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人抱得紧。
宁随渊可以看见她薄衫下的那截细腰完全被他截获, 密不可分,如一双亲密无间的璧人。
当然,宁随渊也没有忽略他的眼神。
不同于往日的疏冷与高不可攀, 那双眼睛里充满对他的挑衅和恶意, 丑陋,难看,像极了一条正在护食的狗。
明知这是他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明知这是他低劣的见不得光的手段,宁随渊仍是不可避免地入了圈套。
心口收紧。
伴随着细密难忍的疼。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牢牢攥紧,面容淡薄一片,不知盯着看了多久, 直到有人从身侧跑过去,伴随着一声高昂的“师尊”, 这并不平衡的安稳才算打破。
“师尊!你让我一阵好找啊。”
少女嗓音轻快,由远至近逼至脑后。
扶荧这才推开贺观澜, 回头相望, 满是诧然:“霄铃?”她不可置信道,“你去哪儿了?”
“我不小心去了山那头。”霄铃随便找了个借口, “师尊这是怎么了?”
霄铃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苍白脸色,还有身上的血迹斑斑, 所有情绪登时被担忧所取代。
贺观澜受无妄界反噬严重, 此时正是气脉不稳时。
他没有直接回答霄铃的问题, 捂着胸口, 神色相较先前更是憔悴虚弱。
扶荧虚虚扶着贺观澜,简单和霄铃解释道:“我们被卷进了无妄界, 在里面出了一些岔子。”
霄铃跟在贺观澜身边十七载,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他替代扶荧上前将人搀扶起身, 眉心紧锁:“师尊你还好吗?”
未等说话,贺观澜先咳出一口乌血。
她心尖掐起,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对扶荧满是哀求道:“扶姑娘你医术高超,可否救救我师尊。”
此番提议过于冒昧。
贺观澜罕见地没有阻挠或劝解,睫毛半抬,像是在期待扶荧会怎样回答。
面对着霄铃恳切的目光,扶荧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左右为难时,一道声音穿入
“太华山奇药无数,医仙更是个顶个的高超出众,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医治吧。”
宁随渊站在扶荧身后,面露嘲谑,“何况看司离君的状况,也没到要死的时候。”
霄铃听得一怔。
她自然认出了对方身份,但也没有退却:“我是在问扶姑娘的意见,与魔尊有何关系?”她咄咄逼人,“还是说魔尊和扶姑娘亲密到能替她做下决定了?”
最后那句话无疑是往宁随渊心口最深的地方扎,让他无话可说。
宁随渊冷着一张脸,又敏锐地从她的身体里觉察到决明灯的气息,本就薄寒的神色变得更为危险:
也难怪,被灯鬼所伤不过两日就能康复如初,起先他未将这个贺观澜这个小徒弟放在心上过,只以为是太华山的灵药厉害,再看她这理所应当的样子,这等要求分明不是一次两次了。
找死。
眼底戾气翻涌,他额前魔纹转深,几乎不给霄铃反应的机会,周身气势化刃,直冲霄铃心脉而去。
扶荧有所觉察,急忙利用隐青灯展开护阵,将那师徒两人一同庇护其中。
下一瞬,就挡在霄铃面前,高声质问:“你疯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透着不理解,还有轻薄的怒意。
宁随渊本就气不顺,扶荧的这番保护在他看来就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魔头惯来心高气傲,哪会愿意忍着脾气,当即嗤道:“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灵修与本尊作对?”
扶荧的目光满是疑惑,她不明白这人好端端地突然发什么疯。
“这灵修与帝君无冤无仇,帝君动手前总要有个说法吧?”
宁随渊憋着一口气,“看不顺眼。”
“?”
真是好生莫名其妙。
扶荧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她急忙回头看去,好巧不巧的,转身的瞬间贺观澜便将脑袋垂在了她肩头。
这颗脑袋重。
扶荧被压得半身不稳,堪堪站好后,她伸手推搡过去,倒在身上的男人却如一座大山不可撼动。
“霄铃。”扶荧赶忙叫霄铃帮忙。
她帮忙在旁边搀着,故作为难,“师尊似是晕过去了,扶姑娘要不帮帮忙,先让师尊去旁边躺着。”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
于是在霄铃的帮助下,两人合力将他移到了旁边平地。
宁随渊一动不动,漠然相视。
最后冷呵一声,拂袖离去,背影写满不悦。
成风为难地看着远走的帝君,思来想去最终来到扶荧身边,“扶、扶姑娘。”
扶荧抬起头。
成风一脸无奈,“你不知道,帝君找了你一夜,整座山都翻遍了,他是担心你,你能不能”说到这里,成风犹豫地看着不知道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的贺观澜,“去哄一哄?”
哄一哄?
哄宁随渊?
扶荧愣住。
一直在旁边暗暗听着的霄铃转了转眼珠,很快计上心来,她虚弱靠在树干上,扶着脑袋,“阿荧姐姐,我头晕”
阿荧姐姐这个称呼一下将扶荧拉到了回忆里。
鲛人的平均年龄在五百岁左右,一百岁才算成年,于是等熟络后,皎皎那只未满八十岁的鲛人跟着她屁股后面叫姐姐,每时每刻都缠着她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霄铃演得逼真,“自打和师尊走散后,我就不吃不喝满山寻找,还遇玄鬼纠缠,想来是想来是中了那玄鬼的毒。”
她随口胡诌一句,然而根本骗不过扶荧。
扶荧怀疑地看着她红润的脸蛋,犹豫道:“可是你这不像是中毒之相。”
“我不知道呀,反正我好不舒服。”为了给师尊争取机会,霄铃一把拉过扶荧的手,“不信你摸,我脸好烫,还有我师尊我师尊昏迷不醒,阿荧姐姐,你别走好不好?”
她无助可怜,看似都要哭了。
碧萝本是不想搭理的,结果这人都舞到眼前了,哪有忍耐的道理,最后也顾不上旁的,毫不犹豫飞出魂器,啪一声排开霄铃握着她的那只手,双手叉腰,凶巴巴地斥责
“你要点脸!”她大骂,“之前还骂我们家扶荧是小偷,现在就让她留下来给你看病,厚颜无耻啊你!”
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不说,还嗓门大,顿时把霄铃吼得一愣一愣。
过后上下打量她一番,认出来人,跟着又冷笑一下:“我当谁呢,原来是火爆鸟。”
火爆鸟?
火爆鸟?!!!!!
碧萝炸了,气得跺脚:“你说谁火爆鸟?!”
霄铃更是不装了,神色懒懒,好整以暇:“谁跳脚我说谁。”
两人在这边吵得不停,成风也急得不行,“扶姑娘,不如我们先去找帝君?”
“不行”
“不行!”
原本不可开交的两人齐齐同声。
说完又给了彼此一个白眼,她的两条胳膊被人一左一右用力拉住。
“阿荧,反正东西也拿到了,我们直接走吧,不和这小白眼狼一起。”这是碧萝。
“阿荧姐,上次是我不对,你就留下来帮我照顾一下师尊。”这是霄铃。
在两道声音中,还夹杂着成风弱生生地恳求,“扶姑娘,还是先去看看帝君吧”
然而在两道尖锐的吵闹声中,他的声音过于细弱不值一提了些。
成风只能闭嘴,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扶荧身上。
两个孩子闹得她头疼不止不说,两条胳膊也在揪扯当中犯疼。
她疲倦地深吸两口气,先是将自己的左胳膊从霄铃手上挣出,又将右胳膊从碧萝手上挣出,“好了,别吵了。”
一句话,让两人安静了下来。
扶荧瞥了眼倒在旁边的男人,长睫将那双清冷的眼眸完全遮掩,若不是它们时不时颤动,扶荧真该以为他是晕过去了。
不愧是司离君,装模作样有一套。
不过扶荧也不想让霄铃失望,她从口袋里翻找出一颗药丸,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送到贺观澜唇边,“这是我先前炼制的丹药,喝下就好。”
什么丹药,不过是毒药。
扶荧面无表情,就看他吃还是不吃。
换作以往,这颗神销散伤不到他皮毛;然而贺观澜现下身受重创,即便他是三清之身,伤不到他的根骨,也会让他多少吃点苦头。
要是贺观澜聪明,就不该继续装下去。
倚着树干的青年仍是一动不动,可是很快,眼睛就睁开了一条缝,见此,扶荧唇边露出一抹凉凉的笑。
谁承想下一瞬,他便就着她的手将那药丸含在了嘴间。
错愕自她脸上闪烁即过,他蔫蔫耷着睫,温热的舌尖若有若无地从她指腹勾过,喉结跟着一滚,神销散入腹。
他也疯了?
扶荧陷入巨大的怔然。
贺观澜睁开双眸,眼神依旧寂寂若深夜雪。
“多谢阿荧施药救我。”
他跟着霄铃唤他一声阿荧。
扶荧未语。
霄铃不知其中有异,只以为是扶荧真的用药治好了贺观澜,喜不自胜,“师尊醒了?”
“嗯。”
霄铃乐呵呵谢她,“多谢阿荧。”
扶荧顿时无言。
贺观澜还在看她,药物发作的速度快,他唇色泛青,眼底离奇地染上笑意,“要是被九幽帝知道你用药救我,许是会不快。”
扶荧:“。”
敢情打的是这个主意。
宁随渊是走了,但不代表不关注这边的动向,她所做的,他所说的,十有八九都落进了他的耳朵和眼睛。
扶荧抿着唇,表情闷闷。
贺观澜在霄铃的小心搀扶下缓慢起身,胸腔间血意翻涌,他用灵力压制,淡淡地看着扶荧,“你心愿所得,我也找到弟子,那么至此分别,不多叨扰了。”贺观澜转身欲要离去,过后又顿了下,回过头,“对了,至于无妄界里所发生的还希望阿荧能够保守秘密。”
扶荧收了收拳,没有应声。
贺观澜也不在乎,逐步远去,待到完全走出扶荧的视线,才竖起双指重点心脉处,随着吐出来的一口污血,那颗毒丹也跟着滚落。
霄铃没有注意到那颗混在鲜血中的丹药,只是担心地扶紧贺观澜,“师尊”
“无妨。”他用袖子擦去嘴角血渍,残留的毒丝在五脏沸腾,抽痛,他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离奇地畅快。
她是世间唯一知晓他不堪的人;
贺观澜忽然觉得,他并不孤独。
作者有话说:
冷漠哥:你给我吃了什么,感觉热热的。
扶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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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092[VIP]
太华山仙云缭绕, 贺观澜依照以往先去小灵天找玄牝复命。
灵殿一如既往的无声萧寂。
神像矗立,数道影子密密匝匝匍至大地,雾气一层接一层, 神相魏巍渐隐其中, 逼人不敢直视。
比起上次来,这里的声音显然又少了一些。
贺观澜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蔓不枝地将一切完整复述,罢了静等师尊开口。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四周回荡出师尊沉疴的喘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观澜敏锐觉察到他气息转散, 似有消融之相。
贺观澜拧了拧眉,不由抬头轻唤:“师父?”
回应他的是玄牝越发痛苦的嘶哑闷喘。
他神色又变, 不由在这数尊神像中寻找着属于玄牝的那一尊,小灵天的神像摆列依着他们平生修为, 随时会有变动, 玄牝向来位列前茅,今日却在最末端寻到了他的像。
那金像高大, 森寒,其威撼天, 此时隐有溃败倾倒之相。
贺观澜有所动容, 犹豫许久, 再唤:“师父, 弟子说的你可听清?”
雾中无人应答,连眼前的神像都毫无响动。
他神色闪烁, 正考虑离去时,玄牝终于开口:“吾儿回来了。”
飘荡在脑后的声音苍老得像是一缕微末残烛, 随时有寂灭之意。
贺观澜回过头,顿了顿,“回来了。”
“那魔头势头当盛,不虚洲的气运正朝他靠拢,他越是强健;我魂魄越是不稳。”说到此处,贺观澜看到像的瞳孔中渐隐暗光。
玄牝同他一样,修的都是苍生道。
苍生正气越是强悍,自身也越是不可撼动,反之亦然。
不虚洲本就灵气飘摇,太华山虽还没到强弩之末,但也早就不是当初锋不可当的时候了。
三仙台称得上气候的仙者寥寥无几,倒是那宁随渊,时过境迁仍只手遮天,照这样下去,无需等不虚洲灵气干涸,宁随渊就能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了。
“弟子要如何做?”
话音落下,黑雾凝结出一只手,冲他伸来。
“圣女既已得到生死卷,那她定然活不得多久。”黑雾缓缓绽开五指,掌心上躺着一颗猩红色的珠子,“已成定局,不如多加利用”
贺观澜眉骨低压,神色看不清明。
“这裁骨烟你收下”雾影纠缠,他嗓音粗噶尖涩,“让她以身为器,凝炼蛊虫,若能下在宁随渊身上,任他重莲之身,也难逃死劫。”
贺观澜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向玄牝。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听到自己极为艰涩的嗓音,“裁骨烟伤人伤己,便是侥幸杀了宁随渊,那母体也”
“她是决明身,又身怀生死卷,除了她无人可炼制其蛊。”玄牝语意加重,听起来有了几分不耐烦,“宁随渊一死,你立马带她回太华山开启众生相,所以伤不伤她与你何干?还是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贺观澜没有回答玄牝的问题,垂在腿侧的双手暗自收紧。
那颗珠子依旧一动不动举在他面前,世间蛊毒众多,这裁骨烟当属万蛊之王:它很特殊,凝练它需以至清或至阴之身作为蛊器,需以器身骨血喂养,约莫七日之后,蛊种大成。
然而至清身难寻,即便有,等到蛊种炼成的那日,母体也会沦为废人。
扶荧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的样子。
她惯来温和,宁静的皮下藏着比谁都要坚韧的骨。
师父说对了,他动了恻隐之心。
便是想要利用,他也想让她最后体面些。
“弟子没有。”贺观澜最终掩去所有情绪,“只是依照天命,她该要成为圣女。”
玄牝忍着不耐敷衍:“封她个圣女便可,你是掌司,太华山上,你说了算。”
贺观澜低眸垂首:“被天下人承认的,才算圣女。”他静默须臾,“我已有妙法,师父无须担心。”
“嗯。”玄牝隐隐有所觉察,“这蛊”
贺观澜收起那蛊,随后作揖,“弟子这就去办。”
他拂袖转身,脊背挺拔,颀长身影逶迤在地上,转瞬就被沉烟吞噬。
贺观澜先回朝云殿,又将自己闭关的消息递令下去,最后才舍进了无虚秘境。
这是他亲自编织,用于修行的小秘境。
此处天地不见,万物不流,可以极大程度安护自身。
在这方寂静洞天之中,贺观澜身着薄衣,银发垂落,他安静站着,一瞬不瞬凝视着掌心中的珠子。
眼底没什么神情。
最后没有片刻犹豫的,将那颗珠子整个吞服。
裁骨烟其名诗意,实则裁自身白骨,化血肉为烟。
蛊毒入腹,贺观澜立马看到自己的四肢爬满殷红色的花枝,蜿蜿蜒蜒,犹如红烟。
很快,脚下所踩的水面浮出影子。
这回他是黑发。
长生与他面容相似,却又厌恶面容相似,便总想以这样的方式区别出不同。
贺观澜不在乎,不在意,无所谓他在这种小事上较真。
他看见“自己”从水里爬了出来,水鬼似的,冰冷的五指贴上他脖前诡谲妖冶的花纹,“自诩痴情,属实可笑。”
贺观澜眉眼冷淡,“我未动情,何来痴情。”
长生大笑,嘲他自欺欺人,“我们一脉同生,你骗得了自己,骗不过我。”
贺观澜懒得与此争执,他的全部灵力要和蛊毒抗衡,自也分不出一些给他,兀自转身,将整个身躯没入寒玉之水之中,闭目不视。
池水冰冷洗骨。
他是三清躯,至清身,蛊毒很快缠绕白骨,贪婪啃食其骨血肉,即便贺观澜早有预料,仍是痛得大汗淋漓。
寒玉之水可保护心脉,却抵不过蛊毒蚕食。
贺观澜捻起心决,一遍又一遍,他痛苦不堪,他的影子却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会放弃她。”
“贺观澜,你生性自私,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什么苍生大道,天下正义,狗屁!你只是不想自己堕魔,不想自己得万人唾弃!”
他绕着他的身体踱步,尖锐讽刺着他的生平。
裁骨烟侵蚀着他的血肉;而他在侵蚀着他本就不算清明的理智。
疼痛与烦躁交叠,一点点将最后的忍耐尽吞,贺观澜调动周身所有灵力想要将对方压回识海,回应的却是其极为剧烈地反抗。
“你凭什么关着我!”他抗衡抵制,“贺观澜,杀我的人是你!我只是道出你的不堪,事到如今你有何不甘!”
头顶倒映出一副贺观澜未曾见过的癫狂模样。
长生恨他,恨他当日弃之不顾,恨他光鲜亮丽,更恨他活着。
贺观澜也恨自己。
恨自己弱小,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是,卑劣自私是我;虚伪不仁亦是我。”贺观澜闭了闭眼,因忍着疼,牙关不住颤着,他对着眼前的那人愤怒,离奇地牵了下唇,“所以我才能活着,不是吗?”
略带嘲意的反讽让他的疯狂骤然归于消寂。
贺观澜看到那道影子眼底一闪而过失望,他将自己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潮水里,又说:“慈悲者先死;卑劣者当活,不甘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贺观澜的错觉,竟在长兄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悯,他错愕一瞬,还想看得更清些,然而对方很快在眼前化作一摊水,重新融进池底。
比起疼,好像这水要更冷上一些。
贺观澜把自己紧紧抱着,犹如沉在母体里的胎儿,唇色凄白一片,就在万虫撕咬当中,识海中又传来一道平平寂寂的语调
“无忧,我当时,比你更疼。”
归于寂静。
他唰地将眼睛睁开,不知是恐惧还是旁的什么,那些糟乱的情绪充斥整个眼球,令他鼻翼扩张,几欲失去冷静。
贺观澜本应该忘记了。
可是碎裂的记忆像是再次拼凑起来的镜子,重新在他的脑海里展现而出。
如此清晰,如此的不能逃避。
他应激般地开始嘶吼,咆哮,痛苦地将自己沉入池底挣扎抗争,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宣泄之中,蔓延在身体的花纹彻底绽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猩红的血珠洇若水中,化为红雾,他躺在其中,犹如死去。
精疲力竭的时候,让贺观澜分不清这是蛊在控制着他;还是养在识海里的那缕魂息作祟。
他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这样下去,他需要清醒。
贺观澜向来心狠残酷,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于是在理智溃散前,他取出不如意,狠狠锁入了自己的心脉。
此法和自戕没什么区别。
蛊毒需要养分,所以会与之抗衡,不让他就此死去;不如意会锁住心魔,让他时刻维持清醒。
自我折磨,但是管用。
望着羽裂的胸口,感受着心脉处诡异的跳动,贺观澜长舒一口气。
安静了。
他不会堕魔。
不会。
贺观澜失笑,眼前光怪陆离,分不清虚幻真实。
恍然间又想起扶荧,长生说得没错,他确实动情,也许是爱她眼底慈悲色;也许是爱她满心温柔意,因为都是贺观澜迄今不可得,不可求的东西。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曾在天命咒里看到过自己的结局,他们相互对立,注定不能共存。
倘若两人间必须有一个人活着,那只能是他。
贺观澜睁开眼,眸中冷清一片。
他缓缓自池里站起,透过虚影,贺观澜看到自己全身斑驳破碎,无数道裂痕爬满整个身躯,无一处完好。
旋即,蛊种脱身。
贺观澜抬手接住它,花苞似的形状,耀眼的灼红,一经开花,花瓣便会将心脏锁住,无论神魔,一击毙命。
贺观澜迅速离开无虚境,稍作伪装,径自赴往金鳞城。
妖界腐艳,处处流露着糜烂的色彩,贺观澜厌恶这里,不顾阻挠闯入主殿,在那张华美的榻上见到了悠哉听曲儿的小妖王。
“听人说有个不知死活地把外面搅得一团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司离君啊”
云麒长腿曲起,闲闲闭着眼,长指随着琴音在膝前敲打。
贺观澜全身笼着长袍,苍白而清冷的面容,覆着一双冬雪般凛冽的眉眼。
他不予交谈,直接将裁骨烟甩了过去,“把这个交给扶荧。”
“嗯?”云麒这才睁眼,先是淡淡瞥了眼那蛊种,又将目光放在贺观澜身外的长袍上,饶有兴味地笑了。
他直起身来:“这裁骨烟可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啧,司离君果真不一般”
这等轻佻的话让贺观澜不满皱眉,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恶心,更别提继续攀谈。既然东西送到,那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贺观澜转身欲要离去。
云麒突然叫住他:“我可以将这东西带给扶荧,但是司离君也要和我做个交易。”
已经走到殿门前的身影顿住,回眸时的那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交易?”贺观澜说,“你也配?”
云麒不恼,收起裁骨烟,一步步走了下来。
“司离君不远万里地来我这恶心的妖界,不就是不想让扶荧看到你这副腌臜样。”云麒吊儿郎当道,“再说,宁随渊对我防备得紧,他看扶荧就像一条护食的狗,上次我就在那儿折了一条尾,风险很大的好不好。”
贺观澜冷笑:“宁随渊一死,九幽自会被你收入囊中,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和我谈什么交易?”
云麒从容不迫:“扶荧呀。”他语气轻快,“九幽是我囊中物,扶荧又不是。”
这个名字换来贺观澜的一阵沉默。
云麒凑到他面前,逼近的一双眸子像是黑夜里的凶兽:“宁随渊死后,扶荧归我。”
贺观澜指尖微动,并未点头。
云麒并不急,耐心等他答应,毕竟蛊毒到手,贺观澜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贺观澜沉吟:“即便我同意,你就笃定扶荧跟你走?”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云麒说,“我只要你不与我争。”
他自有他的谋算,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贺观澜。
仙人重诺,违约者自遭反噬,云麒要的只是他的一个点头。
不出所料,贺观澜应允:“好。”
“行了。”云麒眉眼舒展,大悦,“来人,好生送司离君一程。”
贺观澜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冷哼声乘云离去,眨眼便脱离了妖界地域。
此行倒是也提醒了贺观澜。
他向来对云麒没个正眼,区区半妖,从未放在心上过。不过要是宁随渊顺利死了,九幽再落在云麒手上,加上对扶荧的偏执,怎么也是件麻烦事。
看样子得抓紧时间,让那件事顺利进行下去。
贺观澜思绪一动,调整方向,前往天禹仙山。
作者有话说:
冷漠哥爱扶荧,但最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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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093[VIP]
扶荧看出宁随渊在和自己发脾气, 回去的路上更是一言不发。
就这样相顾无言了整整一路,当轿撵行出雁渡坪,快抵达酒泉镇时, 扶荧才犹豫着和宁随渊说了第一句话:“待我见过裴先生, 确定身体没什么问题后,我们就回九幽。”
宁随渊坐于主位,双目浅闭,满是冷淡之意。
扶荧知道他在听着,他不说话权当是默认了,倏然又想到什么,音色缓缓:“裴先生帮我过多, 出来一趟,空手回去未免不太好看。”
暗示他想要给其送些伴手礼。
宁随渊还是没说话, 搭在膝上的指尖却是跟着蜷了蜷。
扶荧再道:“所以可否绕个道,去一趟珑城?”
珑城是一座宝玉之城, 奇珍异物众多, 只不过在和酒泉镇相反的方向,自要绕一段远路。不过对宁随渊来说, 这点路途可有可无。
宁随渊总算撩开了眼皮,眼底浸着一层薄冷的光。
“你倒是对他们上心。”
不是他, 而是他们。
扶荧一愣, 意识到他还在计较先前之事。
两人本就有虞, 饶是她解释了, 他也未必相信,反倒认为她故意欺瞒, 最后再落个对方不快,更是得不偿失。
见扶荧没有说话, 宁随渊五指拢紧,落寞自眸中转瞬即过,他冷着声对外面的成风道:“去珑城。”
扶荧作揖:“多谢帝君。”
他轻哼,更是不快。
轿撵自申时抵达珑城,这座宝玉都城向来奢靡,更听闻城主是个了不得的临仙客,有其坐镇,平日里也不怕玄鬼妖邪,城民自然过得舒心安然。
恰逢赏宝节,几条长街堆满贩宝的摊贩和慕名前来的外乡人,街上人头息壤,热闹非凡。
这些珍玩对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算是稀奇,可根本入不了宁随渊的眼,满街琳琅在他看来和垃圾没什么区别,自是兴致缺缺。
扶荧和碧萝倒是逛得尽兴。
前世扶荧困于一方,去得最多的就是万清城的灯会,对这种赏宝节自是好奇;碧萝身为神鸟,天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根本难逃诱惑。
“这对穗子好看。”扶荧捡起那双翠绿的玉穗,在她发间比了比后,越看越觉得满意,“不错,衬你。”
碧萝对着铜镜晃了晃脑袋,发间的穗子也跟着摇摇晃晃。
见她喜欢,扶荧正欲掏钱,就见有人往桌上丢了几块碎金,她陡然愣怔,抬眸看去,对上宁随渊坠过来的目光。
他没说话,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扶荧也跟着沉默,放下准备掏钱的手,在摊主喜滋滋的“客官慢走”当中跟上了宁随渊步伐。
两人氛围诡异。
碧萝实在看不过眼,凑到她耳畔低语:“阿荧,你要不还是哄哄吧?”
扶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瞥向他的背影。
人群熙攘,他身姿挺括,行走其中分外瞩目,扶荧对着他的背影恍了会儿神,旋即失落垂眼,牵强地对碧萝摇了摇头。
她没做错什么,无须道歉。
至于哄人扶荧潜意识地觉得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特权,不想拱手让之,便装傻充愣,想着总能糊弄过去。
碧萝没看出她在想什么,兴冲冲地指着旁边的小店:“我看到里面有一块玉佩,很适合渊主,阿荧要不要买来送给渊主?”
扶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块双环白玉珮,通体剔透,竹纹环绕,不算太过招摇的款式,正好适合裴容舟的气质。
扶荧想也没想地走了进去。
见她进店,成风立马贴了过来,附耳揶揄:“属下刚才都听到了,扶姑娘这是准备买礼物送给帝君。”
宁随渊本想跟着进去,听到这里步伐一顿,“送我?”
“是呀。”成风笑得暧昧,“扶姑娘这是准备哄帝君呢”
哄?
他又不是小孩子,何需人哄。
虽是这样想的,唇角却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扬起,凝结了一路的郁气刹那消散,就连看着天色都跟着清朗不少。
宁随渊双手环胸,故作不屑:“那种破玩意,上我墙我都嫌弃烂。”
成风忍着笑:“是是是,谁人不知帝君宝物众多,哪会稀罕这些。”
“笑什么?”帝君睨过去,话虽为不满,语气却是愉悦的,“再破的玩意,只要跟了我,那都是世绝无二的奇珍,有何好笑的。”
成风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没继续反驳,脸上的笑倒是一直没下去过,过后,成风撞了撞宁随渊的肩膀,“扶姑娘都送帝君礼物了,帝君若是不回礼,未免说不过去。”
宁随渊倒是没想到这茬。
他眉头皱了皱,举目环视一圈,最后去了就近的首饰铺。
很快,姐妹俩拎着匣子出来。
那主仆两人不见踪影,扶荧见此又去隔壁铺子挑选了一套文房四宝,这边买完,宁随渊那头也刚好出来。
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完了,几人不作逗留,直接出了珑城。
比起来时,轿撵里的气氛明显松快不少。
碧萝叽叽喳喳地说着趣闻,又和成风炫耀扶荧送她的一干首饰,几人间相处得极为轻松。
宁随渊没插嘴,眼神时不时朝扶荧那头瞥。
她安静坐着,偶尔回应碧萝的话,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温柔地笑。
宁随渊盯着看了许久。
直到成风出神,才缓慢收回视线。
“说起簪子,帝君是不是也给扶姑娘选了礼物。”成风声音朗朗,回荡整个华撵当中。
说罢,他疯狂朝宁随渊递着眼神。
碧萝也很是好奇:“真的?渊主也给阿荧买东西啦?”
两人一唱一和,让宁随渊想忽视都难。
他面无表情,最后在四只期待得紧视之下,不情不愿地嗯了声,然后用余光观察着扶荧。
她好像没什么好奇的情绪,只是低头喝茶。
宁随渊唇瓣紧抿,取出事先买好的匣子递过去,“随便买的。”
碧萝替扶荧接过下子,迫不及待打开。
里面装着一双白玉镯子,上面挂着两个精巧的金铃铛,人一晃,铃铛清脆作响。
“阿荧,戴上看看。”碧萝抓起她的手就想往上面套。
扶荧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抽回自己的手,“我手上的还没摘呢。”
碧萝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戴了一只细细的翠镯子,恍然大悟,“那回去戴。”
扶荧嗯了声,狐疑地看向宁随渊,搞不清楚他这是做哪出。
宁随渊也不说话,眼前两人的氛围又步入诡异,成风赶忙打破僵局:“说起来帝君选的这双镯子,和扶姑娘送给帝君的玉佩很是相配。”
本是一句破冰之言,却换来姐妹俩共同的沉默。
碧萝瞪着双大眼睛,扶荧脸上也满是错愕,不必细说,两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成风见势不妙,心里一个咯噔,声音收紧,小心试探:“是、是帝君的对吧?”
两人沉默。
成风:“”
成风:“!!!!”
完蛋了啊!!!!
成风嘴唇颤抖,不由自主地绷紧身躯,随后才战战兢兢看向宁随渊。
好消息,他没有什么表情。
坏消息,他没有什么表情。
成风咕噜吞咽口唾沫,火速起离:“我出去看看走哪儿了。”
二话不说直接逃走。
碧萝脑筋转得快,哪会不知道其中误会,当即也不敢逗留,跟着跑出去,“那、那我去看看成大哥会不会看路。”
撂完话,轿内陡然空阔。
那双镯子被孤零零留在桌上的匣内,澄莹澈澈,皎白生辉。
彼此静默之中,宁随渊强忍一路的火气彻底爆发。
他身形未动,捻力使那玉镯浮空,再听砰的一声,那双镯子在扶荧面前碎成粉末。突如其来的动静令她心头一颤,看向宁随渊的神情也带了几分警色。
宁随渊只是闭眼,眉宇间阴鸷笼罩,将整个氛围拉至低沉。
她动了动指头,这才说:“我给贺观澜喂的是毒药,他信口胡诌,帝君不必放在心上。”
宁随渊听罢冷笑:“那他对你真是情深意切,竟为你甘愿服毒。”
果真。
他并不相信。
扶荧深深吸气,避开他的相视,“帝君要是想要玉佩,我们大可折返回去,我再为你”
“那只是送谁的?”宁随渊骤然打断,又很快给出答案,“裴容舟?”
扶荧不说话,低头抿着唇。
宁随渊眼露嘲弄,“一个仅相处不过七日的男子,就得你如此青睐,我该说是他有本事,还是你过于容易讨好。”
扶荧佯装听不懂,始终维持着安静。
“如若你真是那般容易讨好的人,为何偏偏对我视而不见?”宁随渊质问,“你是厌我,还是恨我,抑或是故意耍弄我,见我为你忌刻生妒,你会开心。”
她的置之不理让他烦躁,宁随渊不自觉加重语气,“扶荧,抬头看我。”
然而他显然没有耐心。
不等扶荧抬头,一股重力就把她拉至向他。
那双大手紧紧桎梏着她那团纤细的腰身,下巴紧跟着被人强行抬捏起来。
离得近,她看到他漆黑眸底翻腾的冰冷和不甘。
扶荧张了张嘴,话未出口,温热的指腹就重重捻弄过来,压得她下唇生疼。
扶荧强忍不适,继续着刚才的话,“帝君要是喜欢,大可把它拿去。”
“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他压着睫毛,凝视着她清丽的眉眼,神色间不见偏执,禁锢中却处处都是偏执。
扶荧无从可逃,索性放任。
这让宁随渊开始恨她,“你去找贺观澜,和他过了一夜;你又为裴容舟精挑细选着礼物,这一切我都依你,可是你有哪怕半点念着我吗?”
说到气极时,宁随渊越发凶狠地摩挲着她的嘴唇,狠极了,甚至没入她唇齿间,拉住她的舌头用力掐紧,眼尾发狞:“你是故意为之,故意见我失魂落魄,故意与我作对,是吗?你明知我不敢把你如何,才如此三番四次这样对我,我越是难过,你越是畅快,是吗?”
两个是吗之后,指尖彻底堵满了她的口舌,扶荧说不出话来,呜咽着被逼出眼泪。
泪染长睫。
她是真的怕了,双手抱住他的手腕,想扯开,宁随渊不让她如意,反身将之按在身下
“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本尊是魔,不是人。”
舌头在玩扯中发麻,发烫,逐渐失去感知。
他仍不放过,恶劣坏心地不肯松开。
捻弄中黏腻一片,一行晶莹顺着嘴角和眼角抖落,她额间有汗,不正常的红挂满腮边脖颈。
扶荧也不敢挣扎,害怕这会激起他的施暴欲。
她艰难喘息着,最后终于被她找到机会,牙龈上下用力,发狠咬上他的指尖。
刹那,满口腥气。
疼痛让宁随渊清醒了过来,瞳中戾气一点点消解,化为湖水般的平静,他抽出自己的手,修长食指挂满莹莹,还有滴滴答答他的血迹,可是很快,那道伤痕重新愈合,未留下丁点痕迹。
扶荧仓皇地从他身边逃开,背过身子清理着满脸的狼狈。γúè擱
他对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最后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扶荧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一怔,心头跟着颤了下。
疯子。
这个念头一经脱落,对他更是厌烦抗拒。
宁随渊满不在乎地伸手过去,强求:“玉佩,给我。”
扶荧胸脯起伏剧烈,忍了许久,从储物袋里掏出那个匣子丢过去,很凶地一下,不加掩饰自己的敷衍和烦躁。
宁随渊低笑,反倒不是那么气闷了。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玉匣,食指勾出玉佩在眼前晃了晃,再瞥向扶荧,目光玩味,“你给我戴。”
扶荧坐过去,顺势揪过玉佩,低头寻他腰间的带子。
他心情好,笑意吟吟地,“你说,这是送我的,还是送那穷医师的。”
“你的。”
扶荧哑声开口,舌头依旧发麻发烫。
宁随渊低睫看到她泛红的嘴角,目光一黯,掐着她的腰,感受着掌下的紧绷,嗓音泛着冷,他说
“扶荧,我想要的,只能是我的。”
她指尖顿住,没有说话。
望着垂挂在腰间的玉佩,宁随渊缓缓松了手。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对,我改名了,现在我是变态哥,怎么着吧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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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094[VIP]
几人下午出发, 临落日前便赶回了酒泉镇。
正逢夜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燃起炊烟,两边的酒肆也都热闹得很, 打眼看去烟火气十足。
裴家医馆在街尾, 扶荧和宁随渊说自己先过去找人,如果诊治无误后再随他回九幽。
许是轿上那一处让他愉悦,宁随渊罕见地没流露出不快,反而干脆应允,自己择了个茶肆欣赏黄昏景时。
因接下来的话不方便让第三人听到,于是扶荧也寻了个借口将碧萝打发了去,兀自去医馆找人。
这个时候病人已寥寥无几, 天冬正在前堂清账,见扶荧进门, 眼中闪过惊喜,“姑娘回来啦!”
扶荧颔首, 环视一圈没看到裴容舟的身影, 便问:“你师父呢?”
“师父在后堂呢。”天冬笑着说,“姑娘进去就看到了。”
扶荧直接去后堂找人。
后阁书架陈列, 摆满大大小小的书籍,正中是一面四四方方的桌案, 桌上点着香炉, 青烟袅袅, 扶荧从中嗅到了薄荷的味道。
用于清脑的。
她仍是没看到裴容舟, 犹豫着什么,就见有人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青年那身泛了旧色的灰衫罩着清瘦的体形, 手上拿了本黑皮书,许是多日没睡, 脸上可见倦色。
许是没想到扶荧能这么快回来,他意外一刹,合上书卷问:“还顺利吗?”
扶荧点头。
裴容舟:“坐,我替你把脉。”
两人在那张矮案前面对面相坐,扶荧也顺从地将手腕搭落过去。
裴容舟把脉的速度快,点了点头:“脉象四平八稳,心脉略有游移,不过你刚融合这颗心,也正常。”
裴容舟给扶荧写下药方,让她带回去吃。
扶荧也算半个医者,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毛病,此行主要是为了另一个问题来的。
在他写字的工夫,扶荧开口:“先前拜托怀舟先生查之事,不知结果如何了?”
扶荧看到他指尖僵了一瞬。
裴容舟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在他神色间看到几分迟疑不定。
裴容舟踌躇许久,声色温吞:“我认为阿荧最好不再与那人牵扯。”
扶荧听得愣了下,“此为何意?”她追问,“可是那千机引有旁的什么?”
裴容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思虑再三后,最终还是从柜子里面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个笼子,笼子从中隔开,分别放着两只老鼠。
一只老鼠已经死去,因裴容舟事先用药喂过,所以即便两日过去,尸体也没有腐败的迹象。
另一只还活着,但也不像是活着。
它狂躁地在里面窜动,七窍流血,皮毛发青,一双老鼠眼贪婪地盯着同伴的尸体,许是饿极了,最后竟啃食起自己的爪子。
扶荧看了会儿,“它们”
裴容舟指着左边死去的老鼠说,“这是正常存活的老鼠服下千机引之后的变化;这边是死后吞药所产生的变化。”
扶荧对着那只癫狂的耗子陷入恍惚,不由得想起先前那群魔兵的样子。
裴容舟说:“聚灵瓶从你给的毒液中淬炼出少许带有魔气的精粹,我想那就是最开始你服下的那部分。”
扶荧登时捏紧自己的十个指头。
裴容舟忽而看向那只发狂的鼠,“它吞下的正是从中淬炼而出的。”
其意不言而喻。
扶荧脊背发凉,一股一股麻意顺着尾椎骨窜至天灵盖。
她生怕自己记错了,于是又将早些时候的那个病案本从储物袋里翻找出来,一页一页翻找着上面所记录的症状,越看,那股麻意越深一分。
“扶荧,你没有猜错。”裴容舟那会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看向扶荧的目光带有一抹悲悯之意,“如果这是从那些所谓活人身上得来的,那么他们理应死了。”
话音落下,扶荧眼前跟着一黑,本子转而掉落在地。
她顾不上捡起它,双手扣住桌边,堪堪稳住身形,嘴里喃喃:“我以为,是我无心,所以千机引在我和那群魔兵身上的表现才有所不同。”
千机引,活人所服将死;死人所服将活。
那时扶荧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何中毒之象所指的却是人死后的症状,属实诡异。
扶荧毕竟初来乍到,加上身体有异,更从未接触过魔兵,对此虽有疑惑,却未想到那一步,最终只是留了个心眼,解毒时从自己的身体里先抽了一瓶子出来。
正因不了解,所以才交给裴容舟,让他二次鉴定一番。
如果那群魔兵早已死去,为何还能清醒地站在九幽?
如果九幽宫没有一个活人,那整个九幽城的百姓呢?想到那些死而复生的人,扶荧彻骨生寒。
倏然她又想到什么,紧着嗓音追问:“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傀儡?”
裴容舟摇了摇头:“千机引若下在死人身上,那么这人七日后便化作死傀,本就是傀儡的人,千机引又怎能生效?”
是啊,本就是傀儡的人怎能有用。
扶荧浑身泄力。
裴容舟满是担忧地看着她:“阿荧,那人定有隐瞒,此事对你不利,你不妨留在酒泉镇,彻底远离他们。”
她苍白着脸色没有说话。
宁随渊到底要做什么?九幽封城是否和此事有关?他之所以寻找苏映微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如果是这样,那扶荧身为苏映微的“转世”,宁随渊定然不会让他轻易脱身,所以她必须回去搞清楚情况,最起码也要确定一番,是不是除了魔兵,宫外的百姓也都是死人。
想到这里,扶荧一刻也坐不下去。
最后在裴容舟殷殷期待的目光中,扶荧毫不犹豫地用术法将桌上的两只老鼠连同那个病案本一同捻灭,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双目清明且坚定“裴先生,这件事你知我知,再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裴容舟拧眉,伸手拉住她,“阿荧”
他还想继续劝说,就听外面传来天冬咋咋呼呼的声音,“宁公子来了啊,姑娘和师父都在后堂呢,您进去就能看到。”
天冬是个憨的,想也不想地就对来人透了个清楚。
两人闻声都是一颤,扶荧当机立断地把胳膊从裴容舟手上抽离,转身准备出去。
裴容舟却不忌讳似的,再次相拦,语气匆忙了不少:“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番。”
他低头瞥过来的那一眼不是作假,含着情真意切的担忧与关心。
然而他声音压得再低,仍是清晰递到了宁随渊耳边
“考虑什么?”
竹帘哗啦声被人撩开。
那道高大身躯山似的倾轧进来,影子铺满脚边,似笑非笑,“考虑留在这穷乡僻壤,还是留在你这小破医馆?”
宁随渊说话不留情面,毫不掩饰对他的不屑与蔑视。
裴容舟脸色骤变,看向他的目光同样转为冰冷。
裴容舟在这酒泉镇再有声望,也始终是个凡人。
宁随渊阴晴不定,加上对她多有间隙,迁怒也就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扶荧不愿局面变得难堪,再未收场前及时挡在宁随渊面前,“我心脉不稳,裴先生不愿我过多使用灵力,这才出言劝之。”
“是吗?”宁随渊明显不信。
扶荧把他早早写好的药方拿起来,“若裴先生有心让我留在这里,何苦多此一举写这方子。”
宁随渊看着那方子,静默。
扶荧眼见要糊弄过去,“快入夜了,我们即刻启程吧。”
宁随渊身形未动。
他眯了眯眼,双眸警示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竟绕过扶荧来到了那张桌子前,指尖沿着桌边轻抚。
注意到这个动作,两人的心脏同时提了起来。
“怪哉,裴先生这后堂竟有魔气漂浮。”
扶荧喉咙收紧,不敢呼吸。
裴容舟目光闪烁,嗓音温润而平缓,“镇守忌惮先前玄鬼一事,便命在下留了些体/液,以备不时之需。”
有的地方是会这样,杀死玄鬼后留下些皮毛,研制成末洒在门外,误导玄鬼以为是同类,让它们不再对人攻击。
宁随渊凉凉一嗤,终于收了手。
见此,她紧绷的神经这才得以放松。
宁随渊先出的门,扶荧临行前回眸相望。
裴容舟的身影笼在一缕缕烟雾中,只言未语,沉默中可见寂寥。
她于心不忍,抬手召出隐青灯。
扶荧用青灯化出一缕青芒,这是灯魄,扶荧将这灯魄递到了他胸膛
“此物会护你顺遂无忧,若真不幸遭难,也能助你抵过一次危险。”扶荧收了灯,施施然行礼,“先生所做,扶荧没齿难忘。”
他像是哀伤,又似是无奈,唇瓣嗫动片刻,最终只能目送着扶荧身影远离。
直到再也看不见,裴容舟才缓缓将掌心贴至胸口。
那里有她留下的一缕灯魄,裴容舟知道这不是为他,两人间的所有情谊也不过是借了他这张与她旧人相似的几分模样罢了。
说不清为什么,裴容舟只觉得不舍,还有遗憾。
如果此生都无缘相见。
那么他最后只求她岁岁安宁,永世无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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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095[VIP]
告别了酒泉镇, 几人再坐轿撵腾空离去。
到九幽约莫半夜,碧萝靠着扶荧先睡,成风则在外驾车, 宁随渊倒和原先没什么两样, 默默然地捧着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书看。
扶荧闲时扫过去一眼,书没名字,不过这么久过去,硬是半页没翻,想来也就是做个样子,便合眼没理了。
宁随渊还真不是做样子。
书是刚才顺手牵羊抽出来的,写的都是写药理之方, 药材名一个赛一个稀奇古怪,就算宁随渊不认为自己是个文盲, 也不得不承认,里面有些字他确实不认识, 也看不懂。
想到两人先前交好相谈的画面, 宁随渊气不顺。
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撩起,不咸不淡地瞥向扶荧, 少女正在给枕在腿上睡觉的碧萝顺毛,眉眼温和地犹如一株月下的清莲。
魔尊向来脸皮厚, 他把书转到扶荧那一面, 指着上面的字问:“怎么读?”坦荡, 不见半点羞愧。
扶荧抬眼看过去, 上面写蘡薁。
于是告知:“蘡薁,ying yu。”
还特意放慢读了一遍。
宁随渊挑眉, 顺势问:“哦,做什么的?”
扶荧没有想要和他说话的欲望, 敷衍道:“下面不都写了。”
宁随渊懒得看,说:“它写得不好看,我想听你说。”
“”这人诚心找茬来了。
顾念着碧萝正在睡觉,扶荧也不想和他因为这些小事再起争执,便说:“一种野果,果肉与根茎都可入药,算不上稀奇物。”
得到了回答,宁随渊很是满意,又懒洋洋靠回榻上,继续翻看起来。
扶荧这才发现这书似乎是裴容舟书架上的,不禁扯了扯唇角:“裴先生对他这些藏书珍贵得紧,帝君又不懂这些,何必夺人所爱。”
这话落到宁随渊耳边就是:他不如裴容舟有学识,还偷了人东西。
宁随渊不悦:“日后你教我,我自然能与他一样懂。”
扶荧:“”
莫名其妙,懒得搭理。
扶荧索性闭目假憩。
说学习,实则也是装装样子。
宁随渊看了几行字就头疼得很,甚至生出几分烦躁来,想把书甩开,又怕被扶荧取笑,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翻来翻去,还假装看懂似的点点头。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到了扶荧眼里。
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宁随渊用书本半遮着下半张脸,露出双狭长锐利的眸,看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黑亮的眼眸跟着闪起光来。
此时,轿撵停下。
宁随渊面上神色顿时收敛,落了书瞥至轿外:“何事?”
成风压低声音:“妖族。”
闻声,扶荧不再装睡。
他表情冷,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天气阴郁,似山雨欲来。
那些笼罩在天边的浓云不是乌云,后面掩了不知多少妖兵,宁随渊细数气息,不多不少刚好四百人。
妖气浑厚,看样子都是金鳞城的精锐。
宁随渊哪能不知道他们来者何意,便是清楚,也没有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
宁随渊站起身来,对云那头高声道:“云麒,本尊今日心情好,你速速带着你的人离去,本尊既往不咎;若不然,一个都别想走。”
说到最后,他咬重了力气。
后头果真走出一道影子,少年赤色云衫,坐在高头大马上,额前带着同色的抹额,笑意吟吟,像是一点也不怵。
“我是来寻人的,不知九幽帝能否给个机会。”
宁随渊向来不是话多的主。
他跳下轿撵,又递给成风一个眼神,成风领悟,架着轿撵折返身后。
人走后,宁随渊自也没了后顾之忧。
他召出龙泉戟,神器出世,刹那间天云惊变,掩于浓云之后的妖兵精锐无处遁形,全部照显。
这些妖族身形最低也是八尺之高,各个是身怀异能,铜墙铁壁,雷电抽过,犹如小山倾压。若是寻常的妖魔见了宁随渊,未等动手便威慑在他气质之下;这些妖兵不同,即便面对宁随渊,也丝毫不露半分退意。
宁随渊不禁面露赞色:“你倒是养了一批好狗。”
云麒收下这份夸赞,回敬一句:“不如九幽帝,一人可抵万军。”
“好。”宁随渊说,“你别后悔。”
上次让他逃命已属开恩,宁随渊本不是善心大发之人,他若求死,他自当成全。
意外的是四百妖兵并没有打斗的迹象。
只见他们取出一截细细小小的青竹,对着宁随渊所在方向鼓腮吹动,宁随渊觉察有诈,然而为时已晚,那些银白的粉末铺天盖地地聚集起来,将天地隐藏其中。
这东西不知是什么玩意制成的,宁随渊驱动灵力却难以驱散,此时尽头传来云麒快活的笑声:“谁和你打啊,我又打不过你,那不是自讨苦吃嘛。”
宁随渊:“!”
气血上涌。
宁随渊额前青筋跳动,下一瞬,身形化龙,腾跃九空。
这是他第一次显出龙身。
四肢尽褪,皮肤爬满鳞甲,脚下的影子跟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化成一条巨大的黑龙。
黑龙身躯庞然无比,遮天蔽月,近乎压盖整座大地,身上玄鳞如铁,双瞳如昼,龙息蔓延万里,九州承受不住其龙脉震动,竟齐齐发出嗡鸣,似有迸裂之象。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只见月隐星藏,万物消声,风雨雷电全部跪服人下,那四百妖兵更如蝼蚁一般,仅靠龙息便溃散成灰。
扶荧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还想撩开帘子看,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碧萝阻拦。
先前还安然睡却的小姑娘此时脸色苍白,维持不了人形,化作一只小鸟虚弱地倒在了她怀里,“龙息不可直视,切莫看,切莫听,小心伤及心脉。”
宁随渊的真身已有一万五千多年。
渊主这个称呼从来不是轻易叫叫的,当下不虚洲灵力飘摇,万物不定,他从不轻易显露真身,倘若化形,光是吐息便能摧毁这本就摇摇欲坠的九州地脉。
所以无人敢杀他,无人敢掠,更无人敢靠近。
扶荧□□是决明灯所凝,一颗假心掩于心间,保不准受此迸裂。
碧萝清楚宁随渊已经是收着了,它真正的身躯可完全掩盖三山四海,那是真正的可怖。
扶荧听着脸色发白,急忙将碧萝收回魂簪,顺便将帘子紧了紧。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小心从缝隙窥见一隅,雾云腾腾,隐约可见玄黑色的鳞在其中隐显,放眼看去竟全是那东西,连片刻空隙都没有。
扶荧头皮发麻,忙不迭掩好窗子。
下一瞬,只听砰一声,有人掉了进来。
赤衣黑发,像是
“云”
扶荧还没来得及叫人,少年就一把捞过她的腰身,抬指在空中画符:“四海藏我身,天地任我行,遁!”
不是!
怎么就遁了!!
眨眼间,扶荧被带到虚境。
这是现实与虚幻的交界之地,也能理解为幻境,不过是以肉身为阵,维持不了太久。
一旦安全,云麒立马松开扶荧,跪地咳出一口血来。
扶荧这才注意到他头顶的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想到碧萝的情况,想必云麒也是承受不住龙压。
云麒趴在地上缓了缓身,这才擦干净嘴角血渍站了起来:“好个宁随渊,都说他真身动九州,今日所见,确实可怖。”
扶荧没看到宁随渊真身,如今只是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云麒。
她的视线让云麒一愣,急忙解释:“阿荧,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扶荧皱着眉看向四周。
云麒解释说:“这是破空术,约莫能维持一刻钟。”
时间紧迫,云麒也不敢耽误正事。
他将裁骨烟取出递过去,“此蛊名为裁骨烟,是我意外所得。”他事先准备好了说辞,“我知道你和宁随渊在一起是无奈之举。宁随渊是顺应而生的魔尊,光是凭借你的那本书,杀他绝非易事。”
云麒一字不漏:“这蛊非同小可,你只需将这只蛊虫种在他心口,七七四十九天后,蛊虫与其心脉相连,锁他经脉魂魄,任凭宁随渊神通广大,到那时也无计可施,最后只需一把匕首,就能让他魂死消亡。”
这正是裁骨烟的恐怖之处。
汲取了三清之躯的裁骨烟自然也是至纯之物,下在他人身上悄然无息,一旦时机成熟,它将与心脉合二为一,让对方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
扶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朵漂浮在他掌中,猩红犹如藤蔓的小花。
云麒骗她不知其中奥妙,他也没有看出来她已经有了生死卷,任何蛊毒都难逃她一眼。
裁骨烟一万年才能生出一株,需得至纯至阴身喂养而成。
谁人都知道贺观澜是当今不虚洲唯一的三清之躯,那么这裁骨烟如何而来也是不言而喻了。
问题是为何会落到云麒手上?
扶荧沉默地打量着他的表情,果真在那从容之后看到一丝慌意。
她突然想到贺观澜先前阻拦她寻找生死卷,最后却又默认,也许那时他就想用她的身体渡炼这蛊。
老实说,这样的机会摆在扶荧眼前,她确实会同意。
她也想不通,贺观澜为何最后改变了主意,主动炼蛊,唯独笃定的是,他一定和云麒达成了共识,那个交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自己。
扶荧掩藏好所有情绪,“你不惜牺牲百名部下,又将这蛊送我,我不信你是真的出于好心。”
云麒说:“你也看到我妖族处事艰难,杀了宁随渊,我夺取九幽,百利无害的买卖。”
扶荧知道他没有说谎,暂时没有追问他和贺观澜的关系,暗自将那蛊毒藏于魂灯当中。
见她收下,云麒舒了口气。
扶荧却说:“你不会就想这样放我回去吧?”
云麒愣了下。
扶荧缓慢道:“宁随渊警惕,你掳了我,又突然放了我,未免说不过去。”
云麒沉思,这个确实。
“那”
“走吧。”扶荧神色懒懒,“做戏做到底,你直接把我抢走,让他主动去寻我。”
不单单是为了骗宁随渊,扶荧也有自己的盘算。
宁随渊坐在这个位置上,惹万人忌惮,除了本身实力的关系,他也绝非真的傻子。裁骨烟说是无声无息,但也说不好会被他发现,所以她必须策划好时机
这件事不能马虎。
这一切扶荧已经思虑好了。
她被云麒所俘,受尽委屈,他不远万里前来相救,最终俘获她心,情深相许,共作鸳鸯,待到情意深浓时,再悄然无声地将那裁骨烟下在他心脏,一切发展合情合理。
云麒先是意外,接着是沉默,最后是委屈。
他反应过来扶荧是想利用他成为他们感情的催化剂,不甘地蜷了蜷指尖,“要是真能杀了宁随渊,阿荧可会到我身边来?”
扶荧没有给出答案,抬眸注视着他身后破裂的碎空,“不好说,不过时间似乎要到了。”
感受着灌进来的风声,云麒心里一紧,当机立断地准备二次施展术法。然而他受龙息影响至身,一时间竟难以施展开。
看着他额前渗出的密密的汗水,扶荧这才意识到宁随渊确实非同小可。
她双手捻诀,这次无需符牌便能使用天地遁形术,扶荧问:“去哪儿?”
去哪儿?
云麒自然是不能回金鳞的,宁随渊那是个疯子,要是带着扶荧回城,那他必然会想方设法闯入金鳞,惊动万千城民。然而时间紧迫,云麒暂时也想不到个好去处,半晌,一个名字闪过脑海
“兰溪谷。”
扶荧颔首。
她也确实不想和云麒回金鳞,就怕涉及无辜;这云麒能考虑到这点,也不是全然不在乎妖族生死。
为了保证真实,施术前她特意将昏睡的碧萝留了下来,也算是作为一个线索,旋即捻诀,两人同时离去。
砰!
虚境被一只龙爪彻底撕裂。
当青色的小鸟从半空坠落时,一双修长五指虚虚接住。
宁随渊漠然地望着掌中早已失去意识的碧萝,又抬眼看向远方。
轰隆一声闷雷响过,积攒许久的雨水这才落了下来。
大雨避他而行,不久之后,成风喘息着跑来,“尊上”他忌惮其威,此时委身行礼,不甘抬头,“四周寻遍了,未见他们身影。”
话音落下,成风注意到他掌间那抹绿,跟着怔了怔,继而低头继续沉默。
宁随渊遥遥望着远方,眼神比这雨水冰冷,“走。”
成风小心翼翼:“碧萝还没有醒,我们去哪儿找扶姑娘?”
宁随渊背对而行,在碧萝身上扫眼而过,“来不及了。”他说,“他既敢胆大包天自我眼下抢人,那我就去屠了他金鳞城。”
小小妖族,竟也三番四次触怒于他。
宁随渊并非善人,先前放他生路是懒得与蝼蚁相争,既已如此,他还何须再留脸面?
他小儿以为扶荧在他手上就能拿捏住他?
他偏不,他偏要逼他出来。
兰溪谷位于瑶山北,是一僻壤山地,因有瀑布相连山谷与溪水间,故此得名兰溪谷。
到了地方,云麒也恢复大差不差了。
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扶荧往前路走,穿越两山之间,听见谷内鸟鸣长旋,与溪流声交汇,向来也是个远离尘世的清净之地。
越过山路,视野骤然宽阔。
扶荧意外地在瀑布下看到一处小屋子。
云麒快速跑过去,又回头对扶荧招手:“阿荧姐姐快来。”
他脸上的喜悦不像是假的。
扶荧犹豫了会儿,跟着进门。
破旧地茅草屋长久未有人居住,风吹日晒中竟也没有就此倾塌,院中还有一块菜园子,如今荒废,长满杂草和野花。
她又环视一圈,看到地上有一个破旧的木马。
“屋里有床,阿荧姐姐今天就睡这儿吧,待会儿我收拾一下。”
云麒动作快,说着就拿出扫把开始清理满屋子的蜘蛛网。
扶荧顿了顿声:“一个术法的事。”
云麒指尖一顿,朗声道:“没事,这是我昔日所住的旧地,还是亲手打扫比较好。”
扶荧也没有强求。
在他打扫的这段时间里,她就四处闲转。
兰溪谷的夜静谧,清冽冽的溪水底下躺着一批又一批睡觉的小鱼,许是真的没有危险,即便扶荧伸手抚动,下面的鱼也没有惊醒的迹象。
“阿荧,你若饿了,我抓来给你吃。”
少年清朗的声音登时出现在身后,扶荧急忙收回手,仰头去看。
他眼睛很亮,烁烁的,干净又天真。
扶荧从溪边起身,摇摇头:“它们未曾见过危险,既然只来这一次,又何必让它们日后胆战心惊。”
云麒不在乎这些,“你不吃,也会有大鱼来吃,在意这些未免无趣。”
扶荧笑了笑,不过多解释。
那间草房子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扶荧走进去,云麒却没有离开的迹象,感受着她疑惑的注视,云麒理所应当道
“我掳你来总要有个理由。”云麒说,“阿荧姐姐,我长得不比他们差,我还年轻,不如假戏真做,你也不吃亏,还能气到那宁随渊。”
妖族对男欢女爱从不避讳,云麒又确实对她存了几分喜欢,在他看来这事儿是顺理成章的,天时地利人和,扶荧没有拒绝的道理。
想当初苏映微馋他身子他都没给,现在给扶荧还是便宜她了。
年轻的妖王是这样想的,扶荧听得却是一阵无语。
“你就不怕宁随渊迁怒起来,把你我二人都杀了?”
云麒不屑嗤了下,“你能睡我是我有本事;他入不了你的眼是他窝囊,杀我只会证明他窝囊。”
扶荧:“”
云麒笑吟吟地凑过去,“所以如何?”说着他半跪在她脚边,主动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掌背,“我很会伺候人的。”
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扶荧不适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云麒喜怒无常,心思比宁随渊还要深,谁晓得他再打什么主意,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窗外,“这里应该是你和你母亲住过的地方吧。”
云麒闻声一僵。
“在这样的地方做那种事,如何对得起你的母亲。”
他脸色骤变,眸底闪过阴郁,“你是如何看出的?”
如何看出的?这可太明显了。
原著里本就提及过云麒悲惨的身世,加上他来时的兴致盎然,不难猜出这就是他们逃难时曾藏身五年的地方。
云麒的生母出身低微,云麒作为半妖被其母诞下,自不受人族喜欢。
为了保护幼子不受伤害,她便跋山涉水,带着云麒躲到兰溪谷,一直到云麒五岁,被当时的妖王带回金鳞。
“猜的。”扶荧语气淡淡,“没想到你就认了。”
云麒低着头,神色不如先前明媚。
他显然落寞了几分,又紧巴巴地看向扶荧,“那你就不问问我原来发生了什么?”
扶荧摇摇头,别说她知道,就算一无所知,也不想探究他人过往,何况她并不喜欢云麒。
见她表情漠然,云麒突然生出些许偏执,“你不想知道,那我非要告诉你。”他面露讥笑,“人族不喜我们,将我和母亲驱逐出城;她一个女子,漂泊无依,想要活着谈何容易,最后只能用身体换些干粮,带着我一路北行。”
这条路太远了,远她要出卖自己许多次,才能护着云麒来到这里。
母亲貌美,其名远扬,即便是躲在这僻壤山谷,也仍难逃厄运。
“那夜有山匪尾随而至,阿荧你猜怎么着?”云麒愉悦地勾起唇角,“我把他们全吃了,骨肉带血,一个不留。”
扶荧瞳孔闪烁,不禁看向他。
月光晃在少年脸上,映出他天真又残酷的表情,“我母亲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主动引诱他人入谷,做我口粮。”
这也是为何,这片山谷多年来未有人踏足,因为不敢,因为他们怕。
云麒吃了三年人。
这兰溪谷的溪水下沉了不知多少具残骨尸骸。
“母亲说,凡事以我为先;我乐,她乐;我苦,她苦。就算我与你再此欢好,她也只会欣慰。”云麒牵起扶荧的手,“毕竟在她看来,这个世上除了她,无人会爱我,在意我。”
他手指冰冷,一截一截捏着扶荧的指骨。
扶荧皱了皱眉,反手握住他的指头,再听咔嚓一声,他的两根手指彻底弯折,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云麒却不觉得疼似的,无辜对她眨眼,“我儿时如此可怜,难道你都没有半分动容吗?”
扶荧冷漠起身:“可怜之人数以万千,如今你高踞王位,万民称臣,有何可怜?”
云麒听罢,低低笑了。
他重新将手指头掰回原位,可惜地耸了耸肩,“那你说,如果我不贪图你的人,把你劫过来干什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
扶荧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忽见云麒脸色一变。
“怎么了?”
云麒捂着自己的脑袋,似是痛苦地哼了声,片刻咬牙:“狗/日的宁随渊,他闯入了金鳞护阵!”
瞬间,扶荧脸上血色跟着褪尽。
妖界的护法阵与他神脉相连,若金鳞动荡,云麒自会受到其扰。他原以为宁随渊会直接来找他,却没想到他会夜闯金鳞!!
云麒挥手绽开窥天境,夜火灼灼中,宁随渊坐在自己那张熟悉的王位之上,下面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他像是能看到他们似的,隔着窥天境冲他凉凉勾唇
“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若你半个时辰内将扶荧送至九幽,那我不动你的人;如果你执意躲着,吾也不拦。”
说话间,宁随渊指尖一抬。
就近的妖族七窍流血,倒地化为一缕残烟。
他笑意加深,寒意毕现:“要一个女人还是要你这座城,我劝妖主好生掂量。”
云麒气得攥紧拳头,牙关跟着发颤。
“哦,对了。”他耷拉着眼皮,“你知我这人闲散不住,所以这半个时辰我定会找些事做,是死几十个,还是死几百个,就看他们在妖王心里的分量了。”
这话分明是故意挑拨臣民和他的关系!!
云麒是靠着手段坐上王位,可是一旦真的不顾妖民生死,他们必将谋反,就算宁随渊离开,留给云麒的也是一摊子烂事。
云麒目光阴鸷,他原先以为宁随渊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可是云麒却忘了,他能称王,怎会真的只有蛮力,而无手段。
作者有话说:
↑他纯疯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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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096[VIP]
当水境自眼前消失时, 云麒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扶荧注意到他攥紧的手在不住打颤,眼底满是冰冷的恨意。
直到天边渐渐亮起莹白的光,一缕接一缕, 撕破天际, 同样也撕碎他神色间的厌薄,转为扶荧从未见过的平静。
他缓缓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扶荧脸色晦晦,“你要放弃他们。”
云麒面无表情,“就算我把你带回去,他照样会屠杀金麟。”
宁随渊就是这样的人。
残酷是他的底色,在他那里从未有过公允二字,与其皆失, 倒不如留扶荧在侧。
他看着她,猛地打起了别的主意。
扶荧哪会不知道云麒想什么, 低低一笑,“所以呢?你想破罐子破摔, 与我做一夜夫妻, 觉得这样就能赢过他一次?”
云麒不语。
扶荧表情肃穆起来:“气他一次,舍你全城, 将儿女情长放在你族人性命前,你可分得清什么是孰轻孰重?”
云麒别开头:“金麟上下不过是忌惮我的身份, 又何尝对我真的有过敬重。他们恨不得我死, 我自然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云麒不属于金麟, 也不属于人族。
五百年间他见惯冷眼, 坐在这个位置也不过是为了复仇和争得一口气,让瞧不起他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昔日那个被他们瞧不起的少年如今高居王位, 掌管着他们的生死。
想到这里,眼前骤然变得晴朗起来。
是啊, 他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妖族,宁随渊以此要挟又如何?他们真死了又如何,现如今扶荧在他手里,他才是掌控主权的那个。
扶荧目光沉沉。
天越亮了,她视线自下,宝玉似的一双眸子,浸着湖一样的冷色。
“你若真是为了复仇,又何必与宁随渊不对付这么多年。”
云麒听得一愣。
“你若真的厌弃金麟,又何必将自己囹圄至今。”
“你若真的不在乎他们,刚才又为何那般动怒?”
三番质问,让云麒无话可说。
扶荧深吸一口气,背过身:“我不是你的城民,无法评价你的为人。可他们要是不对你信服,百年间早已揭竿而起,另谋出路;你只是一介孤王,金麟若有人存了反心,你真以为以你一人之力可以抗衡?”
云麒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荧:“你这般推脱否认,无非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你见识过你母亲在金麟所受的苦楚,你恨他们,也无法原谅自己,觉得金麟是罪地,觉得金麟每一个人都是弑母的凶手;你若保护金麟,便是背弃母亲。可是云麒,你有没有想过,心存责任并非可耻,你是她的儿子,你也是妖族的王,是整个妖族的倚仗。”
云麒低着头,眼眶猩红一片。
没多久,泪水啪嗒啪嗒往手背砸。
他是恨。
恨他的父亲,兄长,恨见死不救四处嘲笑的妖们,恨行走至今听到的每一句嘲弄讽刺。
可是扶荧说对了。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幼无知,如老鼠一般四处躲藏的孩子;他能看懂这个世间的不公,看到金麟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也看到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妖。
他只是不甘罢了。
云麒抬起那双红着的眼。
扶荧站光下,日影迷碎,她清冷皎洁,好像和他相隔两个世界。
这是第一次,云麒生出羞耻之意。
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羞耻。
扶荧对他说:“宁随渊知晓我在你身边,他也知道我厌恶他滥杀无辜,所以那些话,应该只是吓吓你。”
云麒落寞道:“她将我引去九幽,为的就是我的命。”
扶荧想出一计,踱步到他身侧耳语。
云麒听罢大愕,眼中多了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他咬了咬唇,“会不会委屈你?”
扶荧摇头。
云麒还想说,就被扶荧打断:“此计能救你,也能救金麟,我也能借此机会将蛊下到他身上,三全其美的法子,受点苦又算什么。”
云麒没说话,算是认同了这提议。
扶荧催促:“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他不情不愿地颔首,先行离开兰溪谷。
直到少年身影远去,扶荧才淡淡垂眼。
她告诉云麒,让云麒骗宁随渊对自己下了离魂术,因为先前受到他龙息反噬,此时正在遭受伤痛折磨。如今自己离魂之身,绕无意识地孤身往九幽而去,看他是来找她;还是非要留在金麟与其纠缠。
换作以前,宁随渊定然不会相信这样的激将法;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以他现在的情谊,十有八九会撤离金麟。
当然,伤痛是用来骗云麒和宁随渊的,她没那么狠心真的给自己几刀
刀子是不能给,有样东西却是非吃不可的。
好在这两样东西不算难寻,扶荧用了两刻钟,腾云越了两座山头,就在山壁夹缝找到了赤节草和百落苏。
对凡人来说,这两样草药算是比较难得的草药,它们一个长在悬崖夹缝;一个长在群山高处,此药一个性温;一个性冷,按理说是不能一同服用的。
可是依书种记录,只要将它们用琉璃火炽烤,就能凝结成欢情丹,简单来说就是春/药。
琉璃火是至纯火。
以扶荧现在的身躯可以驱动,她将两种药草放至一个小药瓶里,用琉璃火烤了小会儿,由于没有药炉,最后凝出的欢情散也都是粉末状。
扶荧没挑,整瓶送服。
药效发作需要点时间,再利用书种压制,足够她抵达九幽。
她不敢耽误,即刻启程,快到伏敝山时,又特意选择双腿慢行。
在扶荧磨磨蹭蹭的这段时间,宁随渊早已出了金麟。
他神色不善,全身裹满鸷气。
成风后方劝道:“帝君无须担心,兴许就是云麒诈你,说不准扶姑娘已经安然回到九幽了。”
不久前,云麒竟孤身回到金麟,同时也带去了扶荧的消息。
他站在宁随渊脚下,颇为羁傲地对宁随渊道:“你我都是言而无信之人,若我将扶荧送到九幽,魔尊不信守承诺可怎么办?”
不等宁随渊发作,那少年便笑得恶劣:“所以我给她下了离魂散,依照我的命令往九幽去了。帝君要是信得过,现在去还能追上;帝君要是信不过,我们就在这儿打一场,反正最后折损的不是我的修为。”
旁的小妖小道也就算了。
像宁随渊这种天地大魔,擅闯任何不属于他的阵界都会遭到反噬,以他的修为自然瞧不上金麟法阵的这点微末反噬,若在此真的大开杀戒,少说也会吃几年苦头。
云麒知道他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说出来最多就是让自己的话显得有分量。
“哦对了。”他诡魅一笑,“先前帝君龙息撼天震地,她一个弱女子难以抵抗,如今又是离魂意识,怕”
未等话音落下,年轻魔尊的怒气就撕裂了妖殿金柱。
宁随渊深知自己真身的可怖,多年来从不敢以真身示人,就怕遭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自认莽撞,当时又被云麒搅乱心智,想着扶荧有成风所护自然无碍,可是即便真身有所收敛,却忘记她身躯里所含的那颗假心有多么脆弱。
百年修为的大妖都抵不过他一个吐息,更别提她。
“他要是敢诈我,我自然也敢踏平金麟。”宁随渊说,“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大胆子。”
宁随渊一边压抑着胸腔激昂的怒意,一边俯瞰着脚下大地。
伏敝山就在眼前了。
宁随渊放缓身形,闭目以神识牵连山脉,神识绵延,万物尽容识海,忽而,一抹气息闯入,宁随渊倏然睁开双眸,身影在成风眼前化为一团雾气,顷刻间就来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
他收回术法,稳稳落在脚下。
绿树成荫,那抹嫩黄的影子倒在池水边,犹如一朵将开的雏菊。
所有的不安,愤懑,烦躁,在见到她的那刻起都跟着平息了。
宁随渊缓慢靠近,连呼吸都减轻不少。
“扶荧?”
像是生怕惊动她,宁随渊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柔。
她像是听到了,指尖无意识地动了下。
下一瞬,缓缓坐了起来。
宁随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双臂无力,虚软地支着上半身,轻薄的纱裙沾着一路过来的尘土,云鬓作乱,玉簪歪歪地别在发间。
她脸色潮红,双眼犹如醉酒般迷离,一层轻薄的水雾笼在那双眼睛里,让宁随渊分不清她是醒着还是依旧不清醒。
然而没等他靠近,那道纤细的身躯就要重新坠地。
宁随渊飞身过去,在她二次倒地前将她一揽入怀。
扶荧很乖地在他怀里靠着。
她很烫,宁随渊能感受到,低头下去立马看到她红透的耳垂和胸前不正常的起伏。
他以为是龙息让她受伤,宁随渊立马咬破手腕,将龙血往她嘴里送。
“喝完就没事了。”
龙息能让人神魂断离;重莲血却能将人医治。
她那颗心里有他一滴血,自然会事半功倍。
“嗯?”扶荧茫然地撩起睫毛,像不认识他似的,看了许久,“你是谁?”
这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宁随渊以为她是受离魂术所束,正欲助她挣开术法,却发现她身体里根本没有中术的样子,便又以为她还没有缓过神。
最后好脾气地说:“宁随渊。”
扶荧靠在他怀里,不解地看着他流血的手腕,“受伤了。”她竟取出手帕替他护住那咬伤,“流血,会痛。”
宁随渊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她一本正经,又像是在心疼他所受的伤,动作轻柔而小心地用帕子裹住手腕,并且牢牢打了个结。
她何时对他这样好脾气过?
喉结跟着滚了两圈,宁随渊在无奈中失笑。
“离魂术也没有让人变傻的作用,那就是你被龙息吓傻了。”宁随渊抿了下唇,右臂自她腿弯下穿过,轻轻松松将人整个抱起。
扶荧环着他的脖子,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很亮,“你真好看。”
宁随渊步伐一顿,整颗心彻底沉下
不但脾气变好,甚至都开始夸他脸了。
完了。
这是真傻了。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完了,傻了。
妹宝:拿出了影后级别的演技。
我忏悔,我去和小伙伴打双影奇境了,所以没好好更新,游戏真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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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097[VIP]
宁随渊马不停蹄地抱着扶荧回了烛明殿, 他行步匆忙,抽神交代成风。命他前去医阁叫人过来诊治。
刚刚把人放在拔步床内,还没来得及喊翠珑侍画来伺候, 一双滚烫的手就拽住宽袖, 重新将他拉了回去。
宁随渊不得不委身过去。
比起最开始发现她的时候,此时她的面颊更是绯红,如樱桃碾碎染在腮上,混着一抹难以使人忽视的潮气。
他手背冲额前探去,滚烫。
“我找翠珑侍画为你更衣,医阁的长老也马上会来,你”
未等话音落下, 预想不到的事情陡然发生。
她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跟着起身,柔软夹香的唇率先印了过来。
年轻的魔尊从未想过她会突然吻来, 双唇相依的陌生感让他心头狂动, 双眸盛满惊意,还有莫名的情动。
扶荧寻着那两片好看的嘴唇, 含吻,舌尖跟着探过去, 触一下再立马分开, 游鱼似的勾着他。
“难受”
她一边亲一边嘟囔, “宁随渊, 我难受”
宁随渊自恍惚中缓和过来,大手轻而易举桎梏住那两条纤细的腕子, 强行把她按回床上后,表情若有所思着什么。
“帝君, 医阁的人到了。”
殿外传来成风平稳的声音。
宁随渊嗯了声,神色莫名,随后道:“叫进来。”
简短三个字,让床上意识半清的扶荧彻底慌神。
在她的预想中,宁随渊不会放着她的情毒不管,二人鱼水之欢必定水到渠成,最后在情起时将裁骨烟种在他心口,保证他无知无觉。
可是现在若医阁的人来了,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扶荧顾不得什么了。
心一横,完全扯下了身上的衣裳,几近半赤在他眼前,脚步声逼近耳侧,望着贴过来的那团玉润白皙,宁随渊眉心狠狠跳了跳。
“等等!”宁随渊声音急切,脸上第一次生出几分狼狈,慌里慌张地想给她重新把衣裳穿好,对外面喊,“先去外殿候着,别进来!”
虽然不知帝君何意,那扇门到底没有打开。
扶荧被欢情散折磨的呼吸急促,宁随渊同样不好受,他鬓角布着层薄寒,想给她穿衣服,又不敢看,更害怕碰到不该碰的,结果哆嗦半天也没遮住什么,反而游离当中让她发出难耐的哼喘。
宁随渊僵住,那是因为有些地方被勾起来了。
扶荧算是明白了,这人先前两回都是和她摆架子,虽意外于他的品性,扶荧却不能和他这样僵持下去。
她双眸迷离地落在他拧在一起的眉头上,“云麒云麒害我,我不从,这才跑出来的。”
果然是那小子!!
宁随渊攥紧拳头,见她和自己说话,便以为她有了意识,索性扯过旁边的锦被将她严严裹住,一脸肃穆:“无妨,我先让翠珑为你更衣,九幽良药无数,定能治好你。”
“”扶荧默了默,眼中含泪,“帝君莫不是忘了?我既为医者,若真有法子,如何会如此狼狈?”
他沉默。
扶荧发出抽噎声,“帝君要是不愿意就放我在这儿待着吧,等熬过十几个时辰,自会缓解。”
十几个时辰?
宁随渊怎么可能会放她一个人在这里干熬十几个时辰,何况她心脉不稳,若有耽搁
这么一想,魔尊心乱如麻。
他绷紧唇瓣,不言不发时看起来格外骇人。
她主动示弱,神色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委屈:“在这里我只能靠你,除了你,我不愿意给任何人”
宁随渊心虚微动,沉吟道:“要是你自愿,我自然欢喜,可”可这是药效作祟,要是做了,和乘人之危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是珍视之人,宁随渊不想不清不楚,也不想等她清醒后落个埋怨,再将两人的关系就此拉远。
他知道他不好。
最起码在扶荧心里,他一点都不好。
可是这么不好的他,偏偏喜欢上了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宁随渊低着眸,气焰落寞。
扶荧不知帝君在想什么,被子裹着她,她热,心里头也燥。
扶荧不好催促,只能伸出手拉住他的两根手指晃了晃:“我现在这样和你说话,你觉得我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魔尊未语。
片刻,张了张嘴:“你不喜欢我。”
他垂着睫,隐约可见低落。
所以这么半天是计较这个?
嘴唇嗫嚅半晌,竟想不出以何种言语面对,或者说她想不到宁随渊会计较这些。
他要权有权,何苦计较这点微末的喜欢。
扶荧觉得嘲讽,最后缓慢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挪坐到他怀里,绵软的掌心温柔捧起他的脸颊,低眸看去:“既然这样,就让扶荧为帝君证明”
宁随渊当即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扶荧。
青丝乱着,肤白红唇,含云惹雾的一双眼,正深情凝着他的唇,宁随渊喉结滚动,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跟着烫了起来。
旋即,她亲吻过来。
那双缠在脖上的手臂像是一双水蛇,坐在他身上的躯体更是融融一团娇。
她亲得很慢,犹如在品尝着什么佳肴。
直到贴在脸颊的呼吸开始凌乱炽热,扶荧才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衣襟,贴上那结实的肌理。
接着,又抓住了什么。
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失去了理智。
宁随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压在那冰凉的锦缎,反客为主。
他的脸贴很近。
蕴含着让扶荧熟悉的情动疯狂,恍恍惚惚中让耕耘者的变成了日思夜想之人的替身。
宁随渊不知她在想什么,凶狠缠了过来。
咬她的锁骨,还有更深的地方。
她抱着他的头,睁眼看着床帏上摇晃的穗子。
之后摘下发间青簪,让一头发丝彻底松乱,手又环住他的背,将指尖那抹朱红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脊背送了进去。
万无一失过后,扶荧松了口气,闭眼相迎。
帝君初尝滋味,有大把的力气。
毒两次就彻底解了,他却不够,牢牢锁住那截细腰,将之按在被子里反复捣鼓。
直到听到闷闷的哭声,他才犹豫停下,但没有离开。
宁随渊掰过她的脸,盯着她脸上的泪看了会儿,“好了?”
扶荧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说话,不舒服动了动,想借此机会离开。
他却俯身而来,身影如山,密密覆着她,不给她任何躲藏的机会,“再等等。”宁随渊劝,安抚地轻她圆润的耳垂。
扶荧只能闭着眼睛继续晃。
一万五千多岁的魔尊还算年轻健壮,此刻终于找到机会,哪肯轻易放过。
是扶荧先前小看了他,直到眼睁睁看着外面从天黑到天明,再从天明到天暗,才终于感到心慌。
这么下去,别说等蛊毒发作;她恐会死在这上头。
这样的死法未免太不体面,扶荧彻底急了,不由分说开始推搡:“帝君,够了。”
帝君正在头上,不愿放她,反而用那撕烂的披帛直接将她双手捆了,继续捣捻。
扶荧没了办法,只能哭。
先是小声啜泣,接着改为无助地哭吟。
哭声频繁,不得不让宁随渊分神抬眼。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只是脸色不好看,甚至被欺负得一塌糊涂,宁随渊这才想起她不如自己,更不如自己的母族那般有精力。
龙本就贪欢,更别提是空渴了万年多的魔尊。
宁随渊草草了结了最后一次,不依不舍地离开,把她捞入怀里紧紧圈抱住。
“药解了?”嗓音干哑,带着一丝微散的薄欲。
扶荧声若蚊蝇,仍在颤抖,“昨夜我就告诉你。”
昨日
宁随渊沉住,这才发现外头过了三日。
他有罕见的心虚。
再看怀里的人,确实被折腾得可怜。
宁随渊抿了抿唇,“抱歉。”他沉吟,“我没忍住。”
扶荧扭头用猩红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反倒让宁随渊心情大好,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说清楚的。
他眼神专注地望着她:“既然你醒来了,你要是因此怪我,我也”
“我要洗漱。”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扶荧擦了擦脸上泪痕,艰难爬了起来。
宁随渊自觉亏欠,抱着扶荧去了后殿的浴池。
偌大浴池水雾缭绕,空无一人,不禁勾起了扶荧最开始的记忆。
在这里,宁随渊当着她的面杀了一个人。
她默了漠,垂着眸子:“我要单独洗。”
“水深,我还是叫翠珑来吧。”宁随渊知道她不会同意自己留下,便提到让婢女前来伺候。
扶荧摇头,执意一个人。
宁随渊没有法子,捻咒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将浴池让给了她。
等人走后,扶荧将自己酸软的身躯浸到了池中。
此乃灵泉水,有调养之效,池水包裹全身的刹那,疲惫感一扫而空。
浴池四周的壁景可自由更迭。
念动间,四面星辰浮现,她泡在池里,仰头看着天墙上一闪一闪的星星,满心归寂。
蛊毒发作需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后,她会赐他一把匕首。
松快。
可好像更多的是孤寂。
扶荧仰头闭眼,回想的竟是沈应舟离去那日。
那夜烛火微明,他们在床上坐了许久许久,也说了许多,直至分别,直至不复相见。
扶荧一直没有告诉他,那时她身怀有孕;
死去的夫君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已为人父。
作者有话说:
扶荧死的时候孩儿差不多 还不到两个月吧
明天会多更新一点的,魔尊即将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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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098[VIP]
扶荧沐浴过后, 发现宁随渊还留在寝殿没有离去。
几日里的狼狈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架上挂着身朱赤色的衣裙,许是他命人准备的。视线一扫, 又见桌上放着餐盒。
见人出来, 桌案前看书的宁随渊当即起身。
“洗好了?”
扶荧点头,去屏风后把衣裳穿好。
隔着镂空屏风,隐约映出曼妙起伏的曲线,想到那些荒唐事,宁随渊免不得耳根一热,不自在挪开目光,下一瞬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扶荧穿戴整齐, 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头发还散着, 乌绸茂密,乖顺地披在脊背, 一直蔓延至腰部。
许是刚沐浴过的原因, 那裸在外的肌肤都泛着一层粉,宁随渊却注意到她脖颈处的咬痕, 那是他高涨时控制不住留下的。
想来是咬深了,不然不会留到现在。
宁随渊佯装自然:“吃饭吧。”
扶荧坐了过去。
他递过筷子, 比任何时候都要熨帖, 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眼底未散的愧意。
扶荧没有点破, 接过筷子细嚼慢咽。
“碧萝还好吗?”吃了两口, 扶荧关心起小鸟来。
宁随渊:“偏殿养着呢。”龙息伤了碧萝神识,不算严重, 但也要静养三四日。
她没吭声,继续吃东西。
宁随渊再次偷瞥过去, 少女低眉垂眼,一口一口嚼着,无端让人心暖。
等她吃完,宁随渊命人收拾干净,才道:“接下来要如何?”
“嗯?”扶荧像是不理解,眼露茫然。
他也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我想封你为王后,可是如果你不愿意”宁随渊没说下去了。
扶荧眼中一闪而过意外。
宁随渊不敢和她对视,搁置在膝前的双手紧握成拳,透过那张紧绷的英俊面容,扶荧感知到了他的不安和紧张。
她笑了笑:“不虚洲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你的王后吗?”
宁随渊看过来:“本尊会让他们知道。”
是承诺,也是笃定。
扶荧问:“要是帝君反悔呢?”
他垂眼沉吟,“龙族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伴侣,除非我死,不然绝无可能。”
她没说话。
宁随渊害怕逼得紧,安抚道:“你不用因为这件事产生负担,或者因为这件事就非我不可,我知道我亏欠你过多;我也知道你不喜我的本性,如果”
他说了很多,扶荧没有听完,凑过去亲他的嘴角,“愿意的。”她勾着唇笑,抬起来的眸子满是春色。
漂亮可爱得不像话。
宁随渊被迷了心窍,呼吸跟着凝滞。
在扶荧想要起身之时,宁随渊彻底按捺不住,一把拉她入怀,低头去寻她的双唇。
魔尊不善接吻,胜在好学。
比起昨日凶戾的触碰,他显然掌握到了诀窍,含口允,捻弄,用舌尖描摹,旋即霸占她的口舌,直到她气息急促,失了力气。
眼看失控,扶荧急忙阻拦。
“我会吃不消的。”
他喘息着松开,又恋恋不舍地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直到气息平复,才哑声开口:“你真的愿意?”
这个问题他问了第二遍。
扶荧点头。
他仍是不安,扣着她的腰牢牢抱着。
“不是诓我,不是骗我?”
扶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张嘴在他耳朵咬了口,“我是不喜欢你的本性,但也看到了你对我的好。既然你愿意为我改变;我也愿意接受现在的你。”
宁随渊心跳如鼓,依旧紧抱不安。
他闭了闭眼,靠到她怀里,“扶荧,我此生从未有过奢求,你要是敢骗我,我就”
就什么呢?他不舍得伤她的命,最后也只能是自己先认命。
扶荧轻而易举捕捉到魔尊神色间闪烁过的暗色,不知他在难过什么,于是主动拉起魔尊的手放置身前,感受着掌下突然而来的温软圆润,他诧异抬头。
扶荧亲他的额心,“只准一次。”
宁随渊肩膀跟着一颤,什么低落,什么杂乱的思绪一扫而空,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没有工夫抱她去榻上,索性直接将人按在了圆桌。
扶荧的一次对宁随渊来说却是一整夜。
待她累得沉沉睡去时,宁随渊轻手轻脚收拾好自己,兀自去了重华大殿,接着召大臣们觐见。
宁随渊座下共有三十八名臣子,分别管辖着各自的区域,平日里各司其职,鲜少入殿拜见。像今日这样把所有人召集过来,也属罕见。
九幽帝高坐王台之上,言简意赅地宣布了自己即将立后的喜事。
这么多人里,最为开心的便是先前递折子让他娶妻的老臣了,其余人等自然不敢反对,加上扶荧先前救魔兵有功,众人都应允得干脆。
这里面只有成风面露担忧。
送走大臣们,他犹豫不决地来到宁随渊身前,却看见向来学识浅薄的帝君正在翻看一本古籍。
“帝君,您这是?”
“找个好听的封号。”宁随渊一遍翻一遍回应。
“”成风沉默了一下,“这事儿交给别人办不就好了,何必帝君费心。”
“不可。”宁随渊说,“不单单是封号,大婚所有示意本尊都会亲自操办。”
那群迂腐连九幽都没出去过的老臣们懂个屁,扶荧是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王后,他自然要亲力亲为。
见帝君如此,成风脸上不见半点开心,只有忧虑。
“帝君,再过不久就是溯回日了,您不准备献祭圣女了,是吗。”
宁随渊指尖顿住。
他合上书籍,没有抬眼,反问成风:“你真觉得她是苏映微?”
成风一怔:“帝君何意?”
宁随渊自讽般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玄罗十二秽,迄今为止只剩丹光一人。五百年前被我重伤之后,他想利用百杀录再回人世。现如今,那两本书都在扶荧身上,你觉得他是生是死?”
成风皱了皱眉:“丹光若真在世,不会如此老实。要么死了,要么就在某处苟延残喘。”
“是啊,要么死了;要么苟延残喘。”宁随渊疲惫地靠着王椅,“要是死了,九幽诅咒难以破解;要是没死,以他现在的身躯怕也难以解咒。不管扶荧是不是圣女转世,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帝君”
宁随渊说:“成风,这些年来,都是命数推着我走的,可是唯独这一次,是我真正想要的。”
成风攥紧拳头,神色中透着不忍。
“青梧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为了一自私欲将九幽弃之不顾。所以”他双眸清明,笑意朗朗,“在溯回抵达前,我仍会继续寻找破咒之法。如若走投无路,我将献祭溯轮,在我死之前,我会将飞云鼎传给扶荧。”
宁随渊:“这不虚洲恨我者众多,随着我魂死覆灭,九幽阵法将不能再护此地,所以你要助她坐稳位置。她是我的王后,纵使九幽城民不愿,但只要有你在身侧,也会堵住那悠悠众口。”
成风看出来了,这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主意,而是早就想到的结果。
那张面容年轻,可是只有成风知道这双年轻的眉眼下背负了什么。
成风眼含热泪,不禁向前走了一步:“或者我们再等一个溯回日,等下一个”
宁随渊摇了摇头:“这已经是第三个溯回日了,溯轮支撑不了那么久,他们也早晚会意识到自己身处轮回,我们没有时间了。”
成风哽咽着,“或者我们告诉扶姑娘。”
宁随渊还是摇头。
他没有成风想象中那般勇敢无畏,无论是同情或是眼泪,那都是宁随渊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也知道自己这般卑劣,明明是一个困在过去,没有未来的人,却盼望能和她有个美好的未来。
他想让自己任性一次,就一次。
能和她成亲,和她结发为夫妻,无论一日还是一月,便都足矣。
所以他要亲手赐她一场天地间最盛大的婚礼,盛大到让她永生都记着自己。
扶荧即将成为九幽王后的事情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这让昔日死气沉沉的街头巷尾瞬间变得活络不少。
九幽民众虽对宁随渊极为不喜;但对扶荧这个“圣女”却是颇为满意,提及她嫁给宁随渊,也多是惋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然,这些玩味打趣也都是翠珑侍画偷偷告诉她的。
镜里倒映出一张容颜皎清的眉眼,二婢正在给她梳妆,一边伺候一边说着这些趣事,扶荧打断侍画的喋喋不休,突然问:“你们何时进宫的?”
虽然不明白扶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侍画还是毕恭毕敬道:“帝君初登王位的时候,我与翠珑落难,是帝君收留了我们。”
扶荧问:“那是什么时候?”
侍画想了想,竟摇头:“记不清了。”
记不清?
这让扶荧觉得诧异,依照九幽城民对宁随渊的厌恶,不可能记不清他登位的时间,就算具体的不知道;也总该知道个大体。
扶荧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侍画,你今年多大了?”
侍画再次怔住,这回怔了好久。
扶荧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竟如同中蛊般空洞呆滞,好久过后,才低头道:“姑娘先前说什么?”
扶荧脊背发凉,缓缓摇了摇头。
打扮好了,她婉言拒绝了侍画随行的请求,匆忙去偏殿找碧萝。
这些天这鸟散漫得很,每天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生生胖了好几斤。
扶荧也顾不上斥责她懒散,关闭门窗,在碧萝疑惑的眼神下直接与她意识相连。
扶荧:【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宁随渊不看到我的动向。】
突然被私聊的小鸟:【?】
扶荧:【九幽不对劲,我怀疑这里的人全死了。】
“怎!”
碧萝瞪大眼睛,眼看要尖叫出声,扶荧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警告:【小声点。】
她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在识海说:【怎么可能?】
碧萝虽然没有在九幽生活过太长时间,但这里除了封闭,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座死城吧?
扶荧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为好:【我想去一趟苍夜城,可宁随渊能洞悉整座九幽,你有没有办法帮我避开他的耳目?】
这无疑是一件难事。
宁随渊可以听见九幽每个人的心声,扶荧不算他的百姓,就算听不见她的,也能听见别人的,从而发现她的线索,除非
她是不得已被掳走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里发现了同样的意味。
扶荧:【想必我们的大婚之事已经传出去了,苍夜城对宁随渊不满,必将会挟我为人质。等我落网,就由你去寻找宁随渊。】
碧萝听完,呆呆眨了眨眼,“你要和渊主大婚?!”
这声没忍住,完全是嗥出来的。
扶荧不禁捂住自己的耳朵,皱了皱眉,打量着她圆鼓鼓的脸蛋,就知道这孩子这些天光顾着在屋子里吃了。
她无奈的叹息声,只能点头。
碧萝一把拉住她的手,“不是,好端端你怎么就和他”下一瞬就气地将她甩开,“你都不告诉我!”
扶荧更加无奈:“消息都传遍大街小巷了,这些天你不是吃就是睡,我都难见你一面。”
扶荧不是没有来看过她,可她倒好,每每过来都睡得香甜,顾念她身体抱恙,总不能直接将人喊起来,心想着她早晚会知道,便一直留在了今天,哪承想她竟然真的心大到这种地步。
碧萝努了努嘴,似是想到什么,小心翼翼扫着扶荧:“之前的事情你都放下了?”
扶荧没有应。
她也不好再问,重新拉住扶荧的手:“阿荧,我希望你开心。”
扶荧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抬头对上碧萝郑重的神色。
她哑然失笑,“我会开心。”
碧萝便没过多问了,再用识海和她对话:【这里的人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扶荧摇摇头:【我还要亲自确定一下,所以只有你能帮我。】
和碧萝商量好后,扶荧便以外出散步为由出了宫门。
宁随最近对她有求必应,也不会像原先那般看管的严实,只派了一行暗卫跟着,就放她出来玩儿了。
扶荧戴了面纱,穿着上也单调。
姐妹俩假模假样在街上逛了一圈,见时候差不多,扶荧冲碧萝比了个眼神,对方立马领悟,假装贪玩跑到了小巷。
“碧萝,等等我,你别乱走!”她拎着裙摆追过来,跟在身后的暗卫见此,也急忙追过来,然而巷间早已空无一人。
鸦九那头对宁随渊这边盯得紧,她自信两人已经落入了眼线之中。
果不其然,和碧萝分开的一刻钟,一个与“碧萝”完全相同的女子便以匕首抵至腰间,“王后,久仰。”
扶荧一动不动。
她学碧萝那般搀着她的胳膊,任谁也看不清袖口下面冰冷的匕刃:“我无心害你,只想让你乖乖随我们走一趟。”
她垂着睫,没有反抗。
“碧萝”很满意她的配合,两人穿街走巷,一直进了一条窄巷,前方无路之后,女子伸手触向墙面,只见上方显出金色符纹,符纹流转之下,竟敞开一个出口。
“碧萝”不由分说,拽着扶荧穿过那符纹。
她们来到了另一片天地。
此处天景黯淡,四周均是残垣断壁,还有大火焚烬过的痕迹。
再往前便是城门,或者说是宫门。
就在扶荧打量的这段时间,女子已经撤了伪装,露出一张让她陌生的面容。她没有多看,配合地跟着她进入城门。
城里残破,屋宅是在损坏过的地方重新建立而起的,扶荧环视一圈,几乎肯定这里就是行宫。街上人不算多,但每个人脸上都是相同的死气沉沉,他们打量着扶荧,眼神灰暗,看不出丝毫生气。
从城到人处处都透着一股沉闷的死气。
女子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进了一间院子,推门而入,朗声道:“大人,人带到了。”
屋里光线昏暗,扶荧用很长时间才缓和过来。
许是为了让里面的人看得更清楚,她直接撕下了扶荧脸上的面纱。
身着绿白长裙,面容清逸出尘的少女和这里的破败格格不入。
寂静许久,那头才传来声音
“王后,许久不见了。”
扶荧听得愣住。
她看过去,屋里或坐或站了三个人,为首的女子双手环胸,半张脸爬满烧痕;在他左侧的则是高头大马的汉子。
扶荧自然记得他们!
鸦九,玉赤台就已被宁随渊所杀;另一个汉子更是亲眼在她面前化成灰!
扶荧可以确定了,他们确实能死而复生!
诡异的是,他们似乎记不清自己已死过的事实。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复生?
扶荧心乱如麻,又强作镇定,目光先对准被拥簇其中的鸦九。
“这就是苍夜城的待客之道吗?”
鸦九面无表情:“圣女放心,只要宁随渊乖乖交出飞云鼎,我们自然不会伤你。”
原来他们的目的是飞云鼎。
扶荧失笑,猛然注意到挂在他们身后的画像女子身着青衣,满身神性。
她突然开口:“那就是青梧?”
鸦九听得一愣,回眸看了眼身后的画像,没有回答,微微沉着面容,对身后的随从叮嘱:“带她去暗牢,记得好生把守,切莫出差池。”
“是。”
手下人领命,拉着扶荧离开。
她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思绪百转千回。
扶荧忽然想起昔日闯入宁随渊神识之时,所看到的滔天大火。
她的余光不禁落向回廊之外,此处寸草不生,满地烧灼,此景与脑海中的画面相融,扶荧定了定神,问走在前面的人
“这里可是青梧行宫?”
随从一脸冷漠地扫了扶荧一眼,还是答了:“是。”
扶荧并不意外,明知故问道:“我见青梧尊主的画像与鸦九大人有几分神似,敢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许是尊称换来随从好感,毕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他没有隐瞒:“鸦九是尊上最得力的部下,也是后代。”
不过并不是传统的孕育关系。
鸦九原形只是只鸟兽,被抛弃后性命垂危,青梧怜惜幼子,便以血肉喂养,两人因此有了血脉间的关系,此后鸦九也叫青梧一声母神。
“不单是鸦九大人,留在苍夜城的,基本都是尊主旧部。”
他们不愿效忠宁随渊,于是在行宫旧址安营扎寨。
扶荧心中已有猜测。
那场大火很可能令所有人丧生,最后是术法,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让他们忘记自己死去的事实,成为行尸走肉。
回想之前,那个汉子包括鸦九,在她眼前魂飞魄散,扶荧猜测这些人的□□如地缚灵那般不能离开九幽一步,因此九幽才完全封闭。
因为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真相,自然,也不能让这些人发现时间流逝的证明,所以掩饰之下,侍画才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宁随渊的记忆不会骗人,他亲手烧毁了这里,亲手杀了所有人,那么没理由再让他们复生;如果不是宁随渊做的,那就是青梧临死前所设立的阵法。
如果整座九幽是一个巨大的法阵,那么法阵内的死者便能如生前那般自由行动。
宁随渊呢?他会不会也受困其中,所以想利用她来破阵。
想到这里,扶荧瞳孔紧缩。
假如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喜欢,大婚,恐怕也都是提前给她设下的阴谋。
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扶荧不敢武断。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了走在前面的随从身上,扶荧曾经见过宁随渊亲手挖了一人的心脏,此后再也没见那人出现过行宫。
神色沉了沉。
扶荧拔出隐青灯,步伐逼近,在他私有觉察转身之后,那根青簪早已没入心房。
他瞪大眼,似是死不瞑目。
旋即,脸上惊与愕交替,指着前面似乎想说些什么。
扶荧不给其机会,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青簪上,随着心脉破裂,扶荧看到他胸口处有光亮起,等他闭眼,光华消散,整具身躯完整地在眼前消融。
阵印连与心相连。
所以只有通灭心脉,他们才会彻底死去。
扶荧握着青簪,缓缓后退了几步。
这边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急促且短暂,在守卫包围过来前,扶荧飞身而起,她孤身闯出结界,直奔天云外。
“追!别让她跑了!!”
“阿明,你令人重新布阵!巧儿,你带人从四面包抄!不准让她离开苍夜城!”
身后传来鸦九命令的声音,扶荧早已飞出行宫。
苍夜城结阵重重,鸦九已经提前命人在四方布阵,可谓是天罗地网。
她被囚困在中,眼见无处藏身之时,天边雷云惊现,乍然间让所有人屏息凝神。
“不可大意!是宁随渊!!”
众人闻声,急忙前来固阵。
巨大法阵将天际包裹,近乎坚不可摧。
就在所有人警惕防备时,天云初逐渐浮现出一道身影。
黑发,墨冠,玄衣在狂风呼啸中猎猎作响。
他莅临在此,眉目低视,视人作蝼蚁。
刹那间万物消声,饶是苍夜城这些旧部对宁随渊不服,此刻也都面露惶惶。
那双眼睛冷冷扫着下面众人,最后定在鸦九脸上:“我念你为青梧后代,也念这些人是青梧旧部,所以才给你们留一些体面。可是你们三番四次惹恼我,分明不把我这个九幽帝君放在眼里。”
这番话让众人陡然回神。
鸦九唾道:“我等此生只有一主,你算哪门子尊上!”她大骂,“这是母神生前所留的地墟法阵,看看是你宁随渊闯阵快;还是你这王后死得更快!”
狠话落毕,鸦九掐诀捻咒,数道光剑形成牢笼将扶荧四面包围。
她面露杀意,大声威胁:“交出飞云鼎!不然我就杀了她!”
扶荧上下左右地看了圈。
换作以前这剑阵确实能困住她,不过现在不同。扶荧不急,她更想看看宁随渊会怎么做。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嗤。
宁随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本尊深知本尊不能服众,留你们也是为了彰显我的宽宏慈悲,好让万民乖顺些。”
宁随渊抬指,语气间满是凉意:“本尊宽和,所以也给你两个选择,是要飞云鼎;还是这些丧家之犬的命。”
他猛地咬重最后一字的语气,指尖挥落间,鸦九看到侧方同伴直挺挺倒下,无声无息,像是突然坠地的一块石头。
万物消声,只剩下一张张写满惊恐的面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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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099[VIP]
身边的同伴豆子似的接连倒下, 没有人知道宁随渊是怎么做到的。只有扶荧看见,他指尖忽明忽暗的光点与那些人胸前的光亮相融,转瞬即逝, 犹如萤火。
她不由得生出凉意。
甚至暗下揣测, 是不是青梧对宁随渊设了诅咒,才让他的命数和这些人的命数相连,而所谓的圣女则是最终的破解之法。
死的人逐渐变多,鸦九终于崩溃:“够了!”她的喊声痛彻心扉,怒极时,挥手驱使剑刃准备穿透扶荧全身。
危机一触即发,数道剑心却在此刻骤然停下。
鸦九双目猩红, 驱咒的手不住惊颤,扶荧在她的眼里看到不忍和犹豫:不忍让自己这个无辜者受到牵连;犹豫苍夜城这数千条生命。
苍夜城是地下旧都。
曾经, 这里也是故土。
她显然不能将此地拱手相让,哪怕它破败, 泥泞, 不见日月。可她是青梧的逝亡之地 ,如若他们死了, 谁还能记得青梧?记得那个守护他们近千年的魔神。
鸦九闭了闭眼,颓废地垂下手臂。
万剑溃散, 阵法大开, 她背过身不忍去看同伴即将消散的身躯;也不想再面对宁随渊。
事到如今, 鸦九已经明白自己不是宁随渊的对手。
他明明有一万种方式杀死他们, 却放任他们在这里苟延残喘,诚如他所说, 他们只是一个给他博美名的由头。
逼急了,他宁可不要这所谓的“美名”。
“以后, 我们不会再踏入九幽,烦请帝君留我等一条生路。”
鸦九话音落下,周围人着急围上来:“鸦九,他!”
“别说了!”鸦九咬牙打断,双眼滚出两行热泪,“让他们走!”
同伴眼底愕然未消,最后化作苦涩。
他们当然能明白,他们引以为傲的地墟阵阻不了宁随渊,他想杀就杀,他们哪还有什么可能。
活着,活着才有可能。
地墟阵关闭,所有人都默契地放下了掌中的武器,宁随渊眉再施舍他们眼神,飞身过来揽着扶荧离开苍夜城。
自上俯瞰而下,扶荧这才注意到苍夜城身处地脉之中,身陷于此的荒城被樊荣的九幽相衬,犹如一座不起眼的蚁洞。
回了九幽宫,宁随渊小心将她放回床榻:“有没有受伤?”
扶荧摇头。
“那就好。”宁随渊显得沉默,大掌抚向她的耳垂,“碧萝风风火火传来消息,我就知道定是苍夜城的人干的。”
扶荧双腿并拢,指尖也跟着收拢。
她撩了撩双眸,欲言又止。
宁随渊似乎是看出她的犹豫,缓缓坐在她旁边,“你想问,鸦九为何能死而复生。”
扶荧扭头,对上他侧脸。
他眼神显得凉薄,扶荧嗫嚅:“他们死了。”
“嗯。”宁随渊笑看向她,“果然骗不了你。”
这抹笑让扶荧额的心狠狠跳了下,“为什么?”
她想知道为什么,想搞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她眼底的怀疑,魔尊唇边笑意转淡:他本来是想隐瞒的,然而当碧萝急匆匆跑来的时候,宁随渊就意识到扶荧怕是早就觉察了。
就算再怎么隐瞒,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和我来。”
扶荧狐疑地看他一眼,跟着起身。
穿过长廊和一层接一层的阶梯,最终抵达九幽地宫,宁随渊掌心扣至那扇紧闭的铜门,门上符箓转变,大门自两边缓缓打开。
里面偌大,正中悬浮着一个银白圆轮,圆轮下面则是阵台,扶荧看不懂那是什么,快靠近时,宁随渊停住了步伐。
“知道这是什么吗?”
扶荧摇了摇头。
宁随渊以灵力驱使,却见缠绕在圆轮之外的环形条物开始缓慢移动,条物上映现出四季景变,随着转动而发生变化。
宁随渊说;“外界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然而在九幽,他们只能度过五百年。五百年方为一个溯回。”
扶荧赫然。
展示过后,他松开手,伴随着叹息,宁随渊道:“一千五百年前,玄罗道十二秽侵入九幽,在此地大开杀戒。”
他低着睫,平静叙述着那段不堪的过往。
当时的不虚洲正处于乱时,比起仙魔,当时的玄罗道更使人忌惮:这是个以他人生魂来进行修炼的妖道,无人不怕,无人不畏。
他们杀到九幽那日,宁随渊在人间的年龄不过才六百岁,还是少年。
十二秽携同门们在这里肆意烧杀抢夺,青梧舍身护城,仍是不敌,最后在临死前将飞云鼎传给宁随渊,让他成为九幽的新王。
宁随渊至今记得她死时的样子。
她抓着她的手,从未示弱过的面容异常憔悴,临了,还说着九幽只能靠你这样的话。
宁随渊是魔龙,天生无欲无爱。
然而那日大火滔天,恨意似那火苗般蚕食了他的一切。
那是宁随渊来到不虚洲以来第一次化形。
六百岁的小龙虽未成年,但足以震慑四海。
“众道不敌,最后以丹光为首的十二秽以自身作眼,蚕食全城百姓的命火,铸成了这溯轮。他想扭转时辰,最后还是失败了。”
说到这里,那双本就薄冷的眉眼布上他人难以看透的阴晦。
“九幽族人失去命火,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于是我利用这失败的溯轮,让他们忘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为了不露馅,连同玄罗道入侵的真相也跟着抹除了。魔族的平均寿命为五百岁,所以五百年作一个轮回。当然,也不是没有意外,譬如新生儿;譬如生老病死,譬如伏敝山之外的世界,还有种种。”
要是有人意识到不对劲,那就将这个人的魂魄重新投入溯轮;时不时降生的孩童也都是利用溯轮造就的假象,包括正常的生老病死。
除此外,他还要确保族人能一直留在九幽城,为此,宁随渊将护城法阵和自身作为牵连;最后还担心外族入侵,于是宁随渊用自己的魂丝凝结十万傀卫,用来充当门面,还有上阵杀敌,就连他十恶不赦的名号也是故意让人放出去的。
这样做有效,千年间九幽尚是太平安宁。
扶荧听完这段匪夷所思的过往,不禁想起城外所遇到的那场刺杀,他们莫名其妙在眼前化为灰烬。如此想来,溯轮控制着整个九幽,一旦有人擅自离开,肉身死去后将重新投入轮回。
因此也能解释鸦九为何不记得先前那些事。
脑海中猛地闪过他们死前痛苦的表情,扶荧诧异:“你说他们不记得那些记忆,是不是只有他们真正死去,才会想起来?”
宁随渊缓缓颔首。
扶荧惊得倒退了一步:怪不得他们会恨宁随渊,这些人误以为化龙的宁随渊是杀人夺权的凶手,认为是他抢夺了飞云鼎,屠灭了全城。
可是当真正死后,记起一切时,才如此难以接受。
扶荧抿紧下唇,仍是觉得怪异。
“他们攻入九幽,为的是什么?”
宁随渊余光扫来,指尖微动:“飞云鼎。”
得飞云鼎者得九幽,这个理由听起来合乎情理。
她不语,目光再一次落在那个圆轮身上,沉吟道:“九幽众人的命火开启了溯轮,所以他们的生命和溯轮相连,那为何”扶荧顿了顿,“你能控制他们的生死?”
“我控制的不是他们的生死,而是溯轮。”宁随渊说,“十二秽也想掠夺我的命火,他们非但没有成功,阴差阳错下还让我成为驱使这溯轮的阵眼。一千五百年来,我苦苦追寻丹光的下落,为的就是寻求解救之法,找苏映微,也是认为她能救九幽。”
“我承认,我是想利用你献祭。”
宁随渊坦荡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他一步步走到扶荧面前,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不过那是以前,如今我只想和你相守。”
他倾诉着承诺,相许着未来,扶荧睁大的眼眸里却只有那座圆轮。
这话里漏洞种种,疑点重重,一时间让扶荧分不清虚实
几分真几分假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他为了自己的族人,杀了她的族人。
一个本性如此残酷的人,真的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转变吗?
扶荧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为了赢得她的信任而做出的伪装,就像他骗苏映微那般;现在用了更高超的手段来骗她。
“扶荧。”宁随渊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眼神缱绻,“你可信我?”
她一动不动。
良久,缓缓点了下头,“我信。”
宁随渊笑了。
他捧起她娇小的脸,亲她的额,亲她的眼,最后珍惜地碰了碰她的嘴角,“你信我,便够了。”
这世上疑他者众多。
从前他不在乎,以后也不会在乎,只要他想信任的人信他,那么一切足矣。
宁随渊将她打横抱起,“我将婚期定在一月后,你觉得可好?”
一月后
扶荧环着他的脖子,小心收起那点怀疑,顺从道:“都听你的。”
宁随渊愉悦地勾起唇角,回了烛明殿,迫不及待地解她的衣裳:“婚事繁琐,我们先抓紧时间。”
扶荧皱了下眉,想要阻拦,就被他抵在榻上亲。
做到一半,宁随渊突然停下,深深凝视着她。
他离得很近。
墨发顺着肩头滑落,不太乖顺地贴着她的锁骨处,情欲使得那张向来冷厉的面容变得柔和,扶荧不知他为何停留,拽着被褥的双手也跟着松了松。
犹豫会儿,扶荧哑声开口:“怎么了?”
“阿荧唤我声夫君可好?”
扶荧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跟着一愣,不作任何反应。
宁随渊微微喘息着,修长粗粝的指尖犹如游鱼,顺着腰线下落,降至腿侧,他亲吻过来,嗓音低哑沉闷,“我想听。”
扶荧闭着眼,痒意令她死死咬着唇,半晌都没有应。
宁随渊撩起长睫,看她忍得艰难,动作猛然变得急促凶欲起来,发狠般的,像是逼她顺从。
扶荧哪能招架住,难受地直哼。
他没有停止的迹象,扶荧却再也难以承受,似如沉河,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呼吸,除了闷闷的哭腔就是控制不住地婉转。
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扶荧觉得自己快死了,终于妥协,断断续续地被撞出几个字来:“等等拜堂。”她哼了声,咬着自己的指头,声音更是含糊不清,“等拜堂再叫,不然不然不合礼数。”
终于变慢了。
然而没等扶荧缓过劲儿,头顶就传来男人低低地笑。
滚烫的唇抵在她圆润的肩头,“那得空后我们去一趟酒泉镇。”
酒泉镇?
去酒泉镇干嘛?
扶荧面露迷茫,却见他慢条斯理地耸着腰,语气可见愉悦:“给你的怀舟送请帖。”
扶荧:“”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你的怀舟(阴阳怪气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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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100[VIP]
宁随渊几天前那番话并不是开玩笑, 着手安排好大婚事项后,就将那些琐事丢给了属下,领着扶荧重回酒泉镇。
准备亲自给裴怀舟送请帖。
一直走了几个时辰, 终于抵达酒泉镇。
尚未进镇, 扶荧就敏锐觉察到一股阴闷的气息,宁随渊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表情变得凝重。
“跟紧我。”
说着,宁随渊收起先前的懒散,牢牢拉紧她的手。
两人结伴走入小镇,正逢酒酿节,按理说是欢快的日子, 然而大街小巷门窗紧闭,雾气弥漫, 静若死城。
忽而,听到左侧的巷里传来哭声, 宁随渊对身后的成风嘱咐:“你去看看。”
成风领命, 率先走了一遭。仴哥欠
很快回来,对两人道:“好像是死了人, 正办丧呢。”
死个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可是按照人间习俗, 哪怕是死了人也要敲锣打鼓的, 如此静谧, 绝不寻常。
想到这里, 扶荧挣开宁随渊的手朝着哭声走去。
那扇红漆门将哭声阻隔,她犹豫片刻, 推门而入。
妇人背对着她,正跪在地上哀哀哭着, 她身披孝衣,边哭边烧纸,扶荧环视一圈却没看见棺材。
似乎听到动静,妇人红着脸看来。
她脸上蒙着厚厚的白巾,像是意外会有人在这时候过来,怔了许久,认出扶荧的样貌后,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扶、扶姑娘?”
“你是”扶荧跟着诧异,“小宇娘亲?”
“没想到这么久了,姑娘竟然还记得我。”她面容憔悴,对扶荧福了福身子。
扶荧自然不会忘。
她至今还记得那孩子躺在推车上的可怜样,然而环视一圈,院里空空荡荡,并未见到先前那个因为肾病而啼哭的孩童。
“小宇呢?”扶荧小心翼翼问,“莫不是还没好?”
妇人摇头,眼神枯槁。
她顿时感觉不妙,张了张嘴:“难道小宇的爹也?”
妇人又一次沉默。
扶荧心里跟着咯噔了下,“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眼泪唰地下滚了出来。
“十日前,隔壁猎户上山打猎,说是救了个人,所以回来得早,路过家门还特意和我们打了招呼。结果第二天一整天没出来,小宇他爹担心是不是出事了,就带着小宇去了一趟隔壁,就看到、看到他倒在了地上。”
妇人边哭边说:“小宇爹背着猎户送到了医馆,结果人第二天就没了,当夜,小宇爹和小宇也都发起了高热裴大夫说这是进瘟了,不能安葬,只能拖去后山一起烧毁。”
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痛不欲生,弯腰哭作一团。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短短几日就夺走酒泉镇半数的性命。
她本也想和丈夫孩子一起去了,可她要是走了,年迈的公婆又让谁来照顾,她甚至连一场体面的丧事都不能给他们操办;甚至最后都不能亲亲孩儿的小脸,不能再摸一摸丈夫的眼睛。
“姑娘。”妇人给扶荧跪下,“当日你大慈大悲救了我儿,我知道我此前愚昧,但是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
她不住磕头。
邻里间只隔了一堵墙,旁边的乡亲似乎都听到了,隔着墙,扶荧听到人哭,后面的院门也小小押开一条细缝,露出双稚嫩的眼睛,小孩只看了一眼,就被一双手重新拉了回去。
扶荧攥紧拳心,伸手将妇人搀扶起身,指腹同时抵了下她的脉搏,虽虚弱,却并未有中瘟之象。
她松了口气,拔出青簪,挥出一缕青烟送进她的胸脯:“它会为你护身,你要照顾好自己,哪怕是为了自己死去的孩子。”
妇人哽咽着点了点头。
她没有继续逗留,合上院门前往裴家医馆。
医馆的门是大闭着的,扶荧正怀疑着,就见成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中瘟的人太多,医馆放不下,现在都在祠堂那边集中诊治呢。”
扶荧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打探的,像是看出她的疑问,宁随渊道:“你在和她聊天时,我命他去的。”
一旦得知地方,三人马不停蹄往过赶。
祠堂门大开,未等走近,烟雾就将浓郁的艾草香带了过来,门前来来往往,每个人都遮着面巾,步伐匆匆。
“快快快,把药送到上房去!”
“死去的人立马抬出去,不要耽误!”
“等等,苍术水马上就煮好了。”
昔日寂静的祠堂喧闹得不成样子。
扶荧看到院中支了三口大锅,分别煮着不同的药,炊火带着苦涩的药味往高处窜。所有人都忙活着手上的活儿,以至于他们进来半天都没有人注意到。
直至天冬出来,端着水僵停原地,和先前妇人一样,不可置信大叫一声:“扶姑娘!”
她的语气明显带着惊喜。
这么一嗓子出来,其余人也都看了过来,露出了同样的喜色。
扶荧没工夫和他们寒暄,提起裙摆小跑着过去,正欲进门瞧瞧,天冬挡了一下:“里头都是病重的,姑娘还是遮住口鼻为妙。”
扶荧摇头,“我不怕这个。”
天冬想起她的身份,领着她去偏院找裴容舟。
路上这段时间,天冬简单交代了下情况,这瘟病来得突然,不单单是酒泉镇,就近的几个村镇全部遭殃,像百里的那座只有百户人家的村落,一夜之间死的一个不留,可见这瘟病的可怕。
扶荧听得沉了脸,问:“你师父呢,他怎么样?”
天冬说:“师父福运护佑,他最早接触猎户,竟毫发无损。”
想必是走之前给她的护身灯火奏了效。
两人在前头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宁随渊和主仆沉默跟在后头,当裴容舟那个名字出来的刹那,成风小心翼翼瞥了眼宁随渊,透过魔尊那张淡漠的五官,他品出了几分不善。
很快就到了地方,天冬没跟进去,“我前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进去了。”
扶荧点头,正要去找裴容舟,突然想起一路被自己无视的宁随渊。
她顿了下,犹豫地看向他:“帝君要不先回九幽?”
“”
又是这句话。
见他开始皱眉,扶荧急忙解释:“凡间每次闹瘟都会死不少人,怕会冲撞到帝君。”
死的人多了,空气中自然有挥散不去的气味。
除此外还要面对受难者的哀痛哭嚎,扶荧不指望他会同情,就是不想让这些人在遭受痛苦时,还可能要面对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耐和厌烦。
宁随渊眯了眯眼:“我有那么脆弱?”
“”扶荧默了下,知道人是赶不走了,就试探性说道,“那我和怀舟说一声,帝君先去怀舟的住处歇着,等闲下再去找你,帝君觉得这样可好?”
看着他越变得冷淡的表情,扶荧就明白这话让帝君不好。
没办法,扶荧只能妥协。
倏然,温热的大掌桎梏住了她的手腕,她疑惑抬头,对上帝君垂落下的双眼。
他像是有话要说,偏偏沉默异常。
“帝君?”
宁随渊抿了抿唇,指骨收得更紧:“大婚还能如期吗?”
他的语气和眼神竟然透露出几分罕见的不安。
扶荧愣了下,笑意自眼梢化开:“避疫也就几天的工夫,耽误不了的。”
宁随渊松了口气。
他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气一气那个让他看不顺眼的小子,要是阴差阳错下错过大婚,宁随渊得怄死。
确定宁随渊不会继续阻拦,扶荧小跑着进了正房。
前院住着的都是症状不算严重的病人;偏院则是较为严重的病人。
屋里两扇大窗都开着,然而依旧闷沉沉的。
原本用来待客的正堂都用来安置病患,摆着十几张简陋的木床。这么多人,可是没一点动静,扶荧看见裴容舟正在给里边的病患把脉,因为此地瘟病严重,所以里里外外忙碌的只有他一个人。
几日没见,他愈发清瘦。
扶荧放慢脚步,目光顺着床上的脸掠过,看着看着,神色逐渐凝重。
有的症状不严重;有的则满身溃烂,散发着阵阵恶臭,这显然不是常见的瘟疫之象。
“阿荧?”裴容舟终于发现了她,惊讶中又带有一丝惊喜。
扶荧几乎认不出他了。
青年下巴布着青色的胡茬,下颌削瘦而苍白。
扶荧走近几步:“天冬说你还好。”
“是很好。”裴容舟温柔笑了笑,“多亏你,否则哪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瘟疫来势汹汹,他是第一个接触源头的,若非扶荧当初给他一缕灯火,他怕也和那些死去的人一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扶荧:“怎么回事?”
裴容舟叹了口气,“十天前,猎户将一个落难者送到我医馆,那人除了高热未见其他不同,我以为是寻常的伤寒,便依照伤寒的法子给治了。丑时再去看时,却见他突然呕血,不出一个时辰人便没了,我这才意识到这是瘟毒。”
扶荧听得奇怪,“小宇娘和我说她丈夫头一天送猎户来你这儿,第二天猎户就没了。这瘟毒传得快,死得也快,怎会蔓延得这么迅速?”
传染快的一般都是致死率不高的瘟;像这般严重的远远蔓延不了太大范围,可依照天冬那番话,现实却是恰恰相反的。
裴容舟摇摇头:“猎户和小宇爹身上都有外伤,这才没挺过去。不过活最久的,也没挺过七天。”
扶荧:“周围的镇子呢?”
裴容舟:“酒泉镇不是第一个爆发的,其他镇子早就封起来了,所以消息才没过来,至于猎户救的那人,估计就是从天禹那头跑出来的。”
酒泉镇位于天禹和瑶山交界处,天禹山靠近瑶山那边的镇子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
大大小小的村镇加起来,约莫有三百来座城镇遭殃。
如今酒泉镇没有被传染的屈指可数,能站出来治病救人的也只有裴容舟了,可是就算他有灯火护身,也始终是凡人之躯,从事发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合眼,倒下去也就瞬间的事儿。
好在,在他支撑不住之前,扶荧先赶来了。
“怀舟叔叔,我疼”
寂静中,有一道弱生生地声音在喊着疼。
扶荧顺着声音看过去,躺在边缘那张床的是个四五岁的稚儿,如今半身溃烂,许是听到了交谈,她艾艾喊着疼,却始终没有哭。
裴容舟面露不忍:“这孩子的双亲被玄鬼所杀,家中只有一个大她十岁的长兄,最后也”
扶荧疼得心里一揪,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她早年前和父亲治过瘟病,最后解决的法子无非是封村,再对尸体衣物进行焚烧,治瘟不在一时;可疾者却就死于这一时。
寻找源头和制药都是来不及的。
扶荧很快有了主意,“给我找个碗。”
裴容舟取来一小碗。
在他的注视下,扶荧取出匕首,猝不及防划至腕臂,鲜血潺潺,惊得裴容舟倒吸口凉气,一把攥住她进行制止
“你做什么?!”
他拉的突然,一直在门口的宁随渊见后,几步过来将裴容舟推开,宣示主权般地将扶荧揽在了怀里,盯着他的双眼略带寒意。
再垂眸看到那碗艳红的血,眸光跟着闪了闪。
“你信我。”扶荧说,“将我的血煮在药里,他们会好的。”
她是决明身,又怀有生死卷,在无药可依的情况下,这是治病最快夜市最好的办法。
裴容眼底赤红一片,他四下环视一圈,即便躺在这里的都是半生不死的病患,裴容舟仍是担心被外人听了去,他压声低吼着:“便是你能治,也不能治!”裴容舟说,“酒泉镇突然有了医人的法子,你猜猜看四周的村子会不会知道?若他们知道你的血可入药,你真以为众人会将你放过吗?”
扶荧反问:“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裴容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所以我才不眠不休寻找解决之法,只因我是个大夫,这是我的责任;但我也不能让你落他人口舌。”
裴容舟闭了闭眼:“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若真的传出去,他们非但不会感激,只会想方设法将你榨干!”
对于裴容舟的这肺腑之言,她哪会不明白,相反,扶荧比任何人都明知后果,然而为了不遭人恨,就要放弃这么多无辜者的性命吗?
扶荧做不到。
“先挺过这一日。”她逼近几步,向裴容舟保证,“你放心,我也不是真的圣母慈悲心,只是我在这里生活过半月,对酒泉镇熟悉,因此才不能坐视不理。等挺过这一时,我立马去找解药,只要瞒过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裴容舟唇边嗫嚅,似在犹豫。
僵持中,头顶猛地传来一声冷嗤
“若真有人来闹事,杀了不就得了。”
扶荧愕然抬眸,魔尊神色恹恹,显然没有将这一切当回事:“我留成风在此把守,不放人进来;也不放人出去,只要你们这里没有白眼狼,你的担忧就不会发生。”
“”
这倒是个办法。
就算酒泉镇的人知道了,只要不放出去,消息自然传不出去。
裴容舟还是于心不忍:“中瘟的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而是百来人,我担心”
麻烦。
不等他啰唆完,就见宁随渊垂着那双写满不耐的眼睛,食指与中指对着另一条手腕划过,刺目的猩红滴滴答答落至那个碗中,与扶荧的鲜血融为一体。
扶荧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惊讶让她忘记反应,直到灌满那个瓷白的碗,扶荧才急忙拉住他:“你是魔,你”
“魔怎么了?”宁随渊不为所动,“魔的血不也是红色的?”
扶荧登时哑然,拉着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宁随渊只当她不放心,安抚道:“我不是邪魔,只是修了魔道,我的真身也是正儿八经的渊龙,万年间吸食天地日月而生,凡人食我血肉,只会百厄难近。”他还有闲心打趣,“是这群刁民有口福了。”
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听得裴容舟一愣一愣的。
扶荧的目光一点点落在他脸上,魔尊唇边噙着一抹颇为不正经的笑,甚至是有些轻浮,她觉得恍惚,竟难以将这个放血救人的人与昔日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头联系在一起。
可还是一样的。
一时的善抹不去所做的孽。
她无法让自己放下,更无法释怀,只能将记忆停留在眼前,让自己沉下心来,暂时忘记先前的不虞。
宁随渊说:“一碗不够,你再拿个大点的吧。”
扶荧回过神,急忙阻拦:“够了。”她嗓音柔和,“我的修为不比你,只靠我是不够,你在的话,足够了。”
活了一万五千年的魔尊身血,一滴血就可救一人。
宁随渊听罢,重新愈合了伤痕,见扶荧落寞地低着头,误以为她是在心疼自己,心间猛地泛出丝丝缕缕的甜意,连带着看裴容舟都顺眼不少。
魔尊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我可不是大发慈悲。”他故意提高声音,“只是怕这些琐事耽误了我们大婚的吉时。”
说罢故意用余光扫了眼裴容舟。
果然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下,心里顿时满意不少,挑衅而得意地对他挑了挑眉。
裴容舟:“”
扶荧:“”
作者有话说:
裴容舟:要、要说声恭喜吗?不太好吧这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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