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升腾, 烛光长明,室内是海啸般的沉静。
或许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毕竟段无思的气息波动很大。
这个动作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极致, 明亮的烛火将眼前人脸庞照亮。
段无思仰着头愣愣看他,本身凌厉的五官被苍白至极的肤色衬得有些失真,那对鸦青色竖瞳在光下愈发诡异, 可洛飞羽指腹碰到的喉结还在微微颤抖。
耳畔的呼吸声凌乱又压抑,洛飞羽犹记得自己拨开他唇时听见的闷哼。
像隐含抗拒的妥协, 又像顺从茫然的呜咽。
指尖十分顺利地将薄唇打开,最开始还被牙尖轻轻蹭了一下, 没什么力道,却反映出对方的混乱无措。
但这点小错误很快被当事人自己纠正了, 他以唇含住探进来的指尖,没再让牙齿碰到洛飞羽半分。
洛飞羽和那双泛红的鸦青色眼眸对视, 心中微微一动。
他现在还握着段无思一只手腕,掌心的触感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温度,然而含住他指尖的地方却温热而微颤。
分明是清寒的秋夜, 空气却忽然黏腻胶着起来。
段无思额间的黑色印记忽深忽浅,似乎因血液的摄入开始有消散的趋势,但速度很慢, 明显不能迅速稳定下来。
这架势比洛飞羽前世记忆里的危险太多。
洛飞羽前世也见过段无思额头上的这枚印记,但只有一次,颜色很淡,只一会就消失了,并未在其他方面显出异象,段无思当时的反应也很淡定。
可现下, 情况不同。
洛飞羽瞥了眼那枚如同深渊的黑色印记,又将目光转向段无思双眸。
仍然是看上去颇为邪异的竖瞳。
二人视线再次交汇,段无思有点愣怔又有点不好意思,洛飞羽看他半晌,见他还是没有动作,只好叹了口气,提醒:
“这个伤口本来就小,你不主动……只这么含着,效果会很差。”
因为身体融合了很多种药物,洛飞羽每次受伤都恢复得很快,这也是他当年出桃林能放那么多血制作东西的倚仗。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小臂上的伤口就已经不流血了。
小臂尚且如此,洛飞羽临时在指尖划出的伤口则更容易愈合。
如果只这么含着的话。
“唔……”
提醒的话刚说完,洛飞羽便听见一道含混不撑的吐息声,段无思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份犹疑。
这个时候,段无思不仅眼睛红,耳朵也开始发红了。
洛飞羽忽然觉得有点可爱又有些好笑。
年纪小真的有点不一样,脸皮薄。
如果是前世的段无思……如果在前世,或许都不会到这一步,段无思大概一开始就不会抗拒喝他的血,那便无需像现在这样。
不过也没关系,虽然是不同类型的反应,洛飞羽并不觉得这样麻烦。
他勾了勾唇,烛火下的眉眼温柔且带暖意,如同清隽神像染上烟火气,永恒又美好。
段无思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他发着呆,没及时反应,便被笑得有些无奈的人更为过分地捏住下颌。
那根被冰凉薄唇含住的手指向下按,用了几分力气,不轻不重地压在灼热且柔软的舌尖。
“!!”
段无思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
他猛地回神,却仍然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抬着他下颌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温度几乎将与之相贴的皮肤灼伤,段无思有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就好像他被洛飞羽完全捏在手心里。
那对鸦青色的竖瞳受到刺激,来回变化几次,整个瞳孔都扩大了。
而洛飞羽没催他也没再动,修长的指节就那么抵在那,伤口流出血液缓缓滑入喉管。
洛飞羽看着他。
“……”
半晌,段无思万分生涩地动了动口腔,开始按洛飞羽的意思将指腹包裹住,舌尖轻轻贴上去触碰伤口。
他尝到了更为浓郁的血液的味道,以及更加具有冲击力的草药香。
一种慌乱感随着血液被咽下而升起,段无思小心翼翼地觑着洛飞羽的表情,没一会,被约束着的左手手腕就被人握得更紧。
那像是一种升了级的、却没严厉多少的提醒。
洛飞羽戳了戳他侧脸那层薄薄的软肉:“还不专心?”
“……”
段无思说不了话,便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睫。
他原本是想收回视线的,可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再怎么收,看到的也都是洛飞羽。
段无思的目光在洛飞羽唇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了。
洛飞羽则是在戳完他脸的几秒后发现不对。
段无思体温很低,这点他之前就知道了,但方才脸颊的触感竟也有些温热。
再一看,除了两只红得极为明显的耳朵,段无思的脸也红了。
洛飞羽微愣。
半晌,他无声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
宫观之外。
夜已经很深了,宫观大门关上,便只从窗里透出些微暗淡的光。
然而,在黑到纯粹的室外,有一团白得发光的东西正上蹿下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只通体雪白、模样可爱的鸟儿在宫观大门外盘旋,一会往屋檐上飞,一会向下俯冲,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叫声一样大。
站在外边的人面面相觑。
钟灵仙看了好一会,终于将目光投向应闻。
她道:“我记得应公子是和那二位同来的,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之前洛飞羽丢下一句“暂时不要来打扰”就带着人进了房间,把她和另外几人都吓到了,怕又有什么突发状况。
可现在,他们都在外面站半天了,好像也没遇到其他危险。
要说什么奇葩的事,眼前倒是有一件。
——一只执着于叫门的鸟。
应闻挠了挠脸,道:“它……它是惊羽君养的,静远山庄的时候便跟着惊羽君身边了。”
苏遗影失笑:“我们来颂今观是和惊羽君一起的,自然知道这个。”
钟灵仙也点点头:“是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又隐隐有些幽默的画面?”
应闻:“……”
应闻沉默了。
他回忆起过去所见的一帧帧画面,想想洛飞羽对段无思什么态度,又想想段无思在洛飞羽面前什么样子,良久终于手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推测:
“呃,这、这……可能是宫观里隔音太好了,惊羽君和恩公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钟灵仙:“?”
牛头不对马嘴。
苏遗影扶了扶额。
应闻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胡乱找补:“他们多半有要事相商,我们还是别去打扰吧。”
“……废话,怎样都不可能打扰吧。”钟灵仙心道,还有这只鸟,她也不敢管啊。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开口:“也不知他们几时出来,会不会还需要我们做什么……这样,我先继续等着,你们困了就去休息。”
苏遗影:“一夜而已,我不走。”
之前的无影道士在“阿平”被彻底解决后便消失了,但以防万一,小心些总没坏处。
钟灵仙点了点头,转向自己的护卫之一:
“劳烦你现在去钟府跑一趟,把大概事情告诉族长和三弟。”
苏遗影表情忽然一僵。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最开始夜探颂今观的动机,也发现钟灵仙没问她。
没问她今夜为什么不待在钟府,反而夜里一个人悄悄进观。
***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宫观之内。
二人分开些许距离。
段无思尚且觉得恍惚,他抿了抿唇,感觉整个口腔、甚至喉管都有些怪异,已经变回正常瞳孔的眼睛下意识避开洛飞羽的视线。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什么,直直看向洛飞羽:“你的手……”声音还是哑的。
洛飞羽失笑,将自己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上边一点血痕都没残存,只有一些可疑的莹润光泽。
“……”段无思感觉自己本就没退温的脸又烧起来了。
好在洛飞羽只是笑了笑,没在这时候调侃他。
目光再移动到对方小臂,那里也只有一道浅浅的愈合过了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惹眼,却和最开始的场面天差地别。
段无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就算伤口愈合得快……怎么可以直接拿剑往自己身上划呢?会痛的。
他前世不知道洛飞羽还有这种愈合伤口的能力,如今亲眼见到再仔细回想,段无思才猛地发现对方从未在他面前受过伤。就算最后那次,洛飞羽也只是独自去了绝地,走时依旧是衣袂飘飘不闻纷扰的模样。
洛飞羽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好想知道,这种想知道的欲望甚至在瞬间超过了一切,此时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仿佛知道了,他就能和对方产生更多链接,能让洛飞羽多留恋一点。
仿佛这样,这个人就可以不像一片云,风起去留随意,由不得他。
段无思这时候还不明晰,想让一个人留恋的本质,其实是他在留恋这个人。
思绪慢慢回转,他想起洛飞羽看到他眼睛那刻的诧异,道:“我身上的这些……”他准备直接把关于黑蟒兽障的事告诉洛飞羽。
静远山庄的那次他不敢说,因为那时他们才刚认识,他怕他表现出回避……任何负面反应、哪怕一点他都接受不了。
但如今,对方的态度已经过分明确。
洛飞羽至少看出了一部分,却反而帮他打掩护,甚至给他喂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那些前所未有的恐惧、紧张和焦虑都被浪潮冲走,只剩意味不明的急促心跳与呼吸。
所以,比起解释黑蟒兽障的渊源,他更想借这次机会坦白,暗示洛飞羽说说他自己身上的秘密。
但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洛飞羽截住了。
“不会有事。除了我,没人看见。”他眼神很沉静又很严肃,“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稳,先打坐休息一会吧。”
“……好。”
段无思按捺住其他想法,依言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调息。
洛飞羽站着看了半晌,也在旁边坐下,继续观察他的状态。
在前世,段无思偶尔也会有气息不稳定的时候,但那完全是可控范围之内的不稳定,就像现在这样。
黑蟒兽障属阴,而段无思炼了一种极烈的心法,恰好能与之抗衡。
这种心法,就是《蚀心诀》。
在过去的岁月里,人们为了寻找能完全掌控障的方法,做了不止一种尝试。将草药炼入人体是一种,《蚀心决》是另一种。
百年前,它曾在江湖上盛行一时,最后却因强大的反噬作用渐渐销声匿迹。
据说,蚀心诀至刚至烈,修炼到极致能将人的心脏烧穿。
可对于段无思而言,通过《蚀心诀》修出的内力反而能与他体内阴寒气相抗衡。
前世,洛飞羽曾和段无思在大漠共同处理过一个障,段无思通过那次机会得到了一柄名为烈骨的弯刀。
此刀和《蚀心诀》堪称绝配,能将那股炽烈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段无思经常将其带在身边,还能帮助压制他体内的兽障。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想起对方被侵蚀的程度之深,不由开始考虑要不要提前带段无思去大漠拿烈骨刀。
拿到烈骨刀,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室内极其安静,直播间早就被洛飞羽关了——他原本还忽略了这东西的存在,但就在他刚给段无思喂血的时候,光屏上忽然爆发出一堆密密麻麻的“*****”,洛飞羽便顺手把直播给关了。
思绪进行到这里,洛飞羽呼出口气,转而呼唤系统。
他给段无思喂血的时候,系统的提示音其实一直没停,反反复复在那“+1%”“-1%”相互抵消。
但到最后结束,黑化值猛地减了个5%,总值达到67%。
又跌落一个整十数,这就意味着又可以抽取一份残篇。
他看了眼段无思,确认对方气息已经进入较为稳定的状态,不会突然出现什么暴动,便向系统将残篇兑换出来。
“哗啦啦”的翻书声在脑海中响起,一段红字浮现在他眼前。
【“铮”的一声,长剑骤断。
难以克制的阴寒气冲入胸膛,暴烈的痛感却如业火焚身,段无思心口一闷,喉间涌起腥甜的味道。
他任由那股寒凉在身体里肆虐了好一会,才想起去握腰间的赤色弯刀。
过分灼热气息反而滋润经脉,将撕裂到近乎麻木的痛楚压下半分。
远处,身后传来隐约叹惋。
“他那把剑是不是断了?”
“啊?是方才砍那几个机关震碎的?”
“不知道,可惜了。”
“可他一人有两件神兵,蚀心剑断,也还有那把刀。”
不是。
段无思摸着剑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想什么,某些记忆却开始自动倒灌。
他出名后,这柄剑便被叫作蚀心剑,其实不然。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他还记得自己六年前将它拔出时,在一旁石壁上看到的、用剑痕刻出的这句话。
它有名字,折春。
在去英雄宴的路上,他和洛飞羽曾经过一片乐坊,于马蹄哒哒声之间,他听见了依稀歌声,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首不算少见的曲子,不知为何却在这时浮现于脑海。
折花、或是折枝,怎样选择都不影响结果。
他从前听过太多离合,或事中人或身外客,世事无非如此,但都与他无关。
心无所牵,自不会痛。
他还记得雾山的外围是一片雾,那里死气沉沉,里边是一片林,反倒日日如春。
六年前,他以为自己得到这柄剑是机缘巧合,六年后他怀疑它和洛飞羽有关,却没来得及问。
已经来不及了。
烈骨蚀心,折春难留。】
第25章 若非不得已 他自然是愿意活着陪他一辈……
洛飞羽:“……”
他眼里原本还带着几分松散, 如今却变得冷然沉静起来。
这一次,残篇语句的指向性过于明显,虽然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小部分, 他也从中挑出了最为关键的信息。
这同样是第二次提到断剑。可折春是他当年看着铸出的剑,清气生涛,有灵之至, 本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断裂。
还有那句“没来得及问”。
为什么是来不及?来不及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某个之前被他下意识略过的可能缓缓浮现,如同脆弱气泡窜上平静无波的海面。
“啵”的一声, 气泡破裂,洛飞羽难得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有两件事:他死过, 还失忆了。
所以他会觉得重生极其突然,所以对他而言, 前夜尚在与人对酌,一天后却回到了六年前。
原来是最后时期、有关自己死亡的那段记忆, 他忘记了。
洛飞羽揉了揉太阳穴,呼出口气,分明是疲惫倦怠的动作,却硬是让他做出几分洒脱。
宫观的建材隔音很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吹进来,于是连烛光都一动不动,照出人影也像静止的壁画, 时间仿佛将此间遗忘了。
洛飞羽微微转头,去看盘膝而坐的段无思。
这人五官偏深邃锐利,不说话完全就是副老成冷酷的模样,叫人不敢轻易招惹,闭上眼睛却显得有点乖。尤其这一世段无思才十七八岁,和洛飞羽前世的某些印象对比, 区别便尤为明显。
然而,这张无比熟悉却多了几分青涩的脸,在烛火之下,会有一刹那与记忆完全重合。
本来也就应该重合,因为时间总会流向同一个地方,五百年转瞬即逝,六年也似大梦一场。
生或者死,并不怎样。
洛飞羽只是意外,意外自己在《蚀心刀剑》里的结局居然是死亡。
是什么样的事让他选择了这条路?又是什么样的境地,能真将他置于死地?
在最早的时候,在最初感受到长生与他人之不同的时候,洛飞羽也曾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他似乎游离于一切故事之外,活在遥远的传说里,给众人以威慑敬仰,却免不了不断被传颂再被遗忘。
世人知他,又不知他。
被遗忘的人,每次出现都相当于一次新生,周而复始,如是而已。
再后来,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就淡了,他也无所谓世事如何。想便出去走一遭,不想便闭眼睡大觉,那些敏感复杂的心绪早已随风而逝。
而段无思又是不一样的。
洛飞羽早已摒弃那种类似脆弱的“不真实感”,和段无思相处的时候,却能感到难得浓烈的真实。
在遇到段无思之前,若能找个得一好死的妙法,他说不定乐意试之。可他们相遇之后,洛飞羽又觉得才认识短短几年,太不够本了。
五百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段无思,若非不得已,他自然是愿意活着陪他一辈子的。
若非不得已。
前世,他缺失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埋藏了什么?
洛飞羽想到那段文字中段无思表现出的痛楚,心情有些沉下来。
眼前,段无思正闭着眼睛坐得笔挺,双手置于膝上,呼吸平稳绵长,完全是最标准的调息状态。
他毫无防备。
这种场景,前世也曾有过。
洛飞羽又想起这次残篇里提到的另一个细节。
前世的段无思……似乎有觉察他身上的那些秘密。
五百年至今,来往多少人都没发现,段无思却发现了。
关于过去的那些事,他从没想过刻意隐藏,只觉得没必要说,毕竟长生本身过于殊异,他也迟早会被忘记。
但如果段无思问……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
天光大亮。
宫观之外,三人坐在树下的石桌前。
石桌上堆着不少信纸文书,三人之中,一名中年男子眉头紧皱,他一边翻看纸张,一边时不时朝宫观紧闭的大门处张望。
点雪昨天一直从夜里叫到天将亮,这会不知道跑哪休息去了,外边格外安静,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反而让人有些心慌。
“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了。”钟灵鹤叹息一声,掰着手指算时间,“影儿,照你说的,他们是不是已经进去大半天了。”
苏遗影摇了摇头:“担心倒没必要,那二位比这里所有人都强,只是有些信息……告诉他们会比不告诉好。”
中年男子点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纸张。
正在这时,宫观的门开了。
等候多时的三人齐刷刷站起身。
洛飞羽循声看去,有些惊讶:“应庄主?”
三人里的中年男子正是应连云。
他行了一礼:“二位,别来无恙。”
洛飞羽道:“静远山庄应当还需要人坐镇看管,应庄主这时候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他瞥了眼四周,发现外边只有这三人,前夜的钟灵仙、应闻和几名护卫都不在。
应连云注意到洛飞羽的目光,苦笑着解释:“他们几个身体弱些,夜里碰上障又没怎么睡,现在休息去了,换我们在这里等着。”顿了顿,又道:“我来,主要是在情报上发现了些东西,也担心犬子的安危……”
看来,应闻虽在事发后跟着洛飞羽和段无思离开静远山庄,应连云却仍然记挂着他。或许是真的疼爱、又或是掺杂着别扭的愧疚,总之不仅把祖传的破岳弩给了出去,连自个儿都在几天后追过来了。
应连云在情报上的发现恐怕十分关键,甚至可能跟《蚀心刀剑》的整个主线有关。
段无思打坐调息的时候,洛飞羽把他们在颂今观遇到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
正如弹幕所说,现在的剧情已经乱套了,出现了两个大后期才出现的反派。
郭道全站在明面,他那若水阁又是做生意人多眼杂的地方,洛飞羽暂时将其定为反派成员中的“情报收集者”,他会在混淆视听的同时收集信息、暗中做好准备工作。
而饲蛇者则是洛飞羽前世完全不知道的人,专门隐在暗处,从洛飞羽所见的寥寥几次出手来看,她走的是偏异域巫蛊毒术的风格。
饲蛇者,这个代号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洛飞羽当然记得颂今观的障是白色的细长的蛇;而段无思身上的兽障是黑蟒,同样属于蛇的一种。
她最后说的“我死了,你也做不了好人”,随即断气,段无思身上的兽障就忽然暴动了,比在静远山庄的那次更强烈,甚至连段无思自己都一时难以控制。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类似子母蛊、或者主人死了巨蟒应激之类的原因。
眼下,应连云面色沉沉,道:
“犬子离开之后,我一直在庄内藏书阁翻找资料,也动用不少人脉去搜集信息,结果发现……郭道全郭阁主,身后似乎有些秘密。”
在《蚀心刀剑》中,除了段无思、郭道全和应闻,其余所有人都死在了静远山庄,应连云根本没机会做调查;但这一世,他和林晚都发现了“应闻”被调换一事,危机一旦解除,自然等不及要去探究竟。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什么秘密?”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应连云面上露出一丝犹豫,又很快变成了干脆利落的决断:“是这样……”
他从十二年前“应闻”失踪之事讲起,居然把现在的应闻不是“应闻”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说,这是郭道全在背后操纵,他找到了证据。
“……虽是如此,我与阿晚仍然将他视若亲子,今日跟几位说这些,是为了讲清楚郭道全所作的事。”应连云看了看几人,发现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神色根本没有变化,而苏遗影有少许讶异,却也反应平平。
不愧是苏寒云的女儿,他心中暗叹一声,将目光转向表情明显呆滞的钟灵鹤,认真道:“还请公子勿要将这件事泄露给旁人。”
“咳、我自然不会!”钟灵鹤回过神,连忙指天发誓保证,又感叹,“但这也太残忍了。”
特意把人家孩子换了,剜去双目、毒哑嗓子,又教小孩邪门功夫,最后还逼他进阁盗宝书自寻死路……完全就是故意的,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怨念极深的障。
洛飞羽道:“应庄主的意思是,十三年前换子之事,和郭道全脱不开干系。”
“不错,也不知是否是他莫名失踪的缘故,我搜集信息并未遇到太多困难——要知道,就算静远山庄擅长情报,我们查像他这样的有名人时也会受到干扰和阻挠。”应连云指了指石桌上杂乱的纸张,“证据都在这里,但我还没整理出来。”
段无思忽然道:“等你整理出来了,难道会将其公之于众?”
“这……”应连云一时噎住了。
段无思不带情绪地看了他两息,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应连云先前请求钟灵鹤不要把这件事外传,便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应闻的真实身份,从而对应闻产生不好的想法,这是私情,无可厚非。然而,若要从“换子”一事揭露郭道全的不善,却根本绕不开应闻的身份问题。
应连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只把证据拿给他们几个看,无非是想多拉几个人一起干活,争取找到其它不对的地方,到时候再掀郭道全的老底。
这才是应连云心中的理想情况。
迂回,呆板,磨蹭。
段无思觉得自己当时动手真是太及时了。
至于让郭道全的身后名败裂……
迟早的事。
“诸位,”苏遗影看气氛暂时凝滞,开口,“我来说说我这边的事罢。”
钟灵鹤看向她,目光中带了些紧张。
“家父姓苏,名寒云,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应连云呼出口气,点头:“嗯,旁人可能不知道,我年轻时却是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他宣布金盆洗手隐退江湖,十五年后,他死了。”苏遗影语气平淡,却难掩其中哀伤,“当时他发了狂,差点把家里人全杀了,我娘抢了他的枪,带伤抱着我跑出来,却没撑住。我昏倒在路边被山里农户救下,后来听说他也死了。”
洛飞羽在一旁听着,没作声。
不错,这正是十五年前,苏家灭门的惨案,那时苏遗影还很小,她母亲的尸体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人们没找到苏遗影的尸体,便默认被河水冲走了。
苏遗影道:“十五年前那天晚上,我就听到了一个老人的说话声、还有笛声,和……昨夜那紫衣女子的笛声一样。”
“也就是说,昨夜那人很可能就是苏姑娘家的仇人。”
“是,被农户所救之后,我最开始根本不敢往江湖里走,可十五年前的家仇,终究不可能因恐惧放下。”说到这,她看了钟灵鹤一眼,叹道,“鹤郎虽是我在江湖闯荡认识的,我却不想他掺和到那些复杂血腥的事里去。昨日下午游颂今观时,不知怎得,我就是觉得观里不太对,但也说不出缘由,回去当晚便做了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梦,醒来睡不着,才决定来颂今观看一看……没想到却刚好碰上那个人。”
闻言,应连云和钟灵鹤自是一番宽慰。
洛飞羽在脑中飞速分析苏遗影话中的信息。
既然女子是饲蛇者,那么老人就是反派组织中的另一名成员,苏遗影听过此人声音……这可是极其有力的证据和线索。
在《蚀心刀剑》的原文中,苏遗影也死了,这番话便没说出来,但如今她活着,线索链就又多了一条。有了起点和调查方向,调查本身便不再是极度困难的事。
距离解开这个所谓“反派组织”的谜团,更近了一步。
另一边,钟灵鹤宽慰完苏遗影,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以前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但我既知道了,必不会坐视不管……影儿,你家仇未报,当年的事又有了新进展,你可要暂缓婚期?等我们先报了仇,再成婚。”
***
三日后的夜晚,钟府。
“叩叩叩。”
门板被轻轻敲响,洛飞羽自小憩中睁眼,起身开门。
“少侠可是有事?”他见来人是段无思,有些惊讶。
从颂今观回来后,一行人便又回了钟府,睡觉的睡觉,养伤的养伤,他怕段无思的状态反复,也让人在这多留了几天。
这个时辰,段无思怎么会来找他?
段无思观察了下他的表情,沉默一瞬,似乎内心在做什么挣扎。
洛飞羽:“怎么了?”
段无思:“惊羽君可还记得钟灵鹤三天前说的话?”
洛飞羽:“什么?”
段无思:“……”果然忘了。
段无思:“他说婚期暂缓,却不想耽误为婚礼准备的好酒好茶,便今夜在花园里摆了宴席,请他的朋友和……”
洛飞羽:“哦,是有这回事。”
段无思这么说,他便一下子明白了。
他看着段无思有些僵硬的表情,余光瞥见他微微蜷起的指尖,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
不是来叫他一起去的么?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拒绝,况且以段无思的性格,就算被拒绝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吧。
然而,越看段无思这样,他就越想逗人。
于是他故意道:“那怎么了?”
段无思一愣,神色瞬间多了几分意外,接着又多了几分后悔和茫然。
但很快,他看清了洛飞羽眼底的笑意。
他松了口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
二人很快走到花园,这时宴席已经开始了。为了照顾来自不同地区、习惯不同的各方人士,宴席设的十分随意,没有什么虚礼,又哪里都摆了点东西。一群人坐得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凑在一起聊天,有的则一个劲地吃东西。
洛飞羽向四周望了望,还没决定去哪一块,段无思便开口道:
“我们坐那怎么样?”
洛飞羽顺着段无思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个小凉亭。
那儿的桌上摆了少许糕点和一盘棋,桌下则放着好几大坛酒。
段无思是想喝酒了?
“就这里吧。”洛飞羽无所谓坐哪,便率先迈步走去。
第26章 横抱(作话小剧场) 真可爱
今夜无风, 秋凉月清,钟家原本安静的花园因这场宴席热闹起来,人们大多聚在一处, 谈论声不绝于耳。
洛飞羽在路过他们的时候,还顺耳听到几句有关这次眉镇之事的讨论。
“……所以说,之前镇上有人失踪, 都是颂今观里那兽障搞的鬼?”
“多半是,钟家二小姐说那里的香火都有问题, 闻多了晚上睡得死沉。”
“嚯!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之前我娘去颂今观上香, 回来晚上睡觉又是叫不醒又是梦游的,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梦游……那些失踪的人, 不会都去了颂今观吧,他们尸体在哪?有没有找到?”
“我看难, 他们进了颂今观,被兽障吃了哪能找到?除非彻底形成新的人障,那才是真正开始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间了。可若是如此,全镇的人都会处于危险之中。”
“说的也是, 唉,最近几年怎么回事啊,以前也有障, 但根本没到这么频繁、范围这么大的程度。”
人声渐渐远去,化作和丝竹伴奏类似的背景音,洛飞羽将身后声音撇下,一撩衣摆入座。
虽是段无思提的建议,他本人却落在后面一点,这时正好走到桌边, 看了看洛飞羽,从地上捞起一坛酒。
“喝吗?”
洛飞羽有些好笑地抬了抬眼,眉目舒展。
“这哪里需要问我?想喝便喝,陪你就是。”
他开始有些察觉段无思的意图了,对方今晚找他,多半就是为了这个。
只是暂时不知,段无思到底是想找人对酌,还是有其他动机藏在饮酒的表象之下。
再从段无思难掩生硬紧张犹豫的细节上看,大概是后者。
洛飞羽有点兴致盎然了。
段无思拍开坛上泥封,一股清逸鲜甜、掺杂桃花气息的酒香便飘了出来。
“是桃花酒。”洛飞羽挑了挑眉。
“是,好巧。”段无思给他和洛飞羽分别斟了一杯,“你我埋在颂今观的那坛还在原位,往后若再回眉镇,我们就可以把它挖出来了。”
“肯定有机会的。”洛飞羽拿起酒杯浅抿一口,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回忆。
他和段无思前世初遇在桃花丘,那时恰逢仲春,满山桃花开遍,他送段无思离开的时候,也和对方共同埋了一坛酒在树下。
后来两年纷纷扰扰,他也曾和段无思说过“等来年开春去喝埋在桃花丘的酒”之类的话。
这便是洛飞羽现有记忆的末尾,也是他所看到《蚀心刀剑》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
前世今生,总有些冥冥之中的巧合与相似。
若是按照残篇的方向发展,他们前世多半没去喝那坛酒。自己不在的话……也不知段无思后来独自一人,还能不能找到桃花丘。
前世,在遇到段无思之前,洛飞羽也曾在那片林子里埋过酒,但同朋友一起埋下的,总归有些不一样。
清甜的酒液滑入喉间,洛飞羽沉默半晌,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
世人论酒众说纷纭,有人道借酒消愁,更有人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而他只一时有些感叹。
很难说清这样的心绪,是可惜、是心疼、是遗憾,还有错觉自己并非事中人的一点点恍惚。
他沉吟半晌,忽然道:“颂今观如今无人,里边桃树恐怕也无主了。”
“嗯,不知眉镇官府和几方家族会怎么处理。”段无思此时已经将第一杯酒饮尽,他看着空荡荡的杯底,“但那坛酒还是我们的。”
洛飞羽见他杯子空了,便顺手帮忙添满,一边道:“倘若少侠开口,他们恐怕也不介意把那片桃林划到你名下。”
“可我不要。”段无思十分自然地端起酒杯,“他们的没意思,我只要你给的就够了。”
洛飞羽勾了勾唇,心中微微一动。
段无思是在说他们最开始折的那支桃花,一行人从颂今观回到钟府的时候,他把它养在瓶子里一起带过来了。
当时应闻钟灵仙几个都看呆了。
想到这,原本有些发沉的心绪又浮了起来,洛飞羽指尖摩挲酒杯边缘,心道这是钟家埋在后院的酒。
不知他和段无思一起埋的酒是什么滋味。
将目光转向坐在身边的人,洛飞羽发现他竟然又把第二杯喝了大半。
洛飞羽:“……”
段无思酒量好,这点他是知道的,他们前世对酌的时候,洛飞羽都是作陪,并不拼酒。
但这喝得也太快了。
酒量再好,这样下去也会醉吧。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喝得这么快,一会若是醉了,准备怎么回去?”
段无思拿着酒杯看他。
因为是将饮未饮的姿势,杯盏和握杯的手便挡住了他的下半张面庞。他看了洛飞羽半晌,忽然将酒液一饮而尽。
若想劝酒不被发现,劝的人自己就得先喝。
任由酒香浸透喉管和胸膛,他低声道:“嗯……你怎么不喝 ?”
“哪有。”
洛飞羽笑着摇了摇头,把剩下的酒喝完。
这次,他们的杯盏同时空了,段无思便抢在前头给二人都倒满。
倒完之后,他一边十分自然地朝洛飞羽举杯,一边说话。
“方才过来的时候,惊羽君想必听到了那些议论。眉镇百姓失踪一事、包括消息本身,都是最近才传出去的,但颂今观建立多年,其中兽障却不一定是刚来此地。”
若是想暗中打探某样东西,就先得说另一样东西。
段无思这话说完,洛飞羽耳畔就响起了系统音。
【提示,气运之子主动触发“颂今观的真相”情节,宿主可以开始直播,与气运之子共同分析主线因果、补全剧情逻辑。】
还挺巧,洛飞羽打开直播,顺便极其配合地向段无思举杯。
两只模样相同的精致酒器靠近,他道:
“可能十多年前就来了。钟姑娘说,这些年来不仅是香客在变少,道观里的道士也是。十多年前那儿还有很多道士,后来却每次一两个地都‘离开’了。”
“叮——”
与此同时,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的声音清脆无比。
弹幕蠢蠢欲动。
[看我发现了什么?哦原来是夜谈对酌的二人世界啊。]
[一进来就注意到段的眼睛了,怎么感觉他在偷瞄惊羽君呢,嘻嘻爱看多看,小段你是我们也是。]
[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见到这个名场面是什么样子的了,原作写了好几次他们对酌我也脑补过无数次,但现在这个比我曾经想象过的一切都更美,有种岁月静好时光慢慢的感觉。]
[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喝的是什么酒?这颜色是?]
[……好像是桃花酒……我的一大遗憾圆满了。]
洛飞羽这时没看弹幕,并不知道那上面的内容和他不久前的所思相似。
品尝佳酿的时候、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他总是不会分心的。
段无思看洛飞羽在碰杯后仰头欲饮,心下松了口气,接话道:“惊羽君的意思是,那些追着苏遗影来的无影道士便是道观中曾经的道士?”
“不错,无影道士对应颂今观曾经的那些道士,住在厢房里的则对应曾经留宿的香客,前者都有过清扫落叶的杂务,后者的死地也应当在附近。”
他们都死了,有向障转化的趋势却没完全成型。因此没有尸体,也不可能以另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形态出现。如今,真正的罪魁祸首已除,它们便彻底消散在了这个世界里。
“死地在附近,”段无思沉吟半晌,道,“说起来,倘若眉镇人今后几乎都不再梦游,是不是可以基本确定那些失踪百姓都是梦游到颂今观去的?”
“可以这么说,毕竟百姓自己主动去是最不引起怀疑和骚乱的。这三日大家也四处打听过,发现目前确认失踪的人,之前都去过颂今观。我们去颂今观之前,不也碰上了个梦游的钟家侍卫么?他是恰巧被同伴叫醒了。
“最先失踪的是小孩,可能原因有三。第一,幼童做些没由头的事,大人是不会管的;第二,他们心力皆未成长完全,本就在抵御和障有关的东西上天生弱势;第三,家中给予的关注不多,幼童却大多喜欢在外边外耍,一时半会不见人也正常。”
段无思微微颔首:“等到流光出事,那兽障就已经成长到另一个阶段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乎临时想起了什么,犹豫半晌,道:“还有一点,我先前没说,如今却觉得不该隐瞒。”
洛飞羽听到这话,便猜到段无思要说什么了。
是关于那条黑蟒兽障的事。
他想起三日前,在宫观烛火映照下的那夜,段无思也曾起了个头想和他说这个。
这一世,他们也并未认识多久,他就已经没有防备心了么?
洛飞羽倒不介意段无思继续装傻。这次异象的显露虽比上次明显,但自己第一次没问,那么,第二次同样可以不问。
可若是段无思下定决心要说……
他自然会听。
接下来一系列对话便是以段无思的讲述为主,期间,段无思表现得并不紧张,洛飞羽也没露出什么惊讶。
就好像这是一个早已被他们默认的共识,只是现在被摆上明面,做了个公示而已。
二人坦坦荡荡,弹幕却没有这么淡定。
[我的天这就把自己最大最致命的弱点说出来了?!天呢感觉洛飞羽也根本不意外是怎么回事……]
[原作……原作里洛飞羽其实也没表现出意外?不过我也觉得我们看的这个和原作的感觉不同。呃,具体哪里不同我说不好,总之就是不太一样的风味。]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说了那么下一步就要拜堂成亲了吧!]
“当”的一声闷响,酒坛被放回地上。
洛飞羽一手捏着酒杯,一手虚撑下巴,看看地上那俩空酒坛,再看看正在对第三坛酒动手的段无思。
洛飞羽:“……”
之前说话的时候,考虑到身边人是在对自己剖白过往,他便一直没拒绝对方给自己添酒碰杯的行为,就这样一来一回,他们居然已经喝了两大坛。
自己现在应该还没醉。洛飞羽指尖微抬,碰了碰自己侧脸,心道再喝下去,可能就离醉不远了。
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捕捉到段无思这样做的意图。
这时,段无思又把二人的酒盏满上了。
他将杯盏推过来,似乎就是顺口一问:“所以我当时就是受那黑蟒的影响……说起来,惊羽君的血为何有那种作用?比我所知的任何灵丹妙药都有效。”
噢——
洛飞羽没忍住,微微笑了一下。
他知道了。
月光正好洒在他侧脸,原本是将人衬得淡漠寡情的颜色,可他这么笑着,就好像清清冷冷的月亮掉到人间,变成了温温柔柔的月亮。
就是这样的眼神和笑意,段无思又看呆了。
他一时没动,洛飞羽却笑着主动和他碰了碰杯:“知道了,容我细细与你说罢。”
仔细想来,这事还有些玄妙,段无思居然在前世今生都对这一点心怀探究。
倘若三天前,洛飞羽没看到那份残篇,对于眼下场景的反应就不会这么快,可洛飞羽偏偏在三天前看了。
那就告诉他。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是洛飞羽的主场。
段无思本就是情绪较淡还不怎么外露的性子,没表现出多少震惊,那种类似于“超出心理预期”的意外感倒是不少。
洛飞羽讲了很多,从以药炼体得长生,到化名关越闯天下,从夜探王宫寄梅笺,到雪山之巅遇点雪,最后从一觉百年到隐居桃林,故事林林总总简直能编成一本奇闻异事集,可这些故事却全都归属于同一人。
最后,话题告一段落,段无思沉默半晌,说:“那我把剑还给你。”
“不必了吧,”洛飞羽撑着下巴笑,“折春是我当年主动留在山里的。雾山环境本就危险,早年有不少普通百姓误入、也有非要进去历练的侠士,里边死得人多了,就容易滋生不干净的东西。这柄剑有灵,我将它留在那里便是想镇压一二。可你出山时,却将里边的障全都杀光了。
“就算还把它算作我的剑,我也已经在心底将它送给少侠了。”
段无思:“什么时候?”
洛飞羽:“见你的第一面起。”
那双在夜色里极为幽深的鸦青色眼睛颤了一下。
“……可我还想看你用剑呢。”过了半晌,段无思这样说。
洛飞羽想了想,道:“那我们之后去一趟大漠,那里有一把刀,名为烈骨,是天下第一刀。你炼的心法应当是《蚀心决》吧?它很适合你,我们拿到它再说。”
段无思:“……也好。”
这么多年过去,洛飞羽倒是没有早年那种非要当意气风发仗义剑客的心理了,他尝试过很多武器,也不觉得非要用剑。
可段无思若会因此愧疚,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们聊得自然,弹幕却已经沸腾了。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我看见了什么……不……我听见了什么……也不是……总之,这是在……]
[填、坑、了?]
[惊羽君果然不止是惊羽君,我当时看原作就觉得他不简单,呵呵呵呵请称我为预言家。]
[好厉害好广阔的过往啊,怪不得我们最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他,也难怪会是这样一个他。]
[啊啊啊啊啊我先尖叫一下惊羽君超厉害!然后我要说,他就这么全告诉段无思了啊啊啊啊啊啊!怎么会就这么一股脑就坦坦荡荡地……天呢好溺爱,段无思估计也没想到洛飞羽会说这么多吧,毕竟连他自己都只问了关于“血液为什么有特殊作用”这一个问题。]
[结合前情,这就是两个人情投意合互诉衷肠,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同意此观点的请呼吸。]
段无思说完“也好”之后就一直低头喝酒,洛飞羽看了他几息,忽然笑道:
“话说回来,少侠今夜和往常的风格好像不太一样。”
段无思喝酒的动作一停。
“什么风格?”他拿起酒盏,眼神投向杯底,先是不做停顿地追问了一句,半晌又自问自答,道,“或许是喝得有些多了的缘故。”
洛飞羽不置可否,说话时带了点笑音,却叫人听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只道:“少侠今天说了好多话。”
在他开口讲述之前,段无思几乎是要把他灌醉的势头;现在洛飞羽讲完了,便免不了想“回报”对方一番,看看段无思会如何应对。
段无思:“……”
段无思:“或许是因为有些醉吧。”
他声音有点闷,说这话的同时还在倒酒,不同的是,这会儿他只给自己倒。
他有点不想让洛飞羽知道——又或者说,不想承认自己是故意想灌酒,即使洛飞羽全都告诉他了。
不想让洛飞羽知道灌酒计划,是因为段无思觉得这样其实有点没分寸。
而洛飞羽全都告诉他了,这点令他意外,又难过。
这种难过的缘由过于复杂,段无思分辨不出控制不住,却不想在洛飞羽面前表现出糟糕的情绪。
今晚本该是一场圆满的、拉进二人关系的谈话。
于是他干脆喝酒。
多喝一些,把自己灌醉,或许就能不那么难受。
一杯、两杯、三杯。
就算到时候醉不了,能让洛飞羽觉得他是醉了,所以跟平时不大一样,也行。
四杯、五杯、六杯。
段无思一边加快速度喝酒,一边时不时抬眼,瞥一下身边的洛飞羽,再把目光收回来。
七杯、八杯、九杯……酒坛空了,换。
“打住。”
洛飞羽止住他还要再倒的动作,语气有些无奈:“这是怎么了?忽然犯了酒瘾?到时候醒酒可不好受。”早知道是这个反应,他就不逗人了。
段无思摇了摇头,再次抬眼看他,却又猛地低下头去。
他原本撑在桌上的手撤了下来,就好像是喝多了,身体不受控地软了一瞬。
“当!”杯盏翻倒。
“惊羽君!”不远处传来人声。
这两个洛飞羽都没管,他握住段无思小臂,下一刻就要去捧他的脸。
“没什么……”段无思却说,“……只是醉了,有点晕。”
洛飞羽动作一顿。
他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却放开手,朝方才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是钟灵鹤钟灵仙等人,他们来敬酒。
看看已经趴在石桌上、头埋在胳膊里的段无思,洛飞羽叹了口气,将翻倒的酒盏扶正,为自己斟满一杯。
“怎么在这个小凉亭里,来我们那边玩啊!”钟灵鹤的声音有些大,显然已经醉了,他对着洛飞羽行了一礼,举杯,“这次颂今观的事多亏二位,不然……”
说到“二位”,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瞪大眼睛看段无思,声音明显变小,表情则开始变得疑惑。
钟灵仙看了眼洛飞羽身边的人,又环视地上放着的那些空酒坛,好奇道:“难道……”
“他喝醉了。”洛飞羽回敬钟灵鹤一杯,又和其他人相互敬过,道,“这里清净,他又喝得有点多,我们便不去别的地方了。”
钟灵仙眨了眨眼,似乎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了几句话,便赶紧将一群人带走了。
“……”
洛飞羽坐回到座位上,将酒杯放下,陷入沉思。
段无思那一下低头低得太突然。
他最开始怕是黑蟒兽障突然反扑,段无思则是因为过去的习惯而下意识低头,不想让他看到那些异象。
可段无思却说“没事”。
虽然他三天前显出异象时也说了这两个字,但他们才刚相互坦诚,按道理说,是不需要再在这方面遮掩回避的。
况且。
洛飞羽在那一句话里听出了鼻音。
……哭了?
为什么?
他仔细回想他和段无思之前的对话,没觉得有什么让人伤感的地方。
他是一个活了五百年的、常常存在于传说里的人物,但如今,他和段无思成为了朋友——洛飞羽试图从之前的对话中提炼出结论,最后认为这个结论对他、对段无思,都是一个好结果。
为什么哭?
洛飞羽静坐半晌,心中那种莫名的触动感却仍然盘桓不去。
远处乐声依旧,隐隐传来主人家和宾客间的谈话声,这里无人开口,还有夜间独有的凉风时不时吹过。
凉亭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洛飞羽微微侧过身,看着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里的人。
他看了好几息,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极轻极快地碰了碰段无思露在外面的耳朵。
——好冰,他想。
——好暖和,段无思差点下意识蹭他指腹。
他强行克制住这种冲动,克制住不知道有没有还在颤抖的呼吸,再用力闭了闭眼睛。
即使这么久了,还是会有一点点咸湿的液体滑出眼眶。
很难受。
他一想到洛飞羽说的那些经历就难受。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受。
或许是惊讶于今生如此轻易地得知了一切,就开始恨自己前世为什么不问;或许是这样惊艳拔群的一个人自己护不住留不住,还反过来要对方照顾;或许是不甘心于对方之前有那么多听上去很精彩的人生自己不可能参与;又或许是在听洛飞羽笑着说几十年几百年沧海桑田、出世沉睡入世为侠时,替这个人感受到的一切。
虚无,孤独,抓握不住。
他想,或许洛飞羽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的希望他以后能有很多朋友的。
前世今生的记忆和细节都碰撞在一起,段无思已经分不清他是在为谁痛苦。
为他?为洛飞羽?又或者他们之间。
而这种痛苦又转化为几乎将他自己烧死的怒气,他恨郭道全,恨饲蛇者,恨得心上留了不知道多少个窟窿,恨到在这一刻甚至想暂时离开洛飞羽、想现在立即去到天涯海角把剩下那几个人揪出来,杀掉。
可他现在却坐在这里,连眼泪都不敢让洛飞羽看到。
他怕洛飞羽觉得段无思太疯了,太莫名其妙了,杀气太重了……这些所有但凡含一点点负面的印象,都不行。
思绪几乎在他的大脑里发动了一场暴乱,不知道过了多久,段无思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接着,一件外衣披到他身上。
这件外衣很有温度,还带着一点点草药香。
段无思自己都不知道,他那双差点又变成竖瞳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变了回去。
他听见洛飞羽用很无奈很轻、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说:
“体温是真的很低。”
“这下是睡着了么?”
又过了一会。
“居然真有人能把自己灌到这种地步。”
段无思:“……“
他突然又有点想笑了。
和洛飞羽在一起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些事,想到这个名字,他就只会想到美好的事,白云、月亮、橙霞……只要想到他,唇角就自发性地上扬。
但过了一会,段无思又有点担心。
洛飞羽少一件外衣会不会冷?
洛飞羽要在这里呆多久?
如果他不“醒酒”洛飞羽就不走,他们岂不是要呆到他“自然醒”?这样可能真会着凉,而且肯定会影响到洛飞羽休息吧。
段无思犹豫了。
现在就“醒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表现出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装醉,就连频繁喝酒都是为了掩盖某些事情”的真相。
不过也不能说他完全没醉,段无思感觉自己耳朵已经发烫好一阵了。
脑子也有点不太清醒,因为他现在控制不住地在想,洛飞羽刚才说话的表情是什么,洛飞羽现在有没有在看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正当段无思按耐不住,准备“醒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人笑了一下。
也是很轻很轻,像是用气声发出的笑音。
洛飞羽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有些好笑地低喃:“我大抵还是有点醉了,居然在这里干坐了这么久。”还是干坐着看一个人看了这么久。
他站起身,看段无思仍然没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他先收拾了段无思靠放在座位边上的剑,然后略微弯腰——
段无思听见折春被挪动的声音,然后就感觉自己被横抱了起来。
段无思:“……!”等等!
他有点错乱,差点直接跳下来又差点直接去伸手遮脸。
然而,在面部感受到洛飞羽呼吸温度的时候,一切想法都偃旗息鼓了。
他……不想分开。
当然也就不想下去。
虽然是横抱,但身体接触面积很大,鼻尖全是馥郁草药香的感觉太安心了,这样的机会大概只此一次。
算了,洛飞羽不点出来,他就当洛飞羽不知道。
段无思破罐子破摔。
钟府花园本就离他们住的地方近,二人房间又在彼此隔壁,这让洛飞羽带人回去非常方便。
一路上再没碰到其他人,他偶尔低头看一下,每次都能看见段无思比上次更红的脸。
一路走过来,系统播报声根本没停过,更准确地说,自他们那场交谈开始,系统的声音就没停过。
一直都在“+1%”“-1%”地上下反复横跳。
洛飞羽如今还发现一点,这个所谓黑化值的增减必然不止和段无思的稳定状态有关。有时自己只是做了件小事,黑化值也会降低。
很快就到了段无思的房间,将人在床上放好,又把折春放在段无思枕边,洛飞羽看了眼整张脸都几乎在烧的某人,心情颇好,拿起自己外衣便十分干脆地将门带上离开。
能脸红了,想必也没有再沉浸于那种不好的情绪里。
而系统的播报还在继续。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1%……+1%……-1%……+1%……-1%……+1%……】
屋内。
“……”
“……”
“……”
良久,段无思猛地坐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随后又摸了摸耳朵。
烫的。
太烫了。
他……怎么会这样?
哪里不对。
已经回房的洛飞羽正泡着解酒茶,忽然轻笑。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5%,目前黑化值为62%。】
真可爱。
第27章 北漠 早已把和段无思取刀的事排在最先……
翌日。
意识仿佛沉浸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洛飞羽难得梦见自己过去的事。
在江湖游荡的第十年,他曾持剑走过追雪道,听见村民聊天, 说不远处的雾山是个让人有去无回的地方,无数困死其中的冤魂成了障,进去的就算没被困死, 也会被里面的障纠缠一生。
于是他去了。
留剑于山中,世间无关越。
又过一会, 变成在他坐在茶馆里听书。
“那可是十名暗卫隐在屋后,三百高手围住宝库, 一千护卫守在宫内——这人却只轻轻一踱,衣袂翩迁, 闪过自下至上交错刺来的大刀,被月色衬得恍若仙君, 灯火映照下一身飘然。那护卫首领大怒,喝道:‘在这里远远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挡住那厮!’他却仍只一掠。众人但听宫墙屋顶琉璃瓦沙沙作响,不见人影何处。天地之间,剩那一弯白月, 冷冷照着当时的北漠王。北漠王瞪着手里写明到访时间地点的梅花笺,胸膛一起一伏,两眼一翻一闭, ‘扑通’一声,竟气得晕过去了!”
哦,是在讲落梅公子的事。
说书人讲得兴起,唾沫横飞,他却坐在二楼喝茶看窗外风景。
前世,除去他和段无思在北漠相遇那一次, 洛飞羽还在更早的时候去过北漠,当时闲得有些无聊,便做了回话本中仗义逍遥的侠盗。
他还沉浸在有些生疏的回忆当中,场景却又倏地一换,有人紧紧抓着他手臂,问:
“你偏要去?”
他说:
“我不得不去。”
等等,这个……
“叩叩叩。”
意识猛地抽离,洛飞羽从榻上撑起身,发现是有人在敲自己房门。
他略做整理,开门,见来人是应闻,有些惊讶。
“应公子所为何事?”
“惊羽君,是这样的,”应闻下意识瞄了眼洛飞羽周围,发现段无思并不在他身边,松了口气,“我爹……静远山庄庄主托我向你传话,他说他昨日敬酒时就想提了,但觉当时不太合适,于是才拖到今晨。”
将思绪与方才的梦彻底分开,洛飞羽道:“哦?可是和静远山庄、颂今观这两件事有关?”
若是什么其他的事,于情于理,应连云都会亲自上门开口,唯有关于这两件事的讨论,他被段无思直接噎过。
“正是!”应闻心中一喜,看洛飞羽迅速抓住重点,觉得自己这次多半能成,“静远山庄研究情报多年,在江湖上有不少人脉,最近因郭道全郭阁主的事,也暗中派人去调查过若水阁,果不其然,在若水阁账本上发现了一些不明记录。
“其中有好几条渠道不清不楚,但根本不是正经生意,反而有倒卖驱障物品之嫌。”
在前人多年的实验与积累之下,一般人在预防障的影响、又或者是驱除障的影响时,经常会用到譬如赤炎土和虹光水之类的物品。因为是用特殊工艺二次加工做成的材料,它们价格昂贵,虽然不至于有市无价,但也能称得上一句稀缺。
哄抬其他东西的价格尚会被骂做“奸商”,哄抬这种东西的价格,就不是简单一句“品行有损”能概括的了。
其心可诛。
就看眼前应闻,他前些日子还头戴黑纱斗笠,脸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厚绷带,如今却能将那些东西拆下,恢复日常打扮。
驱障之物,越被哄抬价格就越难得到,而他还算家里有钱有势。
倘若得不到那些药物的辅助,被障侵蚀过的人就只能忍受随时可能显出异象的生活,遭人白眼都算轻的,情况不恶化、不被正义之士追杀就不错了。
洛飞羽不禁想到前世、段无思遇到他之前的那些经历,又联想到这一世段无思更为严重的身体状况,不由有些头疼。
按照段无思前世的情况,长期用药物缓解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一世的这种程度,靠外力绝对难以消解,就算用洛飞羽自己的血都只能暂时压制。
最核心的地方还得段无思自己解决,只能用《蚀心诀》“以毒攻毒”,炼到极致,两股气息自然相互抵消。
他昨夜和段无思说的取刀一事,并非随口一提。
而眼前的应闻还在滔滔不绝:“惊羽君大概也听说过,近十余年里,形成障、障伤人的事情都较从前频繁许多。郭道全做的这几件事都扩大了障的影响,但从目前查出的信息来看,整个江湖陷于这样的大趋势中,却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有同伴。”洛飞羽直接给出结论。
“是。苏姑娘昨天也说,她爹当年金盆洗手,似乎就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江湖高手背后的腌臜事,但他并未将相关信息告诉谁过。最后他还是死了,整个苏家亦因此遭难。
“苏姑娘已经答应与我们联合查清此事,钟家人也说会尽力支持。静远山庄还与多方人士都有交集,不知惊羽君是否有加入的想法?倘若惊羽君愿意……”
应闻的话既诚恳又充满希翼。
洛飞羽却道:“但我目前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好……嗯?”什么?
应闻愣住了。
“实在是很重要的事,我要去一个有些远的地方,恐怕难以及时和你们联系。”洛飞羽说到这,忽然抬手摸了摸蹲在他肩上的点雪,“不如这样,我把它留在这里,你们若是有进展,便叫它帮忙传信。”
点雪:“?”
它似乎有些抗拒,“嗖”的一下盘旋上天,叽叽叽地叫了一阵,又自己消停了,“嗖”的一下飞回来。
应闻:“……它看上去很活泼。”
“其实还是靠谱的。”洛飞羽笑了笑,“我走之后,它就在这里留一段时间,直到来年开春,临州英雄宴,我们在那里汇合,如何?”
“好的好的,”应闻连连点头,行了一礼,“既然惊羽君另有要紧的计划,我便不多叨扰。来年英雄宴再见,希望到时候还能有向惊羽君请教的机会。”
“这是自然。”洛飞羽还了一礼。
事关百姓、事关这整个世界,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和段无思一起去拿烈骨刀的事已经被他排在第一位了。
目前局势尚不清晰,有大致方向却没有完全锁定。敌在暗我在明,这种大范围调查其实无需他的加入,让应连云一行人做就足够了。
点雪虽然有些跳脱,但确确实实是能够传信的,而且因为本身是障的缘故,在体能和安全性方面都比普通信鸽更有保障。
段无思状态不稳定,他也还没找到前世导致自己死亡的原因,这是两个更加紧急的问题。
关于后者,虽然还没想起具体的什么,但洛飞羽心里有直觉告诉他,那层前世尘封的瓶颈已经松动许多,而这部分记忆一定极其重要。现在段无思的黑化值是62%,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达到60%,到时候就能再解锁一份残篇。
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恢复记忆是性价比最高的那条路。而他有种预感,这条路快走到最后了。
看着应闻走远,洛飞羽将视线投向隔壁房门。
那是段无思的房间,这会门窗紧闭,帘子也拉上了,他站在外面看,完全看不到里边有任何光透出。
是没醒?
洛飞羽觉得有可能,毕竟现在时辰还早。
于是他又去找了苏遗影,向她把苏家当年的事仔细了解了一遍。
苏遗影的父亲苏寒云风头正盛那会,洛飞羽醒着。他知道此人枪法一绝,但为人低调内向,也不怎么交际,颇有些与世无争的样子。
这样的人,的确可能因为向往更安逸的生活而选择“忘记”某些事。
“出事那年我四岁,所以现在不大记得那时候的细节,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忘。”苏遗影闭了闭眼,似乎沉浸到回忆当中去了,“我起夜时,总能看见我爹在家外边转悠,手里拿着他那杆长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怕家里进贼,那时我信了……如今想来,他应当那时就已经有了防备……可最后却是他对家里人出的手。”
“记得苏姑娘曾说,听见过笛声和老人的说话声,但你根本没见到人?”
“是,没看见过。”
当时苏寒云的实力绝对处于江湖的第一梯队,他最后应当是被药物或者障影响了,才会对家人刀剑相向。
洛飞羽在脑中回想郭道全和饲蛇者的手段,觉得他们都不是那种会首先选择冲上去和人对打的类型。
那苏寒云在外面转悠什么?难道……
苏寒云当年防的另有其人,并不是饲蛇者和那个老人?
一番对话结束,苏遗影也知道了洛飞羽并不准备在眉镇多停留的事,她自然不会多言,只在最后说,倘若再听到那个老人的声音,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这次,等洛飞羽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午时了。
可段无思房间门还关着,依旧没透出半点光亮。
洛飞羽本来还没想怎样,但好巧不巧,因为二人房间离得极近,他进自己房间的时候顺便感受了下段无思的气息。
“……”
是醒着的。
洛飞羽挑了挑眉。
那段无思也应该听到了房间外的动静,甚至可能听到了更早时候他和应闻的对话。
真是……
洛飞羽无声摇了摇头,脚步不停,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地进了房间,唇角却已微微勾起。
嗯,酒后么,倘若真是酩酊大醉一场,的确应该睡得沉些。
他在房里收拾了下东西,又不紧不慢地泡了壶茶,等了好一会才再次出门。
“叩叩。”屈指轻敲两下。
“起了么?”洛飞羽并未遮掩声音里的那一点笑意,只是那点笑意不甚明显,所以听上去也不像揶揄,“我泡了解酒茶,要不要喝一点。”
“……”沉默。
三息后。
“吱呀。”门开了。
第28章 意乱 段无思甚至觉得有点亵渎
段无思的确早就醒了。
昨夜被洛飞羽抱回房后, 他便陷入了一种难以平复的状态,往常因被障侵蚀而变得极低的体温都上升不少。
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那是连段无思自己都没感受过的震荡。
他甚至有点睡不着, 因为无论睁眼闭眼都会想到洛飞羽,想到那件外衣的温度,想到大面积肢体接触带来的安心感。
这个人如此鲜活地存在着, 这个人亲手做的这些事,没有幻觉, 一切都是真实的。
重生以来,再遇故人, 是意料之外,更是意外之喜。从他见到洛飞羽的那刻起, 心口的伤就已经不再继续流血了,而往后的每一天又会比之前好一点。
但有些画面有些话始终埋在那里, 它们并不能那么自然而然地消解殆尽,于是变成刺、变成疤、变成旧伤隐痛,不期地让人紧张让人恍惚,想去确认又不敢确认, 想问出口却欲言又止。
可洛飞羽的反应再一次向他证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与过去并不一样。
又或许,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段无思握着安神囊辗转了一夜。
安神囊做工精致,散发的药香馥郁得恰到好处,本该能让他平静下来安稳睡去,段无思却愈发神采奕奕。脸上和耳廓上的温度久久不退,他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放映起许多碎片记忆。
异时异地, 桃花树下同样的惊鸿一瞥。
前世临州擂台之上,他将对手武器挑落后下意识寻找洛飞羽的目光,当时满堂寂静无人敢看他,唯独对方微微抬眼和他对视,随即笑着拍手称赞,引得众人跟随、在场掌声雷动。
他们从前谈生死的时候,洛飞羽说,倘若自己真不在了,还请他帮忙淋一坛酒在衣冠冢前。他问为何,洛飞羽笑得懒散,说生时求清醒,怕喝酒误事,死后总能好好做个醉鬼,泉下痛饮一番罢?
“……”
不、不想这个了。
段无思摇了摇头,抬手,将手心里的安神囊拎起来看,心道什么叫误事?
对,自己怎么会做那种蠢事,洛飞羽……洛飞羽怎么会抱他……不对,洛飞羽为什么不会抱他?
安神囊在空中晃晃悠悠。
段无思深吸口气,猛地翻了个身,支起胳膊思考。
不知是不是真的喝多了酒,除去脸和耳朵,那些曾经和洛飞羽间接接触过的地方也好像在烧。
……难道,是前世他们不怎么肢体接触的缘故?
也不对,有的。前世他们从北漠赶往临州赴英雄宴,出北漠的那段路上便一直是同骑,那时他也没觉得怎样。
段无思皱了皱眉,放下手臂闭上眼睛。
早在前世,洛飞羽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他看作最重要的存在了。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却独独没想到自己方才会有那样一系列反应。
过于奇怪,甚至、甚至……
段无思觉得有点亵渎。
他好像把注意力放在一些朋友不该注意的地方了。
胡乱分析了一通,段无思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醒时正好听见洛飞羽在外面和应闻讲话。
洛飞羽和应闻的声音都很轻,明显是不想吵到附近还在休息的人。但因为他们没特地遮掩,段无思又竖起耳朵在房里听,便还是听了个七八分。
哦,是来找洛飞羽帮忙的。
要段无思来说,应连云行事还是太温和了。
若非他一重生回来就遇到洛飞羽,后面找不到也不想找离开洛飞羽的机会,那几个人……还找什么证据,就算背上骂名被全江湖追杀,他也要直接弄死。
但正是遇见洛飞羽了,他就又有点在意自己的名声。段无思既不想因为自己损害对方的声誉,又想能和对方一起被旁人提起——以夸赞惊艳的口吻,说他们是怎样的莫逆之交,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段无思想要这样的话。
他以为洛飞羽会答应应闻的请求,毕竟他知道洛飞羽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事实上,洛飞羽的确没拒绝联合。
但段无思听到他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完成。
段无思瞬间就猜到那是在指什么,心里那股既酸涩又满涨的感觉愈发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
后来洛飞羽离开,他躺在床上装睡,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没想到难关马上就来了,洛飞羽敲他的门问要不要解酒茶。
段无思一瞬间联想到好几种情景。
他用一秒去想洛飞羽到底知道他多少,再用一秒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被看透了,又在最后一秒里决定放弃与本能对抗、下床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洛飞羽就那么站在面前,眉目舒展如画。
段无思又觉得自己被晃了一下。
洛飞羽在喝茶的时候正式说了去北漠的事,段无思自然跟他一起。
颂今观一事结束后,眉镇百姓果然没再失踪过,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那夜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颂今观观主被当地衙门定了个豢养兽障残害生灵的罪名,当然,他们也没法实施惩罚,毕竟道观里的活物早都死干净了。
二人拒绝了钟家要为他们办践行宴的提议,简单收拾行李便离开了。
当然,离开之前,段无思还没忘记拉人去他们最开始到眉镇找的那家布装取衣服。
洛飞羽哭笑不得,当天就把新量身定制的成衣穿上了。
虽说没办践行宴,但二人走的时候,其他人也小小送了一程,眉镇城门口热热闹闹,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头却在这时溜进了无人光顾的颂今观。
他背着手,在曾经热闹至极、如今却冷冷清清的道观里转了一圈,摇了摇头。
颂今观早年也是有名的除障势力,出过不少声名显赫的厉害道士,这种地方,最后却成了障的老巢,滋生无数阴暗邪恶。
幸好已经及时阻止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衍生出多么可怕的恶果。
他长叹一声。
“本为苍生除害,最后却害苍生……倘若第一任观主泉下有知,会不会因此扼腕落泪呢?悲哉、悲哉!”
***
一个月后,临州。
临州城的正中心有一座医馆,馆长是位半隐退的江湖人,姓柳名孤村。他虽年老,据说当年也是刀口舔血、在风风雨雨里走过来的,如今专做大夫,在这里为百姓治病,行善积德,名声极好。
柳孤村做大夫,可不是做普通的大夫,他对那些被障侵蚀的病症别有一套应对方法。
有不少人听说他的名声,特地不远万里、千里迢迢地赶来临州,只为求那一剂药方,长长的队伍每天都从医馆里边排到街头。
这天刚过午时,排队的人正多,一名老汉站在队伍前头,眼看就快要排到自己了,出来坐诊的大夫却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医馆后边的小门那边走。
“唉唉唉,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汉一时心急喊出了声,队伍后头的人本没注意,这下也都齐刷刷望过来了。
几个医馆学徒打扮的人立即上前,向有些骚动的人们进行安抚。
这时候,柳孤村早已走出医馆,到另一个楼子里去了。
楼的最顶上,站着一只刚刚在医馆窗边一掠而过的白色信鸽。
它扇了扇翅膀,瞪着乌黑圆亮豆子大小的两只眼睛,十分温驯地被老人抓在手里。
柳孤村取下信鸽脚上绑着的纸条,一边将它捏死,一边将信纸展开来看。
“……”
“……?!”
他眉头狠狠皱起,胸膛起伏不定,手中拎着的死鸽子瞬间化为一滩血水,滴滴答答往地板上落。
一个多月前,饲蛇者说她要去眉镇为郭道全报仇,结果去了迟迟没有回音,柳孤村听说申屠岁希都快到了,便又派人去查。
不查不要紧,一查,回信内容简直叫他急火攻心。
这次的信和上次不同,纸上字迹清晰,表达言简意赅。
“蛇死。
“洛飞羽,段无思。”
柳孤村花白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洛飞羽?他好像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掺合这个做什么?
段无思又是谁?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
这两个人怎么会混在一起?
不过,不管怎样,既然这二人都与饲蛇者的死有关,便留不得。现在药还没炼成,计划并非万无一失,他们若是知道了什么,说不准又要来坏事。
柳孤村轻轻吹了声口哨,掏出纸笔开始写字。
一个字,“死”。
另一只信鸽很快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柳孤村写完纸条绑好,又把信鸽放了出去。
***
两个月后,北漠。
冬天的沙漠依旧干燥,黄沙漫漫,连风都有一种失水过多的触感。
一行行商的骆驼队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其中,领队人正和一个衣着华贵、身披铁甲、看上去地位颇高的壮年男子说话:
“哎,是、是!马上就要到了,今天就能到王城!”领队人说话时点头哈腰,显然怕极了眼前这个又高又壮、身上还带着丝缕血气的男人,“还请大将军再忍一忍这行商队伍的条件……”他一边说,手里还一边向男人递东西。
“哼,看在你态度不错的份上,本将便暂时不计较这队伍招待不周。”
被称为大将军的男人勉勉强强消停了。
洛飞羽能明显感觉到,队伍里的所有人,除去他和段无思,都松了口气。
事情要说回半个时辰前。
洛飞羽和段无思离开眉镇后便直往北漠赶,奈何距离着实有些远,轻功和快马换着用,也在路上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二人正式进入北漠,因为地形和陌生势力的缘故,赶路速度便更慢一截。
虽说如此,他们倒也没遇上什么阻碍,前几天找了个最快的行商队伍跟着,眼看马上就要到王城所在的绿洲了,半路却忽然遇上这位大将军。
略向周围人打听一番,便知此人是当今北漠王最偏心的部下,性子暴虐弑杀,喜好在沙漠里玩“追逐大战”,他是猎人,被追的人是猎物,名声极坏。
大将军刚消停一会,众人才安心不久,远处却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高昂的马嘶。
“哒哒哒哒哒哒……”
一团烈火随着声音迅速接近,跑速极快,近了才叫人看清那原来是一匹深红色的高大骏马。
洛飞羽微愣。
这马他有印象,不正是前世段无思的那匹马么?
前世,桃花丘一别后,再与段无思见面便是在北漠,那时对方身边已经有这匹马了。
沙漠里多用骆驼,他还以为那是段无思在别处得到的马,没想到却是这里。
前世,他们合作处理完北漠沙疫后共赴临州,要赶去那里参加英雄宴。
路途遥远,时间紧急,段无思便邀请他同骑。
洛飞羽当时就在段无思身后搂了人一路,直到他们出北漠,进到第一个城镇。
这匹马居然本来就出现在北漠?
第29章 同骑 “既然如此,便请上路吧。”……
“哒哒哒……”
深红色骏马疾速朝骆队的方向跑来, 它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大群人,只是单纯地路过而已。
这时,队里随行的老汉见洛飞羽和段无思两个外地人都朝那匹马看去, 忍不住低声讲解:“此马名为烈沙,是匹千里名驹。它本不是北漠的马,但当今北漠王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便花重金将它弄了过来。哪知这马根本不给他面子,性子烈得很呐!谁都驯服不了它。”
听到这, 洛飞羽看了段无思一眼。
段无思感受到他的目光,侧头回视。
而老汉还在滔滔不绝:“北漠王当时气急, 放任烈沙跑了出去。常人都知道,马这种畜牲, 跑得虽比骆驼快,却并不适合在沙漠里生存, 他想让这不识好歹的马吃些苦头,等它被大漠这边的环境磋磨了、跑不动了,再抓回王宫好好调教。谁知烈沙不似常马,并不排斥这边的环境, 反而还跑得飞快,一被放出去,就再也抓不回来了。我们当地人都知道这事, 现在偶尔还能在外围看到它,喏,咱们今儿个就是碰巧遇上了。”
“原来如此。”洛飞羽微微颔首,算是对老汉这一大段话的示意。
他见段无思看过来,又联想到烈沙前世就成了对方的马,便问:“这马不错, 少侠可要一试?”再看着他而不去追的话,烈沙可就又要跑远了。
随行老汉:“?”你们在说什么?
他隐隐猜到洛飞羽在说的事,又觉得过于荒谬离谱,毕竟自己方才刚强调了烈沙的难驯。
不会还有人不听劝,偏要撞南墙吧?这队伍人不少,待会多半免不了丢脸。
段无思却问:“你想骑马么?”
洛飞羽微微一愣。
还没等他说话,段无思又道:“那我去追。”
随行老汉:“??”
“嗖!”
凉风一掠,老汉还没反应过来,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便冲了出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在白日沙地上带出一连串暗色残影。骆队中其余人没听到这边的对话,只见一道影子携风而过,所经之处都被浸冷三分,不由纷纷惊叫出声。
“啊!这是?”
“是障么?速度好快,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不对,不是障!那好像是我们队里的两个外地人之一?!”
“那他在干什么……等等,他去的好像是烈沙的方向?”
原本懒懒散散的大将军也坐正了,眯眼凝眉朝段无思的方向看去,他那本就野蛮粗犷的相貌在这个表情下显得更加凶恶,靠他近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悄悄往外挪了些。
在洛飞羽的视野里,黑影和那团移速极快的火焰迅速接近,随即重合,一声比之前更加高昂的马嘶响彻云霄,烈沙扬起前蹄,用比之前更快地速度狂奔起来,似乎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
然而无济于事。
“哒哒哒哒哒哒……”烈沙越跑越远了,在众人的视线里即将变成一个小红点。
老汉发了半天的呆,终于反应过来,看向洛飞羽结巴道:“这、这——你不去追你的同伴?不去帮忙?要是从马上摔下来……”
洛飞羽摇了摇头:“没必要,他马上就回来了。”
老汉瞠目结舌。
没再和这位热心肠的当地人对话,洛飞羽悄无声息地将注意力转向离他有些距离的大将军。
据当地人说,此人既是当今北漠王的亲近下属,又性格暴虐不讲道理。
很难说,段无思回来之后,他会不会直接开口、抑或直接动手抢这匹马。
若真打起来,洛飞羽自然是不怵的,但要不要直接下杀手这点他还没想好。
前世,他们是在这个时间点的五年后才到的北漠,那时,整个北漠王城都被笼罩在一种被称为“沙疫”的疫病之下。
沙疫并不是一般的疫病,而是由障的执念产生而成的,等他们到的时候,整个王城的人都已经没多少生气,战斗力流失了。
后来他们解决了这场范围极广的障,王宫中人早已死的死废的废,二人入王宫宝库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就在王宫宝库里拿到了烈骨刀。
这一世,不知沙疫是尚未形成、还是尚未开始蔓延,总之王城力量不会像前世那样薄弱。
洛飞羽原本想着,自己干脆像三百年前拿前代北漠王玉章那次一样,把烈骨刀拿出来得了。若是杀了这所谓的大将军,自己和段无思恐怕会暴露在明面上,行动多有不便。
不过,这一代的北漠王也太差劲了点,最偏爱的下属居然是这种德行……
三百年前,洛飞羽曾到北漠一游,听闻当时北漠王无道,百姓民不聊生、隐有反势,便拿了象征北漠王权的玉章,送到北漠一个有名的铸器家族,上官家族里。后来上官家造反,直接把前代北漠王给推翻了。
烈骨刀便是他们的祖传宝刀。
洛飞羽还记得自己离开时,当地百姓对上官家的人那叫一个感激敬仰。
没想到三百年过去,居然也成了这样么?
或许正是因为当今北漠王过于暴虐,滥杀无辜,导致生出人障,进而产生沙疫。
“哒哒哒哒哒哒……”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这是……”一旁老汉喃喃,“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又猛地转向洛飞羽,压低声音兴奋道:“这位远方的来客,你同伴居然真的驯服了那匹烈马!”
洛飞羽失笑:“我看见了。”本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深红色骏马跑动时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焰,似乎随时可能陷入混乱,却又在段无思的控制下服服帖帖,反将人衬得俊逸又拔群。一身玄衣的年轻剑客纵马奔来,束起的黑发在空中飞扬,如一杆笔挺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心情似乎很好,半点速度都没收着,直冲到离洛飞羽很近的地方才急急停下。烈沙扬了扬前蹄,边上老汉吓得连退数步,生怕一个不好就被踢了脑袋。
但洛飞羽站在原地。
段无思的呼吸要比平常稍微急促一些,他紧紧盯着朝他勾唇的人,自己也畅快地笑起来。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阴郁奇诡的感觉消失殆尽了,眼角眉梢尽是属于十七八岁人的少年意气,显得这里不像黄沙漫漫的大漠,更像侠客打马而过的江南。
洛飞羽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一时没说话。
没有原因的,他想,他有点喜欢这一刻,喜欢这一个仿佛被无限延长的对视的瞬间。
恰好,骆队里的其他人也没发出声音。
风吹沙砾,发出细碎的响动,好似某种乐曲伴奏。
段无思盯着人傻笑了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开口:
“惊羽君……可愿与我同骑?”
洛飞羽挑了挑眉。
“自然。”随即翻身上马。
段无思只觉得身后一暖,属于洛飞羽的温度快速靠近,几乎要和自己后心贴在一起。
与此同时,还有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
“少侠方才好生潇洒,大家都看呆了。”
段无思指尖一抖,瞬间失语。
他知道洛飞羽只是在单纯地夸一夸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其实还有一点距离。
可是,不对……
段无思感觉自己耳朵有发热的趋势了。
怎么会这样……真的会这样……
烈沙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踢踏踢踏。
段无思自欺欺人地低了低头,好像低了头,洛飞羽就不会注意到他耳尖发红一样。
……早知道就不那么说了。
“同骑”。
这听上去只是对同伴的无心之言,毕竟他离队前就问过洛飞羽是否想骑马,回来之后确认邀请不过是顺便的事。
只有段无思自己知道,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
然而,就在他看见洛飞羽对他笑的时候,原本毫无杂念的内心响起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他回忆起前世的同骑,也回忆起这一世,钟府酒后,洛飞羽抱他走的那一段路。
段无思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就是那一刹的晃神,他原本要说的“马送给你”便变成了同骑邀请。
他、他是为了什么做这种事来着?
好像是为了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肢体接触才有的这种反应?
……也不对吧,这种确认方法也太蠢了,段无思乱七八糟地想,我怎么又干这种蠢事。
算了,反正都已经说了。
那他对洛飞羽——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粗犷蛮横的声音。
“你们两个,外面来的?”
几乎整个骆队的人都抖了一下。
他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洛飞羽和段无思的方向。
段无思却瞬间抬头,并且在循声望去的这个动作中完成了从茫然羞耻甚至有点软到冰冷狠厉的眼神转换。
大将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染血的铁甲,抽出腰侧宝刀,咧嘴:“马留下,你们就能留下。”
他压根不知道段无思的手已经握上剑柄,尚且兀自耀武扬威着,似乎拿稳了这两个外地人会像北漠其他普通百姓一样屈服让步。
不然呢?不屈服,就去死。
洛飞羽轻轻握住段无思手臂,止住他的动作,道:“且慢,倘若我们想借这个机会,亲自带它见一见北漠王,将军觉得如何?”
这样既能将烈沙放在眼皮子底下,又能名正言顺地混进王宫,方便施展下一步的计划,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就看这将军会不会配合了。
“亲自?”
对面人听了放声大笑:“区区外来者,哪里配见我们尊贵的北漠王?”
洛飞羽表情不变,也没说话。
“哦——倒是你这同伴,驯马手段了得,勉强能带回去见一见,不过那也得绑着去……”
说到这,他还特意用挑衅的眼神去看段无思。
可惜段无思压根没搭理他,段无思在看洛飞羽握在自己臂上的手。
然而,下一刻,洛飞羽的手就松开了。
段无思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回头去看身后人。
却见洛飞羽面无表情,神色是少有的冷肃。
他说:“既然如此,便请上路吧。”
语毕,将军的头颅炸成一朵血花。
第30章 不习惯? “你快抱我。”
全场寂静。
在场人神色各异, 却都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段无思看着洛飞羽完全摊开的手掌,心知对方刚才应该是甩了暗器出去。
他根本没注意大将军的话,自然没有多余的想法, 只在心中懊恼,低声道:“这种事,怎么不叫我来。”
“让你来做什么?”
“我来杀他。”
“我也可以。”
“你不是不杀人的么?”
洛飞羽似笑非笑。
段无思愣了半晌, 猛地反应过来——洛飞羽怎么可能没杀过?
洛飞羽当然杀过。
对方已经把关于体质关于前尘的事都告诉他了,五百年风云变幻, 曾经执剑江湖独自闯荡的人,再怎么样, 早年也是亲手斩奸邪过的。只是他下意识那样认为。
毕竟惊羽君这个身份在江湖上救人颇多,向来是能动口便不动手的风格, 段无思又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了“你不杀人”。
那, 也还是不太好罢?
段无思磨蹭着,说:“这样恐损名誉,还是——”
没说完的话被竖在他唇前的一根食指截住。
分明还和那根指头隔了一点距离,段无思却在噤声的同时下意识后仰。
但很快, 他反应过来,喉结控制不住地滑动几下,大脑一片空白, 又坐正了。
对上洛飞羽略带探究的目光,段无思抿了抿唇,转移话题:“……怎么了?”他刚才居然想到二人在颂今观的那些画面。
刚才差点就碰到了洛飞羽的指腹了。
洛飞羽观察了下眼前人的表情,没问他为什么朝后仰,而是将那根伸出的手指倾斜,轻轻抵在段无思下颌, 将原本转头看他的人推了回去。
段无思茫然地顺着那点力道转回去,还没表现出疑惑,便感觉洛飞羽的气息逐渐靠近,随后平静且稳定地洒在耳畔。
他忍不住坐得更直。
洛飞羽:“怎么,我的名誉是名誉,你的就不是了?”
段无思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又听他道:
“杀这种人,百姓没喝彩都是在压抑本心,怎么会有损名誉?少侠该怪我抢风头才是。”
段无思心中一动,顺着洛飞羽的话朝周围看去。
骆队之中,随行的人都站得远远的,也就之前一直跟他们搭话的老汉靠得近些,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乍一看去,确实是畏惧的姿态。
可再看几眼,便能从这份寂静中品出几分濒死的兴奋感,那是因为过于惊喜,所以不敢相信眼前为真的静默。惊惧里带着敬畏,甚至暗含感激,最多还有几分对二人的估量和试探。
是了,这样厉害的两个外乡人,这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大将军,他们不清楚底细不敢妄动,只是怕说错了做错了惹祸上身。
他们想看看洛飞羽会作何反应、讲不讲道理,眼里却并没有类似怨毒、憎恶、不敢置信的情绪。
——这些是段无思前世经常接收到的情绪。
名声太容易给人留下既定印象了,或许是前世运气不大好的缘故,他路见不平除恶,反杀追杀他的道貌岸然之士……最后都是说他心狠手辣。
以至于他看见洛飞羽动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会不会损害对方的形象和声誉。
他甚至忘了,这一世,他自己的江湖也才刚刚开始,并不像前世那样受尽唾骂,并不应该是“这种事叫他做没关系”。
而洛飞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我做事只从心,有影响也不妨事,名声好不过是平时方便些,名声坏也没怎么样。况且,这里的人可能并不认识我们。”
……对。
你说的没错。
段无思一边感觉自己被洛飞羽凑近的耳朵又开始发热,一边有些恍惚地想,确实,很多东西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二位。”一个声音远远响起。
原本站在北漠王边上的领队终于将目光从那具无头尸首上挪开,他朝洛飞羽和段无思走来。
“二位如今准备怎么处理?”虽然对大将军的尸体表现出了惊恐,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洛飞羽不答反问:“诸位又准备在这件事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在和段无思进入商队之前,他已经了解过,这个商队的所属势力在北漠并不起眼。除去他和段无思,队里其余人都属于那个小商行。
那么,眼下需要注意的,便是剩下这群人会分别表现出哪几种倾向。
当然,也有可能不分——
领队人:“我们不知道。”
洛飞羽:“哦,此话怎讲?”
领队人环视四周。
队伍这时离王城还有一定距离,四周仍是漫漫黄沙,视野中没有其他活物,更看不见丝毫城镇绿洲的边角。
他缓缓和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对视,又缓缓将目光收回,最后看向眼前两个外地人,这回神色更加坚定。
“我们不知道大将军在哪,”他说,“我们一路上根本没见过大将军。”
洛飞羽颔首轻笑。
“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方才退了几步的老汉凑过来,神色有些怯怯,话却仍然很多。
“两位侠士,你们不走么?虽说没人会嫌命长,跑去上报大将军死于王城外——因为这个报信的一定会最先被暴怒的北漠王除以极刑,但大将军久未归城,北漠王迟早要派人来寻。”
段无思道:“久未归城,多久算久?”
“这……”老汉想了想,道,“至少还有几天罢,大将军一直喜欢抓人玩捕猎游戏,自个不带护卫,只带着‘猎物’到王城外‘放生’。之后就让人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追到了就杀掉。有时‘猎物’用完了,还会继续在王城外抓人。这是生活在王城外的人最害怕的事了。”
一边的领队人点了点头,算是对这段话的赞同。
洛飞羽:“所以他一时没回去也还算正常。”
老汉:“的确如此,这位……二位侠士如何称呼?”
“我姓洛,他姓段。”
“洛公子,你身手不俗,大家都见在眼里,可皇家军队到底不同。更遑论当今北漠王手段新奇狠辣,实在不可小觑。”
洛飞羽点了点头,暂时没说话。
他觉得这个老汉有点不对劲。
是越来越不对劲。
最开始的时候,对方尚且表现得像一个大漠中艰苦谋生的普通老人,只是比较热情,话多了些。
但到现在,领队人都始终保持谨慎寡言,他一个随行的却仍在滔滔不绝,而且内容越来越“大逆不道”,便显得有些奇怪了。
连这支商队的领队人都不敢多说什么关于北漠王、关于大将军的事,明明心存不满,却只在神态上略有显现,这人为何表现得如此突出?
这时,滔滔不绝的老汉终于说完他那一段长篇大论。
“……我便是住在王城外的,从前总要怕大将军将我这条烂命害去了,如今终于松了口气。算是我这老不死的谢恩,二位若没想到什么好的落脚之处,可要到我那避一避?要是进了王城,王城又被封锁,可就难出来了。”
果然有所图。
老汉话音刚落,系统的声音便久违响起。
【提示!提示!检测到主线剧情点即将开始,请宿主尽快开启直播!】
——这老汉居然是主线剧情的开启人物?
两个月没开的直播间重新亮起,光屏上弹幕刷得飞快。
洛飞羽已经习惯从飞掠而过的弹幕在中提取信息,这时扫了几眼,见没什么有效信息,便没再去看,只心道可真是歪打正着,倘若自己没出手,面前老汉必定不会这样说。
他本就没准备拒绝老汉的提议,因为不论是谁,有企图,背后就一定有信息。
梳理完,洛飞羽便去问段无思的意见。
段无思自然没有意见。
三人说好了,老汉又对着烈沙发起愁。
“呃……这马……能驯服它自然是十足的厉害!但烈沙实在太过有标志性……”
段无思:“我会把它放走。”
这下老汉愕然:“你不要了?”
段无思:“它已经认得我了。”
顿了顿,又道:“你住的地方在哪个方向?”
老汉被他接连几句问懵了,道:“就在那边,一直走便是。”同时指了个方向。
“那我们先过去。”
“等等!”领队人及时出声,“这大将军……”的无头尸身要怎么处理?
老汉也用相似的疑问神情看向二人,却被洛飞羽回了个颇有深意的笑。
“你们应当有办法的。”
老汉浑身一震。
还未等他再说什么,段无思便用脚后跟轻轻一叩马腹。
“嗖”的一声,烈沙蹿了出去,徒留一群骑着骆驼的人面面相觑。
领队人看了看老汉:“您看这……?”居然用的是敬称。
老汉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此时那里已是空茫一片,只有漫漫黄沙和白惨惨的天空。
他深吸口气平复心情,道:“你处理吧,我怕我到得晚了族人受惊,就先去追他们。”
另一边。
干燥的风擦过侧脸,这会,烈沙的速度已经到了一个常马不可能达到的地步。
若论平衡,就算只靠自己,洛飞羽在马上也完全能够稳住身体。
但那样太麻烦了,既然骑马的是段无思,而且还是段无思自己主动邀请的他,洛飞羽便不太想费力气。
马的跑速越来越快,他十分自然地微微倾身,将身前坐得极稳的人搂住,下巴懒散随意地搁在段无思肩上。
他感觉段无思抖了一下。
“?”
虽然那只是在很短时间内发生的一个小动作,洛飞羽还是有点惊讶。
他想起这一世,和段无思相处的种种细节,心道对方是不是脸皮薄不适应和人靠这么近,便略微松手:“不舒服?”说着,和段无思后背贴着的胸膛就要主动离开。
“没,”段无思第一个字答得很快,“只是……”
“什么?”
“只是……”他支吾半天,“只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就算了。”洛飞羽松手。
段无思:“……”
干燥的风持续性擦过脸颊,他猛地感受到一股躁动冲上心头。
这种躁动像烦躁像不舍又像懊恼,总之他闭了闭眼,再次夹紧马腹。
“又没关系,总会习惯的。”这是找补。
“……那少侠觉得?”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鼓噪,段无思忽然从洛飞羽声音里听出一点点笑意。
他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烧起来了。
这个时候,烈沙已经在他之前的动作下进一步提速。
心跳声都似乎在这一刻明显起来,大漠沉寂,天地广袤,段无思放任自己脸热,放任烈沙狂奔,放任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加速了,你快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