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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关系

    皇上为蒋皇后举行封后大典的这一天, 满朝文武极其家眷皆要到场,盛况非常。

    庄时这一次选入后宫的秀女有很多,蒋皇后不是其中最漂亮的, 也不是他最喜欢的,但她恰好就适合这个位置, 仅此而已。

    庄时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长得平凡却别有一番稳重娴雅的气韵, 蒋皇后出身普通,但庄时不需要一个家世好的皇后, 家世好的那些秀女,做个妃子便够用了。

    蒋皇后还会一手才艺,虽说样样都做不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可庄时就是莫名觉得, 蒋家女样样都能做到中规中矩,既能上得了台面,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是做皇后的最佳人选。

    至于那些要么容貌美得惊人的,要么家世显赫的,做妃子就再好不过了。

    样样都能做到中规中矩的人,偏偏是最难得的, 庄时对蒋皇后深感满意。

    陶采薇是和崔鸿雪一起进的宫, 自蒋青妍抵达京城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她。

    临近宫门时, 陶采薇心里打起鼓来, 崔鸿雪一直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轻柔问道:“怎么了?”

    陶采薇摇了摇头:“我又想见到妍妍,又怕见到她。”

    她今天将要见到的蒋青妍, 会是穿着皇后朝服的蒋青妍。

    崔鸿雪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她一定还是那个她。”

    对于友情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一段时间没见而已,二人的身份却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她说:“那你还是那个你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这对站在权势之巅的夫妻,身着锦服,浑身盛气凌人,崔鸿雪腰间环佩坚硬名贵,她的手横在他的腰间,手心里再不是棉袍温润粗粝的触感。

    崔鸿雪张了张嘴,他想说,他当然还是那个他。

    可是,他捂着胸口,这段时间以来,此处常常刺痛,痛得他直不起身来,但却无人发现,他一直伪装得很好。

    他还是那个他吗?他也说不上来,他觉得他好像不是那个他了,就如庄时所言,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在河首府的崔鸿雪,虽然比起以前也丢了一半的灵魂,他却真的在认真生活、认真耕种,远处飘起的袅袅炊烟和农家米香,都会让他眷恋又热爱。

    他曾在好好学着做一个平凡人。

    如今做回了这个身份,实际上,他已经一丝灵魂也不曾剩下了,只有一丝本能牵着他,要做对陶采薇有利的事情,要对她无有不应。

    她待他也不似从前

    ,她会敬着他,再不会指使他。

    崔鸿雪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他现在已经用尽全力了,他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做,她喜欢什么,他就给她什么,他毕生的目的也只剩下一个,他要她开心快乐地、无所不能地过完这一生。

    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再也没有别的意义。

    马车缓缓在宫道上前行,能将车驾驶进宫门内的,满金朝也唯有他们夫妇二人。

    他们是京城和皇宫里位高权重的一对夫妻,也是满金朝最自由的一对夫妻。

    空荡荡的宫道上,除了一直垂着头来往不歇的宫女和太监以外,也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

    路上不知怎的多出了几块碎石,把马车震了一下,适逢陶采薇正满眼盯着崔鸿雪的眼等他的回答。

    她意识到自己对夫君失敬了,崔相大人,应当不喜被人提起卑微的过往。

    偏巧马车一震,这对位高权重浑身金线堆叠的相敬如宾的夫妻撞到了一起。

    陶采薇头直直倒进了他的胸膛,满头珠钗扎人又乱晃,她听到了头顶那道闷哼的声音,便急急忙忙起来,扶正了头上的珠钗。

    崔鸿雪伸手把住她两只手臂,担忧问道:“怎么了?头没事吧。”

    陶采薇坐正了身体,垂头道:“夫君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崔鸿雪满口的话硬生生被憋了回去,他收回了手,沉声道:“那便继续走吧。”

    他倒宁愿她打自己两下,也好过一直这般阴阳怪气的。

    陶采薇小心看了眼他的神色,松了口气,她对他早已没什么气好说的了,她只想好好敬着他、尊着他,尽快用他的资源往自己身上堆。

    她知道崔鸿雪就是崔波,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崔鸿雪对她来说,是具有绝对性压倒力量的掌权者。

    寻常人家的夫妻,既有夫君使劲宠着妻子的,也有夫君每日打骂妻子的,这些事情皆在男子的一念之间罢了。

    就算是那些被称为妻奴的男人,也不是他们天生就是妻奴,只是他们心甘情愿。

    说白了,男人给女人的权利,也是他们随时可以收回去的东西。

    她可以打他骂他命令他,是因为他是崔波,本来就是她的奴仆。

    可若是现在崔鸿雪告诉她,她仍可以像之前那么做,她却不会了,她能做的这些事情,不过是仗着他的纵容而已。

    也是走到现在,崔鸿雪才知道,陶采薇对自己的信任,为零。

    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上位者,若要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须得一直敬着他。

    崔鸿雪目光扫向她,突然想明白了一切,他之前几次失算,这次当他沉默下来以后,才大体摸清了她的心思。

    陶采薇啊,真是理性到了极致,她只会在她能完全掌控局面时才会谈情说爱,就像她和崔波,而在这种她认为自己不能完全掌控局面时,情爱又被她放到了最后,就像现在一样。

    在情爱之前,她尊他敬他,这些动作做起来毫不费力,她也相应地得到了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

    崔鸿雪的目光逐渐冷肃,她何时才能明白,他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已尽数是她的了,任她揉扁搓圆。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大殿,此处已被装点得十分庄严,两行禁卫直直排开,气势威严。

    各家官眷皆着朝服在殿前列队,等待宣告。

    崔鸿雪从马车上下来,转过身伸出手去接他的妻子。

    众人见是崔相及其夫人来了,皆往两旁避让,给他们让出一条通往最前方的通道来。

    崔相大人抢的这位新婚妻子,容貌当真绝世,这一年以来,陶采薇出落得愈发娇艳起来,一张圆脸如同剥了壳的荔枝,天生的金贵。

    她适时展露出柔弱的一面,将手轻柔柔搭在了崔鸿雪的手心,整个人像是没多大力气一般,被他扶下了马车。

    众人皆谈,崔相大人真是娶了一位娇妻,艳福不浅。

    下了马车以后,她该落后他半步行走,但崔鸿雪却一直牢牢握着她的手,陶采薇心觉于礼不合,但崔相大人似乎是要把他的特权展现到极致。

    大殿前,皇宫内,敢牵着手走路的,也只有他们夫妻了。

    陶采薇亦步亦趋跟在崔相大人身后,被他牵着走,对比起来,身姿娇小得过分。

    崔鸿雪原本已瘦得筋骨毕现,如今穿上这超品朝服,眼神睥睨,只让人觉得他身宽背扩,盛气凌人。

    过了一会儿,大殿内出来一个太监,宣众人入内觐见。

    崔鸿雪便拉起妻子的手,大步朝前迈开,做了第一个进殿的人。

    陶采薇下意识去寻找蒋青妍的身影,却被崔鸿雪拉着先行了跪拜大礼。

    待众人皆朝皇上行完礼后,身着皇后朝服的蒋皇后才从殿外缓缓步入殿内。

    陶采薇目光扫去,眼睫轻颤,她终于看清了蒋皇后的真实面目,而妍妍头戴着繁复华丽的冠冕,红蓝宝石交相辉映,两片翠云以金片做底镶嵌翠羽。

    蒋青妍面色再无青涩,她的步伐沉稳而端庄,她的妆面严谨而庄重,她目不斜视的朝前走,直到走到皇上的身侧。

    帝后执手,众人又是一番朝拜。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声音响彻大殿。

    帝后执手相视一笑,胜过千言万语,皇上在昭告天下,这位便是他选中的皇后。

    蒋皇后容貌秀丽、姿容端方、品德端肃,陶采薇跟随着众人一起恭贺完,抬起头时,正好对上蒋青妍扫过来的目光。

    昔日姐妹的目光短暂交错而过,蒋皇后的视线不会只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

    陶采薇垂下头,心中感慨万分,她心底雀跃起来,冒出了无数的话想跟妍妍说,一时之间,心里跟猫抓似的。

    好姐妹好不容易在京城碰了面,如今近在咫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上。

    陶采薇一边想着,一遍感觉到身旁人在拽她,崔鸿雪说:“该落座了,别一直盯着皇后看,这算不敬。”

    陶采薇闻言怔了一下,垂下眸跟随崔鸿雪坐到座位上。

    他倒是提醒了她,如今妍妍已贵为皇后,她不该再拿她当成以前的小姐妹一般。

    这般想着,她微微侧头看他,崔鸿雪面无表情,她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崔相大人真是一座高高在上的大山。

    也是,她对他不能似从前,对妍妍自然也不能似从前。

    她将自己心里刚刚冒出来的欣喜与活泼又压了下去,她不断提醒自己,这里是皇宫。

    较之以前,她已经成熟了许多了,懂得在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更懂在什么人面前该说什么话。

    崔鸿雪始终敛眉收目,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他就像是皇帝最忠心的臣子,在大殿上静静散发他的威严。

    而他的妻子就这么静静地待在他身侧,等待这场隆重又冗长的仪式举行完毕。

    桌上放着她最爱吃的糕点,崔鸿雪往她身前挪了挪。

    陶采薇却没动,大殿上没有人在吃东西。

    崔鸿雪张口道:“想吃就吃吧。”

    陶采薇摇了摇头:“不想吃。”

    崔鸿雪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会不想吃呢,她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吗?

    他身体往前俯下,吸着气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吃吧,没人会说你。”

    陶采薇瞥了他一眼,道:“夫君,妾不吃。”

    崔鸿雪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最后。

    仪式结束的时候,崔鸿雪忽然起身,给陶采薇留下一句:“我去办点事,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便走了。

    帝后二人自是不会留在这里等着与众人寒暄的,带着仪仗浩浩荡荡地就走了。

    陶采薇在凳子上坐不住,等这些人散了,她得去找妍妍说会儿话。

    她刚刚坐在这儿想通了很多,她不该有太多顾虑的,妍妍是她从小的好姐妹,无论如何都是。

    她从凳子上起身,往殿外走去,皇上与皇后长长的仪仗像一条长龙,稀稀拉拉走了很久也见不到头。

    陶采薇便跟了上去,纵使有宫人看见她,知道她的崔相大人的妻子,也不会为难她。

    陶采薇心里却忐忑着,自己这番动作属实是于礼不合。

    就在她马上就要跟丢那一段长长的仪仗时,拐角处

    突然蹦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吓了她一跳。

    陶采薇瞪大了眼:“妍妍!”

    蒋青妍身上还穿着皇后的凤袍,整个人看起来威严极了,此时却拉着陶采薇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陶采薇被她抱得眼角都快渗出泪来了,都怪她之前还犹犹豫豫的,还想过与妍妍的关系能否还像以前那样,可忐忑了好久。

    幸好她最后想通了,迈出了这一步。

    虽说在皇宫里这样的做法太逾矩了,但在友情面前,便都不算什么了。

    她就知道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陶采薇拍了拍胸口:“妍妍,你刚刚在大殿上那眼神,都快吓死我了。”

    蒋青妍拉着她小声说道:“都是进宫前那些嬷嬷教我的,从动作到眼神,从头到脚,每个动作都打磨了好久。”

    陶采薇紧紧搂着她:“可真不容易啊,妍妍,今天这一切你都值得。”

    两人在御花园里走了一会儿,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好在此处没什么宫人,不用讲究礼数。

    “诶,我刚刚看到你夫君了,他跟那个崔波……长得可真像啊。”

    蒋青妍朝她挤眉弄眼地说着,这句话明显是一句调侃。

    现在老家的人肯定都知道了,那个跟在陶小姐身旁的男仆,就是崔鸿雪。

    陶采薇想想就气恼,她跺了跺脚:“妍妍,连你也来笑话我。”

    蒋青妍哄着她:“我没有笑话你,只是你之前那么喜欢崔波,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崔相大人,还成了你的夫君,我看你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简直快要幸福死了吧。”

    陶采薇怔了怔,扯着嘴角笑了笑:“也还好吧。”

    见她面色不对,蒋青妍拉着她到一处修建在池塘上方的凉亭坐下,身旁的宫婢递来鱼食,蒋青妍随手接过,往池塘里撒了些鱼食,底下那些红的金的鱼儿便争相张着嘴抢食。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顺心的?”

    陶采薇托腮撑在栏杆上,看底下的鱼儿抢食,蒋青妍望着她因挤压而凸出来的一小块儿脸颊肉,真是肥美可口,薇薇已经好久没露出过这般小女儿神态了。

    蒋青妍伸手捏了捏:“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以后我替你撑腰,薇薇,我也可以成为你的靠山了呢。”

    闻言,陶采薇神情恍惚了一阵,是啊,妍妍也能成为她的靠山了呢。

    在她心里,是否妍妍是比崔鸿雪更稳的靠山呢,毕竟一个是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个只认识了不久且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在伪装身份的人。

    真不怪她现在丝毫不信任崔鸿雪。

    陶采薇靠在蒋青妍身上:“你说得对,你也是我的靠山。”

    蒋青妍拍了拍她的头。

    就在不远的山头上,崔鸿雪与庄时并肩站在一起,将凉亭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庄时道:“朕之前真不知道,朕的皇后与你的妻子这般相熟。”

    崔鸿雪瞥了他一眼,悠悠道:“她二人出自同一个地方,两家又有生意往来,应该很难不知道她俩的关系吧。”

    庄时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

    皇上在故意说起这个话题,他立皇后前,不可能没派人到铅兴县进行过全方位的调查。

    只是崔鸿雪没明白,庄时说这些做什么。

    “陶采薇当真是个奇女子。”

    庄时望着凉亭,忽然发出这么一道感慨。

    皇上拍上崔鸿雪的肩:“真是难为你了,她的野心可不小。”

    陶采薇能从铅兴县挣扎到京城里来,野心当然不小。

    崔鸿雪不动声色道:“陛下的皇后也不遑多让。”

    庄时连忙摆手道:“皇后可不一样,皇后的野心再大,也仅限于嫁人这一个方面而已,可你的这位小妻子,光是成为你妻子的这一个身份,可满足不了她。”

    崔鸿雪深吸了一口气:“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庄时直视着崔鸿雪的双眼,道:“陶采薇一向不愿屈居于人下,现在她的好姐妹做了皇后,你说她会不会也冒出些别的心思来?”

    庄时闭了嘴,未尽之言是:“毕竟崔大人你,才能也不仅限于做一个臣子。”

    但崔鸿雪足够聪明,能意识到庄时在说什么。

    他的皇位都是靠崔鸿雪得来的,在漫长的岁月过后,这将会成为帝王心中最长的一根刺。

    自古以来,就没有帝王不多心。

    坐稳了皇位的庄时,思考的东西就会更多了。

    还有那枚没能要到手中的虎头私印……可还在这位崔相手里。

    崔鸿雪闭了闭眼,底下两个女子的嬉闹声直直传了上来,她们俩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而崔鸿雪来不及思考太多,思考为什么陶采薇待他会发生改变。

    他得分出一大部分本就已经停滞的脑子来应对现在已经开始多心的庄时。

    他们曾经也是很好的朋友,是志同道合的知己,是在喝酒时发出“今时明月,不如当年”的感慨的兄弟。

    崔鸿雪当时反驳他,说:“今时明月,明明远胜当年。”

    虽然他们都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少年郎,可他做着他潇洒自在的平民百姓,靠自己的双手朴实又勤劳地养活着自己,而庄时一边面对追杀和皇帝的放逐,一边仍朝着自己的志向飞奔而去,前路发着光。

    庄时在问出那一句试探后,崔鸿雪沉默了很久,他只是希望崔鸿雪能快些表个态,而已。

    过了很久以后,他们屹立在皇宫里的假山之巅,庄时听见崔相大人对着还明晃晃的红日,叹了一句:“今时之明月,的确已远不如当年。”

    这句话就像是叹出来的,幽幽飘进庄时的耳朵里,还没反应过来,崔鸿雪已经转身离开。

    真是,一点也没规矩。

    崔鸿雪接回了陶采薇,转身将她抵在一道宫墙下。

    陶采薇惊呼了一声,一脸诧异地盯着他看。

    对上他幽深如猛兽的眼神后,她轻呼:“夫君,你疯了!这里是皇宫。”

    崔鸿雪埋头往她唇上亲去,来得猛烈又放肆。

    “为何你与蒋青妍就能好好的,与我就不能。”

    陶采薇尽力避开他进攻迅猛的唇舌,一边推他:“我们不是正好好的吗?”

    崔鸿雪一只手掐上她的后脖子,目光危险:“陶采薇,别装傻。”

    陶采薇用力推他:“别在这里行吗?”

    一阵猛烈地亲吻过后,外加一阵喘息过后,崔鸿雪垂在她耳边,声音喑哑:“我知道宫里有一处清净地方。”

    被他拖着走时,陶采薇几乎无任何反抗之力,他的手像是铜铁而造,他的面色危险极了,陶采薇出于本能的,不想惹他。

    这是一处荒废的院落,崔鸿雪的动作大开大合,绕过一层层纱幔,将她推倒……

    但他最终也没做什么。

    他将她牢牢压在身下,神色复杂:“陶采薇,我毕生都是为你而活了。”

    第092章 生意

    陶采薇盯着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不禁感到心惊。

    她突然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很脆弱, 他的眼里没有光,但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他的身体里似乎只剩下一些支架, 而这些支架全是由她构成的,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塌。

    他远没有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强大。

    她的脸上被滴上了灼热的泪珠, 她心底一颤,好端端的, 他哭什么

    。

    难不成她现在还得哄哄他?

    她听他说:“我只要你好,你好了我怎样都行。”

    陶采薇心里忽然浮上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他为何做出这副样子来。

    “崔鸿雪,我们回家吧。”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是该回家了,皇宫里的血腥味比崔府里还要重,这京城里的每个角落,处处都生着尖刺,每走一步都会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复安抚自己, 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是以前那个狗皇帝不做人,才酿成了崔家的悲剧。

    直到今日庄时的那句试探。

    庄时的为人, 他很清楚, 庄时浑身上下能有多大能力, 他也清楚得不得了。

    他能够琢磨清楚好兄弟的心思,却琢磨不清楚一个帝王的心思。

    直到现在, 他仍觉得自己能够护好陶家,他仍会不遗余力地托着陶采薇往上走。

    无论是实权,还是数不尽的金钱,源源不断地在往陶家输送。

    有时候权力并不在权力本身,但陶采薇已经可以靠着她隐形的权力,调动许多人。

    皇帝的猜疑让他不得不尽早防范,而陶家人在这场烈火烹油般的举家升阶里乐不思蜀。

    陶采薇整颗心忽的软了下来,她伸手抚着他的后背:“到底怎么了?”

    崔鸿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以为我给了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爱我。”

    他后半生也并不是毫无所求了,他至少希望她爱她。

    上方飘扬的红色帐幔猩红刺目,崔鸿雪瞳孔一缩,忽然从她身上起来,俯身到另一侧,口吐一大滩鲜血。

    他手捏着胸口,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刺痛了。

    陶采薇猛然起身,凑到他跟前,抚摸着他的背,神情惊慌,似乎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好好的一个青壮年,无缘无故怎么会吐血呢。

    而崔鸿雪起身时,第一时间往陶采薇的脸上看去,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刺痛了他的双目。

    陶采薇眼底忽然闪过了什么,她猛然拉起崔鸿雪的手臂,撸起他的袖子,上面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目惊心,她猛然抬头,难怪这几晚他总要等灭了灯才脱衣上床。

    她轻咬着下唇,一脸难以置信。

    她轻颤着唇,崔鸿雪放下衣袖,轻抚着她的脸。

    良久,一声轻颤着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你……你,疼吗?”

    那些伤痕明显是他自己弄的,陶采薇想象不到一个人的内心得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会这般对待自己的身体。

    崔鸿雪心底涌上一阵心疼,他将陶采薇拥入怀里,若不是刚刚吐了血,陶采薇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强制撸起他的袖子,看到那些伤痕。

    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密不透风,只是棉袍成了锦袍,贴在脸上的触感并不那么温润,取而代之的是冰凉、丝滑。

    陶采薇不喜欢这样的触感,她还是觉得他身上的棉袍最为温暖舒适,轻轻抚弄着她的脸颊,给人一种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干燥感。

    她整颗头都被他按在怀里,他说:“不疼,你别管,咱们现在回家。”

    陶采薇的思绪像是被他困住了一样,他不要她管,她就当真再没问过他一个问题。

    她被他抱着一路出了皇宫,她的眼睛和耳朵都被他困在怀里,他要让她一直待在一个最舒适安全的环境里。

    但他不知道,陶采薇从来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儿,她的内心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也比他想象的要柔软。

    她哭了,她心里自责,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他打理好所有的一切,却唯独漏了他的心。

    她错了。

    回家的路上,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仅此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足以让他汲取力量。

    来时他们还是万众瞩目的尊贵夫妻,回程时,他们罕见地互相依偎着,与寻常小夫妻并无任何不同。

    陶采薇时常也会想起与他在溪川和铅兴县的日常,那时候虽然有时也会风风火火的做事,可大体上还是闲适自在的,有些事情不做也不会怎么样,在屋子里躺上一天也不会怎么样。

    京城的生活太过快节奏,她更不知道对崔鸿雪来说,每天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样。

    自她嫁入崔府,崔府已是焕然一新,上下再无一丝崔家亡魂的影子,她几乎很少想起来,这座宅子曾经发生过一场惨案。

    取而代之的是花团锦簇的院子、锦鲤成群的池塘,凑在一块儿打牌逗趣儿的成群侍女……陶采薇倒不怎么管她们,府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做事,这些人全是用来给她解闷逗乐的。

    可这次回来,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之前未曾察觉到的阴寒血腥之气,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想起了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她在一条新铺就得青砖步道上止住了脚步,抬眸望着前人的身影。

    崔鸿雪走得比她要快一些,他明明穿着最为高贵的华服,陶采薇看着他的背影,凭空生出了一些萧瑟之感。

    自她来到京城以来,看到的只有花团锦簇、一片繁荣,崔鸿雪身居高位、手揽大权。

    所有人都在欢呼庆幸,崔鸿雪回来了。

    却无人提起以前的事情。

    新婚之后,她一直闭口不谈他对她隐瞒身份的事情,一提起,难免是一番生气和质问。

    是他不坦诚在先。

    她在此地怔住,却是在想,他为什么从前不愿意告诉她他就是崔鸿雪,他是否真的就没打算过回来做崔鸿雪。

    她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他还是崔波的时候,他畏惧强权、避让所有仗势欺人的恶霸,他瞧不上她的一些做法。

    现在想起来,他似乎早已厌烦了那些,他真的,只是想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又回来了,陶采薇不敢深想,她忽然发觉,从一开始,她就是一直向他索取的那一个。

    他做平民时,她欺压他,迫使他,他如今做了崔相,她便踩着他的肩膀,榨取他的能量。

    偏偏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在感情上,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从前他始终收着劲儿,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那现在呢?

    他似乎已经付出了所有,他掏空了自己来爱她,可陶采薇没察觉到分毫,他根本就不会爱人。

    他自以为自己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便是爱她。

    陶采薇蹲下身子去看池子里的锦鲤,比皇宫御花园里的还要名贵肥美,光是专事喂鱼的匠人,府里就有一个班子。

    安青过来说:“小姐,鸿盛钱庄的王老板来了,等着跟您谈上次那笔生意。”

    陶采薇收回思绪,再抬头看时,崔鸿雪已经走远。

    鸿盛钱庄是她一早盯上的大肥肉,是陶氏钱庄必定要吞并的一部分。

    至于这一整套操作怎么达成,多少要用到一些她夫君的能量。

    这本也是她的底气。

    安青见她扔在那儿发呆,又叫了她一声:“小姐,咱们快去吧,被让那位王老板抓咱的不是。”

    陶采薇回过神来,犹豫片刻后说了句:“走吧。”

    她的局面已经铺开了,就得进行到底。

    现在是她的事业发展关键时期,她不能分心。

    安青往她肩上披了一张披风,主仆二人便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陶采薇摇了摇脑袋,心里想着,自从与他成婚以来,他们二人一直做着与寻常高门夫妇一样的夫妻,在这场婚姻里,她有她的作用,他也有他的作用。

    仿佛他们二人并不是因为爱而结合,这世间又有几对夫妻是因为爱而结合的呢。

    她倒也不该去责怪他不会爱人,这样的婚姻,本来就是她想要的,夫妻之间,各取所需便好。

    他为她做的很多,她还回去相应的。

    “安青,这府里还是太安静了些,你改日去请个戏班子进来,让他们唱几天戏。”

    安青扶她下了轿子,她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安青道:“小姐,你最近这么忙,哪还有功夫听戏。”

    陶采薇抬眸望向王老板,脸上是她最灿烂的笑意,这倒不是恭维,是她心底里确实高兴,只要这笔生意谈下来,陶家在京城就算没有崔鸿雪的背景,也是不容小觑的了。

    陶采薇侧头咬着舌头小声对安青说道:“我不听,给姑爷听,我看他这几天心情不好,许是府里太闷了。”

    话一说完,陶采薇转头扬起笑意,伸手面向王老板:“王老板,您近来身体可好,请坐吧。”

    随后安青垂头站在一旁侍立,心里总觉得小姐这套关心姑爷的做法怪怪的。

    侍奉夫君对她来说像个任务,任何人说不出她的不是来。

    只是这里头吧,实在是没有温度。

    若说是刚开始跟陶采薇接触时,王茂典私心里还多少有些看不上,不过是个攀上了崔相就死命想往上爬的商户出身的女子,这么抛头露面的跟人谈生意也不怕给崔相丢脸。

    后来才知道,这女子可不只是谈生意,她是要借着崔相的手实打实的揽权,偏生崔相还使劲帮着她,丝毫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短短时间内,陶氏已在京城占了商户里的半壁江山,王茂典再不能轻视于她。

    陶采薇端起茶杯嗅了嗅,不是什么好茶,便随手放下:“王老板,我也不是一定要将你们这些商户赶尽杀绝,我看你也是个识时务的,我陶家准备成立一个中原商会,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一个貌美女子的目光直直射向他,王茂典却产生不了任何旖旎心思,他心底一颤,陶氏看似是在问他,实则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若他不答应,这个女人可不会在乎什么仁义,她的手段从来都不是以干净闻名的。

    崔相只手遮天,背后站的又是皇帝,无人不知崔相与皇帝年少时的关系,应对强权压迫,就算是曾经做到了京城最大的钱庄的王老板,也无可奈何。

    而陶采薇早已完成了从小的执念,她实在太懂一个无权无势的商户,任你生意做得再大,也永远被官权压迫一头的感觉了。

    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当她成为掌权者后,第一时间竟想也体会体会压迫别人的感觉。

    生意场上,本就是腥风血雨的,她用一些手段也无可厚非。

    “王老板放心,你入了我的商会,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王茂典苦笑着点了点头,抬手往陶采薇跟前敬了一杯:“多谢陶老板,别说我了,往后咱们中原的这些商户,都得投入您的麾下,望着您的步伐前进呢。”

    一句话说得陶采薇心花怒放,她很吃恭维这一套,殊不知这也是掌权者为何想要成为掌权者的好处之一,那就是承受下属的恭维。

    她心底一高兴,便又多给王老板分了两个业务。

    她爹如今被崔鸿雪安排了一个闲职,专管京里的慈善事务。

    要说崔鸿雪还真是个治国人才,新帝刚登基不久,他就在朝廷系统里增加了一个新的官职,说是专门管理京城的慈善事务,包括安置无家可归的百姓、照顾鳏寡孤独、定时往贫民家里送粮食,至于经费,自然是从那些高官手里掏。

    此举一出,又给新帝增添了不少口碑。

    陶富贵又本就是以大善人闻名,这些事情做起来更是手到擒来,他太懂得如何把这些小事做在人前了,因此陶大善人每次救济贫民时,这消息总会传得全城都是。

    陶家如今的口碑也算是,在上层人嘴里很差,在下层百姓嘴里好得不得了。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会造反的都是种地的,陶采薇认为,她家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对极了,上有皇帝作保,下有百姓称赞。

    陶采薇从王老板那里告辞后,到城郊找了她爹一趟。

    这慈善官做得也挺不容易,再加上陶富贵除了作秀充官绩和威望以外,实打实地也想做点什么。

    京城内外需要援助的人可以说实在是不多,相比起来,京城大多都是体面人。

    来到京郊一望无际的一片金黄色麦浪田野,陶采薇表示好久没呼吸过新鲜空气了,不过此时吸进鼻子里的,是一股牛粪味。

    陶富贵望着田野,脸色难看。

    陶采薇过去找他:“爹,怎么了?”

    陶富贵指了指远处一栋茅草屋子:“我刚把他家儿子送进学堂里读书去了。”

    陶采薇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陶富贵一张脸在风中凌乱,发出了一句疑问:“你说他全家都好手好脚的,怎么就能把日子过成那样呢?”

    陶采薇不爱多管闲事,她拍了拍陶富贵的肩:“爹,你只要把你该做的事情做了就行,别的也管不了,每月往他家送些粮食,总归也饿不死他们。”

    陶富贵这个官做着做着,脑子里想的事情也多了起来,他年轻时候也没想过这么多事。

    “闺女啊,爹想真正做点什么事出来。”

    陶采薇也想啊,但她也知道这些刁民都是一辈子得过且过的,大多数人能吊口命就心满意足了,多余的一概不愿意做,在她看来,这些人都没有帮助的必要。

    在她的观念里,家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必然有一代能富起来,一代接一代都富不起来,那纯纯是懒的。

    当今皇上政治清明,中原大地又少有灾害,只要好好种地,哪有饿死的。

    陶采薇如今上头有人,做起土地兼并的事情更加游刃有余,依她说,以后就得给每家每户安排耕种任务,她统一管理,大家一起热火朝天的耕种,就不信这些人还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每天一家人腻歪在床上节省体力。

    陶采薇看向她爹:“爹,这些贫农你先别管了,咱们河首府修建的几所陶氏学堂都已经建起来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把京城周边这些贫农家的孩子送到河首府去读书,不过家里人太懒的别要,这些人去了,我供吃供喝养大估计都回不了本。”

    能奔着一个免费读书的学堂千里迢迢到河首府去的,必然都是有上进心的勤快人。

    “你就告诉他们,西南地区的河首府有一个陶氏学堂读书免费,还包吃住,想读书的自然就会去,你就别花钱给他们送京里读书了,贫农家的孩子跟那些京里子弟凑一起,容易被养歪。”

    靠着阿谀奉承同窗就能向上爬的机会可不少。

    陶采薇三言两语浇灭了她爹救济贫农的热情,转而给他指了一条新路。

    陶富贵转头看她,他无条件永远听女儿的,自家女儿这么能干,一个女儿当五个儿子都有的剩。

    他的眼睛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有些闪烁,只能半眯着眼,看向自己女儿的方向。

    陶采薇今日因为要外出,打扮得并不惹眼,什么场合该做什么打扮,她如今都有数,并不会像之前那样一味依据自己的喜好和别人的眼光。

    她以前要所有人看到她都是艳羡不已的,她现在懂得如何低调了,她不在意有谁会看低她,而她时时刻刻在评判着,哪些人是她可以收割的对象。

    在她看来,这一排茅草屋里住着的人,并不值得她多做些什么,连收割都没有任何出手的必要,倒是每月往他们家里送点粮食,可以获得更高的关注与称赞。

    “闺女,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陶采薇明显是愣了愣,转而看向她的父亲,她粲然一笑:“爹爹,我当然是开心的。”

    陶富贵点了点头:“也是,你之前就那么喜欢崔波,你们如今成婚了,你又得到了你想要的,怕是没有什么比你此刻更幸福的了,闺女,爹爹替你高兴。”

    闺女从小看他拨算盘、在生意场上跟人谈判长大,那时候一分一毫都是要计较的,所以才养成了她这副无论做任何事情,先权衡一遍利益的习惯,这个习惯不是不好,相反对于女儿家来说,是极好的。

    可是当人已经将利益盘算到极致,并且已经站到自己想站的位置上的时候,他希望她也能静下心来,好好感知一下幸福。

    听到陶富贵的话,陶采薇的笑容僵了僵,她对崔波的感情,早在他离开溪川的时候就瞬间消失了,是他教她要一直这么权衡利弊下去的,因此当她遇到崔鸿雪时,与他也只有利益交换,没有感情。

    她

    可能曾经冒出过那么一丝不理智的时候,现在想想,溪川那段时日真是太荒唐了,她怎么能就那样向一个无任何身份地位的男子求爱,难道爱情就占生命中的全部了吗?

    真是荒唐啊。

    幸好她及时醒悟了,从他离开溪川的那一刻起,她或许就再也不会放弃权衡利弊选择感情了。

    感情是漫长生命中、独自攀爬中,锦上添花的东西,在她确保自己的利益绝不会受损前,再不会付出感情。

    至于幸福,“爹,难不成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才是一件值得幸福的事情吗?女儿如今无有不能,难道不算幸福吗?”

    陶富贵被这番冷硬的话说得愣了愣,他说:“也算,爹只是以为,你的幸福会更多。”

    他看着女儿的侧脸,因祖传圆脸的缘故,稚气并未完全消散,阳光射下来,脸上金黄色的细小容貌和长而卷翘的婴儿睫毛,映衬着仍是清澈的目光,婴儿肥的脸颊之间是一只小巧红润的嘴唇,她的耳朵长得不小,耳垂圆滚滚的像颗珍珠,头发浓密而卷绒,衬在耳旁和眉边,是他与妻子爱的结晶,是他们的宝珠。

    到现在为止,她仍在探索这个世界,她的手段与想法或许还有稚嫩的地方,但没有人会去指点她的行为,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还是行差踏错的,总有人为她兜底。

    陶富贵心里却知道,崔鸿雪这个女婿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做得多得多。

    陶采薇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片原野上,尽管它金黄得刺目,被风吹得很美。

    “爹,我还要去巡视商铺,便不在这儿跟你闲聊了。”

    “诶好,好。”

    陶采薇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让陶金银做个武官比较好,崔鸿雪已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一支笔杆的威力是不小,但不适合陶金银。

    第093章 讨好

    陶金银最终还是逃不了殿试, 他得站到皇帝面前去,被皇帝亲自问话。

    但陶采薇对此没有太过忧心,她可记得自己在宫里还有个人脉呢, 不必特意去说,以妍妍跟陶金银的关系, 蒋皇后自己便会吹点枕旁风过去的。

    封后大典过后,皇帝终于第一次踏足了后宫。

    这位新帝真是各处都让大臣们挑不出来毛病, 但是文官站在朝堂上职责就是要挑皇帝毛病的,便开始拿他无子的事情开始说话。

    庄时哪里不懂他们的心思, 他后宫里好几位貌美妃子都跟这些人沾亲带故的。

    因此自他第一次踏进后宫起,他便直接放话,在中宫生下太子前,不会宠幸任何后妃。

    这便是展现了皇帝坚定的决心, 长子必然得是中宫皇后所处,并且一生下来就会是太子。

    却不是因为皇帝与皇后有多深的感情,这位年轻的帝王向天下全方位展现出了他的决心与毅力,他不容许他的皇权被任何人侵占。

    而蒋皇后的母家,简直弱得不能再弱了,唯一让庄时感到忧心的便是……

    皇帝踏入中宫的第一晚,蒋皇后在宫婢的服侍下已经做好了侍寝的全部准备。

    她的年纪毕竟不大, 但无论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 那些嬷嬷都已经轮番教过她各项事宜了,出浴时, 她脑海里闪过曾与陶采薇一同看过的那些话本。

    她垂下头, 脸颊上泛起红晕, 她对自己此生的情郎的形象,是有过想象的, 但此刻那些少女心事全都化为泡影,她心里只知道,自己将要服侍的,是一位帝王。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人精心调教过,在这整个过程中,她不会有一丝动情的时刻,更不能有一刻失态,她深知自己从一个小镇上的平庸女子走到这一步十分不易,她会将侍奉皇帝当成一份事业来经营。

    而她与其余妃子不同的是,除了侍奉皇帝以外,她还有一份母仪天下的责任。

    既然皇帝看中了她的一切都是中规中矩,那她便要持续下去,无论是在侍寝这一行,还是别的方面,都要做到中规中矩。

    这必然是不允许她在侍寝过程中有任何放浪形骸的失态的,相信皇帝也是如此。

    皇帝进她寝宫时,她克制住颤栗的身躯,没有哪个女子在新婚夜会不紧张,但她是皇后,她不能。

    她装作一切都随和而自然,皇帝也是。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床边,将手伸到她的衣襟上,侍女纷纷退出,而两个记录档案的太监在门口守住,准备通过里头传出的声音判断皇上行事的次数和时长,并记录在案。

    庄时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女人,对于帝王来说,此事是涉及繁衍皇嗣的大事,他须得庄重对待。

    在剥去皇后衣裳之前,庄时指尖顿了顿,转而将手放到膝上,一双目光直直盯着皇后看。

    蒋青妍心底惊慌,她不知他为何突然停下。

    直到他突然问起她:“你与崔相的夫人关系很好吗?”

    蒋青妍闻言一愣,点了点头:“回陛下,是。”

    庄时说:“从今以后,朕不希望你与她的联系太过紧密。”

    皇后须得最为孤立无援,他的皇权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蒋家连个儿子也没有,她便是想扶持外戚,也扶不起来。

    皇后的面色变了又变,却仍尽力维持着冷静,直到皇帝又冷声用更具压迫的话语问了一句:“皇后,能做到吗?”

    蒋青妍心底一颤,答:“能做到。”

    今晚皇帝的问话,她怕是非得回答不可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任何退路可走。

    至于与薇薇的联系,她心里清楚,她们俩的关系没那么容易被打断,她们二人永远明白对方的心意,来日方长,等她坐稳了后位,总有机会做自己的打算。

    而此时此刻,她的任务便是,要尽快怀上皇嗣。

    皇帝得了这位温顺恭谨的皇后的保证,心底自然是舒畅的,便伸手解上皇后的衣带,一切都水到渠成,中规中矩。

    期间蒋青妍被磨得生疼,皇帝明显是没有经验,而她也因为紧张和不快,以及两人生硬的行事中,全程隐忍不言。

    一切都挺好的,她不会失态,只是忍着疼而已,这很容易,皇帝想必也没快活到哪儿去,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便就这样圆了房。

    事后自有鱼贯而入的侍女与太监,登记档案的登记档案,服侍主子的服侍主子,而帝后也就此分开。

    蒋皇后身负怀上皇嗣的重任,事后自有一群养身嬷嬷过来替她舒缓,并备上助孕汤药给她喝下。

    蒋青妍对此皆是从善如流地接受,怀上皇嗣也是她的目的。

    看着离去的帝王,她心里没有片刻刚刚的温存,最后那一下她也听到了皇上畅快地叹气声,输出的那一会儿,他也抱了她一会儿,许是身体的反应让他不得不伸手抱住一具温暖的身体以作支撑。

    就是那么浅浅一个拥抱,倒像是帝后最亲密的动作,喘息间浮出一些温情。

    蒋青妍冷冷地复盘着,皇帝刚刚说的那些话让她意识到,崔鸿雪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受他爱

    重。

    自古以来没有不多心的帝王,她得找机会提醒崔陶二人才行。

    深夜里的京城也是灯光烛火遍地,只有这样才能从京城上空看起来是一派繁华壮观的景象。

    陶采薇所钟爱的,恰恰就是此处。

    她爱一切繁华的事物。

    崔府上下如今也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园子里必然得是花团锦簇的,夜晚降临时,池子里放慢了一盏一盏亮着荧光的荷花灯。

    要维持这些景的花费并不少,但陶采薇愿意烧金子来完成这些。

    府里原来的那些工匠都被送回了皇宫里,私底下他们家要再怎么样都没关系,明面上却一定不能越过皇宫里的规制去。

    陶采薇找玉雕匠人把南边儿刚运上来的大块翡翠挖空了雕成一盏巨大的灯罩,晚上往里点上烛火,紫绿交融的翡翠灯罩里映出来美得晃人心神的光,就悬放在湖面中央,夜里引着屈光的鱼儿在那光芒之下游来窜去,闲时便是坐在这里吃些糕点,都能待上许久。

    她喜欢吃的那些糕点府里是一直供应着的,从河首府带过来的糕点师傅和做菜师傅在京城里也适应得很好,每天换着花样给陶采薇做好吃的。

    陶采薇难得闲下来,在湖中的亭子里坐了许久,坐了半晌以后,她恍然回神,她在想自己这样的时候应该想些什么。

    似乎是应该想些事情的,她伸手拿起桌上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味道很熟悉,也很好,她都有些忘了这个味道了。

    她猛然回头,安青说:“这是姑爷做的,刚让奴婢给你端过来。”

    她坐在湖心亭子里,湖面上闪烁着莹莹光辉,翡翠灯罩上的光又被湖面映衬上来,整个亭子如梦似幻,像个仙境。

    而她一身白色绸衣被映出幻彩的颜色,头发披散下来,一头珠翠早已被卸下,只是简简单单一根玉钗。

    崔鸿雪立在岸边,静静地看她吃茉莉乳酪桃花酥,都好长时间没给她做过这个吃了。

    看她吃得一脸满足的模样,他心满意足地笑着。

    他喜欢观赏她快乐闲适的样子,他喜欢看她坐在圆滚滚的胖凳子上,翘着脚脚吃东西的样子。

    但当陶采薇得知手里正拿着的糕点是崔鸿雪所做时,她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手中不断往外流出乳酪夹心的桃花酥,不愿深想上次吃这个的时候的情形。

    见她顿住了吃桃花酥的动作,崔鸿雪心里一刺,扶着湖边鱼嘴形状的石柱子,心血上涌,又呕出一汪血来。

    埋头时,他总记得,这个鱼嘴形状的石柱子,以前是灵猴形状的,在此地倒下的,正是他的二姐,或许那日她正在此地喂鱼,忽的被人斩杀在此。

    他后来往出逃的时候,路过了所有人,二姐捂着胸口,就靠在这里。

    陶采薇进门以前,他换了所有的东西,可这个石柱子就算变成了鱼嘴形状,抹去了血迹,他也忘不了一切。

    心上便又添一刀。

    陶采薇侧头往这边望时,他正好捂着胸口蹲了下来。

    她被覆在长长睫毛下的眼望那处一扫,明明什么也没看见,心却像是被刺了一下。

    她放下手里的桃花酥,忽然再也吃不下一口,她转向安青说:“去吩咐厨房,做些他爱吃的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姑爷,安青点点头应是。

    陶采薇说完这句话,忽的一愣,这句话说得倒是轻巧,只是一句吩咐而已,便可表达关心。

    可是崔鸿雪爱吃什么?她好像从来也不知道。

    他会做的东西很多,他能烤出香喷喷的鸡和鱼,也能炖出晶莹厚重的樱桃肉,现在回想起来,陶采薇才发觉,他原来是个那么会生活的人。

    那间他之前在村子里住的小院儿被他打理得雅致又清幽,丝毫不像是一个农民的家,倒像是一个归隐山林的高士。

    “对了安青,他的家乡在北方,他应该爱吃北方菜吧。”

    安青正要转身时,又被小姐问了这么一句,她僵硬地转过身,倒想起姑爷曾经罕见地欣喜地露出过一次自己的喜好。

    是崔鸿雪独自从凤瑶山上回来的那一次,他对府里的人都很亲切,他和安青原来是老乡,他们一起谈论了南北方烙饼的差异。

    安青点了点头:“是,是啊,姑爷是北方人,肯定爱吃北方菜的。”

    安青目光直视着陶采薇,若是小姐能亲手给姑爷烙个饼,那比什么都管用,只可惜这话不能由她来说。

    陶采薇移开目光,挥了挥手:“那你便去安排吧。”

    安青不好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她走后不久,陶采薇也站起身,该到回去就寝的时间了,也不知崔鸿雪回来没有。

    她坐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浮现了一些事,她要做一个负责任的好妻子,还有很多的不足。

    崔鸿雪默默擦干嘴角的血迹,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没等来妻子的问候,却等来了郎中的探访。

    “是贵夫人请我来的,崔相大人,请吧。”

    崔鸿雪冷冷看着面前背着药箱的郎中,倒是他大意了,崔府尽量做到了面面俱全,却漏了养一间府内医馆,请几位郎中时刻坐镇。

    劳得他的夫人还要从外面请郎中回来给他看病。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还好着呢,不过既然夫人关心,那他便让人看一看。

    他伸出手,郎中顿了顿,抬手替他诊起脉来。

    “听夫人说,大人似有吐血的症状。”

    郎中随意问道,崔鸿雪也并不隐瞒,他点头应是。

    “是否伴有心脏处短而急的刺痛感。”

    崔鸿雪点头应是。

    “是否时常心慌手抖。”

    崔鸿雪点头应是。

    ……

    他其实不想多说这么多,但也不愿意撒谎,或许他真的是病了吧,他对病因一清二楚,这是治不好的病。

    一句“忧思过甚,心思郁结”便可概括。

    这位郎中临走前给他开了两副药,便说:“此病还需大人自行缓解。”

    郎中只能医身,医不了心。

    崔鸿雪本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他就是知道,他走不出来。

    或许就在这个路口,这道转角,便又有一道冤魂在盯着他。

    郎中一走,所有人都知道他病了。

    他的夫人很关心他,不仅特地请来了郎中,还为他准备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除此之外,府里还每日有戏班子过来唱曲儿,满京城都知道,崔府如今热闹得很,每天敲锣打鼓的,把日子经营的那叫一个红火。

    朝堂上各官员见了崔相,也是拱手道喜:“崔相家宅和睦,必定是顺心顺意的。”

    官场上的人都很重视自己家的家声,俗话说,连自己家都治理不好的人,如何治得了天下。

    任谁家中传出子女不孝、妻妾不和、夫妻二人日日争吵的消息,都是丢脸的,要让人看笑话的。

    难得的,崔相大人自抢婚开始出现的坏名声,此时倒从一个家宅和睦开始逆转了。

    这其中未尝也没有崔相家里的贤妻陶氏的功劳,陶采薇对此还是很满意的。

    经营好夫君的名声,也是她的义务。

    至于这件事最开始的出发点,早已被她抛在脑后了。

    陶富贵在京城周围召集的一批贫寒子弟,即将要踏上去往河首府读书的道路,这些人将来都是陶家的人,陶采薇对他们很重视。

    从沿途的各种补给,到他们身上的防寒衣物,陶采薇皆是亲自安排。

    这些东西都不费多少成本,对陶采薇来说,几乎为零,却能换来这么多未来读书人的感激,怎么算都很划算。

    她最擅长于此,以小博大,价值交换。

    等她注意到家中夫君时,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些学子已经踏上行程了,她特地去看了一下,各个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她十分满意,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在家中花园里碰到了刚从皇宫下值回来的崔鸿雪,便拉着他说道:“对了,夫君,我对陶金银的官职有一些想法。”

    崔鸿雪浅浅笑了笑:“皇上今天还夸他了,说他殿试表现得好,倒是官职还没确定下来的,你有何想法?”

    陶金银在殿试上究竟表现得如何陶采薇不知道,皇上多半又是在奉承崔相大人了。

    陶采薇便顺势提道:“我想要陶金银得个武职,咱们家也得全面发展才是。”

    崔鸿雪沉吟了一会儿,垂眸看着自己向来野心大至此也毫不收敛的妻子,他说:“他自己愿意吗?”

    陶采薇愣了愣,倒是从没问过陶金银,主要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家里人便全都听她的了,她也没想过去问。

    “他应该是愿意的吧,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听我的,从大字不识这会子也成天子门生了不是。”

    崔鸿雪又说:“武职可是要佩刀上战场的,你确定?”

    像上次叛军打到铅兴县,陶家一家人躲起来的事情,也多亏先帝来不及计较,而新帝不想计较,否则一个擅离职守的逃兵罪名是跑不了的。

    陶采薇说:“就在京城里谋个武职,想是不会有战事发生的,平常也就练练兵、管管军队,再不济也就是上山剿个匪,若是这么一点风险也担不了,也不叫个男子汉了。”

    崔鸿雪打断她:“可是薇薇,何必呢?”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得不到片刻舒缓,他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他就要她好好的,就这样就行,陶金银做不了武职,她更不能失去哥哥。

    “别冒这样的风险了,行吗?”

    陶采薇却只当这位已经成了崔相大人的夫君,如今不愿意再帮陶家往上爬了。

    她面色柔缓下来,迈步绕到他身后去,抬手捏起了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吐着兰气说道:“好好好,都听夫君的,夫君,我得了一块新的鸳鸯肚兜,是用丝光缎制成的,今晚穿给夫君看好不好。”

    “对了,上回来的那个郎中可给夫君看过身子了,该死的!我当时叫他看诊完就来向我汇报的,他没来汇报,我还以为他没来过呢!”

    她跺着脚说道。

    崔鸿雪回眸看她,既期望着从她眼里看到一丝真情,又希望她不是真的在为此事苦恼。

    他的事情,本来也不该烦到她。

    他喉结动了动,最后沉声道:“他来看过了,说我没事,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陶采薇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那夫君这几日就早些安寝。”

    睡前,他们两人的活动一向是合拍的,陶采薇穿上她说的那件肚兜也的确是衬得她愈发娇俏可人。

    如她所说,这件肚兜是讨好他的作品。

    这一刻他有被讨好到,他眼底的上位者气势又释放了出来,这是他完全掌控她的唯一时刻。

    也是她甘愿被他掌控的唯一时刻。

    他身下的她娇弱无力,连声祈求,而他的命令强硬又冷厉。

    他们都在这场运动里找到了各自适配的角色。

    他一边活动着劲瘦有力的腰肢,一边手掐向她脆弱又白嫩的脖子,他的语气明明是命令,却硬生生带着一丝祈求。

    “说你爱我,叫夫君,说你爱我。”

    陶采薇眼神迷乱,她睁开眼睛,睫毛上糊着因情动而生出的泪珠儿,她抬眼注视着上方的他。

    她娇艳的红唇微张,漏出几颗白润润的贝齿,这句话她说得毫不费力,她说:“夫,夫君,我爱你。”

    她听见他趴在自己耳边一阵连续的迷人的轻喘,他在她身上歇息了很久,她伸手环抱住他,崔鸿雪觉得这是自己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事后互相依偎着的拥抱,必定是真心的。

    就算这个真心及其肤浅浮于表面。

    她还说:“夫君,真的不考虑给陶金银一个武职吗?”

    他说:“好。”声音滞涩而无奈。

    她知道自己的美人计管用,而他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他对于这个世间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但他却不能强加在别人身上。

    毕竟只有他曾遭受过灭门惨案,而所有的一切告诉他,烈火烹油,盛极必衰。

    他时刻记得祖父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这一切是他们崔家自找的,谁来都一样。

    他说机关算尽再聪明,也不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算计者终被算;他说从在朝堂上谋取到利益的那一刻起,命运便早就标好了翻倍收回的期限。

    在崔鸿雪心里,所有事情都是悲观的,他认为陶家继续这么发展下去,必有付出代价的那一天,可他不会阻止他们,也不会将自己心里的担忧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是他自己病了,他的观点不一定是正确的,而外界的所有人都知道,官当然是做得越大越好,钱财当然是揽得越多越好,他当然不能去违背世俗的判断标准。

    只是他病了而已,他看着日益壮大的陶家,他站在朝堂的最前端,他站在刀尖上。

    若是换了其他人也许会说,他已经站在这里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况且他崔鸿雪是天下第一谋士,事情只要提前规划好,哪里又会迎来那么悲惨的结局。

    他都知道,他已经在努力规划,他的睡眠已许久不得安宁,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为陶家搭建的防护罩是否足够安全,每当陶家往前迈一步,他便又会重新搭建一次这张防护罩,搭建完成后,崔家曾经的阴影紧紧笼罩在上方,导致他不得不时时又去查漏补缺一番。

    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演算,演算陶家可能遇到的所有危机,是否又有规避的方式。

    这道复杂的运算,在加入陶金银要做武官的这一变量后,彻底崩溃。

    对于自己大脑里已经崩溃殆尽的谋算,和自己日益严重的时不时来一下的心慌手抖,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病了而已。

    他所担忧的那些,在别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陶家明明如日中天,而陶金银穿上盔甲也是威风凛凛。

    第094章 姑爷

    陶采薇活脱脱是一朵日益娇艳的花儿, 权势养人,这句话当真不假。

    就算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身边有随时伺候着的安青, 也有随时恭维着的所有人,她的气血仍满得像是快要扑出来。

    崔鸿雪也不只是对陶家感到悲观, 他对所有涉及权势的事情都感到悲观。

    他记得自己曾对庄时说过的话,那时候庄时还在逃难的路上, 明明日子过的连他都不如,却张口闭口都是自己要重新起势, 回去夺皇位,一脸的振奋。

    当时他对庄时说:“就算夺了皇位又怎样,历史上被灭国的都数不胜数。”那个皇帝又有什么好当的。

    他希望庄时别一直惦记这句话,要是因此对他产生了什么意见就不好了, 不对,皇帝陛下好像已经开始忌惮他了。

    也许是他已经病得很深了吧,他这时进宫去对皇上说了一句:“要是我想要你的皇位,你当时就坐不上来。”

    庄时气急,猛地从龙椅上蹦起来:“崔鸿雪!当时要不是朕逼你回来,你现在还在哪个山沟沟里做渔夫呢,陶采薇现在儿子都跟全修杰生出来了!”

    但令庄时没想到的是, 崔鸿雪苦笑了一声:“你要真有那个能耐独自坐上皇位, 我又何苦回来呢?”

    陶采薇和全修杰在一起,步子迈得慢一些、稳一些, 许多事情全家也根本不会纵容她去做。

    全家最懂明哲保身的道理, 繁荣了好几代, 任由政权更迭,始终屹立不倒, 全家才是陶家最好的港湾。

    庄时彻底愣住了,时光好像忽然被拉回他坐上龙椅之前的日子,他与崔鸿雪时常像现在这样争吵。

    突然间,猜忌和忌惮都不见了,庄时拧着眉问了一句:“崔鸿雪,你没病吧?现在到底还有哪里让你不满意的?佳人在怀,而你又在本朝只手遮天。”

    崔鸿雪面色柔和下来,他对庄时说:“庄时,我死都行,别动陶家。”

    庄时怔了怔,喃喃道:“朕什么时候要

    动陶家了。”一时之间竟连崔鸿雪对他的大不敬称呼都忽略了。

    崔鸿雪只盯着他,一言不发。

    全修杰到河首府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国库里充盈起来没有他不知道,但陶家的财富近在眼前。

    等南越国的大船建成,这条每天能吐出无数金子的商路一通,皇上是要借陶家商路的手赚一半钱,还是干脆全抢过来做朝廷自己的商路。

    崔鸿雪的目光一向如此,犀利得要将人就地洞穿一般。

    庄时忽然清醒了一瞬,他从小就跟崔鸿雪在一起长大,所有规划与谋略全都跟他商讨过,眼前这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

    庄时说:“朕还没有任何动作的。”

    崔鸿雪又说:“庄时,我说了,我死都行。”

    那道目光还是那么直白又犀利,看得庄时心惊。

    此前陶采薇往中宫递过不少帖子,这其实是一种及其逾矩的做法,只有中宫往外发帖子的,没有外面的人往中宫递帖子的。

    但与其余大事比起来,这都算小事,庄时没有过于在意,只是他的皇后,一次也没接过帖子,而中宫,也必然不会往陶采薇手里发出帖子。

    皆因他要求皇后答应的一件事。

    皇后这段时间做得很好,一切都正正好好,属于中宫独有的气势,庄时从她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便愈发觉得自己的皇后挑得称心如意。

    就是每晚侍寝的时候,他却未曾感到有书上说的那些快活之感,不过帝后敦伦,也不过就是一件录入典籍的常事,是他的义务,也是皇后的义务,他们二人只需勤勤恳恳地尽心尽力完成便是。

    可他却偶尔能捕捉到皇后眉间的愁绪,直到皇后昨晚睡梦中喊了一句“薇薇”,这是皇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失礼。

    只要是人,必然都是有情感、有温度的。

    皇后做得很好,恰恰是因为她隐藏起了她身上的人味儿,因为庄时对他的皇后的要求,就不需要她有情感和温度。

    被嬷嬷们量身打造给他的皇后自然也没有。

    皇帝偶尔与皇后依偎在一起时,也曾期盼过,她能忽然有些温度,她能给他一些情感上的回应,但是没有。

    他们就这么干巴巴地、例行公事地做了一次又一次,而这个动作,要一直持续到皇后怀上皇嗣为止。

    只有那天皇后无意间的一句梦呓,打开了庄时对她的印象,皇后突然变成了一个有温度有情感的女子,她的年纪不大,她在想念她的好姐妹。

    庄时说不上来当时心里的感受,但他一定是不想因此责罚皇后的。

    自从登上帝位以来,他太紧绷了,他想。

    崔鸿雪看到他忽然呼了一口气,帝王一张严肃的脸,稍稍柔和了下来,他的眉毛也顺势耷拉下来。

    他说:“崔鸿雪,朕不要你死,对了,皇后似乎很想念你夫人,你明天把她带进宫来,与皇后见面吧。”

    说完话的皇帝身子往后倒,又在龙椅上坐下来

    崔鸿雪看了他很久,转身离去前,他说了今日唯一一句敬语:“多谢皇上。”

    庄时看着他敷衍行出的礼,勉强从他口中冒出的一句敬语,随后转身就走,真是毫无礼法可言。

    他透过崔相那宽大的威严朝服,觑着一双略显浑浊的帝王眼去看他,崔相似乎,比在河首府时,还要瘦上许多。

    庄严肃穆的金殿之下,他沿着顶天而立的青玉祥云柱,走到金碧辉煌的殿门中央。

    庄时不得不觑着眼看他,外头的阳光刺目,自他登位以来,日日都是这样的艳阳高照。

    阳光给崔相的身体镶上一圈金边,满世界都是光灿灿的,只有他站在背光的地方,整个人看起来黑洞洞,毫无生机。

    只那一瞬,崔相走出了殿门,到了殿前一大片广阔的、在灼日下无所遁形的大地上,烈日往他肩背上洒下的时候,他似乎更佝偻了一些,在茫茫大殿外的广阔世界里,他微小得令人心惊。

    直到崔相完全消失的时候,庄时挥去脑海里的一切幻象,是他看错了,崔相一身威严,虽不似年少时那般意气风发,却也气势凌人,不信问问外面那些人,哪个不怕他?哪个不说他只手遮天?哪个不说他纵横睥睨?

    皇帝既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又不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一面是好兄弟,而另一面,是天下皆知的崔相功高震主。

    说来也可笑,所有人心里都知道,他这个皇位是崔相帮他坐的。

    历史上绝没有皇帝能容忍下这一点,但庄时一心记着,他们曾是好兄弟,崔鸿雪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当年的野心,可一点不比他的夫人陶采薇弱。

    崔家要扶持一位皇子上位,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做辅政大臣的心思,曾经崔家繁荣的时候,庄时若是在他们的扶持下登了皇位,现在便与一个傀儡无异。

    崔家从上到下,数位长老和子弟,怕是会把自己扶上位的皇帝吃干抹净。

    庄时如今坐在金銮殿上,望着底下金灿灿的大地,他扪心自问,若是崔家留到现在,如少年时规划的那样将他扶上了皇位,那么到如今的时候,他容不下崔家。

    人心易变,何况帝王心。

    至于崔相夫人在京城里和河首府分别做的那些布局,皇帝全都看在眼里,只是目前为止他还容得下而已,又或者说,截至目前,还不到收割的时候。

    不得不说,陶家人在经商这一块儿,还真是人才,是人才,就应该被重用。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又洒下来一片阴影,庄时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皇后来了。

    皇后身后的嬷嬷提着食盒,皇后说:“皇上国事操劳辛苦,臣妾特地炖了猪肚汤给皇上。”

    蒋青妍根本不会下厨,但她知道做一个皇后平时该做些什么事,为皇上煲汤是分内之事。

    她便吩咐嬷嬷做了,再亲自跑一趟腿,给皇上送来便是。

    她来的时候,大殿里还在谈话,大殿修得空荡又恢弘,她立在外面,听不见里面的谈话内容,便跟嬷嬷一起,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后来,她看见薇薇的夫君,崔相大人从里面出来,她站在柱子后面,他看不见她。

    她看着崔相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身后的嬷嬷说:“娘娘,现在可以进去了。”

    皇后这才回神,殊不知她的一切动作都被身后的嬷嬷们看在眼里。

    皇后年纪轻,从一入宫开始,便被安排了许多嬷嬷在身旁照顾。

    她的一切起居都会被记录在案,作为天下女子起居坐卧的模板,因此皇后更不敢做出一丝出格的事,从被架入皇后这具壳开始,她就不再是她自己。

    自觉刚刚失态,这是她入京以后第二次见到崔鸿雪,她知道薇薇嫁给崔鸿雪,心里必然高兴、幸福极了,这是她从小念叨的未婚夫,也是她长大后心里喜欢的人。

    可她上次见到薇薇,陶采薇侃侃而谈她来了京城里的各种趣事和成就,她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京城对她而言,就像是个蜜罐子,随时能挖出好处来。

    再看今日的崔鸿雪,跟上次相比,他又瘦了一些,也不知薇薇看到,会不会心疼。

    以前崔波长得瘦,薇薇可是提起了好几次,要多给他做点吃的补一补,陶府里有专门为崔波做饭的小厨房,崔波长胖了,薇薇还会高兴地夸他会吃。

    蒋青妍收起思绪,迈步向皇帝走去。

    她有她的事情要做,在那之外,她只能尽量打听外面的消息,好知道薇薇过得很好。

    皇后让嬷嬷把汤呈给皇帝,她虽是跑了这么一趟,担了个名头,但皇上面前的这碗汤,全程没有经过她的手。

    但皇帝端起汤碗的时候,仍是满眼笑意,执着皇后的手说:“多谢皇后。”

    庄时

    象征性地喝了两口汤,又说:“皇后的厨艺又有长进,不错。”

    蒋皇后适时退后了两步,半蹲下身子说:“谢皇上夸奖。”

    姿势与模样写尽了为妻之道、为后之道,谦顺又恭谨。

    庄时放下汤碗,并不打算再喝了,莫名地,他注视了皇后一会儿,伸手将她牵到了自己身边。

    在处理政事的大殿里,这个动作算是逾矩的。

    蒋皇后心底惊呼了一声,面色沉稳,一边警惕着皇帝接下来的动作。

    但皇帝什么也没做,他注视了皇后一会儿,说:“朕叫了崔相明日把他夫人带来,你们都好久没见了吧。”

    蒋青妍心底慌张起来,不住地盘算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他之前还叫她不要与陶采薇密切联系,为何又主动将她叫来。

    皇帝看出了她的心思和犹疑,帝后的手如今还握在一起,殿内所有宫人皆垂头敛声屏气,不敢言语,更不敢看。

    他拍了拍她的手,似有无奈,皇后心底颤了一下又一下,皇后又听到皇帝说:“朕知道你想见她,之前那些话就当是朕说错了,皇后,你今后不必再这般压抑自己。”

    那个晚上会说梦话的皇后,于眼前的这个皇后,真是相差甚大,庄时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有些事情是男人之间的事情,男人之间斗就行了,他是皇帝,他得护住皇后,只是两个心系彼此的女人而已,庄时觉得,就随她们去吧。

    蒋皇后的面容难免有些动容,她颤着声音回道:“皇,皇上,您说的是真的吗?”

    这句话也逾矩了,不该是皇后该对皇帝说的。

    很多时候,她只需要屈膝说一句:“多谢皇上”或者“谨遵皇上吩咐”便好。

    但她心里的欣喜不是假的,她眼底终于不再像一潭死水,而是荡漾着光。

    庄时看着她,点头应了句是。

    却不想,皇后的泪珠就这么流了下来,仅此一颗,没有多的。

    也不知她是生生忍住了,还是本就流不出更多动容的泪水。

    皇后在皇帝面前掉泪,是大不敬。

    所幸嬷嬷们都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而皇后背对着她们。

    只是一滴泪而已,轻轻一撇就看不见了,皇后一丝不苟的妆容也分毫未损,牢固地镶在脸上,她真是一个将皇后规矩做得极好的皇后。

    庄时心里叹了口气,皇后掉泪的时候,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他觉得他对皇后产生了一丝别样的感情。

    与帝后之情不同,也与他们每晚例行公事后短暂依偎时的感情不同。

    庄时从未近过女色,皇后是他第一个女人,虽说他未曾经历过情爱,却对此深有感知。

    深宫里长大的人,更让他对此敬而远之,情爱可是深宫里最避讳的东西,更是杀人的利器。

    比起感受情爱,他更懂得如何利用情爱,就比如他逼着崔鸿雪回来帮他,利用的不就是他对陶采薇的情吗。

    深知这其中利害的皇帝,从一开始便是打定了主意的,以皇后样样中规中矩、合格但不出彩的本领,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点让人瞩目的地方,正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庄时瞬时收起纷杂的思绪,皇后不过还是个小姑娘,不让她与自己的好姐妹见面,实在是他不对了。

    但多余的那些情绪,他便不能再有。

    他跟皇后,就这么相敬如宾,过一辈子,是最好的。

    皇后对他说:“多谢皇上。”

    随后皇上收回了手,而皇后带着嬷嬷们,提上食盒,离开了大殿。

    崔鸿雪回到家,他的脑子里还是不能停止盘算一切局势,从皇宫里出来,他心里不停琢磨着庄时的心思,他无法看透一个帝王的心思,更不知道他到底还能容忍他们到何时。

    他心里在想,若是自己干脆就去当皇帝怎么样?可他实在是不能再筹谋一生了,崔相是站在刀尖上的人,皇帝更是。

    他又想,若是皇帝容不得他们了,要收割陶家的家财,甚至连他这个最大威胁的性命都想要的话,他该怎么抵挡。

    商人生来就低贱无权,而商人获得权力的方式只有一个,那便是有背景和靠山。

    但任何背景和靠山,任何权力,都越不过皇帝去。

    皇帝还年轻,崔鸿雪不可能防他一辈子。

    当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继续换取皇帝的好感和信任,皇帝忌惮他,他便主动卸权,皇帝想要陶家的家财,便割出一部分来进献国库,如此方能获得更长久的平衡,也会逐渐变得被动;

    二是崔陶两家集中起来继续积蓄势力,赌何时皇帝会彻底忍不了,而那个时候,崔陶的势力也不一定是皇帝轻易能撼动的了,但两方一定会对峙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思来想去,这些博弈每天在他脑海里对撞,他将献祭他的一切,尽力把陶家推到最高。

    他是擅长筹谋,可他如今偏偏最厌恶筹谋,他却又不得不筹谋。

    除了时不时地心慌、突如其来的手抖,他又新添了一个头疼欲裂的毛病。

    回到府上,看着到处气派且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勉强扯起嘴角苦笑了两声,这就是他想要的。

    只是放眼望去,没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看到小姑娘的身影,这不免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只要她花团锦簇的活着,在花园里享乐,就好。

    “姑爷回来了。”

    “姑爷好。”

    身边路过几个小丫鬟,纷纷向他问好,如今府里的下人,各个都叫他姑爷,若是旁人听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这里究竟是陶府还是崔府了。

    崔鸿雪颔首便算是回应,从崔波做回崔鸿雪,那些对底层人的温和对待仍然还保留在他的身体里,只是这些人没有发现,只觉得他是目中无人的崔相大人。

    因为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温度,或者说,他没有任何余力来往眼里酝酿出温度。

    维持一个可看的人形,已耗掉他的全部心力。

    “姑爷,小姐特地给您留了饭,你快去花厅里吃吧。”

    崔鸿雪便沿着小路到了花厅,看着满满一桌的饭菜,他唇角勾起笑容,不知从何时起,他次次回来都能吃到北方菜,这是标准的、广为流传的、刻板印象里的北方菜,今天这一桌尤为丰盛,他倒不在意这些菜是不是他真正爱吃的,只要陶采薇表现出来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坐下吃起来,倒也津津有味。

    却不知今日本就是陶家所有人庆祝的日子,今天陶金银正式挂职了,在御林军里做了个小首领,手底下也管好几百个士兵。

    走的自然是崔相的关系,军中也无人敢不服,陶金银这也算子承父业,做上了武官。

    京中御林军整体都是懒懒散散的氛围,且不说这一代人从没打过仗,京里更是挨不着战争的边,当初大皇子的叛军还没有打到京城来,当今皇上就已经平叛平到京城来了,后来庄时带着军队浩浩荡荡进了皇宫,这些号称保护皇城的御林军屁都不敢放一个。

    想也知道当今皇上更没打算要好好发展御林军,不然也不会让陶金银这个草包成功入职。

    陶采薇看着她哥的风姿,真是越看越满意。

    陶金银却不敢懈怠分毫,从前他争分夺秒地弥补功课,现在他争分夺秒地扎马步练武。

    都是怕自己到了岗位上露出什么也不会的马脚。

    陶金银要练武,一家人都十分支持他。

    “强身健体是好事。”

    陶金银道:“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是要保家卫国去的。”

    保护皇城就是御林军的天职。

    陶采薇抱着一篮子酥饼,边吃边对着他咯咯笑着:“你还保家卫国呢。”

    陶金银一脸正色地看着他妹:“我既然占了这个职务,自然要肩负起我的责任来。”

    陶采薇被他盯得愣了愣,她笑着说:“哥哥,妹妹可不能失去你。”

    陶金银比她严肃多了,他说:“抱歉妹妹,我是军人,我不能向你保证这个。”

    第095章 执棋

    陶采薇觉得哥哥长大了, 以前所有人都说,陶家一个女儿生的比儿子还好,跟她比起来, 陶金银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陶金银长大以后,竟也有了自己的执着。

    遥想起当初叛军打到河首府来时的情形, 他爹穿着盔甲佩着刀,说要出去平叛, 陶采薇连忙拦住了他,说:“陶家人永远趋利避害, 这时候就算当逃兵,也要先把性命保下来。”这是商人的天性。

    难怪在这个家里,陶金银总是不出众的那一个。

    在趋利避害的天性以外,或许他有一些别的坚守。

    陶采薇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哥哥, 你玩儿真的。”

    没错,整个京城对她来说,就像个游戏场,她活在这个世上,最会利用规则给自己谋利,这个过程令她感到无比兴奋。

    当她察觉哥哥是真的要以身入局时,她的第一反应是, 有谁会在游戏场投入真感情, 拜托,他们兄妹一直站在顶端, 是执棋人。

    崔鸿雪想不到, 他现在所担忧的那些事情, 或许在陶采薇的眼里,都不算什么。

    权力这种东西, 只要得到过一次,便终身都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失去。

    如果真有陶家要被清算的那一天,陶采薇一定会突然跳出来说:“你都拿去好了,我只是玩儿玩儿而已。”

    他所求的也不多,在那之前,他要她站到最高。

    掉下来时一点伤害也不受是不可能的,但总归不会是崔家那样的下场,崔鸿雪不会允许那件事再发生一次。

    陶采薇的心是冷的,寻常事伤不到她分毫,也绑架不了她分毫。

    她此时冷了脸、肃了目,她对陶金银说:“哥哥,我不要你做这个了,你给我在家好好待着。”

    比起战争打起来了再逼陶金银当逃兵来说,她更想把风险管控在可控范围。

    陶采薇的行事风格偏向高风险,毕竟高风险对应着高回报。

    但当她察觉这件事的风险已到了不是零就是百分之百的时候,她会立刻放弃。

    总有一天陶金银会证明她的分析是正确的。

    陶金银正式挂职前已经在军营里训练了很多天了,一向在读书上不开窍的他,现在似乎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方向。

    当他确定了方向时,谁也拉不回来。

    但他一直以来都听妹妹的话,已经听习惯了。

    对着妹妹冷肃的目光,他的手失了力,握着的刀也垂了下来:“妹妹,为什么?”

    陶采薇说:“没有为什么,无条件听从我的命令,是咱们家的家规。”

    陶金银似乎很沮丧,但他还是点了头。

    陶采薇看着陶金银扛着刀沮丧离去,但她不会改口,她没想到她哥哥来真的,要是那样的话,她承受不起一旦发生战争的代价。

    他们一起玩儿玩儿就好了,何必要搭上命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陶采薇却不认这句话,仗自有他人来打,而陶家永远趋利避害。

    陶采薇跟随崔鸿雪一起进宫的马车上,两人相顾无言。

    她惦记着马上要见到妍妍,心里高兴。

    她说:“多谢夫君带我入宫。”

    崔鸿雪沉吟了片刻:“不用谢,是皇上叫你入宫去陪皇后的。”

    “对了夫君,你身体好些了吗?”

    陶采薇关切问道,崔鸿雪抬眼看她,她的表情里,有几份真情、几分假意,他一清二楚。

    陶采薇啊,你的心可真够冷的。

    他的吐血和自残的迹象,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是真的,毫不在意。

    他垂眸静坐着,并不恼她,他希望她就是这样的,他的痛苦,何必要让她共同承受。

    幸好,她不爱他。

    崔相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他说:“劳夫人挂心,我已经好了。”

    陶采薇朝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随后扭头便看向车窗外,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嘴上还哼了几句调调。

    崔鸿雪深知,他的痛苦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他反复告诉自己他的那些焦虑根本就不存在,没那么容易再出现第二个崔家,权势地位也并不都是空的,整个世界也并没有那么悲观,他只是病了而已。

    究竟是病还是心魔,说不清楚。

    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进宫去见皇后,他现在摸不清庄时的心思。

    他怕她在皇宫出事。

    他张了张嘴,想告知她几句内情,至少皇上现在,已不是当初那个庄时了。

    眼看着她心情畅快哼着歌的模样,他顿时有些嫌恶自己,好端端的,何故给人徒添烦忧。

    进了宫,他们二人自然而然得分开,皇后那里不见外男。

    在她走之前,崔鸿雪还是拉住她嘱咐了一句:“小心皇上。”

    陶采薇转身走上宫道时,对他这句话极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小心皇上?

    她是他的软肋,与崔鸿雪不同的是,皇上目前还没有软肋,堪称刀枪不入。

    到了皇后宫中,陶采薇将他刚刚那句嘱咐抛之脑后,一张脸又展开了即将笑烂的弧度。

    蒋青妍立在门口迎接她,而蒋皇后的身后,仍跟着两个肃立的嬷嬷。

    陶采薇会看眼色,便知这里不是从前她们相约玩耍的家中后院儿了。

    两人携手在桌前坐下,坐下前,陶采薇还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蒋青妍连忙将她拉起来,四目相对时,千言万语便都不必说了。

    “皇后娘娘,贵体可还好。”

    蒋青妍说:“我很好,你呢?”

    陶采薇说:“我也好。”

    至此又是长时间的相顾无言。

    蒋青妍做皇后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对身旁这两个嬷嬷起了厌恶的心思。

    她挥了挥手:“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本宫跟崔夫人有话要谈。”

    这也是她第一次试图挥退她们,果不其然,这两个嬷嬷身形分毫未动。

    “皇后娘娘,您的言行举止需要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换而言之就是她们现在还不能离开。

    蒋青妍闭了闭眼,深呼了一口气,提醒自己维持形象。

    陶采薇从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好像在说:“没事。”

    两人终归是聊不得什么私下的话题,只能干巴巴地讲几句场面话。

    两人都从对方无奈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思念,陶采薇说:“来日方长,皇后娘娘要好好照顾自己。”

    蒋青妍捏了捏桌下她们牵在一起的手,朝她眨了眨眼:“你也是。”

    “你们两个在聊些什么呢?让朕听听。”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蹲下行礼,庄时先是伸手拽起了皇后,随后有指了指陶采薇要她平身。

    蒋皇后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庄时先没有答她的话,而是指着屋里直愣愣立着的两个老嬷嬷道:“你们两个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那二人现在却再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纷纷赶着退了出去。

    庄时转而看向皇后:“你啊,性子还是太柔和了,朕看这两个老奴就是欠教训。”

    说完他又叫来身边的太监:“去,把那两个老奴拖下去一人打三十大板,由头就是她们不听皇后的指令。”

    他这一番是做足了要替皇后出气的模样。

    陶采薇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松了口气,本想妍妍在宫里未免太过压抑了,还在还有个愿意护着她的皇上,那其他问题便都不叫问题了。

    倒是崔鸿雪刚才说的,要她小心皇上……她不是不信他的话

    ,相反,她很听崔鸿雪的话,但此时也有些觉得他太过敏感了。

    皇后并未出言为那两个老奴求情,皇后的中规中矩也体现在这儿,她既不会苛责宫人,也不会温和到心软。

    像惩罚宫人这样的事,让皇上做就好,她更不会脑子抽风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就算那三十大板打下去极大概率会要了两个宫人的命。

    只是皇上一向是不管她身边这两个嬷嬷的,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究竟是真心给她出气,还是在什么人面前做戏,蒋青妍心里有杆秤,便愈发觉得帝王心不好揣测了。

    庄时挥了挥手,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三人。

    他说:“这些奴才就是麻烦,说个话还得避着他们,朕看你们俩刚才也没能聊得尽兴,现在好了,可以随意说些什么了。”

    陶采薇笑了笑:“多谢皇上。”

    她与庄时也称得上是熟人了,此时倒不必拘谨太多,但也不敢太过逾矩。

    蒋青妍却觉得,皇上摆出一副明显是要听她们谈话的意思,在皇上面前,可不算是什么都可以说了,她心底对他之前提出的那个要求,还有一些芥蒂。

    见话题迟迟无人挑起,庄时便道:“陶采薇,你与皇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现在怎的变得如此生疏了,难不成你二人生了嫌隙?”

    话音刚落,皇后急着想解释,陶采薇率先出言道:“皇上误会了,这不叫生疏,这叫守礼,臣妾与皇后娘娘是莫逆之交,更不可因感情密切而忽视了礼数。”

    这套话可谓是全然不落庄时的陷阱,若换成平常人,现在为了自证,恐怕已经忽视了礼数,自顾自与皇后熟络起来了,那样必会落下更大的把柄。

    庄时挑了挑眉,皇后笨拙,倒是这个陶采薇机灵得很,她与崔相凑一对,可真是绝配。

    全修杰在河首府跑的商路里,挣的第一笔钱前不久才刚刚充入国库,全大人在边境为国朝真叫一个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带回来的账目也是十分可观。

    殊不知这已是全修杰跟祁凌雪谈判的结果,祁凌雪为陶家谋利,而全修杰为朝廷谋利,在某些事情上必然会有分歧,直到最后才商讨出个该如何分利的结果。

    庄时拿到账单时却在想,若是这其中的利能全部归入朝廷,该是多大的一笔钱。

    陶采薇忽然听到皇上问了自己一个极其突兀的问题,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皇上问:“陶采薇,你与崔相成婚也有一阵了,你们二人可得加紧力气,尽快繁衍子嗣才是,崔家如今人丁凋敝,你也该承担起你崔家新一代当家主母的责任。”

    皇上说这话,却不是真的想要崔家有后人降生,崔陶的结合,他们若有无穷无尽的后代繁衍下来,必然又是一个大麻烦。

    他问这句只是试探。

    一个家族野心到底有多大,想不想往上爬,想要爬到哪个地步,这些事情都与人丁的繁衍息息相关。

    开枝散叶才是一个家族的底气。

    陶采薇闻言一怔,她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也是,不生孩子的话,她现在打拼下来的家业,将来给谁呢?

    人丁兴旺是每个家族的愿望,更何况像崔家现在这种情况。

    陶采薇觉得,自己身上的确是有责任在的,她实在不该只顾自己,她要给崔鸿雪生孩子的。

    这也是婚姻交易的一部分。

    只这么简单一想,她心里主意已定,她的行动力一向是超前的。

    “回皇上的话,子女的到来是要看缘分的。”

    那就是想生了,庄时心底起了另一番盘算。

    只是一个崔鸿雪已经让他忌惮,他不敢想象二十年以后壮大的崔家是何景象。

    皇后这时却握住了他的手,庄时心底一颤,自己膝下还没有儿子的,怎可让崔鸿雪抢了先。

    皇后朝他笑了笑:“皇上,薇薇年龄还小,这事不急。”

    庄时话音一转,直直看向陶采薇问道:“听闻你如今在京城里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朕不禁想起当年在河首府与陶老板谈生意的样子,陶老板当时的谈判功力就压人得很,如今想必更如鱼得水了吧。”

    “皇上谬赞,生意场上,自然没有让人一说。”

    她的态度一直摆得坚决,就算皇上这句话像是质问她之前占了他的利。

    庄时却不是要为难她这个,他说:“跟河首府的生意比起来,你在京城做的生意就更大了吧,不瞒你说,朕这里有全修杰刚从河首府快马加鞭递到京里的账本,是他这三个月的全部经营成果,你说这些充入国库里的钱,比得上你在京城里赚的零头吗?”

    皇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账本摊开摆在二人面前。

    蒋青妍心里咯噔一声,她的枕边人此番对薇薇极其不善,这不难看出来。

    陶采薇却不反驳,也不认罪,她昂着头颅说:“皇上,商人逐利是天性,臣妾没有不使尽全力的道理,至于赚多少,那得视能力而定,臣妾的能力强、手腕高,自然赚得多,皇上若是嫌全大人干得不好,可以给臣妾派个赚钱指导官的虚职,臣妾教教他便是了。”

    庄时被她一番话说得愣住了,赚钱指导官?这又是哪门子官职。

    陶采薇既不赶紧向他表态,说天下万财皆是皇上的财;也不着急否认,说自己赚得并没有那么夸张。

    反倒是直接默认了那句“全修杰夯吃夯吃充入国库里的钱,还比不上她在京城里赚的零头”。

    庄时一时之间,倒还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陶采薇这才将崔鸿雪提醒她的那句“小心皇上”回过味来,但她却没崔鸿雪那么谨慎的心思,她当即便问了出来:“皇上可是有什么难处?”

    这话可把蒋青妍一惊,可不兴对皇帝说这种话。

    皇帝顿时黑了脸,场面肃穆起来。

    帝王心再怎么难以揣测,陶采薇心中却不害怕,她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底气,在这里,她的底气不是财富,也不是崔相,而是她赚钱的能力。

    所以当皇帝不满她大肆敛财时,她的回应便是:“我能力便是如此。”

    若是皇帝想要她家的钱,她可以尽数给他,但皇帝也得掂量掂量,是一次性收割了好,还是让她做个摇钱树源源不断地给他摇钱的好。

    要知道陶家现在生意可不光是包揽了京城,等大船修好了,是要直指西洋列国的。

    皇帝心里也得问问自己,任谁掌管了这条商路,也比不过陶家自己。

    陶采薇明摆着告诉了皇帝,她的价值。

    想要从她手上得到更多,就上谈判桌上好好谈,而不是在这里搞什么威胁。

    或许这一长段时间的所向披靡让陶采薇失了谨慎,她靠着一手直来直往的坦诚,自认为就能与皇帝坐在谈判桌上了。

    庄时却笑了,她的一番话的确让他改了主意,他是不打算一次性收割陶家了,她说得对,何不好好利用一番陶家这强大的赚钱能力呢。

    至于谈判桌嘛,皇帝自然不屑于跟她一个女子上。

    陶采薇还不知道的是,陶金银第二天一早还是进了军营。

    他记得崔相大人和妹妹新婚当天对他说过的话,他说:“当今皇上治下政治清明,是做官的好时候,我希望你入仕时,能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大展宏图。”

    陶金银当时对这话大为动容,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他想他根本做不好文官,所有事情他都看不清本质,就像崔鸿雪说的那样,他说话没有逻辑,做事也只看表面,朝堂局势更是摸不清分毫。

    只有在军营里,他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

    就算违背了妹妹的命令,但他还是决定到军营里闯一片天地。

    只是在那不久,就在陶采薇刚从皇宫里出来,崔鸿雪接上她的时候,皇帝的两份旨意就传了出来。

    先是皇帝果然专门为陶采薇设立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赚钱指挥官,挂职在户部,这便是要她指导户部赚钱的意思,但若是户部没赚到钱,引起了国库的亏空,那便是她这个指挥官失职了,弥补办法也简单,亏空了多少,她填补上就行;

    二是陶金银从御林军被调到御前禁卫军的一纸调令,陶金银从此成了御前侍卫,紧跟皇上身边,堪称御前红人。

    陶家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上,便是那些之前弹劾过崔鸿雪的大臣,此时也都缄口不言了,皇帝的偏向,简直太明显不过了。

    却也有人冷哼一声说道:“烈火烹油、盛极必衰,你们难道不觉得,皇上给崔陶二家的恩宠,有些太过了吗?”

    这两个消息一出来,陶采薇皱起了眉,事情似乎并未按照她刚刚与皇帝的谈话发展。

    崔鸿雪问她:“你今天做了些什么?皇上可对你说了什么。”

    皇上这一招令他也有些猝不及防,一向敏感如他,很难不察觉到风雨欲来。

    陶采薇不敢向他隐瞒任何,高门夫妻自是要互相

    仔细筹谋的,信任是必要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皇上似是对我大肆敛财的做法有所不满,但这也在情理之中,夫君,我后面的回答可是出了错?”

    崔鸿雪一边沉思着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一边安抚她:“你做得很好,一点错也没有。”

    事实上,无论陶采薇怎么回答,结果也不会相差太大,皇上的忌惮和不满已是必然,无非是该怎么下手的问题。

    陶金银违背了她的命令再入军营,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只是不知道,皇上要他去做御前侍卫是何目的,皇上想必也知道,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陶金银根本没有护驾的能力吧。”

    陶采薇满心疑问,此时倒是展现出了一丝她对自己夫君的依赖,朝政上的事情问他,便是没错的。

    对着她亲切焦急的双眼,崔鸿雪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顺从皇帝,从此被动,二是反抗皇帝,这却不符合世道。

    “皇上让陶金银去做御前侍卫,目的不是让他真的护驾,只是为了留一个人质在他身边,好逼迫你为他赚钱罢了。”

    陶采薇一颗心彻底凉了下来,她讨厌这种逼迫,她追逐权势的终点,难不成就永远也要被人压一头吗?

    难怪崔波常说,这上头没什么意思。

    压来压去的,天外永远有天。

    她的语气难免气愤:“我已经答应他了要替他赚钱,他还想怎么样?”

    崔鸿雪道:“你答应他的那些还远远满足不了他,是臣子,就没有不受皇帝掣肘的。”

    只不过崔鸿雪现在,还勉强有一丝余力,能掣肘帝王。

    他始终是不疾不徐的样子,他垂眸对她说:“你现在有哪里不满,我去帮你反抗。”

    陶金银要入军营,这已是阻拦不了的事情了,至于是做御林军还是做御前禁卫军,在崔鸿雪看来,差别都不大,相反,在皇帝面前还要安全一点。

    皇上说是拿他当人质了,但只要陶采薇还对皇上有用,陶金银便不会被怎么样。

    陶采薇却说:“他到底也没伤到我分毫,赚钱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帮帮他又如何。”

    她没察觉到,这句话简直像极了温水煮青蛙故事里的开头。

    崔鸿雪心底知道,这一场平衡里,皇帝赢了半筹,这也意味着,事情已经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尚且如此,崔陶两家,接下来便更容不得任何形式的扩张了,包括繁衍子嗣。

    崔鸿雪隐约又看到了那场高楼上的烟花,乍看极尽繁复热烈,实际短暂得要命。

    权势与烟花彻底对应起来,都是风光一时,随后瞬间凋零的东西。

    或许外表看起来还不显,但崔陶二家,已经过了最灿烂亮眼的时刻,他们会在时代的洪流中被瞬间淹没,不留一丝痕迹。

    但在那之前,崔鸿雪一定会想尽办法燃烧自己,延缓这一刻的到来。

    他对局势的认知比其他人要敏感得多,这样的敏感也折磨着他。

    现在的一切之所以让他感到悲凉,便是因为:

    所有危机和困局都必然有解局的办法,但如果危机和困局接连到来,那必然会有失算的一刻。

    他所能做的,就是将那一刻无限的延缓。

    第096章 求救

    或许是因为局势在悄然发生变动, 也或许是陶采薇在到了京城之后终于迎来了第一道不顺心的坎,这对夫妻竟罕见地,坐在一起喝起茶来。

    自新婚以来, 他们二人鲜少有过交流。

    在外人眼里,陶采薇一直把这个崔夫人的角色做得很好, 在家里,她也没有漏过一句嘘寒问暖、添衣加被。

    唯独只有崔鸿雪自己知道, 这些关心里没有任何温度。

    妻子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任何温度。

    连日的重压让他快要支撑不住。

    在这之前, 京城里还发生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原任河首府知府的祁明辉又被调回来了。

    关于皇帝要给祁明辉什么官职的这一件事情,引起了广泛讨论。

    朝堂上慢慢地又起了弹劾崔相的声音,至于是否背后有谁授权, 崔鸿雪不想探查,也或许,他心里一清二楚。

    崔鸿雪任当朝宰相兼内阁首辅,有人说,不如就将崔相大人的职务卸一卸,让祁明辉任首辅。

    祁明辉在河首府时的政绩办得十分漂亮,交上来也是令人瞩目, 再加上他人又长得好看, 要论年轻的时候,那是丝毫不差给崔鸿雪的。

    皇上面前伺候的人首要条件就得是好看。

    这些人未必是真觉得祁明辉当得起首辅一职, 只是想趁机将崔鸿雪削弱一下罢了。

    崔相现在管的实在有点太宽了, 小到金朝上下官员的升迁, 大到皇帝旨意的审核。

    崔鸿雪自然不会任由这些人卸他的职,平时不管怎么弹劾他都关系, 这会儿却是他据理力争的时候了,他手底下还撑着一个陶家,他不能被削弱分毫。

    崔鸿雪一张口,各样论据便轮番输出,他一张嘴皮子的功力可是不俗,当年靠着这一张嘴四处辩论,得了满朝文人的心。

    当年庄时就跟在他身后,而他的一番辩论也皆是为了庄时打名声。

    也不知崔相如今站在朝堂最前端,又开始打起这番不该卸他职的辩论时,皇帝又该作何感想。

    他的条理清晰、论据十足,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卸了他的职就能卸了他的职。

    纵是那些本还跟风说他不是的末端官员,此时也被他一番话说服了。

    崔鸿雪当年能凭借一己之力闻名全国,一身功力自然不假。

    他振臂一呼,便有天下文人为他高喊,这便是文人的力量,笔杆子从不比刀枪的攻击力弱。

    他崔鸿雪如今之所以能站在这里,靠的就是嘴和笔。

    到此为止,皇帝自然也不能硬着头皮去削崔相的权,他只是再一次意识到,崔鸿雪此人的威力。

    可真是让人忌惮啊。

    祁明辉便在京城随便被皇帝安了个官职,比之前的要高,算是升迁。

    祁明辉心里自然是满意的,就不知道他的那位精明的太太要怎么想了。

    崔鸿雪走出朝堂的时候,扶着无人的墙根,又是一大口殷红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来,远远看去,他背后的金銮殿双门大开,倒像是张着一张深渊巨口,那些血迹喷溅在朱墙上,竟完全看不出颜色了。

    以至于从背后走来的祁明辉见到扶着墙的他,也只是问了一句:“崔相大人,身体不舒服吗?这段时间着实有些暑热,烈日灼人,在这里歇息片刻也挺好的。”

    崔鸿雪默默捻去唇角的血迹,回头看他:“祁大人。”

    祁明辉看着他眼底颇有欣赏:“崔大人,今日能在朝堂上再次看到您唾沫横飞、气势昂扬的模样,下官真是太高兴了。”

    虽说各家官员私底下都有自己的筹谋,但只要是文人出身的官员,就没有不对崔鸿雪抱有一番偏爱态度的。

    在那些暗藏玄机、不可告人的筹谋之外,靠着一张嘴、一杆笔的辩论为自己争取的权力,确实是无人敢反驳的,这是文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更是摆在明面上的、光明正大的争斗。

    祁明辉没能得到一个更高的官,自然是愿赌服输。

    陶金银做不了文官,自然也跟这个能力有关。

    崔鸿雪待祁明辉的态度并不热络,或者说,他待谁都是如此。

    “祁大人,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祁明辉本还想跟他寒暄两句,跟他说说自家女儿当年

    还是他的追随者。

    说起女儿,祁明辉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女儿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却是没跟他们一起回京城来。

    倒是他的太太,如今更是病得不轻了,可惜女儿如今已完全不被她拿捏,真病也好假病也罢,祁凌雪打定了主意不回家,他们拿她丝毫没有办法。

    女儿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她今生便不嫁人了,还问她能否将她的嫁妆折成银子给她。

    祁明辉觉得那不算什么大事,便答应了,偏偏她母亲死活不应,嫁妆之所以叫嫁妆,自然是给出嫁的女儿的,不出嫁的女儿自然是没有的。

    祁凌雪却说:“我是家中的女儿,你们就当是把应当分我的财产给我就是。”

    她母亲却说:“你这是闹的什么笑话,我们没有义务给女儿分任何财产。”

    此话一说出来,祁凌雪也不强求,她只要争取了就足够代表她的态度了,她便转身就走。

    祁明辉想拉住她再多说两句话都不行,要说财产,他把财产平分给女儿一半都行,他向来也不在乎这些。

    可女儿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不多说,祁明辉便知道了,她原也不缺这些钱了,此番前来,不过是往家里要个态度。

    思及此,祁明辉对她母亲便更添了一丝不满,却对她也更无任何话想说,说了她就能明白吗?

    事已至此,除了叹息,他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她母亲向他所要求的那些:“派兵把女儿绑回来”的事情,他也没有应过,给女儿自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了。

    因此她母亲每天更是气得不行,寻常人家丢了个女儿尚能报官,他们家本就是官,祁明辉却一点不管。

    祈太太如今便只能把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了,寻思着这个女儿就当是丢了,好好在儿子身上筹谋就是了。

    崔鸿雪如今正跟陶采薇一同坐在花厅里喝茶,两人少有这般闲静的时候,各自都闲了下来。

    自新婚以来,他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之间无非是些公事公办的交谈。

    陶采薇心底若说一早是有话想说的,后来就全没有了,基本上,她对她目前的生活是极其满意的,对她的这位夫君也是相当满意的。

    这场婚事,与她从小期盼中的,没有任何分别。

    “夫君请用茶。”

    “多谢夫人。”

    两人始终相敬如宾。

    崔鸿雪心里却突然生出了一大股冲动,今天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既让他耗干了心力,又让他察觉到前路的艰难。

    这些事情处理起来,对鸿雪公子来说,应当是游刃有余的。

    至今外人眼里,他也的确如此,强大得无人能撼动,就算是皇帝也会被他几句话怼到没脾气。

    偏偏所有人还觉得崔相说得对。

    “皇上,崔相大人说的字字箴言,实属血泪肺腑之言呐。”

    件件事都要逼得皇上做出崔相的选择。

    就着陶采薇敬上来的茶,崔鸿雪握住了她的手。

    “陶采薇,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陶采薇对上他认真的目光,下意识地有些想离开。

    若是现在安青过来跟她说,外面有什么人在找她的话,她就能顺势离开了。

    莫名地她觉得,崔鸿雪现在不是想说公事。

    偏偏现在安青站得远远的,并没有什么人或事要找她。

    有些话题回避了太久了。

    陶采薇几乎都已经忘了,眼前这个人,曾是她的崔波。

    崔鸿雪说:“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很想,离开这里。”一字一顿地,说得很艰难。

    告诉妻子他的想法,或许是他该做的事情。

    陶采薇逐渐皱起了眉头,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东西,是痛苦的、挣扎的。

    说出这句话,好像费掉了他全部力气。

    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但这好像是一种……求救。

    他在向她求救。

    意识到这一点的陶采薇顿时换了一种新的思绪出来,她似乎有些意识到,自己所认为的完美婚姻,似乎一直在崩溃的边缘。

    只是他们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平静下来,既然他摆出了想要解决问题的态度,那她便也不好再继续维持一张假面了。

    没错,就是假面。

    似乎以往喜欢崔波的人格都已经尽数隐藏了起来,陶采薇觉得自己心硬得像一块铁,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她却对他的一切状况无动于衷。

    他在吐血,在自残,在日渐消瘦,她看似对此一无所知。

    她此时目光扫向他的衣袍,肉眼可见的空荡荡,他是一具躯壳。

    她问他:“为什么呢?”

    这句话问得简直没温度极了。

    崔波厌恶权场,崔鸿雪也未必喜欢。

    更何况这个地方,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四处都是崔家人的亡魂。

    陶采薇从没注意过这件事,并且自她入府以来,崔鸿雪就将崔家祠堂关了起来,他怕里头那密密麻麻的排位吓到她。

    去坟前祭奠这样的事情,更是从没有过。

    陶采薇是崔家长媳,她该去的。

    但崔鸿雪把所有都掩藏起来了,从不让她接触。

    她这时候问他,为什么不想待在这里。

    崔鸿雪也不怨她无知无觉地发问,他回答道:“因为我讨厌这里,我只想在远处闲云野鹤一生,每次套上那件猩红色的官袍,我就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陶采薇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明明都已经走了。

    崔鸿雪看着她,字字都是血泪:“因为庄坚的兵打到你家门口来了,因为庄时故意推动了这一切,因为你陶家已经成为了庄坚和云华眼里的大肥肉,因为我如果不帮庄时坐上皇位的就一定是庄坚。”

    陶采薇的思绪忽然飘回那日,叛军的确打到她家门口来了,但没过多久就走了,她虽然受了些惊吓,后来也只当那是一场规模很小的战争而已,她认为只有极小部分运气不好的人会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但她没想到如果崔鸿雪不帮回来庄时的话,陶家是真的会被庄坚拆吃入腹。

    这场战争对她来说有多不以为意,恰恰证明了崔鸿雪在其中争分夺秒所做的努力。

    他也不得不佩服庄时,将时机卡得刚刚好,早一刻晚一刻,他都不可能再出手了。

    陶采薇的身子坐直了一些,她开始正视他。

    “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崔鸿雪不想承认这件事情,他做什么都是自愿的而已。

    所以他保持沉默。

    陶采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事情想明白,她以为崔鸿雪只是恰好回来了京城而已,娶她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毕竟他们在河首府有些交情,他或许是喜欢自己的。

    而她也在新婚之夜的瞬间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是她的夫君,她就敬着他、尊着他,至于那些恼怒和埋怨,以及让恼怒和埋怨生长出来的土壤——她的情意,都被她尽数抛下。

    取而代之的是她冷漠地做着妻子的角色。

    但他现在告诉她,他之所以回来成为这个崔鸿雪,都是为了她。

    他告诉她,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尚且也还平缓,但她听得振聋发聩,这是他的求救。

    崔波要再成为崔鸿雪,本来就是有代价的。

    他说:“我只是说一声而已,薇薇,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但我并不打算离开这里,我会在这里待着,继续做我的崔相。”

    陶采薇道:“你

    希望我能明白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是什么?”

    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情,无论是崔波还是崔鸿雪,从未承认过对她的心意。

    他可以为她去死,但是他从不说他爱她。

    她想他们两个的问题或许靠这个答案就能解决。

    “你说你回来是为了我,那你之前离开呢?离开也是为了我吗?娶我是因为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还是因为你爱我,所以发了疯的要得到我。”

    ……

    看似什么都是为了她,陶采薇在这个时候,偏偏只想要他承认一句他的爱。

    “都是为了你,娶你是因为你选了我。”

    “那你希望我选你吗?”

    如果不希望,他也不会与她有那次私会了。

    但是现在,崔鸿雪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因为他在想,自己当初是否不该找她。

    陶采薇从他的沉默里看出答案,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又散了下去。

    他所做的一切如今逻辑都已明了了。

    崔波愿意和她在一起,愿意照顾她、与她亲热,是因为她想要,她想要的,他便给,无所不应的给。

    后来崔鸿雪娶她,在求娶之前,他一定要有一个让她自己选的动作,竟也是因为她选了他,她需要他,她现在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他便任劳任怨,就只是因为她想要而已。

    “崔鸿雪,那你想要什么呢?”

    崔鸿雪说:“我想你好好的,我要你过得最好。”为此他愿意将自己燃烧殆尽。

    他就做她天地间的伞,就做她的背景板,他的情意,他的想法,从来也不重要。

    陶采薇直视他的双眼:“不,可你刚刚说了,你想离开这里。”

    崔鸿雪躲闪起她直勾勾的目光,他说:“但我更想要你好。”

    他后悔自己吐出心声了,他不该乱说话的。

    听他这么说,陶采薇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望向远处亭台里架着的琴,曾经他还是崔波的时候,倒是常常在院子里抚琴,一个人作画写字倒也自得其乐,时不时地还知道往厨房里摸只鸡来吃。

    虽说比之常人,他还是淡泊了许多,可跟他如今的样子比起来,倒更像是个活人。

    琴案已经蒙了尘,怕是他从来也没碰过。

    陶采薇没说什么话,她伸手指向琴台:“好久没听你弹琴了,你去弹首曲子给我听听吧。”

    崔鸿雪不会拒绝她,他的肢体没有拒绝她的开关,便径直走向了琴台。

    只是弹一首曲子而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抬手便有。

    就为她弹一首吧。

    手起落在琴弦上,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无法掌控琴弦了,他的指尖不住地发颤,他的额头不住地渗出汗,他的心跳飞快加速快要蹦出胸腔……

    肢体上的反应越来越严重,几声破碎的琴音传出来,就连不通音律的陶采薇也听出了不对劲。

    明明头顶上艳阳高照,他整个人却如坠冰窟。

    他着急想掩饰这一切,可越是掩饰,肢体就越不受他控制。

    他终于放弃再次拨弦,他将衣袖往下拉扯,想遮住自己颤抖的指尖,只能是抱歉啊,如今连一首完整的曲子也无法给她弹了。

    陶采薇走到他身前,对他说:“再多给我说些事情吧,崔鸿雪,你刚刚说的那些,我很喜欢听。”

    崔鸿雪忽然感觉自己冰凉颤抖着的手被她握着。

    她说:“你为了我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早说呢?”

    她对他的话信了一半,毕竟所有事情,都还能有另外一套解释。

    就比如:崔波离开她就是为了回京做回崔鸿雪,因为他压根看不上她,后来叛军杀到她家门口又被平叛军打跑,可以用巧合解释,而她来了京城他又愿意娶她了,不过是因为陶金银成了会试榜首,陶采薇容貌又不差,陶家本来就勉强足够与崔鸿雪结亲了,他娶她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不然为什么在溪川时他不强硬要求与她成婚,毕竟他们那份婚书的效力可远胜于她与全修杰的。

    陶采薇现在没那么好哄。

    崔鸿雪却不愿意多说了,某种程度上讲,他宁愿她脑海里的真相是她所想的那样。

    顺理成章与她成婚的崔鸿雪,与顺着杆子往上爬的陶采薇,各取所需的夫妻,这样她不会有任何负担。

    她进宫见蒋青妍的那一次,与皇帝还有一段对话,是她没有告诉崔鸿雪的。

    庄时告诉她:“崔鸿雪当时从溪川离开后,直接就来找我了,说要帮我起势。”

    这句话是庄时无意中说出的,但陶采薇却记在了心里,现在正好用来驳崔鸿雪话里的漏洞。

    她却忽略了,皇帝现在是看不得他俩好的。

    崔陶二人一旦分崩离析,这对崔鸿雪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帝王心竟难测至此。

    崔鸿雪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当初还想撮合他们两人的庄时,现在却揣着拆散他们的心思。

    帝王心再难以琢磨,但也有他的条理。

    当初陶采薇是逼崔鸿雪出山的唯一筹码,现在陶采薇也是压垮崔鸿雪的利器,帝王只是将崔鸿雪软肋的这一套玩得好罢了。

    但是庄时算不到,这两夫妻恰恰在互相没有真情的时候,合在一起才叫利器。

    今天的谈话注定要让陶采薇失望,因为她再也没从崔鸿雪嘴里听到任何信息。

    至于他说的,再也不想待在这里的话,怕只是一道攻心计而已。

    她始终理智地揣摩着他的一切,最终还是更偏向于那个说法。

    而崔鸿雪,终于还是没有求救成功。

    崔相再次站上了新一日清晨的朝堂之上,崔陶夫妻,再次以一把无情利剑的形象,直指朝堂。

    搞得庄时始终不懂,这两个人为何没能闹起来。

    他俩在整个朝堂之中将钱权交易搞得风生水起,这从商和从政的两把利剑合在一起,威力无穷,偏生他们二人还极有默契,这所向披靡的凌厉气势令所有人胆颤心寒。

    庄时便更是头疼不已,他咬着牙对崔鸿雪说:“你们现在便是藏也不藏着点了吗?非要让朕明说,朕容不得你们这么做吗?”

    崔鸿雪直直立在一旁,冷冷说道:“皇上不妨看看户部的进账再说话。”

    这一仗他们夫妻二人打得漂亮极了,皇帝即便再容不下他们,也只能看着那张列着黄金入账的单子咬牙切齿。

    为国库添了一大笔进账,这事儿当然不止是让皇上知道就行了,他们夫妻的功劳得让全天下的人知道。

    这个路子倒也好走,陶富贵第二天就找户部批了一项慈善项目,挖了一大笔银子出来,准备拿去救济贫困山区。

    陶采薇对她爹这个做法还略有不满:“贫困山区那些人能有什么话语权,要将这个功劳扩大些,还得从文人士绅上入手。”

    陶富贵挠了挠脑袋:“闺女,爹就是想实打实做些好事,你就别管了。”

    崔鸿雪说:“我有一个办法,岳父,你救济哪些人不重要,只要你筹集物资时的声势够大就行,一样能达到效果。”

    第097章 盛宴

    对于陶采薇而言, 她赚的钱不是从老百姓身上掏的,自然也没有义务去捐献给不起眼的农民。

    不过朝廷的慈善官要怎么做,她也管不着。

    这夫妻两人一人一句话的, 把陶富贵绕得团团转。

    他真就只是单纯想做点好事而已,只要把粮食物资送到父老乡亲手上就行,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

    可谁也没想到,这两夫妻就这么吵起来了, 就该如何将慈善做得更出名的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

    陶采薇说:“我不是说就不愿意往山区里做慈善, 我只是习惯了做一件事情就要把它做到最大化利用,榨干每件事的剩余价值。”

    崔鸿雪说:“没有事情能真正做到最大化,利益越大风险越大,你得找到中间的那个平衡点, 依我所言,岳父就还是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只要在筹集物资这方面把场面闹得热闹一点就行。”

    陶采薇冷哼一声:“那你说,改变捐献对象这一点,能有什么风险?”

    崔鸿雪说:“那照你说的,捐给文人士绅,他们的影响力是大不错, 可他们真的需要吗?历来造反的都是种地的, 那些贫困因素集合起来就等于风险!”

    陶富贵听得头都大了。

    陶采薇又说:“他们造反又关我何事?我只负责给户部赚钱,给朝廷造势, 至于朝廷最后会不会被造反, 这是皇上的事情, 与我何干。”

    崔鸿雪说:“你可别忘了陶金银还在御前做侍卫,造反的来了他是第一个遭殃的。”

    陶采薇彻底无语, 这该死的陶金银,把她的布局搅得稀烂,也怪她自己,好端端的让他去做什么武官。

    陶采薇抬眸看他:“那要照这么说,你考虑了半天的风险,就只涉及到陶金银?”

    崔鸿雪又说:“蒋青妍也在里面。”

    陶采薇彻底没话可说了,他们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可笑的风险,吵了这么半天。

    且不说要真有人造反的话,她爹现在做的这些也没用。

    陶采薇退让后点了点头:“行,你说服我了,爹,你照他说的做。”

    说完又嘱咐崔鸿雪道:“那你记得,把降低百姓造反概率的这一条,写进我爹的述职报告里。”

    后来在陶富贵的述职报告里,有着这样一句话:“在对慰问和捐献对象的选择上,卑职与户部和内阁进行了严密商讨,最后从稳定民心和降低造反概率的角度出发,选择了农民聚集区的青壮年和男丁密集家庭,最大程度上为皇上分忧。”

    陶富贵在工作过程中虽说不是真的只关注到了青壮年和男丁家庭,只是为了往功绩上靠,崔鸿雪就这么给他写了上去,看上去倒是极符合逻辑的,毕竟造反的也不会是女人。

    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造反的还真是一支山匪娘子军,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回到当前,陶富贵领了他们二人的话,便下去做事去了,他心里也是叹息连连,这两个人跟有毛病似的。

    他才是皇上亲封的慈善官好吧,凭啥要听他们的。

    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女婿都已经魔怔了,每天一个二个的不是赚钱就是欺负人。

    至于是怎么欺负人呢,一个把京里看不惯的商户全部挤兑跑了,一个把京里看不惯的官员全都弹劾到千里之外的偏僻镇上去了。

    若要细究吧,偏偏他们二人还能列出对方的一系列罪状,任谁看了都只能认了。

    陶采薇和崔鸿雪的夫妻关系算不上多好,但他们二人成婚至今从未分房睡过。

    在各取所需这方面,他们在床上也是做到了极致。

    他满足她的所有癖好,而她也对他满意到不行。

    做完以后再并排躺着沉沉睡去,这天晚上,崔鸿雪突然问她:“陶采薇,你还记得凤瑶山吗?”

    闭目已久的陶采薇忽然睁开眼,她说:“记得。”

    “想去那里做一次吗?”

    她的眼底忽然闪烁出精光,她早就想了好吧。

    只是,凤瑶山距离京城,可远得很呢。

    “不知道,京郊可有类似的地方?”

    过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说:“有的,现在要去吗?”

    尽管他们刚刚结束了一次,但都有一些意犹未尽的滋味。

    陶采薇坐起身子:“那就走吧。”

    他们真是很合拍的夫妻呢,就是,没多少真情。

    趁着夜色,一匹马驮着被毛毯裹着的两人,忽然出现在京道上狂奔。

    到了东城门时,崔鸿雪亮出自己的令牌,也是他曾经跳进弯湖里去找到了那一枚。

    两排士兵缓缓为他们打开城门,深夜里,锁链和巨石与地面碰撞的声音轰隆隆响起,只为将崔相大人和他的夫人放出城外。

    正神山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崔鸿雪驾着马一路疾行,猎猎的风从陶采薇的耳旁略过,而她整个人坐在崔鸿雪的身前,被他牢牢包裹住。

    夜晚出来得急,他们都穿着就寝时穿的便衣,只往外套了个披风便出来了,夏日的晚上不会很冷。

    可是陶采薇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棉袍,他们二人在山道上骑马的场景,倒让她忽的回忆起了许多。

    当时的她不自觉地被崔波所吸引,而现在的她,好像没道理不被崔鸿雪所吸引。

    同样的夜晚、山道、骑马、温润润的棉袍……

    他们在山顶一个平台上停下来,远眺望出去,竟与凤瑶山上的场景也别无二致了。

    背后拢上来一个极其熟悉的怀抱,气味和触感都将她一瞬间带回到那个晚上去。

    陶采薇转身回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颈间用力呼吸。

    这个拥抱的力度和温度,倒像是回到从前了。

    在她恍惚间以为他还是崔波时,她想说的不是“崔波,不要离开我”而是“崔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去过他闲云野鹤的一生多好啊,而他会永远存在她的心里,她怀念他,原谅他,但不怨他,前提是,他真的想过那样的生活。

    而不是,站在朝堂上。

    他们果然在天地间、群山间,放纵荒唐了一次又一次。

    他们互相依偎着喘息,随后又裹上毯子在草地上相拥在一起,沉沉睡了一觉。

    陶采薇一早醒来时就瞬间清醒了,她冷冷看着崔鸿雪还在熟睡中的眉眼。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虎头私印。

    庄时说谎了,在陶采薇已经放下了崔波的离开后,庄时来找过她一次,他找她要崔鸿雪的虎头私印。

    他说,他从江东来,刚见了一位在春峡做渔夫的老友。

    那么他口中的这位老友,是崔鸿雪吗?

    离开了溪川去做渔夫,好像也符合他的行事。

    在崔鸿雪睁开眼的刹那,陶采薇就直白地问他:“你在春峡做渔夫的时候,让庄时来找我要虎头私印了吗?”

    崔鸿雪刚醒过来的大脑还十分滞涩,但他从来不骗她,但凡她问。

    但有的事情从他嘴里是得不到答案的,陶采薇就怕这个。

    但是他说:“是,如果你把虎头私印给他了,我就能一直留在春峡做渔夫了。”

    陶采薇适时拧起一对可爱的眉头,像在撒娇:“那这么说,你怪我没给他咯。”

    崔鸿雪往她怀里拱了拱:“我没怪你,你做任何决定都可以,我都心甘情愿。”

    套到了话的陶采薇,这下彻底知道了,庄时就是在骗她,这个皇帝如今不是个好东西。

    一个皇帝好不好,却不是那么好判断的,毕竟至少现在全天下的百姓都在越过越好,而朝廷也远没有以前那么乌烟瘴气。

    崔鸿雪觉得,庄时做得很好,至少他一直坚守着初心,评判一个皇帝看的是大局。

    陶采薇怔了怔,看着他的这个动作,心底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是这位崔相大人在向她示弱,就像上次他对她说,他不想待在这里了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雾气浮在半空中,尤其是山上,睡了一夜起来浑身都是黏糊糊的。

    就连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是湿润有浸着凉气的,他们的头发丝都成了一缕一缕的,贴在脸颊上。

    那就再问他一次吧。

    “崔鸿雪,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会对他的答案作何反应,是否他提出的想法,她就会帮他实现。

    对于他说的想离开这里的话,她自然不可能听他的,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她只当他是发了一句牢骚而已。

    对于现在这个问题,陶采薇几乎都能想到答案,他无非是说,他想要她,他就想要她好好的。

    可是他说:“我想要跟你回铅兴县去,我们在弯湖边修一栋别院,我们就住在那里,每天养花、钓鱼,我希望我还能弹几首曲子给你听,我还想种一大片的土地,亲手耕田、播种,再看它们从土里钻出来,长成一颗一颗可爱的、圆滚滚的大白菜。”

    陶采薇心里有暖流不住地荡漾着,听起来,他好像真的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这话听起来还真不像是崔相大人说出口的。”

    他还说:“为了让地里的白菜长得更好,我想了想,也不是不能接受浇一些粪便上去。”

    陶采薇将头埋在他怀里,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那我可不想吃你种的菜了。”

    他没说什么,只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就像以往那样。

    他们现在再也不是什么崔相大人和崔相夫人,就只是陶采薇

    和崔鸿雪而已。

    他还说:“回溪川去也行,咱们每天去看瑶岑杀鱼,天气好的时候一起眺望西边的雪山,听茶馆里的采耳人讲雪山上神君的故事。”

    陶采薇点点头,听起来的确很美好。

    但是她说:“可是回去的话,我们现在拥有的这些东西又算什么呢?”

    所以崔鸿雪并没有再说下去,他站起身子,说:“我们该下山了,我还要赶在日出之前去上朝。”

    从崔鸿雪变成崔相大人只需要一瞬,他现在要回去穿上他猩红色的官袍,佩上他尊贵无双的冠带,往朱红色的宫门里走去。

    每走进一次那个地方,他的血肉就会被剥离掉一些。

    可是如果他不去,只要在他落下神坛的一瞬间,便会有无数人出来把陶家也拉下来。

    皇后如今还无权,陶金银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却也保不住陶家,更何况陶富贵那个所有官职都不是靠自己得来的情况。

    陶采薇这段时间做的一切操作,若是没有人替她背书,将会很快迎来一大波的反噬。

    崔鸿雪正是对此一清二楚,他更知道自己不能退出朝堂。

    只是一些他向来擅长的事情而已,做起来没那么难。

    崔相只要站上这个大殿,便是无人能撼动的地位。

    他越是做出这副样子,皇上就越忌惮他。

    但双方都知道,这个时候若是退让了,那就要永远站在被动的地位去。

    今日的朝堂上,不免又是一阵焦灼对阵,局势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站队也是。

    崔相说:“皇上,臣的站队天下皆知,从臣会读书写字起,全天下便知道,我崔家站的是陛下的队!”任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来。

    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帝王,在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削减崔相一分的时候,是否动过一丝隐晦的杀心,没人知道。

    或许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曾派人屠了崔家满门,或许那个人再次举刀杀来的时候,指向的是他。

    只是没过多久,从殿后跑进来一个太监,凑在皇上面前说了句什么,随后皇上面色缓和了许多,但仍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后来皇上匆匆散了朝,各路官员纷纷四散。

    过后不久,皇宫里就传出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看得出来,皇上很为此高兴,一连几天,朝堂上的氛围都不再是那么剑拔弩张。

    陶采薇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欣喜不已:“太好了,我想进宫去看看妍妍。”

    这话便是对崔鸿雪说的,是要让他安排的意思。

    崔鸿雪说:“我建议你,在皇后顺利生产前,都不要去见她。”

    陶采薇说:“为什么?”

    虽然话不好听,但崔鸿雪不得不向她说清楚:“三个月前的胎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数,但你若是去了,皇后在这期间无论出了什么事,皇上都有可能算在你头上。”

    陶采薇瞬间冷静下来,崔鸿雪话说得确实难听,但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希望妍妍这胎能顺利生下来,这样她在宫里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崔鸿雪道:“放心,皇上比任何人都注重这一胎,他会照看好她的。”

    陶采薇点点头:“我们来日方长,等妍妍坐稳了后位,我有的是机会去见她。”

    不过说起来,她这肚子怎么一直都没有动静。

    自从上次皇帝提醒她以来,她一直关注着这些事情。

    她不排斥生孩子,相反,她想要有几个孩子,一方面是她的确想承担起崔家主母的责任,为人丁凋敝的崔家开枝散叶,一方面是她确实喜欢小孩子。

    她认为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极好,她是在幸福快乐中长大的,如今长大了,生活中也处处是令她惊喜的事情,总体来说,她对她的人生感到很满意,也因此,她想带一个新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来,她会直接告诉她的孩子:“这个世界很好玩,所以娘把你生下来,就是想让你也体会体会。”

    她心里坚信,崔鸿雪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而她也是一个很好的母亲,除此以外,家里还会有一对很好的姥姥和姥爷,还有个很好的舅舅。

    她的孩子会很幸福,而这个府邸处处鸟语花香,也欢迎小孩子的到来。

    所以陶采薇现在是真的在期盼孩子的到来。

    她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

    崔鸿雪看出她的想法,他垂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他每天都在喝药,不知怎的,他觉得现在绝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所以每次事前他都会喝下一碗避孕汤。

    很多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承受不了一个孩子的到来。

    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他病得很严重。

    心里的难受尚且能压制得住,但肢体上的症状往往令他无措。

    他找宫里信任的太医开了许多使身体镇静的药丸,每当他感觉四肢开始失控时,他就往嘴里倒一些药丸。

    久而久之,虽说少了在人前失礼的烦恼,却也让他的感官逐渐迟钝,变得滞涩起来。

    这样的他,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要一个孩子的。

    更何况陶采薇现在年纪尚小,也不适合要孩子,

    可是他此时却问她:“陶采薇,你也想要一个孩子吗?”

    他想他应该先问清楚她的想法才对,就像是她问他一样。

    她问了,他答了,但她不一定会照着去做。

    同样的,他问了,她答了,他也不一定会同意。

    陶采薇现在回答他:“是啊,为什么会不想要呢?”

    走到哪儿也是孩子越多越好的道理,除了穷人家。

    这是陶采薇的观念。

    但大多数穷人家越穷便要生越多的孩子,好像孩子多了家里就能富起来似的,不过的确也是,对这些人来说,养孩子成本几乎为零,给口饭吃就行,四岁就可以帮家里干活了,一个一个的孩子就像工具人一样,明明为家里奉献了一生,还得对父母感恩戴德一辈子。

    若是她成了皇帝,她一定第一时间废除这“孝道”二字,提倡父母给了孩子什么,孩子成年后就相应还给父母什么,多给是情分,不多给是本分。

    陶采薇一想到这儿,又对自己夫君提起来:“世人皆道,皇上的皇位是你帮忙坐上去的,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坐皇位呢?”

    他要是成了皇帝,那她岂不是就能随意颁发这些诏令了。

    崔鸿雪还来不及应对她刚刚的想生孩子的问题,这就又要应对她问他为啥不当皇帝的问题。

    他只能说:“我不当反贼还需要理由吗?”

    陶采薇道:“瞧你这话说的,只要你坐上去了,把皇帝赶下来了,那你就是正统皇帝,他才是反贼。”

    对着妻子越来越灼热的目光,崔鸿雪脸色越来越差:“陶采薇,你不是在说认真的吧。”

    陶采薇摊了摊手:“开个玩笑而已啦。”

    崔鸿雪还做不到,为了自己家的私事,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亲眼所见,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安居乐业,郊外一望无际的农田里也都是一派欣欣向荣,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庄时打的旗号就是仁义之君,不管他私底下对崔鸿雪仁不仁义,他只要对百姓仁义便是好皇帝。

    莫名地,崔鸿雪现在看到土路上叼着狗尾巴草蹦跶着走路的小黄狗,都觉得它幸福得不行。

    流浪狗现在在路边捡到的食物甚至都是肉包子,丢啃干净的骨头给它们,它们都不吃。

    他也绝不会觉得,自己做皇帝会比庄时做得更好。

    至于庄时为什么忌惮他,除了外头沸沸扬扬的功高震主的名声以外,还因为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

    毕竟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威胁到庄时。

    庄时在意的,另有其物。

    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牌。

    一切尚还在掌控之中,崔鸿雪道:“陶采薇,你高估我了,我以为现在这样,你会满意了。”

    陶采薇的确没什么不满意的,但从小浸染在

    她骨子里的天真不会消散。

    庄时当时试探他的那句话,没想到成了真,这陶采薇还真抱着做皇后的心思呢。

    这么说,庄时忌惮他俩,还真是一点没忌惮错。

    陶采薇嘿嘿笑着往崔相大人怀里倒去,她搀着他的手臂说:“嘿嘿,夫君大人,我对你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是有些不放心陶金银,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还是把他调出来啊。”

    崔鸿雪捏了捏眉心,一句“没办法,是陶金银自己想待在那儿”生生变成了“我会想办法的。”

    有事情他就得去解决,不管是大事小事,还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谁让他当初就那么听她的话,说要把陶金银弄去做武官就弄去了。

    皇后已有孕三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正式进入了秋天,整个大地变成了金黄色。

    皇后胎象稳固,又正值生辰,因此皇上下令,要给皇后大办此次寿宴。

    蒋皇后的风头简直是盛到了极致,偏偏蒋家两位父母至今仍是平民。

    皇后特地请示了皇上:“能否将臣妾的父母一并接来为臣妾贺寿。”自入宫以来,她还从未见过父母一面,有时候她还当真不知,自己入宫的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

    可这已经是她当时选择的路里最好的一条了,最后如愿达成,即便与父母相隔甚远,她也说不出一句后悔的话来。

    蒋皇后的气色被养得很好,看得出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一个女人生活是否幸福,极大程度可以从脸上看出来。

    身为皇后,她却也没什么烦恼,生平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不能与父母和自己的小姐妹时常见面。

    至于那些旁人最看重的自由,她却不是那么看重。

    能这么养尊处优的活一辈子,蒋青妍相当满足。

    到了皇后寿宴的这一天,陶采薇和崔鸿雪两个早早地入了场。

    陶采薇实在是太想见到蒋青妍了,她们俩以前当小姑娘的时候,每天有谈不完的关于未来夫君的话题,更有聊不完的对未来家庭的想象,如今她们分明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却再也没有机会聊这些事情。

    崔鸿雪被她拖得没办法,尽管他一直对她说:“皇后不可能坐那儿等你来的,你慢些去也无妨。”

    陶采薇却一定要争当第一个给皇后贺寿的人。

    晚上,用来举办寿宴的大殿里灯火通明,已经来了不少的宾客。

    今天令众人谈论纷纷的,却是率先到场的皇后父母,蒋家夫妻行事却相当低调,若不是皇后率先派人给他们送去了衣物,只怕这对蒋家夫妻,皇帝都要称之为岳父岳母的两人,看起来比大多数人还要不起眼。

    陶采薇一见到蒋家伯父伯母,便立马扑了上去:“蒋伯伯,蒋伯母!都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们了。”

    三人围在一起,很是嘘寒问暖、热切交流了一番。

    崔鸿雪默默立在她身后,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他曾经在她身边做男仆的时候。

    蒋伯母见了他还吃了一惊:“咦,这不是之前老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对象吗?”

    陶采薇瞥了他一眼,对蒋伯母嘿嘿笑了两声:“就是他。”

    随后对崔鸿雪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在说:“你自己干的事情自己过来解释清楚。”

    崔鸿雪面对皇后的父母,却不能不遵守礼数。

    后来蒋家父母听到旁人叫他崔相,瞪大了眼拉着陶家丫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崔鸿雪时不时地还老感觉这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的。

    是,他是骗了他们,可他当时的的确确就没打算做回崔鸿雪啊。

    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又穷困又潦倒的,突然对人说自己其实是京城里那个人人皆知的崔鸿雪,说出来那不让人笑掉大牙嘛。

    别说现在做回崔鸿雪了,在这些以前河首府的熟人面前,还真有点抬不起头,倒不如崔波来得光明磊落。

    不管怎么说,现在所有人又知道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从铅兴县突然冒出来又嫁给了崔相大人的陶姓女子,与皇后的娘家关系匪浅。

    从此便更不敢得罪她。

    可是说到底,她仗的也是崔相大人的势,归根结底,这朝堂上真正不能得罪的人,还是崔鸿雪。

    昨□□堂上崔相与皇帝那一番争论才叫一个让众人惊掉了牙。

    皇上无论与崔相大人在同一件事情的看法上有多大的分歧,但总归都是各有各的理,直到一方说服了另一方才算数。

    可昨日德高望重的年迈太傅竟亲自出现为崔相站台。

    在皇帝与崔相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历经三朝的老太傅慢悠悠站出来,对着年轻的皇上说:“皇上登基时间不长,年纪也尚轻,依老臣看,遇事不决时,听崔鸿雪的就准没错。”

    这一番话,若是写在史书上,不过是一个老臣对年轻帝王的诚恳建议,更像是致仕前的托孤之言。

    可若是出现在当下,那简直叫把皇帝的脸面下了个干净。

    有了老太傅的这么一句话,往后皇帝还真得事事都听崔鸿雪的了,以往二人高低还有一番道理可以争,可现在老太傅当中表明,皇帝他不如崔鸿雪。

    崔鸿雪听了这话,却并不舒坦,相反,他的一口气又悬悬地吊了起来。

    皇帝不愿意听他的,更不愿意被他压一头,朝堂上却人人都盯着皇帝,提醒他老太傅曾说过的话。

    这样一来,皇上便就只有一个办法应对了,那就是让崔鸿雪消失。

    崔鸿雪不难推测出这一点,庄时不会杀他,但他一定有什么办法,要让崔鸿雪离开他的视线。

    可惜在耍阴招这一点上,庄时仍是比不过他的,只不过崔鸿雪不会对庄时耍阴招,他不屑于,也不会。

    时辰已到,帝后在两个大太监的宣告下,缓缓步入了大殿,众人叩拜。

    陶采薇和崔鸿雪一起坐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上,她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往蒋青妍的方向看去,她很想她。

    看到自己从前的小姐妹,如今穿着凤袍,受众人跪拜,肚子里还揣了小宝宝,看到这一幕,陶采薇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真的好感动怎么办。

    她挽住崔鸿雪的胳膊,整个身子倒在他身上:“呜呜呜,夫君,看到这一幕我感觉我好幸福啊,以后我也要生好多好多小宝宝,带到皇宫里来和妍妍的孩子一起玩,你看妍妍的脸,比之前圆了好多,整个人容光焕发,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崔鸿雪扭过头看她,内心复杂,他如何也想不到陶采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明明刚才他心里还全是与皇帝的各种博弈与争端,皇宫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窒息又阴暗,尽管面前只有珍馐与葡萄美酒,但他的鼻腔里却总是似有似无闻到一股血腥味,这是他的错觉和幻觉。

    就在他浑身都被这样的阴暗与血腥包裹的时候,她告诉他,她眼里的这些场景温馨得不行,她从这个整体的氛围中感受到了幸福,她还要生个孩子带到皇宫里来和皇后的孩子一起玩。

    他的大脑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发了锈的脑子里滞涩地转过弯来,他在尽力的想象她说的画面,他抬头去看蒋皇后,灯光全部照在她脸上,她的确散发着光辉,而她跟皇帝并肩坐在一起,温和地笑着,手虚虚地扶着肚子,他努力将眼前的一切看成美好。

    “是吗?”

    崔鸿雪喃喃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悠长,他仿佛在用尽全力地找寻她所说的画面。

    陶采薇此时却没有心情听他似有似无的说话声,她在跟着大家一起恭贺帝后。

    这样的时刻,就连皇帝之前的讨厌处她都忘了,她只知道那位是妍妍的夫君,她只为妍妍感到高兴。

    她也很容易受到现场氛围的感染,所有人举起酒杯的时候,她便也完全沉醉于这一场盛宴当中了。

    杯中的紫红色葡萄美酒摇晃而产生无穷美妙,今日除了道贺皇后寿宴以外,皇上也为登基这半年以来的政绩作总结。

    至于这个总结嘛,自然也是崔相大人写的。

    从登基起始之日开始的连日瑞雪,为新朝彻底开了一条繁荣美满的先河,今年的夏天也顺利过去了,满朝上下无一地遭受了旱灾和水灾,秋季到来,各地的农作物收成都十分可观。

    皇帝的政绩上,越是体现百姓过得好,才越是体现这个皇帝当得好。

    在写总结这件事情上,崔鸿雪与皇帝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皇帝说:“崔相,这些事交给你办,朕很放心。”

    在这场盛宴上,崔相也免不了再跪地向皇上表一次忠心,他说:“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皇帝对他很满意,表示要嘉奖于他,便挥手召上来了两个太监:“来人,给崔相赐酒,咱们君臣二人,今日可要好好喝一杯。”

    两个太监迈着小碎步,很快给崔相呈上了一杯珍贵的美酒。

    皇上赐的酒,他不能不喝。

    崔鸿雪端起酒杯时,皇帝已经举起酒杯在等他了。

    大殿内不要钱的灯烛满室铺开,晃得人眼花缭乱,尤其是高台上坐着的帝后,金光闪闪,灼得刺目。

    陶采薇拽了拽他的宽袖,她说:“你少喝点,我看这个皇帝不怀好意。”

    明明她刚才还在为这个场景而感到幸福,转眼又跟他说,皇帝不怀好意。

    皇帝不怀好意,他如何不知道,他简直太知道了。

    可是这杯毒酒他不得不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崔鸿雪低头看这反射着灯光的酒液,心里知道,皇帝也不敢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毒死他。

    至于皇帝出的是什么招,崔鸿雪不知道,可满室灯烛晃得他头晕眼花,他真想干脆就当这是一杯毒酒,一杯倒进喉咙里算了,就当从此世上再无他崔鸿雪。

    他若是死在了这里,皇帝出于脸面,一定会护好陶采薇一家,更何况皇帝身边还有个向着陶家的皇后。

    崔鸿雪觉得,自己跟庄时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被帝王和崔相磨没了,他相信,只要他不在了,庄时必然又会重新捡拾起对他的感情,好好善待陶家。

    杯中酒进入喉咙前,他想,不行,他还是得活着,自己既然娶了陶采薇,就得对她负责到底,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将她托付给他自认为可靠的人了。

    他就是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被那些悲观情绪所左右,他就是再想死,他现在也得为她活着。

    谁让他娶了她呢。

    可是这杯中的酒……他还是逃不掉不是?

    皇帝举起酒杯:“崔相,朕先干了。”

    崔鸿雪对上了皇帝发着亮的眸光,从庄时的眼神里,他看到了许多。

    场上所有人都在用目光催促他,而他这一杯酒,非喝不可。

    总归,庄时不会就这么让他死。

    庄时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过崔鸿雪,直到他将杯中酒一滴不剩的饮尽,才罢休。

    崔鸿雪放下酒杯时,瞬间无力瘫倒,陶采薇一把接住他,眼神担忧。

    “崔鸿雪,你怎么了?”

    高台上的帝王抚掌大声笑着,他说:“崔相大人这是不胜酒力啊,看来全大人刚帮朕从南越国进贡来的蛇鞭酒还真是劲儿大。”

    崔相大人不胜酒力,所以只好倒在了妻子的怀里。

    他的脸颊泛起潮红,可见那蛇鞭酒的威力。

    陶采薇轻轻拍着他的脸:“崔鸿雪,你没事吧。”

    崔鸿雪痴痴望着她,整个人已经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说:“陶采薇,为夫爱你。”

    第098章 绝育

    后来场上上来了一波舞女, 在跳着象征着庆典和热情的舞蹈,顿时将整场宴席的气氛推到最热。

    这些舞女也不知是何处培训出来的,长着一张张中原女人的脸, 西域舞跳得起劲儿,腰间的铃铛晃得叮叮作响, 陶采薇看得目不暇接。

    她嘟囔道:“人家正宗的西域舞娘跳舞是要露出腰来的,哪像她们裹得严严实实的。”

    崔鸿雪慵懒道:“这里是金朝皇宫, 怎么可能让她们露腰跳。”

    言语间,似乎还颇有遗憾的样子。

    陶采薇低头怒瞪他, 没错,现在崔相大人是倒在崔夫人怀里的,模样柔弱可怜极了。

    一看到他那张脸,陶采薇满嘴的埋怨倒是没了出处, 她左看右看,只觉得自己夫君可真好看。

    他刚刚跟她说什么来着?他说:“陶采薇,为夫爱你。”

    整的崔夫人就这么红了一张脸,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直白表达的爱意,更何况是崔鸿雪的表达。

    他全身心都摆出了一副依赖她的样子,把这一句话烘托得万分动人。

    陶采薇埋头捋着他的发,在这样的场合里, 只因得了皇上一句“崔相不胜酒力”, 便没有人再在意倒在她怀里的崔鸿雪不守礼数了。

    她的心绪也跟着荡漾起来,崔鸿雪如果不爱她, 也不会做出之前那么多事来, 但是他第一次亲口说他爱她。

    对爱人说爱, 并不是一种奉献和给予的表达,相反, 是一种祈求。

    至少听在陶采薇的耳朵里,崔鸿雪的这句话是祈求,好像在说:“陶采薇,为夫爱你,你也爱我好不好。”

    对着他这张脸,陶采薇觉得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说:“夫君,我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咱们生好多好多孩子,大家一起玩儿。”多热闹的场景啊。

    听她描述起来,他的眼眶里都出现了一丝憧憬,说起来,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排斥生孩子了,回家把那个药停了吧。

    不然妻子光看着小姐妹怀孕生子,对自己该有多失望啊。

    没有哪个女子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他觉得是他太自私了,从此以后,便什么都听她的好了。

    他觉得,自己的那些烦忧也不是不可以告诉妻子,毕竟他的妻子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子啊,她会理解他的,会拉着他的手说:“你的那些烦恼都不算什么,我三两下就给你解决了,你就别焦虑了。”

    她一定会这么说的,在她的世界里,从来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困难。

    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宫门,一个四处勾心斗角的京城,他决定先放下那些视角,试一试,能不能用妻子的视角去看世界,他想要一切都好起来。

    她说的那些幸福场景,他也好想体会体会。

    他说:“好啊,咱们回去就生小孩。”咱们要携手抵抗这世间的黑暗,迎来无穷无尽的光明和幸福。

    陶采薇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崔鸿雪忽然从她膝上俯身起来,对着大殿内光彩照人的地面喷溅出一大片鲜血。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从喝完那杯酒开始,崔相大人就已经不对劲了,所有人都暗暗把目光挪向帝王,暗自揣测。

    陶采薇心里却知,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吐血了。

    自责和懊悔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她忽然觉得,之前和崔鸿雪之间闹的矛盾又算得了什么呢?他骗了她又如何呢?从铅兴县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她,看似乐观永远积极向上,可她也深知这个时代的不易,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已是十分不易!

    他们这些人一路走到京城来相聚,既没有死在战乱中,又逃脱了家族的覆灭,余生的每一个瞬间,便都是弥足珍贵的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与崔鸿雪两个人,看似站在了权利顶端,但对于这整个世界、整个时局,不过是两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蝼蚁,别说这个吃人的京城,就是溪川小小的一次地动,都随时可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她的家人都在身边陪着,她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她又何苦要去闹脾气、装冷漠。

    她缺了一些让自己幸福的能力,就应该尽力去找回来,而不是一日又一日的耗着。

    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她说:“崔鸿雪,咱们现在就回去,你说你想回河首府,想回溪川,都可以,咱们回去好不好,回去请名医好好给你治病。”

    余生便和爱人一起好好生活。

    崔鸿雪擦掉唇边的血迹,

    他说:“我没事,还死不了,咱们还要携手继续往上爬呢,这时候打退堂鼓可不是你的作风。”

    陶采薇嘴唇微张,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心里难受极了,自己费尽心思往上爬,不也是为了家人都好好的吗,她要自己一家人永远不受强权欺压,才要自己站上来。

    场上所有人都前来关心崔相的伤势。

    “崔相大人,好端端的怎会吐血?”

    尽管所有人都怀疑皇上刚刚赐下的那杯酒,但却无人敢说。

    崔鸿雪抬眸望向帝王,那杯酒的确有问题,可偏偏就巧在,他本就早已有了吐血的症状。

    因此皇帝现在目光严肃,大手一挥,声音庄严:“来人,宣太医来给崔相看诊。”

    朝廷的这位权相一倒下,宴会便暂停下来,刚刚的那群舞女默默退到一边去,等待让他们再次上场的时候。

    崔鸿雪苦笑一声,任由庄时派上来的太医对他看诊。

    之前倒是他错怪庄时了,以为他要耍什么阴招来对付他,这一招却是打的明牌,怪不得他这一局输给了庄时,是他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一杯酒令他急火攻心当场吐血,随后便被太医指出:“从脉象上看,崔相大人吐血的症结已久,肝郁于心,忧思过度,必定还伴有心慌、手抖,四肢不听使唤的状况,若不及时治疗,怕是会危及生命。”

    众人听到皆是一阵惋惜,这么一位光风霁月的崔相大人,竟生得了这么严重的病。

    皇帝自然也是一脸关心的模样:“那你倒是快说,要怎么给崔相治病啊。”

    太医便说:“崔大人需要长时间的休息,更不能有任何烦心事加身,如此便能好转。”

    当朝所有大小官员皆在此,亲眼看到崔相吐血,又亲耳听到太医说的话,现在皇上若要削崔相的权,便无任何人敢出声阻挠了。

    皇帝一片拳拳爱臣之心,不可辜负。

    “爱卿啊,朕必须得为了你的身体考虑,太医说的你可都听到了?如此你便回家去修养一段时间吧,朕可不想再损失一员大将啊。”

    话音落下,崔鸿雪也以为皇帝这一招也就此结束了,让他回家修养一段时间,那么他的身体就迟早有好起来的时候。

    看太医的脸色似乎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皇帝便道:“李太医,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太医皱着一张脸:“回皇上,这话微臣不知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皇上道:“朕命令你说。”

    当着在场所有官员的面,太医说:“崔相大人他本就肝郁于心,又喝下一杯烈酒急火攻心,别的倒还好,只是微臣刚刚诊出来,崔大人已无生育能力。”

    话音刚落,崔鸿雪抬眸看向上方的帝王,这便是他的目的吗?那杯酒真正的作用。

    皇帝还特地要太医当场宣布的这件事,对崔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所有人都不会再看好这崔陶二家的结合。

    至于这一石二鸟的计谋还会引起什么样的作用,之后总会显现,比如说,造成他们夫妻离心。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婿,对陶家也会是一个大打击。

    皇帝与崔相的视线短暂相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意味。

    庄时说:“崔先生,如此我可对你全然放心了,咱们还继续当好兄弟。”

    崔鸿雪说:“庄时,我倒谢谢你,没有将我拆得个筋骨具散。”

    只可怜他的妻子,才刚说了要与他生几个孩子,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他侧头看向陶采薇,对方却好似在安慰他似的,并不再提起刚才的话。

    她只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们二人便当一辈子的神仙眷侣也好。”

    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是:“那你挣下的那么多家业,又有何意义。”

    崔家注定是要消亡的家族,而陶家的后代也只会是陶金银的后代,那她所做的努力呢?

    到头来,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真是令人唏嘘。

    世人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连儿子也没有,那么拼做什么?等着以后财产分给侄子吗?”

    今日过后,崔陶两家便彻底不会有人当做一回事了,一时的风光又如何,世世代代的风光才叫风光,京城里留下来的哪一家不是十几代传承下来的。

    崔家尚且可说底蕴尚在,陶家可完完全全就是草根出身。

    京城里的人都是拜高踩低的高手,一个永远无法兴旺起来的家族,打好一时的关系又有什么用。

    莫说陶采薇那些仗着势力谈下来的生意,能不能保得住都不一定。

    一夜之间,崔鸿雪都能料到明日一早的局势会发生何种变化。

    可他倚仗的向来是自己的一颗脑袋,失了权不重要,外人的眼光和看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不能倒下了。

    皇帝透过层层杯光盏影和宫殿里灼热的灯烛,看向本该就此潦倒的崔鸿雪,可是他从崔鸿雪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是与他之前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全然不同的神色,以往的崔相看似居高临下气魄摄人,内里却是一滩死气沉沉。

    现在的他看起来萎靡不振、病入膏肓,眼睛里却射出寒芒,似乎是要正式与皇帝宣战,一较高下,这一次,生死勿论,但是,他崔鸿雪是一定要活着的,不能有孩子了,他便要好好陪陶采薇过完一生。

    庄时被他惊住了,崔鸿雪此番振作,却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陶采薇。

    他答应了要让她做京城里最风光的女子,便一定要做到。

    庄时一时内心动荡不已,他想就此跟崔鸿雪休战,崔鸿雪接下来想去哪都行,想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再站在他面前压制他,只要他从给自己眼前消失就好。

    就在这时,一道利剑猛地射出寒芒,在光芒盛大的宫殿里毫不起眼,但它直直地往皇帝身上刺去。

    “有刺客!有刺客!”

    场面顿时大乱起来,方才还站在一旁待命的一排舞女,顿时抽出腰间软剑,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

    于此同时,各地都在发生叛乱,一支全由女子组成的队伍在满朝各地掀起战事。

    庄时连连退后,跟崔鸿雪的对峙就此终止,什么也没保命重要。

    皇帝的命自然是有人保,他也不得不放声高喊出一句:“崔鸿雪,你给朕活着!保护好自己!”

    就在那一刹那,一名舞女举着剑即将刺破皇帝胸膛的时候,一个御前侍卫从一旁闪出来,抵挡在了皇帝身前。

    气氛极致慌乱紧张的时候,陶采薇看见这一幕,腿一软眼睛一闭,直直晕倒在了崔鸿雪怀里。

    待她悠悠转醒时,她看见大殿上方布满的灯烛,像点点星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在远一些的地方,她的目光找寻到了她的夫君崔鸿雪,他此时正站在那里与太医交谈着什么。

    现在天仍未亮,离宴会过去已经很久了,咦,宴会,陶采薇脑袋疼得快要炸了,她晕倒之前看到了什么?

    崔鸿雪此时已与太医完成了交谈,他见陶采薇醒了,连忙过来扶她,语气温和地说道:“你就在这儿躺着吧,已经没事了。”

    他说得好像真的已经没事了一般。

    陶采薇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大殿上,不知什么人还给她搬了一张榻来让她躺着。

    可她环顾四周,所有宾客一个不少,全都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若不是他们的面色难看,只怕还当这场宴会还在照常进行呢。

    那几个舞女功夫不差,拿下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好的是在场并无人员伤亡,除了……

    皇帝在上方正襟危坐,等着前方的人是不是来回禀调查信息,在调查清楚这一场刺杀前,在场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

    陶采薇的大脑逐渐清明,她似乎想起来了。

    “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晕倒呢?”

    崔鸿雪拉着她的手安抚她,现在她万万不可再有情绪上的波动了。

    他自己也没想到,许是去京郊山上的那一晚,走得急他没有喝药的原因,刚刚太医告诉他她已有了身孕,这才突然晕倒。

    至于她晕倒前看到的那一幕,能瞒过去的话,还是先瞒过去的好。

    等她身体稳定下来了再说。

    偏生陶采薇自己想起来了,她环顾四周,脸色猛地变得深沉:“陶金银呢?我刚刚看到他突然冲出来。”

    高台上的帝王还端坐得好好的,毫发未损。

    她很快捕捉到崔鸿雪躲闪的视线,她直视他的双眼:“崔鸿雪,陶金银现在在哪儿,告诉我,我要见他。”

    崔鸿雪叹了口气说道:“陶金银护驾有功,伤势不明,已被送下去医治了。”

    他两只手臂紧紧护着她,这种时候他不能骗她自己亲哥哥的事情,但也务必要护住她的安危。

    陶采薇当即起身:“那我现在就去看他。”

    她的面容冷静,丝毫没有要激动的样子,崔鸿雪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她要做一件事情时,任谁也拉不回来。

    崔鸿雪抬头望向庄时,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难得的也出现了躲闪的目光。

    今天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接踵而来,崔陶二人受伤最深。

    庄时心底忽然爬上来密密麻麻的愧疚,他与崔鸿雪,不该是这样的。

    皇帝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说:“崔相,照顾好你夫人,朕还等着你回来,帮朕治国。”

    陶采薇肚子里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皇帝觉得自己对崔相的愧疚,稍稍减缓了一些。

    崔相和他的夫人,携手走出大殿,往隔壁临时搭出来的屋子里走去。

    皇帝心底五味杂陈,他拉过身侧皇后的手,想要汲取一些什么东西,小腹微隆的皇后却撤出了自己的手。

    庄时侧头看过去时,皇后躲避了他的目光。

    他的心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难受得紧,他的眉头深深皱起,眼神里尽是受伤与不解。

    “皇后,你在怨朕?”

    皇后难得有这么不清醒的时候,蒋青妍已经不想在乎什么皇帝皇后的了,她只说:“薇薇和陶金银都是臣妾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臣妾看不得他们受伤,臣妾更理解不了皇上的做法。”

    全国上下都有人造反的事情传入了京城,在利剑刺过来时,庄时瞬间抛开了所有对崔鸿雪的忌惮,他心里想的只有,有崔相在,事情一定到不了最糟糕的时候。

    崔相可是从小到大一直帮他扫尾擦屁股的人。

    皇后这话说得生硬又逾矩,皇帝听了定然是要给她处罚的。

    但今日是皇后的寿宴,便就不惩罚她了吧。

    蒋青妍始终面无表情,心底却难受得要命,她来做皇后,要的可不是这么个结果。

    陶金银刚刚猛地冲过来,惊了她一大跳,御前侍卫的职责就是护驾,可陶金银直直冲过来的时候,眼里装的是她。

    皇上让陶金银这个草包过来做御前侍卫的时候,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有真正派上用场的一天。

    今天的这个结果,任谁也没有料到。

    有谁会说是皇帝的错呢?皇帝怎么会有错。

    庄时说:“陶金银护驾有功是事实,朕会考虑给他封赏的。”

    蒋青妍双手抚着肚子说道:“臣妾只怕皇上今日,已经伤透了崔相的心,往后的乱局,皇上只得靠自己解决了。”

    皇后一句又一句冒犯的话说出来,庄时有气也不敢发,尤其是她捧着她的那个肚子。

    “若是崔相他们一定要将陶金银受伤的事情算在皇上您头上,您也没有办法不是。”

    庄时被皇后这话气得不行:“你这话说的!御前侍卫保护朕,本就是他的职责,怎能怪到朕身上来。”

    皇后不欲与他多说,总归他无论怎么生气,此时也动不了皇后。

    这可是他亲手从一堆出众女子中选到的平庸皇后,以她对庄时的了解,他便是捏着鼻子也要与她共度完这一生,做也要做出一副帝后恩爱的样子。

    若庄时是一个随意废后,喜欢谁便扶持谁,不喜欢谁便打压谁的皇帝,就不符合他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了。

    蒋青妍与他相处这么久,早已摸清他的习性。

    而说起这些大胆之言的皇后,在庄时眼中,却是另一副样子。

    他就是摸准了蒋皇后就算有一天不遵守规矩了,说出一些不好听的话,做出一些不好看的事,也不过是跟她这个中规中矩的人一样,无伤大雅。

    皇后几句话是不好听,可真的伤到他分毫了吗?并没有,反倒让他更看出皇后鲜活的一面。

    皇后要为自己的朋友跟他置气,那边置吧。

    这边陶采薇被崔鸿雪牵着到了陶金银所在的房间。

    在临近门前,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已经让陶采薇支撑不住。

    崔鸿雪扶住她,跟她说:“薇薇,在进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

    他感受到妻子的手在轻颤,他用宽大有力的手掌将她扶持住:“刚刚太医跟我说,你怀孕了。”

    他一边轻轻安抚着妻子的背部,一边轻声对她说。

    他能感受到妻子发颤的身体平缓了一些,证明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很好。

    “好极了。”

    她呼了一口气出来,抓住丈夫的手:“那么我们现在一起进去看陶金银吧。”

    所有事情,他们夫妻同心,一起承担,所有敌人,一起应对。

    陶金银从没有这般虚弱的时候,陶采薇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哥哥。”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地上的、床上的、衣物上的血迹,触目惊心,陶金银闭着眼躺在床上,满脸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看不出什么生机。

    陶采薇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却不得不强撑着自己,不能晕倒,要好好看着她的哥哥,要问清楚一切,她是这个扛事的人。

    “太医,我哥哥如何了?”

    她的声音在尽力地维持冷静,不慌乱也不急躁,她要以最快的速度知道陶金银的情况。

    太医接收到她身后崔相大人的目光,本想叹出的一口气顺势收回,尽量用客观的语气讲述陶金银的伤情:“他受的是贯穿性剑伤,伤到了肩部,虽然不是要害,但是出血过多,目前尚不知他能不能醒过来,该做的微臣都做了,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之后端看他能不能醒过来便是了。”

    陶采薇一口气差点又上不来,她只问:“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带他回去静养。”

    太医又收回了想要叹出的一声气,迎面又遇上了皇后娘娘派来的丫鬟。

    “皇后娘娘派我来问,陶大人伤势如何了?”

    太医额上的汗哗哗留下,他伸出衣袖擦了擦汗,只得把刚刚的原话再复述一遍。

    崔相大人的目光实在太过瘆人,他本想叹一声气然后说:“唉,伤势惨重啊,能不能醒过来全看天命。”却一直没能说出口,一句话硬生生被憋回去了好几次。

    陶采薇也不纠结别的,既然太医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便当即表示:“小心把他挪回我府上静养,再劳烦你开些药。”

    太医只得连声答应,多的话一概不敢说。

    但陶金银逐渐虚弱的呼吸谁都看在眼里。

    太医正要开药的手一抖,急忙上前去查看:“糟糕,快,快去熬固元汤给他灌下去。”

    第099章 哥哥

    陶采薇几乎快

    要站不住了, 但这种时候偏偏容不得她倒下。

    崔鸿雪一边扶着她,告诉她:“陶金银的命一向是最好的,你忘了他一路考上进士的事儿了吗, 不用过于担心他。”

    一面他又觉得,若是陶金银真出了什么事, 陶采薇必定承受不住,他真是从没有感到这么无力的时候。

    他以为他把陶金银在皇帝那儿的局势现状早已分析得清清楚楚了, 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陶金银,而全天下根本也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 几百年来都一片祥和的大金朝,竟会出现反贼,还突如其来的直接深入了皇宫。

    真可叫一个防不胜防,崔鸿雪既知道, 谋算得再多,也总有算不到的地方,可当这件事情真正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无力和自困全都涌向他,他怎么能就算不到这一点呢?

    皇帝削减他的权,又逼他喝下一杯断子绝孙的酒,他也未曾感到无力。

    可若是陶金银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觉得自己真是, 无能极了。

    就算陶家从铅兴县一路走到这里,他做得已经够多的了。

    就在这时, 屋外进来了一个想不到的人。

    庄时走进这里时, 脸色并不好看, 尤其是他根本从没有打算要陶金银真的做什么御前侍卫,今天这种情况就算陶金银缩起来什么都不做, 皇帝也根本不屑于治他的罪。

    陶金银出事,是谁也不想看到的结果。

    陶采薇注视了陶金银许久,看着一轮又一轮的太医轮番上前,她沉声道:“给家里送信了吗?”

    崔鸿雪道:“还没有,要送吗?”

    陶采薇道:“送吧,让父亲母亲过来,看看他。”

    这句话的含义,无人敢深思,但陶采薇冷静地说出来了。

    她想,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总要让父母亲过来看一看的。

    陶金银嘴角开始往外渗出血来,这便是情况继续在恶化的表现。

    庄时进来以后,竟无一人向他行礼,除了那跑来跑去,一轮又一轮的太医。

    他有好长一番话想对崔鸿雪说,但是此时却不是说话的时候。

    说到底,他好像也没真的对崔鸿雪做什么吧,反倒是崔鸿雪每日站在朝堂上,样样掣肘他,没有一个帝王会受得了的,他想。

    可他现在也真心地希望,陶金银能好好的,否则,否则他可是真的不好向崔相交代了,好兄弟,他并不想真正失去崔鸿雪。

    以前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他真正做的,也只有那杯酒而已。

    崔鸿雪见到他来了,也未行礼,他向来不怕庄时,便是知道庄时即便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像刚刚那样,灌他一杯让他绝后的毒酒罢了。

    庄时对上这两夫妻不善的目光,缓缓叹了口气。

    崔鸿雪道:“庄时,你这次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庄时道:“皇宫里但凡有的珍稀药材,全都用上,崔鸿雪,你别生我的气,陶金银的事情,谁也没料到,你若是真的想替他报仇,不如好好帮我抓住这次的所有反贼。”

    崔鸿雪冷哼了一声:“这次过后,我需要回去修养一番,这不是皇上你亲口下的旨意吗,这些事情,我恐怕没办法帮你做了。”

    陶采薇拧着眉望向庄时:“你可真不是个好皇帝,幸好一开始我就没把虎头私印给你。”

    说道虎头私印,难免又要牵扯出众人的更多心思,而崔鸿雪想起那枚闲置已久的虎头私印,沉思了起来。

    不久之后,陶富贵和符秀兰赶了过来,他们二人这还是第一次进皇宫,一进来就见到了自己正奄奄一息的儿子。

    对皇宫的印象,便不会再好了。

    陶金银小时候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相反的是,陶采薇才是家里调皮捣蛋的那一个。

    他们兄妹俩倒像是生反了一样。

    陶采薇出生前,陶金银什么都听爹娘的,陶采薇出生后,陶金银便什么都听妹妹的。

    只有入军营的那一次,陶金银没有听她的,只有这唯一一次。

    陶金银觉得,自己如果能醒过来,以后还是一直听妹妹的吧,反正从小到大也听惯了。

    妹妹一直带领着陶家往前走,一直都走得很好,一路都很顺利。

    在陶采薇接手家里生意前,陶家每年家财的一大半恐怕都要拿去孝敬地方官员,方能求得一时平安,在陶采薇接手后,这些情况才逐渐好起来。

    她总能知道该怎么四两拨千斤的吊着那些官员,既能让他们得到些好处,但又不敢太过分。

    陶金银一直很崇拜她,他从小就比妹妹要笨,书也读不好,生意也没有妹妹做得好。

    后来有一天,妹妹突然告诉他:“哥哥,你得读书,你要去考科举。”

    他觉得自己对家里没多大用处,但他更不会读书啊。

    可妹妹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只有男子才能考科举,我现在做得再多也不如你考一个功名来得实在,所以我现在对你的安排是,现在就开始读书备考。”

    就这样,无用的他肩负起了妹妹所说的,振兴家族的责任。

    他便日复一日的开始读书,尽管那些知识从来也不进脑子,但他还是日日捧着书看。

    陶富贵和符秀兰守在儿子床边待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倒也看不出多的来,无非就是:“还有一口气,就继续治治看。”

    陶家一路往上,这是遇到的第一个挫折,但这个挫折让陶采薇意识到,她承受不起一点。

    自己搞了这么多事出来,奔着山顶最尖的那个点走,一开始为的不过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不再受到官员欺压。

    一向爱权势的她,忽然觉得,这皇宫不过也就那样,还会吃人。

    做生意时也讲究一点,利益越大,风险越高,她在这一行里算是投机者,她自认为大多数的风险还是承受得起的,便也一直往利益最大的地方走去。

    可是现在她忽然惊觉,在往京城顶尖儿上走的这条路上,风险不出现还好,一旦出现,是她绝对不能承受的。

    别说陶金银如今躺在那儿生死未卜,他就是受到一点点的伤,她也是不允许的。

    在陶金银嘴里再次冒出血的时候,她再也站不住。

    她往外跑去,她找到最近的佛堂,宫里的佛堂有很多,总有后妃要拜佛。

    她的愿力一向有效,崔鸿雪说得对,就像是她之前每次祈求菩萨保佑陶金银考上一样。

    她希望这一次菩萨还会帮她。

    她跪在佛前,心里不住地祈祷,她在忏悔。

    “是我的野心太大了,我总是得到了一样什么,又盼着另一样,从我开始要求陶金银做武官开始,一切就已经不符合我的初心了。我该为我的野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付出代价,这个世道并不想我想的那么简单。”

    “无论我要做什么,崔鸿雪总是一句也不问的去照做,我对他感到很抱歉,他不该是我的工具,他的身体也出了一些问题,而我却一直不以为意。”

    “我想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世界不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发展,这个道理我竟然至今才知道。”

    “感念上天竟还能再给我一个孩子,这便是要我,彻底清醒过来,权势、地位、野心,全都不重要了,我只要陶金银好好活着,崔鸿雪也给我好好活着,我要我的孩子顺利降生,我要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好像我还是太贪心了,我想要的还是太多了,那么我说,我只要陶金银活过来,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地位与金钱,便全都可以不要,我都不要了。”

    看着陶金银身上止不住地鲜血,陶采薇在想,这便是烈火烹油的滋味吗?

    自她入京以来,她最喜欢的便是烈火烹油这个词,如今回想起来,京城里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从她眼前晃过,像是一场梦。

    她恍然睁开眼,她还跪在佛堂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宝相庄严,一双能看透世人的眼射向她,里头含着慈悲与可怜。

    她在京城的这段日子,说来也可笑,她自以为爬上了顶端,大肆揽权,可她竟然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所有人与她只有利益交换,没有情感交换。

    在没有情感交织的地方,她算是真正活在这里吗?

    回头想过,她根本好像就没有在京城里真正活过。

    那些胭脂铺和珠宝铺的限量胭脂水粉和其他地方买不到的珠钗首饰,再也不能让她感到兴奋。

    她想起之前在铅兴县时,崔波替她买回来的一整套胭脂水粉,那些东西不知花了他多少钱,可摆在她面前时,她简直幸福极了。

    她以为她一直向往的东西不过就是这些,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最新潮的玩意儿,可以被所有人侧目羡慕或嫉妒。

    她从佛堂里出来,一路往陶金银那里走去。

    如果注定改变不了结局,那么她总要将他深深看在眼里。

    陶采薇一路疾驰,跑进房间时,崔鸿雪一把兜住了她。

    “如何了?”她喘着气问。

    满室寂静,可惜的是,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她垂下头,求神拜佛也已经没用了吗?

    都怪她之前只知功利,往菩萨那里求了太多事,现在菩萨不应了,也是应该的。

    她瘫倒在崔鸿雪的怀里,在陶金银正式咽气前,不能掉出眼泪来。

    可她的腿已经太软了,她的心一直在震颤,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一样,叫嚣着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哥哥,哥哥。”

    她忽的跪倒在地,崔鸿雪也没能扶住她。

    除了自己,他也怪不了任何人,就像是六年前崔家覆灭一样,一切都像是写在命运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向不把问题归结于自己的谋算失误,而是归结于这整个世间运转的规律,所以他悲观,他知道无论如何做出努力,有些事情也根本预防不了,弄权者死于权是宿命,这条理论正在不断地得到验证。

    陶金银投了军,对于从军者,被人杀死,是否也是他的宿命。

    崔鸿雪觉得自己悲观,便不把那些焦虑散播到外面,是他的病导致的他悲观。

    如今陶金银出了事,若要问他,该找谁去报仇,他也说不出来,这件事与多年前的事情轨迹意外重合,都是除了让人感叹自己命不好以外,再无其他做法。

    庄时拍了拍崔鸿雪的肩,叹了口气,确实已经,无力回天了,就当是他的错吧,皇帝认错。

    陶采薇跪在地上,崔鸿雪说不出地上凉让她不要跪的话,可他的心也揪着疼,说好的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呢。

    可她现在一颗心疼得快要撕裂了一般,他与她感同身受。

    “哥哥,哥哥,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她大口喘息着,那种即将失去家人的痛实在是太过极致了,心脏像是被人生生搅碎了。

    她捂着胸口忽然开始呕吐起来,崔鸿雪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那些滞后的反应显现出来,他就连伸手去扶她,也做不太到。

    他颤着手扶上她的背,一只手控制另一只手的手腕,整个动作做得滞涩又吃力。

    他现在竟已经是这么残缺破败的一个人了,他想。

    他该如何护住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真的无从知道。

    早知、早知今日,还不如要她就嫁给全修杰,回河首府平平淡淡过一生了。

    偶然升起的那么一丝豪情壮志,瞬间烟消云散,他本来还说,要斗志昂扬的与庄时再斗上一场呢,他与陶采薇能不能在京城牢牢站稳,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皇帝与皇后守在门外待了很久,皇后本来不该在这里站着的,但她坚决要守在这里,庄时拿她也没有办法。

    看着皇后苍白肃穆的一张脸,庄时心里急的不行:“皇后,朕希望,至少你是好好的。”

    皇后道:“皇上是希望臣妾好好的,还是臣妾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

    皇帝一时无言,他叹了声气,对皇后说:“朕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皇上今天已经叹过太多次气了,一旁的贴身太监关心道:“皇上,您今日劳心又劳神的,先歇着去吧,这不过是个侍卫而已,若真是因为护驾而死了,也是他死得其所,您这又是何必呢?”

    庄时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若是寻常侍卫,为了保护他死了也就死了,可陶金银是他出于一些别有用心的目的调到跟前来的,说起这其中的缘由,庄时在崔鸿雪面前抬不起头。

    竟可笑的是为了让他来做个人质。

    庄时再是皇帝,他还记得自己的好兄弟。

    陶金银这件事情,还真是卡在他跟崔鸿雪之间,过不去了。

    他真的,本来没想闹这么大的。

    那杯酒已经是他全部的招数了。

    那一巴掌惊动了皇后,蒋青妍缓缓侧过头,她觉得,这个皇帝多少还剩了些人性的。

    陶金银本就无辜啊。

    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护驾之心,竟是真的,也不知皇帝回想起利用陶金银的那些算盘,会不会内疚。

    蒋青妍的心痛程度,却也不比陶采薇低到哪儿去,她满心只记得,陶金银小时候抢她的鸡腿吃的情形。

    直到里头忽然又轰乱起来,门外的帝后二人心里狠狠地一咯噔。

    可千万别是出什么事了。

    直到里面传出:“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这样的声音,蒋青妍和庄时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醒过来了就好,能醒过来就已经好过大部分的情况了。

    蒋青妍想冲进去看看具体情况,庄时拦住她:“皇后,你就别进去看了,不可惊扰腹中的龙胎。”

    蒋青妍还欲反驳两句,对上皇帝肃穆的脸色,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她之前敢于皇帝呛声,也不过是仗着出了事情正混乱着,现在陶金银若是已经逃脱了危险,那么也没有人能再敢与皇帝呛声。

    陶金银是外男,皇后自然不能说见就见。

    庄时进屋前,召了两个太监过来:“把皇后送回宫休息。”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皇后张了张嘴,想要留下来:“皇上……”

    皇上说:“具体什么情况朕之后会派人告诉你,你现在先回宫。”

    皇后即便是再想直到现在里面的状况,也只能先行离开。

    她若是再三要求要留下来看陶金银,那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她不能再引起皇帝的多疑和猜想。

    屋内,陶采薇守着陶金银,眼泪一下就滑落下来。

    陶金银先是手指动了动,随后又睁开了眼,虽然还没回来什么精气神,但众人皆已直到,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了。

    陶采薇握着哥哥的手,不停地叫着:“哥哥,哥哥。”

    她喷薄而出的泪水却是因为喜极而泣,真好啊,她以为自己已经千帆过尽,能抓住多少便抓住多少,可没想到,老天待她不薄,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一家人仍然好好在一起。

    她将目光投向崔鸿雪,他现在站得很远,并没有进入陶金银的包围圈,把空间都留给了陶家人,还有进来查看情况的皇帝。

    庄时走进来一看,这陶金银虽然还虚弱着,整张脸苍白得紧,可那双眼睛睁开后,一直滴溜溜转着,跟他妹妹那股机灵劲儿简直一模一样。

    皇上也不禁开怀笑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朕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肯定没多大事儿了。”

    陶金银还无法张开嘴说话,可他那双滴溜溜转着的大眼睛,可不像是将死之人会有的。

    “依朕看,你小子福大命大,这一关算是过过去了,之后你想要什么封赏,朕全都答应你。”

    庄时的漂亮话儿说得那是一堆一堆的,若是换成寻常侍卫,现在他的家人早已经跪下来三拜九叩谢皇上隆恩了,还要说他能活下来,多亏了皇上保佑。

    陶富贵和符秀兰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抽出功夫来向皇上行礼。

    庄时自不会真的让二老行礼:“行了,如此朕也可以放心了,你们一家人在皇宫里自便吧,朕现在回去向皇后说一说这个好消息。”

    “恭送皇上。”

    今天这事儿,要说起来,还真怨不得皇上,皇上从头到尾针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崔鸿雪,事后皇上来专门留下来,等到了陶金银苏醒才离开,可谓是将道义做足了的。

    在场的众人,便无论如何也怪不了任何人。

    “好在儿子现在已经醒了,之后可

    万万不可再让他从军了,无论是去守城门还是御前侍卫,都不行。”

    陶采薇点了点头,极致的痛苦和悲伤卸下过后,身体里是说不尽的空虚之感,她望向崔鸿雪,此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说:“等哥哥好了以后,我们一家就回河首府吧。”

    她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只要哥哥回来,她便不要京城里的这些东西了。

    更何况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她倒宁愿一家人缩回自己的小窝里去,人生纵使平庸了些,可也另有一番幸福。

    对陶采薇来说,平平淡淡的生活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吸引力,但她不能再只为了自己考虑,整个家庭都需要被她照顾到,对了,还有她肚子里的宝宝,她刚想起,她肚子里有宝宝了。

    既然如此,她余生便更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她有要守护的家人,她要回到河首府去,在她认为安全的地方,为孩子筑巢,为陶家安稳地发展。

    还有一个原因,她望向崔鸿雪,他不是早就说过他想回去了吗?现在她真的打算要回去了,他可否抛得下属于崔相大人的一切。

    那人回给她一个温润又隐含着无限力量的眼神,似乎是在告诉她,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她。

    陶富贵和符秀兰自是没什么意见的,儿子在皇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巴不得再也不要来了。

    “那便就这样决定了。”

    陶采薇垂眸静静陪着哥哥,愈发觉得自己来京城这一趟像是一场闹剧,所有人陪着她闹了一场,到头来,她竟不知自己半生追求的那些东西是何物。

    权势与地位,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她未曾真正掌有过分毫。

    她从前总不理解崔波时不时嘴上说出的那些话,她对一切都持有乐观的向往。

    可她如今只是面临差点失去一个哥哥而已,而崔鸿雪,他亲眼见到他的所有亲人因为这场权势的追逐而死于非命。

    不光是她和他,就连皇帝,今日若不是陶金银冲出来替他挡了那一剑,只怕皇帝现在也凶多吉少了,因为那名女刺客见到眼前冲出一个无辜之人的时候,看得出来那一瞬间她是收了力的。

    现在那一群刺客都已被押进了大牢等候审问。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管陶采薇他们的事了。

    陶金银的状况逐渐稳定,在皇宫里待了三天后,一家人把他挪回了崔府。

    进府前,崔鸿雪道:“把他送到陶府去吧,我家,不太利于养病。”阴气重。

    算是把崔家的事情摊开来说了。

    陶采薇点点头,垂眸。

    过了一会儿,她说:“哪天我跟你一起去祭拜一下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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