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是降我,还是……杀我?”……
桌边残烛倏忽熄灭, 房中顿时更加昏昧,淡淡的血气盈于阿姮唇齿,她有些愣愣的,望着榻上端坐的黑衣少年。
她双眼一瞬亮亮的, 有些欣喜。
小神仙竟然肯给她血了。
她被那芳香所引诱, 立即吮舐了一下他的指尖, 榻边纱幔层叠如粼波,而他手背忽然绷紧,青筋分缕明晰, 但他整个人都几乎隐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 阿姮往前望他, 他却一下侧过脸, 垂下眼帘,神色不清。
阿姮却追逐他的指尖往前, 他睫毛微动, 再度看向她。
纱幔内昏昧极了,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 居高临下般, 睨着她, 洞穿她。
阿姮本能地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他像雪,冬季覆盖在黑水河冰层上晶莹无暇的积雪,阿姮曾经透过冰层看到那种极致的白, 明明很冷,但若用人类的手去触碰,则会后知后觉激起一种难言的灼烧感。
阿姮觉得自己体会到那种奇怪的灼烧感, 但她什么也不明白,只是轻易被他唤醒她妖邪的本能,她嘴唇微动,舌尖触到那芳香的血气,她忍不住再次吮舐。
指腹传来轻微的痒意,程净竹脊背骤然一僵,双指抵住阿姮得寸进尺的唇齿,随后迅速抽开手,引得他襟前的水青宝珠一阵轻晃,粼粼的光影闪动。
阿姮意犹未尽,她暗红的双眼紧紧盯住他那根手指,因为贪恋那股血气,她甚至在他指尖留下一道齿痕,正因为那齿痕,他指腹此时有些红。
“你必须克服你嗜血的欲望。”
榻上少年如磬的嗓音响起。
阿姮黏在他手指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他的脸,他双眸清明而冷冽,仿佛方才那种灼烧的雪意只是她片刻的幻觉。
他十分平静地凝视她:“四海之大,不比赤戎,你若因贪恋血气而犯下大错,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阿姮不耐地压抑喉咙的渴意:“你是说那个老秃驴吗?”
她轻声笑:“他算什么呢?”
“他的确不算什么。”
程净竹淡淡道:“但天下之大,多的是如那和尚一般以降妖除魔为业的人,你若不知收敛,只会祸患无穷。”
阿姮被鲜血唤醒的躁动难以平复,她手掌不由顺着这少年修士的袖边上移:“我是妖邪,所以他们要降我,除我,可是……”
昏暗的室内,微扬的纱幔,榻边朦胧的影,阿姮仍跪坐在榻下,绯红的衣袂与榻边玄黑的衣摆交叠,她的手隔着衣料触碰到他肩部坚实的肌肉,硬硬的,跟她这副柔软的壳子一点也不一样:“老秃驴说你与他同道,意思是你本也该降我,除我,可你……为什么不呢?”
“阿姮姑娘。”
程净竹蹙眉,语气凛冽。
他那双黑沉的眸子与阿姮相视。
阿姮讪讪地收回手,暗红的眼瞳微微转黑,目光却仍不禁流连在他齿痕未消的指尖:“你们人类真奇怪,你们可以因为饥饿而食,我却不能因为口渴而饮吗?”
阿姮缓缓抬起脸,双眼犹如点漆:“若我再犯血欲,你又要如何呢?”
她眼尾勾着轻盈的笑意:“是降我,还是……杀我?”
浓郁的夜色悄然转淡,青灰的晓色渐渐爬满窗纱,这室内依旧昏昧,阿姮眼中的一切顷刻失色,她看到小神仙的衣襟更加洁白若雪,一身外袍则更加浓黑如墨,他浑身的彩石珠饰都失去多彩的光泽,腕上的霞珠也变得暗淡。
他神情沉静,依旧看着她。
一言不发。
清晨山间湿雾正浓,几声清脆的鸟鸣飞快掠过树梢,层叠的树影下,昏暗的山径上碧草摧折,残枝匝地。
细草湿泥中,紫金铃的残片微微闪烁白光,那光影如簇,很快凝出一道半透明的女子身影,她脸色苍白,素衫红裙,螺髻蓬乱,凤钗歪歪斜斜,浑身狼狈。
她有些张惶地望了一眼四周,随后提起裙摆,身影缈缈,浮向浓昏树木深处。
昨夜被阿姮吓晕过去的店家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抱着儿子出了门,站在廊上就听见楼下堂内传来说话声。
“你就是喝烂酒喝死的,做了水鬼还不知道自省?店家好好两大缸子酒,就被你喝了个精光?”
店家一瞬听出,这不正是昨儿晚上那个女水鬼的声音么?
……等等?
两大缸子酒没了???
“那么请恕小生冒犯了,姑娘你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呢?”
这是那男水鬼何秀才的声音!
店家抱着儿子就往楼梯下冲,跑到酒缸边,果然见两个酒缸全都空了,他瞪起双眼,一下转过头,脸颊肌肉抽动,大吼一声:“赔钱!”
霖娘正被何秀才戳中伤心处,此时见店家吹胡子瞪眼,气得不轻,霖娘一拍桌子,附和道:“对,赔钱!”
何秀才神情变得窘迫,他站起来,指了指大门:“我修的,你看……”
“大门本来就是你弄坏的!”
店家气得厉害,连那点子惧怕都忘了,他放下儿子,一个叉腰:“何秀才我可告诉你,你今日不赔酒钱,我就找你老爹老娘还有你弟弟去要!”
“这可不行啊!”何秀才急了,“我做了鬼,哪里还能再给我家里人丢脸呢?”
“你也知道丢脸哪?”店家呛声道,“做鬼做到你这份儿上,你也是真好意思!”
“可我看你做饭难吃,你也很好意思啊。”
此时,一道女声幽幽落来。
店家一听到这声音,他后脖颈子不禁有点冷冷的,他僵硬地转过脸去,只见那红衣女子坐在另一张桌子边,她对面,则是那寡言的年轻修士。
对上那女子的目光,店家的大腿忽然又开始打颤,他胡须抖动几下,什么声儿都发不出了。
桌上一只风炉,炉上煮着一壶热茶,那修士面前茶碗中热雾浮动,他忽然一抬手,一样东西精准地落在店家掌中,店家定睛一看,竟是一锭银子。
“他的酒钱。”
程净竹简短道。
那何秀才狠狠松了一口气,连忙对着程净竹作揖,头一抬,他看见程净竹站起身,似乎是要走了,他忙道:“多谢,多谢仙长!”
程净竹走到他身边,忽然停下,看向他:“关于万艳山,你到底知道多少?”
何秀才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他立即道:“仙长,你听我一句劝,万艳山,你一定不要去!”
“为什么?”
阿姮走到程净竹身后,好奇地探出头。
何秀才一看见她的脸,立即有点手足无措,他低下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有所不知,万艳山上有一座被皇家废弃的行宫。”
“三十余年前,反贼冯寅攻入天都,先帝被迫南下,但幸有廖泉廖总督领兵有方,不过三年,便将冯寅赶出天都,斩下首级,只是班师回朝的途中,先帝驾崩,当今圣上便是在路过巢州之时,在万艳山上的行宫中临时登基的。”
何秀才继续说道:“我们这儿,一直有个隐秘的传言,说当初圣上在此秘密处决了一批女奸细。”
“什么女奸细?”霖娘不由问道。
“谁知道呢?”那店家也知道这些,便接过话去,“本来吧,都是些没影儿的传言而已,可自打三年前开始,万艳山底下就开始怪事频发,凡是打那山脚下路过的男人,大多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只有少数几个活着的,却都跟见了鬼似的,吓得神智不清。”
“再之后,有人夜里经常会远远地瞧见,山脚下一片红色的灯影,有时,还会有些锣鼓声,”店家神神秘秘道,“都说,是山里的鬼娘娘,在娶男人哪!”
阿姮歪过脑袋看他:
“娶男人?”
第22章 第22章 她的壳子被划破了。
“我几日前曾托梦于我爹娘, 听他们说,原先官府也请过不少和尚道士,可那些人上了山,却没一个下来的。”
何秀才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仿佛又白了几分,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 却搓不出一点人的热气:“后来官府也不管了, 反正上书去天都,天都也不作理会,毕竟是一个小小行宫而已, 当初就是圣上临时落脚的地方, 圣上也不可能再临驾于此, 所以, 那行宫也就荒废了。”
他看着程净竹,郑重道:“我爹娘说, 这些年来的也不只是收妖除鬼的和尚道士, 还有……各地慕名而来的男人。”
“慕名而来,慕谁的名?鬼娘娘?”
阿姮问道。
“可不是么!”
店家飞快接了句, 但见阿姮的目光看过来, 他肩膀瑟缩一下, 简直想给自己这张死嘴一巴掌, 话接那么快做什么!
他胡须颤颤, 还是把话讲完:“那,那鬼娘娘艳名在外,都说她美貌至极, 简直比那天上的仙女儿还要漂亮,这世上的男人见了她,没有哪个不为她的容貌所倾倒,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疯子们,也常常念叨她的美,所以总有一些好奇心重的,不怕死的,大着胆子去万艳山想一睹鬼娘娘的芳容,哪怕年年有人死,有人疯,总也还是有男人为着她去……”
“你们人类不是很怕死吗?”
阿姮不解,那鬼娘娘到底有多美,可以让这些男人前赴后继地去找死。
店家听到她说“你们人类”,他身子抖了一下,嘴巴抿紧了,偷偷瞧了阿姮一眼,心里猜测着,大概也许,那鬼娘娘也许便如这女妖一般吧。
美丽,神秘,又充满令人神魂战栗的危险。
“谁知道他们呢?”
何秀才做人也才做了二十来年,连知天命的年纪都没活到呢,他也不太懂那些男人怎么想的,只是说道:“别说人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水鬼,他们早先我一步去万艳山了,阎王爷那里还没有什么旨意,应该是那些水鬼也都还没有消息,还请仙长听我一句劝,万艳山你们就别去了。”
“小生在此踌躇一夜,也算喝够了壮行酒,”何秀才说着,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随后转过身就往门外跑,“小生这便去给阎王爷办差啦!”
他声如洪钟,像给自己壮胆似的,一溜烟就消失在淡淡晨雾中。
霖娘呆呆望着门外:“那……我们还去吗?”
“去。”
“去啊。”
程净竹的声音几乎与阿姮的声音同时落下。
那店家眼见着三人走出客店大门,他立即松开儿子,手脚极其麻利地将门板“砰”的一声扣上。
阿姮与霖娘同时回头,看向那道紧闭的大门。
听见清音渐远,阿姮再转头发现那黑衣少年已经走出很远,她立即跟了上去:“小神仙,等等我啊。”
此时山间雾气正浓,霖娘跟在后面,一直偷瞧程净竹的手,奈何他手腕被宽大的衣袖遮掩,她看不清楚,便只能拉住阿姮,小声问:“珠绳给他了?”
“给了啊。”
阿姮说道。
霖娘凑到她耳朵边:“他根本没有拒绝吗?”
阿姮侧过脸,避开她阴森的鬼气,奇怪道:“我编那么好看,他为什么要拒绝?”
“……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啊。”
霖娘心说你那荷包丑得惨绝人寰人家不也收了吗?
她们去镇上之时,夜市已经闭市,只有个卖丝线的老妪提着个篮子慢吞吞地往家赶,路上遇见阿姮与霖娘,便卖了些丝线给她们。
回来的路上,霖娘一边走,一边教阿姮编珠绳,就像上回做荷包一样,阿姮仍旧没有多少耐心,但见霖娘坚决不肯帮她,她才自己气鼓鼓地编好了一根。
霖娘不由看向那黑衣少年的背影,宽阔的肩背上缀着一串象牙白的流珠背云,尾部的淡色流苏随着他步履而在腰后轻轻晃动。
“他收下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霖娘又问。
阿姮想起那间昏昧的室内,他温热沾血的指腹抵在她下唇,她笑了笑,说:“他谢我了。”
就这些??
霖娘有点摸不准,此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对于情爱的认知似乎还有点贫瘠,可再怎么贫瘠,也比阿姮有经验啊。
“既然他肯收下,那就说明,他对你至少是不抵触的。”
霖娘摸着下巴,下了一个保守的结论。
阿姮不语,只是幽幽望着那少年的背影,他行走于山间,衣摆不沾分毫露滴,脚下也不染尘泥。
“你们人类,真的好麻烦。”
阿姮轻声说道。
她要的,才不是什么不抵触,而是破除他的金身,挖出他的那颗心,来配自己这副崭新的壳子。
也许是察觉到她过分灼热的视线,程净竹忽然停顿,道旁草木青青,淡雾浮动,他回过头。
一时间,与她相视。
阿姮扬起灿烂的笑意,迈着轻快地步子朝他奔去:“小神仙,万艳山在哪一边啊?”
她蹦蹦跳跳的,乌黑卷曲的长发飞扬,鬓边的红山茶又生新露,娇艳欲滴,映衬她一张苍白美丽的脸。
“南边。”
程净竹避开她伸过来想要抱住他臂弯的手,瞥了一眼指间金痕流转的白符,上面闪烁的舆图很清晰:“出了这片山林,再往南一百里。”
往南五十里,便是榕树镇。
阿姮与霖娘昨夜去的便是此镇,过了榕树镇再走五十里,才是万艳山。
而巢州城却在北边。
程净竹御法绳与阿姮、霖娘很快到了榕树镇上,此时天光大亮,街上行人众多,又正处在饭点,街上食摊飘出各种香味,阿姮这里嗅嗅,那里瞧瞧,霖娘紧紧跟着她,却百密一疏,一个没看住,便找不见影子了。
霖娘大惊失色:“程公子!阿姮不见了!”
程净竹转过身,只见霖娘孤身站在不远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而他抬眸,街上行人如织,往来憧憧。
榕树镇实在太小,小到巷子都窄得厉害,阿姮手中捏着一串东西,歪过脑袋:“这是什么颜色?”
巷子中,锦衣华服的男子立在那儿,他身形有些微胖,手上,腰上,无不是金啊玉的,在他身后,则是几个灰布衣衫的家仆。
他年纪也不大,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出来活动,他视线几乎没离开过阿姮的脸,听见阿姮问话,他心里不由犯起嘀咕,觉得有些奇怪,但美人当前,他脑子都空了,忙道:“红色,怎么姑娘没吃过糖葫芦?”
糖葫芦?
阿姮看了一眼,圆滚滚的糖球在她眼中黑乎乎的,她有点不高兴地咬了一口,果然没有什么味道,她兴致缺缺。
那男子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怪这榕树镇实在太小太破了,姑娘这样的女子,在下合该在巢州城最好的酒楼里摆上一桌酒席,请姑娘尝那里的名菜醉蟹,再佐以上好的黄酒……那才好呢!”
说起吃来,他头头是道,俨然一个行家。
“你住在巢州城里?”
阿姮没再咬糖葫芦,抬起眼睛看他。
“也不是,我家在天都,与两个好友一道来的,”男子一对上阿姮的目光,便忍不住痴痴看她,“我们家中都是世交,他们在天都耍得无聊,非拉着我一块儿过来巢州,他们啊……”
说到那两个好友,男子拧了一下眉:“他们非要去万艳山,看什么鬼娘娘,我却不知那鬼物有什么好看的。”
说着,他对阿姮露出笑容:“依我看,那鬼娘娘只怕远不如姑娘你一分一厘,姑娘应当是天上的仙子,岂是鬼物可比。”
他无比庆幸自己没跟着好友去什么万艳山找刺激,否则,他也不会在这小小榕树镇中,得见如此美妙人物。
阿姮听了,不由发笑:“你又没有见过那鬼娘娘,又怎知她不如我?”
阿姮乌发红衣,笑颜璨璨,那男子一时神摇意夺,再也按捺不住,全然不顾什么唐突不唐突,几步上前:“那毕竟是鬼物,想也不比姑娘你……”
阿姮盯住他,男子不知为何没了声音,忽然止步了。
他觉得后背莫名有些阴寒。
但在脂粉堆里泡得久了,他向来没多少耐性,一边走近阿姮,一边伸出手去:“姑娘若随我去巢州城,我必定请姑娘好好吃一顿醉蟹宴……”
男子的话音再度戛然而止。
他看着面前这女子笑意盈盈,却听身后家仆抽刀,惊呼:“公子!”
男子僵硬地转过脸,只见女子握着那支糖葫芦,竹签尖锐的尖端已经没入他快要接近她衣袖的掌心,鲜血流出,沾染糖球。
男子后知后觉,剧痛袭来,他惊声大叫:“啊啊啊!”
奴仆在狭窄的巷中将阿姮团团围住,而男子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弹了,他眼皮抖动一下,只见面前的红衣女子微微一笑:“你是说那种浑身上下都是壳的东西?它们有什么好吃的呢?”
“你也不好吃,”也许是嗅到他近在咫尺的血腥味,阿姮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你实在是……太臭了。”
什么……好吃不好吃?!
男子浑身一颤,他眼睑猛然抽动几下,此时他方才觉得,这女子万般情态都有一种非人的阴寒,他嘴唇抖动:“你,你……”
红雾飘浮,那些家仆动也难动一下,个个面露惊恐。
此时,一仆人衣襟里一样东西震动着飞了出来,袭向阿姮后背,阿姮敏锐地转身抬手将那东西握在手里,却不料它在掌中疯狂跳跃,阿姮觉得不对,立即松手,那东西轻飘飘地落去地上。
阿姮看着自己掌心,多出一道微微泛光的裂口。
她的壳子被划破了。
阿姮脸上不再有任何笑意,她垂眸看向那地上的东西,那是一道折角的黄符,上面似乎有朱砂鲜红的笔划,不同于黑水村那老鱼头的乱涂乱画,这东西是真有些效用的。
阿姮一瞬将男子一脚踢到墙壁上,男子惨叫一声,转头只见竹签扎透他手掌,嵌入砖缝中,他被迫拢起手掌,血浸满一颗颗糖球,红得浓烈,再不剔透。
“鬼娘娘……鬼娘娘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
男子痛得眼眶通红,惊恐地哀嚎。
“璇红?”
忽然,一道女声落来。
阿姮闻言,缓缓转过脸去。
秋风扫落几片枯黄的叶,幽幽巷口,那是一道墨蓝的身影,她撑着一柄牡丹红纸伞,午后的阳光底下,地上却没有半分影子。
她看见阿姮那双暗红的眼,似乎愣了一瞬,随后微微颔首,平静道:
“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第23章 第23章 “小神仙,我只跟着你啊。”……
阿姮暗红的眼珠微微转动, 在她的视线里,所有的色彩都成为水墨皴擦过的浓与淡,好比这个悄无声息的女子,她衣裙浓郁如墨, 而伞上如簇的牡丹则是不那么纯净的白。
伞下昏昏, 女子面容不清。
阿姮在看她, 她亦在端详阿姮。
她似乎听到风中一阵清音,稍稍侧过脸去,却对阿姮道:“此地近年常有僧道往来, 我观姑娘涉世未深, 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话音落, 她的身影在莹白的光中消散。
那男子本就被阿姮吓得肝胆欲裂, 此时得见这诡异一幕,又是浑身一抖, 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阿姮听到那清音渐近, 很快,巷子口出现那黑衣少年的身影, 霖娘跟在他后面, 踮起脚往里面看了一眼, 吓得瞪起眼睛:“阿姮!这是怎么了?”
巷中红雾缭绕, 阿姮松开那支连同男子的手掌一起钉在墙上的糖葫芦, 她苍白的指尖不断有血珠滴落,却是一股难闻的恶臭。
“他请我吃糖葫芦,还说要请我去巢州城里吃醉蟹。”
阿姮不知道什么是醉蟹, 但她见过东海龙王的蟹兵,那些奇形怪状,全是硬壳, 很多只脚的家伙。
霖娘又惊又怕,挤进那些身体僵硬,动弹不得的仆人的包围圈里,一下抱住阿姮:“你没事吧阿姮?”
阿姮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这倒是的。
霖娘转过脸,只见那年轻男子满手的血浸在糖球上往下滴,很显然,真正有事的是他。
“阿姮,你不可以为了糖葫芦就轻易跟人走啊。”
霖娘简直不敢多看那人血红的手掌,她一下挪开视线。
“糖葫芦算什么?”
阿姮挣开她,抬起一只手,此时霖娘方才注意到她手上沾着很多血,但那显然不会是阿姮的,因为她不是人类,甚至连鸟兽所化的精怪都不是,她本无形,也不会有血。
鲜红的血珠点缀阿姮苍白的指节,她指尖捻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浑身嵌满饱满的珠石,阿姮此时看不出它更多的色彩,但那珠石粒粒剔透,光泽无限,阿姮问霖娘道:“是不是很漂亮?”
那年轻男子只恨自己疼到晕不过去,此时乍见阿姮手中那物,他才一下看向自己被钉在墙上的手,咦??他那么大一扳指呢?
霖娘愣愣地看着阿姮手中那只嵌满各色珠石,莹光璀璨的扳指,此时方才反应过来,原来阿姮是被这东西所吸引。
“丢掉。”
一道冷淡的声音落来。
阿姮抬起脸,隔着那些被她定住身的奴仆,视线落在那黑衣少年身上,他衣摆的黑,更衬他腰间法绳银亮若雪。
阿姮说:“它是我的了。”
她缓缓转过脸,看向那还在墙上无法动弹的年轻男子,双眸闪动暗红的光影:“对吗?”
“对对对!”
那男子吓得几乎破音。
阿姮唇边浮出满意的微笑,正是此时,一道金芒擦过她指尖,那扳指瞬间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阿姮笑容一滞,一下回过头,盯住那黑衣少年。
她几乎将怒意写在脸上,而程净竹收了手,只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一名奴仆脚边忽然跳跃起来的黄符上。
接着,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快要接近了,却又猛然停滞,随后一道惊疑的声音响起:“妖,妖孽?!”
阿姮看向程净竹身后,那个人停在不远处,一身灰布棉袍,一副寡淡到她根本记不住的五官,只是皮肉不松不皱,看起来是个年轻的,他只与阿姮对视一眼,便本能地抽出背在身后的剑,大喝一声,奔去:“大胆妖孽!快放开王公子!”
阿姮身形顿时化为红雾迎上去,擦过程净竹身边的刹那,他精准地抬手,红雾顷刻重新凝成女子的身形,阿姮低眼,看向自己被他稳稳攥住的手腕,再抬头,她暗红的眼盯住程净竹。
此时,程净竹腰间法绳飞出,缠住那人手中之剑,那人双手虎口被震得发痛,而淡淡红雾拂过剑锋,剑刃顷刻寸寸断裂,听铃哐啷地掉了一地。
那人脸色骤变,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
“何道长!快救救我!鬼娘娘要杀我!”
那王公子认清他的脸,便一下跟见了爹娘似的,泪如雨下。
“鬼……娘娘?”
那何道士却猛然一顿,他看向阿姮,又对那王公子道:“公子,这哪里是鬼娘娘,这分明是妖女!”
银尾法绳缠住何道士手腕,他一个激灵,却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只将这手持法绳的黑衣少年打量一番,他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我观阁下即便不与我同道,也应该是同源的玄友,怎么竟与这妖物为伍!”
“你身上有鬼气,”程净竹并不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审视着他满脸的擦伤,一身狼狈,“你遇见那鬼娘娘了?”
何道士却并拢双指,掐诀引咒一下挣脱法绳,转身就跑。
王公子瞪起眼:“你回来!回来!”
程净竹抬袖,一张白符飞出,顿时化为金焰织满一层网,封住巷口,那道士一头撞过去,直接被弹了回来,一屁股摔在地上。
“何道长!我们兄弟几个没少给你们钱吧?这一路谁不是妥帖地供着你们,怎么如今遇上事了,你竟只想着自己跑!”
那王公子胸膛起伏,说着,他脸色忽然一变,连忙质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张兄和李兄他们呢?”
“他们……”
何道士一下浑身紧绷,像拉满的弓弦,他的脸色变得灰白:“他们都……死了!”
“什么?!”
王公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是说他们两个都……”
“不止……不止啊。”
何道士脸颊肌肉不住地颤动,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本与十几个师兄弟一道随张、李二位公子往万艳山去,行至半途,路过那不枯谷时,正逢天色黑透,不知哪里来的一阵狂风乱卷,张、李二位公子一下就不见了,我年纪小,被师兄弟留下等候,他们都一块儿去追了,可我在那儿等了一夜,天都亮了,也不见他们回来,我想用师门的黄符联系他们,却什么回音都没有……”
阿姮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黄符。
原来这道士便是凭这东西找到这里来的。
“符咒是用我们师兄弟自己的血画的,它失去效用,便说明他们……”何道士眼睛泛起泪花,“他们死了。”
“我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朦胧中见到一女子。”
何道士哽咽着说道:“我认出她乃是一道鬼影,当时狭路相逢,我硬着头皮与她过了几招,便寻了个机会……跑了。”
“你们不是出身天都名观吗!我们兄弟好吃好喝供你们一路,没想到你们竟然这般没用!废物,都是废物!”
王公子怒骂道。
“我是出身天都名观不错,可……可名观之中也不都是名士,”何道士瘫坐在地上,神情委顿,“我年纪小,本事也小,可我师兄们都是有真本事的!是那鬼娘娘……太可怕了!”
王公子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他的脸色惨白:“张兄若是真出了事,那么他那个相国爹,是绝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的!”
他王氏商贾之家,哪里受得住相国一怒呢?
“不枯谷离这里有多远?”
程净竹问那道士。
何道士垂着脑袋,低声道:“三十里。”
程净竹微微颔首,见阿姮又在看那地上闪闪发光的珠石扳指,且要俯身下去,他一把将阿姮拉起。
“不许捡。”
他说。
阿姮扬起脸,眉头渐渐拧起,她盯着程净竹,忽然一脚踩上去,那扳指应声而碎。
王公子正失魂落魄,听到这声音,他顷刻像是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他还没哭出声来,便见那黑衣少年将银白的法绳收回腰间,随后便抓着那红衣女子,绕开瘫坐在地上的何道士,往巷口走去。
而那披着黑纱的女子也赶紧跟了上去。
街上行人往来如织,一片人声鼎沸,阿姮被程净竹拉着,行走其中,不同于她冰冷的温度,他的掌心尤其温热。
他什么话也不说。
阿姮憋了一会儿,说:“他弄坏了我的壳子。”
街边食摊上烟熏火燎,天上日光正盛,程净竹垂下眼帘,阿姮便立即抬起被他捉住的那只手,向他袒露掌心,其中一道裂口微微泛着水色,全然没有人类的血液。
程净竹不言,握着她腕部的手却松开,指尖轻轻点在阿姮掌心的裂口,阿姮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竟然感觉到一丁点被他触碰的痒意。
天光明亮极了,而在阿姮眼中,他仿佛是水墨描摹而成的轮廓,一副冷峻的底色,他指尖忽然用力,阿姮本能地要挣脱,却被他更紧地攥住手。
“还乱跑吗?”
他语气清淡。
阿姮与他掌心几乎紧紧相贴,她感受到那份人类的热意甚至更滚烫,她觉得不适,心中更不耐,但面对这少年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她仍露出一分笑意,好似一只佯装温顺的兽类:“我怎么可能会跟别人跑呢?小神仙,我只跟着你啊。”
她讨好的模样极具欺骗性,因为她有一副看似天真的笑容。
她不再挣脱,反而屈起指节想要回握他的手,却是此时,程净竹毫不犹豫地松开她,阿姮只来得及虚握一把他的衣袖。
“别再有下次。”
阿姮听到他这样一句,抬起脸,只见他宽阔颀秀的背影,衣摆拂动,层叠如水墨山峦。
掌中温热犹在,阿姮垂眼,却是一愣。
那道裂口不复,她的掌心已完好如初。
“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阿姮察觉霖娘跟了上来,她放下手,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见程公子抛出一道白符,那符咒便指了个方向,引着我们过来了。”霖娘说道。
阿姮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人群中渐远的那道背影。
如果她没有猜错,他一定在这副给她的壳子上做了什么手脚,借此掌握她的行踪。
“阿姮,我们快跟上去,程公子都走远了!”
霖娘拉住阿姮的手,说道。
阿姮被霖娘拉着往前走,穿过一重又一重的人群,阳光炽盛,而诸般目光不自禁地投向她。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没关系。
不论他做了什么都没关系,只要破了他的金身,那么这身壳子还是她的壳子,而他的心脏,也会成为她的心脏。
出了榕树镇,人烟渐少,也许是因为不远就是不枯谷,再往前就是万艳山,所以越往前,越没有什么人家。
阿姮远远望见一条溪流,溪边长满莎草,有一个老妪跪在边上,她身边放着一只竹篮,篮中是剪裁的圆圆的纸,中间还有个孔洞。
那老妪将白蜡点燃,插在溪边,幽幽两簇火光跳跃,她缓缓将篮子中的纸拿出来点燃,烧掉,一簇一簇的火星飞浮,扬满溪边。
阿姮奇怪地问:“她在烧什么?”
“纸钱。”
黑水村中也是有这东西的,霖娘辨认出来,又说:“她也许是在祭拜家人,但怎么在白天呢?”
他们三人越是走近,便越是听清那老妪苍老的声音:“鬼娘娘,今日是您的冥寿,老妇只有这些蜡烛纸钱,请您千万受用……”
霖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这老妪……竟然在祭拜鬼娘娘?
也许是年纪大了,直到他们三人此时近了,老妪方才有所察觉,她慢慢转过头,还算明亮的日光底下,她那张褶皱的,被火舌舔舐过的脸,展露完全。
霖娘吓了一跳,不由拉紧阿姮。
老妪眼睛似乎看不太清楚,她眯起眼,勉强辨认出两女一男三道影子:“你们是谁啊?”
程净竹观察她的脸,看起来的确是被火烧毁的,皮肤十分不平整,她脖颈上有一块麻布长巾,也许是被风吹的,所以才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老人家,请问不枯谷在哪个方向?”
程净竹问道。
老妪迟钝极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随后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往右边指了指:“前面就是了。”
“多谢。”
程净竹颔首。
老妪摇摇头,才要说些什么,面前的蜡烛却被风给吹熄了,她一下变得很着急,忙从怀里找火折子,可她眼神不好,记性也不行,忘了在哪儿。
程净竹俯身,双指一点烛芯,顿时一道亮光燃起,那老妪顿了一下,忽然就不那么焦躁了,她只能看见这少年一副模糊的影子,她说:“谢谢你。”
“我方才听您在祭拜鬼娘娘?”
程净竹站直身体。
那老妪一下变得十分警惕,她连忙摇头:“没有!你听错了!”
“总不可能我们三个都听错了吧?”
阿姮俯身,歪着脑袋看她:“你明明说,今日是鬼娘娘的冥寿,你请她吃蜡烛和纸钱。”
老妪似乎很害怕人这么凑近她,她一下子用长巾裹住脸,低着头,瑟缩起身体,不肯说话。
霖娘看着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走上前去,捡起老妪慌乱之下弄掉的木簪,重新簪回她花白的发髻。
老妪身躯僵硬,动也不动。
程净竹看她片刻,随后对阿姮与霖娘道:“走吧。”
三人回到路中间,顺着老妪所指的方向走去,秋风阵阵涌动,风中忽然传来那道苍老的,干哑的声音:“男人不要去不枯谷,更不要去万艳山。”
阿姮停下,回过头,此时天色有些阴,像是要下雨的前兆,风吹道旁衰草簌簌而动,那老妪仍跪坐在溪边,她面前那一点烛火焰光跳跃,迎风而不熄,那昏昏的光影,映照老妪佝偻的,枯瘦的一副身躯。
长巾包裹住了她整张脸,她说:“鬼娘娘憎恨男人。”
篮中的纸钱被秋风卷起,漫天纷飞。
天色昏昏,雨要落不落,洞窟中最先感受到明显的潮湿,此时洞中烛火昏昧,一张梳妆台上,满匣金银珠宝闪闪发亮。
一只苍白的,纤细的手指间捏着一副辑珠金凤钗,碧玉流苏轻轻晃动碰撞着她涂满鲜红丹蔻的指尖。
光滑明亮的铜镜映出她半张侧脸,桌边的胭脂粉散了些出来,她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揉在苍白的面颊:“怪我,忘了还有个活的臭道士。”
“春梁,他没伤了你?”
这道女声娇柔婉转,温柔至极。
在她身后,那女子一身鹅黄衫裙,此时正垂着脸,她一摇头,蓬乱的鬓边凤钗流苏晶莹晃动:“他好像没什么本事,反倒被我吓跑了。”
闻言,那镜前的女子不由发出一声轻笑:“我知道你被那叫净空的和尚捉去,受了苦,放心,我会好好收拾他的。”
她的嗓音又轻又慢,令人不寒而栗。
春梁抬起脸来,看见案上那一顶精致美丽的凤冠,她面上露出踌躇之色:“璇红姐姐,今日是国主的生辰,你……不回去么?”
镜前,女子拨弄凤钗的手指微顿,她似乎轻轻嗅了嗅风中的余味,随后嗤笑:“她的生辰,有那么多人都惦记着呢,何必多一个我。”
“璇红姐姐……”
春梁动了动嘴唇。
“今晚是我的好日子。”
女子将凤钗搁下,又捧起那凤冠,冠上珠玉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春梁,别扫我的兴。”
天还没有黑透,已是小雨霏霏。
不枯谷中响起锣鼓,唢呐高亢的调子盘旋于整个山谷,山道上,衣饰鲜亮的一队人马缓行其中,阿姮站在崖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些人。
朦胧雨雾中,他们看起来肢体十分僵硬,红布缠住了脸,甚至看不出来性别,有些手中提着灯,但薄薄的灯纱中,跳跃的却是幽幽磷火。
“看起来不像人类。”
阿姮说道。
“那像什么?”
霖娘撑着一把伞,才不至于沾到雨水。
“木偶。”
程净竹打量着他们僵硬的关节,说道。
“木偶?”
霖娘不禁又看了一眼底下,除去那些敲锣打鼓,吹唢呐的,中间都是彩衣女娥,她们个个纤腰秀项,一边走,又一边不自禁回头望向被人抬着的那顶红轿。
说是轿子,其实就是几层红纱覆盖起来的滑竿,水珠不断从滑竿中淌下来,一女娥用绣帕掩着嘴笑:“这回的新郎不会还没到堂上,便要化了吧?”
其他几个女娥也跟着娇笑起来。
“她们是鬼。”
霖娘怎么说也是水鬼,虽与这些鬼不太相同,但也是能看出端倪的:“看来,轿子里便是鬼娘娘新娶的新郎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底下磷火营营,霖娘有点害怕。
阿姮看着底下那些鬼影托着红轿,点着磷火,很快往前面去了,她忽然问霖娘:“你们人类娶亲都要做什么?”
霖娘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拜堂,摆宴席什么的吧。”
“宴席?”
阿姮来了点兴致,又问:“那女鬼成亲,要不要摆宴席?”
“……呃,也许吧。”霖娘也说不准。
细雨如丝,点缀阿姮乌黑的鬓发,她一把抓住程净竹的衣袖,弯起眼睛:“小神仙,我们去吃席吧!”
第24章 第24章 “可他是我的布娃娃。”……
夜色昏黑, 送嫁的鬼影重重,托着那一顶鲜红的轿子往不枯谷深处前行,越往里去,雨雾越浓, 女鬼们身姿袅娜, 个个装束整齐, 云髻钗环。
轿子两边各一名提篮的女鬼,她们纤细的手指在篮中微微一拂,伴随篮中点点磷火纷飞而出, 臂弯的披帛被风轻轻牵起, 衣袂缥缈, 如梦似幻。
她们或耳语, 或轻笑,冥冥磷光点缀她们的裙摆, 阿姮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看她们朝那些抬着轿子的木偶人们招了招手,随后足下生烟, 于氤氲中身影浮起, 飘入一片白茫茫的雾中, 那些敲锣打鼓的木偶人们也随之而起, 很快没入雾中, 抬着轿子的木偶人亦紧跟其后,很快,轿子后被风吹起的一片鲜红的纱幔隐没无痕。
鬼女不见, 木偶失踪,此时寂无一声,山间唯余一片雾气忽浓忽淡, 又隐约展露一片无垠的旷野,而旷野之间,绿芒闪烁。
“不见了?”
霖娘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姮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一时心惊胆颤。
细雨迷蒙,天色昏黑,程净竹指尖托着一道焰光,只见那雾中一片原野,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阿姮拖着个胆小如鼠的霖娘也跟了过去。
越往前,雾越浓,白茫茫的一片,遮天蔽目,霖娘就在身边,仍紧紧抓着阿姮的手臂,但阿姮却发现忽然听不见雨珠敲打霖娘伞沿的滴答之声。
湿润的雾气拂面,阿姮眼睫轻眨,忽然间,云消雾散。
眼前极致的白顷刻化为浓郁的黑。
阿姮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条幽深的甬道。
“这……是怎么回事?”
霖娘大吃一惊,没明白方才的荒野如何一瞬化为石中之窟。
“鬼魅幻术。”
程净竹的声音落来。
阿姮一瞬抬眼,洞中磷火幽微,照见立在不远处的那黑衣少年,他以指尖那道不灭的焰光在一张白符上画出几道金痕,随后将白符贴在自己身上。
随后,他胸前的宝珠散发莹光,使他身形瞬间消散,霖娘惊呼了一声:“程公子?”
阿姮几步上前,看向四周,却听那道清泠的嗓音响起:“阿姮姑娘。”
阿姮循声低头,幽幽磷火映照她脚边一只布娃娃,她面上浮出惊奇之色,立即俯身将那娃娃捡起来。
它头发银灰若缎,穿着一身黑衣,腰间绑着根银亮的法绳,胸前挂着那串水青的宝珠,没有五官,只在大约眉心的位置有一点红痣般的印痕。
“小神仙?”
阿姮捧着这个无脸娃娃,新奇极了。
霖娘已然目瞪口呆:“天啊……”
“除了木偶人与新郎,鬼娘娘见不得任何男人,为避免打草惊蛇,我只能暂施傀儡术,隐去我声息,”布娃娃动也不动,那道沉静的嗓音却落在她二人耳边,像是顿了一下,“阿姮姑娘,不许乱动。”
他语气微冷,十分不善。
“哦。”阿姮抿唇笑着,收回了摆弄娃娃头发的手指。
春梁从石室中出来,走到开阔的正堂中,此处乃是璇红新找的洞府,所以内饰不齐,但鬼女们还是将这里精心装扮过了,地上铺有红绒毯,又有雕梁花罩,立柱间纱幔轻卷,再看堂中桌椅俱全,四下灯盏明光,案头花瓶簪香。
不多时,堂中鬼女齐聚,各自端坐席间,她们一见春梁,便以绣帕相招,春梁一走过去,她们便围起她,一名青衣女鬼握住她的手,细长的眉蹙起:“春梁妹妹,那和尚没伤着你吧?”
春梁摇摇头。
鬼女们都松了口气,那青衣女鬼轻拍着春梁的手背:“那和尚真是可恶,我们听璇红姐姐的吩咐四处寻你,遍寻不到,还以为……”
春梁眼中含泪,微微垂首:“我本也以为要再见不到众姐妹,也不知那和尚是与谁交手,竟被人打碎了法铃,才令我逃出生天。”
“不论如何,这都是妹妹你的好造化。”
那青衣女鬼按着春梁的肩在桌边坐下,另一名年轻的女鬼立即摘下髻间的玉梳递给她,青衣女鬼接过来,便摘下春梁鬓边的发钗,替她梳理蓬乱的发:“你啊,本不该自己去榕树镇接人,若叫上我们姐妹一道,说不定那和尚早成了死人一个!”
青衣女鬼声音平和,却令春梁脊背微微发寒,她抬起头:“今日,你们都不回山上吗?”
堂中忽然一静。
青衣女鬼替她梳头的动作一顿。
春梁道:“今日,是国主的生辰。”
堂中死寂,许久,春梁方才听见身后的青衣女鬼微微叹息,说道:“我们怎敢再见国主呢?”
“唯有遥祝而已。”
鬼女们低着头,不知谁轻声说道。
春梁抿了抿唇,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听见一阵很轻的步履声,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洞口,那里幽深昏暗,伴随越来越近的步履声,两道纤瘦的身影从漆黑中显露出来。
原是两名女子。
左边那个身穿烟紫衫裙,一层皂纱将她的头发与脸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她似乎有些害怕,双手挽着右边那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衣裙绯红,一副苍白的面容,乌浓的鬓边点缀鲜艳的红山茶,她怀中抱着一个布娃娃,那娃娃像是被精心装扮过,一身珠饰漂亮极了。
堂中二十余名鬼女警惕地凝视她们。
“你们是谁?”
那青衣女鬼问道。
“请问,”阿姮漆黑的眼眸微微弯起,她扫视了一番堂内这些衣饰鲜艳的鬼女们,“你们这里有宴席吃,是不是?”
这时,另一边的甬道中传出一阵娇笑声,不多时,十来个女鬼款款而来,她们正是那送嫁队伍中的女鬼。
此时堂内烛火朗照,她们髻中的钗环,耳边的明珰,颈项间的项链,映照她们美貌姿容,艳光更甚。
“晴芸,这两位是?”
她们也看见对面甬道口上的两个女子,有人便走到那青衣女鬼身边,问道。
那晴芸打量着阿姮与霖娘,而后说道:“她们似乎是来吃喜宴的,你们连自己身后带没带尾巴都不知道。”
“哎呀。”
那女鬼惊呼一声,随后快步走到阿姮与霖娘面前去,霖娘紧紧地贴着阿姮,只见那女鬼手中拿着一柄团扇,扇上绣着一幅蝶扑牡丹,随着女鬼围绕着她们两个打量,那团扇带起的风一阵又一阵。
“这位姑娘身上有十足的鬼气……”那女鬼停下步子,忽然凑近霖娘,似乎在嗅闻着什么。
霖娘满背冷汗,她掌心里紧紧地攥着一张折起来的白符,那是程净竹事先给她的,用以遮掩她身上浓重的水气。
“不知姑娘是如何死的?”
那女鬼问道。
“我……”霖娘知道女鬼没发现她实则是个水鬼,暗暗松了口气,随后低下头去,面露凄哀,“我是被情郎所骗,被他杀死的。”
霖娘的话真假参半,那女鬼听了,不由拧起秀眉:“竟有这等事!作孽的男人,简直该死!”
那晴芸也款步来到霖娘与阿姮身边,她的目光在阿姮身上游移,问道:“那么这位姑娘呢?”
阿姮身上也有一道白符,浸满了霖娘的鬼气,暂时隐去了她的妖气,听见晴芸问话,她抬眸对上晴芸审视的目光,笑着说:“我杀了她情郎。”
晴芸一愣:“……什么?”
霖娘一个激灵,赶紧张嘴:“她她是说!我情郎杀了我,然后……然后她杀了他,再然后……”
“难道官府治了这位姑娘的罪?”
春梁扶着被姐妹们梳好的鬓发,站起身:“杀头之罪?”
“对!”
霖娘连忙点头,然后紧紧抱住阿姮,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我与阿姮本是最要好的姐妹,她见我被人害,所以才……”
那晴芸心中本有疑窦,但见这般姐妹之情,她面上不由松动了些,其他鬼女们则连忙将这两位孤魂簇拥着去席间坐下。
“想不到两位妹妹还有这般堪比金石的情谊啊。”
“是啊,真教人感动!”
鬼女们围着她们两个,七嘴八舌地说道。
霖娘一时有些晕晕乎乎的,这洞窟之中雕梁立柱,轻纱慢舞,案上还有香炉幽幽冒烟,哪里像个鬼怪洞府。
“你们可是听说了此地有个女儿国才来的?”
春梁问道。
女儿国?
霖娘有些茫然,巢州不是岐泽国的地界么?又怎么来的女儿国?
此时忽然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阿姮望向右边一道纱帘内,姿态僵硬的木偶人们开始操纵起丝竹。
“璇红姐姐要出来了,我们快去带新郎!”
一名女鬼说道。
一时间,十几个女鬼轻迈莲步,款款移向甬道中去,晴芸则指挥着剩下的女鬼将备好的菜肴端上桌来。
但这里也没有什么其他宾客,女鬼们摆好宴席,便各自入座,那春梁正坐在阿姮身边,只见菜肴一上桌,阿姮便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菜吃。
明堂正中,红色的流苏帘子后出现一道身影。
春梁与一众女鬼都站起来,齐声唤:“璇红姐姐。”
霖娘也赶紧站了起来,她紧张地拽了拽阿姮,却没拽动。
那女子轻声笑着:“你们都坐,这样的游戏你们也不是第一回陪我玩,何必一个两个都这样。”
这声音又轻又缓。
春梁她们又都坐了下去,一时间,堂内女子欢笑无限,春梁看了一眼身边的阿姮,她抱着个布娃娃,仍在心无旁骛地吃饭。
似乎真像她所说,她是来吃酒席的。
春梁看了会儿,不由轻声问霖娘:“这位阿姮姑娘真是被杀头,而不是……饿死的么?”
“……哈哈。”
霖娘讪讪一笑。
一阵阴冷的风拂过,阿姮鬓边浅发微扬,她终于停筷,抬起头看向那道流苏帘子,被风微微吹开的帘后,是一张贵妃软榻,榻上斜靠着一女子,墙面上映出那女子头上花冠的影子,却没有她的影子。
“有新客啊。”
那女子在帘后幽幽道。
春梁立即站起来,说道:“璇红姐姐,她们是为女儿国而来的。”
阿姮看了一眼春梁,指间的筷子早丢在桌上,手指正百无聊赖地勾着布娃娃的头发丝玩儿。
那女子忽然又笑起来,笑声里透着一股阴冷:“春梁,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们找错了地方,我这里是吃人窟。”
春梁低头,说道:“姐姐勿怪,我这就带她们走……”
“走什么?”
流苏帘后,那道女声变得懒懒的:“既然来了,便都是客。”
晴芸见此,立即站起身来,拍了拍掌,随后,丝竹声乐陡然变换,那甬道口点缀的几处文竹在嶙峋的石壁上影子晃动。
很快,甬道里最先有一个女鬼探出头来,她眼眉带笑,神采奕奕,错开身去,身后数个姐妹便抓着一个红彤彤的影子穿过竹桥,往堂上来。
“救命啊!”
那身形瘦长,被红纱一层层蒙住的脸的男子浑身抖如筛糠,哀哀地喊道:“鬼娘娘,放过我吧!”
满堂女鬼顿时笑成一片。
只有阿姮身边的春梁低着头,没有笑意。
但好像……也不是。
阿姮轻抬眼帘,看到相隔几桌的一名蓝衣女鬼似乎想要起身,她左右另两名女鬼则立即按住她手背。
那两名女鬼很小心地凑过去,正轻声对那蓝衣女鬼说了声什么,那蓝衣女鬼方才不再动。
阿姮盯着那蓝衣女鬼,眼中暗红的光微微闪动。
“阿姮,我觉得他……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这时,霖娘凑了过来,在阿姮耳边小声说道。
阿姮闻言,这才去仔细打量那个正被一众女鬼调笑的新郎,一名女鬼踢了他屁股一脚,他直接扑倒在地,四仰八叉,鬼女们又是一阵大笑。
那新郎蜷缩在地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渗出水来。
“璇红姐姐,你再不来看你的新郎,他恐怕就要化了!”一女鬼用绣帕捂着嘴笑道。
其他女鬼也跟着笑。
满堂粉黛,香风如缕。
阿姮见那流苏帘中探出一根苍白的手指,那指甲上涂着鲜艳的红色,她指节屈起,勾开帘子,堂内红纱绢灯与橙黄绢灯交相辉映,昏昧的光落在那帘中半露出的侧脸,乌黑若云的发髻,玛瑙珠钗斜簪鬓边,耳边银色的凤羽纤毫毕现,点缀红玛瑙珠,轻盈灵动。
“我就知道你们要笑话我娶来一个湿漉漉的郎君。”
她红艳艳的嘴唇微微勾起,嗔道。
很快,她将那帘子又拉开了些,几步走入明光中,此时,阿姮方才得见她的全貌,她发髻中间簪着凤鸟银羽冠,鸟首双眼仍是小巧的红玛瑙珠,鸟喙处衔着一颗珍珠与一颗玛瑙珠,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在眉心微微晃动。
她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裙,襟前,袖口,乃至衣摆都绣有凤鸟的尾羽,灯烛之下,泛着丝线独有的光泽。
也许是涂过胭脂的缘故,她的脸色并不苍白,而很有几分人的血气,堂内灯火映照她满头珠翠流光熠熠,更衬她画黛弯蛾,红妆绝艳。
听到女鬼们发出赞叹的声音,她满足地笑了一声:“我今日装扮,是否更胜从前?”
“是啊璇红姐姐!”
“这回的嫁衣真是好看,你的凤冠也好看!”
女鬼们围上去。
“好了。”
璇红站在阶上看着她们,微微抬起下颌:“快让我见一见我的新郎君。”
女鬼们立即让开一条道,簇拥着璇红。
阿姮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璇红胸前的璎珞,再看她腰间精美的环佩,她不由想起今日榕树镇上从那王公子手上拔下来的扳指。
她戳了戳布娃娃的脸。
原本动也不动像个死物的布娃娃微微泛出光泽,却没有任何动静,阿姮两只手捧着布娃娃,对他说道:“你欠我宝石扳指。”
没有任何女鬼注意到阿姮这边的动静,她们也都不在席上了,都围了过去,看璇红扯那新郎脸上的红纱。
布娃娃仍无动静,阿姮又戳了戳他眉心的红痕。
这一刻,阿姮听到一道忍无可忍的风音:“别在这里生事。”
除了她之外,没人听到这声音。
阿姮微微弯起眼睛。
粉黛丛中,那裹在新郎头上的红纱很长,每个女鬼几乎都要上前去解下一圈来,又传给下一个女鬼,如此一圈又一圈,那新郎晕头转向,衣摆滴下来更多的水珠。
女鬼们一片欢声笑语,那红纱还到璇红手中,璇红用力一拽,那新郎转了个圈,栽倒在地,头上再也没有遮掩。
他先吐出一大口水来。
女鬼们连连后退,有的用团扇遮脸,有的用绣帕捂嘴。
他越吐越多,有女鬼不禁嫌弃道:“璇红姐姐,他也太恶心了。”
璇红走上前,涂满丹蔻的手轻抚上那新郎的肩,新郎浑身一颤,她的手顺势往上,越过他的脖颈,抓住他的发髻,迫使他仰起头来。
新郎一抬头,女鬼们围上去,上下打量起他。
“璇红姐姐,这个长得不太……”
有女鬼蹙起柳眉,说道。
“这已然是我从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里挑出来的勉强能看的一个。”璇红睨着他,神情似乎也不算很满意。
“鬼娘娘啊!小生自知长得太丑,配不上您,配不上您啊!”
新郎崩溃大哭。
透过女鬼们身影间的缝隙,霖娘终于辨清那张脸,她倒吸一口凉气,瞪起眼睛,一下看向阿姮:“那不是……”
那不是何秀才吗!
阿姮端着杯盏,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有点辣辣的,但是又有一种醇厚的香味,她抽空看了一眼那边,也认出那何秀才来。
“瞧他吓成这样,好没出息!”
一女鬼用团扇掩着脸,笑道:“就他这样,还敢跑到这儿来替什么阎王爷办差呢!”
“快来抓他跟姐姐拜堂!”
“快呀!”
“抓住他哈哈哈……”
霖娘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幕,她们戏耍着那何秀才,却像扑蝶一般文雅又灵动,众女鬼将何秀才耍得团团转,看他崩溃地哭,她们笑得更欢。
她们时不时用扇子敲他的头,他的鼻子,又或者踢他几脚,将他故意踢到其他姐妹那儿去,再由姐妹踢回来。
“阿姮……”
霖娘有些看不下去了,拽了拽阿姮的衣袖,话还没说完,却见那何秀才忽然大叫:“我跟你们拼了!”
他周身扑开层层水浪,一时间女鬼躲避不及,被水迎头浇了个透,女鬼们个个惊呼起来,连连后退几步,个个身上滴水,形容狼狈。
此时,堂中忽然死寂。
丝竹声不再。
女鬼们立在那里,她们看着何秀才,神情逐渐平静下来,却无端显得有些阴冷,何秀才胸口里突突地跳,他屁股还挨在地上,忍不住往后挪了挪:“你们……你们在此为恶,伤人性命,阎王爷已经有所耳闻,说不定哪一日,他便会来掀了你们这鬼窝!”
女鬼们依旧盯着他,不笑,也不闹。
无尽的阴冷爬上何秀才的后颈,他觉得这些女鬼的眼神竟然比他待了好几年的那条河的河水还要冷。
“哈哈哈哈哈哈……”
璇红忽然仰头笑起来,这洞窟中不断回荡着她的笑声,再看向那何秀才,她一把攥住他的下巴,垂眉,低眼,阴森的鬼气刹那缭绕在何秀才的周身,她美丽的面容尽是嘲讽:“因为你这副寡淡的样貌,这游戏也变得一点都不好玩。”
她鲜红的指甲轻轻擦着何秀才的脸:“那我们不如来玩一个新的游戏,譬如,你那位阎王爷在阴司里会玩的?”
何秀才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什,什么……”
璇红微微一笑:“你不是替他办阴差吗?那你说,我们这些恶鬼若是下了阴司,会被如何对待啊?”
何秀才眼瞳震颤。
“水鬼剐起来,也不知是淌血,还是淌水。”
晴芸在旁,轻摇团扇。
“还是斫下他的四肢?”
又有女鬼说道。
“他方才弄脏了我的衣裙,该剥他一层水鬼皮啊。”
女鬼们兀自商量着,就像是聚在一处说什么香粉好用,什么茶点好吃似的。
“先拔了他的舌头。”
璇红漫不经心地说着,涂满丹蔻的指甲忽然变得很长,她抓着何秀才的发髻,尖锐的指甲抵入他口中去。
何秀才瞪大双眼,发出呜鸣,却根本挣脱不开。
那些女鬼们又笑了起来。
一席金瓯玉碗,光映满堂,再看雕梁花罩,华彩非常,女鬼们衣装鲜艳若古画仕女一般娇俏美丽,可这洞窟终究阴寒极了,霖娘此时方才感受到这种从嶙峋石壁中渗出的浓浓的阴寒,她吓得不轻,再看阿姮,却见她一边拨弄着布娃娃胸前的珠串,一边兴味十足地欣赏着女鬼们的作为。
霖娘不由喊道:“阿姮……救救他!”
阿姮还没什么反应,立在群鬼身后的春梁先出了声:“璇红姐姐,不要!”
“春梁,你不要管这里的事。”
晴芸看了她一眼。
璇红根本没有理会春梁,何秀才被迫大张着嘴,被她尖利的指甲掐住舌头,他瞳孔紧缩,却是此时,一道剑光闪过璇红眼前,璇红立即翻身躲开,轻飘飘地落去阶上。
一众女鬼退开到阶前去,她们凝视着那被两名素衣女鬼护在当中的蓝衣女鬼。
璇红居高临下,她看着那蓝衣女鬼手中的剑,唇边浮出笑意:“你终于按捺不住了?”
那蓝衣女鬼一怔,似乎没料到璇红竟然早就有所察觉,随后她抬手化去脸上那张鬼面,一时间,她身上的鬼气退却,俨然是一个活人:“你这恶鬼,不仅害人,连这只水鬼你也不肯放过!”
她身边两名素衣女鬼亦化去鬼面,剥下那层幻术,她们一身灰白氅衣,束髻,簪白玉莲花冠,广袖一翻,剑挽银光。
“原来是三位女冠。”
璇红一笑,眼波流转:“我说怎么闻不到一丁点臭男人的味,不过你们身上的檀香味,未免也太重了些。”
阿姮也在打量那三名簪白玉莲花冠的女道士,她轻轻嗅闻了一下,果然有一股香味,但那蓝衣女子身上,却有一种更为馥郁的芳香。
那蓝衣女冠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这鬼物鼻子如此灵敏!”
“我一向不与女子为难,”璇红抬手摸了摸鬓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你们最好快些将我那三位姐妹放回来,如此我还可以让你们离开。”
“放回来?如何放回来?”
那蓝衣女冠拥有一副年轻娇俏的面容,说话间轻抬起下颌,有些浑然天成的傲气:“你那三位姐妹身上各有各的人命血债,如今已身在阴司,什么业债恶果,都要清算干净了!”
一听“阴司”二字,那璇红一双秋水柔波似的眼陡然迸发凶光:“果然道士都不是好东西!那么今日,你们且都留下命来!”
柱边纱幔飞扬,满堂灯火映照鬼女们鲜艳的衣装,惨白的面容,她们全都屈起指节,展开尖利的指甲,用通红的眼盯住那三名女冠,蓄势一瞬,一拥而上。
两名素衣女冠手持轻剑,将那蓝衣女冠围护其中,而那蓝衣女冠并不露怯,手中剑光一闪,横劈过那女鬼晴芸长长的指甲。
一时间,鬼女们与几个女冠缠作一团,金樽玉箸散落一地,美酒佳肴尽毁于席,三名女冠很快被女鬼们分而攻之,那蓝衣女冠更是被晴芸逼得后退数步,后腰不慎碰到桌沿,上身倒向席上,阴寒的风迎面袭来,蓝衣女冠迅速侧过脸去,只听得一阵刮擦的刺耳声响,蓝衣女冠再回过头低下眼睛,只见晴芸指甲并卷如钩,没入桌中。
晴芸一击不中,另一只手立即接着往蓝衣女冠喉咙去,蓝衣女冠则以轻剑相挡,剑锋微侧,又削断晴芸一寸指甲,随之一脚踢在晴芸腹部。
晴芸摔出去,后背抵上立柱,摔落在地。
蓝衣女冠还躺在桌上,正要起身,却对上坐在桌边的那红衣女子好奇的目光,那女子抱着一个布娃娃,分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仿佛从来身在局外。
那璇红观察着那两名素衣女冠一边应对鬼女们的杀招,一边奋力地靠向那蓝衣女冠,她唇边浮出阴冷的笑意,见那蓝衣女冠轻巧地一个起身,璇红猛然飞身上去,她拔下鬓边的凤钗,重击蓝衣女冠迎上来的剑锋。
剑刃陡然断裂,蓝衣女冠脸上浮出诧异之色,那两名素衣女冠见璇红身带罡风,扑了过去,她们脸色大变,齐声:“小姐!”
然而女鬼若五色重云般层层叠叠围困她们,使她们没有办法接近。
也是此时,罡风迎面,蓝衣女冠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了,她脸上终于浮出一分惊慌之色,手中断剑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
阿姮亦感受到那罡风,她兴致正浓,见璇红指间凤钗尖锐的尾端直指那蓝衣女冠喉咙正中,忽然间,她怀中的布娃娃化为一道金芒,紧接着,一道银白的法绳若灵蛇游弋,顷刻缠住璇红执凤钗的手。
璇红一惊,她的视线自缠在手腕的法绳缓缓看去,还没看清,那法绳便脱离她手腕,随后在堂中扫了一圈,逼得满窟鬼女顷刻退去璇红身边。
璇红被众姐妹簇拥,此时她终于得见那手持法绳的,竟然是一个黑衣少年,那少年一身宝饰,神观若雪,此时洞中阴风阵阵,少年发若银灰,黑色的发带飘逸,尾端的珠玉轻轻碰撞着发出清音。
鬼女们听不得他身上的清音,个个头脑轰鸣,耳中生疼。
那两名素衣女冠趁此机会,立即围护去那蓝衣女冠身边,而春梁捂着耳朵,只观那少年衣饰,她便立即看向坐在桌边的阿姮。
晴芸也在看阿姮,果然,她怀中的布娃娃不见了。
阿姮一手撑着下巴,一脸无辜地笑:“没想到我路上捡的布娃娃,竟然是个人啊。”
她又在玩了。
程净竹看了她一眼。
“傀儡术,怪不得我闻不到你的味道。”
璇红的目光几乎黏在少年身上,她脸颊飞霞,红唇勾起:“你也是道士吗?与她们一路的?小道长,你长得真好,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早知你在这里,我便该选你与我玩这个游戏,那才有趣!”
她拨开鬼群,款步上前,抬起手来,红艳艳的指甲几乎就要触碰少年的衣襟,而阿姮盯着她的手,忽然开口:“可他是我的布娃娃。”
璇红的手一顿,看向坐在桌边的阿姮,见她情态天真,似乎有些不高兴,璇红忽然轻声一笑。
“尔等鬼物,休要嚣张!”
也是此时,那蓝衣女冠忽然以手握住断剑,划出血来,那两名素衣女冠见状,有些慌神,却又很快屏息,同时握剑,以血化阵。
顿时洞窟中狂风四起,一道混合着血气的金光大阵逐渐凝成,璇红脸色一变,她周身立即漫出黑气,若蜂群涌向女冠。
“让开。”
程净竹出声提醒那三名女冠的同时,立即挥出法绳袭向璇红,璇红本能以双掌抵挡,却被那法绳击中,顿时身躯散成白光,流向甬道口,才又化为人形,她低头只见自己满掌被灼烧的痕迹,她此时终于意识到,这少年并不好对付。
那三名女冠避退及时,并未被璇红伤到,此时她们的诛妖伏鬼阵已成,满窟女鬼顿时痛不欲生,而霖娘幸有元真夫人法宝在身,并未受到什么影响,那撅着屁股躲在椅子底下的何秀才也因为有龙宫宝衣而并未被这阵法所束。
阿姮却觉得这阵法的光芒太刺眼,刺得她满腔燥火,霖娘看她脸色不对,便立即上前拉住她:“阿姮你怎么了?”
白符顷刻落地,阿姮身上红云顿涌,她心中涌起无尽的破坏之欲,暗红的双眸一抬,红云漫卷,洞顶转动的金光阵法顷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一时间地动山摇,雕梁坠落,立柱倒塌,花瓶砰然碎了一地,女鬼们惊恐地踩过满地花枝。
“璇红。”
这一刻,一道温和的,平静的声音自甬道深处传来。
璇红听见这声音,一瞬回过头去,顿时风雾扑面而来,顷刻盈满洞窟,白茫茫的一片,朦胧中,霖娘发觉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霖娘转头,只见浓雾中隐约露出春梁的脸,她焦急地说:“快跟我们走!”
“……哎?”
霖娘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春梁拽着趁雾而飞,而阿姮也因为被霖娘紧紧拉着的缘故,身影也跟着没入浓雾。
最后一刻,
她回头,看向碎裂的金光阵法下,茫茫白雾中,那黑衣少年以一双沉静若水的眼凝视着她。
第25章 第25章 “喜欢啊。”
白茫茫的雾气几乎笼罩整个不枯谷, 阿姮自觉身若轻风,被霖娘拉着漂浮于漆黑夜色之中,不多时,雾渐散, 风渐止。
阿姮垂眸, 最先看到自己踩在潮湿山径上的双足, 白雾彻底散尽之前,阿姮迅速化为红云,藏匿于霖娘衣角底下。
霖娘手中空空, 望四周夜色笼罩, 山野苍翠, 她不禁张口:“阿……”
“别叫。”
风音落在霖娘耳边, 打断她:“若你不想被她们发现我的身份的话。”
霖娘一下闭起嘴巴,抬起头, 只见一片雨雾绵绵, 而那些鬼女们个个心有余悸,却出奇的安静, 霖娘顺着她们的视线, 看向那名与红璇无声对峙的女子。
阿姮藏在霖娘的衣角, 认出了她, 竟是那个在榕树镇巷子中给过她劝告的年轻女子。
但不同于白日所见, 阿姮此时方才辨出她原来穿着一身墨蓝的衫裙,而此刻仍撑的那把伞,红色的伞面, 洁白的牡丹。
伞下,女子乌发云髻,簪一支辑珍珠三尾偏凤, 凤尾镶红宝珠,凤喙则衔珍珠流苏,髻边另缀蓝色珠花几簇,她脸色苍白,眉目静若平湖,容貌淡而雅。
“璇红,你闯下大祸了。”
雨雾斜吹过她纸伞边沿,她的声音中隐含叹息。
璇红冷冷一笑:“再大的祸,也是我闯的,你急什么?”
“璇红姐姐,不要这么对国主说话。”
春梁小声劝道。
璇红哪里肯理会她,仍注视着那女子,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你,我是我,你管束不了我,我不论做什么,也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伞下,女子不惊不怒:“可你的作为,便是万艳山的作为。”
璇红神情一滞。
“你先与我来,我有些话要说。”
那女子转过身去,偏凤尾羽颤颤,流苏晶莹微晃。
璇红凝视她背影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春梁,你领众姐妹回去梳洗,暂作休整。”
鬼女们正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却听到雨雾中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
春梁应了声“是”,转头见晴芸她们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她便走了过去,轻轻握住晴芸的手,道:“晴芸姐姐,众位姐妹,快与我一道回去吧,难道你们不想其他姐妹吗?这三年来,大家都想着你们呢。”
春梁一番话,鬼女们面上皆有些松动,那晴芸沉默不语,却还是领着姐妹们往前去了。
春梁这才回过头,只见霖娘一个,她愣了一下:“你那位妹妹呢?”
霖娘做出一副惊慌的样子:“都怪我没拉紧她!”
春梁连忙上前握住霖娘的手,道:“妹妹也别太着急,你先随我走,我们……我们等国主与璇红姐姐叙话后,再请她们想想办法。”
霖娘一副伤心的模样,点点头,跟着春梁去了。
顺着山径往前走了不过片刻,藏在霖娘衣角的阿姮远远望见前面横建一石牌,上面的字迹不知被什么磨去,不见细微,穿过牌坊,地上则覆盖砖石,也许是年深日久,疏于打理,砖缝中杂草丛生,一片萧条。
砖地尽头,则是一截斜铺向上的石阶,石阶太长太高,霖娘拾阶而上,近上面方才从一片朦胧的雾色中望见几点灯火。
越往上,则越看清那几点灯火乃是点缀一道宫门前,那门上金钉浮沤,虽有所岁月伤损,却依旧被那灯影照得残辉熠熠。
春梁与晴芸相扶着率先走去门前,那高大而沉重的宫门便徐徐打开,一众鬼女怀着复杂的心绪踏入门槛,霖娘则慢慢缀在尾端。
门外衰草连天,破败荒凉,却不想门内竟别有洞天,越往里去,越是群墙朱粉,门栏窗槅,琢尽四时花样,廊庑四通,移步见景。
阿姮与霖娘都从未见过这些文雅景致,一时间眼花缭乱,那些女鬼们似乎许久未归,此时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四周。
阿姮忽然听见一些动静,循声望去,只见不远藤萝掩映处,微露一径,很快那片浓绿被一阵风吹动,一片淡白的雾色里,逐渐显露一群衣装明亮的女子,她们梳着整齐若云的发髻,发上绢花珠翠,鲜妍各异。
有的手持轻纱团扇,有的则持绣帕,她们很快顺着小径而来,抬头瞧见晴芸春梁等人,便个个露出欣喜的神情。
“晴芸!真是晴芸她们回来了!”
有人喊道。
她们欢笑着跑来簇拥着这些归来的鬼女们,有人抱住晴芸的手臂:“晴芸妹妹!你一走就是三年,怎么这样狠心!”
晴芸不禁泪落:“我……”
张了口,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姐妹们,快让晴芸姐姐她们去你们那儿梳洗吧?有什么话,都可以在一块儿说个明白了。”
春梁看她们都一副要哭的样子,便连忙说道。
原来这些女子也都是女鬼。
听了春梁的话,她们也顾不得哭泣,赶忙将晴芸等人领去园中,转眼,廊庑上只剩下春梁与霖娘。
春梁正欲对她说些什么,却见方才她们进来的那道月洞门外,有二女相偕而来,霖娘也转身看了过去,只见那年轻貌美的女鬼领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妪。
那老妪一身粗衣,颈子上缠着一块麻布,半裹住她那张被火灼过的脸,她们走得近了,霖娘终于确定:“……老婆婆?”
那老妪闻声抬首,她并不记得霖娘的容貌,因为她这双老眼太不中用了,但见她那身衣衫颜色,老妪愣了一下:“你们……”
这老妪,正是阿姮与霖娘在不枯谷外的溪边,遇见的那个。
但她分明又有些不一样了。
阿姮暗自窥视她,她分毫没有活人的血色,显然已经是个女鬼了。
园中忽然落絮,隐约散发缕缕白光,飘入廊庑中来,几点落在那老妪身上,又或者擦过她生前被烧伤的脸颊。
霖娘骤然瞪大双眼。
阿姮兴味愈发浓,她看着那老妪,不,眼前哪里还有什么老妪,只有一个妙龄女子,她一身粗布衣裙,乌黑的发被烂布条挽起成髻,戴一支古旧的木簪,面容光滑而白皙,颇有清丽之姿。
颈间的麻布巾子被风卷落去阶下,她愣愣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却再没有那种粗糙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她眼睫颤动,眼眶骤然红透,胸膛起伏,语无伦次:“我……这是……”
那名领她来的女鬼轻轻揽住她的肩,指向园子里那棵参天大树,阿姮与霖娘也随之看去,只见那树碧绿成荫,中有白絮,又似堆雪,莹光洁白。
“那是国主对我们的庇护。”
那女鬼说道。
阿姮看着那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她从头至尾见到的都是些妙龄的女鬼,原来那位女国主将自己修炼所得尽用此树,以此为阵眼,庇护整个园中的女鬼,还还她们青春。
“国主?”
那一朝恢复青春的女子摸着自己的脸,还有些迟钝:“不是……鬼娘娘么?”
“你误会了。”
春梁说道:“鬼娘娘并非国主,我们的国主名唤——峣雨。”
园中有一处临湖的楼阁,阁中朱窗雕花,檐下灯笼顺窗槅漏入碎光,铺得室内满地斑驳,一年轻女子临窗而立,细碎的光影投落在她墨蓝的裙袂,鬓边流苏珠影剔透。
“峣雨!”
昏昧的室内,珠帘轻晃,那道满含戾气的女声尖刻极了:“你骗我!你何时变得这样歹毒,竟敢用我的骨灰来困我!”
峣雨闻声,转过脸去,珠帘内,隐约放有一个坛子,那坛子是才从泥里挖出来的,此时若有烛影朗照,则会显出那坛子上的泥,隐隐的发红,发黑,血腥味十足。
坛子周身被红线缠绕,那道飘浮于半空的女子身影也被红线缠绕,她越是用力挣扎,坛子上被红线穿着的铜钱便叮叮当当地碰撞出急促的声响。
“这几年来,你处处躲我,我若不如此,你便又要跑下山去。”
峣雨说道。
“我早说过不用你管!”
女子嗓音发狠:“我做什么都跟你无关!你快放开我!”
峣雨立在窗边,风雨不动。
“我最恨你这样……”女子盯住她,恨不能咬碎齿关,“你以为你在此设下阵法庇护她们,便算是为了她们好么?你是圣人,天底下只你一个女圣人,你心中没有怨,也没有恨,可你问问她们呢?她们心中若是没有怨恨,谁会在此!”
峣雨闭目,岿然不动。
“我们是鬼,是怨恨难消的恶鬼。”
那女子语气阴冷:“你难道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又答应过她们什么?我们的仇,我们的怨,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
峣雨看向她,开口:“可你不能滥杀无辜,你杀了太多男人,璇红,是我没有约束好你。”
“你凭什么约束我?”
璇红面露嘲讽,哼笑:“怎么?她们唤你一声国主,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国之主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起来,好一会儿,才阴狠道:“你醒醒吧!什么女儿国……这只是一座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她又说道:“杀男人怎么了?我恨不得将他们杀干杀净才好!若没有我用他们的血做花肥,照雪坡上那片花也不会开得那么好……”
峣雨再度沉默,璇红知道,一般峣雨自知说什么也无用的时候便会沉默。
但这并不代表峣雨就认同了她的话。
室内静谧良久,璇红平静了许多,她开口道:“峣雨,你放我走,我必须走,说不定今日,一切都要有个了结。”
峣雨闻言,抬起眼:“……什么?”
“这么多年,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不知想了多少办法,”璇红看着她,“却始终离不开巢州。”
“今日在我洞窟当中,那三名女冠设下那诛妖伏鬼之阵,我观她们年纪不大,按道理讲,那阵法绝不该有那样的威力。”
峣雨神情微动:“你是说,那三名女冠……”
“她们三人之中,定然有非常血脉。”
璇红语气沉沉。
峣雨袖中的手一瞬蜷握起来。
“这是一个机会!”
璇红紧紧地盯住她:“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等了太久,今日机会当前,难道你还要与我在此争论不休?峣雨,这份仇怨,难道只是我的么?”
当然不是。
峣雨紧紧地攥着手,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璇红隔着珠帘一直凝视着她,终于,她看到峣雨从窗边向她走来,璇红眼中流露欣喜:“我就知道你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峣雨抬手掀开珠帘,望着半空中被红线所缚的璇红:“你杀了那些受你诱惑的男人,也杀光了那些跑上山来的道士,连阴司阎王派来探路的水鬼你也一个都没有放过。”
“……你什么意思?”璇红心内有了些不好的觉察,她唇边的笑意凝滞。
峣雨不言,手指忽然松开珠帘。
隔着晶莹晃动的帘幕,璇红看她转身朝槅门走去,嗓音一瞬尖锐:“峣雨!”
峣雨步履一顿,她没有回过头,只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中有恨,你一直在受苦,其实,我也恨。”
“恨我无能,不能早为你们讨一个公道,我不知道天上地下,哪里才有我们要的公道。”
槅门外,是沙沙的雨声,峣雨打开门,迎面便是潮湿的冷风,她抬起头,遥望夜色下的山石湖景:“你杀水鬼,必将激怒阴司,天一亮,那些道士也会摸上山来,时间不多了。”
“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璇红尖叫道。
“我知道,你从来不是与我作对,你也不是真的恨我。”
冷风吹动峣雨的衣摆,若深邃海面褶皱的粼波,她侧过脸,深深看了一眼帘中的璇红,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峣雨衣袂带风,身影很快隐没。
那道槅门忽然“砰”的一声合上,阻隔了一夜风雨。
“回来!”
璇红失控般,嗓音尖刻:“你回来!”
她的声息被禁锢在阁中,阁外一片安宁,那春梁领着霖娘行走在园子里,廊庑中灯若天星,照见园中白石崚嶒,纵横相立,再往前,又有翠嶂当前,半遮半露,更添幽趣,霖娘远远见一美貌女子在对面廊下坐,手中握扇,膝上翻开一卷书,正垂眉低首,似在念什么诗句。
“此处便是原先的行宫,”春梁一边走,一边对霖娘说,“原先这里也没这么多姐妹,只是我们国主怜惜女子,就像方才那位,她生前总受丈夫虐打,有一回她丈夫醉酒烧了屋子,却一个人跑了,没想着救她,是国主施法救的她,又惩治了她丈夫,没两年,她丈夫就死了。”
“因为国主时常襄助那些苦命女子,又从不现身,她们又听说传闻中的鬼娘娘,便以为鬼娘娘便是国主,有些女子死后不愿意去阴司,就会在国主冥寿这一日给国主献香,国主闻到那香味,便会让人去领她们来这里。”
“女儿国,是我们这些不肯去阴司的孤魂野鬼给这里的名字,”春梁拉着霖娘,穿过一片婆娑树影,“国主其实并不愿意我们这么称呼她,是我们非要奉她为国主,因为她对我们实在是太好了。”
霖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不过匆匆一面,她也没有仔细去看那位峣雨国主,但她走过廊庑,看向那还在对面廊下看书的妙龄女鬼。
这里本该是个阴森的鬼窟,可她却只嗅到这满园馥郁的花木香味,竟然心中有点安宁。
随春梁穿过石洞,又寻小径走到一湖边,跨过湖上拱桥,停在一楼阁前,春梁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国主,璇红姐姐?”
“春梁!”
楼内,璇红听到春梁的声音,她先是有些欣喜,但转念又想春梁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法替她解开禁锢,便立即沉声道:“快去找晴芸!”
“……什么?”
春梁愣了一下。
璇红早已心乱如麻,她眼眶气得通红:“你让晴芸她们出去,去找峣雨!”
春梁吓得不轻,几乎呆住,但顷刻,她反应过来又连忙转身要跑,但见霖娘,她又顿住,霖娘忙说:“你快先去吧!”
春梁也顾不得其他了,赶紧去了。
满园的安宁,似乎被璇红的歇斯底里给打碎了,檐外风雨愈浓。
楼阁前后几乎无人,红雾从霖娘的衣角散开,很快凝聚成一个女子的身形,一道房门之隔,璇红几乎立刻敏锐地嗅闻到那股非比寻常的妖气。
“姑娘。”
璇红抬眸,透过珠帘,望向槅门:“姑娘何不进来坐一坐呢?”
霖娘紧紧抱着阿姮的手臂,见阿姮抬手要推门,她有点紧张地喊了声:“阿姮……”
门内,璇红听到霖娘这一声,她又开口:“阿姮姑娘,进来吧。”
声音娇软,好似诱引。
她紧紧盯着那朱红的槅门。
“吱呀”的一声,门外的灯火率先铺入室内,璇红看到那一抹绯红的颜色,很快,门被推开,外面灯下,两个女子显露身形。
璇红只盯着那一抹红。
阿姮不紧不慢地进了屋中,抬眸只见珠帘绣幕,又嗅满室温软芳香,靠窗处,梳妆台上一方宝镜,阿姮定步,那镜中正好照她半边身影,镜边胭脂香粉,满盒金银珠饰,只是盒面上雕刻的纹饰有些怪,阿姮细看之下,竟然是一对男女。
再看壁上挂画,一片芳草野径中,仍是一对男女,衣衫半褪,若鸳鸯交颈,亲昵非常,阿姮“咦”了一声,有些好奇地走近。
“这,这都是什么……”
霖娘双颊爆红,语无伦次,她连忙去捂阿姮的眼睛:“你不要看!”
璇红娇柔的笑声传来,阿姮拽下霖娘的手,侧过脸看去,只见那道微微摇晃的珠帘中一只沾泥的坛子放在那儿,上面缠满了红线,铜钱在上面轻轻碰撞。
阿姮嗅到那浑浊的血腥味。
“害什么羞呢?”
璇红在帘内笑:“男女之事而已,男人可以风流,我们女子就风流不得?”
“什么是男女之事?”
阿姮歪着头,问。
“你快别问了!!”
霖娘的脸简直快烫到爆炸。
璇红的声音慢悠悠的:“就是……”
霖娘拉不动阿姮,她转过头一溜烟儿往门外去了,就站在门外,捂着耳朵,红着脸,盯着阿姮。
“我知道,今日那诛妖伏鬼阵是你弄坏的。”
璇红话锋忽然一转。
阿姮原本在看门外的霖娘,听见璇红这句话,她转过脸来,走到那珠帘边上,一根手指勾开帘子,看向被红线束缚在半空之间的璇红,微微一笑:“哦,那么你要怎样呢?”
璇红亦对她笑:“我能怎样?你也看到我的狼狈了,我只是想求你解开我骨灰坛上的红线,放我出去,那些臭道士若是上了山,对我,对你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还是说,你果真喜欢那个小道长?我可要劝你一句,就算是皮囊再好的男人,里子也都是腥的,臭的。”
“他才不臭。”
阿姮说道。
他的血,再馥郁的花木,也不及其芳香。
璇红沉默了一瞬,又说:“可你是妖邪,他与你天生就不是同道,你跟在他身边,无异于玩火自焚。”
阿姮把玩着珠帘,却问:“你觉得你可以杀了他吗?”
璇红愣了一下,她这些年见惯风月,她确定自己从这妖邪脸上找不出分毫人类的情绪,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不喜欢他?”
“喜欢啊。”
阿姮说道。
他的血,他的心脏,她都喜欢。
璇红却越发确信,这个阿姮姑娘果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她问道:“那你跟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他的心。”
霖娘的手段实在是太慢了,阿姮嗅到坛子上浑浊的血腥味,心中的燥意更甚,她难以抑制地想念起小神仙的血味。
“可他是一副金身,若非重创,金身难破,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杀了他?”
她说。
璇红此时终于看清这阿姮妖邪的本性,她当然不会同天真的霖娘一样,将阿姮这番话当成女儿家的情意,这分明是一个妖邪冰冷的,血腥的本性。
璇红眼眉弯起,轻声笑:“阿姮姑娘,你过来。”
阿姮当然不担心这璇红能有什么手段伤她,她穿过珠帘,朝璇红走了过去,霖娘在门外看到这一幕,她一下担心起来,立即奔入室内:“阿姮你别靠她太近,当心她……”
霖娘话还没有说完,隔着那道帘子,她看见阿姮已经靠了过去,而那璇红则低首,凑近阿姮的耳边。
室内光影昏昧,阿姮看到璇红身后有一扇细纱屏风,屏风上尽是衣衫不整的男女,极尽亲昵,她耳边,是璇红含笑的低语:
“阿姮姑娘,谁说金身一定要重创才能破?其实,还有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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