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舟将那碗盛满两人的血混入药中一同熬制, 避人耳目,他没有让天冬插手,一切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等里里外外的患者喝过药, 病情果真得到稳定, 几人也终于得到个喘息的机会。
扶荧趁机了解起瘟疫的情况。
按裴容舟的话来说,酒泉镇的第一个疫疾便是猎户在山上发现的那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未满二十,找到时身上已有了脓疮,之所以掉进陷阱,许就是因为疾病严重, 不慎晕厥坠入。
第二日,猎户死去;第三日, 小宇爹和小宇先后因病去世,待到第五日, 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扶荧问:“尸体呢?已经烧毁了么?”
裴容舟说:“避免瘟毒扩散, 当夜就烧了。”他顿了顿,“不过烧之前, 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了通城令牌,对方乃是月下城人氏。”
“月下城?”这个名字让扶荧惊了下。
如果没有记错, 那些半妖去的地方就是月下城。
她垂眸沉思, 倏尔想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 扶荧皱着眉, 看向宁随渊:“阿随可知月下城距离此处有多远?”
出门在外,她并没有用尊称, “阿随”这个许久未闻的名字让宁随渊心头一漾,当即忘记她因为裴容舟而忽视自己的那点不虞, 顺从回答道
“月下城在天禹水云涧,依普通人的脚程,最快也要十日了。”
十日
扶荧凝神,宁随渊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随意瞥过一眼:“我不常出入外山,若是没有记错,月下城是封闭之城,不允许城民随意出入的。”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一个勒令百姓不能自由出入的都城,又是在身染疾病的情况下,他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酒泉镇的?假设他是中途感染,又如何穿越玄鬼重重的两山交界?便是为了求救,也不可能选择如此僻壤的酒泉镇。
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将染病者特意丢过来的。
苦思冥想之际,裴容舟突然道:“毕竟事出蹊跷,我在烧毁尸体前我特意查看了一番,从他身体的溃烂程度来看,他应该早就死了;怪就怪在,猎户将他送过来时,这人竟还吊着一口气。”
尽管怪异点众多,但是为了不让瘟疫扩散,裴容舟只能先将尸体烧了个干净。他和扶荧有过共同的怀疑,也有一点想不通,酒泉镇只是个小小的酿酒之乡,镇风淳朴,谁会这般坑害他们?
厢房陡然陷入寂然。
裴容舟还要去照看病人,简单休息了会儿后便又去了祠堂后院。
烛火明灼。
这个夜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扶荧萌生出一个猜测,“如果那个人不是月下城的呢?”
宁随渊看了过来。
“令牌确实是月下城的令牌;但人却只是个普通的遇难者。”她沉吟,“有人故意,将我引入此处,而那个令牌就是他留住我的手段。”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谁会这样做?又恰好地在这样一个时机里出现。
扶荧不得为止,可以肯定的是解决之法就在所谓的月下城。
“等明日情况稳定了,我们就直接去吧。”
见她下定决心,宁随渊沉了面容。
扶荧哪会不知道帝君心里所思,温和笑笑,微凉的手伸过去,轻轻抓握住他的手指,“不会错过大婚的。”
听她这样说,宁随渊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
翌日,症状微轻的患者已能自行行走;就连先前情况最为凶险的几人也都恢复了意识。裴容舟自然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对外的解释就是扶荧带来了些许灵药,能暂时延缓病发。
想到扶荧的能力不比那些仙师们差,加上护镇有恩,众人都不怀疑,感恩戴德过后,按照医嘱继续老老实实留在后院疗养。
清醒的人多了,后院也变杂了。
日常喝过一服药,因着不能出去,临近的几个床铺的病人便悄声攀谈起来。
“这扶姑娘就是厉害,昨个儿我瞧着雯雯都不行了,你看现在,活蹦乱跳的。”
门大敞着。
叫雯雯的小姑娘正在院里看天冬煎药,和昨夜奄奄一息的样子形成两个极端,甚至都看不出来这是个身染顽疾的五岁稚童。
许是小孩子恢复得快,明明都是同时用药,大人们却不如小孩有精力,此时依旧浑身无力地在床上歇着。
“说来说去还是扶姑娘有本事。”年轻女人说,“要不是扶姑娘,我们这些人怕都挺不过今天。”
“裴大夫不眠不休了七日也都没有找到法子,你说这扶姑娘是哪里来的神仙,这么快让我们这些人起死回生,要是把那灵药都拿出来,岂不是能救不少人?”
交谈间,隔壁床的瘦汉子鬼鬼祟祟凑了过来,他先是瞥了眼外头,确定裴容舟和扶荧都不会过来后,才对几人道:“什么灵药,那都是用来诓你们的!”
话一出口,年轻女人先看了过来,“刘拐子,难不成你知道?”
旁边的男人也跟着催促:“是啊,拐子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当然看到了!”刘拐子撑着条瘸坐起来,“那个扶姑娘,还有和她一起的那个男人放了血。”
刘拐子压低声音,“什么暂时延缓病发,这都是骗人的。那两人的血有奇效,不出意外,我们都已经痊愈了。”
他的声音也不算低,周围人都听了个清楚。
面面相觑之后,对面也有人坐了起来:“你、你没弄错??”
刘拐子说:“当时他们就站在我床头,我亲眼看着他们放的血,还有弄错一说?”
众人闻言大愕,短暂的沉默后,有人眼泪纵横
“这么说来,我们根本不用再担心瘟疫了?”
“我儿子在隔壁村,能不能让扶姑娘也救救我儿子!”
“有救了,有救了,我们都有救了。”
“”
一碗血就能解决的事情,根本犯不着费尽心思地寻找解药;也不用日日夜夜担惊受怕,这让众人如何不喜?!
兴奋过后,又有人感叹一声
“扶姑娘若早些日子来就好了,早些日子来了,我孙子也不用死”
一时间气氛再次陷入低迷。
消息就像长腿一样跑得飞快,没出一会儿就传遍整个酒泉镇,镇民们自发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围在了裴家医馆外。
扶荧此时正在屋里翻看裴容舟的病案本,声音还没传过来时,成风就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不好了,所有人都围过来了。”
正在后头假寐的宁随渊懒懒撩起眼皮。
扶荧合上本子,满是困惑:“围过来了?”
成风先是看了眼宁随渊,随后对扶荧说道:“他们知道了姑娘做的事,现在都求你施他们一口血。”
成风说这话时的表情一言难尽,身后的宁随渊也是变了眼神。
扶荧若有所思看向窗外,隔着门窗,果真听到众人齐声大喊
“求姑娘救救我们!”
听着这些声音,成风咬牙切齿:“一群不知好歹的刁民。”
他在等宁随渊下令。
只要有了帝君的命令,成风立马能将这些人清理干净。
宁随渊却没动,他在等扶荧作决定。
求人救命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扶荧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如此之快,沉声作问:“阵法围好了?”
成风:“早上就围好了,我又巡视一圈,确定没人出去。”
扶荧颔首,没人出去那就好办了。
“出去瞧瞧。”
她穿过前堂,开了门闩。
阳光哗地下洒了进来,万千光辉将她包围,刹那间万物归寂,无数双视线齐齐落在了扶荧身上。
少女比众人所想的还要单薄,翠绿的长衫笼罩着她白玉纤盈的身躯,阳光下的眉眼暖融融的,看向他们的眼神温和而不带一丝攻击性。
面对着这样年轻娇嫩的面庞,突然有人生出退意。
然而很快,一名老叟哭着跪倒在她脚下,涕泪横流,不住磕头:“求姑娘救我们。”
后面的人看了,也都反应过来,接二连三跪下,喊着求姑娘救命。
扶荧站在阶上,没有让他们起身,更没有面露为难,直到安静下来,才说:“你们有手有脚,也未染恶疾,救命二字从何言说?”
老叟哭道:“外面全是这恶东西,谁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过来了。我们已经知道了姑娘的本事,与其寝食难安,担惊受怕,不如姑娘提前予我们一点血,好让我们保命。”
也有人趁机道:“也求姑娘去隔壁梨花村一趟,我娘家都在那儿,求姑娘救救他们。”
真是理所应当,好生荒谬。
扶荧跟着父亲行医半生,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有良善的;有自私狭隘的,也有这般理所当然的,她不感到意外,若今时不顺利解决,那对这些人来说,她会比那瘟疫更值得记恨。
扶荧反问:“谁和你们说我的血可救命?”
几人对视一眼,“从、从祠堂传出来的,刘拐子说是他亲眼看见的。”
扶荧笑了笑:“他说亲眼所见,你们便信以为真了?”
“可、可他们确实都好了啊!”有人高声叫嚣,“你直说吧,你是不是不愿意救我们!”
“对!你是不是不愿意救我们!”
扶荧冷眼扫过人群中的高壮青年,不予理会,扭头道:“成风。”
成风立马走上前。
她仰头环视一圈,指着天边飞过的麻雀,“打下来,别打死。”
打一只鸟不是什么难事。
成风很快用剑气将麻雀扫下来,麻雀还活着,在脚边扑腾着翅膀,众人不知扶荧要做什么,却也没有阻拦,好奇地看她弯腰将那鸟捧在了掌中。
“既然你们没有亲眼所见,那我就让你们看看。”
说着,她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送到麻雀嘴里。
人群中没有人说话,满是紧张地看着那只小小的麻雀,过了许久,鸟儿并无恢复的迹象,反而慢慢绝了呼吸。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没有做。
扶荧亲手将那只死去的麻雀挨个给他们看,随后又走上台阶,淡淡环视众人:“我给的是一种名为血珠子的灵药,此灵药似若人血,而刘拐子本就神识不清,看错也属正常。倒是你们,人云亦云,没一点自己的想法。”
扶荧的语气逐渐变得锐利,“血珠子乃世间奇花,虽能将命悬一线的人救回来,却也能给人带来不同的痛楚。而且奇花难寻,你们这些好端端的人既然想喝,我也不拦着;不过日后真的得病,就不要想着再和我讨要了。”
这番话说完,众人消声。
“如此珍贵之物,我就是怕传到酒泉镇之外,所以才没有四处宣扬。你们今日大张旗鼓地过来,想必外面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要是四面八方的村镇结合起来围剿酒泉镇,只会给你们带来祸事。”
众人本还不信,直到天冬匆匆跑过来,对扶荧气喘吁吁道:“刘拐子的情况不太好,姑娘快去看看吧。”
人间儿里传来声音,“刘拐子怎么了?”
天冬看向他:“说是全身疼,还老是看到幻觉,这才请姑娘过去瞧一瞧,许是那灵药引起的症状。”
他们还想问什么,这才注意到天冬脖子和手上的大脓包,心惊之下齐齐后退了好几步。
“天、天冬,你身上那是?”他们生怕是瘟,眼神满是小心翼翼。
“哦,这个啊。”天冬满不在乎地挠了挠,“我也染了病,喝过扶姑娘带来的药就这样了。扶姑娘说那灵药能保人一命,但活罪难逃。不过每个人的症状不一样,有头疼脑热的,也有满身起疹子的,虽然不好受,但是总比要命来得好。”
听他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本来就都是没染病的,此前是以为扶荧的血有奇效,这才聚集起来过来讨要,可真相要是这样没病喝药不是没事找事嘛。
“我知晓各位恐慌。”扶荧上前几步,“我也知晓你们牵念着亲朋邻里,但是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真正救命的良药,让酒泉镇,还有其他遭难的山城重复往日繁荣,还请各位给我一点时间。”
扶荧微微施礼,言辞诚挚,让她们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仔细想来,她本来就是外乡人,没必要把自己搭进来的,给酒泉镇护界也好;救人也好,都是她一人善举,他们咄咄相逼,倒是恶人之举了。
百姓本来都是因为恐惧,如今想明白了,也立马清醒了过来。
身披孝衣的小宇娘跟在人群里头一直没有说话,如今看着周围人的沉默,嘲讽地笑了下,随后挤开人群站了出来
“不管救命的是你的血还是你的药,我都不会拿!”刚失去丈夫儿子的女人高声道,“扶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求人治病还要给钱还要说声谢谢呢,你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凭什么白拿你的好处!”
“要我说,姑娘你大可直接离去,何必掏空心思的施药救人,结果还吃力不讨好,平白落得个众人讨伐!”
这番话直白点破了众人那点不堪的私心,同时也给他们脸上来了一下。
众人无言以对,耳根子都是火辣辣的。
“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姑娘”小宇娘红着眼眶说,“天命有数,便是你真的救不了,也无须自责,我只希望姑娘能顾全自己,保重身体。”
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儿,她抬起袖子擦拭着眼泪。
“对、对!”其余人反应了过来,也跟着嚷嚷,“扶姑娘保重身体,保护好自己。”
“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要你的药。”
“是我们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
又是一番接连的道歉,最后还是在成风的督促下,一群人三三两两地散开,门庭恢复了原来的清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