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乱飞, 逐渐拼凑在一起,形成一幅巨大的画卷。
粗略看起来还是沈家大院的样子。
不过跟房间里色彩斑斓的壁画不一样,眼前的画上只有黑色, 仅用墨笔勾勒。
半空还画着许多斜飘的墨点,像是雨。
画卷拼凑成整体, 陡然生出巨大的吸引力,围绕在伏雁柏周身,逐渐将他吞没其中。
见状,池白榆也从刚才的心惊中缓过神来。
等下。
这样不正好?
把他吸进去困起来, 最好是死在里面, 那她最大的威胁就没了。
但伏雁柏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他从突变的情况中回过神, 忽然看向她。
“耍我?”他扯开森冷笑意。
池白榆佯作不解:“伏大人何出此言?”
伏雁柏冷笑。
在被画布吸进去的前一瞬,他突然抬手:“别以为能就此逃过一劫。”
池白榆忽觉不妙, 下意识举起匕首, 试图划开条缝隙逃出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刚划开一条小缝儿,就有一道鬼气袭来, 将她拽入了那幅水墨画里。
“仙师!”沈见越伸手去拉她,却连指尖都没碰着,就眼睁睁看见她被墨画吞噬。
不过眨眼,两人就彻底消失在了画卷中。
一瞬的僵滞后, 沈见越再顾不得其他,抬手想融入画中,却被画卷的封印阻隔在外。
与此同时, 那青面怪物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既然执意要信她,那就再试一次。这回定叫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你到底要做什么?!”沈见越又向画卷探去手, 却再度被结界弹开。
如此重复几次,他的脸上隐见怒容, 却又没法撕毁画卷,只得紧紧盯着逐渐浮现在画中的两道人影-
一入画,池白榆就甩开了伏雁柏的手。
她道:“我原以为伏大人只是阴险,不想还能沾上‘恶毒’二字。”
“多谢了。”伏雁柏懒懒睇她一眼,“你也差不了几分。不过刚认识,就能驱使他来对付我了,倒是好手段。”
“把我扯进来做什么?伏大人没瞧出来?您便是站在那儿不言不语,他也讨厌你得很。”考虑到还在画中,说的话很可能被沈见越听见,池白榆不敢多言,只有意说两句叱骂伏雁柏的话。
后者没察觉到她的用意,仅挤出声哼笑,似觉得她的怒态格外有趣。
呛他两句后,池白榆才观察起四周。
这里面的确是沈家大宅,跟画外的景象差不了多少。
不过房子、树木,甚至是地面的青石板,都只剩下了黑色的线条与色块。
说白了,就跟在水墨画里一样。
且不光建筑景致,她和伏雁柏也都变成了水墨小人儿。枯瘦的几笔,勾勒出简单的人形轮廓。
伏雁柏本就生得白,平日里又爱穿黑白两色的大袍。眼下除了连血色都无的嘴唇,他看起来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她却是有些不习惯。
她抬起手,手指合拢又舒展。
黑墨勾勒而成的手指,竟没一点儿颜色。
好奇怪。
更怪的是天气。
天上白净净的,别说乌云了,白云都不见一朵。
没云,却凭空飘起了雨点。
说是雨,更像是斜着飘的、密密麻麻的墨点儿。
打在地上,在铺满大青砖的地面蓄成一片黑色的“湖”。
池白榆瞟了阵,只觉得怵得慌。
这要是有密集恐惧症的,恐怕得冒几层鸡皮疙瘩。
看着渗人也就算了,偏偏无论面朝哪方,都免不了看见墨雨。
想成铜钱……想成铜钱……
没法躲,她索性开始给自个儿催眠。
伏雁柏瞥她一眼:“念咒?”
“念大人的碑文呢。”池白榆由衷道。
“拿线条画的嘴,果然尖锐刻薄些。”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受伏大人的熏陶。”
伏雁柏还想回怼她一句,就听见右旁走廊拐角处出现个人。
矮,有点儿胖,跑起来跟瓦罐往前滚似的,累得嗬嗬直喘粗气。
池白榆也看见他了。
这人好眼熟。
她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了。
这人不就是那天遇着的那个矮个儿奴仆吗?
和高个儿奴仆走在一块儿,不过没有说些吐槽沈见越的难听话。
他怎么也在这儿。
好歹算个眼熟人,她上前拦住他:“劳驾,请问这地儿该怎么出去?”
矮个儿停下,气喘吁吁的。
“劳什么驾?”他没好气儿地呛了句,“哪来的不懂事的丫鬟!没看见你爷爷我忙着赶路?”
池白榆默了瞬:“我爷爷去世好几年了。”
“嗳你这人!”矮个儿全然没有在外面的谨小慎微,很是嚣张跋扈。他转过身,气哄哄朝后面吼了句,“管家!管家!怎么什么人都敢往府里放,不做事了你?!给我轰出去!再这么办事,改明儿还了管家簿子滚马厩扫马粪去!”
话落,一个瘦高个儿匆匆跑来,卑躬屈膝的,脸上偏还带着笑:“老爷教训的是,小的这就把人带出去。小的做事不当,自去领罚。今日大喜,老爷无需为这等子事动怒。”
他俩说话间,池白榆认出了那“管家”。
竟然是那个被纸鹤咬断脖子的高个儿奴仆!
可两个不都是在沈见越身边做事的奴仆吗?
怎么在这画中画里,一个成了管家,一个变成了老爷?
是在玩什么角色扮演游戏吗?还是他们原本就是沈府的管家和老爷?
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将沈见越所在的世界看作是第一层画,这里作为第二层,这两个人似乎根本没有第一层画境的记忆,身份也不一样。
她本来还想和伏雁柏聊聊自己的发现——毕竟他俩现在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放下个人恩怨,合力想办法离开这儿才是最要紧的。
但一看他,竟已坐在廊道边的长椅上休息起来了。
“……”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是吧。
那矮个儿老爷已经急匆匆走了,高个儿管家上前,对他俩笑着说:“府中今日有大事,老爷高兴,没有追究二位的来历,但终归是要问上一句,不知您二位……”
池白榆张口就来:“我俩是鸟妖,途径此处不小心掉进了府里。”
“原来是这样,也是常有的事。”管家乐呵呵道,“但今天不便待客。还请两位随我来,从后门离开。”
这人也就看着客气,说的话多少让人有些不舒坦。
池白榆为了套话多少还能忍一忍,伏雁柏却是忍不了半点儿,毫不客气地笑问:“你算什么东西,竟还管上我的来去了。”
管家笑一僵,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小的有所冒犯,还请这位公子见谅。只不过府中实在有大事,不接外客。”
伏雁柏冷哼,还想斥他一句,就被池白榆一把捂住嘴,物理消音了。
他掀起眼皮扫她,眉微蹙。
池白榆脸上带笑:“不知是什么大事?可否说来听听,让我俩也沾沾喜气。”
管家乐呵呵道:“我家老爷得了样世间难求、千年难遇的宝贝,人多了,难免气息混杂,影响了宝物的效用——走罢,从这边出去。”
池白榆点点头,一把将伏雁柏拽了起来,拉着他跟上。
后者的神情间划过一抹阴沉沉的不悦,却没甩开她的手。
他道:“看来你这是以为,出了府就能离开这破地方?”
要真这么简单,那疑神疑鬼的骷髅也不会把他送到这儿来了。
池白榆一手掩嘴,小声道:“是啊,坐在椅子上等着,沈见越就会放咱俩出去了。”
伏雁柏微微眯起眼:“虽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让那骷髅心甘——”
听他提起这茬,池白榆突然抬手掐了他一下,迫得他止住声。
又赶在他再度开口前,她压低声音问:“你好像之前就认识沈见越,那这管家呢?你见过吗?”
伏雁柏闻言,还真看了眼那高个儿管家,似在辨别这人。
见他半晌没出声,池白榆了然:“……好了我知道了。”
她松开他的手,快步走到管家身旁。
手上陡然一空,暖意不再,又变得阴冷冰凉。
伏雁柏不大适应地拢了下手,垂眸望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池白榆已笑呵呵地同管家聊了起来:“那位老爷看着不好相与,您却是厉害,三两句话就消了他的火气。”
爱听奉承话的人向来好忽悠,管家眉梢一抖,嘴都快咧到耳朵了,嘴上却还说:“还行,还行。”
“您一直在这儿做事?”
“家养的奴才,名上冠个‘沈’字儿,就走不了喽。”
原来这里真是沈家。
那个矮个儿奴仆也变成了沈家老爷。
池白榆想了想,问:“一路上也没见着什么人,家中可还有公子小姐?”
她脸上带笑,语气也亲和,极讨人喜欢。
管家乐得与她聊天,说:“有啊。要真说起来,方才见着的那位是沈二爷。”
“他往上还有兄长?”
“对喽,沈大爷前些年病逝,这才把家交给了老爷。”管家说,“还有两位少爷,大爷夫人去后,他俩就都养在了沈二爷膝下。”
那这对兄弟八成就是沈家二子了。
“倒又听见了一桩新鲜见闻。”池白榆环视一周,“两位少爷如今不在府中吗?”
与她聊得畅快,管家一时没守住嘴,话自个儿跑了出来:“大公子云游去了,二公子今个儿刚去世。”
池白榆步子一顿:“去世?”
管家笑一僵,这才陡然反应过来。
他打了个两个哈哈:“没什么,少爷们都好好儿的。也不多说了,门就在这前头,两位请——”
池白榆还想再打听点儿消息,可管家只笑眯眯的,咬死不出声儿了。
不得已,她只得往外走。
走了两步,忽又发现伏雁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不走,那管家也不动身,一双漆黑的笑眼直直盯着他俩,让人怵得慌。
她只得又折返回去,拽着伏雁柏往外走。
而上一秒还僵立着不动的人,下一秒轻一拽就跟着她走了。
跟只风筝似的。
“……”闹什么脾气-
两人一出去,管家就从里面关上门了。
但门外也没地方可去——四周全是一片空茫茫的白,根本没路。
换言之,这第二层世界中,只存在沈家大宅一个地方——就连那些墨雨都只往沈家宅子里洒。
池白榆松开他的手,望向没云的天:“这外面的确没路,估计是画上没画。”
手上暖意渐散,伏雁柏不自在地拈了两下指腹,最终往袖里一拢。
“沈见越离世那日晚上,”他话锋忽转,引来了她的视线,“沈家人也都死了。”
“可刚才那管家明明还……”池白榆忽想起什么,“沈见越的死与沈家人有关?”
伏雁柏眼梢微挑,看向那紧合的大门:“具体不清楚。不过他叔叔——多半是刚才那碎嘴的老爷,把他的狐狸皮给扒了。”
池白榆心一颤,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管家说的宝贝……”
“是。”伏雁柏往墙上一靠,没甚力气地说,“千年修为的狐狸皮,可不正是世间难求、千年难遇的宝贝?”
池白榆忽觉一阵恶寒。
一股作呕的冲动涌上,她生生忍下。
难怪沈见越排斥外人靠近,疑心还重。
伏雁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
他移开眼神,哪怕不笑,仰月唇也微微往上勾着,仿若森森笑意。
他忽道:“人惧妖鬼,又何尝不比妖鬼更险恶。”
好一会儿,池白榆才从那阵恶寒中缓过神。
她想起一事:“刚才我们遇着的那沈家老爷和管家,在沈见越所在的画中都只是他身边的奴仆,而且好像也没有在这一世界的记忆。”
伏雁柏:“你可看见他俩的模样了?”
“瞧着与常人没什么不同,能说会笑,情绪也正常。”池白榆想了想,“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只有他俩的颜色了,都跟拿墨笔画出来的一样,水墨画似的。”
就和她在梦里见着的鬼一样——等等,鬼?
她的眼皮一抖,倏地看向伏雁柏。
“跟你想的差不多。”伏雁柏懒洋洋道,“他俩就是两抹魂而已。至于你之前遇见的那两个奴仆,是魄。”
“你是说,沈见越把那两个人的魂和魄拆开了,放在了两层世界?”
“早便告诉你了,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池白榆明白了他的意思。
像她在梦里遇见的鬼,还有那管家和老爷,颜色都格外单调,像灰扑扑的影子,便是魂。拥有没死前的记忆,且会和生前一样活着。
而她在第一层世界里遇着的两个奴仆,则是魄。
瞧着和人差不多,但没有生前记忆。
至于伏雁柏这样的,估摸着就是魂魄俱在的鬼了。
“还是得先进去。”池白榆说,“这外头空荡荡的,也看不见尽头,不像有出去的路。”
她上前,打算推开门。
门板被她搡得晃了两晃,却没开。
锁了。
她不觉奇怪,熟稔地从包里取出枚细长弯钩,正要从门缝探进,就觉一阵失重感袭上——
伏雁柏从身后拎住了她的后衣领,轻往上一跃,翻过围墙。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稳稳落地。
伏雁柏松开她,似在笑:“不是鸟妖么?我还以为你能凭空长出对翅膀来。”
池白榆懒得理他,只盯着袖子。
刚才他带她进来时,淋着了几滴雨。墨色的雨滴下,隔着衣袖,她感觉到了一点温热。
这雨竟是热的,不算烫。
她用指腹沾了点,捻了下。
没有一般的雨水那么清透顺滑,反而有点黏。捻了两下,就有些摩挲不动了。
她正要闻闻看,却担心这东西有毒,便往伏雁柏脸前一递。
“你闻——”她说,“这雨竟是香的。”
她陡然伸过手,伏雁柏下意识嗅闻两番,却什么都没闻见。
对上她带有一丝期待的眼神,他忽然反应过来,眼睛微眯:“耍我?”
“伏大人别将人心想得太坏,我真闻见了一股淡淡香气——伏大人没闻见?”
“没气味的东西,你从何处嗅出香味?”
“没气味吗?”池白榆迟疑片刻,又抬手,“那伏大人要不要尝一下?”
伏雁柏冷笑:“将人当狗耍也得适可而止。”
池白榆只得收回手。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指腹的墨雨已经有些凝固了,黏腻,很难擦掉。
她说:“你瞧天——在下雨,但又没云。我以前看过些书,上面说这类‘无云之雨’也叫‘天泣’。有些人会看风雨来占卜吉凶,要是打仗时遇见这种情况,十有八九会大败——说白了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也还有种说法。”
她有条不紊地解释着,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伏雁柏在不知不觉间被带了进去,他道:“有人在上头洒水?”
池白榆:“……”
好无聊的冷笑话。
“什么地方落的雨没云?”说着,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廊道。
伏雁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墨雨打在人字形的屋顶上,再沿着瓦缝滑落,形成一片片雨帘。
他反应过来:“屋檐。”
若将屋檐看作天,从上面滴落的雨就也是“无云之雨”了。
“对了,就是屋檐水——不过暂时还看不出来这雨和出口的关联。”池白榆转身往台阶上走,“还是先去刚来的地方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伏雁柏走在她身旁,瞥她:“我以为你会想办法联系沈见越,毕竟他可没打算杀你。”
池白榆:“……”
是她不想吗?
考虑到沈见越有可能看见或听见画中画的景象,她还不忘稳一把人设:“收钱办事罢了,不作其他奢望。”
伏雁柏双眉微蹙。
什么钱?
但他还没问,就忽地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闷响。
声响不大,穿过淅沥沥的雨声从不远处传来。
池白榆也听见了这声音。
她顿了步,看向右旁的一个小土屋。
现在他俩是在一个小后院里,土屋外墙堆放了不少柴木,概是怕雨淋湿,上面还盖了层布。
而声响就是从土屋里传出来的。
她刚看过去,就又听见阵呜呜哇哇的声音。
像是有人。
“你在这儿望一下风,我去看一眼。”她放轻步子,走到了土屋外面的窗子跟前,往里望去。
里面光线暗淡,但也看得出是间柴房。
屋里堆着大堆柴木,捆得松散的柴堆中间蜷缩着一团黑漆漆的影子,时不时挣扎两下,发出呜呜呀呀的挣扎声。
盯了一阵,她辨出那也是道魂。只不过屋里光线太暗,看着像是漆黑影子。
魂被绳索捆着,绑在一堆杂乱的柴火里。他的嘴多半也被封住了,不能说话,只发出呜呜声响。
黑糊糊的柴堆上还零散分布着一些白净净的东西,这玩意儿她眼熟——是鸽子毛。
鸽子毛?
总觉得有些熟悉。
没等细想,里头的人就发现她了。
一瞬的僵怔后,他挣扎得更为厉害,呜呜声也更明显。很模糊,但也勉强听得出来他是在说:“救我!!”
池白榆还在盯着那柴火堆上的白色鸽子毛。
鸽子毛……
她眼皮一颤,忽然想起来了。
在第一层世界里,那两个奴仆曾提到过,沈见越杀了个叫青鸽的小仆。
会不会就是这被绑着的人?
她面上不显,脑子一转就想出了主意。
她从怀里取出沈见越给她的药——那药装在瓷瓶子里,从外头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又顺手摸过一个破旧的白瓷盘子——大概是砍柴的伙计以前吃饭用的,摔碎了一个角,便丢在外面的柴堆里了。
把瓷瓶放在盘子上后,她用细铁丝拧开了柴房的锁,推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看不大清里面的景象,但能瞧见那人使劲蹬着双腿,似想站起来。不过他浑身都被绳子捆紧了,容他动弹的幅度很小。
“青鸽——”池白榆顿了瞬,在看见他身形一僵,并猛然点头后,她接着说,“你就是青鸽?我是新进府的,管家让我来给你送药。”
她近前,勉强瞧清了他的脸。
同样像是拿墨笔勾成的,脸煞白,嘴里塞了团布,撑开一张惨白开裂的嘴。
眼珠子往外鼓,布满黑色的脉络,显然是受了大惊吓。
两条胳膊被绑在身后,扭曲成怪异的姿势。
有柴堆遮掩,屋里又暗,她看不大清地面,只觉得一进屋就踩着了什么。像水,又有些黏糊糊的。
她无暇顾及这些,抬手捏住他嘴里的布,说:“你安静些,别出声,我给你喂药。”
青鸽的头点个不停,像是生怕她走了。
等她扯出那块布,他急促喘息两阵,随后就扯开嘶哑的喉咙:“救——救我!救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安静些!”池白榆的声音压过他,将盘子夹在胳膊底下,拧开瓶塞子,“管家说了,喝了这药,就放你出去。”
像是陡然被掐住了喉咙,青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盯向那瓶药,打着哆嗦问:“什么药?你说清楚!什么药?我不吃,不吃!定是杀我的,定是要杀我!!我不吃,你拿走,拿走!!!”
池白榆从他的惊慌态度中觉察到什么。
但她佯作没发现,继续拧塞子。
她道:“哪有人要害你?不是告诉你了么,管家说你吃了这药就能出去了,定是为你好,你就——”
“不是!!”青鸽尖声打断她,“他撒谎!!什么狗屁药,就是要杀了我!”
“杀你?”池白榆动作一顿,“奇怪,我看管家很和善,缘何要杀你?你……你别不是疯子。”
说着,她的神情间恰时流露出一点惧怕,还往后退了步。
青鸽被她的反应刺得往前挣了两挣:“你别走,别走!先听我说,别走,你听我说!”
他粗喘着气,头发被冷汗浸湿成一绺一绺的,湿漉漉垂在头侧。
池白榆用盘子护着身前,声音有点儿发抖:“说什么?”
“你……”青鸽哽了下喉咙,竭力平复着心绪,“你别信那骗子,别信他!我就是被他骗了——你刚进府,可曾见过二少爷?”
“沈二少爷?管家说,他今日才……”
“才去世?”青鸽接过她的话茬,“错了,都错了!他是在骗你,沈见越就是被他害死的!”
池白榆倏然看向身后,又环视四周,像在确定有没有人。
片刻才又看向他:“你别胡说八道,沈二少爷都已经去世了,岂能容你随意排贬!”
“我没骗你,真的!”青鸽急道,“我同他是旧识,是朋友!”
朋友?
池白榆眉心一跳。
怕她不信,青鸽急着解释——
“早在他进沈府前,我俩就认识了——还有他那哥哥。他俩以前生活的那破庙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后来,后来有个道人打那儿经过,说是沈家大老爷缺子嗣,算着生辰八字,沈见越正合适,就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走。
“沈见越不答应,中途还请我扮成他的样子,跟着道人离开。但那道人眼睛尖,一眼就看出来了。
“后来还是沈见越他哥和他打了商量,说什么破庙无人供奉,缺香火,没法继续修炼,要继续待在这儿,他兄弟俩都得死在天劫底下。但沈家可是大户人家,光是祠堂里烧的香火就够吃好几百年了。沈见越这才答应,跟着那道人走了。
“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闹的,沈家人把沈见越的哥哥也接进了府!”
原来那两兄弟竟是沈家养子么?
池白榆将这桩事记在心上,又露出副犹疑神情:“但你说的这事儿,跟管家害不害人又有什么关系。”
“有!怎么没有!”青鸽嘶声道,“沈见越是只狐狸,他是狐妖!就是管家把这事儿说给了沈二老爷,沈二老爷这才要扒他的皮!!沈见越可最信他,听说他要修缮那座破庙,还给了他不少钱财金银,到最后还不是被他骗得惨死!”
“原来是这样……所以是那管家从中使坏,才害得沈二少爷被扒了皮。”
“就是这样!所以你断不能信他!快些救我啊!”
“可是……”池白榆在一片昏暗中审视着他,“管家从何处知晓了他是狐妖?”
第024章 第 24 章
青鸽浑身一僵。
池白榆接着往下道:“是你说的么?就像现在这样, 将他是狐妖的事告诉给了一个与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青鸽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下意识道:“不,不是……”
“那为何管家会知道?沈二少爷并非是这般莽撞的人。况且如果只有他是狐狸, 那说就说了,可他兄长也是, 总不可能连他哥哥都出卖了去。”
“不是,不是……”青鸽躬伏了身,眼睛大睁,外鼓的眼珠子不住轻颤, “我……我……我只是, 只是……就差一点儿, 差一点儿,我便是沈家人了。那些香火、钱财……都合该落在我的头上, 本该是我的, 我的。”
池白榆从他的低声喃喃中摸出了些许头绪。
所以他是对沈家兄弟生出了忌恨之心,才故意暴露了沈见越的狐族身份?
她面色不算好看, 直言道:“方才你说过,沈见越曾花了不少钱拿来修缮他以前待过的旧庙。”
沈见越已经得了沈家香火,修缮旧庙对他来说根本没多大意义。
除非是有其他人需要这香火。
而“其他人”,多半就是他看重的这位“好友”了。
青鸽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 连同他的神情也逐渐变得狰狞。
“谁需要那些?当我是什么,沿街乞讨的乞丐吗?还是有意炫耀他得了个好爹?”他扯开笑,很快, 嘴角的线条又压得平实,“可我……我从没想过他会被抽筋扒皮。我只是……想他离开沈家, 我不是要取代他,我们可以和以前一样, 一块儿待在那庙里,不也过得很开心?我……是我错了,我不该说出去,不该……”
他的神情在愤恨不甘和自责懊恼间不断变化,显得格外扭曲。
池白榆还想打听点儿东西,忽然发现他的身前有一条颈链垂落。
那颈链上缀了一枚小巧珠玉,是鲜红色的,因而很是显眼。
有颜色?
她一愣,倏然上前,紧盯着那条链子。
的确是红色的,不光是颈链,他的衣襟也逐渐化出青色。
就好像是在给黑白照片一点点上色似的。
但忽地,他抬起脑袋,泪涔涔的眼里含恨带怒。
“凭何是他?!一个虚无缥缈的生辰八字就彻底改了命?实在是荒唐!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说话间,他脸颊两侧化出鸽子毛一般的白羽,瞧着有些可怖。
末字落下,那鲜艳的红与青一下褪了色,又变回了黯淡无比的黑灰。
仿佛方才的斑斓色彩仅为错觉。
池白榆只觉得他荒谬到可笑。
说是朋友,却见不得别人一点儿好。不接受沈见越的好意也就算了,还想把人拉下泥沼。
这算什么朋友?
她懒得再听他说,将药往袖里一收,正要把他的嘴重新堵起来,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霎时间,她怔在了那儿。
刚才离得远,光线又暗,她没大看清,只模糊瞧见他的两条胳膊被拴缚在身后。
但此时靠得近了,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环境,她才真真正正地瞧清楚——
他身后的确有两条胳膊。
可与这副成年人的躯壳不同,那两条手臂细长如竹条,颜色偏深,与他的白皙肤色比起来分外突兀。
而且这两条胳膊并没有被拴着,只是跟两截拐杖似的杵在他肩上。
没错。
杵着。
他的肩和胳膊从中断开,那两条手臂的断面不平整,像被咬掉的一样,还明显比肩的切口小了几圈,就这么突兀而诡异地粘在他的肩头。
活像大人肩上装了两条少年人的手臂。
怪异,僵硬。
池白榆被那两条胳膊吓了一跳,连着往后退了两三步。
他!他怎么把别人的胳膊黏在肩上?!
也是看见这两条胳膊后,她才发现更多异样——
他肩上的切口流出了黑漆漆的液体,淌过黑瘦的细长手臂,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闻不着什么气味,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是何物。
血。
是血。
她又往后退了步,抬腿时鞋底有明显的黏粘感。
她垂眸,借着从狭窄窗户投进的淡光,看见了满地的漆黑液体。
全是血。
而青鸽的声音大了起来,从嗓子里挤出癫狂发颤的尖声大笑:“哈!哈哈哈——把我绑在这儿又如何?砍了我的胳膊又如何?!你生了个好儿子呵——!哈哈哈哈——!”
他高仰着头,张嘴大笑,露出粘着漆黑液体的尖牙,上面甚至粘着些稀碎的肉和骨头渣。
与此同时,他肩头的切口生长出无数细长的肉芽,活物般扑向那突兀的胳膊,将它们紧紧地黏附在肩头。
那两条胳膊很快就严丝合缝地黏在了他的肩上,他晃了下身子,胳膊也随之摆了两摆。
一开始还很僵硬,不过多摆两回,他就逐渐适应了这双新生的、细长的手臂。
少年
依譁
人的手掌收拢又舒展,他拨开挡在两侧的柴堆,摇摇晃晃地站起。
一旁的柴堆被他推开,露出一具不完整的少年尸体,以扭曲的姿势蜷缩在那儿,缺了胳膊,眼睛僵硬大睁,嘴里还含着一窝白糖。
哪怕面容狰狞,也看得出那少年生着对粗眉,豆丁小眼儿,瘦长脸。
简直就是管家的年轻版。
所以他是被管家砍断胳膊关在了这儿,又使计哄骗了管家的儿子,再咬下了他的胳膊?!
池白榆的脸色苍白了点儿,又还没忘现在是什么情况,好歹忍下作呕的冲动。
青鸽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快要裂开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笑意古怪:“砍了我的胳膊,纵容这小杂种来取笑我,想挖我的妖丹,如今又要毒杀我?哈哈哈哈……就该全杀了……全杀了!”
池白榆手一抖,反应过来他是想冲她动手。
他要杀她!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她想也没想,抬手就将瓷盘狠狠砸在他头上。
瓷盘炸碎,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青鸽猛地一抖,腿晃了两下,眼皮迟缓眨动。
“你——”他眼底划过丝错愕,抬起的长胳膊已快掐着她的脖子。
池白榆根本不敢犹豫,抡起一旁的粗柴往他脑侧一砸。
一下不够,又砸了第二下。
青鸽被打得闷哼一声,瞳孔趋于涣散,摇晃两阵,终是摔倒在地。
池白榆片刻没停,散了几条捆柴的麻绳,将他利索绑了。
刚打好结,柴房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
她一下跳起,顺手拎起根木棍。
好在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伏雁柏。
他似是很急,敲也没敲,就径直推开了门。
看见被五花大绑的青鸽,他顿了步,双眉稍有舒缓。
他将手拢在袖里,倚靠着门:“说是进来打探情况,其实是为着练手?”
话落,蜷缩在地的青鸽无意识地痛哼了两声。
池白榆听见,面不改色道:“他说他困了。”
“哦,困了就将绳子当被子,自个儿捆身上是吧?”
池白榆一怔。
不愧是常不讲理的人,竟什么话都能编圆。
她还想和他说说青鸽的事,外面就传来匆匆脚步声,有人怒骂:“人都死了还守什么尸,怕他诈尸就别扒皮啊,老不死的!”
是管家的声音。
池白榆当即上前几步,将伏雁柏往里一拽。
这柴房就一间屋,他俩只能躲在柴堆后面。
应是看见房门大敞,管家骂声忽止。片刻停顿后,他快步上前。
池白榆缩在一堆柴木后,隔着木枝缝隙打量着他。
而伏雁柏躲在这脏兮兮的墙角,紧拧的眉始终没松缓过。
他恨不得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柴枝全给烧了,可刚动一下,就被她压住了胳膊。
她扫他一眼,示意他安静。
臂弯处传来一阵微弱的暖意,伏雁柏不快移开眼神,盯着墙角黑糊糊的一堆柴,到底没挪开胳膊。
管家已经进了柴房。
看见青鸽昏死在地,他神情间的紧张稍有缓解,随后破口大骂:“短命的畜生!砍了两条胳膊都不安生。”
池白榆蹙眉。
这人还真是人前一副面孔,人后又是另一副模样。
管家快步走近,正要踢醒青鸽,就看见了那具蜷缩在柴堆里的尸体。
他一下僵怔在那儿,片刻后爆出声凄厉惨叫,仿佛肺腑里插了把刀子,将肉搅烂了,扯出嘶哑尖利的哀嚎。
池白榆攥紧柴枝,唇也抿得死死的。
柴堆外头,管家跟疯了似的,抱着断臂尸首又哭又嚎,几乎要把心肺给呕出来。
一会儿又哭天喊地咒骂起青鸽,并活生生将那黏在肩上的细长胳膊扯下来,双手发抖地想黏回去。
“不必多看。”一旁的伏雁柏忽然出声,他的嗓音不大,被管家的哭嚎盖过去。
池白榆看他。
他漠然望着外面哭嚎到快昏死过去的人,说:“这些都是早已发生过的事。”
她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沈二老爷、管家还有青鸽的魂都被困在画中画里,重复着沈见越身死那天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
外力根本改变不了。
更糟糕的是,他俩现在还没找到逃离此处的办法,很可能也会被困在循环中,日复一日。
那方,沈二老爷也匆匆赶来了。
对他来说,自个儿的性命和别人的惨事相比,自然前者更重要。
看见抱着儿子哭的管家,他先是一愣,随后便三两步上前,一脚踹在了他的后腰上。
“哭什么哭!平时不管教,这会儿在这儿给老子哭丧!不赶快找人去守尸,到时候跟你儿子一块儿死!”
他的一声叱骂压过了管家的凄厉嚎叫。
后者抹了把满脸的泪水,声音发抖地说要找青鸽寻仇。
沈二老爷摆了两下手,颇不耐烦:“寻仇也得先活下来,快将他踢醒,误了时辰咱们都得死!”
但任凭管家怎么打骂踢踹,地上的人都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沈二老爷就急了:“怎么还不醒?快探一探还有气儿没。”
“没死。”管家狠着心,有意往青鸽肩上的伤口踹,“怕死的畜生,别不是在装晕?!”
“这可如何是好。”沈二老爷焦灼地来回踱步,“那狐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府里的人竟然全都跑了,这该上哪儿找人去?!”
“就两个人不成吗?”痛苦与惊惧拧成一条麻绳,死死箍着管家的脖子,令他说话时都有些喘不上气。
“不行!”沈二老爷神情凝重,“那道长说了,至少得三个人守灵才镇得住邪气。不然到了晚上,沈见越那小子一诈尸,咱们都得死!——等等,刚才那两个闯进府里的人呢?去哪儿了?快将他们找来!”
“那两人……已经出府了。”
“出府?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将他们找回来!”沈二老爷又急又燥,“没走多久,还来得及。快,快去找!别透底,就说有事相求,无论金子银子,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快去!”
管家抱着少年的尸首不肯松,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老爷,还请容许小的先安置了我这可怜的儿,再——”
“糊涂!糊涂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是想去黄泉路上跟你儿作伴?”怒斥几句后,老爷见管家还是副心如死灰的样,他缓和神情,又宽慰了几句,说什么等平安过了今晚,再请先生给他儿子看日子,又承诺定会厚葬。
最后他道:“你要是死了,到时候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要真心疼你儿,就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快按先生说的,先去找守灵人。”
管家咬牙,死死盯着怀里的尸首。
许久,两泡泪水终是憋在了眼里,他小心将尸体放在了一旁的草垛上,这才转身往外走。
直到沈二老爷也走了,池白榆才勉强松口气。
她没急着出去,而是说:“这两人想得倒好,纯粹把我俩当工具。”
赶他俩走的时候有多利索,现在需要人守灵了就有多急。
他俩缩在狭小角落里,胳膊贴着胳膊,哪怕没拉着手,伏雁柏也能感受到那源源不断的热意。
被扯进这鬼地方后生出的恼怒得到了微妙的好转,他道:“大可以将他们杀了,也省得他俩担心今晚出事。”
“……你还真是体贴哈。”池白榆想了想,“听那老爷的意思,是个什么道士让他们找人来守灵。守灵的人要是少了,还可能出现诈尸的情况。但守的毕竟是沈见越的灵,咱俩还是得去,说不定能找着出去的路。”
“不去。”伏雁柏片刻没犹豫。
“怎的?”
伏雁柏冷笑:“我又非他血亲,替一副骷髅架子守什么灵?干脆直接毁了这画境,待出去了,再好好算这笔账。”
听到这话的瞬间,池白榆竟然觉得是个好主意。
但她还没昏了头,说:“他既然将你困在这儿,就是想着你会用术法毁灭画境离开。若合了他的意,就相当于掉进陷阱,指不定被什么捕猎的夹子给逮着——况且毁去画境,该不会是直接用术法炸了吧?”
“差不多。”
池白榆默了瞬:“……保活吗?”
伏雁柏睇她一眼,却笑:“你不是惯会死里逃生?何不再试一回。”
这能一样吗?!
“看来我与伏大人的想法不一样,想来你也不会退让。这样——”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银币,夹在指间,“公平起见,只要大人能猜着这枚银币在何处,就听你的,反之便听我的——如何?”
伏雁柏扫了眼那枚在暗处熠熠生辉的银币。
上面没有妖气,也没有术法的痕迹。
“一局定输赢。”他忽道。
“好。”池白榆右手一拢,攥住银币,“猜吧。”
“现在?”伏雁柏眉梢微扬,“你还未曾动过。”
“时间紧,就这样直接猜吧。”池白榆伸出两只紧握的手。
伏雁柏的视线游移在两只手间。
按理说,那枚银币应该在右手。
毕竟他是亲眼见着她用右手拿出了银币,再攥紧。
但偏偏就是什么都没做,才更惹人生疑。
谁知道她会不会又施展了什么毫无痕迹的妖术。
“我猜……”略作思忖后,他抬起苍白修长的手指,点了下她的左手,“这处。”
“确定?”
“说话如泼水,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池白榆点点头,却没摊开他选中的左手,而是先张开了右手。
掌心空空荡荡,没有银币的影子。
伏雁柏微怔,一时间竟生出身若游云的畅快来。
他难得有这般快活的时候,向来倨傲的神情间露出抹真切的笑,他道:“我赢了。”
“是吗?”池白榆摊开了左掌。
掌心上也空无一物,不见那枚银币。
伏雁柏笑意微凝,阴寒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的左掌烧出个洞来。
“使诈?”他的语气已不算好。
“我又没说过银币一定在手心里。”池白榆说,“而且方才伏大人一直盯着我,又胆敢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耍赖。”
“那枚银币在何处?化出的幻象?”
池白榆却道:“在伏大人的手里。”
伏雁柏拧眉。
什么叫在他手中?
他正欲斥问她,她就已经拍拍他的肩,站起身了。
“许多东西用眼睛看反而会出错——我赢了。”池白榆拨开柴枝往外走,“还请大人乖乖听我的话,一同去守灵吧。”
“等——”伏雁柏跟着起身,却陡然停住。
方才站起时,他明显感觉到袖口坠了下,随后有什么东西从袖管滑出。
他下意识拢手接住。
掌心被一片冰冷熨帖着,他一怔,垂眸。
一点淡淡银芒从掌缝溢出,分外夺目。
他摊开手。
那枚银币静悄悄躺在他的掌心里,正是她方才拿出的那枚。
第025章 第 25 章
沈府外。
池白榆蹲在地上, 摸索着地面。
沈府内还在下雨。
墨雨不小,且已经下了一段时间了,因此沈府的地面蓄积起了漆黑雨水, 足有半截小腿高,使得整座府邸看起来像是漂浮在黑黢黢水上的孤岛一样。
墙外又是另一幅光景。
广阔无垠的地面十分平整, 泛着灰蒙蒙的淡黄,像是画卷纸,摸起来也是纸的质感。
不过也仅是看起来像纸。
她尝试过用刀捅,根本扎不破。也试过用水浇, 但就跟往荷叶上滴水差不多, 水没法浸透地面。
换言之, 这第二层画境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
她正想着其他办法,余光忽瞥见伏雁柏一手按在地上, 指腹已经溢出了淡黑色的雾气。
她登时警觉, 提醒:“伏大人向来言而有信。”
伏雁柏乜她,忽笑:“自然。”
话落, 他手指微拢,那淡黑雾气也消散不见。
没过多久,管家就找着了他俩。
“二位——二位别走!”他急匆匆跑着,看起来似乎没发现周围的异常。
作为鬼魂, 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呼吸,自然也不会流汗。不过他应该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跑到他俩跟前时, 他下意识用袖子胡乱揩了下额头,嘴巴翕合着, 似在喘气。
池白榆问:“还有什么事?”
管家挤出个笑——那很难被称作笑了,嘴角生硬往上扯着, 面部肌肉小幅度地抽搐,眉间蹙成皱皱巴巴的一团,眼里还蓄着要落不落的泪珠子。
他死命掐着手,忍住情绪道:“今日府里有大事,人手实在不够。我们老爷想请二位帮个忙,事成后必有重谢。”
池白榆点头:“你说。”
“就是帮忙守个东西,一晚就成。”
“……”
这老东西够阴险的啊,守灵也能说得这么轻松。
“行。”她道,“反正我俩暂时没地方去,在哪儿待着都是一晚。”
“那太好了!”管家侧身让道,“二位请随我来。”
他急忙忙领着他俩进府,此时府里的雨水已经积攒得快有膝盖高了,并开始往走廊上漫。
他却视而不见,只在路过柴房时停了一会儿,一双布满漆黑脉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处,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他就回过神,带着他俩去了后院的一处偏房。
这偏房常年不住人,窗户上都结了蛛丝,往里走还有间屋子,用门帘挡住了。
管家:“您二位稍等,我这就去请老爷。”
他走后,池白榆观察起这不大的房间。
跟整体的色调一样,屋子里的家居摆件都是用墨笔画成的,瞧不出什么异样。
但她最关心的还是床底下。
天知道那儿会不会匍匐着一只鬼。
她躬身看了眼。
还好。
床底就那么一条缝儿,根本塞不进去东西。
她松了口气,忽想起一件事:“魂都是灰蒙蒙的模样吗?”
伏雁柏正眯着一只眼往花瓶口里看,闻言斜过视线:“怎的?”
“没,就是看那沈二老爷,管家和他儿子,还有青鸽都像是拿墨笔画的。那要是魄归体了,可会恢复原样?”
“大概吧。”伏雁柏懒洋洋应了句,又俯首去看那花瓶口。
池白榆:“……出口应该不会在那里面。”
伏雁柏身形一顿,抬眸。
“不过随便瞧两眼。”他正要回刺她一句,沈二老爷就匆匆赶来了。
身后跟着瘦高的管家,比起方才,现在他脸上的笑要松快许多,脚步也轻盈。
那张煞白的脸上溅洒了几点黑糊糊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滴。
——他把青鸽杀了。
池白榆的脑中陡然划过这一想法,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也不奇怪。
青鸽杀了他的儿子,原本为了守灵,管家或许还能忍一忍,等到明天再解决他。
但现在他找到了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守灵人,对他而言青鸽也就失去了最后一点用处,故而杀之泄愤。
这几人简直坏得不相上下,她也不想被牵扯进他们的恩怨私仇里,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管家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男人。
个高,着青袍,作道士打扮,却戴了个灰面獠牙的全头面具。
跟防毒面具差不多,那面具将他的整个头遮掩起来,连头发丝儿都没露出一根。
这面具的花纹瞧着怎么这么眼熟?
池白榆正盯着那面具看,道士就已经进了门。
他问:“人找到了?”
声音被面具压得沉闷嘶哑。
“找到了!”沈二老爷急忙上前,满脸堆笑,“道长,就在此处,就是他俩——今晚他俩来帮着守——帮忙。”
隔着面具上的洞黑窟窿,池白榆对上了那道士的眼神。
冰冷冷的,带着不含情绪的审视。
那打量直接到有些让人不适,她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率先移走视线。
“走罢。”道士转身,“去灵堂。”
池白榆还没忘记把戏演全,拽着那管家就问:“诶!不是帮忙吗,干嘛去灵堂?”
沈二老爷偏过头:“实话告诉你,今个儿是请您二位来帮忙守灵。但事成必有重谢——这话不假,等过了今晚,要金子要银子随您二位挑。”
管家也附和:“实在对不住二位,但真是找不着帮手了。况且现在已经过了时辰,二位就算走,身上也沾了狐狸气,那作祟的妖怪终会找上您二位。”
“……”装都不装了是吧。
一旁的伏雁柏冷笑了声:“就该按我的主意来。”
池白榆没看他。
但凡他的主意里能有一份她的保险,她也没必要守什么灵了。
“别废话。”道士忽然出声打断,“耽搁了时辰,便与我不相干了。”
“诶,好好。”沈二老爷连声应好,提起袍角就跑到了他身后。许是怕极,四下张望间,他恨不得黏那道士身上去。
外面还在下雨。
雨水漫上走廊,沾湿了众人的袍角。
但管家和沈二老爷跟看不见那雨似的,没有丝毫躲雨的意思。
池白榆垂眸,借着朦胧灯光看向漆黑水面映出的倒影。
很模糊。
仅一个粗略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呼吸也变得有些费劲儿。
她原本想问问伏雁柏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但随即就记起来,他是鬼。
等会儿。
她顿了步。
在场的五个人里,好像就她一个活人。
余光瞥见她停住,伏雁柏斜眸看她:“后悔了?”
“不是。”池白榆面不改色,“路滑,怕摔了,慢点儿走。”
哈哈……
真好啊。
生平第一次“鬼屋探险”,竟然是和四个鬼组队同行。
一点寒意窜上发顶,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平复着不稳的心绪。
走在最前头的道士说:“我要三个人,你这儿多了一个。那两个既然是一块儿来的,待会儿便一起罢。”
池白榆听出不对劲:要她和伏雁柏一起,意思是待会儿他会把人分成三拨?
她心底怀疑,就也问出口了。
“守灵可不是在棺材前头站一晚就成了,需有人报庙叫魂,有人烧纸,还有人……”道士顿了下,忽笑出声,“等会儿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雨势忽然大了不少。刚才还细如针,现在已是倾盆大雨了。
看见管家走在廊道外沿,半身衣衫都被浇得透湿,池白榆实在忍不住上前道:“今日的天不算好。”
“天不好?”管家侧过脸望天,“这几日天冷,秋风刮得跟什么似的,难得一场晴天。虽说太阳不大,但已算天公赏脸了。”
话落,他转过脸看她。
因他刚才直迎着外面,便沾了满脸斜飘的雨水。要真是平常可见的雨也就算了,偏偏黑如墨汁。
一大片漆黑雨水沾在那挂着勉强笑容的脸上,跟糊了满脸沥青似的,又猛地转过来,将池白榆吓了一跳。
这下她确定了。
他——还有那沈二老爷,是真看不见这场墨雨。
在他们的视角里,或许四周与生前的沈府无异。
拐过一处廊角,池白榆远远望见一座屋子。
房屋门大敞,正中间摆了一具棺材,棺材前插着引魂幡,摆放在前的桌上供着香炉、酒水一类的东西。
引魂幡上写了字,不过隔着雨帘,根本看不清。
棺材两边还放着两个纸人,虽然灰蒙蒙的,可她还认得——就是那两个被她烧掉的纸扎人。
比起守灵,眼下还有更麻烦的事。
如果要到灵堂去,必须过中间的小院儿。
两侧又没个廊道遮掩,就这么走过去,他们必然被浇个彻底——还是浑身黑的那种。
四五个黑黢黢的墨人在灵堂守灵,想想就头皮发麻。
注意到她慢了步,伏雁柏眼神一移,恰好瞥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犹疑。
不过眨眼,他就又移开了视线。
等走下台阶时,池白榆顿了步,本打算找个遮挡物,但伏雁柏忽然牵起她的手,将她往前拉去。
“诶你——!”她被拽进坝子,下意识抬手遮雨。
怪的是手上没有感觉到半点儿湿意。
她迟疑片刻,垂手,这才发现身上竟覆了层淡淡白芒,挡开了墨雨。
不光她,走在前面的几人也是,都被白芒护住了,没叫雨水淋湿丝毫。
她抬眸去看伏雁柏,后者乜她一眼:“瞧什么?我还没有跟几个泥人打交道的喜好。”
话落,恰好走到灵堂前。
道士停下,转过身望向他们。
“按规矩,需有人去城隍庙,奉上写有亡者名姓、生辰八字还有离世时辰的黄表纸。”他稍顿,“如今去不了城隍庙,只能在东侧搭建一处临时的供神台。供的是这附近的土地神。”
池白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右边的一间偏房里放了个小神龛,里面有一尊石头雕的小神像。
轮廓模糊,应该就是他说的土地神了。
“就是去送张纸?”沈二老爷忙道,“我可以来!不过几步路,就不劳累其他人了。”
那道士笑了声:“好啊。只不过你去送黄表纸时,亡者的魂魄也会跟在你后头,随你一起入庙。届时还需你用招魂幡把他引回来。”
沈二老爷登时打了个哆嗦。
“这……这……”他干笑两声,“这桩事听着也不难,还是让别人去吧。我好歹是见越的叔叔,还是得做些辛苦差事。”
池白榆瞥他一眼。
真是胡编乱造的好手。
沈二老爷将身旁的管家往前一推:“咱们府里凡供奉祭祀一事,多由他经手。依我看,他最合适。”
管家有一瞬已然攥紧了拳头,但最终忍下,勉强扯开笑道:“老爷,不若听道长说说,还有哪些差事要做。”
沈二老爷蹙眉,本想斥他一句,那道士就又开口了:“第二桩是烧纸。等到了时辰,棺材底下放一盏长明灯,再放个盆烧纸钱——这第二个人,需整晚烧纸钱,还得保证长明灯不灭。”
“请问道长——”沈二老爷挤出笑,“这桩差事,可有魂跟在旁边?”
“不用。”
沈二老爷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我——”
“只是,”道士打断他,“需在棺材底下跪上整晚,保证清明,目不斜视。不论谁来与你搭话,都不得应声。”
“搭话?”沈二老爷愕然,不自觉打起哆嗦,“深更半夜谁来搭话……是什么意思?”
“这便不知道了。”道士说,“须得看亡者的怨气多强,恨意又有多深,能否吸引来一些山野小鬼。”
“那第三桩呢?”沈二老爷对这差事明显也不满意,急问,“还有第三件事,要做什么?”
“第三件……”道士站在洞黑的房门口,身形隐在黑沉沉的夜里,唯有那獠牙面具格外显眼,“需有人为亡者脸上盖黄纸,再将他的四肢绑起来。最后在月升前进棺材里同他一起待着,直到月落。”
池白榆:“……”
这三个选项完全只有死得快、较快和非常快之分吧!
第026章 第 26 章
“那要是不守呢?”沈二老爷紧紧盯着道士, 没敢看其他人,“道长你先前说要三个人,现在我们这儿有四个, 多出来的那一个完全可以不守,是吧?”
池白榆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不是。
这狗东西的脸皮未免太厚了吧, 请两个外人来帮他害死的人守灵,自个儿竟想着临阵脱逃。
“是。”道士语气平静,“只不过先前就告诉过你,出了灵堂必死。留在灵堂中, 无用者, 也会死。”
沈二老爷腿一软, 直接跪在了地上,声音打着哆嗦:“那……那怎么办?”
道士:“我以为沈二老爷执刀时, 已然想清楚了后果。”
他的声音很轻, 沈二老爷离他最近也没听见,只问了句:“什么?”
“无事。”道士从怀中取出几张符, “不必惧怕。若真撞了鬼,大可用这符箓来对付它们。”
沈二老爷闻言,忙不迭起身,一把将符夺了过来。因他陡然变了表情, 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多谢道长,有劳道长!”
“拿一张便可。”哪怕看不见,道士话里的嫌弃意味也分外明显, “多了不管用。”
沈二老爷一怔,随后盯着那沓符问:“可有符效强弱之分?”
“无甚区别。”道士从他手中接过符, 抽回时,他顿了下, 轻笑,“只看你想不想用了。”
在沈二老爷拿到符后,管家这才从道士手里接了张符。
给他俩发完,道士走到池白榆和伏雁柏身前。
“二位,拿符吧。”他道。
“用不着。”伏雁柏轻飘飘扫了眼,没有要接的意思。
道士眼珠子一转,看向池白榆:“你呢?”
池白榆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沓符。
和整体的色调一样,符纸也是黑白色的。
如果现在是在重复沈见越身亡那日的记忆,那么管家、老爷和青鸽应该都是死在了守灵夜里。
可这道士呢?
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下场又如何?
还有,如果这符真有效,当年他们又怎么会死?
倘若沈见越的亡魂打定了主意要杀他们,那为何现在不出手,非要等到晚上。是只有夜里能行动,还是有其他原因?
池白榆还在思索着疑点,道士忽又往前一递:“不拿吗?可以用来对付它们。”
她犹豫片刻,终是接过那道符。
暂且拿着,总比没有好。
而她明明已经捏着符了,那道士仍在将符往她手里塞,直至符箓完全被压实在她的掌心里。
隔着那黑白面具,他一字一句道:“拿好了。”
等他转身走后,伏雁柏瞥了眼那符,讽道:“还‘拿好了’,我当是什么稀奇宝贝,拿来写字都嫌粗糙了些。还不快扔了去,粗制滥造的东西,见着便嫌刺眼。”
池白榆:“……你难不成怕这符?”
说话这么尖酸刻薄。
伏雁柏像听见什么笑话,冷笑出声:“我怕?便是百张千张地甩下来,也堪如白纸。”
“真的?那试试。”池白榆忽抬起手,将符往他额上一贴。
他也是鬼,可以先试试这符到底有没有用。
但跟她想的被烧出个大洞不一样,伏雁柏半点儿反应没有,抬手便扣住她的腕,往下一压。
“雕虫小技。”他毫不客气道,“尚不如你之前那以阳损阴的旁门左道。”
“……”那不是旁门左道。
那就是她编出来唬他的。
“那术法亏损阳气,能不用就不用。”她将符叠好,收入袖中。
那边,沈二老爷不知又想出什么馊主意,眼睛一亮,道:“有了!管家与我一道,我俩一起去送黄表纸,叫魂。至于他俩,他俩可以分开,一个进棺材,另一个藏棺材底下,这样最合适!”
池白榆差点就笑出声了。
不是。
这哪来的神经老爷,当别人是任他驱使的冤大头吗?
她还没开口,伏雁柏就已笑着道:“若再多言,此处也只需三个人。”
话里威胁的意思明显,沈二老爷还想多言两句,管家就已压低声说出他俩都是妖的事。
没发泄怒火又憋了回去,他打着哆嗦想了遭,忙道:“那我去送黄表纸!”
比起其他两桩差事,这一件至少能离棺材远些。
道士从怀中取出一沓写了名姓等信息的黄纸,又抽出棺材前的一根引魂幡,一并递给他:“先去神龛前等着,别四处走动。我会先化煞,一个时辰后,若觉阴气袭背,便点燃纸。等纸燃烬了,再带着引魂幡回灵堂,重新插回去。”
沈二老爷应好,忙接过纸。
趁着他没走,管家也赶着道:“老爷,小的便在灵堂守着长明灯。”
要放在平时,池白榆定要跟他们论个清楚。
不过现下他俩不愿碰的东西,反而是她打算细究的。
要想离开画中画,还是得先找着这个世界的“沈见越”——哪怕如今他很可能是具被扒了皮的尸体。
想到他的死法,她的心尖冒起一点寒意。她压下那丝不适,看向道士:“要替他盖的黄纸,还有绑他的绳子在何处?”
见她应下此事,其他两人松了口气,正要走,就听见道士问:“你们两个,再同他挤一具棺木?”
沈二老爷和管家这才想起这点,他俩清楚不妥,却谁也没吭声。
毕竟他俩谁都不想同一个刚死不久的人待在一块儿。
脑子里冒出三人同挤一具棺材的画面,池白榆难得沉默一瞬。
不论排排躺还是叠叠乐都挺奇怪。
但最终她说:“不要紧,我们自有安排。”
道士盯她一阵,片刻,他从后面的灵堂里拿出一个包袱。
池白榆接过,对着旁边的伏雁柏道:“走罢。”
他俩从道士的身旁经过,错身之际,池白榆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她侧眸望过去,恰好与道士目光相对。
掩在面具底下的眼神冰冷、锐利。
目光划过那骇人的面具,一股熟悉感再度涌上,令池白榆顿了步。
这面具就是在哪儿见过,太眼熟了。
忽地,她眼皮一抖,倏然转身。
道士已经不见了。
她又快步走出去,但小院儿里早没了道士的身影。
“怎的?”伏雁柏问她。
“那道士——”池白榆想起什么,转身看向正往棺材底下爬的管家,“那道士是打哪儿来的?”
“道长?”管家说,“不清楚。白日里府中人都不见了,那道士就紧跟着进了府,说是他们全中了鬼的幻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说有法子帮我们躲过这一灾,老爷刚巧撞上些怪事,又见他会的术法不少,就留下他了。”
果然不是这府里的人。
池白榆绕到棺材后面,对伏雁柏说:“那道士就是画境巡守。”
“什么巡守?”
“……就是那青面怪物。”
到底他是监狱长还是她是。
伏雁柏斜眸瞥向门口:“要杀?”
池白榆:“已经走了。我猜沈见越应该控制着第一层画境,而它控制着第二层,所以在这里面多半轻易杀不了它。”
外头雨势渐大,台阶上都积攒了一层黑水,不过没往里漫。
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这屋里,她觉得那股憋闷感更明显了。
她抬手搭上棺材边。
大概是怕诈尸,这副棺材的料子很好。棺材的顶盖呈微弱的拱形,看起来就像是屋檐。
屋檐……
无云之雨……
那方,伏雁柏已推开了万分沉重的棺材板。
他往里望了眼,竟躬下身,手肘杵在棺材边上,单手支颌道:“难得见这骷髅鬼这么消停。”
听他这话,池白榆大致明白里头是什么景象了——应该是具骷髅架子,而不是只扒了皮的尸体。
她思忖片刻,终是往里看去。
棺材里平躺着一副高大的白骨骷髅,掌骨交叠在腹前,下面垫着厚厚的绸缎。
骷髅周围放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桃木剑,各式各样的符箓,还有些叫不出名的珠子、手链,多半是沈二老爷怕他诈尸,拿来驱邪的。
池白榆不解:“他们不是扒了……这还不到一天,怎就成了副骷髅。”
“不清楚。”伏雁柏道,“大概是用了什么秘法。”
就在他彻底推开棺材盖的瞬间,外面的雨陡然跟瀑布似的下了起来,砸出轰然巨响。
池白榆侧眸望去。
外头已然成了一片黑,水蓄积得很快,但只在庭院里涌动,没有冲进房门的架势。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在海洋馆。只不过水是黑的,阻隔的玻璃也无影无形。
在这铺天盖地的黑下,房间昏暗得难以视物。
“月亮要升起来了!”跪在棺材底下的管家突然提声道,“快盖黄纸!合棺!”
没时间犹豫,池白榆从包袱里掏出黄纸和绳子,将黄纸递给对面的伏雁柏:“盖他脸上,黏紧。”
她则抻直了绳子,将骷髅的身躯、双腿等,全都绑紧了。
见他也盖好黄纸了,她道:“进去吧。”
伏雁柏的神情间多了丝微妙的僵凝:“去何处?”
“里面。”
“哪儿?”
“棺材。”池白榆不解看他,“刚才那道士说的时候,你走神了么?”
“我以为你不会信那等荒唐怪话。”
末字落下,池白榆突然听见了一声怪响从房门口传来。
她抬头一看,却见原本被隔绝在外的水,竟开始逐渐往房里漫了。
“再荒唐也得信了。”她忍着惧怕,踩上一边的凳子就往棺材里躺,顺手拽了把伏雁柏。
后者也瞧见了那涌入的黑水。
他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站在棺材边上俯视着她:“若此法不见效,我便要用我的法子了。”
这棺材打得大,白骨骷髅并没占多少位置,跟他躺在一块儿,比池白榆想的好接受那么一点儿。
但再加个伏雁柏,就没那么舒坦了。
骷髅隔在中间,他俩一左一右地躺着,本就狭窄拥挤得很。
棺材盖再一合,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也被阻隔在外,简直又闷又挤。
一片黑暗中,池白榆开口:“我刚想明白了一件事。”
“三人合棺太过荒唐?”伏雁柏的声音从右旁幽幽传来。出于对这骷髅的嫌弃,哪怕再挤,他也紧贴着棺材壁,与骷髅隔着一线距离。
“……不是。”池白榆在一片轰隆水声中开口,“如果顺着屋檐流下来的水算无云之雨的话,那形似屋檐的东西,应该也算吧?”
“比如?”
“比如……”她顿了瞬,才艰难挤出两字,“棺材。”
棺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池白榆又道:“还有,就……埋棺材时撒下的土,也挺像从天而降的雨。”
这座府邸便像是一具偌大的棺材,被从天而降的墨雨逐渐掩埋着。
话落,棺材盖上压来轰然巨响。
就算看不见,她也能想到外面是什么光景。
多半是那黑色的雨水漫过来了。
而在这巨大的水声中,她听见了一阵嘎吱轻响。
心登时一紧,她感觉浑身都仿佛落入冰窖,僵冷得不能动弹。
——她身旁的骷髅,在动。
他不是被绑起来了吗?
可他不仅能动,似乎还在竭力而缓慢地调整着姿势。
那冰冷寒彻的指骨顺着她的腰际滑动,缓慢游移至她的腹前,最后以半拥的姿势,紧紧箍住了她。
第027章 第 27 章
“菩萨保佑,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佛祖保佑……”沈二老爷双手攥着沓黄表纸,低声胡乱念着。
天还没彻底黑下去, 借着昏黄天光,他佝偻着身, 慢吞吞走进了侧屋。
房屋正中间摆了个神龛,里头供奉着一尊石塑的土地像。
他三两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下,躬身, 死死盯着手里的黄表纸, 另一手攥着火折子, 不敢乱动。
没跪一会儿,他就受不住了, 擦了把时冷时热的额头, 却不曾发现根本就没汗珠。
他抬头,望了眼身前的土地像。
天黑得快,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那石像便只剩了个模糊轮廓。
或许是眼花,那团模糊影子竟在他眼前飘起来、晃起来,一会儿离远, 一会儿挨近。
沈二老爷忙眨了两下眼,连滚带爬地到角落翻出一盏煤油灯,放在烧纸盆旁边点燃了。
煤油灯映出一豆光亮, 在这间狭窄、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渺小,却也算得个不错的慰藉。
他紧挨着那簇灯火, 又恢复了原来的跪姿。
这等待无异于磋磨,像舂米那般捶打、摧残着他的理智。
偶尔一阵风过, 都能使他浑身颤抖一番,面如土色地默念着菩萨佛祖、太上老君土地爷。
终于!一阵寒意贴上脊骨。
不再是吹一阵就停歇的轻风,而是切切实实的、扎骨头的阴风。
是鬼!
那狐鬼来了!
他打了个哆嗦,魂都差点飞了。好歹没忘记要做什么,忙将黄纸往煤油灯上凑。
由于手抖得厉害,他试了两三回,才总算点燃了纸。
黄表纸一角卷起火苗,沈二老爷松了口气,正要往盆里放,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这纸上写的哪是沈见越,分明是他的名字!
心猛地一沉,他忙眯起眼凑近了看。
不看还好,这一瞧,他才发觉不光名姓,就连生辰八字都是他的。
甚而连离世的日子都写了。
七月十六,子时三刻。
那不正是今日此时?!
“不对,不对……错了,错了!”沈二老爷慌忙扑打纸上的火,“错了错了!不是我,死的不是我啊!!”
他一下没用准劲儿,手臂朝旁一挥,就打倒了旁边的煤油灯。
煤油烧在衣袖上,被扑溅的火星点燃。
“轰——”一声,他的整条衣袖都燃了起来。
“啊——!!!”沈二老爷哀嚎一声,慌忙去扑打袖子。
不料火顺势烧到了左掌,疼得他霎时间涕泗横流。
好在这火没把理智烧没,他及时想起道士刚才给他的符。
对了。
他还有符。
符!
这火定然是鬼怪在作祟,只要用符就能得救了!
胳膊被烧得皮开肉绽,他忍着剧痛,忙从怀中取出那符,用火点燃。
符箓被火吞噬干净,一缕青烟飘上。
很快,他袖子上的火就熄灭了。
沈二老爷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做出大喘气的动作。
只是心还没彻底落下来,他就听见了脚步声。
一下接着一下,缓而轻地从身后传来。
他登时绷紧了身躯,僵跪不动。
一片昏暗中,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他听见了衣裳摩挲的声响。
“叔父。”一道清越的声音落在右耳畔,“您要烧纸钱?不若让我来帮您。”
沈二老爷浑身颤栗。
借着余光,他瞥见了一缕垂落的银丝。
是沈见越的头发!
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骇叫一声,拿起煤油灯就往旁躲。
“别过来!别过来!滚!你滚!”他盲目挥舞着引魂幡,却不敢睁眼。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强撑着睁开一只眼。
煤油灯已经灭了。
房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清。
没有火,也没有沈见越的身影。
但房门口静立着一道人影。
高大,干瘦,身形略微佝偻着。
分明是管家。
或是因为在家养的奴才面前失了态,又或是被戏耍一遭,无穷无尽的惧怕一下烧成了愤怒。沈二老爷大睁着眼,眼珠子几乎要鼓出来。
他拎起招魂幡,甩开煤油灯就往前跑。
“你这该死的奴才,吓到你老子我头上来了?看我不打死你!!”
房门口的人影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在他近前的前一瞬,他忽地转身朝院子里跑去了。
沈二老爷怒斥一声,紧跟而上-
灵堂。
听见沈二老爷的哀嚎惨叫时,管家正往盆里放纸钱。
火烧得旺,烤得他满脸通红发热。
听着那惨叫,他下意识想和平常一样走出去,好去瞧瞧沈二老爷出了什么事。
但他又及时想起道士之前叮嘱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出去,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得四处张望。
自个儿的性命为大,管家忍了又忍,终是埋着脑袋不敢抬头。
但忽地,一阵风吹过,吹得那长明灯的火苗抖了两抖,眼见就要熄灭。
他忙抬手拢在火苗四周,将火围得严实。
“不能灭,不能灭啊……”他小声念着,死死盯着那簇火苗。
又一阵阴风吹来,那火苗一抖,变得更加微弱。
他伏低了身子,几乎要用整个人来护住火苗。
好不容易稳住颤抖的火苗了,他忽听见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缓慢走至他的右旁。
霎时间,心仿佛被什么给攥紧了。管家压紧了呼吸,想取怀里的符,又不敢松手,唯恐火被风吹熄了。
那脚步声停在他的右边,有人躬下身看他。
他仅能瞧见一片银色的影,像是沈见越的头发。
“管家,”沈见越的声音幽幽响在耳旁,“他总吵着要见你,我嫌烦,便带来了。”
谁?
谁要见他?
管家正想着,就听见一阵凄厉哭声从前方传来,有人叫他:“爹……爹……我好疼,好疼啊,胳膊,胳膊长不出来了。爹……他咬得我好疼啊……我错了,爹,为何不拦我,好疼……”
管家眼皮一颤,倏然抬眸。
棺材的正前方,他的儿子蜷躺在那儿哀哀地哭,两条膀子都没了,肩头上扒了只没了翅膀的血糊糊的鸽子,正不住用尖利的嘴啄着、咬着他肩上的伤。
少年的眼睛漆黑,死死盯着他。淌着血的嘴一开一合,无声喊着“爹”。
“还有他的尸首,还要么?”右旁的声音又问,“那狐狸皮我便拿走了,夜里总觉冷。”
管家终于承受不住,惨叫一声便松开了手。长明灯终是灭了,盆里的纸钱也烧了个精光。
他顾不得点灯,掏出怀里的符就丢进火盆。符被盆里仅剩的一点儿火星子点燃,须臾便烧了个干净。
符灭,周身陷入一片黑暗,他儿子的惨叫,鸽子啄肉的黏腻声响,还有沈见越的声音齐齐消失。
一片死寂中,他甚而听不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他想再点燃长明灯时,一条胳膊从斜里伸出,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冰冷,带着股寒彻的湿意。
管家惊叫一声,甩开那条胳膊,从另一侧滚出了棺材。
棺材前燃着两根蜡烛,灯光微弱,但也足以视物了。
他环视一周,既没看见蜷躺在棺材前的儿子,也没瞧见沈见越。
反倒是棺材对面站着一人。
是沈二老爷,他提着一张血淋淋的狐狸皮,静静瞧着他。
“老爷!”饶是再知晓规矩,管家此时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您害我啊!害了我啊!!”
他在棺材底下待得好好儿的,鬼找上门他都忍着没出来,却被沈二老爷给吓出来了。
知晓破了规矩,他一时气极怒极,又不敢真发泄出来,只得在原地踱来踱去,嘴里不住喊着:“你害我啊,害了我!”
沈二老爷一言不发地看他,过了会儿,他转过身,拎着那张狐狸皮就走进了沉沉夜里。
“您往哪儿去?!”管家胡乱擦着汗毛倒竖的后颈,快步跟上去。
如今被坏了规矩,他必须马上找到那道士,好解决这麻烦。
还得把老爷带过去,这规矩可是他破的。
只是他刚走出房门,就迎面劈来一根招魂幡。
那招魂幡打在他的头顶,砸出声闷响。
管家被砸昏了头,没缓过神,脸上就又挨了一记打。
有人骂他:“该死的奴才白养的狗!敢吓你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这么挨了十几棍,管家终于审准机会捉住了那根招魂幡,也得以看见沈二老爷那狰狞面容。
他怔愕不解。
竟还反过来怪起他来了?
“老爷,不是您先——”
“住嘴!合该早将你赶去马粪堆里睡去!”沈二老爷又狠狠落下一棍,这回直朝他面中,砸得他头昏眼花。
一股无名火窜上,管家清楚感觉到脑中有根弦绷紧了,濒临断裂。
下一瞬,又一记棍子打在他的颈侧。那根弦彻底断开,他抓住落下的招魂幡,不受控地开口:“害了我和我儿不说,现在还要反咬我一口?老爷?呸!!什么狗屁老爷,谋害你嫡亲的兄弟、嫂子,为了什么破寒症,又扒了你侄儿的皮!现下闹鬼了知道怕了?你就该死,你死了,便都结束了!”
怒火攻心之际,他已经理智全无,折断了那根竹子做的招魂幡就朝沈二老爷的脖子上捅去。
只听得“噗嗤”一声,一道血溅出来,沈二老爷僵立在那儿,外鼓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
“你……你这……”血顺着招魂幡尖锐不齐的切口往外冒。
管家此时才回神,慌张松手:“不是,不是我,我……我不是有意……”
“畜……生!”沈二老爷含糊不清地骂了声,他晃了两步,在跌向管家的刹那,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把护身的匕首,直直往身前人的心口捅去。
***
棺材内。
四周一片黢黑,什么都瞧不见。
池白榆能听见雨水翻涌的声音,如撒下的土一层层覆在棺材盖上。
她的呼吸越发憋闷,身躯又被禁锢在狭小空间里,僵硬、酸麻,又没法动弹。
渐渐地,所有的感官都集于一处——那只搭在她身侧的手上。
说是手并不确切,毕竟只剩下了森森白骨。
哪怕有衣衫挡着,也没法缓解骨头的坚硬和冰冷。划过腰侧时,甚而碾出微弱的疼痛。
最后,他的指骨压在了她的腹前。
如果忽略掉那骨头带来的森森寒意,看起来全然像是半拥的姿势,亲密又暧昧。
池白榆看不见东西,索性紧闭起眼,屏着呼吸。
不是!
抱她干什么。
去找旁边那只鬼啊,你俩才是同类吧!
但骷髅鬼显然听不见她的心声。
没过多久,他的头颅也抵了上来。森寒的头颅压在她的发顶,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仿佛他俩是密不可分的共生体。
池白榆只觉心跳越发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破开胸腔。
是嫌挤,觉得她占了位置吗?
那她让让就得了,别过来了!
她小幅度地往旁挪着,紧紧贴着棺材边。
骷髅鬼也跟着贴了上来,搭在她腹前的指骨又开始游移。
一边的伏雁柏听见声音,稍偏过头:“什么动静?”
“骷髅……”池白榆谨慎吐出两字,确定身后的白骨没其他反应,才接着说,“靠过来了。”
“哪儿?”伏雁柏伸出手,却没探着什么白骨骷髅——原本横在他俩中间的骷髅似是消失了。
可当他尝试着靠近她时,中间又像是横亘着无形的墙壁,挡住了他。
耍了什么鬼祟手段。
他微拧起眉,耐心瞬间被磨了个干净。手指稍动,就有鬼气盘旋在指间。
“别。”池白榆感觉到森森寒气,压在心头的沉闷感更加明显。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忙出声阻止。
伏雁柏将眉拧得更紧,但到底散尽鬼气。
“你感觉得到他?”他艰难地伸过手,寻着那点暖意摸索过去,最后捉着了她的胳膊,“在何处?”
池白榆感觉到一阵森寒,随即,右臂臂弯便被他握着了。
“在你的——”她仅吐出三字,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半拥着她的骷髅,已将那森冷的指骨移至了她的脖颈处。
同样坚硬冰冷的头骨贴在了她的脸侧,仿若情人间最为亲密的拥抱。
她听见了“咔咔”的声响,随后,一道低缓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仙师。”白骨骷髅唤道,指骨亲昵地摩挲着她的颈子。
池白榆浑身一僵,冷意顺着脊骨往头顶上窜。
“仙师……不动手吗?”骷髅喟叹着唤了声,指骨捏在她的颈子两侧,逐渐收紧,“弟子无意伤害仙师。可仙师若再不用那符,便只能杀了您了。”
说话间,他的手在不断收紧,仿佛真要杀了她。
一阵微弱的窒息感袭上,池白榆明显感觉到那尖锐的骨尖快要刺穿她的颈动脉。
她攥紧符,屏住呼吸。
对危险的感知使她下意识想催动符箓,可她强忍着没动。
有什么事被她忽略掉了。
是什么?
她极力克制着反击的本能,反复想着掉落进第二层画境后的所有事。
“怎不说话?”伏雁柏耐心渐无,在一片黑暗中抬手,“再不言语,便直接动手了。”
与此同时,那白骨也在收紧,甚而整副骨头架子都严丝合缝地贴着她的后背。
棺材外头忽然传来接连几声凄厉惨叫,池白榆的心突突跳了两阵,倏然抬眸。
她想起来了。
“别动手。”在那阵加剧的窒息感中,她嘶哑着开口。
将要成形的鬼气轰然散尽,伏雁柏不快问:“何意?”
“别攻击他。”池白榆一手扶着棺材边,艰难而缓慢地转身,“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但你别表现出任何攻击他的意思。等我试一次,若不行,你就直接把鬼气往我身上打——他箍我箍得很紧,根本没法松开。”
第028章 第 28 章
在这狭窄拥挤的棺材里, 动个身并非易事。
更别说身上还箍着具骷髅架子了。
池白榆转身时免不了会被骨头磨着,硌得她身上疼得慌。
所幸终是转过来了。
她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骷髅架子散出的森森寒气, 还有股常年不见光的闷湿气息。
随着她的动作,骷髅的一只手骨搭在了她背上, 另一只则托着她的后颈。
“仙师呵……”她又听见了那咔咔的声响,那头骨亲密无间地贴着她的前额,低声念着仅有她能听见的话,“不害怕么?外面那两人已经死了, 弟子不愿仙师也送命。仙师可以杀了我, 杀了我, 便有了活路。”
托着她后颈的指骨游移到了她的耳上,轻轻揉捏起她的耳垂。
耳垂被他碾出一点微弱的刺麻, 她甚而能听见骨头摩挲的声响。
没事。
就是副骨头架子。
没什么可怕的, 当成石膏做出的假人就行了。
她强忍着惧怕带来的颤栗,不住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缓缓伸出手。
“对,就是这般……”骷髅以为她是要用符攻击她,耐心地诱哄着,“将符塞在弟子的心口处, 便能离开这儿了。”
可池白榆没有催动那张符。
她竟以同样的姿势回抱住了他。
在拥住他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怀里的骷髅架子僵了瞬。
“你——你做什么?”骷髅道,言语间充斥着一点薄怒。
池白榆哽了下喉咙, 没说话,反而将他拥得更紧, 温和地、无声地表露着亲近。
“你这是讨好,还是害怕?你不知道这样反而会更挑起杀心?我现下就可以杀了你!”骷髅的语气变得骇戾, 头骨紧紧抵着她。
哪怕她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那尖锐的迫视。
搭在后背的指骨也在收紧,锐利的骨尖仿佛随时都会破开她的后背,捏碎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不是。”池白榆冻得牙都在打颤了,她放轻声音,尽量不叫伏雁柏听见,“先前便说过,找你只是为了教你丹青一术,何来杀不杀的。沈见越,还记得吗?我仅是你的师长,而非仇敌。”
抵在后背的指骨僵了瞬,他攥紧她的后衣领,狠狠往下一拽。
“鬼话!全是鬼话!!”他怒斥。
霎时间,池白榆只觉一阵失重。
棺材底猛地一塌,她的身躯往下沉去,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海。
周围的光线逐渐变亮,她看见四周变成了透亮清澈的水。
水面上,那庞大的青面怪物伏在棺材上,冷冷盯着她。
沈二老爷和管家则躺在不远处,一个脖子上插了半截竹枝,另一个心口处扎了把刀,都已经死了。大睁的眼里尽是惧怕,而无生息。
还有青鸽,他蜷缩在一堆柴里,身上落了无数个血洞。
他们的身影被泛着波澜的水搅得扭曲、变形。
视线再一移,她看见了一张白色的画卷漂浮在不远处的水中。四四方方的,活像道门。
上面也画着沈家大宅的模样,不过是彩色的,她还恍惚瞥见了沈见越的身影。
猜对了!
她手一划,往那张彩色画卷游去。
刚才她突然想起在柴房的时候,青鸽的魂曾有一瞬间恢复了颜色。
也是他表现出对沈见越的悔意的唯一瞬间。
在那短短的几秒里,原本枯败、单调的魂灵,点染出了些许斑斓色彩。
那时应该就是魄在归位了。
只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态度,话里话外充斥着对沈见越的攻击与憎恶。
因而那点色彩须臾就消失不见,又变回了灰扑扑的模样。
这样看来,与其说沈见越是将他们困在画中画里,倒不如说是困在了他的疑心中。
只要他们对他还保持着杀心、恶意,便会周而复始地循环在第二层画境里自相残杀。
而唯一逃出此处的法子,仅是放弃对沈见越的厌恶与杀心。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方法,他们在无数回的循环中竟没成功过一次。
池白榆憋着口气,朝那副画卷游去。
余光里,伏雁柏也紧跟而上。
那画卷看着远,可没游一会儿就离近了。
她探出手,朝那画卷伸去。
只是在抬手的瞬间,她忽然顿住。
不对。
还有哪儿不对劲。
伏雁柏已游至她身边,斜过压着疑色的眼神,似在询问她为何迟迟不动。
池白榆盯着那用墨笔勾勒而成的手,眼睛一眨不眨。
忽地,她收回手远离画卷,同时尝试着呼了口气。
明明是在水中,可她并没呼出气泡,肺腑间也没有气息用尽的憋闷感。
果然!
她恼蹙起眉,抬眸看向水面上的青面怪物。
那怪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坚硬的面具上扯开一个森冷的笑。
池白榆又吸了口气。
没有呛水,也未曾有气息流入口中的感觉。
这便意味着同管家他们一样,她也是魂。
但和他们又不同,他们的魄是被沈见越拿走的,只要表现出好意,魄就会自动归位。
可他俩不是。
她和伏雁柏的魄是被这青面怪物取走了,对沈见越表露好意仅能帮他俩找到离开画卷的路,却没法使魄归位。
阴险的狗东西,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那她的魄会在哪儿?
伏雁柏也在此时察觉到不对。
他手稍动,指尖溢出一缕细细的灰线,朝前方探去,以此寻找到魄。
而那副彩色画卷突然朝他俩扑来,意欲将他俩吞没其中。
池白榆不清楚只有魂离开会发生何事,但看伏雁柏的反应就知道这事儿挺严重。
该不会魂飞魄散吧。
想到这点,她倏然转身,朝另一端游去。
只是手臂刚划了下,她就感觉到踩着了什么。
光溜溜的,险叫她往前一跌。
她下意识垂眸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眼瞧下去,差点叫她的心跳都停了。
这水看着清澈,上方的光景又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因而她未曾想过水底下是什么模样。
不想,下面竟是看不着底的深渊。
而她踩着的“异物”,竟是一具泡白了的尸首。
她恰好踩在那尸体的头上,一下踩掉了他的皮,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
尸体不止一具。
密密麻麻数下来,数十具尸体沉默地“站立”在水间。眼睛或闭或睁,虽然还不至于到巨人观的景象,可都已经被泡成了灰白色,活像褪了色般。
“……”现在她知道府中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原来都被那怪物困在了这儿。
莫大的惧怕袭上,她的小腿不受控地抽搐了下。
她使劲儿往前划着,既怕掉进这尸体堆里,又怕被画卷卷进去,一时间恨不得把这辈子会的游泳技巧全用上。
但忽地,她瞥见了一抹熟悉的青绿,在一片死白中格外显眼。
她顺着那点青绿望过去,看见成堆“站立”的尸体中,另一个她闭着眼静悄悄立在那儿,仿若傀儡木偶。
魄!
她浑身一抖。
咋跑那儿去了,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也是同时,伏雁柏放出的那缕鬼气飘至她的魄旁,系住了她的腕。再往旁游去,精准找着了他自己的魄,同样将手腕系紧。
他往回拉,打算直接把两个魄拽回来。
谁承想刚扯一下,两具魄就撞着了身边的其他魄,竟蹭掉了那些魄的皮,又露出森白的骨头。
池白榆忙摆了两下手,示意他停。
待他散开了鬼气,他俩谨慎穿过那些站立的“人”,朝魄游去。
好在魂和魄之间本就有着一定的吸引力,刚靠近,两人的魂魄便各自相融。
魂魄相融的刹那,池白榆忽觉身体重了些许,肺腑间也袭上实实在在的憋闷感。
再看手,已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这下是真变回人了,自然不能久待在水里。
她小幅度地划着手臂,穿过那些魄。
周身的“魄”有些提着尖刀,上面还沾着一两根狐狸毛。
有些拎着罐子,里头是浑浊的符水。
有些攥着柴木,黢黑的木头顶端燃着点点火光。
……
大概都是沈二老爷的帮凶。
偶尔与一两个双眼大睁的面孔对上,她不免感到一阵恶寒,瞥一眼就又移开视线。
好不容易游到彩色画卷跟前,她又朝上望了眼。
那处,管家等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漆黑的“雨水”也在逐渐消褪。
如今想来,那“雨”多半就是血。
青面怪物不复刚才的庞大身形,而是变成了那戴着面具的道士。
他就坐在棺材上,一腿曲起踩着棺材,胳膊曲肘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垂下,俯首望着她。
隔着面具与水,她瞧不清他的神情,也感受不到他眼中的情绪。
只是与之前看见他时不同,此时他的头发松散开,从那全头面具底下漏出来。
是如月晖一般的银白。
最后一点漆黑的“雨”彻底褪去。
大概又一场循环要开始了。
她移开眼神,再不看向那处,指尖融进了彩色画卷中。
伏雁柏随在她身后。
待她彻底离开画境,他也伸手探入了那彩色画卷中。
只是还没进去,就有何物将他往下拽去。
他被拽得坠了下,垂眸一看,竟是道血线融进了系在他足踝上的那枚小符里。
伏雁柏微蹙起眉,顺着血线往上看去。
血线的另一端,握在那戴着面具的道士手里。
不知何时,他竟用刀在手上割出了一条口子。
伤口有血溢出,凝成一道鲜红的线,没入水中,紧紧扯住了他。
两人目光相对,青面道士抬手,在他的注视下,扯了两下手里的血线。
伏雁柏被往后拽去,离那画卷更远。
而那画卷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变淡。
他稍拧起眉。
这死物!
**
脱离画卷的瞬间,池白榆又感觉到一阵失重。
眼前陡然亮了许多,她眯了下眼。
再睁开时,才发现自己竟置身半空,且正在往下掉。!!
不带绳的蹦极这谁敢玩?!
沈见越恰好就在下面,仰头看着她。
她不指望他会接她,下意识抬手护住脑袋,团起身子,以减轻伤害。
但想象中的剧痛并未袭来。
有什么东西托住了她的背和膝弯,使她没摔在地上。她往下一坠,又微微往上一颠,随后稳稳停在半空。
借着手臂错开的缝隙,她恍惚瞥见了沈见越的眼睛。
哪怕沉着些不自在,他也仍旧看着她,没移开视线。
意识迟缓回笼,池白榆反应过来是他接住了她。
她放下手,大松一气。
“好徒弟。”她呼出憋闷许久的吐息,捋开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眨了两下眼睛,“为师可差点儿死在你手上了。”
沈见越一怔,却是将手臂收得更紧,稳稳抱着她。
他闷声道:“仙师休要胡言。”
第029章 第 29 章
“怎么能算胡言?”池白榆说, “你养的那怪物险些掐断我的喉咙。”
沈见越一怔,慌急看向她的脖颈。
“没受伤。”池白榆道。
沈见越的神情这才缓和些许。
“弟子所说胡言,并非是在指摘仙师。而是……‘死’字到底不算吉利, 还是不常挂在嘴边为好。”认真解释完这句,他才又道, “它与我的关系也不像仙师想的那般亲近,弟子想过入画去找仙师,但画境被它施了结界,破解不开——让仙师遭难, 还请责罚弟子。”
“责罚就算了, 把我拽进画里的也不是你。”想起这茬, 池白榆从他怀里跳下来,稳稳落地后, 她看向半空, “伏大人呢?他应该就在我后面,怎的还不出来。”
沈见越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语气格外平静:“从画中出来后,不一定会落在同一处。他兴许是掉在了宅中其他地方。”
“这样么?”池白榆也不怎么关心伏雁柏的去处,随口一问就抛之脑后了。
碰不着他也好,省得她有暴露的风险。
“仙师。”
“怎的?”
沈见越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同沈衔玉一样, 他的瞳色也偏浅,是琥珀般的透亮棕色。唯有在快化狐时,那浅棕中才会泛出淡淡金芒。
但和他的兄长又有不同, 他的眼睛仿若一潭暗处的死水,透出常年不见光的阴沉, 好像总不高兴似的。
与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对上,对视的时间久了, 便会生出种置身夏天阴凉地的错觉。明明周身还有暖烘烘的太阳,可浑身就是泛着阴嗖嗖的冷气。
被他盯了一阵,池白榆只觉一股森寒顺着脊背窜上。
她大致回忆了遍在第二层画境里的事,确定没说过什么露馅儿的话,才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光是盯着我,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啊。”
“嗯。”沈见越垂下眼帘,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渐得松缓。
还好。
仙师的眼中似乎没有对他的排斥或厌恶。
他还以为……
池白榆:“……”
所以他就是想说一声“嗯”吗?
算了。
她扯了下袖子。湿冷冷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先走了,得快些换衣裳。”看见他衣服上也沾了水,她道,“你最好也洗一洗,这身衣裳要是不重要,干脆扔了算了。”
她简直不敢回忆这些水的由来。
幸好这次没带多少魔术道具,不然全毁了。
见她转身要走,沈见越忙唤:“仙师。”
“还有什么事?”
“您要走?”
“那我也没法跑啊。”
她的鞋子全湿了,沉甸甸的,跑不动不说,还怕摔着。
“……弟子并非此意。”沈见越道,“仙师身上的水,可用术法弄净,无需多跑一趟。”
池白榆摇头:“不行,用术法到底不放心。”
“那……弟子现下就为仙师备水。宅中亦有汤泉,可供仙师使用。”
“在哪儿?”池白榆问。
要不是有他在这儿,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外袍扯下来丢了。
一想到那些森白的尸首,她就觉得反胃。
拧起的眉逐渐舒展开,沈见越道:“请仙师随我来。”
“但我没带其他衣服,还有鞋子,也没法穿了。”
沈见越垂下眼帘,声音平静:“弟子会为仙师备齐。”
池白榆这会儿只想快些弄干净身上的水,也顾不得其他,便应下了。
他引着她去了浴堂,到时热水已经备好。
池白榆往里走了好几步,却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转过身一瞧,才发现他还没走。
“你……”
“仙师无需担心,弟子会守在外面。”
“……”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吧。
“不用。”她道。
“不可。”沈见越绷着脸,表现出同疑心一样深重的固执,“弟子就守在外面,以防旁人接近。”
哪怕她已经从画里出来了,他仍旧不能忘记方才的疏忽。
仅是一时没作提防,就让仙师陷入危境。
万不能,万不能再让她遇上危险。
仙师与他不一样,不知晓外界的残忍与可怖。
但没关系。
他会将一切危险之事阻隔在外,不让她再受分毫伤害。
他执意不肯走,池白榆也懒得管他。
左右有门挡着。
沈见越安排得妥当,连水都备了三四桶,供她洗了好几遍。
而他在外面心无旁骛地守着,阴沉沉的眼神如鹰隼般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动不动。
守了一个多时辰后,不远处的半空忽划开一条窄缝,随后从中探了只手出来。
箭袖,窄袖袖口捋得平整,甚而不见丝毫褶皱。
下一瞬,述和从中走出,脸上带着淡淡倦意。
沈见越的神情间划过丝不悦,警惕着并未上前。
他问:“有何事?”
“来收拾烂摊子。”述和拿着本簿册,脸色说不上好坏,“伏大人似乎带人进了此处。但壁画上没有看见他二人的身影。”
“不清楚。”沈见越神情郁郁,“出去。”
仿佛见着不懂事的孩童,述和的眉眼间反而多了些淡笑。
他道:“你应知道,我没有敌意。若是雁柏有何处冒犯,可以告诉我,我会说与他听。他也会道歉,但前提是先让我知晓他在何处——自然,还有他带进来的那人。”
末字落下,他忽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述和垂眸,看见地上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蚂蚁。密密麻麻数下来,足有成千上百只。
那些蚂蚁显然不是活物,个个漆黑,都是拿墨笔画出来的。皆顶着颗硕大的脑袋,上颚偏大,尾部的毒针尖锐细长。
“看来你不愿听。”述和微叹一气。
沈见越:“出去。”
搭在簿册上的手指敲了两下,述和只觉有些头疼。
他说:“我无意与你相斗,也不想闹大。但你留在此处,有些规矩总应遵守。今日只问一句——他是死是活?”
“若能杀得了他,自是死路一条。”
“那我该庆幸雁柏的法力足够高强了。”
“此处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再无二回。”
“你小瞧了他的报复心,雁柏恐怕不是个甘愿吃亏的性子。便是对他有怨,也应适可而止。那么……”述和敛去几分倦色,“再聊聊他带进来的那人吧——她又在何处。”
话音刚落,沈见越身后的房间里就传出几阵微弱的水声响动。
述和眼神一移,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此事与你无关,你该走了。”或是与他聊得太久,沈见越的心绪绷得越来越紧。
述和便是站在那儿不动,落在他眼中也成了莫大的威胁。他浑身都紧绷着,须得咬着牙,才能堪堪忍下驱使那些蚂蚁撕咬他的冲动。
述和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知晓这人的疑心病有多严重,要是真把他惹急了,不知道得横生多少麻烦。
他又叹一气。
着实麻烦。
“只问一句,”他道,“是否安康?”
沈见越从他的两声问询中察觉到他对这两人态度的微妙不同,稍蹙起眉。
“自然很好。”他语气冷淡,“仙师在此处,最为平安。”
仙师?
述和将这称谓在心底默念一遍,片刻,他转过身,眼底余留着一点应付式的浅笑。
“最好没有欺瞒,不然只能再作叨扰了。”丢下这句后,他凭空划出道出口,离开了画境。
嗡鸣不止的耳鸣得到了些许缓解,沈见越又恢复成僵立不动的状态。远远望着虚空,堪如死物。
直到身后门打开,他才迟缓地眨了下眼睫,转身看去。
池白榆已经换了件裙袍,拿块帕子揉搓着头发,眼神左右瞟着。
她问:“我听见有人说话,是伏大人回来了吗?”
沈见越抿了下唇,想也没想道:“是弟子在诵读功课。”
极其敷衍的一句谎话。
“……”见他表情没什么异常,池白榆懒得追问,话锋一转,“你也得洗一洗,刚才衣服上沾了不少水。”
沈见越应是,又见她身后不远处的竹筐里堆放着刚换下的衣物,便道:“待将这些衣袍洗净了,再送还给仙师。”
“用不着。”池白榆用干布帕揉了下湿润的耳朵,“待会儿我拿去烧了就是。”
这些衣物都浸过水,就算能洗干净,她也总觉得膈应得慌。
因在画境中,沈府常年如春,太阳也暖和不晒人,她索性坐在庭院的长椅上晒头发。
沈见越平时常用术法净尘,但想到她说过的话,终还是去了浴堂。
他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与她方才用的隔了扇屏风。路过那装衣物的竹筐时,他一顿,若有所思地望着。
片刻,他步子一转,上前,将那竹筐拎了起来,一并带进了浴堂。
他起先想得简单。
和给师长洗笔、整理书架一样,帮仙师清洗衣物也是做徒弟的分内之职。
但真把衣物泡进水里了,他却开始犯难。
他根本没洗过,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犹疑片刻,他试探着伸出手。
应该……要先过一遍清水吧。
淅淅沥沥的水顺着裙袍滴下,折出莹莹的光。
再呢?
要用胰子搓洗吗?
该是处处都要抹些,毕竟看仙师的神情,似乎很嫌弃那些水。
他方才没解释,其实那些水不脏。
魂与魄不同于躯壳,都像是虚无缥缈的云雾,不会沾染秽物。
不过仙师在意,还是应当仔细濯洗。
仔细用胰子涂抹一遍后,他将青绿色的裙袍攥在手中。
一点青绿从他的指缝间滑溜溜地溢出,又被他耐心攥了回去。
这双手常年与笔墨打交道,手指修长,线条也流畅,指节并不明显。手上不见多少血色,当他用力搓洗时,手背的青筋脉络便会微微鼓起。
手指合拢,又舒展开,裙袍在他的手中被揉捏得变形,搓洗出细腻的泡沫。
揉搓了十多下,他忽听得微弱的“刺啦——”一声。
他的手一顿。
破了。
他微蹙起眉。
是力气使得太大了吗?
好在是袖口,应当不难补。
他调整了力度,又专注地洗起来,并未察觉到这一举动的不对劲。
无论洗到什么,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心无旁骛。
在他眼中,这些衣裳鞋袜没有半点儿区别,都是仙师的物品——和她的纸笔画册都是一类东西。
而他要做的仅是“濯洗”,让这些衣裙恢复原样,变得干净如初。
耐心洗过几遍,又用术法清理、弄干后,沈见越将裙袍仔细叠好,放在箱箧中,这才去了浴堂。
等他洗完出去时,池白榆正大喇喇坐在长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那头刚过颈的头发披散着,被风一吹,活像柳条儿般摇来晃去。
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
“来得正好!”她递出布帕,“能不能帮我擦一下头发?刚刚擦了半天没干,手都酸了。”
擦头发只是幌子。
她还没忘记剜心刀的事,不过同一个手段自然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用两次,所以才想了这招。
沈见越接过湿润的布帕,下意识问:“仙师缘何不用术法?眨眼间便能弄干,还无需费力。”
她要是有还能不用吗?
心里这样想,池白榆嘴上却道:“虽说我只教你画画,但也不妨碍咱们师徒俩讨论其他事,是么?”
“是。”
“那好,咱们就聊聊擦头发这事儿。”池白榆语重心长地胡扯,“你肯定觉得这不过是件小事,随便用法术就能解决了,何须再动手?再如洗衣、出行等等,都是这样。久而久之,用术法解决一切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但如果有一天,你没有妖力了呢?”
沈见越怔然。
池白榆问:“你想过此事么?”
“未曾。”
“那就是了。倘若什么都靠法术,要是有一天没了妖力,不就成了何事都做不成的废物了?如果遇着连法术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更麻烦了。”
沈见越忽想起方才给她洗衣服时,竟连胰子该抹多少都不知晓。
再思及她说的话,他的脸上竟划过一丝赧然。
“仙师言之有理。”他道,“是弟子怠惰了。”
“及时改就成。为师以前也事事靠妖法,如今能不用就不用。”
“仙师高瞻远瞩。”
“……那也说不上。反正你从今天起也尽量少用法术,凡事最好亲力亲为。”池白榆稍倾过身,又将帕子往前一递,“现在可以擦头发了吗?”
第030章 第 30 章
在画境中待了这么久, 沈见越时常觉得每日并无多大区别。
惶惶苦涩,郁结难舒。
更有疑心相随,看谁都像亟待离弦的箭矢, 如仇如敌。
但与仙师结识后,死寂的水面头回翻涌起一点波澜。
他不由又想起在画布上看见的景象。
即便在棺材中被那怪物掐紧了喉咙, 她仍旧没有为了存活而攻击他——哪怕那骷髅架子仅是化出的假象。
一丝暖意熨帖在心口,牵带出澎湃的欣悦。
唯有仙师。
仙师待他才是真切的好,好到即便濒临身死,也不曾想过伤害他。
而非像那些人般两面三刀、假仁假义。
或许是在逼仄困苦的心境中挣扎太久, 他竟如溺水的人扑抱浮木般, 对那点好意生出越发热切的渴望。
他没急着帮她擦头发, 而是突然冒出一句:“仙师高妙。”
真是个好捧哏啊。
池白榆面不改色道:“常言青出于蓝,日后你只会做得更好。”
沈见越略一摇头, 语气认真:“弟子能学得一二, 就已是人生之大幸。”
那你的人生还挺简单哈。
池白榆腹诽一句,低下脑袋:“先把头发擦干了再说吧, 风吹得我脑袋疼。”
沈见越应好,转而走到她身后。
抬手时,他迟疑了一瞬。
他隐约觉得不太对。
刚进沈府时,沈老爷为了教他规矩, 曾给他请过一位老先生。
那老先生教他的第一条道理,便是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自然不能随意触碰师长的发肤。
可眼下他要做的, 是不是与这条规矩相悖了?
迟疑片刻,他终是压下心头犹豫, 抬手擦起她的头发。
想到那被揉破的袖口,他有意放轻力度, 神情专注地盯着那头半湿乌发。
白净修长的手压在浅色布帕上,裹起缕缕发丝,再耐心地揉搓压按着。
以防发丝绞缠打结,他手上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偶尔会用指尖挑起几缕,仔细捋平捋顺。
池白榆本来还想着找机会用剜心刀,但他的手法好得出奇,竟硬生生给她揉按出瞌睡来了。
加上现下本来就是深夜,她险些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好在没忘了最重要的事,估摸着他擦得差不多了,她道:“还有前面的头发,从后擦容易翘,你站我面前来。”
沈见越的手顿了瞬,应好。
绕到她身前了,他微躬下身,用布帕上较为干燥的部分擦拭起她前面的头发。
他俩离得很近,以至于池白榆能清楚感觉到他的身躯微微紧绷着,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距离。
眼神微抬,她看见他的唇角往下抿着,一副拘谨严肃的模样。
在他垂下眼前,她率先移开视线,望向近在咫尺的胸膛。
心口……
她挑起眼,审准心口附近。
伏雁柏给的这把剜心刀应该是特制的。
她第一次用刀取沈衔玉的心口血时,刀尖根本扎不动。但那回她却拿剜心刀捅伤了怪物的手掌虎口。
那时她就觉得奇怪了,分明是同一把刀,怎么一个扎得动,一个却连皮都刺不破。
难不成沈衔玉是铁打的?
后来她试过几回,发现这剜心刀平时用起来和普通的刀具没什么两样。
似乎只有剜心的时候会出现刺不动的情况——
如果对她浑不在意,那刀就根本扎不破。而对她在意得越深,刺出的伤口也就越深,血也越多。
且只有心脏附近的血才能被剑樋吸收。
剜心刀。
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但这也意味着,眼下她得看准了他的心口扎。
如果刺错了地方,不仅白费功夫,还可能被他发现。
最好能一次就成功。
池白榆屏住呼吸,手腕压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以前表演魔术,她常会碰见爱较真的观众。
一双双眼睛如同鹰眼般紧盯着她,想要找出魔术的漏洞,或是等着她失手,以此证明他们的高明。
也就是说她不仅要表演魔术,还得与观众交手。
畏缩、犹豫、被动、紧张……都是魔术的大忌。
盯准地方后,她再不犹豫,抬手就朝他的心口探去。
“你——”
“仙师。”她刚吐出一字,就被沈见越打断。
不光打断了她,他还突然出手捉住她的腕。
“别乱动。”他握着她的手,“容易扯着头发。”!
就差一点儿!
他的手怎么这么快?
“不是乱动,我只是觉得奇怪。”池白榆没收回手,任由他握着。
但只要他的手再往前探一点儿,就会碰着她藏在袖口里的剜心刀了。
“何处奇怪?”沈见越问。
“就是,就是……”池白榆转瞬间便想出应对办法,“伏大人是鬼。”
沈见越的语气陡然变冷:“那等脾性,早死并不奇怪。”
“……我不是这意思。”池白榆说,“你不也是鬼吗?但和他似乎有些不同。”
沈见越的另一手还在擦拭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却慢上些许。
“您是觉得何处不同?”他问,“仙师对弟子倾囊相授,若有何处也能为您解惑一二,弟子定知无不言。”
“……”这人纯粹是个标准的好学生,搁幼儿园都得天天拿大红花。
“倒也不至于说这些。”池白榆采取了迂回战术,“我就是看他用不着呼吸,可我见你……怎么说,就是还有气儿。”
不光有气儿,脸上也有淡淡的血色。除了没影子,简直跟活人别无二致。
沈见越解释得果真详尽:“他是人,我为妖。弟子虽然死了,可妖丹还在。有妖丹蕴养,这副皮囊也是用妖气涂画而成,便会制造出尚且存活的假象。”
听他说这皮囊是用妖气画出来的,池白榆忽然想起伏雁柏常称他是“骷髅鬼”。
她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躯壳上。
这根本看不出来是画的啊。
沈见越也因提起此事而面露犹豫。
他又想起画中画的景象。
在那画上,他瞧见了她是如何以温柔包容的态度,回拥了那具可怖的白骨骷髅。
到此时他都难以说清,当时涌上心头的是何等心绪。
他只是急切地想要撕破画境结界,带她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后怕和不安。
在那严丝合缝的棺材里,她终归是不能视物,没有瞧清那骷髅的可怖模样。
如果她看见了,可会后悔,或是生惧?
他不敢多想,只是压紧了呼吸道:“也请仙师放心,弟子不会化成白骨。”
至少不会在她面前露出那等恶心样子。
池白榆下意识道:“你变了也没事,我家里放了好几个骷髅架子。”
……
霎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道:“是假的。”
“嗯。”沈见越平静道,“仙师放心,弟子不曾听见过什么。”
池白榆:?
“不是,真是假的,是我——算了。”她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前探,“那心跳也是这缘故吗?”
“什——”沈见越刚吐出一字,心口处就压来一点温热的暖意。
是她的指腹,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手指抵在他的胸前,她轻轻摩挲了下,抬头看他:“好像能摸到心跳。”
沈见越垂眸,与她视线相对的刹那,他明显听见了她所说的“心跳”。
突突跳了两阵,突兀而沉重地响在耳畔。
“我……”这副躯壳逐渐变得僵硬,他的呼吸滞了瞬,说话也不再流畅,“是,亦是……是假象。”
“是吗?可这心跳很真实。”池白榆的手往下稍微压了压,手指几乎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看着单薄,却能摸着明显的薄肌。肌理分明流畅,带着与活人无异的韧性。
抚过胸膛的温热分外真实,沈见越僵着身,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或、或许是因……”他终是耐不住错开眼神。
也是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池白榆的手倏地往前一抵,刺下剜心刀。
心口处袭来一阵微弱的刺痛,沈见越下意识垂眸望去,恰好看见她稍蜷起手,用指尖刮刺了他一下。
他误以为这便是刺痛的来源,心底莫名烧起些赧然,面上却严肃。
他道:“妖气运转与血液流动相似,故此引起了心脏的跳动。仙师,是有何处不对劲么?”
“没,就是头回看见,觉得新奇。”池白榆垂下手,收回剜心刀。
也不知道成功了没。
沈见越低低“嗯”了声,又将注意力放回了她的头发上。
“仙师。”擦拭间,他忽然唤道。
“怎的?”
“您……除了此处,可还接了其他地方的差事?”沈见越到底忘不掉在她身上闻见的野狐气息,犹豫着说,“在这虚妄境中,也并非只有弟子一人学习丹青一术。”
有一瞬间,他庆幸她看不见他的脸。毕竟他也不知晓问出这话时,自己是什么神情。
但他想,应该不大好看。
“没啊。”想到他根本不会离开壁画,也不会碰着其他妖鬼,池白榆随口忽悠他,“伏雁柏连工钱都不给,我怎么可能接两桩差事。”
耳尖略有些发烫,沈见越郑重道:“您想要何物,皆可告诉弟子。”
“我想把这儿炸了。”
“什么?”沈见越没大听清,怔住。
“没什么。”感觉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池白榆从他手里扯过帕子,“现在我想要一把梳子,梳头。”-
趁他去拿梳子的空当,她检查了下剜心刀。
还好,攒到了一截血线。
她记得上回攒到的差不多只有一毫米,这次竟然涨了不少。
都快接近一厘米了。
看来这玩意儿攒到的很可能不是血,毕竟她方才只刺了短短一秒。
等从他那儿拿着梳子梳完头发后,池白榆看了眼时间。
4:35.
离七点已经不到三个小时了。
要是再耽搁一会儿,出去时很可能撞上其他妖鬼。
思及此她道:“今天为师也累了,修炼的事改天再说吧,我得走了。”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却令沈见越脸色微变。
“走?”他强忍着蹙眉的冲动,“仙师若是累了,弟子这就去准备房间。”
“不用。”池白榆摆了两下手,“伏大人在外面给我安排了住处,用不着再折腾。”
“又是伏大人……您似乎总将那恶鬼挂在嘴边。”沈见越神情郁郁地望着她,“想必您今日也看出来了,那恶鬼凶险狡诈,甚至想将您拉入险境,着实不可信。”
池白榆此时还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以为他就是正常关心两句,便浑不在意道:“不用担心,不会出什么事。”
“不可。”沈见越忽道。
池白榆怔然:“什么?”
“外界凶险,弟子实在为仙师担忧。”沈见越态度坚决,“还望您暂住在此,唯有此处最为安全。”
池白榆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不是。
搞师徒强制啊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