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她美艳的眉目,不是人类的情……
夜仍深, 外面已风停雨止。
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响,轻微的步履落在廊上,房内,静坐床上的程净竹一瞬睁开眼, 槅门上一层轻纱隐约映出两个女子模糊的, 轻盈的身影, 一闪而过。
楼梯上轻微的步履声响过,很快又静了下来。
程净竹垂下眼帘。
房中门窗紧闭,却忽然无端起来一阵风, 银尾法绳上珠饰颤动, 他倏尔抬眼, 一道金色符文凭空乍现, 悬在半空,不断闪动。
程净竹立即起身, 推门, 下楼。
何秀才正在楼梯边的酒缸中呼呼大睡,他面前的酒缸都空了, 显然是昨晚将自己灌了个饱, 他感到湿润的风迎面吹来, 带着草木的芳香, 勉强掀起眼皮, 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几步走到被何秀才亲手修好的大门边,何秀才睁大了点眼睛, 才看清那背影,他不由道:“小仙长,您走了啊?”
听到他的声音, 那黑衣少年停步,回过头来,一片夜色中,他浑身珠饰剔透明亮,一双冷淡的眼只瞥他片刻,便转身走入茫茫山雾中。
此时山间湿雾正浓,一片浓绿葳蕤的草木深处,一帮和尚道士将将赶过来便掩身其中,突兀的铃音一响,众人一瞬将目光凝在那和尚手中的紫金铃上。
“师兄,妖怪碰到你的阵了,他们定然已经出了那小店!”一相貌年轻的和尚擦去头上的露水,说道。
“还真有妖怪?”
身穿灰布袍子的中年道士此刻方才放下心中的怀疑,他身后几个同道这便开始擦拭起随身的宝器。
“我师兄如何能骗你?”
那年轻的和尚不满道。
“灵明。”
净空和尚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后看向那中年道士:“贫僧晓得诸位都是为万艳山的邪祟而来,却被贫僧强拉到这里来,实在是贫僧对不住诸位。”
“法师这是何必。”
那中年道士摇摇头,道:“你我都身负降妖除魔的责任,若真如你所言,那小店中两个鬼物,一个妖物,那妖物连你这紫金宝铃都照不出真身,的确蹊跷得很,若是她身上背着命债,那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理?”
“可净空法师,你果真确定那女子是妖邪么?”中年道士问。
“我师兄苦行四海多年,手中这紫金宝铃不知降服多少邪祟,”那灵明小和尚听了,忍不住道,“你竟还怀疑我师兄的本领?”
“哎呀呀,你这小和尚真是个炮仗脾气,我师兄这是稳重,是细察纹理,问清楚一点怎么了?不是你们让我们来帮忙的?”
一年轻道士说着便翻了个白眼。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那中年道士用手肘捅了捅身后的师弟,又对净空和尚道,“我们既然来了,便定要好好辨一辨那妖物的真面目!”
“她,”净空和尚想起昨夜在客店中见到的那红衣少女,她美艳得不似人类,一头微微卷曲的乌黑长发,他记得她鬓边的那支簪,那绝不是一个邪祟可以拥有的东西,他眼睛微眯,“绝不是贫僧一个人可以对付的。”
何况,还有那上清紫霄宫药王殿殿师的亲传弟子在。
净空和尚离开那客店之时,便在外面布下一阵,若有鬼怪从客店中出来,他的紫金宝铃便会发出响声,也正因为这阵法只有这么一个作用,所以才令人难以察觉。
“不过他们无论想往哪儿走,从客店出来,此处都是必经之地。”净空和尚说着,转过身,透过扶疏草木,注视那条蜿蜒的山径。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他的目光而去。
但忽然,那中年道士不经意一眼扫过净空和尚的袖口,他神情微变:“净空法师,你袖边那是……”
那小和尚立即看向师兄净空被露水沾湿的袖边,一缕淡淡的金芒闪烁:“师兄,那是什么?”
净空低头,神情一滞,他立即摸向湿润的袖边,那缕金芒随露滴而落,在他手中化为一纸白符。
“追踪术?”
那中年道士认出白符上的咒印。
“不好!”
净空和尚一把将白符丢下,那符纸落地,顷刻化为一团烟火,烧成灰烬,也正是此时,众人听见风中似乎有一阵清音渐近。
中年道士敏锐地回头,只见一道迎面银光劈来,他立即抬手推开离他最近的小师弟,大喊:“快躲开!”
银光霎时劈下,一时草木摧折,地上裂缝蜿蜒。
净空和尚反应还算迅速,护着小和尚往旁边退了数步,而那六七个道人则都及时闪到另一边,勉强躲过一劫。
那中年道士只见地缝中银尾若蛇,片片蛇鳞栩栩如生,凛冽泛光,顺着那银尾往上,中年道士抬起头来,看到淡淡湿雾中,有一个不知何时立在那里的黑衣少年。
他长发银灰,眉心一点红痣,黑衣宝饰,颀秀的身影在淡雾中若隐若现,他不过手微微一抬,中年道士只觉凛风拂过颊侧,转瞬,那银尾法绳已收回少年掌中。
“果真是你!”
那净空法师一眼认出这少年,他沉声道:“我离开客店之时,你在我身上下了追踪的咒术!”
“怎么?”
那少年的嗓音若这山间的湿雾一样冷:“这种事,法师你做得,我却做不得?”
“师兄,难道这便是那个与鬼怪为伍的修士?”
那小和尚说道。
中年道士闻言,不禁再将那黑衣少年重新打量一番,他注视着少年手中的法绳,开口道:“阁下身为修士,又为何与鬼怪为伍?”
修士,非僧非道,虽与道宗颇有渊源,但道宗在人间宫观无数,以斩妖除魔,教化修心为任。
而修士虽亦以斩妖除魔为根本,却更注重人力之所能及的“术”的修行,修士大多藏身深山老林,以修炼人所能抵达的“术”的极限为乐。
也有一些爱游走四方的,但行万里路,也皆是为了修炼极致的“术”。
修士大多萍踪无定,不修宫观,不聚信众,散落四海犹如天星,而他们所信奉的,便是以“术”为本的上清紫霄宫三殿祖师。
“道长若真有法眼,便该辨得清谁才是鬼。”
程净竹语气平淡,手中法绳挑起,银光冷冽:“否则,便是你实在无能。”
此时夜色迷蒙,山间雾气正浓,霖娘身化流水与红雾并行至一条开阔大道上,不多时,霖娘化出真身,伸手去抓那红雾,红雾顷刻凝成一女子的身形,她准确地抓住那红衣女子,气喘吁吁:“阿姮,你慢点……”
她才开始修行,哪里比得上阿姮天生的缥缈轻盈。
“不是你说要赶去镇上买好东西吗?”阿姮不知道她这只水鬼怎么会这样娇气,她想了想道,“不如我自己去好了。”
“不行!”
霖娘实在担心她一通乱买,拿回来没一个能送出去的,再者,阿姮如今的脾气是一点就着,万一出去惹祸就不好了。
阿姮看着霖娘紧紧抓住她的手:“可是你好弱,很麻烦。”
“……我会努力修行的!”
霖娘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松开她:“前面,前面应该就快到了!”
山中繁茂参天的树木使得山径上昏黑至极,僧僧道道围出一道阵法,齐心与那少年缠斗不过片刻,那法绳宛若银蛇一般游弋,将从左右夹击而来的僧道全都甩落在地。
那中年道士摔在地上,捂住生疼的胸口,咳出来血沫,他抬起头,只见那少年手中法绳仍有淡淡的银光飞浮,与淡雾相映。
法绳上珠饰碰撞,清音震耳。
“你是……”
中年道士眼底浮出惊疑之色,他再度端详那少年襟前那串晶莹剔透的宝珠,又盯住他眉心的红痣:“难道,你是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弟子?”
“师兄,什么是上清紫霄宫啊?”
他身边的道门师弟身上正疼着呢,听见他这话,便问道。
“他是药王殿的弟子。”
方才净空和尚在最前面,因此被那银尾法绳伤得最重,握着紫金铃的手上被划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滴滴答答。
他推开扶他的小和尚,勉强坐起身来,盯住那少年:“那女妖身上一层水雾,连贫僧的法器都照不出她真身,贫僧知道,你们上清紫霄宫非但以‘术’为本,还善造法宝。”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不明:“那女妖的确生得美艳绝伦,也难怪你受她诱惑,连上清紫霄宫的戒律都抛之脑后!”
那女妖鬓边的发簪,说不准便是上清紫霄宫的法宝。
净空和尚昨夜只看一眼,便明白那法宝的可贵。
可那样的东西,怎么能在一妖邪身上?
程净竹淡淡凝视净空和尚,而净空和尚却从这少年的眼中体会到一种被扒开皮肉,剖开内里的严寒,净空和尚后背芒刺顿生。
“法师可知,你眼中所见,也许根本就是你心中所想。”
程净竹双指倏忽燃起一簇焰光,一张白符从袖中飞出,那火光点映白符,画出符咒,光影映照他冷漠的眉目。
金光咒印飞出,卷着湿润的风雾骤然扑向净空和尚。
净空和尚立即催动紫金铃去抵挡,却不料那罡风之烈,顷刻压来,将他整个人震出去,后背狠狠撞上一树,紧接着他摔落在地,而那树则发出断裂之声,很快枝叶匝地。
净空和尚猛的吐出一口血来,抬起脸,只见落在不远处的紫金铃震颤着,在泥里滚了几圈,顷刻碎裂。
“师兄!”
那小和尚惊慌,连忙跑去扶他。
净空和尚却一把推开他,趴着往前捧起来紫金铃的碎片,他一下抬起头,只见那黑衣少年仍端立在不远处,平静地凝视他的狼狈,如磬的嗓音裹满寒霜:
“滚。”
净空和尚捧着碎掉的宝铃,沉声道:“道长!快与贫僧起阵!”
而那中年道士与几位师兄弟互相看了几眼,随后几乎同时转身,抬起脚就撒丫子跑,风中,是那中年道士咬牙切齿的脏话:“我可去你的吧野和尚!老子算看明白了,这药王殿弟子身上的象天宝珠来路太正,你不敢觊觎,所以就想要那女妖身上的法宝!你他娘的根本就是骗老子们来给你做嫁衣的!贫道恕不奉陪!”
净空和尚一口气上不来,嘴里又冒血。
那小和尚慌里慌张地看了程净竹一眼,连忙使出全部的力气扶起净空和尚,转身往林子中跑去。
山林中忽然静下来,只有飞鸟的鸟鸣。
何秀才在酒缸中又睡了一觉,迷迷糊糊睁眼,正见那黑衣少年走入门来,他身上一点露水夜没沾,却莫名带着些严寒的气息。
黑色的发带落在肩头,缀着晶莹珠玉,更衬少年冷白肤色,一副漂亮眉眼。
“咦?您又回来啦?我想起来,好像,好像您出去之前,那两位女子先走了,”何秀才说着,打了个酒嗝,“怎么您是没有找到她们吗?”
“不需要找。”
程净竹言辞简短,缓步上楼,合上房门。
不知多久,程净竹在房中静坐清修,有一阵朦胧睡意,但微微的冷意拂面,他感受到衣襟在被人轻轻抚摸。
程净竹浓密的眼睫微动,倏尔睁开双眼。
他最先看到他胸膛上那只纤细苍白的手,随后,他看到那样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她双膝跪坐在榻前,以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仰望着他。
“小神仙,你醒了啊。”
她十分自然地收回手,略微活动了一下被他身上那顷刻散发的金芒给震麻的指节。
程净竹冷冷地睨她,似乎只要她手迟收回去片刻,他便要拧断她的指节。
阿姮感受到这份危险的意味。
但她没有退却,而是仰着脸对他说:“你的手伸出来。”
她看起来神神秘秘,还有点不太熟练的讨好。
这间房依旧门窗紧闭,但似乎因为阿姮在这里,所以榻边纱幔微扬,轻轻拂过程净竹黑色的衣袂,他垂眸凝视阿姮片刻,伸出一只手掌。
阿姮看着他那只手。
修长的骨节,分缕的青筋,袒露的掌心里有交错的疤痕。
那疤痕令阿姮喉咙有点轻微的痒意。
她想起黑水河畔,她曾那样舔舐过那芳香的血气。
阿姮将袖中一物放到他手上,却没有松手,而程净竹看到那串霞珠,神情微怔。
散掉的珠子,被一根朱红的编绳重新串了起来,整整十二颗,一颗不少。
阿姮手指捏着珠串,顺着他的手指,往上,擦过他的手背,她那双眼睛却没有在看珠串,而是从头至尾都盯着他。
她美艳的眉目,不是人类的情态。
她乌浓的长发,轻轻勾缠他的衣袂,她的手越是往上,越是使他宽大的衣袖往后挽起,露出他一截冷白的腕骨,流霞成珠,点缀他的手腕。
“小神仙,这是我给你编的珠绳。”
阿姮垂下眼帘,看着她给他戴珠串时,被一粒要裂不裂的珠子棱角刺破的他的指腹:“但是,是用你的钱买的丝线。”
程净竹瞥了一眼指腹上一点冒出的血珠。
“可我仍该谢你,”
残烛将熄未熄,焰光跳跃闪烁,他挣脱开她的手,腕上霞珠流光溢彩,映照他冷漠的神情,随后,他将那沾着血珠的指腹点在她柔软的下唇,“是吗?”
20、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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