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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081[VIP]

    宁随渊冷冷一嗤, “阿荧,怀舟,叫得倒是亲昵。”

    扶荧假装没听到他语气间的嘲讽, 低头耷眼, 颇为恭敬顺从:“帝君不是回九幽了吗?”

    宁随渊没有回答,他沉步走近,视线在她鬓边的碎发前多停留了会儿,“与一个相识不过两日的人互换小名,对我倒是恭敬。”

    想起她小跑出来时飞卷起的衣摆,还有送物时亲密攀谈的神情,两人站在一处, 倒真像是一对登对的璧人。

    宁随渊背着身后的双手骤然掐紧,阴鸷聚拢眉目, 越发显得气势冷魄难近。

    扶荧哪敢说话。

    好半天才迟疑地撩起眼帘,眼前之人怏怏不乐, 比起旁的什么, 倒像是更不忿称呼这种小事。

    看样子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舍内的交谈。

    紧绷的情绪暂时得到放松,扶荧张了张嘴, 轻唤:“阿随。”

    宁随渊还在生气,淡漠睨过去:“嗯?”

    扶荧原以为他是没听清, 又一板一眼叫了一次, “阿随。”

    宁随渊这时才反应过来。

    神色间的冷厉化却, 那双深邃狭长的凤眼难得睁圆了些, 错愕难掩,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森森威色。

    饶是扶荧也感到几分无奈, 微微扯了扯嘴角,“这样你可满意?”

    宁随渊可算回神。

    似乎意识到先前的反应过于剧烈, 不自在地轻咳声,很快恢复了以往神姿。他嘴角难压,努力想要维持着之前的阴冷难近,可是愉悦依旧从说话时的语气流露而出,“这种小事,本尊会在乎?”说罢又此地无银地补充一句,“本尊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下连仅剩的那点不虞都没有了。

    “”

    好吧,没有三岁,最多五岁。

    扶荧本来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却未想到他确实好哄,一时忍俊不禁,“阿随不是回九幽了?”

    她语调柔和,简单地两个字让他倍感心悸,一瞬间甚至对自己的名字生出几分陌生来。

    阿随,阿随。

    宁随渊怔然地在心底重复着,她看过来的眼神清澈,不见畏惧与半点厌嫌,就好像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宁随渊骤然恍了神。

    他刚出生时是没有名字的。

    族人以“妖孽”唤他,初生的幼龙不知其意,天真地以为这是母亲赐予他的乳名,即便被他们联手骗至无朔海,小龙依旧天真地对着族人离去的方向喊着“难道你们不要妖孽了吗?”

    那时他们又叫他傻子。

    他被禁锢在无朔海多久?五千年,或是一万年,时至今日宁随渊已经记不清了。

    那漫长的囚禁生涯教给了他残酷,直至上岸,人们仍是会用“妖孽”唤他,然而这时的宁随渊已经不在乎了。

    是妖孽还是傻子,他都不在乎了。

    宁随渊这个名字是义母青梧给他取的,她要让他宁随长渊堕九天;不与碧落覆云烟;她要让她做人人畏惧的魔,也不能做那臣下的仙!

    阿随。

    这样亲昵的小字,是从未有人叫过的。

    在这一刻,宁随渊竟真如三岁稚童那般,无端生出了几分委屈。

    “本是要走的。”宁随渊很快克制住那股一拥而上的涩意,微微抿了抿唇,低压着嗓音,“谁承想发现了一些意外之喜。”

    扶荧茫然地歪了下头,“阿随发现了什么?”

    “”又这样叫他。

    宁随渊耳根发红,他转身避开扶荧的视线,“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完也不管扶荧能不能跟上来,自顾自地闪身离去。

    扶荧犹豫须臾,最后还是跟紧了他的气息。

    宁随渊走得不算远,所谓的意外之喜竟然就在梧桐老树原先所在的地方。此时这里四下空荡,也许是因为玄鬼那边的异动让众人恐慌,即便是在青天白日,也没人敢过来。

    “阿荧,你来啦!”

    正茫然着,就见碧萝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成风。

    扶荧赶忙握住她的手,埋怨道:“一早上也没个人影,你来这边作甚?”

    “嘿嘿。”碧萝笑说,“本来想去打几只兔子,结果就遇到渊主他们,成风说有好玩儿的,我就跟着过来看看热闹。”

    扶荧知道她天性爱玩,对此也无可奈何,转又看向宁随渊,“你的意外之喜呢?”

    宁随渊也不啰唆。

    他掌心灵力浮动,驱使之下,树下余烬竟在眼前漂浮而起,缓缓凝聚成一幅画像。

    入夜,梧桐树下,有两个道长模样的男人正在此交谈。

    一人低说:[只要顺利拿到生卷,再回雁渡坪找到剩余下卷,那往后还不都是我们两个说了算?]

    另一人明显带有犹豫:[可这树灵少说千年道行,仅凭你我能打过吗?]

    他气道:[你怕个屁!你想想,要是能拿到百杀录,到时候就连丹光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对话到此结束。

    眼前灰烬被风卷去,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扶荧惊错地愣在原地,丹光这个名字曾在回落崖,意外卷入幻境时也曾听过。

    她不禁看向宁随渊,“这是?”

    宁随渊双手环胸,神情淡薄,“如你所见,二十多年前的遗忆。”宁随渊道,“这片地界沾染了老树灵力,昔日发生过的事情会短暂残留,你找的书不出意外就在雁渡坪。”

    宁随渊的本意是为了寻找丹光,不过裴容舟倒是提醒了他,于是就利用裴容舟的记忆来到梧桐老树这里,再对应时间开启追忆之术,没想到真的会有意外所得。

    如此也更加坚定了他先前的猜测玄罗道昔日道主丹光,并未死去。

    他掩去眸底深思,“雁渡坪位于不动山之内,过去也就小半日,即刻动身的话晚上就能到,去吗?”

    扶荧不语。

    她狐疑不决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宁随渊,男人眉间磊落,看样子是真的对《百杀录》一无所知。

    想来也是,宁随渊生来就有了众人望尘莫及的力量,如今又高坐九幽王台,自是对这些“宝器仙书”嗤之以鼻。

    在宁随渊看来,强硬的自身才算底气;任何从外界借来的能力都不足以将之撼动。

    扶荧若有所思。

    云麒早些说过助她找到下卷,可是以云麒的性子,就算真的找到,也不会白白给她。

    权衡之下,扶荧已经有了主意。

    她抬头,二字笃定:“我去!”

    宁随渊并不意外,轻一勾唇,“我帮了你,你要回报我什么?”

    扶荧听得一愣。

    他见罢低笑,也不再逗弄她,垂眸说道:“以后不要随便跑了。”宁随渊说,“我又不会真的关着你不放。”

    这番话让扶荧思绪晃曳,轻轻点了下头。

    他骤然心情爽朗,吹哨招来苍狼,宁随渊先行跨坐上去,紧接着就对扶荧伸出手。

    她走上前,抬起的掌心还未稳当落过去,忽觉身后惊风乍起,顷刻间,几道金色符箓凭空穿落,铸成四面高墙结界,将几人围堵其中。

    扶荧心底一惊,猛然回头。

    透过烁烁金印,贺观澜不知何时出现几人身后,他身姿冷清,白衣勾勒着金缕云纹,腰携环佩,发束银羽霞冠,眉间清寂,站在那里犹如一株高冷不可侵的松柏。

    宁随渊跟着挑眉,许是心情好,难得对死敌有了三分好颜色,“好巧,竟能在这遐方绝域遇见司离君。”

    “不巧。”他的视线越过流光,径自落在扶荧身上,嗓音清冽摩挲而过,“我想见的人,总能遇见。”

    扶荧这才想起她还欠了贺观澜一个承诺。

    “那确实不巧。”宁随渊笑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司离君不妨先撤了这法阵。”

    贺观澜没有回他的话。

    他缓步接近,最后在法阵之外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总觉得他眼中深意莫明,让她压力骤增。

    男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冷清的像雪,覆着高不可攀的寂寂凛然,这让扶荧顿然生出一股危机之意。

    “司离君”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扶荧就注意到又有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是个女子。

    她着一身深蓝色剑服,袖口紧束,长发干净利落地在脑后拢收成一个马尾,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坠物,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劲气洒脱来。

    看到她的刹那间,扶荧陡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师尊。”她先对贺观澜行礼,旋即注意到阵法里的扶荧,先是短暂地怔了下,旋即瞪大眼睛,手指立马怼了过来

    “魔族的骗子!!!”

    五个字,声音动天。

    “好呀好呀,你这个女魔头可害惨我了。”霄铃摩拳擦掌,呵一声冷笑,扭头对贺观澜说道,“师尊,昔日就是她潜入藏书阁,盗取藏书,今儿被你抓个正着,不妨直接收了,省得她危害四方。”

    霄铃说得那叫一个正气凛然。

    站在旁边的碧萝澄听罢不乐意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扶荧身边,隔着法阵对霄铃大肆叫嚷,“你谁啊?!我们家阿荧才不是骗子呢!不过就是一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收她你也配!”

    “你看我配不配!”霄铃正愁找不到人,当初她以为她是孤女,好心为之解围,谁承想上了奸计,责罚她是领受过了,那当初欠下来的账自然要偿还过来。

    霄铃当即捻诀:“九星离火,号命阴阳;金戈贯日,叱斩妖魔!”

    “我怕你不成!”碧萝气性上来,跟着就要掐指结阵,“天元应现,雷”

    两人间剑弩弓张,扶荧唯恐生事,在碧萝施法前一把堵住她的嘴,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整只鸟收回到了隐青灯。

    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小鸟还没来得及反抗就突然回到了自己的快乐老家。

    口诀刚念了一半的碧萝:“???”

    这对吗?!

    放!她!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愤怒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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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082[VIP]

    碧萝在隐青灯里抗拒不停, 扶荧全然无视了她的叫嚷挣扎,对霄铃施一行礼,“多有冒犯, 还望霄铃仙长不要怪罪。”

    “???”不道歉还好, 道歉之后碧萝更加,“你和她道什么歉,分明是她冒犯在先!!”

    可是任凭碧萝喊破天,扶荧始终无动于衷。

    “无视我是吧?行!那我以后也不要理你了!!!”

    她气得不轻,放下狠话狠狠踹了几脚魂器结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理人了。

    霄铃上下打量扶荧几眼。

    她态度端的端正,即便是她有心也实在难说出重话, 再看身旁的贺观澜,一言不发, 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霄铃最终作罢,默默退到了贺观澜身后。

    扶荧抬眸看向贺观澜, “如果我没有猜错, 司离君应该是为了调查玄鬼一事而来,既然司离君有要务在身, 不如就先撤了这束天法阵?”

    她好言相劝,贺观澜却没有任何松动。

    他垂目凝视, 忽然说:“我去了清泉镇。”

    只是随意的一句, 又像是在和她解释着什么, 扶荧闻声一怔。

    贺观澜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沉默地将目光落在了宁随渊身上,他的眸子淡, 是日光融化不开的寂冷。

    贺观澜又说:“去别的地方可以;去找那本书,不行。”

    扶荧微微睁圆了眼睛。

    宁随渊俯身趴在狼背上, 姿态懒散,笑意更是散漫:“哦?”他语气中带有玩味,“难不成这《百杀录》也隶属太华?那就怪了,本尊可没听说这书署了司离君的大名。”

    对于这等明目张胆的讽刺,贺观澜并不恼怒。

    “你已经吸收了上半卷的书种。”

    这话是对着扶荧说的。

    她没想到他能立马看破,仓促之间后退了两步。

    这样微小的动作换来他一声轻笑。

    贺观澜不予理会身后的宁随渊,对扶荧说道:“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难以驾驭书种所带来的能力,若执意得到它,只会招来反噬。”

    贺观澜知道扶荧要做什么。

    当玄牝命他下山,将扶荧引至下卷所在之地时,贺观澜就已知道她其中目的。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扶荧竟然真的有本事得到树灵青睐,让生卷认主。

    万年间,有数不胜数的人沦为傀儡。

    即便她是决明之身,有神印护魂,可一个无心之人,又怎能驱使那本上古邪物?最后只会和那些死于贪婪的人一样,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逐渐被书种吞噬。

    诚然他想让宁随渊死;想利用她扭转天地命运,但也绝不会放任她堕落,起码不能是现在。

    宁随渊翻身下来,一步步来到扶荧身侧,“一本书罢了,司离君何苦杞人忧天。”

    贺观澜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微微蹙眉,余光不满地扫过去,“九幽帝不善书卷之事,没听过这本书的厉害之处也正常。可是扶荧不同,她比我更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

    拐弯抹角地说他文盲呢。

    偏偏他还就是个文盲!!

    宁随渊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懒得和贺观澜争论,扭头拉了拉扶荧的袖口,低声求问:“你说,这里有什么利害关系?”

    扶荧攥着拳头没有回答。

    这让宁随渊更加笃定是贺观澜胡搅蛮缠,长臂一拦,稳稳将人护在身后,“司离君不愿解阵也无妨,本尊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他轻一冷哼,四周金印在无声的威压中发出阵阵嗡鸣,只需一个用力便能彻底拔除,然而下一瞬,金印就被贺观澜完全收回。

    宁随渊笑了笑:“看样子司离君并非不讲理的人。”他自然地搂住扶荧的腰身,“走吧。”面对她时,语气又温和了许多。

    扶荧心底犹豫,最后在宁随渊地拥揽中转身,一步一步向苍狼走去。

    有一双视线始终在背后停留。

    她能感受到他在看着她,那抹不安跟着放大,直到宁随渊骑上狼背,对她伸出手,扶荧才终于回过神。

    她再次回眸看向贺观澜。

    男子伫立在路边,白衣出尘似雪,他同样也在看着她,一瞬不瞬,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

    扶荧轻咬下唇,垂下双眸,将手放在了宁随渊掌心。

    然而就在此时,贺观澜突然出手,一缕术光毫无预兆地脱袖而出,直冲扶荧而来。

    宁随渊早已觉察,他眼疾手快,拽紧她的手拉至狼背,双臂将人紧紧环抱怀中,用自己的后背去抵挡那抹术光。

    可是那道印法却不似凡尘俗物。

    它诡异地穿过宁随渊的身体,咻地没入她胸膛消失不见。

    见此,贺观澜放下了手,下巴微扬,神色孤冷:“你若是看不清,那我让你看清。”他说,“这将是你一意孤行的后果。”

    扶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短暂的错愕过后,胸膛突然有火在烧。

    突如其来的烧痛感让她全身虚软,扶荧猛地拽紧胸前衣襟,喉间不自觉溢出一道痛苦的低吟。感受到她的无力,宁随渊急忙将人抱了下去。

    他抱紧她:“怎么了?”

    “不、不知道”扶荧艰涩地发出声音,“不太对劲,心口很烫”

    也很疼。

    她明明已经没有心了,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到了生挖肉血的痛苦。

    扶荧浑身滚烫异常,汗水转瞬就浸湿衣裳。

    理智一点点决堤,昏昏沉沉中,扶荧听到小青鸟在识海唤她,[阿荧,这是叩心印!阿荧你要醒过来!]

    叩心印是什么?

    扶荧没有了问的力气,唯恐咒法会伤害到小青鸟,想要拔簪将她放出去,四肢却是毫无力气。

    她全身失重,躺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碧萝在里面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冲撞着结界,可是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气,结界始终不得撼动丝毫。

    怀里彻底失去了声音。

    宁随渊注意到她额前的决明印忽隐忽现,在金色与血红间不断轮转,心中骤然一沉,当即怒不可遏

    “贺观澜,你对她做了什么?!”

    贺观澜姿态挺拔,眼神自下:“让她认清自己。”

    宁随渊抱着扶荧的手陡然一僵,意识到其目的后,对身后大喊一声:“成风!”

    成风听命,拔剑冲向贺观澜。

    贺观澜不避不闪,剑刃距离他咽喉仅有微毫之时,一柄赤色剑刃与之相抵,利刃碰撞当中发出巨大的嗡鸣。

    剑势扭转,逼向成风命门。

    他大惊,接连后飞两段拉开距离,然霄铃剑风如火,气焰趁盛直追。

    两人一招一式,打得有来有回,可是任凭他们打得如何风生水起,宁随渊始终没有分给半点眼神,专注为扶荧破解术法。

    贺观澜不知使得是什么法子,他的灵力无法与之抗衡,甚至连细微都探查不到,以这个速度下去,她必将失控。

    贺观澜为的就是让她失控。

    望着怀间那张逐渐失去意识的面容,宁随渊狠了狠心,抬指捻符。

    此为迷迭咒,一道符印下去,少则昏睡三天;多则意识不清半月。

    昏睡,怎么也好过发狂。

    然而符印还没来得及下去,怀里的人倏然睁开了眼。

    她额前神印烧灼似如红莲,双瞳猩红,与在玉赤台那夜别无二致!

    扶荧似乎已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飞出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她从地上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扶荧的意识像是被囚禁在了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之中,映入眼底的掌心苍白,布着火焰一般的纹路,十指猩红锋锐,这一瞬间,胸口处突然不那么烫了。

    发生了什么?

    她疑惑地环望着周围,看到了天边缠斗在一起的成风和霄铃,扶荧不知其中变故,条件反射想要阻拦他们。

    可是比起真正想要做的事,身体却是与之相反。

    煞气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着,扶荧无法控制地对周遭发起了攻击。

    “扶荧,醒醒!!”

    耳边是宁随渊情急之下的惊呼。

    扶荧扭头对上他紧张的神情,她倍感疑惑,这一刻,扶荧甚至是清醒的,然而身体不受驱使,四放的灵力凶猛,眨眼间就将脚下变作废墟。

    “贺观澜,给她解咒!”宁随渊理智全无,“你是在害她!”

    贺观澜漠然不动:“我是在救她。”

    宁随渊呼吸急喘,眼底凶肆流露,旋即掌心凝结流光,攻其面门。

    贺观澜无心与之争斗,淡淡地看着站在中央的扶荧。

    她已经化作灯鬼。

    长发飞舞,邪火流窜,雪白皮肤爬满妖纹。当然,贺观澜所种的叩心印不仅仅是让人失控那么简单,此术法会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本身,清醒地让她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真相。

    “想起什么了吗?”贺观澜对她说,“想到自己是谁了吗?”

    是谁?

    她是谁??

    这个问题登时让扶荧陷入茫然。

    可是很快,大块大块的记忆将她淹没。

    扶荧猛地瞪大了眼睛,她看到狂夜之中,无数妖兽死于自己掌下,而她而她却像是野兽那般挖开它们的血肉,吞噬着它们的妖丹。

    不,不对。

    这不是她。

    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不可能!!!!

    不知是恐惧还是排斥,身体受到影响,妖力倾泻,便是宁随渊也被逼得后退了几步。

    还没有结束。

    扶荧又看到自己飞出寝宫,奔至玉赤台,比起关押在下面的妖鬼,她更像是一个邪祟。

    那是血淋淋的一幕。

    她在杀人,在蚕食,在疯狂地掠杀。

    所以所以是她破坏了玉赤台,是她放出了那些妖鬼!

    宁随渊骗了她。

    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扶荧看到很多人朝这边跑了过来,饥饿的身体被鲜活的血液所吸引,她感受到自己在发颤。

    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兴奋。

    不行,不行,不能过来。

    走啊

    走啊!!!

    动不了,更喊不出来。

    身体在此刻沦为樊笼,她挣脱不开,便连呐喊都是奢望。

    比起挣扎的灵魂,肉身却在不住叫嚣,想要将所有人吞噬得一干二净。

    这种感觉太过痛苦,痛苦到眼泪都止不住地流。

    扶荧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贺观澜,兴许是恨意战胜了饥饿,她飞身过去对着他胸膛伸出了利爪。

    贺观澜却是不避不让,清冷眼瞳倒映着她失狂的眉眼。

    “去死!!”

    她喊声凄厉,旋即五指弓起,对准他心尖刺了过去。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暗红的影子,那道影子挡在贺观澜面前,再听噗嗤一声,锋利的指尖穿破皮肉,没入肩胛,温热感扑面而来,溅起的鲜血让她眼前一片猩红。

    当红雾散却之时,扶荧对上少女失去血色的面容。

    她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说什么,那双清亮的眼眸一点点失去光泽,最后缓缓在眼前倒下,一如当时。

    [阿荧,快跑,不要回头]

    [我没关系的,你要活下去,要找到家人。]

    [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皎皎,皎皎

    扶荧恍然清醒,如同遭受到莫大打击,她身子踉跄,近乎站立不稳。

    一声闷响,她重重倒地。

    盛极的日光在头顶摇曳,旋即映现而出的,是他落落穆穆的神姿

    “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操控,就想操控书种。”他长睫低垂,居高临下,“不自量力。”

    扶荧的眼睛不甘心地张着。

    她看到他伸出来的指尖修长且苍白,那缕金色的叩心灵印自身躯脱离,重新飞回到他掌心,转瞬收拢入怀,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叛你无妻徒刑!

    对,冷漠哥就是冷漠,这哥纯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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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083[VIP]

    扶荧又做起了梦。

    那是一条漆黑到不见尽头的路, 受害的人们麻木迎自黑夜,她和他们一样,不知走向哪里, 不知通往何处, 虽活着,却更像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穿过跃界就到了天明川,鲛族好心收留了他们,让他们暂时有了栖息之所,然而天明川终究不是家。

    每天都有人在哭,哭回不去的故乡;哭见不到的亲人;哭那没有希望的明天。扶荧不会哭,她谨遵父亲教诲, 用毕生所学为那些身染重疾的乡亲们医治。

    忙忙碌碌,不知疲倦。

    扶荧不知自己是怎么病倒的, 醒来就在鲛族的屋舍里。

    尽管鲛人救了他们,但为了保证族人安全, 他们被勒令不准进入鲛族生活的区域, 于是扶荧疑惑。

    直到一个女子进门。

    她头发长而茂密,编成粗粗两条辫子, 黑亮的发丝用五光十色的珠贝点缀,满身堆砌着各异的珍珠。

    鲛族喜欢这般招摇夸张的装扮, 可是比起其他鲛人来, 她似乎更加明媚, 相比那些用于装点的流光溢彩的贝壳, 她才是整个人都生着光的。

    “我叫皎皎,是你的族人四处找人救你, 你烧得严重,于是我只能把你带回家照顾啦。”

    皎皎笑眯眯地将熬好的药递到了她面前。

    扶荧没有拂意, 在女孩的注视之中喝光了那碗煎的过火的汤药。

    女孩显然是个自来熟。

    她好奇地摸她的头发;碰她的眼睛,连腰间那个泛旧的香囊都爱不释手。

    她说她没有离开过天明川,毕生梦想是去天外一线看看,据说那里可以看见日月相连,山海共鸣。

    她还说她无父无母,但她不是孤儿,他们只是相居两地;

    她还说阿荧,有朝一日终会团聚,所以不要难过。

    扶荧醒了过来。

    枕边湿润,也不知昏睡的这段时间流了多少泪。

    头顶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裴容舟的旧居里。

    扶荧余光一转,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瓜子映入视线,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对方发顶,十分微缓的动作,还是不小心惊醒了熟睡中的人。

    “阿荧?”碧萝揉揉眼,糯声糯气地叫她名字。

    扶荧仓促地收回手,低低应了声:“嗯。”

    “你醒啦?”碧萝睁大眼睛,下一瞬,眼眶就泛红一圈,“你睡了两天。裴容舟说你气脉不稳,最后是帝君将自己的血喂给你,才慢慢好起来的。”

    碧萝顿了顿声,“叩心印会伤及命脉,我有心想要替你挣脱,可是魂器限制”说到这里,碧萝愧疚地低头。

    扶荧不会舍得怪她的。

    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她的错,她哪会乐意见小鸟难过,扶荧轻轻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软肉,嗓音沙哑:“是我不好。”

    说罢,扶荧声音滞住。

    她想到了什么,注意力不由得落在她身后,门前空空荡荡,听不到半点动静。

    一瞬间,扶荧突然不敢问了。

    她密密长长地睫毛半遮,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声音比起先前轻慢了不少:“霄铃呢?”

    碧萝一愣,良久才意识到她问的是那个粗鄙的修仙女子。

    “活着呢。”碧萝对她心存芥蒂,“未伤及要害,眼下正在偏房养伤。”

    听到霄铃没事,扶荧挣扎着就要起身。

    动作急,不慎冲撞气海,刹那头晕目眩,喉间腥甜,她重重倒回到床上,气息不稳,好久才勉强压下那股晕意。

    “你别动别动,叩心印伤你太深,少说要卧床半日呢。”碧萝急地给她盖好被子,又将药取来,“这是裴容舟熬的补汤,你快喝了。”

    那碗汤还热着,扶荧没有动。

    她眼神空落落的,一丝光都落不到里面。

    碧萝指尖凝滞,小心翼翼叫她:“阿荧?”

    她一言不发,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般不住滚落。

    碧萝陡然慌乱,放下碗正欲安慰,木门吱呀一声,黑色的影子先一步匍在地上,接着是男人颀长落阔的身姿。

    碧萝循声望去,对上一双乌沉沉的视线,她当即起身:“渊主。”

    他摆了摆手示意碧萝退下,碧萝担忧地看了眼扶荧,犹豫过后,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

    随着闭拢的房门,屋室跟着陷入俱寂。

    她背对来人,轻薄的被子掩在身上,仅露出削瘦单薄的肩。

    宁随渊先是瞥了一眼,接着端起那碗还热的汤坐了过来,用勺子在里面搅了两圈,确定不烫后,才抬起头:“你养的那只鸟哭得我头晕,再不好起来,这酒泉镇怕也没个清静了。”

    扶荧脊背僵了下,想到醒来时小鸟那张皱巴巴的脸蛋,终是于心不忍,强撑着身体缓慢起身。

    她皮肤苍白,似是一碰即碎,显得下巴越发尖窄,眼里更是了无光彩,整个人犹如一片即将枯落的树叶,憔悴,且摇摇欲坠。

    宁随渊的心跟着揪了一下,“用我喂你吗?”

    她摇头,接过那碗汤抱起来喝。

    “等你明日无碍,我就带你回九幽。”生怕吓到她,宁随渊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听闻天虞山有一件护法宝器,你实在担心,我就替你取来,或不然就让贺观澜教你个术法,下在我身上也无妨。”

    扶荧一点一点喝着那汤,唇边颤抖。

    “至于那本什么百杀录”

    他顿住,纵使不语,扶荧也明白了他的意图。

    湿润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碗中,与那碗苦汤一同进了胃里。扶荧尽数喝光,背对着宁随渊擦干眼泪,重新把碗还回去后,说

    “帝君可否让我见一面裴先生。”

    宁随渊看着掌间空荡荡的碗,抬眼又将目光落了过去。

    “他只是一介看书人,无法解你难处。”宁随渊不想把话说得太难看,他知道她向来倔强,不撞南墙绝不死心,虽说厌恶贺观澜的这番做法,但也确实让他看清了后果,自然不能放任她胡来。

    “一本书罢了,世间法宝众多,我总会为你寻来一件称心如意的,你还有何不满?”

    扶荧咬了咬下唇,赤脚下地。

    见她这般固执己见,宁随渊也跟着窜出火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如今已经是拿出了十足的迁就纵容。

    既然她不听,那么他何须继续低头。

    宁随渊眉骨压低,笼着一片阴风晦雨,猛然起身扣住她肩膀,微一施力便把人重新按了回去。

    扶荧不依不饶,跟着剧烈挣扎。

    然男女力气悬殊,在他面前,这点挣扎过于显得微不足道了。

    “扶荧,你非要与本尊作对么?”

    话音将落,手腕突然吃痛。

    她竟别头咬了过来,牙齿发狠,腮帮都跟着颤抖。

    宁随渊既不发作也不推开,漠然忍受着她的宣泄,直到鲜血淋漓,殷红血珠自她嘴角渗出,他才伸手抚向她削瘦了许多的面颊。

    “太华山上有一缚器,其名同衾缚,若女子将融了心头血的缚绳捆在男子身上,那么这个人永远伤害不了他。”宁随渊语意沉着,“你要是怕我,我就将它取来;至于那书,我们就别要了,好吗?”

    那句“好吗”近乎是卑弱的哀求。

    扶荧听罢,缓缓松开了牙齿,她咬得用力,再差一点就能将那块肉完全撕扯下来。

    唇齿间蔓延着浓郁的血腥气,扶荧喘息急促,浑浑噩噩地对上了他低落下来的眸子。

    “宁随渊,无心者怎下这同衾契?”

    宁随渊听得一怔。

    她神色苍白凄泠,沾了血渍的双唇却红得妖冶,眼尾逶迤着一抹嘲讽,还有让宁随渊难以看清的憎恨。

    她冷笑着问:“你忘了?我没有心的。”她抚着自己的心口,那里除了一盏决明灯的芯火,就什么都没有了,空空荡荡,连微弱的心跳都感知不到。

    扶荧从未憎恶过自己,在这之前,从未。

    她想活着,只要能活着,以任何身份都可以,但是唯独、唯独不能化为残害他人的恶鬼,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之所以可以活着,就是有他魂给她续命。

    她如何能接受?

    扶荧低头,眼泪扑簌簌地掉。

    被她亲手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那个在她病时给她煎药的皎皎;那个以自己死去换她活命的皎皎。

    纵使岁月轮回,皎皎早已记不起她是谁,可是她记得。

    这一切又是拜谁所赐呢?

    是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让她不再惧怕的人,可是明明明明她不用惧怕的,她本不用胆战心惊地活着的,本可以安稳无忧地过完一生。

    恨意让扶荧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想哭,眼泪却是接连抖落。

    痛苦,恨,恨不得就此一了百了。

    但是不能。

    扶荧知道自己必须活着,更要清醒地活着。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扶荧来不及擦干眼泪,重新握住宁随渊的手,口舌不利,低低恳求:“裴容舟裴容舟世代看书,多年来定是承蒙树爷恩惠,树爷见多广识,说不定裴容舟耳濡目染,知晓妙法,可解我玄鬼之身呢??”她满是急色,“即便是不要那本书,我也不能沦为”

    说到这里,扶荧眼神空洞地张了张嘴,“不能沦为灯鬼。”

    有朝一日,她竟然要用“鬼”来形容自己。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宁随渊眉心聚拢,不忍地看着她几欲癫狂的神情,劝道:“我替你寻一颗心,就算找不到,我也会为你找来妖丹,你不会变作灯鬼,所以”

    “我不要!”灯鬼二字让她突然发作,扶荧尖喊地推开他,发疯似的捶打着床边,“我不要别人的心!我也不要别人的妖丹!!宁随渊你不明白吗?我只是”

    所有的愤怒,失狂,到此刻突然被名为无助的情绪抚平,她平息了下来,眸色空洞,嗓音喃喃,“我只是想干干净净的,我不想不想拥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今日是妖丹,若妖丹没用呢?妖丹没用你又会为我取来什么?”

    是无辜者之血,还是如裴容舟所言,从万千人身上凝聚出来的一颗活心。

    胃里跟着一阵痉挛绞痛,她忍无可忍,弯腰将那碗喝下的汤全吐了出来。

    扶荧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她弱不可支地趴在床榻上,虚弱欲坠,身子纤薄一片,像是即将歇离,再没有了以往的生气。

    宁随渊不想见她如此脆弱不堪,心头一阵撕扯之后,理性就此瓦碎。

    “阿荧莫哭。”宁随渊彻底妥协,半跪在她脚边,指尖抚过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我去叫他来,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扶荧睫毛轻颤,默默垂泪。

    他唇瓣紧抿,疼惜地触碰着她破口的唇角,眼尾跟着泛出一抹猩红,“不要哭,也不要怕。”他说,“若天地无术,我也会为你找出解救之法,所以你不要哭了。”

    无心者掉下来的泪落在了他心口,让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想,这颗心在为她而疼。

    作者有话说:

    女儿别哭,不就是一颗心,妈现在就给你

    ,各种颜色都有呢!!!!

    都别闲着,快快发

    给我妹宝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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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084[VIP]

    宁随渊很快请来了裴容舟, 她正半靠在床榻上歇息,听到动静,紧闭的双眸登时睁开。

    扶荧没什么神采。

    与身体无关, 更像是情绪压抑所引起的疲惫憔悴。

    裴容舟见此皱了皱眉, “阿荧哪里不舒服?”

    “阿荧”这个称呼让站在后面的宁随渊收紧拳心,他忍着没有发作,脸上没有表情,嗓音绷得也紧:“人我请来了。”

    扶荧听后一下子有了精神,猝不及防起身走了过来。

    而后在裴容舟惊愕地注视下,俯身行礼,裴容舟急忙搀扶起她, “阿荧这是做什么?”

    扶荧唇无血色,瞳孔却是与之相反的漆莹, “我这身体是决明灯所融,需得生魂点燃, 我不愿如此, 所以恳请裴先生帮忙。”

    裴容舟讷讷地张开嘴:“阿荧”

    “我知道你有办法。”说到这里,她眸中莹润更深, 像是下一瞬眼泪就会掉下来,“裴先生早就看出了我的不同, 却从未和旁人一样阻挠, 说明解决之法就在其中, 我说得可对?”

    裴容舟眼底愕然更深。

    他缓缓放下搀着扶荧的那只手, 在她哀哀乞求的目光下,不禁看向了身后的宁随渊。

    “说。”

    宁随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裴容舟低头抿唇, 挣扎几许,道:“《百杀录》分生卷与死卷, 两者互不兼容却又缺一不可。因此才死人不可学,生者不可近,而你就介于这生死之间。”

    裴容舟继续说:“若你得到书种,生死卷会在你的身体之中相互抗衡,所产生的灵力会源源不断维持着你的芯火。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生死互搏的结果无非两种其一为一方胜出,将你吞噬;其二互相兼容,你修得大成,永生在这天地之间。”

    “可你又是无心之人,早晚有一天,百杀录的书种会彻底取代你胸口的那盏芯心,所以我才告诉你,你必须先找一颗不灭之心,只有那颗心在,才能助你修得百杀录。”

    简单来说,她的肉/身会成为一个容器,生卷和死卷都在这个容器里厮杀,为了得到她,它们并不会将她破坏,但斗争到最后,总会有一方胜出,到那时扶荧将成为书种的傀儡。

    扶荧知晓了裴容舟的意思,仅存的希望也没了,她后退几步,失神地坐回到床上。

    宁随渊紧跟问道:“如果我们不要下卷呢?”

    裴容舟叹息一声,“生死从来都是对立,也是共存的关系。有生无死;无死无生,若无死卷,以她眼下的状态,生卷很快会将她蚕食。”

    裴容舟话音刚落,扶荧就感觉胸口一阵烧灼。

    她哼了一声,难耐地攥住了胸前衣襟。

    裴容舟见罢,顿时心存愧意,“你初来时,我原以为你和那些人一样,因此才没有阻拦,我更没有想到”

    没想到树爷会这般信赖,真的将《百杀录》给了她。

    世间想要这本书卷的人不计其数,到头来能真正得到的却空无一人。也许树爷真的相信她会修成大道,改变这苍世;又或者是走到最后别无选择。

    事到如今,除了树爷没人知道当初的答案。

    宁随渊急忙上前搂住她。

    扶荧疼得毫无力气,蔫蔫倚在宁随渊肩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作祟,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心跳,余痛竟逐渐缓解。

    她那双漂亮的长睫靡靡耷拉着,宁随渊不禁握紧她的手,嗓音低哑,若有所思:“所以只能找一颗心。”

    裴容舟笃定:“是。”

    扶荧撑起自己的身体,摇头抗拒,“不,会有办法的还有其他办法对不对?”

    “扶荧”

    宁随渊想要伸手安慰,下一瞬就被扶荧重重拍开。

    她不要什么不灭之心,不要妖丹,不要别人的鲜血!

    若是将自己的存活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那就说明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下来,那就说明她的重生本就是天道错误的抉择!

    扶荧做不到,也根本不会接受。

    她闭着双眸没有说一个字,宁随渊凝视着她苍白的侧颜,掌心不禁按压至胸前。

    他是重莲之心。

    这颗心赐予他不死的身躯;不灭的魂魄,要是

    “我将我的心舍一半给你。”宁随渊觉得自己是疯了,他甚至是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你能否接受?”

    这句话说完,屋里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扶荧扭头看了过去,对方似是害怕惊动她,就连呼吸都是轻的,眼神透着一种让扶荧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神色。

    比起惊讶,她更多的是困惑。

    困惑他为什么这样做。

    扶荧迷茫地眨了眨眼,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思来想去,扶荧觉得还是后者居多宁随渊生来倨傲,所谓喜欢不过也是心血来潮,当不得真的。

    如果她当了真,待日后苏映微回来,原著的结果就是她的下场。

    转念一想,扶荧恍然明了。

    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宁随渊不会放任她死,于是像在苏映微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说不定宁随渊目前所做的种种也都是在演戏。

    扶荧的眼神一点点下移,盯着他胸前撇去。

    紧接着,掌心贴了过去。

    她的掌心冰冷,柔软,软得像是一团融融春水落在了胸前。

    宁随渊呼吸一窒,顺势将自己的大掌按在了她的手背,紧紧包裹,再问一次:“好吗?”

    她声音低:“你的终归是你的。”

    “扶荧”宁随渊指骨间力道收紧。

    扶荧仅感受了片刻的跳动,就失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不是自己的,终有一日会被收回。”

    宁随渊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说,声音紧逼过去:“扶荧,我不会。”

    扶荧摇头,“即使你不会,我也会怕。”

    她不会用仇人的心替自己续命;更不愿承受这些或有可能的风险。

    谁会知道他给的是半颗心,还是要她半条命呢?

    这般固执让宁随渊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让他倍感无力的是扶荧从未相信过他,即便他真的挖出这颗心,亲手捧过去送给她,她都保持怀疑,继续远离。

    深深的颓废感将他裹挟,宁随渊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竟摊开掌心,以灵力化出一把匕首,拉起她的手放了过去

    “来,你亲手把它挖出来,我不会反抗,更不会骗你。”

    那把匕首镶金带银,匕刃锋利,倒映着宁随渊的亟亟视线。

    扶荧怔愣着没有动。

    要是借此下手,真的杀了他,也就不用大费周折了,然而

    扶荧怀疑地看向宁随渊,对方同样也在饱含期待地看着她。

    他是什么样的人?

    残忍,自私,暴戾恣睢又疑虑重重,这样的一个人,真会轻易将杀死自己的匕首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如果之前还相信他对自己有几分喜欢钟意;那么宁随渊现在的表现过于脱离了他原本的面貌,反倒惹人疑心。

    他这样迫不及待得到她的信任,到底要做什么?

    扶荧想不明白。

    两人相互僵持又彼此沉默。

    裴容舟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替他们抽回了那把短刃,“好了,还有一个办法。”

    两人这才回神,一同看了过去。

    裴容舟说:“扶荧,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有三种方式可以炼化一颗不灭之心。”

    扶荧追忆一番,点了点头。

    裴容舟余光瞥了眼旁边的宁随渊,说:“取你身边人的几滴心头血,再放入聚灵瓶凝练,七日后即可凝练出一颗假心。”他顿了下,“它可以暂时欺人耳目,如果你真的能经受住生死卷的反噬,灵气淬炼之后,假异能成真。”

    扶荧灰暗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裴容舟不满皱眉:“扶荧,这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一旦被人发现,或再遭受今天这样的事,那么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更别提淬炼过程痛苦异常,和把人活活撕开没什么两样。”

    “我不在乎疼!”扶荧迅速打断他的话,“只要能得到这颗心,任何痛苦我都能承受。”

    事到如今,裴容舟已经无话可说。

    宁随渊还想劝解什么,然而要说的话在看到她希冀的神情后,全部化作沉默,最后喉间翻滚几圈,归于默然。

    “那我去准备,阿荧先好生躺着休息。”裴容舟苦口婆心地嘱咐一番,“切莫冲动了。”

    他出去后不久,宁随渊也跟了过来。

    两人刻意走出一段距离,确定扶荧听不到声音,宁随渊才叫住前人:“裴先生。”他嗓音寂冷,“你等凡人,身怀如此宝器,想必要承受一些代价。”

    裴容舟顿步,扭头回以淡笑,没有隐瞒之意:“折寿十年罢了。”

    十年

    宁随渊一滞,忽地伸出指尖点向他的额心,突然的靠近让裴容舟警惕后退,却见宁随渊讽意更深:“你的寿命仅有四十三,折这十年,你也没几年可活了。”

    凡人命数短暂,因此才盼望长生。

    奇怪的是,当宁随渊将他的寿命告诉他时,并没有迎来对方恐慌的丑陋表情。

    他仍然温润,眸色平静从容:“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充盈;碌碌无为者,便是长命百岁也不过是年华虚度;若有冥冥之志,即便昨日生,今日死,也无憾一生。”裴容舟笑了笑,“比起没几年可活,在下更倾向于,我还能活好几年,不过还是多谢宁公子善意地提醒了。”

    善意地提醒。

    短短五字,堵得宁随渊无话可说。

    似有不甘,宁随渊微微扬了扬下颌,睨着眼视人:“就算这样,扶荧也不会看上你。”

    裴容舟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神色间一闪而过意外。

    回想屋子里看到的那几幕,裴容舟心底已经清楚了大半,转瞬就笑意吟吟地点头赞同,“嗯。”他脾气颇好,“阿荧连宁公子这样才华出众的都看不上,更别提我这一介村医了。”

    说罢,一介村医裴容舟没有理会宁随渊的表情,潇洒离去。

    这番话对宁随渊的打击不轻。

    直到他离开良久,宁随渊都伫立原地一动不动,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良久才呼出一口郁气,又扭头看向身后的那间木舍,原本凛然的双目再次转为落寞。

    此刻,她定是欢喜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欢喜,他却依旧难过。

    作者有话说:

    裴容舟:不知道啊,我一个平A他就把大交了

    暴躁哥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真心换不来信任。

    扶荧:他突然恋爱脑,不对劲,肯定没安好心,我得警惕。

    知道真相的暴躁哥: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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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085[VIP]

    天微阴, 似有雨。

    待身体好了些,扶荧背着人来到了裴家医馆。

    霄铃正在此处养伤,这是事发的两天内, 扶荧第一次过来看望她。

    她伤得重, 至今意识不清。

    扶荧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生怕惊扰到她,就连端量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随后解开她胸前的衣领查看伤痕。

    她胸前的疤痕错落不一,看得扶荧一阵心疼,同时也有几分与有荣焉之感。

    前世的皎皎想成为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只是可惜困在天明川一生都不得所愿。

    如今

    她背靠太华山,成为众人仰仗的师姐, 这些伤痕就是她刻苦的证明。

    扶荧小心掀开布条,血洞狰狞, 是肉眼可见的疼。

    她满是愧疚地给她清洗上药,皎皎估计很疼, 睡梦中一直眉心紧蹙, 嘴里喃喃着要水喝。

    霄铃的用药里有一剂天松玉,需避水而食, 扶荧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于心不忍, 只用筷子蘸着水在她唇下点了点。

    她意犹未尽, 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扶荧不知她有所清醒, 摊开掌心召出隐青灯。青灯提于指尖, 散发着幽暗的蓝火。见此情景,霄铃陡然一惊, 便连因伤浑噩的意识也跟着清醒了,恐惧令人想要大叫, 偏生全身都动弹不得,更别提呼喊。

    霄铃满身冷汗,惊恐地看着那盏青灯悬于胸脯,心跳得越来越快,灵气散发出来的薄光笼罩着她,霄铃几近绝望时,却感受到自己的病痛正在离开自己的身躯。

    青灯在吸纳它们。

    她眼底闪过诧异,艰难地朝扶荧那头看了过去。

    身体好转,视线也跟着清晰不少,霄铃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唯独肯定的是这招必将反噬给她,不然她的脸色也不会那般难看了。

    为什么?

    霄铃问不出来。

    进太华宫偷东西的是她;伤人的是;救人的也是她,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个小周天过后,隐青灯已将她的伤疗愈了大半。

    这是扶荧第一次利用生卷救人,它可起死人肉白骨,同样的,对方受到的伤害多重;她就会遭到多大的反噬。

    好在决明身可以帮扶荧承担大多,所以除了短暂的疲惫晕眩,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扶荧重新收回隐青灯,用湿润的帕子为她擦拭手脚。

    霄铃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依旧不敢吭声,继续假装一无所知,任其摆布,时而偷偷眯着眼睛打量。

    扶荧没有注意到霄铃在偷看,专心照顾。

    她动作柔和,细密的长睫笼着一双温柔缱绻的眉眼,霄铃跟在贺观澜身边降妖伏魔,见惯形形色色的人们,她不敢完蛋笃定,但是

    她好像并不坏。

    一双澄湖似的眼睛,纳不进半点污垢,只剩清丽犹如月光般的幽静在其中摇曳。

    霄铃明明应该讨厌她的,然而心中动容,忽然不知如何面对。

    “身体无碍了?”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贺观澜的声音。

    霄铃猛然回神,死死闭住了眼睛,扶荧指尖微顿,放下帕子,温柔地给她盖好被子,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声。

    他走近,垂下的眸光在霄铃恢复了血色的面颊上一扫而过,“你现在气脉不稳,而她只是皮肉伤,静养几天便可痊愈,何必费神。”

    扶荧:“她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我自当偿还。”

    贺观澜缄默,视线缓缓落回到她身上。

    扶荧穿的素净,银白色的长衫显得身姿更为单薄,许是因为清瘦了许多,就连少女的那几分青涩都跟着削落不少,下巴尖窄,眉眼溶溶,端坐眼下,犹如菩提观音。

    “你在埋怨我。”贺观澜看出了她的疏离。

    这话说得有趣,扶荧抬眼道:“我埋怨司离君什么?”她说,“司离君乃太华宫掌司,我是为妖祟,司离君所作也是于情于理,倒是我,还要多谢司离君不杀之恩。”

    说到这里,扶荧竟真的颔首致谢。

    她要是真的动怒,冲他发作一番他自也无话可说;偏偏现在不宣泄不怪罪,话里话外都将两人间的界限分得清楚。

    贺观澜自持冷静,为人处事多是无波无澜,此刻却攒动着一股恼意,不知是恼扶荧的这番刻意疏落;还是恼怒自己。

    他凝息压制住那股已经抵至咽喉的冲劲,嗓音间维持着淡薄:“我只是不想让你做傻事。”

    扶荧反问:“不管司离君想不想,我都已经做了,不是吗?”

    她指的是霄铃。

    贺观澜登时哑然。

    扶荧起身靠过去,她的脊背薄薄一片,在他颀长高挑的身量之下,显得越发纤细可欺。她不再怕他了,比起那双冷清无欲的双眸,她的眼神比他更具有攻击性。

    “如果这是司离君让我所见的后果,那么如你所愿。”

    贺观澜拧眉。

    她笑了下:“如今我已经认清了自己,不过司离君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日后定不会伤及无辜。”

    贺观澜瞳孔紧锁,当即意识到什么,猛然抓起那只的手腕,“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

    “司离君越矩了。”扶荧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将自己的手用力挣出,颜色冷漠,“倒是有一样东西,司离君还没有还回来。”

    贺观澜对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陷入怔然。

    下一瞬,胸腔处传来嗡鸣,逼近的术法令贺观澜闷哼一声,复而又攥紧那只抵在胸前的柔软手腕。

    他知晓她的目的,心中不情愿,不乐意,满是抵抗与埋怨。

    贺观澜更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纵使他手段极端,那也是情有可原,他只是不想见她落得个行尸走肉的地步!

    她是当真不明白,还是

    贺观澜的眼神第一次透出犹如稚子一般的茫然之色,扶荧无心品鉴高岭之花的这番不同,微一施力,就将那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几缕微弱的金光。

    触指的刹那,金光就变作了几根不大起眼的头发。

    贺观澜甚至记得,二人发丝相系时是在一个良夜,弹指间,那几缕细长的发丝捻碎入尘。

    扶荧用讽刺的眼神注视过去。

    这一刻,那股郁火燃至极点,最终成为愤怒将他侵吞。

    “扶荧。”贺观澜表情细微,却仍克制着自己,“我是在救你。”

    救她?真是好笑。

    扶荧自认还没到需要他人拯救的地步,何论他所谓的救,也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作弄罢了。

    扶荧不再施以眼神,冷漠地与他擦身而过。

    直至身后步伐走远,贺观澜神色转黯,掩在宽袖下的大手不知何时蜷紧发狞,待天蒙地暗,大雨倾盆时,贺观澜还是追了出去。

    “扶荧。”

    她还没有走远。

    街上寥落,仅有的几个行人也都多餐至店铺,天光灰惨惨的,她那袭银衫铸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不知是出自什么情绪;也不知是因何而起的想法,他只是想

    贺观澜步步逼近,“随我回太华。”他说,“我会为你找一颗心。”

    扶荧眼神错愕。

    轰隆一声,闷雷朝空捣了下来,连绵的雨珠子紧跟其后,倒豆子似的满天浇落。

    他没有给自己施避雨术,很快全身淋湿,透明的水珠顺着他睫毛滑落,坠在脸上,神色晦涩不明。

    两人隔着雨幕相望。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收敛目光,纤薄的背影转瞬就被闷沉的雨帘吞噬。

    雨水潮湿,衣衫冰冷的黏合着皮肤。

    贺观澜已经很久没有淋过雨了。

    不单单是雨,春日的风;冬日的雪,在这漫长的登仙路,便连四季都被远远甩在身后,让贺观澜几乎忘了,他曾经也是一个凡人。

    曾经

    贺观澜猛地清醒了过来,忽然觉得嘲弄。

    他可能真的疯了,又或是失去了理智,竟然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自嘲一笑,转身重回医馆。

    “师尊。”

    霄铃已经坐了起来,在榻上好奇地看着他,表情想问又不敢问。

    贺观澜已经用术法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干爽,说:“等天晴了,我们就走。”

    霄铃实在抵不过好奇,“她就是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女子吗?”

    圣女的事迹尽人皆知,霄铃自也不例外。

    她实在想象不到清冷无情的师尊堕凡尘时是什么样的,每每听同门弟子议论起来都是抓心挠肝。

    幸而今日得以一见,确实与平日里的师尊大相径庭。

    提及苏映微,贺观澜倒是恍惚了一瞬。

    时日太久,他早将这人抛之脑后,面对霄铃探究的神情,贺观澜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想先前定是误会。”霄铃自顾自道,“她看起来是个心善的女子,不然也不会用那种方式救我。”

    霄铃笃定:“她肯定有苦衷。”

    贺观澜斜睨过去,“如此随便就定人好坏,我看你是把我平日对你的叮嘱全忘了。”

    霄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有。正因师尊对她不同,我才爱屋及乌,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贺观澜不语,目光安静地落在了窗外。

    一场雨同时裹挟了两个世界。

    任凭外面怎么电闪雷鸣,丝毫不影响屋内的欢声笑语。

    苏映微身体好转,难得聚集了一群朋友来家里玩儿,在众人的起哄之下,她喝了半杯白兰地。

    苏映微本身就酒量不好,自从得病,就彻底远离了辛辣刺激。

    难得机会,自然放纵。

    朋友架着她回房间歇息,隔着一道房门,那些吵闹笑声似乎也跟着隔绝,传到耳边都是嗡嗡的细鸣。

    昏昏沉沉间,脑袋里滴了两声。

    熟悉的电波声,苏映微眯了眯眼,怀疑是自己喝多,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很快,系统就开始说话

    [宿主,检测到一号和二号的情绪波动异常,数据显示剧情有小幅度偏移,他们好像真的对女配产生了好感,我们最好现在回去,免得]

    “什么好感?”苏映微趴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有好感正常啊,毕竟那个绿茶是假装我的冒牌货,没有好感才算剧情偏移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系统仍然觉得不大对劲。

    它不死心地劝说道:[我们还是提前回去比较好。]

    “啊呀,你放心啦。”苏映微大咧咧地安抚它,“现在他们对女配越好,以后对我就越是愧疚,我们任务完成的速度也越快。”

    系统略显犹豫:[可是]

    苏映微没了耐性,“你不是人类,不理解也正常。就像是现在大火的追妻火葬场文,你多看几本就懂了。”

    外面开始有人催促。

    苏映微急忙起身,准备重新参与到酒局,“行了,别烦我了,一年后再说。”

    见她如此,系统只能把不安咽回去肚子里。

    想到苏映微毕竟是自己的宿主,任务成功与否都在于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劝说一句:[如果真的任务失败,不单是你现在得到的财富,还有你健康的身体都要被再次收回,宿主你可要想好了。]

    “我知道。”苏映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放心,我有分寸。”

    见此,系统只能无奈地选择沉睡。

    它只能祈求剧情朝着既定的轨道发生下去,如果偏移,不单单是苏映微,连它也会遭受影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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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086[VIP]

    当电流从脑海划过, 又缓慢消失时,扶荧顿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从她清醒到今日已过一年之久,除了最开始, 往后再也没听到苏映微和系统的交谈, 时隔许久,早已将他们抛之脑后。

    扶荧起先不是没有担心过。

    害怕自己的举动影响到所谓的剧情,从而引起系统的注意。可在这本书里她只是一个女配,谁会大张旗鼓,事无巨细地写女配两年内做了什么?因此行事上也大胆了许多。

    不过今日所见,并不是全然没有影响的。

    扶荧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嘲讽,自异世而来的灵魂不曾把这个世界当成真正的世界, 他们是NPC,是纸片人, 唯独不是活生生的人,就连那几个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对苏映微来说都是用于完成任务的工具罢了。

    人各有志。

    她想从中换取永恒的财富与长寿, 这不算可耻, 扶荧也明白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若有朝一日苏映微真的回来,她也不想与之为敌, 要是她能安分守己,系统给她的东西足够保佑她后世无忧;要是苏映微执意完成任务

    扶荧不知她任务成功后的代价是什么。

    关于那本话本子的记忆也只是延续到她死之前, 至于女配下线,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扶荧是一无所知的。

    所以扶荧不敢赌也不能赌。

    如果以苏映微为中心, 那么她理应是天道之女,随着她任务完成回到现世, 不虚洲必定将面临轰塌。

    想到这个可能性,扶荧内心顿时沉重许多。

    她必须快点, 用尽一切手段杀了宁随渊,如果所谓的男主死了,苏映微的任务必将面临失败,系统也会切断两个世界的关联。

    扶荧不敢耽误,急忙去找裴容舟。

    大雨转歇,回去后就见四人共处一室,气氛沉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碧萝最先看到扶荧,起身冲她打了声招呼,神情靡靡。

    她用帕子擦去额前水渍,视线顺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答案,“是不是关于那颗心?”

    三人同时抬眼。

    扶荧不禁喟然而叹,最后的办法也被切断,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很快从做出了取舍。

    她上前牵起碧萝的手捏了捏,“仔细想想,取心尖血也不是什么小事,我看还是算了。”扶荧唯恐碧萝自责,“那本书也先不要了,回头我们再想办法。”

    至于苏映微那边

    依照剧情,距离她回来还有两年的时间,这两年她小心谨慎些,不让系统觉察,再另寻机会入手。

    就是这灯鬼之身有些麻烦

    扶荧垂眸,此前在太华山上得到的那本书有不少蛊毒的记载,待回去耐心研究一番,说不定还能制出用于压制的蛊虫来,或多或少是能挺过这两年的。

    就算真的挺不过去,也是她命数如此。

    总之没什么大不了!

    扶荧很快接受了现状,抬眼却见碧萝耷拉着脑袋,漂亮脸蛋皱皱巴巴的,看起来比她还要哀愁。

    扶荧忍俊不禁,温柔捧起她的脸

    “那天是我不冷静,真让你为我受伤,我也舍不得。”

    “阿荧”

    这么一说,碧萝更加委屈了。

    取一滴心尖血而已,对她来说无足轻重,若真能让扶荧好起来,别说是一滴,切半颗心过去她都愿意,可是现在根本就不是半颗心的事,而是

    “谁和你说会失败?”

    倏然,一道慵冷的嗓音穿耳而过。

    两人同时看去。

    宁随渊处于正位,双手环胸,神色漠漠。

    “他说光凭碧萝一人不够,可是除了碧萝,你身边好像也没几个亲近人,我们因此才商量着找谁比较好。”

    碧萝愣住,扶荧听罢也愣住。

    宁随渊的话向来做不得真,然而此刻一脸正色,一时间也让扶荧分不清真假,困惑当中,不由看向碧萝:“真的?”

    她呆滞地张了张嘴,余光小心翼翼地瞥落过去,冷不丁对上宁随渊如锋如芒的视线,心窝紧跟着突突了两下,碧萝也顾不得其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真、真的。”

    扶荧更是狐疑。

    她垂眸凝思,隐约想起裴容舟是说过,要“几个”身边人的心尖血。

    “不过”宁随渊再次开口,跟着顿了顿声,“成风。”

    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成风立马站了出来。

    宁随渊说:“你虽然看我不喜,不过成风没有招惹过你,也算得上你一个身边人。”

    这回换成风愣住。

    他跟在宁随渊身边久了,行事上自是比寻常人机敏,当即抱拳作揖:“属我愿意为付姑娘肝脑涂地。”

    掷地有声,忠心不渝。

    满堂哑然。

    宁随渊身形后倚,见扶荧还直愣愣在原地站着,哼笑一声:“还是说你嫌弃我,自也嫌弃我身边的人。”

    扶荧回过神来,急忙解释:“成风肯帮我,扶荧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如何偿还这份恩情。”

    仅是碧萝一人,她就已经受之有愧了,更未想过再依靠别的人。

    心尖血乃人的藏神之血,珍贵之物,让别人心甘情愿为她付出,她自然受之有愧。

    “扶姑娘言重了。”成风一本正色,“救命之事,何谈恩情。”

    说完,又小心观察宁随渊的脸色。

    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垂目瞥向侧位的裴容舟,态度虽冷漠,比起往日却也算有礼,“裴先生,两人够吗?不够的话我家里还有几个伺候她的婢子。”

    裴容舟颔首,“够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总觉得这几个人氛围怪异。

    她思索几许,“那我陪着你们。”

    宁随渊睨了过来,“以裴先生先前叮嘱,取心尖血时切忌有他,更要避讳妖祟,若受到邪气浸染,怕是会功亏一篑。”

    说罢,他玩味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也算半个邪祟。”

    扶荧:“”

    这番言辞让扶荧无从辩解,而后在碧萝的督促之下,老实回到自己的屋子安静打坐。

    凝练出一颗“活心”需得七日的时间,为此,裴容舟只能将蛊毒之事暂且搁置。

    七日来扶荧闭门不出,终于挨到了活心炼成之日。

    “这毕竟是一颗假心,你的命火可能会与其产生排斥,虽过程痛苦难熬,但总能挨过。”裴容舟将盛有活心的聚灵瓶取了出来。

    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只见瓶身泛红,区别以往。

    扶荧端坐床榻,紧张地攥紧身下床褥。

    裴容舟深吸一口气,眼神肃穆:“可以的话,我就拿出来了。”

    扶荧轻轻点了点头。

    四下无声,全部聚焦在他的动作上。

    裴容舟小心打开瓶盖,一缕柔和的红光顺着瓶口钻了出来。

    和寻常的脏器不同,与其说是心,不如更像是一颗种子,极小一粒,尖红的嫩芽只蜿升出一角,悬在众人眼下,灵洁剔透。

    裴容舟的表情并不轻快,“阿荧,你可想好了?”

    待意识到他所忧虑后,扶荧笃定点头:“我想好了。”

    “还是那句话,要小心保护,不可被人发现你的异样;只要能忍过每月十五的反噬之苦,假异能成真。”

    扶荧给他了一个郑重而坚定的眼神。

    事已至此,裴容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你们先都出去吧。”裴容舟扭头对围在身后的几人说道,“镀心需得清静,待好了,我再叫你们进来。”

    碧萝有些不大情愿,最后在扶荧安慰的笑意当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屋子。

    屋外碧空清朗。

    一场大雨冲刷,院中的花草都跟着亮丽几分。

    碧萝安静坐在石头凳上等着,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腿,又时不时朝身后张望。

    忽然,有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脑门上。

    碧萝哎哟叫唤了声,还没来得及找罪魁祸首,就见那块石头映显出几个小字。

    【门外,槐树下。】

    碧萝捂着脑袋,一时间也顾不上疼了。

    她眨巴眨巴眼,正要把石头丢回去,上面字迹进行了二次拼合:【帮扶荧。】

    帮扶荧?

    碧萝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思量半晌,她还是握着那块石头走了出去。

    碧萝去的时间不算长,刚好赶在裴容舟出来前回来。

    她的神情看起来凝重而恍惚,踩在宁随渊的步伐后面跟了进去。

    “镀心”看似成功了,因为比起离开前,扶荧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苦色。

    “如何?”宁随渊问。

    扶荧蔫蔫抬起睫毛,本想说什么,注意到身后满腹心事的碧萝,最终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怕小鸟担心,她忍耐着连哼都没哼出来,即便胸绞痛的厉害,仍是面色不惊:“还好。”

    说话间牵扯五脏,气血一阵沸腾。

    扶荧放轻声音:“碧萝快去吃饭吧,你今日什么都没吃,定是饿坏了。”

    碧萝哪还顾得上饿。

    她双手背后,看了眼宁随渊,又看了眼她,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我守着你。”

    两人相处这么久,扶荧哪会看不出她是藏有心事。

    “我想擦洗一下身子,既然这样,碧萝留下帮我可好?”

    这话说完,裴容舟和成风脸上露出了同样的尴尬之色。

    两人不作逗留,逃得仓促又迅速,最后只剩下宁随渊站在床边,扶荧好整以暇地看过去,“帝君还有话要说?”

    她敏锐地看到他额前青筋跳了一下,神色莫名,互不相让地僵持片刻,宁随渊转身离开。

    现在碍事的人都走了,扶荧招呼碧萝坐过来,“说吧,怎么了?”

    碧萝自知瞒不过去。

    她用力地咬紧唇下的软肉,不吭声,默默地将一根红绳送过去,“他本不想让我告诉你的,但”碧萝声音微弱,“我总觉得瞒着不好。”

    扶荧怔愣一下,情不自禁地接过了那根红绳。

    “这是承劫络,又名子母络。红络为母,黑络为子,子络可以代替母络承受一切灾厄,当然也包括病痛折磨。”

    碧萝又想到了不久前贺观澜对她说的话。

    许是害怕宁随渊发现,他特意将一缕意识寄生在天冬身上,即便透过那具普通的肉躯,碧萝仍是在小童那双青涩的眉眼中嗅到了独属于贺观澜的那份冷清。

    “你在她睡下时偷偷系在她手腕上,无须告诉她是我所为。今夜过后,她自会无忧。”

    碧萝不清楚贺观澜为何这样做,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本有忌惮,在这之前还小心用灵气探查了一番,可这确确实实是承劫络,没再填任何别的什么。

    扶荧若能顺遂最好不过,可是想到扶荧前世,碧萝还是不忍隐瞒。

    她理所应当道:“阿荧,我看过了,这个络子确实能祝你度过今夜,若不你戴上吧,也省得自己煎熬。”

    反正挨疼是贺观澜的事,他活该!碧萝也不心疼。

    扶荧没说话,沉默地把玩着那根红色络绳,倏而笑了。

    贺观澜这人,矜冷自持,一向分的清明。

    他自认有愧,便以为如此就能偿还。

    可是

    扶荧不想欠他什么。

    在碧萝期待的目光下,她毫不犹豫地粉碎了那条络绳。

    眼见好好一条绳子化作粉末,碧萝当即惊呼一声:“阿荧,你、你真不要呀!”她一阵心惊疼,倒不是心疼这条绳子,她只是只是

    碧萝红着眼睛,“司离君说,此痛犹如万箭穿心,我这才、这才带回来的。”

    扶荧哪会不知道她是在忧心自己。

    她抬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头发,“碧萝,若我能忍过今夜,日后万般折磨都难近我。”她笑容苍白,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坚定,“世上千难万劫,庸人难渡,承劫络可承一劫,承不了万难。”

    “阿荧”碧萝忽然不知作何言语,除了心疼,除了叫她的名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去吧。”扶荧指尖垂落,“让我独自待一晚上。”

    碧萝揉了揉发酸的眼眶,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又听到她在唤她。

    碧萝回头。

    扶荧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长发墨缎似的散开,裹着张白玉似的容颜,她唇边带笑,黑亮的眼睛也是弯起的。

    “明天见。”扶荧对她挥了挥手。

    碧萝心头轰隆一响,当即怔在了原地,下一瞬,眼泪滚落。

    月夜清明。

    随着玄鬼倒地的声音,系在贺观澜内腕上的黑色绳络也跟着燃毁。

    那点微弱的火苗不足以将他烧伤,然而触及皮肤仍是传来不可忽视的灼痛。

    贺观澜抱琴的双手陡然僵住。

    眸光情不自禁地落了过去,承劫绳已消失殆尽,除了腕骨上细微的红痕,似乎从未有过它存在的痕迹。

    那抹红痕突兀。

    火意似乎顺着手腕燃到了心口,灼得他呼吸滚烫。

    “师尊,方圆百里的玄鬼都清理干净了,我们是回太华山,还是?”霄铃提着剑跑来,却见他对着自己的手出神。

    霄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贺观澜生有一双过分修长的十指,琳琅琴身衬指节若玉,上面空无一物,并无不同。

    “师尊?”霄铃困惑地再叫了一声。

    “回太华。”

    贺观澜收回云间鹤,衣袍如云翻过。

    他最后又看了眼身后,今日月色通明,满地的月光犹如碎掉的鲛珠,贺观澜突然转了念头

    “去不动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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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087[VIP]

    东方将白, 曦光映日,当最后那丝墨底消退后,天云大亮。

    扶荧清醒了过来。

    她趴在床上, 呆呆睁着眼望着房屋那一隅浅淡莹白的日光, 才得以回神。

    屋里很乱。

    扶荧已经记不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她有分寸,生怕自己惊扰到旁人,便是痛极发疯时也没有离开这张床。

    扶荧先给自己擦洗了一遍身子,又用术法将凌乱潮湿的床铺重新收整干净,最后才换衣梳洗。

    她特意穿了身桃红色的绫罗裙。

    裙衣轻薄,没有过多繁琐的花纹, 仅搭了一条同色的流云披帛。她平日里多爱浅色,宁随渊命侍画她们准备的又都过于招摇, 身上的这件是唯独不算张扬的,此刻扶荧把它穿在身上, 对着铜镜照了照。

    仅一夜, 好像就又清瘦了许多,腰身松垮, 她只能将缎带囍得更紧,才勉强掐住那截腰, 脸上更没什么血色, 打眼过去弱柳扶风, 病似芙蓉碎。

    扶荧对着镜一番思量, 最后捻起胭脂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

    她不擅长打扮,在九幽宫的时候有翠珑侍画帮衬的, 每天着什么妆全是她们说了算;出来后就完全放飞自我了。

    扶荧下手略重,雪白的腮点缀着两坨红, 看起来不伦不类,还有几分招笑。

    她犹豫地看了看指尖的胭脂,思来想去,还是起身洗去,又坐回来继续涂抹。

    这次倒是不重了,就是不匀称。

    上面红一坨,下面暗一坨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接连两次的失败令扶荧深感颓废,最后无奈地叹了声,彻底歇了心思。

    她抬手将胭脂放回到匣里,未曾想一只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

    他手掌大,五指长,大拇指裹着一枚玄色龙纹扳指。

    那个胭脂盒子捏在他手里,衬托之下小得滑稽又可怜。

    扶荧怔然,不禁抬头望去。

    宁随渊不知何时进来的,甚至还穿着昨日那身墨蓝色的衣袍,这可怪哉,魔君对他这副皮囊向来钟情,便是在外头也是一天一身新衣,扶荧与他相处至今,就没见过宁随渊一身衣服同穿两日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短暂的错愕后,她忍不住看向外面天色。

    天云白的不算透彻,也才初醒的模样,估计未过平旦。

    “你”

    “抬头。”宁随渊不予理会她的表情,突然打开了那胭脂匣。

    扶荧脑子转得快,很快觉察他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不必劳烦帝君,这胭脂艳,不大适合我,我正要洗了去。”

    说罢,扶荧准备去洗脸。

    宁随渊的眼神紧跟过来,“难道你不是怕那只鸟担心?”

    扶荧步伐顿住,严肃纠正:“碧萝不是鸟。”

    “哦?”宁随渊挑眉,深感玩味,“不是鸟,那是什么?”

    扶荧和他说不清,去盥盆那里胡乱洗了一把脸,回来发现宁随渊依旧拿着那盒胭脂,时不时抬起的眸子点漆如墨,意味不明。

    她瞥了眼镜中那张凄白若纸的面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坐了过去。

    宁随渊打开盖子,用无名指腹蘸了些殷红的胭脂,望着那色泽,扶荧犹豫不定:“帝君会么?”

    他沉思,“不会。”旋即说,“不过应是比你强些。”

    这话让她不满,不过事到如今,也指望不了谁了。

    扶荧叹罢,认命地把脸仰给了他,是平常难见的憨态。

    和猫似的。

    宁随看得牙齿发痒,半晌忍耐下那抹悸动后,向她靠近。

    他是站着的,需得委下腰来,因着高大,俯身的弧度自也大,如此便将扶荧完全裹进了自己的身躯里。

    宁随渊的睫毛密密压着,眼瞳淡薄,此时收拢着她的眉眼。

    他依稀记得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有婴儿肥,虽不大明显,却也颇为青涩可爱。

    如今

    脸看起来比他手掌都要小,肤白的像瓷,一双弯弯细细的眉,掩着乌浓的眼,此时正睁望过来,比起她的那双清澈,藏在他冷淡之下的东西便显得尤为不堪。

    “闭眼。”

    扶荧听着怪,皱了皱眉:“涂个胭脂罢了,闭什么眼,我看还是算了。”

    她又喊着算了。

    宁随渊面无表情道:“你看着本尊,本尊紧张。”

    这句话从他嘴里出来格外地没有可信度。

    抛开那些低劣的品质不谈,扶荧有时也会钦佩他得天独厚的傲然自恋。

    紧张?

    饶是扶荧,此刻也没忍住笑了下。

    见她笑,宁随渊不满:“不信?”

    “信。”扶荧弯着眼,“不敢不信。”

    说完,老老实实闭上了眼。

    黑暗中,所有感知都跟着放大,她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起先扶荧还听着奇怪,最后才发现那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从自己胸腔里传出来的心跳。

    这一刻扶荧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真的拥有了一颗心。

    当那抹温贴至脸颊时,扶荧不由得半眯起眼,透过狭窄的视线,她看到他靠得极近。

    男人眉骨锋利,五官深浓,平日里常是冷冷恹恹的神态,不知是否专注的缘由,神色间的寒戾有所消解,连那双向来居高临下的眼眸都少见的有了几分温情。

    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面容诡异重合,昔日早已忘却的东西如今如潮水似的褪回脑海。

    [这是我花了半个月的俸禄买来的,你就涂上看看嘛~]

    [不要,我不会涂,要是涂成两个猴屁股,你准会取笑我,我不涂。]

    [我给你涂我给你涂,胭脂铺的婶子教过我的,我给你涂,求你啦~慕宁~求求你啦~]

    耳边声音喧腾,恍然间好像又看见那道浅绿的影子在身边转来转去,夹着嗓子,一声接一声,不知疲惫地恳求着,只为她涂抹一次他亲自挑选的胭脂。

    小郎君实在烦得很。

    咋咋呼呼,外面的蚂蚱都没他吵,一来二去的,扶荧实在架不住他纠缠,不情不愿地允了。

    两人对着镜子忙活半天,果不其然收获了两个猴屁股,他知道自己犯错会挨打,那一刻不等扶荧反应,拔腿就跑。

    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好像都在昨日。

    “行了。”

    宁随渊收起了胭脂盒。

    她扭头看向镜中,两片轻薄的烟霞飞在眼底,与雪白的肤相衬,煞是春色满面。

    没有小郎君涂得好看。

    扶荧忽略了那丝翻腾的寂寥,温声道谢:“多谢帝君。”

    扶荧继续对着镜子弄头发。

    她不如翠珑侍画手巧,更不知现在不虚洲流行什么发髻,梳的也都是十七年前妇女们常见的款式。

    简单,只松松挽起,再用一根簪子别住,就算成了。

    注意到她挽簪的动作,宁随渊神色黯了黯,伸手接过,“我来。”不等扶荧说话,就自顾自将那流苏坠别到了发间。

    扶荧猛然注意到他袖间的潮湿,想到近日多雨,试探性问道:“帝君在外待了一夜吗?”

    她有些担心自己的丑态被他看见,换得嘲讽。

    更怕自己失控之下口无遮拦,说出些不该说的。

    宁随渊闻声僵滞一瞬,转而双臂垂落,“再涂些口脂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

    扶荧凝神片刻,也不作逼问,扭头挑出一盒不算艳丽的颜色涂上,起身面对向他,“我要去找碧萝了,帝君”她掠了眼他身上的水渍,“也换身衣裳吧。”

    她委了委身,转身开门。

    曜日浓浓,尽数泼洒在她身上,不知是光刺眼,还是她本身刺眼,宁随渊竟被恍的离了神,直到那抹桃红远去,也迟迟没有动身。

    她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待了一夜

    准确来说,是守了一夜。

    夜半小雨,烛火随风雨飘摇。

    他立在窗外,听她哭喊,宣泄,再到雨停声歇。

    他目睹她的狼狈濒临,却始终相信她会等到天明。

    宁随渊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上面遗留着几滴融不开的泥渍,都是昨夜从房梁上滚落在身上的。

    他捻诀换了身干净的,踱步跟了出去。

    这个时辰众人都已醒来,正聚集在堂前等着扶荧过来。

    扶荧一经踏门,眼前跟着闪过一道碧绿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抱了个满怀。

    “阿荧!”月ɡё韣鎵

    她搂得紧,声儿都跟着颤。

    扶荧愣了愣,反手抱住她。

    “碧萝昨夜睡得可好?”

    哪来的可好,她根本就没有睡。

    不单单是她没有睡,成风和裴容舟也都没有睡,几个人坐在一处大眼瞪着小眼。

    裴容舟不放心,成风也想替宁随渊看看她的情况,然而最后都被碧萝拦了下来。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想见她,但始终明白,扶荧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那般的,她也相信,扶荧肯定不会让人失望。

    果然,扶荧真的醒来了,好端端地重新来到了她身边。

    心底酸涩得厉害。

    碧萝红着眼眶松开手,“你、你可好了?”

    扶荧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个圈。

    她特意穿得娇俏明媚,那抹胭脂红连仅余的憔悴都跟着掩去了,明明艳艳,灼灼如花。

    碧萝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又绷起神经,“那心”

    不等她把话说完,扶荧就抓住她的手贴在了胸口,弯着眼睛:“听。”

    碧萝摸到了她的心跳声。

    缓慢,微弱,一下又一下,在掌心跳动着。

    她猛然恍了神,旋即破涕为笑。

    扶荧那颗刚凝好的心因她的这个笑,好像隐隐有了即将融化的迹象,扶荧心疼地捧起她的脸蛋,擦干净那上面的眼泪,由衷道:“谢谢你碧萝,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拥有这颗心。”

    这番话说得真挚,未等碧萝反应,忽见一人逼近。

    是宁随渊。

    她神色仓皇了几分,急忙掩饰:“没什么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行,谈谈什么谢不谢的。”最后越说越心虚。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扶荧没有看出异色,攥紧碧萝的手,深感愧疚,“可惜,我没什么好给你的。”

    “别这样说!”碧萝急了,“我把你当家人,家人不得生疏。”

    她声音渐弱:“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

    扶荧虽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番话,为了不让碧萝难过,但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她想好了。

    再过一段时间,等找到《百杀录》下卷,时机成熟时,就把两人的同命契解了,让碧萝得到真正的自由。

    不过这只小鸟敏感多疑,又害怕离别,倘若突然提及解契,保不准生出间隙,以为她不要她咯,所以这件事务必要好好筹划。

    除了碧萝,扶荧当然也没忘记其他人。

    扶荧再次看向成风,“还有成风,多谢你救我一命。”

    成风受宠若惊,不由得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宁随渊,“哪里的话,扶姑娘安好便好。”

    “我没什么好东西。”扶荧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剑珮递过去,“这是我现在在回落崖找到的,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还有裴容舟,扶荧自是没有忘记。

    她在储物袋翻来找去,找到一匣子药材,同样送给了他,“裴先生帮我过多,这些药都是寻常找不到的,只是还未炼制,日后定有用处。”

    药是九幽城的药,都是她出来前偷偷薅来的。

    宁随渊自然是认出来了药匣上熟悉的印记,眸光幽暗,背在身后的指尖捻了捻,冷眼见裴容舟接过后,没说什么。

    “你先坐。”

    裴容舟也不客气,命天冬把药匣拿了下去。

    扶荧落座,他搭脉过来,屏息须臾后,收回手细心叮嘱:“气脉虚弱,切记不可操劳。”

    “好。”扶荧卷下袖口,语气稍顿,“我决定即日启程。”

    裴容舟先是滞了一瞬,不觉意外:“那我让天冬给你备些干粮。”

    没等扶荧答应,一直没有出声的宁随渊突然开口:“不必了。”他说,“也就半日的路程,何必费心。”

    他语气凉薄,似有刀光剑影映射其中。

    裴容舟哪能听不出来其中不快,没有直接发作,单纯地笑了笑,“扶荧是我的朋友,何况只是些吃的,谈什么费心与否。”他扭头叫道,“天冬,你去收拾吧。”

    宁随渊敛目视人,隐约可见不虞。

    天冬很快把路上所用的干粮准备好,扶荧知道碧萝贪吃,便让她收好。

    酒泉镇的村民热情。

    扶荧清楚一旦他们得知自己即将离开,必定长街相送,如此大张旗鼓是她不想见到的,于是收拾完东西,裴容舟特意带他们走了一条小路。

    送到镇口后,裴容舟便停下了步伐,“行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今日天光大好,暖融融的日光笼罩着这座遐方绝域,看似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扶荧,其实我想多留你几日。”裴容舟突然说,见到她眼底讶异,又道,“以你现在的状态,还需静养。”

    扶荧恍然,“可是”

    “我知道。”

    裴容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什么,想求什么,正因知晓,才不会阻拦。

    他顿了顿,注意到来自她身后的那道不善的注视,也不觉得慌张,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你找到东西,你要我做的事,应该也能水落石出了。”

    他指的是千机引。

    扶荧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次一行收获颇多,而裴容舟为她付诸是她罄其所有都无法还清的。

    扶荧受之有愧,更难提感激。

    她缓缓抬起睫毛:“扶荧此生都会记得裴先生的这份恩情。”

    裴容舟不禁失笑:“那你恐怕要记很久了。”

    她恍惚一瞬,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裴容舟是凡人,凡人生命短暂,难论永恒,可她不同,对裴容舟来说,她的确要记很久很久。

    告别的话没有说太多。

    苍狼拉着玄色的轿辇腾空而起,她撩开帘子,地面那道月白的影子逐渐转为一个小点,随着距离的升高,再也看不见。

    她放下帘子,低低叹了声气。

    宁随渊坐在对面,指尖捻弄着那只精致的青玉茶盏,嘲讽似有似无:“舍不得?”

    扶荧递去莫名其妙一眼:“还要回来,有何舍不得的。”

    听到还要回来几个字,掌心间的那只杯子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宁随渊随意将它放下,成风颇有眼力见地取出了个新茶盏,重新给宁随渊斟满茶水,不过此时他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你送的药可是从我宫里拿来的?”

    虽为质问,确是肯定。

    一听到这话,碧萝先慌了神,她偷偷瞥了眼扶荧,见她依旧从容,跟着淡定下去,没有说话。

    扶荧既敢把东西送给裴容舟,就不怕被宁随渊知道。

    不过怎么说都是他的东西,总归是要给个解释的,“帝君放心,我拿的都是些寻常药材,不是昂贵物,原本是想留着自己用的,帝君若是心疼,回头我再逐个采来还您。”

    成风是个多嘴的,听罢就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提宁随渊说了:“不过是一些药,帝君才不稀罕,扶姑娘有所不知,那日帝君本想将万生琉璃盏”

    “成风。”

    一声低喝,生生打消了他接下来的对话。

    成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东西,小心打量着宁随渊的表情,不敢吱声。

    坐在一旁的碧萝先是沉思,接着恍然大悟:“万生琉璃盏难道是那个东海神盏?听闻内有洞天,是独绝无二的奇宝呢。”碧萝十分稀罕这些新奇玩意,迫不及待问道,“那东西呢?”

    面对碧萝兴致盎然地提问,碧萝哪敢吭声。

    宁随渊压着双深浓的眉眼,低头淡定地吹了吹茶水,说:“碎了。”

    “啊啊?!!”

    碧萝傻眼。

    “还、还能碎?那可是大宝贝啊!”她遗憾地捶胸顿足,又颇为不甘心,“怎么碎的?”

    宁随渊的眼神似有如无地落在了扶荧身上,“遇上了没有良心的,自然碎了。”

    此话深深,碧萝听不明白。

    扶荧倒是听出来了,佯装不知,长睫垂着,坐姿安静且乖巧。

    宁随渊说不气恼那是假的。

    即便过了这么久,他仍记得她离开九幽的那天,落在身上的那场大雨有多么冰冷。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他目光深深,盯着她看了许久。

    她越是假装一无所知,越是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一些药罢了,本尊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宁随渊端起茶盏慢饮,余光却观察着她,“以后想要什么直说,偷偷摸摸得像什么话,传出去本尊脸上也不好看。”

    扶荧指尖微凝,终于抬了抬睫毛。

    此时外头传来苍狼嗷嗷的嗥声,许是不动山快要到了。

    宁随渊放下茶盏,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眼底深色不加掩饰,旋即轻声作问:“找到那本书,然后呢?”

    扶荧看了过来。

    宁随渊说:“然后你要去哪儿?”

    扶荧神色滞了滞,“帝君觉得呢?”

    他觉得?

    宁随渊泛起冷笑,“你和云麒待了几日,想必清楚他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太华宫,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凭借一个贺观澜,真以为能让你高枕无忧?以你现在的肉身,过去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甚至没有说裴容舟的名字,显然不把对方放在心上。

    说来说去,最后就剩下他了。

    扶荧觉得好笑,云麒不是好人,贺观澜也不是好人,这么说来,他宁随渊倒是个好东西了?

    扶荧没有直接点破,“如果我不和帝君回九幽,帝君会囚我不成?”

    这般反问,当即让宁随渊愣住。

    要是换作以前,他确实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可是现在

    虽然没有出息,宁随渊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心存忌惮。

    怕她不悦;怕她对自己抱有成见,更怕她会怕他。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逻辑:她打我,说明不怕我,说明心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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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088[VIP]

    不动山, 雁渡坪。

    这是一片荒落之地,无人管辖,造访, 生灵毫无顾忌地野蛮疯长。昔日的村落早已被野草木遮蔽, 厚重的青苔掩埋了人烟存在过的证明,只剩万物岑寂。

    不少玄鬼在此地流窜,一夜过去已被屠戮了个干净。

    贺观澜身为修仙者,即便是再微小的气息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就洞察有人接近。

    不多不少,正好三人。

    他神色陡转,瞥向那道蹲在玄鬼尸身旁边, 用剑刃在里头搅和来搅和去的影子。

    “霄铃。”他叫她。

    “师尊。”

    霄铃巴巴跑来,剑上来不及清理的黏稠血点子甩到他脚边, 对方毫无觉察,大眼睛天真又困惑。

    贺观澜默然几许, 微不觉察地拉开两人距离:“扶荧他们来了。”

    霄铃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师尊是想去找扶荧姑娘?”

    贺观澜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想到两人那颇为难堪的分别, 心尖像是被细微的毛刺刮过,比起疼, 更多的是酸痒。贺观澜封心修道,心若枯海, 鲜少有波,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笃定的是并不想让年幼的弟子看到他的犹豫不决。

    自然, 神色更为寥淡。

    “你假装与我失散,然后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

    “?”霄铃迷茫地啊了一声。

    孩子心眼直, 不懂就问:“好端端的,我为何假装失散啊?”

    见贺观澜不说话, 霄铃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试探性问:“难道是为了扶姑娘?”她观察着贺观澜沉默的眉眼,略有疑惑,“如此麻烦,师尊何不直接过去?”

    “此前不虞,直接过去会让她认为是我们有意跟踪。”贺观澜顿了下,“你就假装与我失散,我让她帮忙寻你。”

    霄铃从喉咙里憋出来几个字:“怎么不换你失散,我让扶姑娘去寻你。”

    他面无表情,“你讨喜,丢了她会去找。”

    换言之,别说他丢了,他死了她更开心。

    “”无话可说。

    霄铃难揣师心,思来想去豁然开悟:扶荧是师尊那白月光的转世,无非是因为先前闹了不愉快,拉不下脸,想用她搭台阶来着。

    多大点事。

    霄铃嘻嘻一笑,大咧咧拍上贺观澜肩头:“好说,弟子这就消失。”

    她掌心上沾染着血渍,掠过肩头,留下深深一道影子。

    贺观澜难以忽视,眉心跟着一跳,他深吸口气,轻轻甩开霄铃,克制着冷清:“去吧。”又不放心地叮嘱声,“记得藏个难找的地儿。”

    霄铃不疑有他,落下一句知道了后,就奔着深山的方向过去。

    待到人影消失,贺观澜立马捻诀给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笼罩在眉心的阴霾这才扫开。

    雁渡坪形似大雁酣睡,故此得名。

    五百年前,此处也算丰饶,百姓们靠山而生,后来不知因何变故,一夜之间,方圆百里的人畜尽遭屠戮,一个不留。

    未遭玄鬼冲击,也无灾火入侵,各个都死得蹊跷。

    无论是镇天司或是仙云顶,调查多日仍是疑点重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几人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和寻常的深山野墺没什么两样,唯一称得上怪哉的是行走至今未见一个活物,山林当中诡静异常,除了风拂林动,再无任何多余的响声。

    生卷与死卷互有牵连,扶荧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胸口的位置,此处平静,想来在更深处的地方。

    进了山,再往里走就是昔日村民们的栖息之地。

    透过满山荒芜,可见石屋高低错落在群嶂当中,有的已经彻底衰败;有的依旧顽立其中,扶荧正看得入神,宁随渊突然拽她到身侧,神色变得警惕。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草丛中有窸窸窣窣地动静,随后,玉白身影自其走出。

    贺观澜。

    他的脸色称不上好。

    苍白,写满倦怠。

    宁随渊如临大敌,长臂将扶荧护在身后,拿出了惯来的尖锐刻薄:“司离君果真有尾随的癖好。”

    贺观澜稀奇地没有与之唇枪。

    他抬了抬眼,像是看了眼扶荧,然后攥紧掌间的东西,从几人身边走过。

    宁随渊生怕他有所动作,拉紧扶荧侧至一旁。

    直到贺观澜离开范畴,她才注意到他掌心握着个牌子有点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扶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张口叫住:“你手上可是霄铃的腰牌?”

    贺观澜步伐顿住,嗯了一声。

    她再问:“那她人呢?”

    贺观澜背对着她,沉默须臾,语气落落低迷:“失散了。”

    失散了?

    扶荧一愣,急忙从宁随渊的身后走了出去,“怎么失散的?你们难道不是一起的吗?”

    贺观澜终于回过头。

    他的眼神是难掩的倦色,“玄鬼袭击,又遇仇家堵路,因此失散了。”

    司离君这个身份为他树敌无数。

    贺观澜也不算骗人,行至不动山,确实遇到蛰伏,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无须动手,只动用神念就将他们屠的一个不留。

    扶荧神色怀疑,“霄铃是你座下首席弟子,寻常妖邪岂是能撼动得了的?”

    贺观澜不慌不忙,仅说了三个字:“她有伤。”

    这回换扶荧沉默。

    隐青灯的确能助她疗愈,然而亏损的精气确实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再看贺观澜的表情,想来是遇到了一些难缠的东西。

    眼见他要走远,扶荧最终过意不去,“贺观澜。”

    她很少直呼其名。

    [贺观澜]这个名字一出,隔阂在两人间的界限像是突然消失一样,骤然亲昵。

    贺观澜抿了抿唇,慢悠悠回头:“嗯?”

    扶荧不大情愿和他一起,不过想到是为了皎皎,最终妥协:“我和你一起吧。”

    贺观澜挑眉,没有直接答应,反而看向她身后几个人,“我是不介意,就是不知九幽帝能否愿意。”

    宁随渊张了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脱口,手腕就被扶荧猛地拽住:“我们正巧也找东西,顺便罢了。”

    她握过来的手软,因着小,甚至完全束不住他的手腕。

    宁随渊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腕,她白得发光,那截细嫩像是要挣出腕子上那只细细的翠绿镯子,直贴他来。

    对比之下,他腕粗,手背青筋迭起,她的手就那样紧紧拉着他,无端让他愉悦。

    宁随渊没说话,碧萝倒是先不情愿了。

    她强行挤到两人中间,同时也分开那两只牵住的手腕,取而代之,甚至来回晃了晃:“阿荧,那女子粗鲁得很,找她作甚?我们自己的正事儿都没干完呢”

    她不满,欲用撒娇让她妥协。

    温香软玉还没贴过去,就被这丫头插足,宁随渊瞪她的眼神活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偏偏她无知无觉,继续搂着扶荧的胳膊晃。

    宁随渊气得不行,“你也配说别人粗鲁,可笑。”

    嘲意明显。

    碧萝正要发作,突然想起身后的人是宁随渊,她惹不得,生生忍耐住,继续磨着扶荧,“好不好嘛~”

    整个人就差直接挂过去了。

    宁随渊眼似冰刀,让其失望的是她没有推开,反而温和地摸了摸碧萝软乎乎的脸蛋,笑得也包容,似乎不在乎她的这般无理取闹,“霄铃因我受伤,我们也正好找东西,左右都是一道的事儿,碧萝可不能这么小气。”

    “我就是这么小气!”她气哼哼甩开她手,“她没礼貌又出口伤人,倒是你对她关怀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扶荧闻声表情一僵。

    她小心翼翼拉了下碧萝的袖子,低声劝慰:“是我不好,不过就这一次,行吗?”

    碧萝知道拗不过她,又不想帮忙去找讨厌的人,索性变回原形飞进了魂簪里,留下气呼呼一句:“随便你!”

    扶荧试着叫她几声,确定碧萝不会理人后,无奈地叹息一声,看向贺观澜,“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贺观澜面不改色地扯谎:“一个时辰前。”

    “那估计还没有走远。”扶荧说,“你们具体是在哪来失散的?”

    “里面。”贺观澜唯恐扶荧怀疑,“我听到你们的动静,以为是霄铃,便想着过来看看。”

    扶荧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要是霄铃在外面,我们应该会遇到;既然没出来,那八成还在村子里,多进去找找吧,说不准就在哪个角落呢。”

    贺观澜认同了扶荧这一观点,继而走到了她身侧。

    他的目光在空中与宁随渊相撞,男人一言不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谎言,眼神中讽刺蔓延。

    贺观澜不见半点仓皇,平静地迎接着他的一双嘲讽。

    扶荧是最先走在前面的,贺观澜跟过去,忽然,宁随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头,同时留下一个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贱。”

    一个字,冷夷不加遮掩。

    贺观澜步伐顿住,睫毛跟着一颤,随即大步过去将想要走到扶荧身边的宁随渊大力撞开,“呵,沐猴一个。”

    宁随渊:“???”

    望着他远离的背影,宁随渊苦思冥想半天也没琢磨出沐猴两字的用意,总不能只是单纯地说他像只沐浴的猴子?

    宁随渊不禁拧眉,拉过成风低问:“他刚什么意思?”

    成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说又不敢说。

    最后在宁随渊威胁的眼神之下,才不情不愿地解释:“沐猴而冠。”成风怕扶荧听见,掩着声音说,“他这是讽刺帝君虚有其表呢。”

    嘶。

    宁随渊气得倒吸口凉气,那个貌岸然的货色还讽刺他虚有其表??

    倒反天罡!

    眼见魔尊气得不轻,成风不禁心疼起来,冒着处死的风险真诚觐言,“帝君,不是属下说你,回头你多看几本书罢,若不然日后旁人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遇上金鳞那位倒还好,两人肚子里的墨加起来都灌不满一茶盏,左右都吃不了多大亏;要是遇见太华山这位,那糟了,每次阴阳怪气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词儿,成风见了都心疼。

    宁随渊先是缄默,接着踹过去一脚,“滚。”

    成风捂着屁股唉声叹气,得,又白说。

    忠言逆耳,诚不欺人。

    唉。

    作者有话说:

    成风:忠言逆耳,德音莫违啊。

    暴躁哥:德音莫违啥意思?

    成风:6.

    因着暴躁哥没文化,所以骂人也略显粗俗直白。

    要是暴躁哥和扶荧一起穿越到现代,两个人都是第一名,荧妹全校第一,暴躁哥全校倒数第一QWQ,我们文盲是这样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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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089[VIP]

    “你还记不记得, 你们最后分开的地点?”

    这雁渡坪不算太过宽阔,可是地势奇特,道路更是蜿蜒曲折, 想要找人绝非易事。

    贺观澜沉凝, 对着前方说:“就是这儿?”

    扶荧顺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处平地,四周围绕着繁杂的草被,地上还有一具正在消融的玄鬼尸躯。

    扶荧走过去瞧了瞧。

    这玄鬼死相凄惨,散发出的难闻恶臭让人望而却步。

    “引魂符呢?可否找到?”

    贺观澜摇头,给她展示魂符,点燃的符咒于空中乱舞, 眨眼即被碾碎。

    他说:“此处地脉不稳,凭借这个难以追寻。”

    扶荧恍然。

    她还想问些什么, 就听旁边的宁随渊嗤道:“你那弟子若是懂得下雨往家跑,就懂得失散了往回跑。我看司离君就在此处等着罢, 说不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最后那半句分明是意有所指。

    贺观澜眼神转黯, 跟着抿紧薄唇,寡然的一双眼沉沉落在了扶荧这边

    “霄铃毕竟年轻, 此处曾遭屠村,祟瘴丛丛, 我是怕她不幸迷失。”

    说话间, 高草丛中忽传来一阵响动。

    极轻, 比呼吸还要不起眼, 却同时间吸引了死人注视。

    成风双手掐诀甩过去一道杀刃,意想当中的呼喊并未传来, 只见一团浓如稠墨的黑气窜离而出。

    未有实体,如贺观澜所言, 是人死后怨气难平,所化而成的咒气,也名祟魂。

    这些祟魂区别于鬼魂。

    它们无意识,更不存在投胎转世,是世间怨念形成的产物,会食人恶念,也会入梦引魅。

    宁随渊哼了声,随意放过去一缕魔火。

    火焰高攀,迅速将那团黏稠的黑雾包裹,烈火腾腾中,逐渐映显出赤红的人影,它全身爬满火焰,张牙舞爪,用粗噶地嗓音嘶吼

    “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啊!”

    一双手从炎气里挣扎而出,随着最后的痛喊,消失殆尽。

    “应该是死者生前的遭遇。”成风倍感可惜,“怨气未了,此番也算是解脱了。”

    贺观澜没说话,只是漠然地看着。

    这东西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白日里,想必背地里还有许许多看不见的,扶荧顿时不安,扭头道:“要不分开找吧,这样快些。”

    宁随渊不满,可很快脑一动,想到了办法,余光自贺观澜身上掠过:“成风。”

    “属下在。”

    “你跟着那个谁去东南,我们去西北。”

    “是。”

    成风上前拍了下贺观澜地手臂,“走吧,司离君。”

    贺观澜对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皱了皱眉,再看向宁随渊,哪能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主意。无非想将他们二人分开,好创造和扶荧独处的时机。

    幽默。

    贺观澜凉凉地挑了下唇,“成风毕竟是九幽帝的亲信,若与我单独相处时出了岔子,在下难辞其咎。”

    话音落下,果不其然看到微变的脸色,贺观澜视而不见,语调慢条斯理,“不妨我和扶荧去东南;你们主仆去西北。”

    “贺观澜!”

    宁随渊忍无可忍,几近发作时,扶荧及时出面制止:“要不这样。”她提议,“你们去东南,我和成风去西北。”

    贺观澜:“”

    宁随渊:“”

    两人齐齐默然,扶荧有理有据道:“不管是我们谁先找到霄铃,她见到我或是司离君都会安心,所以我们最好分开。”

    宁随渊和成风走一道也不算稳妥。

    霄铃本身就对魔族抱有成见,再也宁随渊一点就燃的性子,保不准两人发生冲突,伤及霄铃;她和贺观澜走一道也不行,自先前一事,她很难再好他单独相处。

    所以不管是为了霄铃还是为自身安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

    扶荧越想越觉得妥帖,上前几步拉住成风:“我们走。”

    成风呆滞地看了看扶荧,又求助似的看了看身后的宁随渊那位站在盛日焱焱下,表情却比凛冬的雪还要冷。

    完了呀!!!!

    成风天都塌了。

    直至扶荧拽着成风走远,两人站在原地仍是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宁随渊率先出手,贺观澜拔剑相抵,战事一触即发。

    “九幽帝好大的脾气。”贺观澜嘲讽地看了眼抵至剑刃的枪戟,“就不怕圣女看到你这般德行?”

    “看不到你这虚伪做作的德行,她确实应该可惜。”

    宁随渊反唇相讥,想到扶荧并未走远,最后仍是抽回了自己的龙泉画影。

    懒得搭理贺观澜,冷着一张脸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贺观澜抱着琴跟在他身后,“宁随渊,我们都是一样的。”

    宁随渊步伐顿了下,回眸相望,眉间阴鸷仍未消弭。

    贺观澜与他不同。

    他向来孤冷,一尘不染犹如天上君子。

    “苏映微尚在世时你就与我争,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只有你自己清楚。”

    听到这里,宁随渊眯了眯眼,兀自笑了:“这么说来司离君是别有所图?”

    贺观澜垂睫轻抚着琴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看过去,“倘若是,你可会拱手相让?”

    拱手相让?

    这词儿有趣。

    宁随渊挂在唇侧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拱手相让的前提是她得是个物件儿,司离君觉得她是吗?”

    贺观澜指尖微滞,神色中冷意颇深。

    宁随渊懒得再搭理他,慢腾腾顺着小径去了。

    说来也是怪哉,换作以前定会和贺观澜唇枪舌剑争个几回合,可是当他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心绪乍然归平,甚至感到些许无味。

    他从未想过将她让给谁;也从未觉得扶荧属于过谁。

    是从她没入无相渡开始;还是从她挖取尸解花,月光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城门前以命抵命时。

    宁随渊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她是鲜活的,和枯败的九幽不同,和他不同,和不虚洲任何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盎然的。

    不过贺观澜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他不纯粹,他别有所图。

    只是所图为己;所求为她。

    四人从天明找到天黑,最后在一间废弃多时的庙宇汇聚。

    夜里的雁渡坪不同于白日的寂寂,黑夜里四面八方都是诡异凄阴的鬼哭神嚎声,随处可见的祟魂,它们老鼠似的游走在任何可以看见的地方。

    避免迷失,几人决定暂歇一夜。

    说来也奇怪,雁渡坪凡是可见的屋宇不是摧毁轰塌,就是沦为废墟,只有这间庙宇还算完整。

    成风引燃所有烛火,又设下禁令不得让外面那些个祟魂近身,宁随渊和贺观澜分别坐在最远的两个位置,屋内沉默萧条。

    扶荧随处转着,看完一圈后觉察到异样。

    原因无他,这间庙供的不是漫天神佛,而是一尊小人儿像。

    她对着柱子后面被砸碎的雕像出神。

    思来想去,扶荧把它捡了回去,“你们看。”

    “扶姑娘找到什么了?”成风兴冲冲过来,伸手拿过了那尊人像。

    这是纯金打造的,如此坚韧高昂的材质,不知最后遭受了什么撞击,一头与一闭缺失,仅剩下一个身子。

    从身形看明显是个小孩,呈坐姿,右手在胸前作拜,着八卦铜钱道袍,雕工巧妙,云纹颇为繁复精巧。

    座下有字,刻

    镇灵圣。

    显然是这尊金身的封号。

    当今不虚洲,凡人多是自力更生,不再信奉天道神佛;能获此封号,想来百姓对此颇为敬重,然而敬重对象却是个孩子,这就不得不让人多留心眼了

    “怪了”成风挠挠头,想拿去给宁随渊看。

    此时,旁边默不作声地贺观澜突然抬睫,白袖挥动,那尊小小的金像飞回到他掌中。

    无头的金像,让它那袭华美繁琐的道袍都看起来诡谲荒谬。

    “看样子你们对此地一无所知。”

    扶荧好奇地看过去,“司离君知道?”

    贺观澜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冰冷的金身,长睫盖在眼下,身后烛火燃燃,斑驳点点笼映于身,满身寂冷仍是融化不开。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乃桃源之地,因地势险峻,外人难近;山人难出,称得上与世隔绝,偏偏在这样的地方,诞下一灵童。那孩子生来灵脉稳健,洞悉天地,晓通四海,于是那群瓮天之见的村民们称之为天灵子,设立灵坛,将之供奉。”

    说到这里,他若有若无地嘲了一声。

    扶荧视线一转,跟着注意到灵坛下面的一抹金色,她过去将它捡了起来是一条金色的断臂,扶荧看着一愣。

    回头再见贺观澜,他毫无觉察,继续道:“可是好景不长,有玄罗道攻入雁渡坪,为的就是得到那灵童,以作修炼。”

    扶荧顺势问道:“他被抛弃了?”

    “是被抛弃了。”贺观澜语意淡薄,“于是那年仅十岁的灵童以身献祭,拉着整个雁渡坪沉入火海,最终造就了这般残相。”

    他看向了外面,瞳孔中倒映出一道又一道焦黑的影子,一如他们烧死之前,凄凄可怜。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甚至连冷漠都算不上。

    扶荧拧着指尖,小心翼翼将那截金色的断臂掩在袖间,继而问:“他人呢?”

    贺观澜摇摇头:“谁知道,也许是死了,也许和它们一样。”

    他们指的是外面那些东西。

    庙宇寂寂,只剩下沉默的呼吸纠缠其中。

    扶荧又看向身后,柱子上刻痕深深,良久未消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

    [乾坤共守,万岁长宁。]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略有不适,所以更的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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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090[VIP]

    这样的故事对千帆历尽的宁随渊来说称不上奇, 就连半点兴味都没有提起,除了觉得贺观澜聒噪之外,再无其余, 只有一旁的成风满脸咋舌, 略觉惋然。

    忽然,贺观澜的眼神莫名落至她身上,并问道:“雁渡坪惨事传落在外,世人都谴责天灵子狠毒,配不得其圣名;也有人说是他们自作自受,你呢,在你看来, 谁对谁错。”

    谁对谁错?

    这个问题听得扶荧一愣。

    她不禁掩紧袖间那根金色的断臂,烛光倾泻, 贺观澜眼底嘲讽明灭,扶荧笃定他是想借此刁难, 毕竟在他心里, 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伪善。

    扶荧不站于对错这两者之间,抬眸反问:“司离君呢?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静声不语。

    那头成风倒是颇为不忿:“这些乱民贪生怕死, 以我之见,落得这般后果是他们活该。”

    扶荧听罢笑了, “畜生都懂得择木而栖, 遑论七情六欲的人。”

    这番话引来成风狐疑, 便连宁随渊都跟着抬了抬睫。

    也是, 她平日向来温良,这些话从她嘴里出来属实让人费解。

    “司离君先前所言, 这雁渡坪是外人难近,山人难出的封闭之地, 想来是无人管辖的。斗胆猜测,在天灵子尚未诞生前,此地必定不甚太平,不然也不会将全族的性命寄托在一个稚儿身上。”

    话音落下,贺观澜神色转黯。

    扶荧猜得没错,甚至从她进山前就能猜出个一二,此处山峦险嶂,孕育妖灵无数;可是土壤并不肥沃,从这么多年来,草木生长的速度就能看出,此处定是少雨之地,再逢人烟奚落,即便真的遇难,镇天司也不会刻意来此一遭。

    一个连吃都吃不饱的地方,谈什么仁义道德。

    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当温饱与性命成为威胁时,良善是最廉价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山外人不知其苦,高谈阔论讽刺村众不知好歹,可在雁渡坪的众人看来,为己而活理所应当。

    扶荧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天灵子记恨自己被村民抛弃,可他有曾想过,他们一开始就赐给他一个护家卫宁的圣名?为护佑献身,是为使命,谈何抛弃?”

    贺观澜陡然怔住,摇曳的火光迸尽在他眼底,也烧毁不了其中怔愕。

    扶荧自然不会高高在上地去指责天灵子屠村的行为;也不会佯装仁义的去挖讽村民歹毒,这件事里各有因果,纵使结局惨烈,也不过是早已既定好的命数。

    若有错,错的也是这世道。

    贺观澜低头失笑,旋即起身:“我去把外面那些都清理了,你先歇息吧。”

    说罢身姿脱离结界,没入夜中。

    成风梗着脖子看他远去,摇摇头,罢了又看向扶荧:“扶姑娘当真觉得雁渡坪的人无错?”

    扶荧无奈:“他们选错了,所以雁渡坪上下一个不留;若他们选对了呢?”

    成风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定了定神,才确信道:“玄罗道不会放过他们的。”

    以玄罗道的雷霆手段,有的是法子达成目的。

    扶荧缓缓颔首:“所以你觉得,是非对错重要吗?”

    成风静默,是不重要。

    因为对雁渡坪的村民来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当他们将一个怀有灵脉,却无自保手段的稚子奉上高台时,结局便已既定。

    只是贺观澜说的话里疑点重重,其中定然还有些许隐瞒,扶荧对此无从得知,要说惋惜,也应惋惜那个本该得道,最后却落得个恶名的无辜幼子。

    宁随渊本来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兴趣,然而听完这些话,倏然生出几分兴致。

    他先前都在静静听着,此时才开口:“若你是天灵子,要如何破局?”

    这个问题稀奇,扶荧从未想过。

    她先是怔了一瞬,很快就给出一个笃定的回答:“也许是一样的。”

    有意思。

    宁随渊挑眉,“你也会屠村?”

    在宁随渊看来,扶荧可能永远做不了这种恶事。

    即便真的天下人负她;她也不会负天下人,于是这样的回答让他意外。

    扶荧轻轻抿了抿唇,“我若是天灵子,会;我若是扶荧”她对宁随渊说,“不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将她放在天灵子那个位置,她未必良善,说不定比之更甚;然而她是扶荧,是山泉镇的慕宁。

    她的父母温柔可亲,她的邻里善良和睦,如果有人让她用自己一条命换十万人生,那她必定乐意。

    爱与被爱,都是他们教给她的道理。

    灯影打在她身上,是温煦的明丽。

    宁随渊凝视她许久,低低笑了出来

    “傻子。”

    这声“傻子”满含笑意,甚至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扶荧奇怪地看向他,眨了眨眼,不甘示弱地反问回去:“既然我回答了,那也该轮到帝君,换作帝君,如何抉择?”

    “唔”宁随渊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他生来就是唯我独尊,无人敢置喙半句。

    但他也当真思考了几许。

    宁随渊放在膝前的手轻轻敲了敲,“我不会沦落到那个境地。”

    扶荧不解。

    他的眸子落了过来,笑意加深,带着夜影遮盖不去的野心,“在他们将我变成什么劳什子天灵子前,我就会把他们都杀了。”

    粗暴,蛮狠,以绝后患。

    怎么说呢。

    确实是他的风格。

    见扶荧缄默不语,宁随渊成心逗弄,“怎么,不说我残酷了?”

    “假想而已。”扶荧说,“犯不着当真。”

    话音落下,他神色意味不明。

    成风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神色转为谨慎,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宁随渊,转念一想,趁机扯开话题,“帝君,你和扶姑娘歇着,我来看守。”

    宁随渊没有反驳,就地闭目调息。

    扶荧则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毯子枕头,铺在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睡下。

    她藏着心事,加上担忧霄铃,也难以入睡。

    扶荧浅浅养了会儿神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夜露深重。

    原本聚集在庙前的数道黑祟不知何时杳无踪迹,破庙无门,只剩一层轻薄的结界用于抵挡,透过黑沉沉的浓夜,万物都淹没其中。

    肯定的是,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贺观澜那个位置还空着,久久未归,实在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兴许是找到霄铃?或者路上遇到什么牵制住了,要不就是

    想到自己先前的那抹发现,扶荧当即坐起了身。

    说着负责看守的成风大咧咧地靠门睡去,她小心瞥了眼就地打坐的宁随渊,确定他不会醒过来后,才缓慢起身来到门前,结果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跨出结界,那双令人惊惧的视线就如针如芒地贴在了颈后

    “去找贺观澜?”

    虽是问句,用的笃然的语气。

    扶荧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脊背跟着僵了下,很快找到说辞,不慌不忙道:“碧萝闹着要如厕,我带她去解决一下。”

    正在魂器里睡觉的碧萝:“?”谁要如厕??

    宁随渊跟着蹙眉,发出拷问:“神兽还用如厕?”

    不怪宁随渊怀疑,不虚洲但凡有点阅历的早已辟谷,更别提是脱离了五行的上古神鸟。

    如厕属实诡异牵强。

    扶荧回过头,面不改色道:“你也说了她是兽。”扶荧抓住机会,顺势反驳,“苍狼不也得如厕嘛。”

    那苍狼和主子的品性一样,行事张扬无法无天。

    扶荧曾日里就见过,它抬腿尿了拦路的卫兵一身,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离去,让对方无言以对。

    那时扶荧才知道,原来魔尊的坐骑也要小解的。

    突然沦落到和苍狼为伍,这让魂器里的碧萝颇为气恼:“喂!”她气愤踢踹着魂器,“别毁我清誉,我才不会”随地大小便呢!!

    “好了好了,马上就去。”扶荧权当没听见脑海里的叫嚣,淡定冲宁随渊道,“帝君不放心的话,也随我们一起。”

    宁随渊对神鸟如厕没什么兴趣,也暂且打消了对扶荧的怀疑,重新合眼:“快些回来。”顿了顿,“一刻钟不回来的话,我会去找你。”

    扶荧嗯了声,闪身离去。

    出了庙宇,她立马引燃隐青灯,借着那抹光亮,依循脚下的步印顺着找寻贺观澜的身影。

    雁渡坪的夜黑得吓人。

    祟魅重重,鬼影无数,树条摇摆乱舞,远远看去像极了悬在树上的吊死魂。

    那些细长的黑影抽打在男人身上,如瘴如魅。

    贺观澜对着那些不起眼的树条看了许久,最后收敛目光,正要离去时,却被一片小小的水潭牵制住了步伐。

    水潭里映出他的影子,却不单单是他的影子。

    出了太华山,避免招摇,贺观澜会用术法将那头打眼的银发掩去,变为寻常的黑,可是脚底与他相望的倒影却褪去伪色,银发长衫,与之漠然相视。

    贺观澜也冷冷看着他。

    水潭亮若玉盘,是再深的墨都浸不透的明澄。

    他停步不动,直到潭水里的倒影眨眼,贺观澜才兀然拧眉。

    “你何时学了这些卖惨讨笑的勾栏样式?就是可惜,人家比你清醒。”

    水潭里的“贺观澜”一开口便是戏谑。

    贺观澜嗫了嗫唇:“我没有。”

    三个字极淡,听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底气。

    潭水里的倒映低笑出声,讽意不加掩饰。

    “故作巧遇,又刻意引她来这灵童庙,再告知身世,不就是想看她怜悯。”他毫不收敛地点破他,“可是贺观澜,你配得他人怜悯吗?”

    隔着一汪平如镜面的水潭,那张与他相同无异的面容竟逐渐扭曲。

    他挖苦,讽刺,眸子厌恶,甚至是恨。

    贺观澜垂着睫,神色冷然,身姿虽是居高临下,却又处处透着颓然滞涩。

    他不辩驳,不争论,仅安静听着。

    “她是真圣洁,你乃假慈悲。若知当初,只看你恶,不觉你苦!装腔作势,属实卑劣!”

    潭影里的自己用那张天底下最艳绝冷清的脸骂了世间最难听的话。

    这样的厌语已经不是贺观澜第一次听了。

    最开始修为低浅时,他日日骂,夜夜咒;后来修为强大,懂得压制,于是与这恶魂难得一见,若不是今日,倒是忘记了他的存在。

    今夜脱壳,想必是受环境影响。

    好在听习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贺观澜有愧,也认,先前从未反驳过一句,只是当他提及扶荧,头一遭生出几分烦躁。

    “住口。”

    潭影当真住口。

    他勾着唇,不怀好意地看着潭水之外的贺观澜,“她来了,你说她要是看见”

    贺观澜心底一慌,寒意顿生。

    他陡然间乱了步脚,法器不如意听命照显,弹指甩出,一阵地动天摇后,方圆百里的祟魂都被清了个干净。

    贺观澜毫不在意远处狼藉,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然而那里哪有什么水潭,只有一团早早被他绞死的邪魂烂肉!!

    那摊黑泥瘫在脚边,还在蛄蛹。

    贺观澜却感觉他没有走,还在脚下,就等着他最痛时给他致命一击,喉间一滚,眼底的慌乱难以遮掩。

    “司离君?”

    扶荧顺着足迹找到了他。

    准确来说是被他那道术光引来的。

    她站在不远处,掌间提灯,灯影恍恍,她的身子映在那团火意融融中,暖意一片,便连周遭的阴寒都跟着一同驱逐。

    扶荧先是看了眼他指尖的细针,又困惑地打量向他。

    贺观澜此时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称得上灰惨狼狈,直到扶荧再叫了他一声,那双空洞的眼睛才渐渐找到了焦点。

    “你”扶荧小步走近。

    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贺观澜瞳孔紧缩,不如意脱离指尖,化针为线,缠绕扶荧腰身一圈,勾着她跌到贺观澜怀里。

    他双手紧护,再看周围时景竟诡异地发生流转。

    就像把天地装进一个置身大海的小瓶子里,瓶子随浪颠簸,瓶里的世界也跟着上下波动。

    脚下找不到任何支点。

    时而天为地;时而地为天,时而触手抓日月;时而星作掌边花。

    万物失去规律,一切都变幻难寻。

    扶荧站不稳,只能勉强靠着贺观澜,随着逼近的数道邪魂,贺观澜神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召阵抵挡。

    可是在这诡界里,灵力起码削弱八成。

    眼看贺观澜应付得吃力,扶荧也跟着紧张起来,她不由紧攥隐青灯,问道:“这是哪儿?”

    碧萝在魂器里惊心大叫:“是有人引开了无妄界!”

    无妄本指万生不可妄为;然而世间妄念众多,本无界限,因此所化无妄界。

    无妄界里,万物无规;恶意永生,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我现在出去帮你!”

    碧萝情急之下就要挣脱束缚,扶荧急忙叫住:“别动!”她一手抚上胸口,那处滚烫,扶荧意识到什么,用力攥紧胸前衣襟,“是死卷。”

    碧萝愣住。

    “你是至纯神魂,要是贸然出来,怕会被妄界蚕食。”

    扶荧抬头看着眼前乱象,“我会想办法的。”

    碧萝登时消了声。

    生死卷相互牵连,扶荧不愁找不到。

    倒是这妄界想必是贺观澜的术法惊扰了潜藏在此的书种,由书种作为引子,这才打开了妄门。

    她烦闷地发出叹息,再次看向贺观澜。

    短短须臾,就有数不清浓稠的墨团在他身周纠缠,那些墨团如祟魂般没有实体,周游飘荡,但是时不时会显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

    “是他!是他屠灭了雁渡坪!”

    “小小年纪,歹毒心肠!”

    喊叫凄厉,听得扶荧怔神。

    心底妄念越深重者,无妄界影响越深。

    贺观澜赫然已被裹挟其中,眼神里失去理智,仅剩杀意和难以宣泄的恨意。

    许是那些杂音使得心魔激化,他抬手召出云间鹤,长指拨动,琴音作乱,万千魔障灰飞烬灭。

    这还不算完。

    那琴声毫无章法可言,入耳尖戾又极为疯魔,似要将三魂七魄一同碾碎,即便扶荧捻动心决护神,仍是头晕耳鸣,心神震荡之下,鲜血顺着耳朵口鼻一同渗出。

    贺观澜依然没有停止的念头。

    无妄界里本就束缚了灵力,此时他不顾反噬,以心脉透支驱使灵力,想必是被影响得不轻。

    “贺观澜!”一道琴声抵来,脑海中嗡鸣乍破,像是有千枚银针同时扎向脑子一样,尖锐的疼,她闷哼着捂住耳朵,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扶荧大喊着让他清醒,“你醒醒!”

    他理智全无,对她的阻挠视若无睹,眼尾发狞,使尽手段想要除尽那些声音,然而它们无法根除,每每驱散一波,又会再次复生。

    “你是天灵子!护佑家土就是你的使命!你有何不愿!”

    滚。

    “不要杀我妻子!只要只要留我们夫妻一条性命,他们随意处置!”

    滚开。

    “交出天灵子,道爷我饶你们一条性命。”

    “”

    混乱之中,黑影的面容变幻了一次又一次。

    扶荧艰难稳住心神,神识冷不丁与其中一道影子产生共鸣,她浑身一震,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也顾不上其余,双手快速掐诀

    “乾坤借法,祟魅俱封收!”

    乾坤术以化雷火,直冲其中一缕黑魂。

    它似有觉察,漆黑的影子在天地间仓皇逃窜,然而很快,束恶雷火阵变作天罗地网将其束缚。

    “来!”

    扶荧勾手,阵法束缚着那颗黑色珠子飘回到她面前。

    书种自有灵智。

    比起生卷的乖顺;由恶念所化的死卷极为亢奋难驯,它在雷火阵里横冲直撞,将阵牢撞得噼里啪啦乱响,又时不时冲扶荧龇牙咧嘴以示威胁。

    自以为凶蛮,但在扶荧眼里,这漆黑的小团子和没满月的小狗差不多。

    兴许是书种落网的缘由,那些飘荡的鬼瘴也逐个消失。

    贺观澜早已透支了半身灵力,身子晃了一晃,扑通倒在地上,彻底晕厥过去,失去了主人操控的云间鹤跟着消影无踪。

    扶荧哪还顾得上关心他,一门心思都在这黑团子上。

    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一番,最后才试探性地伸手过去。

    这死卷果真是个刺儿头,露出尖牙便朝她咬来,碧萝提醒躲开,扶荧却是不避不让,任由它撕咬血肉。

    刹那间鲜血横流,恶意同时裹挟其来,让她胃中一阵犯呕。

    她依旧没有躲,双目定定地看着这个通体漆黑的玩意,果不其然,在尝过她的血液后,原本躁动的书种渐渐归于安静。

    满身的尖刺收回,只剩茫然。

    “你们分别太久,可否愿意在我这里团聚?”

    生死本为一念,本属一体。

    有生有死;有死无生,它觉察到什么,在雷火阵里一动不动。

    扶荧索性撤下阵法,小心翼翼冲它伸手过去。

    书种仅有片刻的犹豫,旋即贴至掌心,待一阵金光闪烁过后,它与心脉,识海共连。

    扶荧闭着眼,感受着四海灵气充盈,心潮那仅存的微末躁意也随之抚平。

    失去书种作为引子,无妄界也归于沉寂。

    她环视一圈彻底停滞的万物,垂睫注视着提在手里的隐青灯,扶荧微一动念,挥动青灯,并念出口诀:“决明赦令,还尔本真”

    此为四海决明术,是生死卷教给她的第一道术法。

    一抹萤火自灯芯飞出,逶迤着澄明灵气,所过之地,万物涤清。

    无妄界就此关闭。

    身体再次回到真实世界,意识还没有从那离奇诡谲的世界脱离。

    直到天光大落,她才如梦方醒,扶荧缓慢仰起头,神思恍惚地看着头顶那个破裂的大口,又转身打量一眼周围。

    这显然是个地穴。

    贺观澜的术法太过凶蛮,不慎将埋在下面的书种引破,才将他们拉至无妄界,因此也能解释,为何她迟迟感知不到死卷,只因它藏在下面,藏得太深了些。

    这好像是一个祭坛。

    十六根青铜石柱直通天顶,围绕着一面方方正正的祭台,细看其中符箓也颇为讲究,乃乾坤五蕴术,是护身,也是禁锢。

    此刻,祭台上面歪歪躺着个人。

    扶荧眯了眯眼,待意识到那人是谁时,他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

    贺观澜从昏厥中初醒,眉眼间罕见地浮现出仿若稚子般的纯粹无辜,很快,在看清四周景象后,那抹纯粹无辜被浓郁的漠冷所取而代之。

    扶荧沉思须臾,缓缓走过去,“天灵子共有两位,对吗?”

    贺观澜看向她。

    她和往日大为不同,额前决明印灿色灼灼,整个人犹如脱骨再生一般,白玉无瑕,皎若明月,清凌凌地站在台下,万丈天光辉映,即便身后尘埃满地,仍难掩其圣洁。

    贺观澜觉得她陌生,遥远。

    他未登神山,未见众神,如今她站在眼下,就好像满天神佛一同莅临,玉山之姿,不可亵渎。

    一切迷离都犹如梦境,贺观澜恍惚许久,才终于意识到

    “你拿到生死卷了。”

    扶荧不置一词。

    他已然起身,当踏下台阶时步伐稍顿,最后才一步步走到扶荧面前。

    “书种竟然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知是讥讽还是因为真的有趣,他竟笑了一下,“现在要如何?如果想以此要挟,那不失为一个良机,毕竟对太华山的司离君来说,屠村之事属实见不得光。”

    三仙台上不见得都是好人。

    背地里阴暗的勾当都做得不少,但都懂得维持表面的正义,往难听点说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喊着维护苍生安宁的口号;实则正经事没做几件。

    可要是真有人明目张胆的戕害世间,那仙云顶必会给世人说法,即便他是不可一世的太华山掌司。

    如此戏谑之言,反倒让扶荧静默。

    她安静许久,沉默地将先前捡到的那根断臂递给他,不期然的见他那抹微末的笑意僵在脸上,遽尔,眸中只剩冷清。

    金像丢失的是左臂,捡到的却是右臂,动作似如作摆。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乾坤共守,万岁长宁。”扶荧说,“庙柱给出答案了。”

    乾坤若离,谈何共守。

    “而且你可能已经忘记。”扶荧抬眼,神色跟着闪烁几分,“回落崖时,我们捡到的那个行军手记。”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扶荧记得清楚,那本册子少了几页的内容。

    “其中有几页是缺失的,我当时还问他们自不动山离开前经历了什么。”

    贺观澜静静听她说。

    扶荧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对比一下雁渡坪出事的时间,和突然缺失的那两页,不难猜测出其关联。”

    那批镇天司此次前往的地方就是不动山雁渡坪,为调查雁渡坪灭村之事,贺观澜先他们一步找到手记,想然是看到了上面所写的内容,担心引起他们怀疑,这才将之摧毁。

    贺观澜不知是该夸她敏锐,还是运气好。

    他唇角牵动,不似笑,更像是对眸中事物的冷屑和鄙夷,很快,贺观澜绕过她,围着祭坛的柱子走了一圈。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的一户农妇诞下一对双子。”贺观澜回眸相望,“世人称之为天命双子。”

    这个故事称得上低劣和恶心。

    双子的生身父母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其母甚至有些痴傻,其父更是个跛子,这一方遐域只教会他自私与狭隘。

    可那对孩子不同。

    在旁的婴儿牙牙学语时,他们已经晓通万物。

    其母因得痴傻,不知孩儿不同,只晓得那是她当了娘,那是她用命生下来的孩子,她无比疼爱,于是日日抱在怀间呵护养育,以自己浅薄的认知赐了他们两个乳名,长子名长生;幼子唤无忧。

    可惜那男人不懂得平淡是福的道理,整日大声宣扬家里得了一双灵童,想借此攀上富贵路。

    然而在这穷乡僻壤,满是狰狞皮,恶毒骨,哪有什么富贵路。

    以村长为首,一行人浩浩荡荡夜闯家门,最后在男人的再三恳求下一刀削掉了他的脑袋;又不顾那哀声号哭的傻母,强行将那双孩童掳走。

    当然,他们自也不会让她活,即便她是个傻子。

    贺观澜说:“我亲眼见她追在后面,最后被人用麻绳裹住脑袋,吊死在了树上。”

    太过聪明灵秀并非什么好事。

    即便过了五百年,贺观澜仍然记得那个夜里,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光着一双脚,从村东头追到西头,便是吊在树上,依旧不甘心地瞪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哇哇哭喊着他们的名字

    长生。

    无忧。

    从一岁到十岁,他们在这祭坛,再未出去过一步。

    后来,玄罗道杀入雁渡坪,想用灵童之血炼就一具不灭肉躯,那天死去的是哥哥,活着的是弟弟。

    贺观澜轻轻抚摸着青铜柱上的符箓。

    昔日这些符箓纂入魂魄,他们被束缚其中不得踏出半步,如今再回到此地,却发现这些符咒是如此微小不堪。

    “我烧死了他们,无论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还是嗷嗷待哺的稚儿,都一个不留。”贺观澜放下手,忽然回眸问她,“你可觉得我可怕?”

    扶荧没有说话。

    贺观澜也没有强求,笑着说:“那时我觉得我可怕。”

    他才十岁,尸横遍野时,自会害怕。

    不是害怕杀人,而是怕他们会不会变成怨鬼前来索命,会不会再造一座台子,重新把他关在里面。

    后来贺观澜又不怕了。

    他想若真有冤魂,十年前那爱子深切的痴呆母亲为何不来寻他。

    于是他一路北行,去往天禹山,又在引荐之下,入了太华门,痴傻女人生下来的无忧一步步成为贺观澜,又一步步成为众人望尘莫及的司离君。

    贺观澜对这段往事已经记不太清。

    可是每每梦回,还是能看见那个痴傻的女人追在后面一直跑,一直跑,他不想见她,甚至是厌恶见她。

    “我先前对你百般阻挠,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他依旧一派冷淡,“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一个人没有自保的手段,那么他拥有的一切都将成为祸端。

    “走吧,带你上去。”

    扶荧站在原地不动。

    贺观澜上前几步,不由分说,环着她的腰身将她强行抱起,腾空直上。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令扶荧小声惊叫:“贺观澜”

    扶荧还没来得及发作,身前的男人就已经飞出祭台,他体力已经完全透空,此时半跪在地,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眼看他要倒下,扶荧登时一惊,不等大脑选择,身体先行做出反应,她一把拉住他,贺观澜浑身已无气力,顺着她的力道跌进她怀间。

    他枕着她的肩膀,双手虚虚地环着她的腰身,嗓音平添一抹粗粝的沙哑,“我母亲给我们一个叫长生,一个叫无忧”

    他胸腔发出低低的震颤,像是再笑,听起来又像是再哭。

    “可惜最后所盼长生者不得长生,所愿无忧者不得无忧。”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他们一个留在十岁稚龄;一个孤伶行至百年,一个死不瞑目,一个不得好死,最后谁又比谁好过呢??

    贺观澜见过魑魅众多,可这魑魅魍魉,仍难抵人心恶毒。

    这世道早已坏了,烂了。

    他见识过,知晓过,所以才在自己的道上一意孤行,哪怕满身骂名也在所不惜,只是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成为司离君,也不想成为贺观澜,只想变作无忧,那个可怜的,需得人爱的无忧。

    “扶荧,扶荧啊”贺观澜唤她名,很轻,甚至藏着一丝凄意哀求,“可怜我一下,好吗?”

    扶荧忽地僵住。

    他顺势将她紧紧抱住,脸颊埋入她颈项里,嗅着她满身温暖的香气,瞬间找到支点,也瞬间凝结内心的所有孤清和不甘。

    恶魂说得没错。

    他卑劣恶心,想借此凄惨来讨得她哪怕一瞬间的心怜,和片刻的感同身受,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他来说都已经足够。

    魔息自夹缝袭来。

    贺观澜微微抬起一双眼,他目光紧锁在一处,眼尾泛红,可是哪见半点脆弱,只剩下凶欲和冷然。

    过后,贺观澜讽刺地哼了声,双手将她揽得更紧。

    紧到像是要掐碎她的腰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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