
他所能做得不多,无非是治病救人。
可这世间崩碎,苦生者众多,就算知道一切又如何?他救不了天下,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好这一方天地。
裴容舟倍感凄惘,扶荧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他们生在这个荒世当中,能力微轻,所能做的不多,扶荧不知如何劝慰,两人就这样静坐许久。
“不说这些了。”裴容舟笑了笑,一扫先前阴霾,“扶姑娘准备在酒泉镇逗留多久?”
扶荧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百杀录》,既然顺利得到所需要的东西,自然没有了继续留下的借口,可是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发现了这样惊天的秘密。
秘密
扶荧的目光不禁转移到桌上的聚灵瓶,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脸正色,扭头对裴容舟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容舟:“扶姑娘请说。”
扶荧咬了咬唇,从储物袋里将先前装有魔兵之血的器皿递过去,“这聚灵瓶能看出这里是什么吗?”
裴容舟伸手接过那小瓶。
扶荧道:“我在魔界时遇见一蛊,其名千机引。此蛊在活人和死人身上的表现各有不同,怪就怪在他们明明是生者,中蛊之相却恰恰相反,不知是我弄错了,还是蛊毒有异,这才想拜托裴先生帮我解惑。”
裴容舟是人间医者,自不懂仙家的蛊种,不过扶荧的话倒是提起了他想要钻研的兴趣。
“聚灵瓶只能分有毒还是没毒,扶姑娘”
“先生叫我名字便好。”扶荧打断他,“不然也太过于客套了。”
裴容舟闻声一怔,笑道:“我小字怀舟,阿荧也可以这样唤我。”
互相交换名字后,两人骤然亲近了几分。
裴容舟继续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阿荧要是不着急,给我小半月的时间,等我仔细弄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扶荧道谢:“那就麻烦怀舟先生了。”
这件事始终萦绕在扶荧心头,奈何她日日生活在宁随渊的眼皮子下,就算有心调查,也难以避开九幽的众多眼线,如果裴容舟真的能帮她解开谜题,说不定还能借此知晓宁随渊想要隐瞒的秘密。
只是
扶荧神情深重,“我不想欺骗你,但是这件事关于九幽,不慎可能会招来危险。”
要是裴容舟因此拒绝,也情有可原。
裴容舟恍然,“和跟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有关?”
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裴容舟对此并不意外,“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为了让扶荧安心,他还说道,“放心,我自会小心。”
说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彼此交汇了眼神,默契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拉开距离假装互相探讨。
“裴先生。”
屋外传来小童天冬的声音。
裴容舟唤道:“进。”
天冬推门而入,先是看了眼坐在他身旁的扶荧,接着说道:“有太华山的仙长过来,似乎是为了玄鬼袭击一事,镇守让我叫你过去一趟。”
裴容舟:“好,我知道了,你先去通汇,我收拾一番就过去。”
等天冬走后,裴容舟这才起身收整起东西。
扶荧跟着站起来,“要是他们问,你准备怎么答?”
“只能说是凡人遭袭,不慎遇难。”裴容舟说,“那些仙人向来眼高于顶,我若是实话实说,想必不会让我好过。”
不单单是他,整个酒泉镇也将失去宁静,所以息事宁人,假装不知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裴容舟走得匆忙,刚刚才收拾好的东西被主人孤零零落在案桌上,扶荧很快回神,拿起那只布包追了出去。
裴容舟尚未走远,扶荧小跑着朝他离开的方向喊了一声
“怀舟,你的东西。”
裴容舟闻声回头。
她拎着裙摆,一路奔至他面前,在他诧然地注视下将东西递过去,“我记得里面有你刚撰写好的手记,没它的话不好交差吧。”
裴容舟若有凝思接过那只老旧的布包,冷不丁对上她张望过来的视线,“看看有没有少什么,我也好回去帮你拿。”
她气息凌乱,说话间带着轻微的喘音。
裴容舟没有说话。
暖阳之下,她面颊泛着一层轻薄的樱色,碎发贴着鬓角,忍不住想让人伸手抚去。
裴容舟捏紧布包,一瞬间心潮潋滟;一瞬间又归于平沉,他笑意温煦:“多谢阿荧,你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
扶荧说:“路上小心。”
他颔首,转身离去。
走几步又回头,发现扶荧还在原地站着,即便相隔较远,也能感受到她遥遥落过来的视线。
这种感觉可真奇怪。
裴容舟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发现那里烫得厉害。
扶荧并不准备回住处,更想先去医馆看看那两个被玄鬼中伤的病患,要是没什么大碍,她明天便能启程。
一经回首,扶荧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疏冷沉抑的视线。
那道颀长身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墨衣玉冠,气势倾轧,盛日灼灼覆不进他的眉眼,神情厌薄,戾气深掩其中,凝落过来的眼神瞬间将她的紧张抽提到极点。
宁随渊不是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呦呦呦,怀舟阿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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