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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上官家 直播间出现新观众?

    这次, 是一个稳定、长久、真真切切的拥抱了。

    洛飞羽是正常人的体温,可当这样的温度覆上后背,段无思却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了一个暖炉中。

    更准确地说, 是他自己要进的这个暖炉——虽然他那时说话并未考虑清楚之后会是什么感受。

    现在,他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像树枝,被人捏在手心里点燃的那种。不论是肢体接触的地方, 还是被洛飞羽呼吸扫到的地方,都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自顾自地发烫发热。段无思就差听见枯枝被火焰吞噬时发出的噼啪声。

    好巧,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杂乱, 又含有一点点、不、那是非常——非常——非常——浓烈的高兴。

    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在做什么?段无思其实没有特别清楚,因为大脑一直处于宕机状态, 他只是下意识为他所得到的反馈而高兴。

    或许这一切都和体温没什么关系。

    而在洛飞羽的余光之中,光屏正疯狂滚动着。

    [或许是地方风俗不同的原因吧, 我们那都不管这叫朋友的(挠头)]

    [是挚友就可以像这样搂搂抱抱吗?挚友就是挚友啊,挚友是不可以变成恋人的,变成恋人了你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坦坦荡荡相视一笑吗?变成恋人之后每次喝完酒就都会睡到同一床被子里去了呀……所以说挚友就是恋人……]

    [救命啊啊啊看来还是本人眼界太小。刚开始看到烈沙的时候我还猜测他俩会不会同骑,但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重量级的画面, 而且还是段无思亲、口、说、的!]

    [段无思你说这句话的语气真的很像在跟你飞羽哥哥撒娇……我真的就是一整个目瞪口呆住,以前光知道段在洛面前又乖又软但不知道能软成这样……明明耳朵已经红到爆炸了但还是要硬着头皮说你快抱我,而洛飞羽明明看到段无思耳朵红但还是要问段无思是怎么想的……好萌好萌好萌……惊羽君请再多逗一逗你家小段吧大家什么都会做的!]

    [合理怀疑, 直播没开的这两个月里,二位其实已经互通心意喜结连理现在正在度蜜月呢吧……我怎么感觉我少看好多啊!!]

    [前段时间听说了这个直播间,今天正好蹲到,才刚看就直接呆滞了。这真是《蚀心刀剑》里的洛飞羽和段无思吗?]

    [上面的可以先去看看直播间标签哈。]

    直播间似乎有新受众了?

    据洛飞羽的观察,之前那些发弹幕的人至少都默认自己和段无思天下第一好、互动再亲密也顺理成章,甚至还能读空气读出真情实感小作文来。

    而这次却出现了几条和之前风向不大一样的弹幕, 虽然寥寥,却极为显眼,不是在严肃正经地猜测剧情,就是在论证、呃、他和段无思之间……清清白白?

    洛飞羽的视线在某条发言上不着痕迹地多停半刻,随后移开。

    ——什么什么“君子之交”、“明明就是兄弟情”、“原作是无cp他们俩没这层关系”。

    ……这是想解释分辩什么?也没人问他啊?感觉很着急的样子。

    莫名其妙。

    他和段无思……

    这时,那人已经和其余直播间观众隔空争执起来,在连发好几条弹幕之后终于爆发。

    [完全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段无思明明就是黑化流杀伐果断大男主的设定,被你们说的跟个傻白甜恋爱脑一样,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过《蚀心刀剑》就在这云,无语。]

    [?笑死,到底是谁在云《蚀心刀剑》呢,你当三分之一本亡夫回忆录是开玩笑的?为洛飞羽哭为洛飞羽笑的就是段无思啊,除了洛飞羽他还会因为谁露出这些情绪?拿你那套骗骗路人可以,别把自己给骗了哈。]

    [*********!]

    洛飞羽:“……?”

    他难得主动地问系统:“直播间有没有禁言功能。”

    系统回复很快:“有,不过需要用一定价值的东西兑换权限。”

    洛飞羽:“什么意思?”

    系统:“我也不要这个世界的东西,就拿残篇举例吧。残篇是有价值的东西,眼下黑化值马上就60%了,宿主如果愿意将60%阶段发放的残篇兑换成禁言权限,那我现在就可以提前将这项功能预支给宿主。”

    洛飞羽:“一定要残篇?”

    系统:“是的,它们价值相近。据我这些时间的观察,宿主在降低气运之子黑化值一事上效率极佳,都不用说60%,想必黑化值马上就要到50%了……”

    洛飞羽:“那就不换。”

    系统:“好的——嗯?”

    洛飞羽:“嗯,不换。”

    系统:“为什么?”

    洛飞羽:“你不想给残篇,我自然要看——你为什么不想给?怕我恢复记忆?”

    系统:“……”

    系统闭嘴了。

    洛飞羽也没指望系统再说漏嘴,况且,他这次的忽然发问已经足够获取到一些信息。

    他瞥了眼弹幕,略微收紧手臂,将人更往怀里搂了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段无思之前说的那句“总会习惯”,这回,对方身体没有任何类似应激的紧绷或颤抖,洛飞羽只是轻轻一带,触感并不柔软的肌体便如顺从的羔羊般朝后靠。

    而这次又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是洛飞羽主动抱他,现在是他主动靠洛飞羽,两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惊羽君?”段无思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和疑惑,却仍然安安分分地被洛飞羽圈着,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正在驾驭一匹烈马——他下盘实在稳得惊人,以至于上肢完全放松都没关系。

    但完全红透的耳尖却又将他并不淡定的内心暴露殆尽。

    弹幕:“……!”

    [呵呵呵呵,谁在云一目了然,们黑化流杀伐果断大男主在他老公面前就这样。]

    [怎么不说话了,刚刚舞无cp不是舞得很起劲吗?]

    [可能是破防了吧,无人在意。]

    好了,争吵结束,最终结果相当于禁言。

    洛飞羽看着那只发红的耳朵,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轻轻阖目,神色放松地道:“刚刚的骆队,少侠以为如何?”

    段无思一愣,又很快正色道:“他们身上都有功夫,也都有隐藏实力。其中,和我们搭话的老者内力最为深厚。”

    “少侠果然看出来了,”洛飞羽勾了勾唇,“那你也应当能感觉出来,大将军其实并不算什么绝世高手,至少那位老者和他是有一战之力的。”

    “的确如此。”

    “侠以武犯禁,老者既有这样深厚的功力,又并非官员书生,为何还要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按照他的说法,大将军在北漠作威作福多年,他本可为民除害,救人救己,又如何情愿一直受压迫?”

    段无思沉吟片刻,道:“或许他还有软肋?有了软肋,便容易畏首畏尾。”

    “和我想的一样,或许我们马上就能找到答案了。”

    “哒哒哒……”烈沙一刻不停地跑着,远处已隐隐能看到模糊帐篷轮廓。

    洛飞羽缓缓松手:“现在下马?”

    烈沙的确显眼,倘若直直冲到帐篷前面再下马,未免过于引人注意。

    “好。”段无思重新坐直,居然还觉得背后有些空荡。但这种感觉又不能表达出来,他干脆加快速度停下,将烈沙放走,和洛飞羽一同朝那片帐篷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帐篷附近,他们先碰见一个个子矮矮、看上去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男孩衣服看着陈旧,却仍能从上面看出极其精细的做工。

    这不该是住在王城外帐篷里孩童该有的穿着。

    对于洛飞羽和段无思的到来,男孩显得又好奇又胆怯,他站在原地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二人。

    “……”

    洛飞羽留了个心眼,面上带了点亲近的笑意,用较为缓慢的步速走过去,搭话。

    男孩的表现很正常,就像所有在家门口见到陌生人的孩子一样,但当他听到洛飞羽说他们来自中原,并非北漠人的时候,他忽然张口,有些突兀地插话。

    “所以两位大哥哥是第一次来北漠?那我有一个一定要讲给你们听的故事。”

    洛飞羽挑了挑眉,顺着这个有些突兀的话头往下问:

    “什么故事?”

    “当今北漠王谋权篡位之事。”

    “?”

    洛飞羽表面没什么反应,内心却有些惊讶。

    谋权篡位?

    这是在说如今的北漠王族——也就是上官家族内部有乱斗;还是在说三百年前,上官家推翻前代北漠王的事件。

    若是前者,那上官家就算不碰上沙疫也要走向覆灭;若是后者……

    后者更不可能些,毕竟三百年前,上官家推翻前代北漠王是件人人称颂的事,没有人不拥护他们。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男孩,等待对方接下来的叙述。

    “十年前,李氏叛乱,其首领以奇诡手段潜入王宫,将当时的北漠王、上官家家主杀死。”男孩仰头,眼里还带着童真,言语却简单成熟至极,“家主暴毙,上官家大乱,他们被李氏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所有直系皆被活捉屠杀。后来李氏称帝,篡改历史,还不准人们说他谋权篡位的事……”

    男孩似乎在认真地玩这个讲故事游戏,因此,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他的说话用词又恢复了之前带点幼稚和胆怯的风格。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洛飞羽,有点疑惑,但还是按照记忆中爷爷叮嘱自己的话确认:“大哥哥,你记住这个故事了吗?我告诉了你真相,你可不能去听信外面那套说辞了。”

    段无思皱了皱眉,看向洛飞羽,显然是准备看他要怎么做。

    这个男孩说的东西的确和他们路上听到的不大一样,又或者说,是两个层面。

    路上,他们只知道“当今北漠王无道”,“大将军暴虐蛮横”这样的信息,却不知道十年前还有这样一场政变,连上头人的姓氏都变了。看来百姓也确实被威胁得厉害,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倘若男孩所言属实,那么烈骨刀如今……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唤:

    “幺儿!过来!”

    洛飞羽循声看去。

    是骆队里的那个热情老头,邀请他和段无思到这里避一避的人。

    第32章 梅花笺 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写什么

    跟上的速度倒是挺快。

    洛飞羽并不意外老者会离队赶来, 对于那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只看着男孩嗒嗒地冲着对方跑去。

    “爷爷!”男孩一边跑一边喊,“你这次回来得好早!”

    老者不作声, 大步上前将人抱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两圈,发现一切如常, 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两人,面上略有愧色。

    “实在对不住, 我看孩子自己跑出来,一时有些心急, 冒犯二位侠士了。”

    段无思没回应,只微微颔首, 表示自己听到了这番解释。

    洛飞羽则微微勾唇,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无妨, 我们方才恰好听了个极不寻常的故事。”

    “!!”

    轻飘飘一句话,让老者的表情僵住了。

    男孩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兴奋道:“对!爷爷从前不是教过我,要永远记得这个故事, 总有一天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所有人听?我今天就做到了那么——多人里的两份!”

    老人深吸气,简直不敢对上另一边白衣人的目光。

    洛飞羽面上带着点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叫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像杀了大将军那样忽然出手——如果他要出手,自己绝对是拦不住的。

    他或许是比李氏更无法抗衡的存在,老人心道,虽然捉摸不透,但这也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整个家族唯一的机会。

    他把男孩放下, 朝不远处帐篷吆喝一句,里头便钻出一个人,将满脸懵懂的孩子带了回去。

    确认那道瘦小身影被落下的布帘遮住,老人朝洛飞羽和段无思行了一礼:

    “失礼了,这里人都有些怕生,还请二位侠士随我到帐中一叙。”

    ***

    同一时间,眉镇。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在钟家、静远山庄以及苏遗影的联合之下,众人的确找到了关于郭道全的其他劣迹。

    几人商议一番,决定给洛飞羽那边寄个信,信的大致内容为“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把郭道全的名声给坏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消息还没放出几天,本就勉强运行的若水阁便纷纷关门,平时在里头布置打扫的下属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阶段任务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看有没有藏在暗处的人被引到明面。

    应连云是静远山庄庄主,没有重要的事,不会在外耽搁太久,便在一切结束后决定回庄,而应闻依旧留在眉镇。

    但他也不好意思一直住钟府,于是干脆去了自己跟洛飞羽段无思来眉镇时曾经进过的归来客栈。

    在客栈住久了,里边来往的人便记了个大概,这一天,应闻见到一个陌生面孔。

    此人身材高瘦,一副儒生打扮,手持青玉竹竿,面上还蒙着层布,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显得有些神秘,又有些四不像的文雅。

    应闻看不出他的年龄,他却在发现应闻的目光后主动搭话。

    “咦,在下好像见过这位小郎君……小郎君是应连云什么人?”

    应闻表情一滞。

    空气安静半晌,他道:“我叫应闻,不知阁下有没有听说过。”

    “哦,是了,”手持竹竿的男人作恍然状,“我想起来了,你十岁那年生辰宴,我还曾受你父亲邀请,到静远山庄吃过酒呢,怪不得觉得眼熟。”

    应闻愣了愣,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似乎和应连云是同一辈的?

    他迟疑着补了句前辈好,面前人哈哈一笑,摆手。

    “不必拘谨,我姓申屠,名岁希,早年和应兄可还算是熟人。这些年在外面闯得少了,认不出我也正常……不提这个了,听说前段时间,眉镇发生了不少麻烦?”

    应闻恍然。

    这就是在打听消息了。

    他把那些事——从一开始的百姓失踪到最后的颂今观生变,通通讲了一遍,却不想申屠岁希听完后摸着下巴,说出了一句让他有些惊骇的话。

    “所以应兄也到了眉镇?难道最近有关若水阁的消息,是他放出来的?”

    应闻:“?!”

    申屠岁希眨了眨眼:“好罢,看来我猜得不错。”

    应闻后退几步,有些防备:“前辈为何这样说?”

    “早年么,我和应兄便是因情报方面的生意而认识的。若水阁起于眉镇,你和他又都到过眉镇,那种消息,除了他,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到啊。”申屠岁希说得云淡风轻,“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最多只是有些感叹……毕竟在我的记忆里,他和郭道全交情甚是不错。想不到郭道全能做出那种事,也想不到应兄会去查,并且将这些信息毫不犹豫地抛了出来。”

    应闻定了定神。

    郭道全做的那些确实是坏事,即使被申屠岁希看出静远山庄在参与,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他道:“前辈是为他失踪一事来眉镇的么?”

    申屠岁希一愣。

    “什么失踪?”

    应闻也是一愣。

    “郭、郭道全啊。”

    “他不是死——”申屠岁希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戛然而止,“他没死?”

    “……不,也不能这么讲,他就是不见了。”应闻也跟着反应过来,“前辈得到的消息是他死了?”

    申屠岁希缓缓点头。

    来眉镇的路上,他也曾听说过关于郭道全的消息,就是诸如“根本没看到他”、“杳无音信”这样的话,但柳孤村在最早给他的情报让他下意识将“无影无踪”和“死无全尸”画上了等号。

    是他太信任柳孤村,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郭道全已经死了。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人能肯定郭道全已经遇害。

    那柳孤村又凭什么那么早认定郭道全已经死了?

    他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又或者说,他和郭道全是否有特殊的联系?

    ***

    北漠,王城之外。

    “……就像忆儿讲的那样,十年前,上官家的所有直系血脉都已经死了,而他是九年前出生的,”老人,又或者说上官百龄,正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两人,语带叹息,“我不是他的亲爷爷,他的直系亲属都死了,所有参与政事、在王城中活动频繁的族人,都死了。”

    比起小男孩上官忆的故事,上官百龄的讲述要详细很多。

    三百年前,北漠名声显赫的铸器家族上官家推翻前代北漠王,开创了北漠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的时期。

    虽然站在北漠的权力中心,但在上官家里,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参与政事,恰恰相反,有很大一部分从出生到死,仍然一直专于铸器,这或许是刻在他们血脉里的追求。

    然而,十年前,李氏异军突起。

    就连上官百龄都不确定他们当年究竟是如何闯入王宫,将当时的北漠王、上官家族的族长杀害的,因为他就是专心铸器的那类人,当时并不在场,只听说那时候有好多蛇。

    “蛇?”洛飞羽捕捉到关键词。

    又是蛇。

    曾经被丢在雾山用活人滋养的黑蟒、颂今观细细长长的白蛇,以及那天匆匆赶来的饲蛇者……

    太多相似要素凑在一起,很难说其中没有关联。

    “不错,蛇。”上官百龄道,“虽不确定王宫那天有没有出现蛇,但在后来、剩下人一齐躲避李氏追杀的过程中,我们总能碰见蛇。譬如好不容易逃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以为暂时能喘口气休整了,夜里便忽然从枕头底下钻出几条蛇将人咬死。就好像那些蛇一直在找我们。

    “即使一时没被蛇咬死,反而将蛇打死了,不久之后,我们也总会被李氏的人发现。那些蛇就像他们的耳目、他们的侦察兵……”上官百龄深吸口气,“这太诡异了,比人要可怕得多,也难防得多。”

    洛飞羽道:“既然如此,这里真的安全么?”

    上官百龄苦笑:“今天之前是安全的,今天之后,就是未知的了。”

    段无思之前都没说话,这时终于一撩眼皮,冷冷地看向他。

    “那你请我们过来,意欲何为?”

    上官百龄被他眼中淡淡煞气摄住,不自觉向后一缩,半晌却又一咬牙,道:

    “二位侠士皆有天人之姿,不仅身手不凡,还不惧权贵。这十年来,上官家蛰伏至今,也算受尽折辱、元气大伤,再往后耗,终究会迎来灭族的那天……”

    洛飞羽不置可否,他静静等待着上官百龄那句尚未说出口的、最关键的话。

    “就在这个关头,二位侠士的出现让我窥见几许希望。”上官百龄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老夫代上官家求二位出手相助!往后二位若有需求,整个上官家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头埋了下去,余光却见两双靴子皆是一移。

    二人都没受他这一礼。

    “老人家,还请快快起来罢。”洛飞羽上前两步将人扶起。

    上官百龄本想多做些礼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这股力气抗衡,遂无奈起身。

    洛飞羽松手,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李氏自然没有半分道义可言。但为方便之后行事,在下有三点要问。”

    上官百龄连连点头:“你问、你问!”

    “第一,我来时只知当今北漠王无道是真,你又能否证明方才那番话为真?

    “第二,既然你说,李氏手段奇诡,神秘莫测防不胜防,倘若我们答应帮忙,上官家族又能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提供什么?

    “第三,长远的先不必提,亦无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官家是几百年的铸器家族,作为回报,我们想挑一件武器,如何?”

    第一问,为的是表明他们并非容易糊弄之辈。对于上官百龄的话,洛飞羽虽已信了八分,却万万不想被当枪使,即使对方确实处于弱势、在道义上确实需要帮助也不行。

    第二问,他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上官家族的人能做什么,在之后的行动中自会有所体现。

    洛飞羽是要让上官百龄直面他们并不能够提供什么的事实,把握这次北漠之行的主动权。毕竟是这样大的一个家族,就算到了最后时刻,也很难说是否真的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脆弱无害。

    三百年前,洛飞羽的确顺手帮了他们,但如今,三百年后,他带着明确的、势必要达成的目的而来,便不会那么随意和宽纵。

    第三问,是明确回报,便于把话题引向烈骨刀。他来北漠的最终目的是这把刀,上官家三百年来驰名江湖的作品也是这把刀。

    只是不知道,李氏谋权篡位,上官家快被赶尽杀绝,烈骨刀如今会在哪里?

    “……”

    上官百龄显然被这三个问题砸懵了。

    整个家族逃命十年,现如今,有价值的、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基本都到了李氏手中,除了……

    除了烈骨刀。

    那是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把刀,三百年前,由即将寿尽的绝世铸刀师、上官家族当时的族长自投火炉淬炼而成。

    那是他们整个家族的骄傲、自尊和灵魂。

    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很多人都曾觊觎过这把刀,却又因为上官家族在北漠的发展望而却步。

    李氏至今还在追杀他们,不仅仅是斩草除根想法的缘故,也还因为在找这把刀。

    烈骨刀还在他们手里。

    但,这要说吗?

    他想到洛飞羽的第三个问题,心中一颤,觉得对方是在暗示。

    心中思绪万千,表面却只思考了不过一瞬,上官百龄正色道:

    “烈骨刀还在我们手里,老夫向二位侠士保证,只要二位肯帮忙,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上官家族都会将烈骨刀亲手奉上。”

    段无思面无表情地损了一句:“若是败了,哪有命用?”

    上官百龄表情一僵,只能当没听懂,暗中转移话题:“至于自证,除了烈骨刀之外,还有一件东西或许可以证明。”

    烈骨刀当然可以直接证明,但他不敢现在就拿出来。

    洛飞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没说什么。

    “三百年前,落梅公子曾将象征北漠王权的玉章从王宫宝库中拿出,连同一张梅花笺一起,放到我们家的书房里,那张梅花笺还在。”上官百龄眼巴巴地看向二人,“此物能否作证?”

    原来是梅花笺。

    洛飞羽倒是真没想到,上官家族会把那东西保存三百年。

    他和段无思对视一眼,勾了勾唇:“少侠觉得呢?”

    段无思:“我想看看。”

    这话乍一听有些答非所问,譬如上官百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困惑,但洛飞羽知道段无思是什么意思。

    钟府喝酒夜谈那次,他曾和对方提过自己关于“落梅公子”这个身份的事。

    此身份称号风雅,实则是个侠盗,不论走到哪里、在哪个季节,行事前后都会留下一张梅花笺作说明,显得堂堂正正,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段无思没见过梅花笺,这是好奇了呢。

    “自然是可以作证的,”洛飞羽看向还在发愣的上官百龄,示意道,“我听过这个传说,还有些想知道三百年前的梅花笺长什么样。”

    段无思:“……”

    他心里又好笑又无语,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面上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了肯定,上官百龄便忙不迭拿来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边是个石盒,打开石盒,里边是个布袋,打开布袋,里边又是个木盒……

    拆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张保存完好,却依旧极其脆弱、有些泛黄的纸终于露了出来。

    虽然泛黄,它的底色仍是浅红色,上边甚至有点点小花瓣点缀,也不知是制作者亲手画上去的、还是真的梅花花瓣。

    静下心来,细细去闻,居然还能闻到丝缕暗香。

    洛飞羽有些惊讶,心道这上官家族倒是挺会保存东西的。

    段无思盯着纸上的蝇头小楷看了好几秒。

    ——“治世如铸器,铸器大成者,可触类旁通邪?”

    轻轻巧巧,如同谈笑。

    一瞬间,他好像能想象到洛飞羽当年写下这句话的神情,甚至能想象到,如果这句话是由洛飞羽亲口说出,那又该是什么样的语气和风采。

    必然很绝世。

    他好想看见,可惜他不可能参与。

    洛飞羽见段无思看纸看了好几秒,便问:“如何?”

    上官百龄心中一紧,脑内飞速思考,倘若这二人觉得梅花笺是赝品他该如何应对。

    却听段无思答:“好看。”

    上官百龄:“?”

    看完梅花笺,再略作商谈,合作便暂时达成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上官百龄招待二人用了晚饭,便亲自带他们去挑住的地方。

    说是挑,其实这地方的帐篷都一个样。

    又小又破又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大概是条件不好、又想靠得近些有个照应的缘故。

    上官百龄一边带路一边说话,到后面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委屈二位了,我们这边条件实在……”

    话没说完,面前忽然出现一顶不大一样的帐篷。

    它孤零零地立在前面,更高、更宽敞,却和其他小帐篷离得有些远。

    洛飞羽:“这是?”

    “这其实也可以住,但里边只有一张床,还和其他帐篷隔得有些远。”上官百龄一边介绍,一边心里发愁,“它原本是用作迎接客人、又或是外头商户的,毕竟我们在城外生存,完全独立有些困难。但最近几个月,李氏查得很紧,我们便不敢留外人住了。”

    他之前没特意提这个帐篷,一是因为它距离远,看着不太安全;二是只有一顶,里边还只有一张床。

    他请来帮忙的有两个人,若是一人要住这里,另一人不就只能住又小又破又窄的?那多不好。

    上官百龄试图观察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神色。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出现了。

    二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二人都看向了那顶不一样的帐篷。

    上官百龄咽了口口水。

    坏了,他们看上同一个住处了,这怎么分?

    这二人都是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帮手,上官百龄谁都不想得罪。

    正当他绞尽脑汁寻找解决办法的时候,那白衣人十分自然地转向身边的年轻剑客,说:

    “少侠觉得这里如何?”

    剑客说:“不错,你呢?”

    上官百龄眼睛一闭,心道这一刻终究要来临——

    白衣人的下一句话却把他砸懵了。

    “那我们暂时就住这里。”

    段无思:“好。”

    上官百龄:“?”

    “等等,”他胡乱开口,说了两个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呃……那我再拿床铺盖来?”

    洛飞羽想了想,看向段无思:“介意和我同床么?感觉打地铺不太适合休息。”

    段无思:“不介意。”

    上官百龄:“?”

    他还想问那要不要多拿床被子,但这个时候,二人已经走了进去。

    上官百龄:“……”

    行吧,那就不多嘴了,反正这二位全程好像也没看他。

    简单交代几句,上官百龄离开了。

    洛飞羽走进帐篷,关上门,顺便把弹幕嗷嗷乱叫的直播关闭,环视一周。

    的确比那些小帐篷好得多,虽然只有一张床,但足够大,完全够他和段无思两个人睡。

    段无思站在洛飞羽身后,见他看着床榻,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心跳开始加速。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说,段无思觉得自己根本没想什么,他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的。

    从洛飞羽对他说“同床”开始。

    他一开始确实是准备打地铺的,因为不想对方住得太差,又不想因在不同帐篷而导致相隔太远。他只是想和洛飞羽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段无思根本没想过同床,就好像在心底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选项。

    但洛飞羽问他介不介意。

    自然是不介意的。

    在走进帐篷之前,段无思还处于没反应过来的状态,洛飞羽怎么说他怎么应;但走进帐篷之后,看到那张干净宽敞的床榻,某根一直绷着的弦就忽然被拨了一下。

    这时,身前的洛飞羽忽然回头,段无思一惊,心虚之下开口,试图用莫名其妙的话语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梅花笺很好看。”他说。

    虽然是胡乱出口的话,但也是真实的想法。

    洛飞羽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不由得问:“真有那么好看?方才少侠看了好久。”

    段无思一本正经地肯定。

    “嗯,纸和字都是。”

    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道:

    “喜欢的话……等我们出了北漠,正好立春,梅花也该开了。我到时候给你做梅花笺,要多少有多少。”

    段无思一愣,心跳更快,某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追问:“那字呢?”

    洛飞羽失笑。

    “当然也写,怎么可能只做不写,我又不是造纸商。”而且只有写了东西,才能算真正的心意吧。

    “要什么写什么,如何?”

    第33章 同眠 【“天下谁人不识君?”】(残篇……

    “这也……”段无思实在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洛飞羽会这样说, 下意识要推拒几句,又迟迟说不出口。

    你怎么就把这样的好话跟我说了呢,段无思脑子里一团浆糊。

    对方那种既好笑又无奈、又带着纵容的语气和眼神让他心头发软发热, 甚至整个人也像是在化开在燃烧。

    因为面前是洛飞羽,他觉得自己该有礼貌一些,不能显得什么都理所应当。

    因为给出承诺的是洛飞羽, 他其实根本不想推拒,甚至想要更多。

    更多的理所应当, 更多的陪伴与承诺,更加长久地、就像现在这样地、看着自己。

    ……好像越想越多了, 段无思逐渐难以描述自己的感觉,他只有余力想到两件相似的东西。

    化开, 以及燃烧。

    清清凉凉甜甜腻腻的糖水。

    还有温温暖暖安安静静的火炉。

    ***

    与此同时,王城, 最为高大的建筑中。

    一名穿金带银、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躺在榻上,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喘息。

    他四肢冰凉,手脚时不时胡乱弹动几下,却始终紧紧闭着眼睛.那眼皮皱巴巴的, 好像被胶水黏在了一块。在他叫声尤为痛苦的时候,那整张脸甚至都会变紫,嘴巴周围则是发青。

    他喘不过气。

    床边跪了整整齐齐一排人, 几个医者打扮的又急又怕,却面面相觑、毫无办法。

    过了一会,跪在最前面的青年忍不住了,一脸怒容地回头,低声骂道:“父王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不就是指望你们能在必要时刻派上用场?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废物!”

    跪在后头的人都不吭声, 也不和青年对视,一个个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去。

    青年怒极,赫然站起身:“你、你、还有你!来人,把这几个都带下去!”

    哭叫声和哀求声瞬间响起,然而毫无作用,几个大夫满脸绝望地被侍卫拖走。

    房内又安静下来,剩下人继续跪着,中年人仍然在艰难而痛苦地发出呻吟。

    半个时辰过去。

    像是什么开关被倏然按下,某一刻后,混乱不堪的痛呼声停止了。

    榻上的中年人浑身是汗,他摊开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低头跪在最前的青年眼里闪过一道暗芒,随即面色如常地凑上前探问:“父王你清醒了?感觉怎么样?”

    李通摇了摇头,喘着气没说话。

    他于是在一边亲自侍奉等待。

    过了半晌,气终于喘匀了,李通开口,却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大将军找到上官家的人没有?”

    李山一愣,斟酌道:“呃……大将军此番外出还未归来。”

    “没回?他出去几天了?”

    “三天。”

    “倒也不算久,罢了,那就再等几日。”

    都说大将军蛮横暴虐,可他的确是当今北漠王李通最偏信的部下,李通对他,比对亲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信一个人,总是有道理的,大将军恶名远扬不假,对李通却是一等一的忠诚,他那十年来攒下的、“喜欢在王城外玩猎杀游戏”的坏名声,实际是为了帮李通找上官家残存的族人、以及那把传说中的刀。

    王城就那么大,里边的每一个角落都早已被他们探查过,没有,就是没有,剩下那些人跑到城外去了。

    北漠十分广阔,绿洲却只有王城这一块,李通想着,那群苟延残喘的上官家人娇生惯养,绝对受不了外边环境,不多时便会自己回来。可没想到,他们一跑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李通一直派人在找,后来时间久了\不好再派军队大张旗鼓,他便让大将军一个人去外边游荡威慑。

    即便如此,尸骨、活人、还有刀,这三个,他一个都没见着。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大将军告诉他,自己下次外出多半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李通万分激动,这几天一直盼着大将军携讯归来,不料人没等到不说,先把自己给等犯病了。

    对了,说起他这病,外人都觉得奇怪。

    李通正值壮年,身体一直都很好,却从两个月前开始出现异状。

    这异状并非一直都在,相反,大多时候他一切正常,但隔三岔五地,总会像方才那样痛苦抽搐喘不上气。

    王宫里养的几个大夫都来看过好多遍了,却个个束手无策,甚至连方向都没有。

    “……”

    李通在他儿子的搀扶下半坐起身,扫了眼其余跪在塌下的人。

    这些人将头埋得更低,死死看着地面,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因为怪病的缘故,李通比从前更加暴躁狠辣,众人都怕他一个不顺心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

    却不想这次,他只按着心口,缓缓道:“去发布告示,三天之内,本王要见到新大夫。”

    ***

    是夜,段无思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

    或许是经历导致,又或许是天生,他警惕性很高、睡眠极浅。

    段无思只要听到任何一点响动都会醒,甚至连旁边有别的气息味道也会觉得干扰。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都尽量和别人保持距离。

    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洛飞羽。

    段无思一开始还很紧张,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体从头到脚地发热,但过了一会,整个人便逐渐放松下来。

    ——洛飞羽就睡在他身边,且表现得十分自然。

    那,好像是没什么可害臊的?

    他们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而已,没做什么。

    这样想着,莫名躁动的心绪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

    二人之间原本就隔了些许距离,段无思静下心来,还觉得清清浅浅的气息声和草药味都让人特别安稳。

    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段无思迷迷糊糊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困意。

    就这样睡吧……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

    半晌,又迷迷糊糊地在大脑里反应。

    自己是不是变成面朝洛飞羽的姿势了?但这好像也没关系……

    意识逐渐下沉,却在最后时刻被捞了起来,仿佛有人在用手掬一捧水,而他的意识就在那层水面上漂。

    段无思眼睫微颤,因为有人在轻轻碰他眼睛。

    ——洛飞羽没睡。

    他没睡着,反而忽然伸手,用指腹擦过他的眼睑。

    这是一个无声的、很轻的、温柔的动作。

    段无思心里“轰”地一声,发生了一场爆炸。

    那些之前被他抛下的所有胡思乱想、所有羞耻都在这一刻重新浮出水面,甚至因为卷土重来的缘故,更加猛烈、更加燥热。

    ……怎么回事?

    但他不敢睁眼。

    “……”

    一切,要回到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3%,目前黑化值为59%。】

    洛飞羽和段无思谈着有关梅花笺的事,便听到系统在脑中播报。

    下60%了。

    【……经检测,气运之子黑化值再次经历整十数,解锁奖励“《蚀心刀剑》·残篇”一份,可随时兑换抽取。】

    系统兢兢业业地说着,机械音不带半点感情,似乎只是在麻木地完成工作。

    但洛飞羽还记得不久前,系统试图用直播间禁言权限和他换一份残篇的事。

    难道系统有预知能力,知道下一份残篇的内容,不想给他看?

    还是系统也发现他记忆松动,觉得再看下去很可能直接恢复?

    为什么不希望他恢复记忆。

    洛飞羽能确定,系统并不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存在。

    系统到底是什么存在?

    伴随着“哗啦啦”的书页翻动声,洛飞羽闭着眼睛,红字便开始一行行浮现在他脑海中。

    【“可我就你一个朋友。”】

    第一行,心口就闷闷地疼了一下。

    紧接着,却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浓烈的昏沉感直冲脑海,差点将他直接拖入睡梦之中。

    然而同一时刻,戴在手腕上的那串赤色手链散发出惊人凉意,又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第二次了。

    又是在遇到前世记忆的关头差点沉睡,又是这串手链让他清醒。

    既然如此,这次残篇,非看不可。

    【闻言,洛飞羽面上那点常带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表情和语气都沉下来。

    “虽然心里知道,叫人不要难过是件很徒劳的事,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难过。”

    他端起酒杯,举到段无思面前。

    “段兄,敬你一杯。”

    段无思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僵着手和洛飞羽碰杯。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却发现自己流了泪,入口液体除去酒香,还有咸味。

    “不好喝,我要喝我们埋的那坛。”他提不起力气说话,将酒杯放回桌上时还不小心放倒了,但倒了他也不管,只像耍赖一样强调,“我平生只和朋友喝酒的。”】

    还没看完,洛飞羽先停了片刻。

    ……这份残篇里居然有自己。

    之前都没有的,这次却是他和段无思的对话。

    而且还像是最后阶段的对话。

    洛飞羽只看到这里,却十分罕见地产生了类似难过的情绪,想停下来缓一缓。

    残篇中的自己在对段无思说不要难过,如今的自己看着却觉得难过。

    那自己前世这样说的时候,大概也在难过。

    冥冥之中,在这一刻,有些东西真正重合到一起去了。

    于是“咔”的一声,记忆的封印松动。

    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又说了什么。

    洛飞羽有种恍然的感觉,像是在寻求新的信息,又像是在温习尘封的过去,他重新看向浮现在脑海中的文字。

    他说……

    【“天下谁人不识君?”洛飞羽将倒下的杯子扶正,“独酌也好,共饮也罢,偌大江湖,想和你喝酒的人不可胜数。你喜欢,怎样都相宜。”

    段无思倏然抬眼。

    下一刻,被他用手在底下掰的石桌裂了。

    碎石砸在地面,杯盏再次倾倒。

    “哈……”

    段无思撑着残破的石桌,狠狠转头,看向空荡荡的侧面,音量难得有些大。

    “洛飞羽……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难道你觉得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吗?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把你忘记的人吗?你……你不如杀了我,你不如让我陪你……”

    说到后头,竟成了带着哭腔的气声。

    洛飞羽难得沉默,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也只沉默了半晌,随即撇下一地狼籍走到段无思身边,拉着人手臂一下又一下地拍背。

    “是我不好,不要这样哭了……”还是带着叹息的语气。

    “……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段无思借酒发作,便全当自己在耍酒疯,什么都不听不管了,又低喃了一遍,眼神好像在做梦,“……你好像没什么怕的,不怕痛也不怕死……但我痛、我怕……”

    他说得断断续续,被自己的哽咽打断好几次,毫无气势可言。

    “有。”

    洛飞羽将他的脸转过来,用衣袖把眼泪擦干:“你哭得我痛,不要哭,好不好?”

    “……”

    段无思盯着他,不说话了,但鸦青色的眼睛里仍然亮色波荡。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的剑是世上第一剑,他的刀是世上第一刀,斩孤月、碎山河、断东风,每每出手震惊四座,春花草木瞬间失色。

    谁人不识?

    无人不识。

    但无知己。

    无知己,无知己,无知己。

    再好的酒,再多的人,再大的江湖。

    都没有意义了。】

    第34章 拥抱 睡到人怀里去了

    洛飞羽从未有哪一刻的感触像现在这样强烈。

    压抑、空洞、痛楚?

    不止这些。

    苦涩、混乱、恍然?

    不止这些。

    被尘封的记忆席卷而来, 像是一阵狂风吹过,有关过去的迷雾骤然散去。

    纷繁杂乱的声色光影在脑中流转,即使转瞬即逝, 却留下了足够的痕迹,不再失落于暗中。

    他依旧闭着眼睛、气息平稳,心中却已有了波澜。

    ——其实他忘记的事本就只有一件。

    前世, 他和段无思相识四年后于北漠再遇,在沙漠里停留了大半年。北漠事毕, 正逢江湖五年一度的英雄宴,二人便同去临州, 路上宴中,谈天赏景好不惬意。

    但那次的英雄宴并没有圆满结束。

    按照惯例, 英雄宴应当连续举行一个月,在此期间, 江湖侠士都可前来吃酒谈天、登上擂台共论武艺。

    然而,大半个月后,一位声名远扬的老江湖——也是组织英雄宴的几人之一,失踪了。

    此人在指法与毒术上造诣极高, 本身性子亦正亦邪,早年行事狠辣、出手凶残,几十年过去却渐渐收了锋芒, 在临州开了间医馆,专门为别人看病。

    人们惧他手段敬他高龄,又看他如今向善,便选择性地不去提那些过去。

    但这人早年的名号仍然一直用着:

    阎王指,柳孤村。

    宴会中途,柳孤村莫名失踪?

    消息一出, 众人皆惊。

    宴会是举行不下去了,但由此聚集的一众侠士却不可能就此散去,人们开始从各方面寻找蛛丝马迹。

    英雄宴来了许多名士,万众一心之下,还真在短时间内找出了可疑之处。

    线索指向临州城外的一片荒地。

    那里是前朝古战场,曾经长期被鲜血浸染,目睹战场刀剑无眼生死无数。后来战争停止,那块地方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地。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默默在荒地里立了许多无名碑。

    那人或许本是好意,想慰藉那些死去的士兵,可那白森森又简单粗糙的一排排石碑实在过于扎眼,去的人越来越少,原本路过的也开始尽量绕路,就连著名杂集《临州夜话》里也写着:“意聚成障,恐生惊变。”

    人们略一合计,便火急火燎地说要去探查,有几个年轻毛躁的完全都没吱一声,早早冲过去。

    然后再没回来。

    这下,事态更严重了。

    柳孤村莫名失踪,尚不能一口咬定他出了事,但当前去寻找他的、活生生的人再次失踪,就证明这地方一定有问题。

    后来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片地方开始迅速出现属于新生的障的气息,它们试图从无名碑下钻出来,有少数甚至已经钻了出来,只是被将荒地包围的众人齐力斩杀了。

    人们在荒地苦熬一段时间,轮流守着,不让邪障跑出去造成祸患。但几天之后他们发现,仅仅斩杀爬出来的障还不够,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就算真有高手能不眠不休一直坐镇——不、其实达到能快速除障水平的高手根本没那么多——就算有这样的高手,高手也是会累的。

    高手是人,障不是。

    可新生的障源源不断,根本没有尽头。

    实际上,那些无名碑就像一个个记号,碑下的泥土只有薄薄一层,泥土之下,则是一个个去往地下的通道,而地底……

    地底有一座空荡荡的大殿。

    只有洛飞羽知道地底是什么样子,那座大殿又是什么样子,因为只有他下去过,只有他能下去。其他所有试图进入的人都早早迷失暴毙在无名碑下的通道里,用自己的生命做出了血淋淋的警示。

    ……只有他。

    思绪到这里,洛飞羽忽然联想到另外一个点。

    关于他自己的体质、手段、经历,关于莫名其妙来势汹汹的困意。

    洛飞羽并不认为自己前世选择走向死局是意志之外的结果。它或许只是有些……突然、有些让人惊讶,但放在当时的那个情境里,却完全在情理之中,仿佛他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走向那条路。

    这或许和《蚀心刀剑》的剧情设定有关。

    否则五百年前穿越的开局、集各种除障材料于一身的体质,又怎么会那么巧地和五百年后的大难对上?

    遇到段无思之前,他时常陷入莫名且漫长的沉睡,这或许不仅是受体质影响,更是剧情本身的需要。

    他若一直醒着,把五百年来江湖事全都看尽,哪会有那么多麻烦事让段无思碰见?

    他若一直醒着,或许就能提早发现临州城外那片荒地的异象,《蚀心刀剑》就少了一个大转折、少了一个剧情上的高/潮部分。

    但剧情又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角色存在。

    所以前世,洛飞羽在遇到段无思之后,就再也没陷入沉眠过。

    重生后,情况略有不同,即使他遇到了段无思,还是时有强烈困意忽然侵袭。但仔细分析前后情景,便能发现,这一世的困意都是为了阻止他恢复记忆,阻止他出现在前期本不该参与的剧情里。

    和弹幕一样,洛飞羽之前也觉得《蚀心刀剑》关于剧情和智斗的描写不详细,原作作者并未对此有多少着墨。

    但现在,他也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原文对自己的描述同样并不详细。

    在他亲口告诉段无思过往之前,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活人知道有关他的事。

    或许原文作者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是世界自己圆的逻辑,而作者只设定了这个角色的开头和结局。

    前世,也就是原文,《蚀心刀剑》,它早就定好了基调和大纲。

    所以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样一个人必须要死。

    这样的一个角色会出现在主角的生命里,路过,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死掉,促进对方的成长、塑造对方的性格。

    他是让“黑化流大男主”完全黑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打磨段无思人设的最后一把刀。

    他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过客,救他性命,赠他机遇,予他情义,但最终的路仍然只有对方一个人走。

    蚀心刀剑。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思无觉无喜无悲。

    “……”

    洛飞羽缓缓睁眼,入目是帐篷内的一片黑暗。

    但他重生了。

    原文剧情早已跑偏十万八千里,这一世的可操作性也还有很多。

    一切其实早在不知不觉间向好的那面发展。

    安谧之中,洛飞羽朝身边略微一瞥,发现段无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身,此时是面朝自己侧躺着的。

    居然就睡这么熟了?他记得刚上榻时,对方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一点都不防备的么。

    恢复的记忆和方才的残篇尚且历历在目,洛飞羽难得觉得心口有些发闷。

    虽说原文作者给他设定了那些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前世的选择,但在那五百年间,他确实过得潇洒快活,比段无思早年罹难要好太多。

    况且,是原文作者设定的那些,就算原文作者有把他当“男主金手指”、”剧情工具人”的意思,和段无思也没有关系。

    刚恢复的记忆和之前的残篇还在脑中清晰着,洛飞羽将目光移到段无思的面庞。

    对方呼吸均匀平稳,极其自然地闭着眼睛,还因为是侧躺姿势,贴着褥子的那半边脸被压着,挤出了点很显年少的软肉。

    洛飞羽注视着他闭着的双眼,看了一会。

    恢复的记忆与残篇重合,红字描写与曾经见到的画面重合,他很难不去想那双布满血丝又克制不住泪水的眼睛,他很难忘记那双想瞪他最后却侧过去狠狠瞪空气的眼睛。

    那双鸦青色的眼睛颜色偏深,段无思面无表情起来,更会将他整个人衬得阴郁沉冷,像一条随时会置人于死地的毒蛇。

    但洛飞羽那次发现,段无思哭的时候,眼睛是晶莹且带润泽亮光的,那时候的颜色就会偏浅,翡翠玉石一样。

    稀罕,好看,但让人心疼。

    他看了段无思半晌,才轻轻伸手碰了碰对方眼睑。

    触感干燥。

    但下一刻,洛飞羽发现有些不对。

    ——就在自己手离开的那一刻,他以为已经睡着的人,呼吸乱了。

    “……”

    房内仍然安谧。

    洛飞羽皱了皱眉,缓缓收拢五指。

    方才接触到冰凉眼皮的感觉似乎仍然残存于指尖,他轻轻以指腹摩挲自己掌心,内心斟酌。

    段无思……没睡着?

    不,应该是要睡了,段无思应该是被自己打搅到了。

    洛飞羽对气息的感知很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完全没睡或装睡的人当成已经睡着,便很快意识到,对方大概是处于困了、马上可能睡熟的状态。

    “……”

    少见的,洛飞羽生出些近似懊恼的情绪。

    一是扰人休息的歉然,二是这会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碰段无思眼睛的动作有些过界。

    这个动作的亲密意味太重,还是在夜里同榻时发生的,对段无思而言大概极其突然。

    ……不会让段无思觉得奇怪吧?

    在心中计较着,洛飞羽垂眼,没发出任何声音,继续观察段无思的反应。

    却发现短短几息时间,对方不仅呼吸乱了,整张脸也红了。

    但又迟迟没有睁眼,反而因为某些缘故,将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紧紧闭着。

    洛飞羽:“……?”

    他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当然还有几分放松。

    该感叹幸好人年少单纯脸皮薄么?这种时候居然只是脸红装睡,没直接睁眼问他怎么回事,也不计较这忽如其来的唐突。

    ***

    段无思不知道洛飞羽是怎么想的,因为他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他已经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了。

    为什么忽然碰他眼睛?为什么用的力气那么轻那么温柔?为什么碰了之后又不说话?

    心跳一下下逐渐加速,仿佛心脏下一刻就会冲出胸膛。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后续了。

    从始至终,帐内没发出任何响动,时间一点点过去,段无思闭着眼睛纠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药香味过于让人舒缓放松,还是身边温度过于温暖,他明明已经清醒过一次,期间还曾非常紧张,却仍然想着想着就开始迷迷糊糊。

    那就先睡吧……

    段无思没和困意抗拒多久便彻底放弃,侧躺的姿势没变,脸朝着洛飞羽的方向睡着了。

    他准备第二天再好好想想。

    然而,第二天醒来,段无思发现自己两只手搂着洛飞羽手臂,脑袋蹭着洛飞羽肩膀,鼻尖还抵在洛飞羽颈窝上。

    段无思:“!!!”

    第35章 心意 喜欢就是喜欢

    洛飞羽夜里也没立即睡着, 出于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理,他看了段无思很长时间,也观察到了对方从满脸通红到呼吸慢慢平复的整个过程。

    只是他没想到, 段无思会在睡着之后往他这边凑。

    段无思本来就是侧着睡的,凑过来时,身体就会靠近他的手臂。

    他瞥了眼因动作从对方肩膀滑下些许的被褥, 抬手帮人给盖回去了。

    再往后,一觉醒来, 怀里多了个人。

    他的右手手臂被紧紧抱住,肩上多了另一人的发丝, 颈窝则感受到一股十分规律的呼吸。

    那股气息温热适宜,扫在皮肤上带来丝丝痒意, 不会让人觉得烦,却又实打实地起伏着, 像小动物一样,毫无知觉地蹭着人。

    洛飞羽:“??”咳……什么情况?

    段无思仍然是朝向他的姿势,但由于低着脑袋,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只能看到两只露在外面的耳朵和有点乱的头发。

    这家伙还没醒。

    洛飞羽垂眼看了一会儿,脑中第一个成型的想法居然有关段无思的体温。

    也不知道他这样抱着人抱了多久,此时此刻, 怀里身体的触感不像以往那样阴冷滑腻如蛇鳞,反而几乎和他自己的体温相近。

    不过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

    因为过了一会,段无思就醒了。

    但他装睡。

    装睡归装睡,就算他低着头、自始至终一下没动,露在外面的耳朵却红得明显,洛飞羽看不出来才怪。

    然而, 不止段无思装睡,他也跟着“装睡”——其实也就是没动,眼睛仍然睁着,既好笑又好奇地扫过视野里怀中人的身体。

    颈边的温度一直在慢慢上升,就目前,已经比他的体温还要高了。如果不是洛飞羽清楚具体情况,他甚至要怀疑段无思是不是在发烧。

    他没意识到自己注视段无思的眼里盛了多少笑意,眉目又是怎样的舒展。

    “……”

    就这样不知道多久,几丝日光透过帐篷罅隙偷偷溜进帐内,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昭示着时间在一点点推移、时辰已经没二人刚醒时那么早了。

    洛飞羽终于准备放过怀里快要自燃的人。

    正当他要做出一副“缓缓醒来下床洗漱,并未关注细枝末节”的姿态时,段无思动了。

    先是一点点把手松开拿走,再一点点挪开脑袋,最后整个人悄无声息往边上一翻,平躺在床榻上。

    “……”

    半晌,洛飞羽听到一小截极其轻微的呼气声。

    噢——这是松了口气。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既然如此,剧本就临时改成“自己装睡,段无思先醒”好了,洛飞羽心道。

    他早在段无思把手收回去的那一刻就闭上了眼睛,这会对方平躺回去,看他也只能看到一副安静的“睡颜”。

    当然,这个时候,“睡着”的他应当表现出些许将要醒来的征兆。毕竟不管段无思方才动作有多小心,站在“洛飞羽本人的敏锐程度”这个方向看,他不可能一点觉察都没有。

    这样想着,洛飞羽微微侧了侧脸。

    然后就发现段无思的呼吸声瞬间屏住。

    又过半晌,属于身边人的那股气息消失殆尽。

    洛飞羽:“……?”

    好么,居然直接跑了。

    ***

    段无思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反应。

    真真正正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他、他自己睡成这样的?

    根据段无思对自己的了解,第一,他不可能睡得那么死;第二,他睡觉不可能那么不老实。段无思对自己的评估一向很准,因为他看自己和看旁人一样,犀利,透彻,不留情面,一针见血。

    他怎么会睡到洛飞羽怀里去?……他怎么能睡到洛飞羽怀里……

    段无思僵了大半天,最后想想,大概能算作慰藉的,是洛飞羽并不知道这件事?

    对方身体温暖得恰到好处,靠着特别舒服,就连颈窝里的草药香都比平常闻到的更馥郁些,根本不想撒手……等等。

    段无思:“……”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段无思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清晰,这不错,但对于某些和洛飞羽相关的心绪,他已经混乱迷茫很久了。

    前世,自相熟之后,他一直将对方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是前辈,是知己,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可以同生死,可以共进退,无论什么都可以,他最想的不过是和洛飞羽待在一起,和洛飞羽一起经历更多。

    无论什么事,有对方在,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仅此而已,没有更多。

    前世他只会想和洛飞羽赏景论事,今生他却渴望洛飞羽对他更加亲昵;前世他只当无意间的肢体接触是巧合,今生他却渴望巧合停留更久、身体相贴更近。

    他向来能看清自己,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洛飞羽拥抱他,想同样拥抱对方;想永远永远都不分开,想时时刻刻能接触到对方。

    想疯狂攫取属于洛飞羽的气息。

    想亲吻。

    此时此刻,他低着头,鼻尖蹭在洛飞羽颈窝,其实就很想把自己直接埋进去,深呼吸,再用唇去感受对方的温度。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克制住的这种冲动。

    就好像心脏被分为三份,一份是羞耻,一份是欲望,一份是克制。

    他如何能有这样的想法,他如何能把这个人往那种方面想,太失礼了,太冒犯了。

    ——段无思之前总这样告诫自己,但今天醒来,不知是不是洛飞羽怀抱过于温暖的缘故,他忽然就想放任了。

    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他认。

    洛飞羽一直对自己那么好,在一起应该没什么难度,对不对?

    想是这么想的,但段无思觉得,就算有了这样的想法,也不能趁人之危,要光明正大。

    要抱就明着讨,想亲就在人眼皮子底下亲,他要的是他该得到的,不是暗地里偷来的。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改变睡姿,否则他很难一直克制自己偷亲的冲动,况且万一洛飞羽醒了,发现自己睡在他怀里,觉得奇怪起了隔阂,岂不是不利于长远发展。

    然后他就又在洛飞羽怀里躺了不知道多久,脸越来越烫。

    直到阳光忍无可忍地照进来,段无思觉得自己再不起洛飞羽可能就要醒了,才磨磨蹭蹭地回到他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哪知道他刚躺回去,身边人就有了动静。

    段无思怕自己表现出什么端倪,直接跑出去洗漱了。

    ***

    这天清晨,上官百龄有些迷惑。

    卯时,天将亮的时候,他起床了。

    虽然昨晚没和那二人说今天的安排——事实上,他也不能做什么安排,因为他目前不敢进王城。上官百龄计划着找个和他有联系的商队,靠交情把他请来的两位高手带进城里。

    他会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告诉他们,剩下他不知道的,也只能指望二人了。

    可大帐篷里一直没有动静。

    也罢,卯时可能早了些,上官百龄心道看来高手也不一定早起,那些故事里高手早起练功多半是骗人的。

    卯时过去,还是没动静。

    上官忆今天醒得早,这会都跑过来趴在他膝上笑嘻嘻说话了。

    上官百龄有点担心。如果不是他知道那二位都身手极好,如果现今住那里的是别人,他都要以为是夜里来了什么王城的东西,袭击了那顶离其他帐篷很远的大帐篷。

    没办法,带着族人躲躲藏藏十年,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但偏偏是那二人,所以肯定不会在这里出现有关安危的问题。

    这时,一名被上官百龄派出去探查的年轻族人从外边回来。

    他带回一个消息。

    “李氏昨夜发布召令,说要在三日内见到新的厉害大夫。”

    “新的厉害大夫?”上官百龄喃喃沉思。

    这两个月来,他依稀听说过有关李通生病的消息,却并不清楚具体情况,没想到两个月过去,李通不仅没被治好,反而还要找新的大夫,像是病情加重的样子。

    这对刚好请了帮手的他来说是个好机会。

    扮做外地来北漠讨生活的大夫,有很大的几率能直接进王宫,可不比混在商队里方便?

    再一看时间,辰时了。

    上官百龄又焦急又兴奋,在原地来回踱起步,还好没多久就看见二人中拿剑的那位从帐中走了出来。

    “这位侠士!”他赶紧上前说明自己的想法。

    段无思听完不置可否,道:“我去问问他。”

    上官百龄:“好说好说。”

    于是洛飞羽“刚醒”,就从段无思口中得到了李通在找新大夫的消息。

    “那我便装作是大夫吧,”洛飞羽沉吟片刻,问,“少侠是想留在这里接应,还是通过商队混进去,又或者是和我一起?”

    他列举了三种方法,却在对上段无思视线的那一刻笑了笑,没做停顿,继续说:

    “和我一起的话,是也装作大夫,还是给我打下手?倘若同样扮做大夫,李通或许会出一些有关大夫之间竞争的难题;若是给我打下手,又可能会被王宫的人为难。

    “当然,我不可能真叫他们为难到你的,大不了直接打过去。”

    段无思毫不犹豫地道:“我不懂医术,就帮惊羽君打下手吧。”

    洛飞羽微微勾唇:“那好,走。”

    上官百龄看他们这么快就商量好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末了赶忙上去为二人讲述王城中需要注意些什么,王宫的结构又是什么样子。上官家十年前好歹都住在王城里,核心成员更是直接住在王宫,即使十年过去,王宫布局有了改变,某些地方却是变不了的。

    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等他们进了王城、与负责此事的官员略作交谈,便发现居然已经有其他大夫找上门来了。

    第36章 感应 “我一定会来找你。”

    北漠的王宫虽被称作王宫, 却不像中原那样金碧辉煌、守卫森严,只是建筑比其他地方的更加高大宽敞,里边人不是很多, 也没有那么多繁复的规矩和礼节。

    直播间在洛飞羽进王宫时就已经打开,不少人仍然热烈地讨论着前夜直播停止时的“同眠”话题。

    [到底是怎么睡的?到底睡成什么样了?……可恶!为什么总断在最关键的时刻啊啊啊啊(捶地)]

    [因为看不到现场所以昨天狂写同人,感兴趣的可以到**上看, 链接如下:********]

    [感谢老师好香的饭!]

    作为新大夫和他的帮手,洛飞羽和段无思跟着护卫走到一间空屋。他们到的时候, 屋里已经有了一位青年,也就是之前北漠王部下所说的, 更先到的那位医者。

    此人身高中等,相貌平平, 五官身材皆无特色。他见到洛飞羽和段无思,便用一种十分平静的眼神朝二人上下打量。

    “……”

    洛飞羽在同一时刻看回去。

    半晌, 青年点了点头示意,随即移开视线没有说话,仿佛方才只是出于好奇投来的视线。

    他全程神情没有半分变化,洛飞羽心里却生出一种直觉。

    ——这人认识他们。

    在青年转头看来之前, 他周身的气场分明还很正常,和一般普通内敛的百姓差不多;可就在对方看过来的那一刻、最开始的那一刻,他的整个气质变得漠然而暗含杀气起来, 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尽管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但洛飞羽能确定,自己感受到的就是真实的。

    然而此番出行,他和段无思都有乔装打扮,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很难在第一次一眼将他们认出。

    这样推测下去, 最有可能的,便是眼前青年深谙易容之道,且带着明确的目的在找他们。

    此人多半有异,这是洛飞羽的直觉,而同一时刻,段无思直接从他侧边上前一步将他挡住,右手握住剑柄,周身开始散发寒气。

    是一副随时可以动手的姿态。

    洛飞羽眉峰微挑,却并没有多意外。段无思很多时候都能和他想到一块去,这次大概也不例外,只是他们在面对这些事的选择上会有差异。

    初来乍到,还没收集什么信息,洛飞羽当然能保证自己和段无思安安全全地来、完完整整地走,却不想只来打架,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机。

    他同样上前一步,握住段无思垂在身侧的左手,轻轻摇了摇。

    这并不是什么强势的动作,更不带半点严肃的感觉,它反而像一个神秘又暧昧的暗示,蕴含无限让人感到平静安宁的力量。

    段无思手臂颤了一下,垂下眼,不再看对面的人了。

    弹幕虽然没有洛飞羽这样的敏锐,却能从段无思的反应推断出情境之下的潜台词。毕竟洛飞羽的意思就等于段无思的意思,段无思的意思就等于洛飞羽的意思,他们俩做的又肯定都是对的。

    所以最终得出结论:目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绝对有问题。

    [这个人是谁?看着好像反派啊。不过我记得在原作北漠的剧情里,最大的障碍其实是那场沙疫,倒是没什么人为的祸事。]

    [目前为止好像并没有出现和沙疫相关的剧情,沙疫是不是还没形成?这东西是由障产生的,障又基本源于怨念,之前上官百龄也说过上官家和李氏的那些事,说不定六年后的原作里,就是因为上官家的全死了产生的障。原作里根本没出现“上官”这两个字也能作为佐证。]

    [这波他俩虽然没说话但我完全能想象出对话。段无思:想刀人。洛飞羽:等会再刀,我支持你。]

    [感觉他们亲密得越来越自然了欸。从两个月前洛飞羽把人抱回去睡觉开始,最近又是同骑又是同眠的,现在还在牵手,有种已经成婚多年的感觉。]

    洛飞羽:“……”他动了动指尖,感受到指腹接触的属于段无思的体温,少见地发散了片刻。

    嗯……好像说得不错?

    他现在看弹幕已经没那么多了,因为记忆已经完整,掌握的信息比从前充足不少,虽然仍不知道前世、也就是原著,在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但想也知道,无非是讲关于段无思如何解决剩下反派的那些事。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弹幕每次都在高强度讨论他和段无思的关系。

    洛飞羽并不排斥反感,却渐渐开始思考,看弹幕是否会影响自己和段无思相处。

    譬如最近,那边很多次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虽说内容天花乱坠有些夸张,但……

    其实很合他意。

    他能感觉出来,比起前世,自己对段无思的亲密和关注确实更甚。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他一直在意着对方,也就更因此不想让外部环境影响到自己对段无思的态度。他希望和段无思相处的一切,都是在最为自然、最为真实的状态下发生的。

    他前世不会那么频繁地认为段无思可爱,脸红可爱、耳朵红可爱、强装镇定无事发生的样子也可爱。但同时他也没忘记,段无思前世根本不怎么会脸红耳朵红强装镇定。

    洛飞羽难以确定,重生以来,是不是自己一些和前世不同的行为与态度影响了段无思,才造成了对方对在很多反应上的不同。

    他既希望自己不受外界影响,也希望段无思不受外界影响——虽然洛飞羽从心底认为自己和段无思都不是会被外界影响的人,但因为是重要的事,还是严格一些为好。

    “大夫、大夫在吧?”

    一个急切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将气氛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打破,方才为二人带路的那个护卫匆匆推门闯了进来。

    这人方才还一脸严肃,这时却气喘吁吁表情慌乱。

    “王上又犯病了,三位请随我来!

    又犯病了?

    北漠王昨晚才犯的病,好不容易捱过去,怎么才过一天,这病就又反复了?

    简单对话了几个来回,一行人赶到北漠王所在的地方。

    这是洛飞羽第一次见到北漠王。

    前世他到北漠的时候,李通早已因沙疫而死,那时的北漠王是他儿子李山,不过他也病怏怏的,没撑多久。

    而眼下,李通满脸青紫地躺在榻上,盖的是华丽的丝绸被褥,却无法遮掩他呼吸困难手脚乱蹬的狼狈。

    李山满脸焦急地跪在榻边,见他们来了,语速极快地介绍起近况。

    他话刚说完,走在最前的那名普通青年便凑了上去。

    “可否让小的看看?”

    他这会儿倒是殷勤,语气恭敬又小心,和之前跟洛飞羽对视时的平静姿态形成鲜明对比,活像话本里那种经典的势利小人。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反而很好看懂,但洛飞羽觉得这个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站在原地,看似随意地瞥向那边。

    洛飞羽距离北漠王有些远,直播间观众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那青年先是给人号了脉,随后又去摸北漠王的几个穴位,一会儿按压一会儿拿出银针,还有模有样地施了套针法,动作熟练无比,看上去极其专业。

    紧接着,北漠王脸上的青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胸膛起伏的频率也明显变慢了,显然是喘过气来了。

    站在旁边的人都一脸惊讶。

    这、这……这就好了?!

    莫非这青年看似普通,其实是位神医圣手?

    他们还这样想着,洛飞羽却已经看出了不寻常的地方——关于躺在榻上的北漠王,关于刚才表现得有模有样的青年。

    北漠王看着虽像是患了什么急症,实际却是被障缠身的结果。洛飞羽在他发病时看到了体型各异五彩斑斓的蛇,它们缠在北漠王的身体上,从脚到头,脚上最多,脑袋最少。放眼看去,北漠王腹部以下的部位都被缠得密不透风,就连尚且幸存的胸膛口鼻也已经有了一定的遮掩,被完全缚住只是时间问题。

    难怪他会喘不过气。

    而那位青年,他方才施展的一套动作虽然专业,实际却做做样子,只是表面在扎针,暗中则用了内力和一些无色无味的药物,将缠在北漠王身上的那些蛇引到自己身上去了。

    洛飞羽能看到这些,其他人却并不知道,喘过气来的北漠王看向青年,目光十分和善。

    “这位先生,你以后可愿留在北漠王城、当我们王宫专用的大夫?”

    “求之不得。”青年从容又利落地行了一礼。

    北漠王大喜,当场赏了一堆金银珠宝,还给他赐了座大宅子,说里边已经配好了下人,今晚就能直接搬进去休息。

    正好是单独的宅子,洛飞羽心道自己今晚可以去探探究竟,倘若方便,甚至可以将对方直接拿下,审一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北漠王的状态好了起来,洛飞羽和段无思便准备回去,然而,才刚回到那间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空房不久,又有一个侍从捎话过来。

    “李山大人说,新来的大夫要去和王宫之前培养的大夫住在一起,方便联络,也能时时刻刻共同商讨,相互交流相互学习。”

    然后又看了眼似乎对此无动于衷的段无思,道:“你留在这里。”

    段无思:“?”

    他将掌心剑柄牢牢握住,面色不善,却很快想起受北漠王赏赐住进新宅的那个人……这人在这个时候来北漠找他们,估计是受了柳孤村的指示,呵,找死。

    倘若他独自行动,倒是方便将那人千刀万剐,也能提前解决不少后期迟早会碰到的麻烦。

    只是,千刀万剐也用不了太久,他还是想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尽可能多地呆在洛飞羽身边。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段无思的纠结,洛飞羽勾了勾唇,侧身对他耳语:

    “这侍从说话用的是李山的名头,并非北漠王李通;但寻找新大夫的召令是李通发布的。这其中多半有蹊跷。”

    段无思点了点头,他知道是这个理,但还是没把低落完全压住。

    却听洛飞羽在他耳边继续补充:“用不了多久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在心里想我名字,我就一定会来找你。”

    段无思微愣。

    “……这么灵?”

    洛飞羽看着他,眉眼带笑,语气很笃定:“自然,少侠就当我能听见罢。”

    希望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一边想,一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这样大概很难不引起情绪波动。

    系统那实时播报黑化值增减的功能,终于能有点正经用途了。

    第37章 千里明月不如今 却发现故人原来一直就……

    太阳西沉, 段无思独自呆在屋里。

    他把房内的大部分蜡烛都吹灭了,只留下点点亮光,是一般人在屋内看不清什么, 却能在屋外看到影绰灯火的程度。

    他也并未坐着,反而抱臂靠在门边,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剑柄,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在回忆洛飞羽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说话时语气里的放松笑意、以及那双眼睛里的安抚与关注。

    “我一定会来找你”,这句话, 段无思前世其实听过类似的。

    那是在洛飞羽死后第五年,也是一切结束的第三年。该杀的人都被他杀完了, 能报的仇也都已经报了。

    严格来说,那大概也不能说是“仇”。毕竟柳孤村他们要灭天下, 而洛飞羽是为了救大家,这根本不在私仇的范围里。即便要清算, 那也是全天下、全江湖的责任,不应该由段无思一个人去担。

    但段无思心里清楚,这件事他必须要去做,且只能由他来做。如果不这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然而,报完仇,段无思还是陷入了不可避免的迷茫, 他感到无所事事和孤独。

    偌大江湖,游荡三年,他就已经厌烦了。

    段无思本想再去石砚山找那片桃林的。报完仇那天,他终于有余力去想喝那坛他们共同埋下的酒,却根本找不到当初的那片桃林。

    石砚山没有桃花丘,就好像洛飞羽这个人根本没来过一样, 如果不是点雪和他送的安神囊还在,段无思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一场梦。

    一场独立于江湖之外的梦,没有结果,无人问津,众生已经默认了明面上写完的结局,剩他仍然活着,依旧在意。

    后来,段无思随便找了座碑石。因为临州的事,很多地方都立了碑纪念洛飞羽,只是段无思一直认为写得不准。

    这个人太出挑了,连他都无法靠言语描述对方风采的万分之一,其余人又怎么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但那天他还是坐在碑前,一个人喝了好几坛在街边乱买的酒。

    如果是埋在桃花丘的酒,段无思或许还会分出一半;但他实在找不到,路边随便买的玩意,还是自己喝好了。

    正在他囫囵将酒喝完,并断断续续对空气讲起胡话,说自己很想念很难以承受的时候,他听见洛飞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那个时间点,段无思被障侵蚀的程度已经很深了。

    在报仇的两年里,他用尽各种方法,甚至借助了障的力量,只为把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找出来杀掉;后来的三年却缺少这样明确的锚点了。

    减少障的影响,这本就是一件很困难也很痛苦的事,段无思久而久之直接放任了,随便那条黑蟒会如何损伤自己的经脉与内力,最后又可能导致怎样的反噬。

    所以,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想到幻觉过。

    那个声音极其微小,仿佛和他隔了一层什么,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里传出来的一样,隐隐约约在说:

    “……会来找你……用不了多久,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段无思猛地回头,真的看到了洛飞羽。

    那个人和他记忆最深处的模样完全相同,于是他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五年时间似乎只改变了自己,而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和当年没有半分区别。被时间带着向后走的只有他,而对方停留在时间里,消失又出现。

    五年前临州事毕,那片荒地完全被蚀空了,向下凹陷,形成一个极深的坑洞,里边看着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但段无思同样知道,过于浓重的障是可以让人尸骨无存的。这个过程只需要一瞬间,人甚至连感知到痛苦的时间都不会有。

    可在那个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万一就是活下来了呢?

    于是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不敢分神,不敢触碰,同样也不敢沉默,只能问:

    “你说的,绝不食言?”

    而洛飞羽看着他,好像在说话,又好像没有。

    段无思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他也听不清他了。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方才仅仅对视半晌,他觉得洛飞羽看自己的眼神和他看过的都不一样。

    多了……多了类似于心疼和怜爱……的情愫……?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段无思自己都不敢置信。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幻觉,就算这次也是,又怎么会和情爱相关?

    洛飞羽不可能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怎么能自己产生这种幻觉?又或者……这根本不是他自己产生的幻觉?

    即便想到这种可能,段无思也不敢直接正面验证。他艰难回头,缓缓站起身,将折春从鞘中抽出一半,在剑身的反射里看到了盘旋着朝他微笑的黑蟒。

    没有人。

    怒火与茫然一齐冲上心头。

    但……

    没想到这一世的洛飞羽竟然说了相似的话。

    况且,这一世的确是对方阴差阳错来到静远山庄,才有了他们的提早遇见,冥冥之中,或许也算那句“会来找你”的应验。

    但如果一切都像洛飞羽方才说的那么灵,他岂不是要从现在开始克制自己的念想?

    段无思想着洛飞羽要是真的来了,发现自己只是夜里睡不着怎么办。

    心里刚升起这个有些好笑的念头,段无思忽然站直了,原本抵着墙的肩膀离开墙面。

    “窸窸窣窣……”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

    “你就是新来的大夫?”

    “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么高的水平,往后想必前途无量!”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洛飞羽一进院门,几道声音就同时从好几个方向传来,他环视四周,惊讶道:“几位这是?”

    只见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人,或中年或老年,看样子都是原本就呆在王宫的大夫。他们看着颇有身份,却个个带伤,有的头上包着纱布,有的拄着拐杖。

    “呃、这个……昨儿犯了些错,大人便略施了些惩戒,并不要紧。”

    洛飞羽点了点头,作恍然状。

    头上包着纱布的老者看他没什么表示,态度也不是特别积极,又道:“李山大人只是过于关心王上,这才有些心急,平时很好相处的。”

    洛飞羽:“哦,过于关心?”

    老者迟疑片刻,道:“是这样不错。”

    洛飞羽:“北漠王的病,多半和你们有关吧。”

    和他同时到来的普通青年前脚被李通安排好,李山后脚就派人来拉拢他,其中没有蹊跷是不可能的。

    李通无道,他儿子能安分到哪里去?恐怕私底下有别的想法。

    于是洛飞羽随口一诈。

    “?!”

    没想到他会直接这么问,几人都浑身一颤瞪大双眼,下意识望了望四周,见没有旁人才放下心来。

    老者哆嗦了半天,悄声道:“唉!这话可是大逆不道,不兴说、不兴说……但阁下既然这样讲,可是代表着愿意加入我们?”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沉重:“大人不会让没跟随他的人活着讲出这种话。”

    洛飞羽笑了笑:“自然。”口头加入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根本不会在王宫呆多久。

    或许是没想到他这么好拉拢,老者有点发愣,但很快又松了口气,道:

    “好、好……剩下的事,还请进堂屋再说罢。”

    一个时辰后。

    洛飞羽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有些暗了,而如今,整个院子更是完全静了下来。

    几个老大夫因为年纪大还带伤,讲完事情就都跑去修养了。

    实际上,他们也没说什么,除去拉进关系的好言好语、讲规矩立辈分的装模作样,剩下的有用信息其实能总结成一个:

    李山勾结王宫大夫,给李通下了慢性毒药,但毒药效果完全无法和李通现在的病症对上,李通本该生病的时间也比毒药发作的时间早了好几年。

    李山根本没准备好夺权,他看着李通半死不活又死不了的样子,心里又纠结又疑惑。

    新大夫让李通的病有所缓解,这让李山更加焦急烦躁,他怕失去机会,又怕那人将自己下的药也一并看出来。

    心急之下,他看洛飞羽还是个新鲜面孔,便想提前拉拢一番。

    ——其他东西都是后话,洛飞羽无声开门走出院子,准备去探探那位长相普通的青年。

    洛飞羽不久前看过的那些蛇恐怕就是上官百龄叙述中“五彩斑斓”的蛇,而那些东西基本上都在对方身上,这个人有没有死?他有没有遇到别人?

    然而,这个时候,洛飞羽忽而听到系统对黑化值的播报。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 1%、+1%、-1%、+1%……】

    洛飞羽脚步一顿。

    第一晚就出事了?

    他改了方向,到段无思的房间外,却发那地方被一层浓厚的黑气包裹住了。

    洛飞羽认得这种黑气,因为它源于黑蟒兽障。

    房间门窗被黑气掩盖住,是一般人根本推不动的程度,这里的整个空间似乎都被它隔离出来了。

    洛飞羽当即选择破门。

    拂去黑气将门打开,一个黑影便蹿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直击面门的银光。

    洛飞羽分毫不退,抽出折扇将银光卡住。

    “铮”的一声,原来银光是一把匕首。折扇看似轻巧,却让匕首再难近半寸。

    “!!!”

    一招不成,来者见洛飞羽仍然挡在门前,急了,空着的手屈成爪直冲他心口。

    一柄长剑却在这个时候飞了过来,直直将那人心脏贯穿。

    是折春剑。

    洛飞羽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段无思把折春剑当暗器扔了过来,力道把握得刚刚好,剑尖从那人胸膛里露出一点,却完全碰不到更前面的洛飞羽。

    但段无思并没有立即过来。

    “……”

    眼下,方才想拿匕首刺自己的人——其实就是那个同为大夫的普通青年,他已经没剩多少力,出气多进气少了。洛飞羽伸手将折春剑拔出,他便软软倒在地上。

    还没等他自个儿断气,粘稠涌动的黑气便一窝蜂地流淌过来,疯狂而快速地吞噬了他。

    洛飞羽看都没看他一眼,拿着剑走向段无思。

    “把剑扔过来,自己用什么?”

    他语气严肃里带了点无奈,说话节奏不快,手下动作却干脆利落,唰唰几下将挂在段无思身上的各色长蛇斩落,再瞥了眼段无思的眼睛,下一刻就要将剑刃靠近自己手腕。

    ——他在颂今观都没看到黑蟒显形,今天却看到了,还附带不少缠在段无思身上的其他兽障。想必是后者和打斗共同激发了前者,情况比上次更加危险。

    洛飞羽是这么想的,段无思却将他拦住了:“这次还好,不、不用喝血……”

    洛飞羽微微蹙眉:“真的?”他心里知道,段无思既然已经喝过一次,便不会再在这上面客气害羞。

    他刚将折春塞回段无思手里,便听段无思低声道:“……抱一下就好。”

    洛飞羽二话不说将人搂住了。

    草药香代替血腥味将嗅觉掌管,回到最让自己安心的环境里,段无思垂眼,一言不发地用力回抱对方,补充道:“这次我眼睛没变,不要紧的。方才是借用了障的力量,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结界,不然会有很明显的声音把人引来。”

    他还心道,洛飞羽居然真的来找他了,自己明明只是打的时候分神想了一下。

    想归想,段无思解释完就保持着安静。

    这是一个拥抱,和马上同骑、榻上同眠那两次不一样,这是一个最常见也最正式的拥抱。感受到自己腰后那只手的温和力道,段无思有一瞬间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洛飞羽先开了口。

    毫无征兆地,他说了一句信息量极大的话。

    ***

    洛飞羽其实犹豫过要不要说,犹豫过是否要在这个时候试探段无思。

    但当下的发现与往常不甚明晰的所有想法联系到一起,他竟有些忍不住。

    不想等。

    洛飞羽轻轻摸了摸埋在自己肩窝的那颗脑袋,片刻后指尖向下滑落些许,掠过耳廓点在鬓角,又停住了。

    段无思依旧低着头,手上抱得很紧,呼吸略微急促,似乎还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洛飞羽又不太想打破这个场景了。

    他看着段无思发顶,再看看自己手边那只还没发红的耳朵,心道那就等段无思耳朵开始变红的时候问。

    问什么?这要从他方才发现的端倪说起。

    这一世,洛飞羽很早就发现,段无思的隐匿能力并非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水平,不过这一点尚能被归结到障的影响上。

    但他之前一直没看过段无思正经出手。

    静远山庄那次,由小乞儿生成的障还没来得及造成什么伤亡,是比较稚嫩的障;在颂今观的时候,段无思对观主出手是在宫观内,而后来的饲蛇者是他和段无思一起解决的。

    这些其实都看不出他的真正水平,因为双方本就有压倒性的差距,是注定碾压对手的战斗,分出结果只在瞬息之间。

    所以,今日之前,段无思还没真正在他面前用过剑。

    直到今天,段无思把折春飞过来的那一下。

    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洛飞羽认出了其中的剑意。

    那一剑的剑意和段无思的原本风格很不一样,那不是这个时间点段无思该会的东西。

    前世,五年后,临州正逢英雄宴。洛飞羽从来只在台下观战,段无思倒是几乎天天有架要打。有时候是他主动,或为切磋或为点到为止地清算,毕竟来英雄宴的人里有不少早年对他落井下石、暗中议论过。但更多的,是旁人听了他早年轶事和乱七八糟的传闻,主动要来挑战。

    那时的段无思已经很厉害了,距离稳坐武林第一却还还有些距离。在某一日的车轮战后,有人示弱非要求教,说得恭敬礼貌,真打起来却忽然爆发,招招致命往要害处刺。

    他故意如此,段无思更不可能留情面,只是对方过于疯狂,竟是想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他自然是换不了的,晴天白云之下,众目睽睽之上,来回七招,他的头就差点被段无思割下来。

    但差了一点,因为洛飞羽出手了。

    两枚茶盅“嗖”地冲了出去,周围人连残影都没看见,只听两道声音,一声脆一声闷同时响起,段无思险险收剑,对面人无声倒下,七窍喷血。

    一枚茶盅擦着折春剑刃过去,另一枚则击在那人身上,明明只撞击了身体的一个位置,却因为气劲极强极妙,将他的经脉震伤了。

    看热闹的纷纷围上来,最前面还有几个是英雄宴的发起人。

    其中一人道:

    “擂台之事,若无特殊情况,不许插手,这是往年无人打破的规矩。惊羽君你——”

    洛飞羽道:“既是一般,便有特殊情况。这人本来要死,现在却还活着。”

    最先诘问的人不说话了,围观人群里却有武痴不满,又喊:“生死有命,切磋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再怎么也不该插手!”

    他道:“你不如问问二位是否觉得多余。”

    倒在地上的人被扶了起来,满脸糊血模样凄惨,还在那费劲地点头:

    “多谢惊羽君救命之恩。”

    段无思则看了看他,淡淡道:“不多余。”

    武痴气了个倒仰,拂袖而去,走时尚且愤愤:“哼,一群相互偏帮的家伙!”

    当事人既然都这样认为,其余人便说不了什么,渐渐散了。

    后来他们一起回到客栈,段无思又在私下问:

    “为什么出手?他想杀我。”

    “那人是中原宗门的内门弟子,照你方才那架势,真把他脑袋削下来,恐怕又要被人嚼舌根了。”洛飞羽当时也颇有耐心,解释道,“我可没帮他,那人表面只是经脉受伤,实则过不了多久就要经脉尽断,到时候迟早要死。”

    “那你方才在擂台上还说……”

    “自然是骗其他人的。”

    段无思抿了抿唇,有些不甘:“还是我不够周全。明明是我的事,最后又让你出手了……我实在亏欠你太多。”

    洛飞羽并不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我救的人多,不救这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他们是知道谁理亏的。可你若在英雄宴擂台上将他的脑袋割下来,场面会很难看,对那些自诩正义之士的冲击力很大,他们最容易被煽动了……尽量不要再被这些人缠上。”

    段无思早年一直被追杀,有关他的负面消息数不胜数,近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洛飞羽担心对方之前的处境卷土重来。

    听段无思说到“周全”,他摇了摇头,微微勾唇:“用剑是件极致的事,我看段兄如此纯粹,还觉得这样的人世间只有一个,可得好好稀罕呢。其实也不必多想,来日方长,大不了你只管极致,我帮你周全。”

    段无思定定看了他许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在之后整整三天没出过门。

    三日之后再上擂台,段无思的剑意便发生了些微变化。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洛飞羽却能觉出那点细微的区别。因为他对段无思的风格过于了解,因为他也曾是江湖第一流的剑客。

    在那种冰冷混沌、攻击性强到有些凶戾的剑意之上,多了一分生生不息游刃有余的轻巧,更随意、更神秘莫测,让人看不透他下一步的要做什么,是会一往无前地攻向对手,还是举重若轻地虚晃一招。

    不再是深不见底的绝对黑暗,还多了在生死之间灵活切换的能力。

    这一世,段无思将折春飞过来的那一刻,洛飞羽同样感受到了这样的剑意。

    他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瞬间扩大,铺满心脏的每一处,同时更多的过往片段也浮现于脑海。

    静远山庄,段无思说“没能留住”的那位朋友。

    第二份残篇,段无思和算命老道说的“为一个人”。

    这一世,段无思明明年纪更轻,却被障侵蚀得更严重。

    还有段无思这一世对他过分的亲近和在意……

    难怪有些事他之前想不通,原来是方向反了。

    有了正确的方向,梳理事情因果便容易得多。

    洛飞羽闭了闭眼,压下已经澎湃的心绪,直到他感觉到自己手边的耳朵开始发热。

    这时候,怀中人的呼吸也完完全全恢复正常了,只是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仍然没动、仿佛赖在自己身上一样的人,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气随意自然:

    “段兄。”

    “嗯……?”

    段无思微微抬了抬头,又没完全抬起来,他这个动作其实相当于在洛飞羽颈侧蹭了两下,随后懒洋洋窝回原位。

    看着放松且毫无防备。

    但下一秒,他整个人忽然站直了,彻底抬头和洛飞羽对视。

    洛飞羽:“你——”

    段无思:“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洛飞羽眼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松了手上搂着人的力道,却被段无思抱得更紧,他听见对方语气警惕地问:

    “你做什么?”

    洛飞羽失笑,又抱了回去。

    “本来准备正式谈谈,想正襟危坐些,你不愿,便算了。”

    段无思噤声了。

    他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时不时抬眼瞄一下洛飞羽,又很快收回视线,脸和耳朵倒是照红不误。

    洛飞羽忍不住摸了摸他发顶,轻轻呼出口气。

    本以为前世只是前世,却发现故人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怎么今天才发现呢?

    生死换重逢,心事与东风。剑刃拂清霜,点雪下枝头。

    千里明月不如今,是该好好叙一段话了。

    第38章 叙话 哭出来就好

    夜逐渐深了, 附着在建筑上的黑气慢慢散去,所有响动早已被它带回暗夜之中,除了洛飞羽和段无思, 没人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空气依旧保持安静,屋子里面落针可闻,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气氛影响, 二人将说话声压得有些低,几乎是在耳语。

    是段无思先开的口, 开口之前,他神色几经变化, 恍惚、惊诧、欣喜、茫然……各种反应全都过了一遍。这也是洛飞羽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鲜明浓烈的情绪,心底有些讶异, 又有点心疼。

    没想到段无思红着耳朵跟他贴了一会,先道:“我之前一直呆在这里, 是方才那个人想来暗杀我,反而被我杀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洛飞羽微微颔首,并未戳破他表面强装的镇静。

    就算没有前世,只看这一世, 段无思也没必要和他说这一句话,因为他当然会认为是对方先下的死手,后者怎样应对都不为过。

    段无思心里也一定明白这点, 却还是和他说了这句话。

    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好,还是觉得之前某些相处有些羞耻也罢,都没关系,可以慢慢说。

    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嗯,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这话听着简单, 段无思却清楚他的言下之意。

    倘若自己只是这一世的自己,不必说,肯定不知道那萍水相逢的普通青年为何要在见面的第一天来暗杀,他们之前分明毫无瓜葛。

    但他是重生的,所以洛飞羽会问他知不知道。

    段无思当然知道。

    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好像还是要回到前世洛飞羽死后的叙述里。

    可洛飞羽现在就在他面前,他不是很想讲那些,他怕到时候会泄露自己的疯狂与不堪,也怕展现出自己并不纯粹的阴暗面。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前世临州一事他有参与。严格说来,这人算不上主谋,却专门为主谋杀人做事。他既没有固定的身份,也没有固定的姓名,平日没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彻底隐藏在暗处,不在江湖上轻易露面,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江湖上其实有好几个专门的杀手帮派。杀手是最会隐藏自己、最能让自己不被注意的职业,天下又不止一个杀手,此人混迹其中,根本不会显得特殊。

    “主谋?临州荒地果然是人蓄意设成的局,我当时就觉得那里不像自然形成的。”洛飞羽感叹一声,转而道,“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杀意。这一世你才出名不久,对你的意见无非源于静远山庄和颂今观。是主谋因为这两件事注意到了我们,所以派他来暗杀?”

    段无思:“我是这么想的。”

    洛飞羽回想自己刚进门时,正好撞上普通青年对他挥匕首相向。虽然也没过几下招,但洛飞羽确实能感觉出来,这个人的实力比郭道全、比饲蛇者、比不久之前交手过的大将军都要强。

    这人有做顶尖杀手的资本,可他和他背后的主谋都低估了自己和段无思的实力。

    在许多较为狭义的江湖传闻里,惊羽君这个身份干脆被传成了一代名医,不喜欢动手也不喜欢见血。一般人确实很难对他的武力值有准确的评估。

    段无思就更不必说了,他现今年少,在静远山庄和颂今观又都是与自己同行的,人们会想当然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里,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身上。

    这杀手青年并非粗心大意之辈,也知道收了北漠王身上的兽障再在夜里来暗杀,却没想到即便如此,仍然打不过段无思也打不过他。

    根据弹幕之前泄露的信息和洛飞羽自己的推测,郭道全和饲蛇者应当和杀手是一丘之貉。如今杀手死了,距离临州事发还有将近六年,反派对剧情的影响想必已被大大削弱。

    思及此,洛飞羽问:“你既知道这人的身份,那主谋是谁,你也知道?”

    站在洛飞羽的视角看,他其实不必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蚀心刀剑》是一本无cp大男主类型的小说。

    小说类型既然已经定了,这种小说写出来,就肯定得重点描写男主解决问题的过程。天下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一路上有一些人死去,男主经历这些,解决这些,最终得以活着走出迷雾——这是这种类型小说的主旋律,所以前世到了最后,段无思肯定知道了一切,也解决了所有的反派。

    洛飞羽知道却仍然问,一方面是因为他于情于理该问这个问题,而段无思听完会接着讲述主谋的具体信息;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他想引导段无思多说些话。

    就让这场对话就从最简单的回忆和描述开始,段无思只要平铺直叙他知道的东西就好。讲述是一种帮助人理清思绪的方法,他希望对方能完全放松下来,无需顾忌,不必紧张,更不需要强装镇定。

    面前,段无思片刻都没停顿地答道:“其实不多,就四个,再底下都是不知情的蠢货。这件事的发起人是柳孤村,阎王指柳孤村。”

    “是他?”洛飞羽挑了挑眉,略有些惊诧,随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这样说来,前世他在英雄宴期间失踪,线索又指向那片荒地……这些都是他故意所为?”藏得的确深。

    “是,但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是他主动用性命唤醒了那个地方,又留下蛛丝马迹将人引过去,让大家都能欣赏他的杰作。”

    洛飞羽皱了皱眉。

    但他想到自己和段无思出了北漠就会赶往临州参加明年开春的英雄宴,便暂时按下心中升起的、对柳孤村的杀意,继续道:

    “那么另外三个?”

    “另外三个就是郭道全、饲蛇者,还有杀手,现在都死了。他们三人地位相当,虽然不能直接说是柳孤村的走狗,却都很听柳孤村的安排。”

    洛飞羽及时捕捉到他话里的细节:“郭道全死了?”

    “……”说漏嘴了。

    段无思不甚明显地一顿,随后抬眼看向洛飞羽,老老实实地道:“嗯,被我杀了。”

    “什么时候?”

    “就在静远山庄,趁他落单动的手。”

    他的目光里有点试探,但更多的还是不好意思,是类似于擅自行动没告知重要的人结果被意外发现的那种不好意思。

    “很厉害,”洛飞羽看他这副样子有些忍俊不禁,顺手揉了揉段无思散在颊侧的碎发,帮着人一本正经地分析过去,“所以大家找不到他,又没发现什么可疑行迹,才都说他是失踪了……”

    只是说到后面,注意力便渐渐不在话里,而在自己手里的发丝上。

    前一刻,段无思还在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低头,这样颊侧的碎发就会更多更方便地被他拢在手心把玩。

    洛飞羽看着他,难得迟钝地反应了两秒,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过分顺手了,他做的时候根本不觉得别扭。

    而段无思的回应也太乖太自然了,和他平常的习惯风格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互动反射?

    于是,原本只准备碰一碰就放开的手就一直停在那里,不仅将黑发勾在指尖,还隐隐约约擦着段无思的侧脸。

    二人同时沉默了。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和谐与触动。

    良久,又是段无思先开口: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这个太好解释了,洛飞羽今日所见的剑意是最鲜明的原因,而回首过去,将近三个多月的相处里也有许多若隐若现的痕迹,段无思其实从未刻意遮掩他的情感。

    洛飞羽最开始是从里边挑了几个说。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给段无思一个肯定的答案,并未准备将那些片段全都列举出来。

    然而,抱着人轻声述说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再去回顾所有记忆场景中的所有细节,并逐渐感到沉重。

    ——显出段无思“不对劲”的那些细节迹象,都和洛飞羽有关。

    只和洛飞羽有关。

    哪怕是在当事人眼里非常可爱的黏人特质,现在看来,也和前世他的死亡脱不开关系。

    他心疼,又因为心疼而感到沉重和难过。

    等他彻底说完,过了半晌,段无思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必,就在你这里休息吧。李通李山二人并不和睦,而杀手已死,大概也会被认定为失踪……接下来或许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怀中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发哑,洛飞羽想到段无思之前表现出的执念和不安,干脆不准备离开了。

    “……好。”段无思又抱得紧了些,头低下来埋在洛飞羽颈窝,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洛飞羽心里一软,手落在人后脑勺轻轻摩挲,顺便将自己对明天的计划说了一遍。

    他留在段无思这里——一间显然是被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明早李通找不着前夜救好自己的大夫,李山找不到刚拉拢到的他,会不会都认为是彼此干的事?会不会都认为对方要开始动手?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又会发什么样的冲突?

    若是父子二人内斗,他和段无思、还有在王城外伺机而动的上官家族便只需等待时机,在双方两败俱伤的时候止制住李氏。

    诸如此类的可能被他一一列举,洛飞羽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肩膀有点湿。

    “……”

    他垂眸看向段无思,发现对方将额头抵在自己肩颈,眼睛被遮挡住,一言不发却难掩情绪波动。

    在他说话的时候,段无思那层强装镇定的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因为具体的什么破裂了。

    洛飞羽无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人抱紧,从脑袋到脊背来回顺毛摸。

    终于还是哭了,他早在最初就有猜到。

    没事,哭出来就好。

    第39章 心疼 又睡到一起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 洛飞羽轻轻拍着段无思的肩背,直到对方呼吸平复才停止动作。

    段无思又在他肩窝埋了会,没沉住气, 小声道:“我没事,你……你睡不睡?”因为才刚哭过,他声音和平常的低沉相比还有些喑哑, 埋在肩窝里说话听起来闷闷的。

    “睡,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洛飞羽松开手。

    “嗯。”

    段无思这次没阻止他松手, 反而跟着松开,接着一刻不停地转向床铺。

    ——除去靴子和外衣, 规规矩矩地平躺,然后盖上被褥。

    洛飞羽看他这副严谨又迅速的模样, 微微勾唇,在床边坐下, 不紧不慢地解开发带。

    好巧不巧,因为这间屋子只有段无思一个人住,所以房里又只有一张床。

    如墨的黑发失去束缚,尽数倾泻下来。

    “……”

    房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明显了。

    段无思侧过脸去看洛飞羽的背影, 看他把发带系在自己右手手腕上——是带着赤色手链的那只手腕。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段无思目光又因洛飞羽的动作而不自觉盯着他手腕看,以至于这次他发现, 对方右手腕骨上居然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那颗痣实在太小,是不盯着看就会忽视的程度,而段无思是这几天才清楚自己的心意,这时一发现,便觉得自己送那手链简直送得不能再对,太衬那颗痣了, 好看。

    想亲。

    他看着洛飞羽系好发带、整理好杂物,随后就要改坐为躺,便不知道为什么地将视线收回。

    但又忍不住心里躁动,下一秒悄悄去瞄对方,发现洛飞羽的目光在自己领口停了半刻。

    或许是错觉,因为只是扫了一下,就像无意间的一瞥,段无思立刻收回自己状似无意的视线。

    这回,他是真安安分分地躺好闭目了,即便心在狂跳。

    一夜无话。

    “……”

    洛飞羽醒来看着自己怀里的人,竟然也没有多少意外。

    几乎和上次一样的睡姿,几乎和上次一样的触感。

    他注视着段无思因姿势而压着的半边侧脸,有点想捏一捏那挤出来的少许软肉,微微抬手,停顿片刻,还是落了回去。

    算了,人还在睡,别待会捏醒了。

    又看了眼段无思完全敞开的衣领——这地方昨晚就已经有些散乱,将锁骨和一小部分胸膛暴露在外。

    因为被障侵蚀的缘故,段无思的皮肤有些苍白,这点放在旁人身上容易显得脆弱可欺,出现在段无思身上,再配上那对鸦青色的眼眸,却平添几分异域色彩,显得人既锋锐又邪气,旁人被盯久了都要心里发凉。

    但这样一个人,前夜把他肩部的衣料哭湿了,今早还在他怀里睡得正熟,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反而乖得不得了。

    洛飞羽看着段无思压出软肉的那侧脸,沉默半晌,将被子往上一拉,把人整个裹住了。

    大漠的冬夜其实很冷,现在时辰尚早,还是盖严实点,他可是抱了一夜才抱暖的。

    洛飞羽阖眼,继续抱着段无思假寐,一边数着时间一边想有关段无思的事。

    段无思是重生回来的,那他对自己的在意和执念也就可以解释。对方或许是因为自己前世死过,今生初遇几个月又被自己当成小辈照顾,所以才渐渐在许多反应上有了改变。

    段无思前世当然就知道洛飞羽比他年长,但他们那时相处还是更像平辈。交情好的朋友么,无非一起喝酒谈天打马逛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那时他们只在某些要紧事上显出区别,这一世则不一样。

    前世他们好歹有个逐渐熟悉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忽略,却还是有的,而这一世自己一上来就想着要如何帮段无思、如何对段无思好。况且,因为对方明显青涩许多的模样,自己在态度上也的确有点宠。

    他可能把段无思给带跑了。

    不然,段无思从哪学的示弱和撒娇?

    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的那些……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接下来的相处又该如何?

    按道理说,两个人都有前世记忆,也都确认了彼此的重生,相处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从前——但很明显,洛飞羽感受着颈窝那块的热气,心道他和段无思虽然依旧亲近,却好像没回到从前的那种亲近法。

    就像段无思被障侵蚀的深刻程度,就像他更加过分苍白的肤色,都是已经改变的东西。

    这一世初遇,洛飞羽还曾疑惑对方为什么看上去比前世更加阴冷,现在也知道原因了。

    无非是因为所谓的“黑化”,这一世他找到段无思的时候,段无思的黑化值是99%。障对人的影响和人本身的心理精神紧密相关,段无思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前的心理状态跟着回来,这也导致他前世被严重侵蚀的身体状态随之而来。

    对了,说到黑化值。

    昨夜,自段无思明白自己的试探、知道二人都是重生的那刻起,黑化值就像泄洪一般往下坠。系统的播报声在耳边来来回回,但他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段无思身上,根本不想被系统干扰。

    于是他用一次黑化值到达整十数的奖励,也就是一份残篇,向系统兑换了屏蔽功能,紧接着把系统屏蔽了。

    系统:“??”

    系统:“……”

    它之前是想通过一些权限兑残篇,可那是因为洛飞羽记忆还没恢复,现在洛飞羽记忆都自动恢复了,还、还和气运之子……这样了,现在兑还有什么意义!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洛飞羽的意思其实也是段无思的意思——就算段无思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系统想想段无思那个夫唱夫随……不是,总之就那德行,它已经放弃了,换就换吧。反正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和本该没有的感情线都已经如同脱缰狂奔的烈沙,把它屏蔽也没什么。

    洛飞羽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既然段无思是重生的,自己也不是非要去看残篇。原文描写带有作者本身的视角和感情倾向,可以从很多种角度去解读,同时还会有留白和叙述性诡计的存在,其实并不那么准确。要是想知道,直接问段无思就好,段无思本身的想法也比其他东西更重要。

    说清之前,黑化值还是59%,现在却只有30%了。

    洛飞羽还可以看好几份残篇,但他暂时没兑换,因为已经没必要从残篇里获取信息,而他不是很想看到段无思难过——即使那是文字描述,即使那是已经发生的过去,即使对方现在正躺在他怀里睡得迷迷糊糊,可能已经不再为之感到绝望。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受伤者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因为他本人早已经历过之前的黑暗,相比之下,现在的过程其实是在走出阴影。这时在意他的人反而比他更在意他曾经感受到的痛。

    那些人……还剩一个柳孤村?

    洛飞羽心道,这个人,他要亲手杀。

    ***

    今天,上官百龄派出去收集情报的家族青年又回来了。他最近回来的很频繁,这是不太寻常的现象。

    之前一连几个月都没什么新消息,最近从“大将军玩捕猎游戏好像是在找什么”,到“李通要见新大夫”,再到“新大夫在第二天就失踪了,李通很生气”,事情发生得很密。

    一般来说,这是即将发生大变动的兆头。

    “失踪?”上官百龄立刻把心提了起来,紧张道,“谁失踪了?”

    “全部。”

    全部?

    那二位真的会因为外界的什么而失踪吗?还是说,是他们主动隐藏起来了。

    上官百龄大脑一片空白,懵了,好半天才道:“全部……你是说还有别人?”

    家族青年点了点头。

    “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这边请的二位是一位装作大夫一位当他下属,但王宫里还来了另外一个年轻人,传闻当天北漠王再次发病,他直接就解决了北漠王的急症。”

    “什么?!”解决了?

    如果解决了,李通岂不是修养不久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

    这样的话,上官家族的机会就只剩眼下这段时间。

    家族青年看出他的担心,不由道:“其实……或许可以安排安排族里剩下的力量,再问问那些以前联络过的、同样不满李氏的人们。他们只是不敢起头而已,我们若是联合起来,说不定能像三百年的祖宗一样,再将无道者推翻一次。”

    “什么,但……”上官百龄下意识要反驳,却猛地想起李通和李山之间的暗流涌动,随即反应过来。

    没错!李通不可能对李山的小动作一无所知,而李山就等着李通病死自己好上位。新大夫刚救李通一次便失踪了,李通怎么可能不怒,又怎么可能不怀疑李山?

    而李山呢,恐怕会和没反应过来的自己一样,觉得这是最后的反扑机会。

    上官百龄深吸口气,重重一拍青年的肩膀,道:“这些年辛苦了,我现在就去准备。”

    青年行了一礼:“复兴家族乃分内之事。”

    ***

    王宫之内。

    “哗啦!”

    “砰!”

    “咚!”

    只听噼里啪啦一连串乱响,李通将自己手边能扔的东西全都扔得老远。

    下属面面相觑,不敢收拾,更不敢发声。

    “呵……肯定是他……肯定是他!除了他谁还会干这种事?”李通没想到,自己才身心舒畅地睡了一觉,醒来便发现救命的那根浮木不见了,“他一直想坐本王的位置……这位置谁不想做?本王当年就是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坐这个位置,所以才搞到了那批蛇,才有了现在的下场……他小畜生现在居然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做梦!”

    放在以前,他还身强体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忍了,总觉得儿子还年轻,没根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这次在生死线上游走两月,他觉得一切还是要趁早。

    李通狠狠啐了一口,转而又道:“蠢货还把另外两个也搞失踪了,以为这样就能混淆视听?真是可笑……”

    他看向一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的下属,随便指了一个,道:“你,去把李山叫过来。”

    而另一边。

    李山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神情阴狠。

    没想到老东西动手这么快,病情才刚有好转,就把那宝贝大夫给藏起来了,还把另外两个弄得失踪……

    他怀疑自己暗中勾结宫中大夫投毒、甚至昨日拉拢新大夫的事,都已经被李通掌握的一清二楚,对方之前只是装不知道,这次却想发作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李山瞥向门口,知道门外就有自己的心腹。

    他在收到消息后便给自己养的人马传了信,大家都在王城之中,想必现在已经集结起来。

    正在这时,他听见远远传来行礼的声音,再仔细听,是李通的一位亲信来了。

    李山神情一肃,装作和平常一样的神色。

    那亲信过来只传了一句话:

    “王上要见你。”

    “好,我这就去。”

    第40章 你我之间(作话小剧场) “世事纷纭,……

    “拜见父王, 不知父王找我有何事相商?”

    王帐之内,李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上半身伏低额头触地, 一副恭敬的模样。

    “……来得倒是快。”李通不咸不淡地点了一句,并未回答他的话,也没叫人免礼。

    虽然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 李山心下还是一凉,他勉强沉住气, 保持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心里却想着老东西怎么越来越阴晴不定了。

    说到关于自己父亲的那些事, 李山其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年前,北漠仍是上官家主事的时候, 李通只是个生活在王城外营地里的小人物。李山那时虽年少,却也清楚自己爹是什么性子。

    欺软怕硬、偷鸡摸狗, 打架厉害是厉害,但因性格过于恶劣,除了大将军,连愿意跟着混的小喽啰都没多少。要想推翻上官家族, 仅仅几个人是根本不够的,按道理说,他怎么也做不到后面那个份上。

    然而,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李通忽然弄了一堆毒蛇过来,还和这些畜牲建立了什么诡异的联系,他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那些蛇。

    和人相比,蛇更加如影随形,何况是受人操控、有一定智慧的蛇?北漠以前从未出现这种东西, 不少只想好好过日子的人纷纷倒戈,不说跟着李通一起去打上官家,暗中行方便是最常见不过的情况。

    可惜那些倒戈的人没想到,在李通上位之后,他们连半点汤水都没喝到。对方似乎是怕他们也朝后来人倒戈,反而更加苛刻狠毒。

    李通的性格在这十年来变本加厉,越来越残暴,已经到了连李山都快不认识的程度。他对李山一直不亲,近几年更是冷眼相待,李山在他这的待遇远不如他那几个亲信,是以早早便开始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虽然如此,暗中搞小动作到底是暗中,在这种时候被李通喊来,说心里一点都不发怵是不可能的,李山是真有点怕他爹那群蛇……

    不过他好像也好久没见过那些畜牲了,自十年前夺权以来,李通便逐渐不怎么用它们,只是纯粹养着,最多用来找找苟延残喘的上官家人。

    李山伏在地上,心里正算着自己手下现在到了哪里,忽然听坐在上首的人说:

    “昨儿治好我的那个大夫失踪了,你可知道?”

    “知道。”李山头也不抬。

    “今天我要见到他,”李通倏地站起身,“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李山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还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对方已经认定,新大夫失踪的事是他干的,就是这个意思。

    “……儿臣明白。”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能怎么辩解?难不成说父王你听我解释这事真不是我干的?谁信?李通要是信他能当场改姓。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以李通的性子,在认定事情是他干的之后,居然没有直接对他出手,而是把他叫过来晾在地上、勉强还算平静地问话?

    太奇怪了,简直温和的不像他。这是怕直接杀他灭口会失去找到新大夫的那点可能么?李通也太宝贝那个新大夫了,不过人家能救他命,确实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自己现在只有一天的期限,甚至可能从走出王帐的那一刻起,就会被李通派人监视。而他们一旦发现新大夫的蛛丝马迹,必然会直接对自己动手。

    那还不如……李山不着痕迹地攥紧拳头。

    同一时刻。

    洛飞羽:“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段无思:“不久,或许就是现在。”

    洛飞羽:“嗯,我也这么觉得。”

    这人眉眼略微带些笑意,段无思和他对视半晌,原本因专注偷听而显冷肃的面部线条便柔软下来,仿佛他们并未身处北漠王宫,而是在野地闲谈。

    此刻,外界是完全的寂静,连一旁王帐中的交谈声都停止了。

    弹幕则甚是热闹。

    [怎么回事?一天不见,二位的感情似乎更进一步,这一天里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看的东西嘛?]

    [本人严重怀疑直播关闭时两边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雨丝已经完成了接吻拥抱同床共枕****等一系列步骤……]

    [呃……他们好像只是在讨论正经事没那么多粉红泡泡?只有我关心他们的对话吗?什么叫“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感觉现在完全没有山雨欲来的气氛啊,昨天还看李通和李山两个父慈子孝,现在就要打起来了?]

    [第一,昨天直播其实就能从几个眼神变化看出李山心思不纯,不是那种满心忠诚的好大儿;第二,刚才从隔壁传来的对话就是很明显的暗流涌动你不会听不出来吧;第三,虽然你在后面提了关于剧情的问题像是在正经讨论,但你不会真以为我们看不见你在开头暗戳戳洗他们俩感情的言论吧?]

    [时隔十年《蚀心刀剑》这是要复兴了?原作逻辑本来就不是很强但cp好吃,现在直播间热度高起来又在填原作的坑,剧情党闻着味就过来蹭饭,是你们家的饭吗张口就在这乱吃?]

    今晨,段无思是被洛飞羽叫醒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连续两个晚上跟洛飞羽睡的结果都是起得比平常晚、睡得比平常沉。

    洛飞羽原本也可以不叫他,毕竟李山私下拉拢只拉拢了洛飞羽一个,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斗争并没怎么波及到段无思。倘若就“新大夫失踪”一事来看,只要失踪的是大夫就行,作为“助手”的段无思完全可以在原位随机应变。

    但想到前世的事、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些原文片段,再看看下意识往自己怀里蹭、自己稍微松一松手还会跟着靠过来的人,洛飞羽没怎么纠结,十分轻易地选择了和对方同行。

    能待在一起的话,还是尽量待在一起吧。

    于是他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段无思戳醒——洛飞羽之前就想捏段无思的脸,但顾着对方在睡没动作,这下借着叫人的机会碰了碰,碰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笑,没有原因地想勾起唇角,也不知道是觉得段无思睡着的时候太可爱,还是在惊讶自己居然也会做这种事。

    大概是懵了、又或者是大脑宕机了,段无思醒了直直盯着洛飞羽看,一双偏狭长的鸦青色眼眸都睁得有些圆。

    洛飞羽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完全红掉,十分好心地没在这个时候调侃,只是笑着半撑起身,把自己的手臂从段无思那解救出来。

    段无思脸红得更厉害了。

    二人早早起了床,随后挑了个离王帐最近的屋子,把里头人全打晕了,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听隔壁王帐里的动静。因为也算是在过剧情,洛飞羽便将直播打开了。

    他并未关注弹幕之间的机锋,而是和段无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王帐之中依旧没有动静,段无思撑着脸看了他一会,忽然起了个新话题:“我之前其实还想过……你会不会直接参与到北漠这边的事里去。”

    段无思说的简单,甚至没有明确指代,洛飞羽却完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

    “北漠这边,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普通势力的级别了。类似江湖人不主动掺合朝廷事,如无必要,确实不用完全扎进去,况且上官家族并没有上官百龄口中那么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派出去的人还能及时打探到王宫里的消息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着问:“为何这样问我?你想不想直接参与?”

    段无思垂了垂眼,心虚似的,先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看你,我都可以。”

    这个答案在洛飞羽预料之中,完全就是段无思会说的话。

    而前一个问题……

    段无思又抬眼看他,不知道心里纠结着什么,最后还是深吸口气,道:“我……我以为你会很乐意去救人。”

    他前世和洛飞羽相识,是对方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惊羽君这个身份一直是声名远扬的大好人。而这一世,彼此了解更深,他知道的、洛飞羽的那些过去也都和行侠仗义有关。

    甚至于前世的最后,也是为了天下……

    段无思的是非观其实和洛飞羽相同,但因为个人经历,他不会这么外显,对于外界的反应也相对平淡。

    他喜欢这样的洛飞羽,又无法接受这样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所以当这一世,整个北漠正值混乱之际的时候,他会联想到心里的某些阴影。

    但他向洛飞羽问这种问题是想做些什么、改变什么吗?并不是的,他一点都不希望洛飞羽因他而改变,只恨不得把世界上的恶人全都除尽,送一个平安无虞的江湖给对方。

    连段无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大概只是不安,但不安又被安抚了,所以剩下隐忧和感慨,还有那么一丝丝犹犹豫豫、却没忍住发出来的信号。

    信号里写着,我担心。

    就像很多年前他觉得洛飞羽像抓不住的云霞、来人间走一遭的仙人,那些都是好的,却离他太高太远。

    关于这些杂乱无章的想法,段无思原本一个字都不会表达,但洛飞羽身上的距离感又被他自己怀抱和体温打破了,于是段无思试探着放出信号。

    只是试探,夹在毫不起眼的闲谈里,一有不对,他就能随时收回。

    但洛飞羽听懂了。

    所以他直接说:“你担心我?”

    段无思没想到他会直接点破,有些愣怔。

    “不必担心,我知道的。”洛飞羽看着那双鸦青色的眼睛,觉得段无思这副有些呆的样子简直和早上刚醒时一模一样。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他大概会笑着给段无思沏一壶茶,可惜北漠没有。

    但也没关系,因为这个人是段无思,茶也好,酒也罢,都只是额外的东西。

    “其实仔细说来,五百年也很长。如果五百年前有人这样问,我大概会欣然认下,因为那时意气正盛,什么破事都想掺合;如果是两百年前,我大概会觉得无趣,因为那时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

    “怎么可能没有意义,”段无思可听不了他这么说自己,“别人不管,在我这你就是意义。

    “就算整个世界都想让你消失,也得先抹杀我的意识。”

    空气安静一瞬,却不是冷场的那种安静,洛飞羽完全不介意被打断说话,甚至顺着停了片刻。

    在那个瞬间,他看向段无思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也有似乎能穿透一切的洞察,还有一点点……段无思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指尖却轻轻抖了一下。

    他蜷了蜷垂身侧的手,呼吸乱了。

    幸好洛飞羽没停顿太久,也很快收回了那种目光,笑着继续:

    “嗯,我还没说现在,那些都是过去的想法了。我喜欢自由,也向来遵从本心,五百年最庆幸的事还是遇到了你。”

    是巧合也好,是《蚀心刀剑》的剧情在影响也罢,他的确是过了五百年才遇到的段无思。

    等了五百年,才等到这样的一个人。

    他知道段无思这么问,是因为自己前世死亡留下的阴影在作祟,叫人惴惴不安。但他其实并不是那种话本里将道义置于最高处,不在意自己、满心苍生的圣人。

    前世的死局之所以是死局,是因为时间太晚,所有人都在其中,段无思也是。

    他不解,最终无人能活。

    这样的结局,单单段无思一个,他就舍不得。

    “望他快意江湖,折花打马,闲来听茶话。”前世今生,洛飞羽心中的这个想法从未变过。

    至于纷纷扰扰那么多江湖事?

    其实都一样的。

    世上没有新鲜事,朝代更迭,家族兴衰,人们来来往往一代接着一代,放在时间的长河里都何其类似。洛飞羽自己身处其中,也无非是不断被传颂又被遗忘,所以他会说,曾经觉得没有意义。

    但段无思身在其中,段无思是第一次经历,他们相遇时段无思才十几二十岁,他乐意陪人把万千风景重走一遭。

    愧疚、不安,亏欠……他不希望段无思对他怀有这些情绪。

    “我非圣人。人之于江湖,不过惊鸿片羽,大家都一样。”

    他洒然一笑,似盛开的桃花般潋滟飘遥。

    “不要困在过去,不会和过去一样的,而你我之间……如今是你在问,我只有一句话。

    “世事纷纭,缘卿而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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