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白榆明白了。
这人准是疑心病又犯了, 觉得外面哪儿都危险。
而她作为他的师长,也被他划分到了自己人的范畴里。
她还没走,他就已经表现出重重疑心, 甚至是分离性焦虑来了。
她想了想说:“诡宅里面有规矩,不得随意伤人。所以我在外面住着也很安全, 不会有事。”
“不。今日之事,弟子到现在都还惴惴不安。”沈见越的眉眼间多了点愁绪,“那恶鬼能将仙师强行拉入险境,便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有他在附近, 就是最大的隐患。”
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简直是她的知音。
是吧, 她也觉得伏雁柏跟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一样。
但在这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露馅儿的风险高不说,还有那个神经兮兮的青面怪物。
池白榆又道:“我平常不怎么和伏大人打交道。”
“您不在眼前, 弟子便放心不下。”
“……”合着就是必须待他眼皮子底下?
见她不说话, 沈见越的眼中多了些温色——这使他看起来和沈衔玉更像了,两人几乎有着如出一辙的温柔。
他道:“仙师心性纯粹, 常年隐居山中,想来也鲜少与世俗之人来往,更不知这狱中妖鬼险恶,皆非良善。”
你该不会忘了你也是“狱中妖鬼”的一份子吧, 怎么连自己都骂。
想归想,池白榆说:“也或许是杞人忧天?”
沈见越略一摇头。
“您或许不知,在一群妖鬼中, 活人气有多惹眼。鬼怪与不详相随,常会给人带来困厄。
“弟子犹记得家中曾有一位门客, 向来爱取笑鬼怪,戏称鬼怪全是‘夜间盲鼠’, 觉得鬼总爱在黑灯瞎火时偷偷摸摸地出来。家父提醒过他几回,他却都不曾放在心上。
“有一年他害了病,每天都昏昏沉沉睡不醒。夜里躺在床上,总感觉像有巨石压身,压得他动弹不得。
“某晚他起夜,回来时看见墙壁上多了个洞。他向来胆大,就眯了只眼往洞里瞧。却见洞里一片红,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东西了。他没放在心上,正要睡时,忽听见墙的另一边有人叫他的名字,还问他夜里怎么不睡觉。
“他脑子昏沉,又睡不着,当那人也是门客,就隔着墙与他闲聊了起来。聊过几句,他只觉得与这人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再往后的几月里,门客夜夜与他畅聊,谈天说地。但或是因为每晚熬得太累,他到白天根本睁不开眼,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到这年深冬,他忍不住与这位结交许久的好友聊起墙上的小洞。问他究竟在房里放了什么,怎的洞里总是红通通的。
“那人却嘻嘻笑了两声,只道,‘你不是说鬼怪都是夜间盲鼠么?我整夜拿眼睛盯着你,可还算瞎了眼的老鼠?’门客心惊,这才反应过来那红色的洞是鬼眼,整日整夜地盯着他,他登时被吓昏过去。翌日他才打听到,原来这屋子修建前,曾有一人在这儿被杀了,尸首就掩埋在土里,砌墙时才被发现。后来尸骨是葬了,但免不了有些阴气附在土里,被砌成了墙。又过两年,门客才渐得好转,往后对鬼怪之辈敬而远之。”
他说话时不疾不徐,面色却阴沉,语调也平,听不出多少起伏。
简直比他说的那鬼更像鬼。
池白榆听得入神,背上渐有寒意窜起。
听到最后,她紧张地梗了下喉咙,问:“还有吗?”
沈见越一怔:“什么?”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吗?”
听着怪刺激的。
“仙师你……”沈见越难得沉默了一瞬,再才道,“弟子想说,鬼怪擅长蛊惑人心,又心性狡诈。哪怕一时表露出友好一面,也断不可信。”
“你不也是……”
“弟子与他自然不同。”沈见越垂下眉眼,“这宅子仅是看起来与沈府一样,其实不曾有外人住过。虽说人少,可每处都干净。仙师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住处——还有画具,我也会挑来最好的,仙师定然喜欢。”
不对劲。
一百个不对劲。
这人对外界的警惕心太高了,以至于现在对她也多了份莫名的保护欲,帮她提防着外界的危险。
但关键是她根本不会什么丹青术啊!!
而且剜心刀在她手上,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
哈哈……
这下好了。
忽悠过头了。
池白榆尽量保持神情不变,又道:“可这也太麻烦你了,况且我也只会在这儿待一段——”
“仙师。”沈见越忽道。
明眼人就看得出来他在尽量露出温和一面——但他显然不擅长表露好意,当他尝试着往上勾起唇角时,那面容反而显得怪谲扭曲。
他问:“仙师为何明知外面危险,还要拒绝弟子呢?是弟子何处做得不对吗?若有哪里不妥,您可以直接告诉我。”
哪哪儿都不对吧!
虽说是在关心她,但看起来完全是跟沼泽淤泥一样沉重且黏人的好意啊。
池白榆感觉到脊背上似是覆了层冷汗,连心里都有些发寒。
她扯了下嘴角,说出的话却是:“你说得有理。”
沈见越的眼眸里多了些光亮。
她又道:“在这儿住着的确更安全。”
“那——”
“但是,”池白榆及时打断他,“我的东西全在外面,很重要,得一块儿带过来。”
“我可以去——”
“还要收拾。”池白榆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画笔倒是其次,还有一些我平时常用的东西,总不好让你收拾。”
“为何不好?”沈见越似有些不解,“这些都是弟子的分内之职,仙师尽可吩咐我。”
“……”
不对劲。
一万个不对劲。
她竟然有些理不顺他的逻辑。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
那绝对是他的脑袋坏了!
想明白了的池白榆道:“有些东西我藏得隐蔽,跟你说了你也找不着,还得我自己去找。”
“原是这般。”沈见越习惯性地补了句,“仙师行事稳妥,弟子自愧不如。”
……
倒也不用变着法儿夸她。
池白榆起身,用橡皮筋随便扎了下头发,对他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我是得住在这儿,等我把东西收拾好了,就来找你。”
见她要走,沈见越又想起方才她掉进画里的情景。
那场景在他脑中不断循环,如细密的针扎下,刺得他头疼欲裂。
无穷无尽的后怕仿佛一只大手,掐紧了他的喉咙,唯有看见她就在眼前,那阵窒息感才能缓和些许。
但拿东西更重要,他只得忍下那股焦灼不安,颔首应好-
走出画境的瞬间,池白榆感觉整颗心都成了轻飘飘的云,松快无比。
总算出来了。
这老师学生的扮演游戏要是再玩下去,准得出大麻烦!
她不敢多作停留,也再不复方才的冷静,拔腿就往房间外面跑。
刚跑出房间门,余光就瞥见有人环臂靠在旁边的墙上。
步子顿了下,她侧眸望去。
倚着墙的述和也恰好移过视线,眼底沉进淡笑。
“好同僚,”他懒散开口,“还舍得出来?”
“应该是‘竟还能出来’。”池白榆环视一周,“伏雁——大人呢?他还没出来?”
“没。”述和目光一垂,落在她的衣襟上。
概是因为跑得急,她的衣襟有些散乱。还有头发,也不像之前那样仔细束着,只随便扎了个马尾。
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他忍着替她整理齐整的冲动,移开眼神道:“既然出来了,便去沈衔玉那儿走一趟吧。”
“沈衔玉?”池白榆一愣,倏然警觉,“去他那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难不成是那盲狐狸发现什么了?
述和瞧见她拧起的眉,垂下眼帘笑了声,道:“无需紧张,他不过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去一趟吧,说完了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池白榆勉强放下心,转瞬间就琢磨出沈衔玉找她的意图了。
多半是为了沈见越。
上回因为化狐,他没来得及追问他这孪生弟弟的事。
跟她想的一样,沈衔玉找她确然是为了打听沈见越的情况。
她刚进屋没聊两句,他便问:“不知小池姑娘这两日有没有去找过见越?”
池白榆坐在桌子跟前,一手杵着脸道:“你问得及时,今天恰好去看了眼。”
这一晚把她累得够呛,他这屋子里又暗沉沉的,叫人只想打瞌睡。
她须得拿出十二分的专注力,才能强撑着不闭眼睛。
沈衔玉闻言,脸上的温色又真切几分。
他道:“或许冒昧,但想问小池姑娘几句话。”
“你说。”池白榆打了个哈欠。
“不知见越近来如何,有没有何处不适,又是否住得习惯,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一连串的问语砸下来,池白榆竟有种上课被老师连环抽查的错觉。
她想了会儿才说:“还好吧,住得挺习惯的,他人也好说话,不难相处。”
除了疑心病太重,想把她也留在那儿之外。
“心绪可好?”
“应该还行,就是总阴着个脸瞧不出来。”池白榆想起什么,“对了,你那弟弟爱生气吗?要是不小心惹着他,会不会记仇?”
她想的是拖延战术。
先拿找东西的幌子骗过他,等时间久了他忘记这茬了,再去找他。
“见越心性纯粹,不会轻易生气。”沈衔玉稍顿,“唯有一桩。”
“什么?”
“他最不喜欺瞒蒙骗,便是在小事上,也容忍不得。”
“……”
那完了。
她都数不出来自己说过几句谎话。
这就是开局踩雷吗?
“是与他闹了矛盾?”
“没。”池白榆想也不想道,“但在这儿做事嘛,提前打听些消息,也省得到时候犯忌讳。”
“见越不常生气,小池姑娘无需这般谨小慎微。”沈衔玉稍抬起眸,在一片虚无中捕捉着她的声音,“你这回……见到了他?”
“见到了。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是,寻不出半点儿差别。”
沈衔玉轻笑出声,却道:“某到今日都不知晓,人应该是何模样。”
“那不简单?你摸一摸自己的脸不就知道了。”
“此举怪异。”
“摸自个儿的脸有什么怪的。”池白榆已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说话也变得含糊起来。
沈衔玉听出她语气不对,放轻了声音问:“小池姑娘可是累了?”
“有点儿。”左右他看不见,池白榆索性闭着眼睛和他说话。不过困劲儿来得快,她的意识很快就混沌起来,“就是那什么,忙了一晚了。你那好弟弟,他怎么着来着,反正就是……嗳,你弟弟,尽找麻烦,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常说,那什么……对,嗯,就是这样,你知道吧,咱们就是,唉……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话也跟嘴里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地往外冒字儿。
沈衔玉起先还认真分析着她话里的意思,但越听越听不懂。
到最后,只闻得一声闷响,便再没声儿了。
他静等了片刻。
火苗炸响的微弱噼啪声,还有那绵长而轻微的呼吸,混杂着送入他的耳中。
在一片何物也瞧不见的空茫里,他开口唤道:“……小池姑娘?”
无人应声。
许久,他缓慢探出手去——寻着那几不可闻的吐息。
他看不见,因而动作格外缓慢,带着对未知的摸索。
最终,指尖碰着了一点温热的柔软。
辨不清是她的手,还是脸。
但很快他就清楚了。
在他挨上去的瞬间,那东西一把捉住了他。
是她的手。
池白榆是因感觉到手心有些痒,才下意识捉住了那挠她痒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恍惚视线里只能瞧见一片莹莹玉白。
枕头吗?
好地方啊。
睡觉还有人递枕头。
“谢谢啊。”她无意识地冒了句,随后将那片玉白揽进臂弯,枕在了脑袋底下,又沉沉睡去。
第032章 第 32 章
手被拽过去的刹那, 沈衔玉怔了瞬。
等他再想收回去的时候,手已经被她枕在胳膊底下,扯不动了。
他沉默片刻, 轻声唤道:“小池姑娘。”
没有应答。
应该是睡熟了。
方才说话时,他就察觉到了她的疲惫。
想来在狱中做事颇为辛劳。
之前他和述和提起想见她时, 那人也说过:“若是非要在今日见她,那便抓要紧的说罢。”
原来是这缘故。
又想到沈见越估计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他索性打消直接抽出手的念头,任由她枕在头下。
沈衔玉一时陷入枯木般的沉寂, 这对他来说不算难。毕竟待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 发怔已是常态。
但时间久了, 他不免注意到其他的一些东西。
譬如压在腕上的细密头发。
随着她呼吸,她的头也在小幅度地动着。
很细微, 却能被他尽数感知, 甚至能听见发丝摩挲的轻响。
还有落于掌心的温热吐息。
缓慢而绵长地落下,如轻飘飘的风般, 带着微弱的热意。
他尽量克制着不去在意这些,可当热意一阵阵抚过时,他还是不由得蜷了下手。
手一蜷,指尖便碰着了她的面颊。
跟吐息不同, 她的面颊泛着冷,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遭。
忽地,他想起方才与她聊起的话题。
——人应该是何模样。
——摸一摸不就知道了。
这话题打他头中晃过, 等他回过神时,指腹竟已描摹起她的眼睛。
是闭着的。
能摸到细长的眼睫, 小刷子般扫过他的指腹,引起细细的痒。
碰着眼皮时, 他还能感受到眼珠的颤动,如鼓跳的心脏般,一下下撞击着他的指腹。
叫人心惊。
人是何模样。
当日他修炼化人之术时,常思索这一问题。
狐狸化人,最自然的方式便是读书明理,蕴养出一颗人的心,再化作人。
他不常与人来往,偶尔还会变回狐形,因而对人的了解并不透彻。
如今却有了个模糊概念。
概是如她这般,眼如月,面如玉,发如草木,吐息又似潺潺温水。有着天地山川赋予的灵气,带有蓬勃生命力的活物。
池白榆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正压在她的眉骨上。仿若轻抚,又似乎只是单纯搭在那儿。
眼前拢来一片阴影,她迟缓地眨了两下眼,怔住。
干嘛呢这是。
要挖她的眼睛吗?
这念头打脑中一闪而过,惊得她瞬间清醒过来,抬头间就已站起身,连往后退了数步。
沈衔玉循着声音微侧过脸。
“醒了吗?”他问。
右臂已经麻到没知觉了,池白榆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是枕着他的胳膊睡的。
“醒、醒了,不好意思,太困就睡着了。”
“无妨。”沈衔玉面容温和,“小池姑娘每日操劳,难得歇息。”
“是累得很。”池白榆没有半点儿客气的意思。
说话间,她抬手看了眼表。
6:57!!
遭了!
离开门不到三分钟了。
要是再耽搁一会儿,出去指不定会撞着什么。
没工夫多聊,她和沈衔玉说了声下回再谈,便急匆匆走了。
她一走,这房间里就彻底没了声息。唯有残留在他胳膊上的麻意,能证明方才有人在这房中。
沈衔玉静坐在那儿,指腹轻轻捻动,便将余留的那点暖意抹得一干二净。
分明是与平常无异的死寂,却是奇怪。
竟叫人有些不适应了-
池白榆出去时,述和不在外面。
廊道空旷无人。
但二号门房门大敞。
她几乎是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往外走。
路过三号门时,她看见门开了一条缝儿。
虽然没有完全敞开,可她还是感觉到了森森阴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提前开门了?
咱们也没必要在这种地方人性化吧。
她屏住呼吸,谨慎地往外挪,还得时刻提防着另一边的另外三间房。
好在没人出来。
也没听见任何声音。
但就在她即将跨出整座锁妖楼的大门时,左侧忽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
池白榆循声望去,看见一道金色的光从楼梯滚下,最终停在廊道中间。
竟是枚金镯子。
金子?
她怔住,抬眸看向楼梯口。
虽然已是白天,可楼梯上仍然很暗,看不见任何人。
谁扔下来的?
正想着,又有丁零当啷的脆响传来。
另一枚金镯子从楼梯上直直滚下,和方才那枚金镯子一块儿,停在了她的正前方。
又是金子。
再是金元宝、金戒指、金簪子……
短短几秒,就有无数金灿灿的珍宝从楼梯滚下,接连停在她的面前。
池白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朝她招手。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些金子全在叫她妈。
不过她也就恍惚了那么一秒。
毕竟她还没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诡宅天降大财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反而让人惧怕。
她想也没想,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只是在跨出大门的刹那,她听见了一阵笑声。
听起来是个女人。
笑得漫不经心,却又极为惑人,若有若无地从身后传来,勾得她偏过头看了眼。
可她什么都没瞧见。
没有女人的身影,就连那笑声也戛然而止,仿若错觉。
如果是刚穿进来那天撞上这事儿,她还可能被吓着。
但经过这几天的历练,她早已习惯,甚而能心平气和地想:不过是又闹鬼了而已。
鬼没跳到她面前来就不算事儿。
她泰然自若地收回视线,提步离开。
**
这回离开锁妖楼后,池白榆难得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没人找她,她也乐得自在。每天除了练习魔术,就是在诡宅里小范围地转悠,跟玩游戏时解锁地图差不多。
每天清闲到连她表演用的鸽子都喂肥了一圈,但好日子过得快,第三天晚上她刚吹灭灯睡下,就觉一阵阴风袭背。
她对这情况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八成有鬼找上门来了。
她登时坐起身,披好外袍的同时也攥紧了胸前的吊坠。
吊坠是她拿保命符做的,这样可以随时带在身上。另外两张则装进了卡牌保护套里,免得弄坏了。
森冷的月光映入窗扉,下一瞬,一张白煞煞的脸闯入视线。
狐狸眼,唇如仰月。单论容貌,这张脸的确称得上艳绝。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阴森,轻轻荡荡地飘过来,洞黑的眼仿要将人的魂灵给吸进去。
不光神情冷厉,他还有了些肉眼可见的变化。
煞白的脸像纸片般,被烧出了几个漆黑的小洞,她甚而能闻见一点灰烬的气味。那件漆黑的外袍也是,上面见着大大小小的裂口。
最严重的伤口落在左肩,指粗的一条口子径直砍下,几乎要将他的胳膊切断。那条手臂摇摇晃晃地坠着,苍白的手攥得死紧,似乎压抑着澎湃的怒火。
池白榆脑子动得快,转眼就从他的惨样里琢磨出些许来龙去脉——
沈见越肯定对她撒谎了。
那天伏雁柏应该没能离开画中画,或许是被青面怪物留在了里面,搏杀了两三天才出来。
而他连伤口都没处理,刚出来就找到她这儿来,肯定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切。
估计是把她当成沈见越的同伙,眼下要迁怒于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吞咽了下,将保命符捏得更紧。
好徒弟。
既然要杀人,怎么就不做得干脆利落些呢?
怒气值满了的丝血反派最不好对付了。
看他这模样,跟要把她千刀万剐一样。
她不着痕迹地呼吸了下,权当没看见他眼底的怒火,转眼就摆出副关心神情,蹙眉问:“伏大人,你去了何处?那天从画里出来就没看见你,问那沈见越,他只说你掉在其他地方了。可这几日我天天惦记着你,又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
伏雁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明显怔了瞬。
但很快,他就收敛起怔然模样,冷笑:“惦记?我看你倒睡得舒坦,是在梦里惦记,还是惦记着我早些死?”
“……”说好听的谎话又不信,难听的实话又不爱听。
池白榆将眉拧得更紧:“好歹咱俩也算同生共死一场,伏大人何必将人想得这般狭隘。”
她反过来指责一句,令伏雁柏面色微变,想好的怒斥也都咽了回去,不上不下。
那沈见越果真是冲着要他命来的,这几日但凡他疏忽一点儿,恐怕就要交代在那画境里。
不过那戴面具的死物也没好到哪儿去,一时半刻再作不了乱。
只是人虽然出来了,可他还没忘记这场相斗的起因——全是因为她在沈见越面前说了什么,才引得那疯子起了杀心。
虽然不知道她如何博取了沈见越的信任,甚而能将他当作利剑驱使,但他清楚,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必须解决了她。
亦是在解决一个未成形的麻烦和危险。
这念头出现时,除了不得不如此的确信,他还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快。
但他压抑住那点异样的情绪,扯开笑:“倒让你担心了,想来这几日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也就三天没合眼。”池白榆睁眼说瞎话。
伏雁柏的视线落在那张精气神十足的脸上,神色不改。
“这般情真意切……着实叫人难办。”他叹笑一声,“如今我回来,本该让你好好休息几天。可置身这诡宅,有数不清的麻烦不得不解决,只能再辛苦你一晚。”
池白榆心觉不妙。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见他说:“今晚你去三号房一趟,替我找一样东西回来。”
她瞬间记起三号房那跟养了条疯狗一样的动静。
“……能不去吗?”她问。
“你说呢?不是要替我分忧解难么。”伏雁柏抬手,意欲搭上她的肩。
眼看见那苍白的手接近,池白榆突然想起他也掉进过那清澈的水里,下意识往后避了一避。
伏雁柏察觉到她的避让,手顿在半空。
池白榆干笑:“伏大人素来爱整洁,想来到这儿之前,应该打理过了吧?”
竟还在嫌他?
他冷笑一声,捉起她的腕便往身前一拽。
霎时间,天旋地转。
等池白榆再回神时,他俩已经到了锁妖楼里。
她的身前是一扇紧闭的门,上面明晃晃写着一个“叁”字。
“进去吧。”伏雁柏在身旁道。
清楚眼下不得不去,池白榆索性懒得与他耗时间,抬手搭在门上。
只听得“嘎吱——”一声,门被她推开一条缝。
借着那条缝,她看见了门内的景象。
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深山老林。
山际悬挂着一轮明月,看不着边际的荒野静谧无声,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她沉默一瞬,合上门。
“……好像走错了。”她道。
第033章 第 33 章
最终池白榆还是进去了。
眼看着她推门而入, 伏雁柏转身离开。他仍旧沉着张脸,看不出什么好颜色。
自从死后,他就没怎么受过伤。除却之前被她的阳气灼伤外, 这几乎算得上是头一回。
第一回受伤,就险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虽然没感觉到疼, 却气极、怒极。
他自然清楚,要是不及时解决麻烦,日后恐会更危险。
但眼下分明送走了这“麻烦”,心底却没舒坦分毫, 反倒更恼了。
跟堵了团淤泥似的, 心火积在肺腑间, 发不出散不尽。
走出锁妖楼的刹那,这阵莫名的心火烧到极致, 促使他又转回去, 走到了那紧闭的房门跟前。
他一把推开门,旷野的夜风迎面吹来, 穿透脸上、身上的洞黑伤口,吹进这空荡荡的魂灵里。
眼前是松软的泥地与轻晃的草,唯独不见人影。
跑得倒快。
他恼蹙起眉,盯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
也是这时, 有脚步声从左旁传来。
他斜过眼眸,看见述和从一号房里走出,手里还拎着两个卷轴。
看着像画。
他没心思关心这些, 扫了眼就又移回视线。
述和也瞧见了他。
看见伏雁柏浑身大大小小不少伤,他脸上多了点儿说不明的笑:“几日不见大人, 原来是出去散心了。散心是好,但还是别把人给散没了。”
“藏了条毒蛇在嘴里?”伏雁柏不快睨他, “若说不出让人想听的话,就住嘴。”
“大人想听什么?我想想……”述和走至他身旁,侧身倚靠在墙上,双手环臂,“哦,想到了。先前与你打过一回赌,赌你是生是死。眼下你虽然受了重伤,可还勉强剩了一口气,这赌暂且便算你赢了——此话可算动听?”
伏雁柏冷笑:“此处没人想听你说话。”
述和瞥他,话锋忽转:“狐妖所为?”
“他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短时间内再掀不起风浪。”
“狐妖素来不好招惹,无论看着性情如何,都是爱捉弄人的性子。”述和稍顿,“往后还是少来往为好。”
“别再提他,况且此事也不会轻易了断,往后自有找他麻烦的时候。”
述和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瞥见他的腰间露出了一点鲜艳的红色,像是春节系着的彩绸。
“雁柏,此为何物?”
伏雁柏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也瞧见了那条彩绸。?
什么鬼东西?
他捉住彩绸的一端,往外扯。
的确是条彩色的绸带,约有两指宽,但不知道有多长——
他扯了许久,绸带却跟没个尽头似的,根本扯不完。
“何来的鬼物?”他拧起眉,终于——在他扯了足足小半刻后——绸带也见了尾。
绸带的另一端系着个信封,上书:伏大人亲启。
伏雁柏心下微动,脸上表情却没多大变化。
他将绸带攒成的花攥在手中,两指一捻,就打开了那封信。
里面仅有一张纸,上面似乎也没写字。
他将手指抵在信封口,想取出来瞧瞧。
但刚撑开一条缝儿,里头的那张纸忽地炸开一团火花,爆燃起来。
火光顷刻间就吞没了信封,一并烧着了他的手。
不过眨眼间,他的掌侧就被烧出漆黑的洞。
盯着那灼目的火光,他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要是再反应不过来这是池白榆耍出的把戏,他就真算蠢物了。
好。
倒是诡诈,竟不愿落半点下风,吃些许苦头也要尽数讨回去。
他冷笑出声,甩开残存的信封,仍由它在半空燃烬。
述和看在眼中,瞧他的神情就大致知晓发生了何事。
目光落在那朵绸带攒成的花上,他笑了声:“你也不易。少时常被伯父念叨不学无术,如今死了,竟也体会了一把状元簪花的滋味,只差打马游街,可喜可贺。”
“住嘴!”伏雁柏“嘭——”一声将那门合上,转身便大步出了锁妖楼。
述和跟在他身后,却在下了百步梯后折向了左边。
伏雁柏看见,顿步:“往那儿去干什么?”
述和抬手,掂了下手里的画卷:“送东西。”
“给谁?”
“除了你,我应该只剩一位同僚了。”
“姓池的?”伏雁柏朝他走去,“什么东西,谁送的?”
像抱剑那般,述和忽将画卷往怀里一揽,以防被他拿去。
“私事。”他脸上挂着敷衍的笑,“还要过问么?”
“不过随口问两句,以为我有多少闲心?只不过……”伏雁柏扫了眼那画卷,语气听不出好坏,“要送人,也得送得出去。”
述和笑意微敛。
这使得他脸上透出些倦意,语气也淡:“你又做了什么?”
伏雁柏却没应他。
又瞥了眼那画卷后,他再不多留,提步便走。
述和默不作声地停在原地,眼见那孤冷冷的身影走远,他垂下视线,落在两幅画卷上,头疼似的微叹了口气。
麻烦。
**
进了三号房后,池白榆连着踢了好几块石头。
狗东西!
沈见越说的果真没错,恶鬼都是些阴险狡诈的东西。
等她找着机会了,一定要好好折磨他一顿,最好是弄得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她还没气到失去理智,知晓在这荒郊野岭的最好保持安静,免得弄出的声响招来什么野兽。
发泄式地踢开几枚石子后,她就近找了颗树,悄无声息地蹲在后面。
没一会儿,她就看见房门从外面打开了。
没看见开门的是谁,但她清楚瞧见了一抹漆黑的、带着破洞的衣角。
多半是伏雁柏。
是为了她送的那“礼物”来的吗?
以防他又寻什么麻烦,她没出去,而是屏了呼吸躲在树后面。
没过多久,那门就又关上了。
她这才勉强放心,转而观察起四周。
这回伏雁柏没有让她用剜心刑。
来前他只说:“既然往后剜心刑由你负责,那也应该熟悉这里的每个妖鬼——此回不用剜心刀,你去那房间走一趟,把‘孩儿眼’带回来,这便是你今天的差事了。”
听着容易。
可他根本没说“孩儿眼”是什么东西。
况且谁知道这阴森森的深山老林里藏着什么?
她还没忘记三号门里时常弄出的声响动静,跟关了条疯狗似的。
再者,之前她看过的簿册上也提到过三号:三号与十号在茶室相斗。
已知:十号是个谁都要打上一架的暴脾气,三号曾与十号也打过。
提问:三号是什么人物?
多半也是个刺头。
想到这儿,她打算先找个安全点儿的场所苟着。
考虑到三号时常在夜里刨门,门口反而最不安全。
那只能找其他地方了。
她打量起四周,试图在这片荒野中找到最合适的藏身地点。
只是刚扫视一圈,她就感觉脊骨攀上一阵森寒的冷意。!
有人在看她。
她一下转过身,人没见着,却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那双眼睛藏在远处的密林中,如两抹鬼火,又如荧光,静悄悄地盯着她。
旷野寂静,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她僵立在那儿,一手撑着身侧的树,再不敢动。
现在她知道三号房里关着什么了。
她倒宁愿是条疯狗。
只听得一阵窸窣声响,那东西从幽深的林间缓慢走出。
月光撒下,映出那身泛着灰冷光泽的皮毛。
狼。
难怪总刨个不停。
他们竟在这里头关了条狼!
那锐利的眼神直直扎来,惊得池白榆登时就冒了冷汗。两条腿更是有如灌铅,沉重到动不了。
比起鬼怪,这些东西显然更难对付。
打不行,那口锋利的牙齿一下就能咬断她的脖子。
跑也不行,狼的速度奇快,反应也灵敏,就这么一小段距离,估计跑不出几步,就会被它追上。
她感觉到意识有一瞬的飘离,整副躯壳都像是浸在了冬月的冷水中。
别慌,别慌。她竭力克制着就此逃跑的冲动,强行把快出窍的意识拉了回来。
千万不能慌,更不能让那狼看出她的惧意。
它看起来是狼,但被关在这儿,肯定归根结底还是妖族。
说不定和沈衔玉一样,只不过现下是狼的模样,还可以化成人。
也就是说,它应该能看懂她在做什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手仍旧扶着树。但在重重的心脏鼓跳声中,她的身躯缓慢站直,保持着冷静的神情。
狼性谨慎诡诈,在狼面前,绝不能表现出丝毫惧意。
直接逃跑也是大忌——背朝着它们远比面对面更危险。
好在她还带了些火焰纸。
狼怕火,如果在它接近时,往它面前丢掷火焰纸兴许能吓着它。
她再审准机会跑——这里离房门口并不远,可以趁着那条狼受着惊吓的瞬间跑出去。
如果跑不出去也没事,她还有保命符。
但保命符有限,以后还可能遇着更危险的情况,自然是能省则省。
飞快想出保命的法子后,池白榆掐了把大腿,强迫自己从僵硬的状态中缓过来。
血液渐渐回涌,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在那条狼扑过来的瞬间大叫出声。
先拿吼叫镇住它,再用火焰纸。
但就在这时,那条狼身后的黑夜中,又浮现出一对绿莹莹的光点。
拿火焰纸的手一顿,池白榆怔住。
一时间,她只觉心都凉了。
紧接着,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十多双幽绿的狼眼接连出现在密林里,齐齐望向她。
此时她才想起方才一直遗漏的一点:多数狼都是群居动物。
陡然撞上这情况,她竟没觉得怕,反而有一股莫大的荒谬感压过惧意,沉甸甸落在她心头。
不是。
把她丢这儿演人与自然了是吧。
群居动物就算了,坐牢也非得一块儿吗?
第034章 第 34 章
或许是觉得太过荒唐, 又有惊惧交织,池白榆一时竟笑出了声。
不过笑声短促,眨眼就消失在冷寂的夜里。
她松开火焰纸, 转而攥紧了保命符。
一条狼她还能用火焰纸分散注意力,十几头她甩火焰纸做什么, 说是给它们炸烟花都嫌火光小了。
那方,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狼群陆续走出。
每一条都比她整个人还大,站在山坡上俯瞰着她。
那些目光冷幽幽的,如冰铸的利箭, 几乎要穿透她的身躯。
尤其是领头的那条狼。
视线锐利冰冷, 即便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也能叫人感受到那掩藏在平静底下的狂暴。
池白榆又使劲掐了把有些发颤僵硬的大腿,袖子一抖, 就将匕首握在了手中。
她与狼群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持——
不知为何, 狼群没上前。
她自然也不敢贸然转身逃跑。
就这样足足过了半刻钟,终于, 头狼侧后方的一条狼呲开尖利的牙,喉咙里挤出一阵威胁式的嘶叫。
这声音跟索命的铃声一样,一下就使池白榆紧绷起心弦。
她压紧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头率先发出声的狼。
不过它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在它发出声的下一瞬, 头狼偏过脑袋扫了它一眼。
只一眼,就令它瞬间收回尖利的牙齿,躬低前身, 尾巴乱扫,低低呜呜地叫着。
见它露出这副示弱的姿态, 头狼这才移回视线,重新望向她。
池白榆猜它应该是给狼群下了某种信号, 在它扫过那一眼后,整个狼群都不再发出声响。‘
她仍旧面朝着它们,却在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但头狼很快便捕捉到她后退的意图,也开始缓步往前。
好在身后的狼群没跟上,仅是安静地守在那儿。
见只有头狼靠近,池白榆一下改变主意,复又捏紧火焰纸。
头狼很快就走到了山坡的最顶点。
它高竖起耳朵,原本垂下的尾巴也高抬而起,活像把锋利的剑。
是亟待进攻的姿势。
这下麻烦了。
她屏了呼吸,目不斜视地死盯着它,试图在夜色中分辨它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忽地!昏暗夜色中疾驰而来一道模糊的身影。
它冲过来了!
在头狼动身的同时,池白榆用匕首刀柄狠狠撞击了一下身旁的树干。
这片野原正值秋季,在她的击打下,满树的枯黄树叶摇出巨大的哗哗声响。
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在安静的夜色中也显得突兀,多少起到了震慑作用。
疾冲的头狼明显停顿一瞬,往声源处望去。
眼见着它的注意力被分散,又有摇落的树叶作挡,池白榆拔腿就跑。
她摇下的树叶太多,以至于过了两三秒,头狼才反应过来她跑了。
它发出声愤怒而不满的嗥叫,回荡在这片开阔的荒野里。
随后,它疾冲而上,如一道迅疾的灰影。
池白榆跑得飞快,喉咙里甚而呛出了一点甜腥味。
她咬紧牙,始终紧盯着房门。
快了!
就差几步!
但在摸着门的前一瞬,她听见身后的草叶被踩得簌簌作响,还有急促的低喘声。
这些声响混杂在一起,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逼近她。!
来不及了!
她当机立断,放弃开门的打算,转身就掷出几张火焰纸。
隔着在半空炸开的几簇火光,她对上一双幽绿的眼眸。
而狼爪已快抓上她的肩,几乎只相隔几厘米。
狼爪尖利森冷,要是她没转身,背上估计会被抓出几道见骨的血痕。
但因火光猝不及防地在半空炸开,头狼显然被吓着了。它收住攻击的姿势,嗷嗷呜呜了几声。
池白榆趁这机会,一把拉开大门。
可忽地,她被迫往后退了几步——有人抓住了她的后衣领,细长的手指甚而贴上了她的后颈。
她剧烈挣了两挣,抬起匕首就要往后刺。
刚举至半空,她突然怔住。
等等。
手指?
狼有手指吗?
这异常的情况使她怔住。
也是这片刻的空当,身后那人将她掼倒在地,两手按在她的肩上。
背撞在草地上,疼得池白榆闭了下眼。等她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俯下了身,脑袋凑在她的脖颈处嗅闻着。
一条小辫儿从那人的颈侧垂落,扫过她的面颊。小辫儿很细,有些粗糙。
人?
池白榆懵了,一时忘记该作何反应。
而那人也在此时抬起脑袋。
月光掩映,她对上了一双充斥着原始野性的墨绿眼睛。
是个年轻姑娘。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顶着毛烘烘的妹妹头,两边各垂下一条细短的辫子,像是两弯翘起的小月牙。
脸是浅浅的麦色,在莹白的月光下还能看见细细的绒毛。神情冷淡,微张的嘴里隐见尖牙。
池白榆这时反应过来了。
她是刚才的那条头狼。
竟然真能化成人!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她说话。
“你——”池白榆被她按着肩膀,挤出一个字。
狼女呲了下牙,看起来有些生气——多半是因为刚才爆燃的几簇火光。
随后,她微耸起鼻子,似乎在嗅闻什么。
池白榆还没放松警惕,牢牢攥着那把匕首。
在狼女四处嗅嗅闻闻,并将鼻尖抵上她的肚腹时,她高举起匕首,刀尖正对准她的后脖颈。
但狼女没攻击她,而是左右摆了两下脑袋,用鼻尖拱开她的衣裳,从中叼出一个塑料口袋。
那是她随身带的肉脯!
“嗳!你怎么——”池白榆下意识想抓回来。
狼女却已灵活跳开,蹲坐在一旁。
她穿了条无袖的棕褐色裙子,一蹲下,便跟蓑衣似的围住了她。
活像设在路中间的路障。
她明显闻到了肉味儿,却不知晓要先撕开包装袋。只双手捧着那个塑料袋子,用尖牙细细地嚼。
胡乱嚼了两通,也只尝出干巴巴的塑料味,一下激出了她的脾气。
她先是将肉脯往地上狠狠一掷,随后又不甘心地扑跳上去,用鼻尖翻来覆去地抵撞。
“……”原来是冲着她的肉干来的吗?
看她专心致志地与肉脯作斗争,池白榆一时没忍住开口:“有包装袋,要先撕了才能吃。”
狼女顿住。
下一瞬,她重新蹲坐在地,用尖利的指尖在袋口上一划。
塑料包装被划开一条口子,浓郁的肉香从中溢出。
她兴奋地拎起袋子,两抖,一块肉干从中掉出,被她稳稳接进嘴里,两三下就嚼得干净。
咽下肉干后,狼女那对耷拉在脑侧的狼耳一下竖了起来,眼睛里更是泛出幽光。
塑料袋里还剩了两块,她斜睨过眼神,看向池白榆。
手抬在半空,似乎在问她还要不要。
扫见包装袋上的牙齿印,池白榆默了瞬,摆手:“你吃吧。”
耳朵抖了两下,狼女又拎起袋子,作势要往嘴巴里抖。
池白榆原本想问问她“孩儿眼”的事,却突然感觉又有道视线落在后背,如锋利的箭矢般刺向她。
她倏地偏过头,望向身后。
不远处,又一头狼出现在另一侧的山坡上,远远望着她们。
虽然离得远,可她也瞧得出那头狼的身形比狼群里的每一条狼都要大。
狼女也在此时察觉到异样,抖塑料袋子的手一停。
有狼嚎接二连三地从远处传来,她猛地看向另一端山坡。
在望见那条独狼后,她紧蹙起眉。
她正要跑,忽想起什么,转而看向池白榆。
“别信他。”她道,嗓音如幽冷的泉水,幽幽响在这夜空。
末字落下,她一个旋身就又变回了狼,叼咬着没吃完的肉脯袋子,化作道迅疾的影,飞快跑向与独狼相反的方向。
狼群也迅速跟上,同她一道消失在了茫茫野林中。
而在发现那头独狼后,池白榆就已站起身,打开房门作势往外跑。
“要走?”一道声音突然落在耳畔。
池白榆僵住。
她感觉到了一股热腾腾的气,从身后拢来,仿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一般。
她的手还搭在门上,腕上手表正对着背后。倾斜的表盘上映出又一道墨绿色的瞳仁,泛出幽幽冷光,从上俯瞰着她。
“实在不行,”她没转过去,只干笑两声,“我也能跳出去。”
别吃她就成。
话落,她听见身后那人笑了声。嗓音清越,带着些爽朗气。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转至她身侧,微微躬下身,鼻尖轻耸,“你是人?你不该出现在此处。说罢,来这儿有何目的。”
也是在他转至身旁后,池白榆终于看清这人的长相。
个子很高,同刚才那狼女一样,皮肤是偏浅的小麦色。头发也有些乱,近似于狼尾头,不过发尾扎成了一绺小辫儿。
面容间透出刚步入青年阶段的青涩,从袖口伸出的胳膊却又有着流畅紧实的线条。
光看长相,两人竟还有几分相似。
不光如此,在方才遇着的这两个狼人身上,她见到了这座诡宅里几乎没有的蓬勃生命力。
见他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池白榆垂下手,暂时放弃了逃出去的打算。
她道:“伏大人让我来取一样东西。”
她没说具体是什么,那狼人却即刻反应过来:“孩儿眼?”
他竟知道。
池白榆勉强缓了口气。
也是此时,她才发现自个儿的衣袍都快被冷汗浸透了。
后脖颈好像还受了伤,有些刺痛。
但眼下也没空管。
“是,”她问,“在何处?”
“伏雁柏没告诉你在哪儿?”他扯开笑,笑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掩住了眸底的审视与猜疑,“你是活人,取那东西可要打恶鬼林穿过去,你不怕恶鬼附身?”
池白榆:?
恶鬼林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鬼附身又是什么说法?
但都已经到这儿了,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便道:“既然那东西在这儿放着,便有你们的一部分责任。不论我是什么人,又得打什么地方穿过去,伏大人要,今日就得带出去。”
“这样么……”青年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行,那走罢。既然是来取东西,我会尽量护你周全——方才那狼过来和你说了什么?”
池白榆自然不可能跟他说实话,只道:“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话,不过那会儿注意力也不在这事上,没大听清,只模糊听见她说好吃。”
闻言,他想起那人叼在嘴里的肉脯。
“想来这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吃。不过……”他稍顿,“那群狼很危险,最好别靠近他们。”
“……”巧了。
刚才那只头狼差不多也是这意思,让她提防着眼前这人。
不过她还没忘记自己在哪儿,这两拨人自然谁也不信。
毕竟她记得伏雁柏说过,有个细作就是被狼妖的爪子挑断了脉搏。
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这间房里的狼妖了。
只是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
眼看着他转身要走,池白榆忽道:“伏大人来前提醒过我。”
那人一顿,看她:“什么?”
“他说此处危险,让我小心。还说若有人引路,最好限制住他的行动,以防伤人。”
他不知晓她在扯谎,一时间只错愕于她的直白:“他提醒你的话,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池白榆点头:“他还说,那人要是不愿意或是不服气,尽可去找他。言语理论不成,也可以跟他拿拳头理论——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第035章 第 35 章
那人陷入沉默。
“……”
伏雁柏何时找了这么个心直口快的手下。
见他不说话, 池白榆又道:“如果要找伏大人理论,我可以从中传话,带他过来。你再跟他理论理论。”
要是能打起来自是最好。
他欲言又止。
怎么她看起来倒是盼着他和伏雁柏打起来似的。
最终他道:“理论就免了, 懒得见他——只好奇一桩,你打算怎么限制我的行动?”
作为应答, 他得到了一双被牢牢锁住的双手。
他垂眸看向缠在双手上的锁链。两只手腕被圈拷住,中间连着条长锁链,留给他的活动范围很小。
“这是拿我当犯人啊?”他问,幽绿的眼里沉进笑。
他的笑声听起来朗快, 面容却称不上清爽。而是同刚才那狼女一样, 眉眼间带着粗疏野性。
池白榆扯动着中间连接的部分, 确定这条魔术锁链锁得牢靠,才说:“以防万一, 这也是——”
“伏大人的安排?”他接过她的话茬, 哪怕被锁着,眼底仍透出股骄矜, “这烦人作派,倒合他的脾性。”
池白榆毫不吝啬地继续给伏雁柏拉仇恨:“劳你谅解,毕竟伏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我也不想这样,也奇怪, 看他待其他房间里的人都并非如此。”
“他倒是找了个好帮手。”他直起腰身,身形也随之舒展,一举一动都带着野物般的从容。
池白榆从怀里掏出纸笔, 递给他:“去拿东西前,还得劳烦你先签个字。”
倒不是真为了让他写名字, 而是这些妖的字迹本身就带有妖痕,届时若是出了什么事, 也能依照痕迹找到他。
那人挑眉笑道:“姓伏的告诉你这么多,没说过这件?”
“什么?”
“我不识字。”
“……那我怎么叫你,绿眼睛的狼吗?”
“不是白眼睛就好。”他好像没有一点被猜忌的自觉,说话仍旧率任随性,“不识字儿,可不代表我没名字。我说,你写,成么?”
池白榆其实还没从方才的紧绷情绪里缓过来,哪怕能想到将他拷起来,又留下妖痕这些事,心跳仍是一阵重过一阵,精神有点儿蔫,脑子也空。
她点点头,依照他说的写下两字——
沧牙。
“这样?”虽说他不识字,但她还是将本子递给他看,又象征性地问了句。
谁知他道:“错了错了。”
他捉过笔,将“牙”字一圈,又在旁边写下另一字——
犽。
“是这两个字儿才对。”他道。
——沧犽
“原是这么写——不是,等会儿,你不是不识字吗?!”池白榆一下恢复精神气,蹙眉看他。
“哦,逗你玩儿。”沧犽笑道,“瞧你蔫头巴脑的,又绷着张脸,跟我要杀你似的。怎的,怕那姓伏的在害你?”
池白榆不觉得这有多好笑,但紧绷的思绪倒是缓和许多。
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只知道我是来取东西的。走罢,别耽搁时间。”
她走在前头,错身之际,沧犽瞥见她的身子似在作抖——许是因为夜里太冷,荒野上的风又大。
不过仅扫了眼,他便收回视线,上前引路。
他说的恶鬼林就坐落在荒野的中间,偌大的一片树林,无论两侧还是前方都瞧不着边际。树林间浮动着湿冷的雾,跟山间的晨雾不同,沾染上这些冷雾叫人极不舒服。
林中也没路,得他在荒草间踩出一条路来,她才好走些。
没进林子前,池白榆其实有些发怵。
恶鬼林。
伏雁柏也是恶鬼。
要是有成千上百个伏雁柏藏在这林子里头,那她真不想活了。
但情况比她想的好上那么一点儿。
除了天色昏暗、路不大好走外,林子里并没蹦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可这份好运气只维持了一刻钟。
约莫一刻钟后,他俩已经走到了林子深处。
周身的树木密集、高大。风一吹,枯黄的叶子沙沙作响,将月光掩去大半。
四周的光线更为暗淡,连离她最近的沧犽,也几乎只能瞧见朦胧轮廓了。
一阵冷风扫过,池白榆看见不远处的右前方出现道人影。
瞧不清面容,乍一看跟团瘦长的灰烟般,静悄悄伫立在那儿。
望见那人,她压低声音问:“是鬼吗?”
“嗯。”沧犽说,“别看他,只当没瞧见。”
虽然对他存有疑心,但在这种事上池白榆自然不会胡乱猜疑。
她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跟着他往前走。
离那道鬼影最近的时候,她哪怕没往右边看,也能借余光瞥见他的模样。
是个背着竹背篓的白胡子老头,背篓离放了把割草的刀。
面容模糊不清,眼睛惊恐地鼓着,身上的褐色粗布短衣被砍出乱七八糟的破口子。脖子上也有伤,一条足有指粗的血口横在正中间。
她还闻见了一股浓厚的腥味。像是将带血的肉丢进泥水,沤久了的腥臭烂味儿。
扑鼻而来,叫人想吐。
她屏住呼吸,眼神往左侧偏移几分。
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不想走出一截路后,她竟又看见了一道同样的瘦长鬼影。
还是那背着竹背篓的老头,依旧在同一个方位,悄无声息地静立在那儿。
再看四周的树木景致,好像也跟刚才大差不差。
池白榆起先没想过是同一个鬼,直到撞见他第三回、第四回……她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撞上鬼打墙了?
她看了眼身旁的沧犽。
后者注意到她的打量,说:“算是鬼打墙,但也不尽然。若此时慌慌张张,那鬼就会追上来——这样的境况还得遇着好几回,可有耐心?”
“放心。”池白榆神情自若,“不是头一回撞鬼了。”
这种事简直是一回生二回熟。
头回撞鬼可能还害怕,但要是身边都是鬼,那怕什么?
最坏的结果就是加入它们了。
况且同样是恶鬼,面前这个只要保持镇定不吭声就能过去,比伏雁柏善良得多。
她应得坦然,沧犽看在眼中,笑一声:“这回伏雁柏倒是找了个好说话的。”
“这回?”
之前还有人来过吗?
“述和。”沧犽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在伏雁柏身边做事,应该认识他。”
“算是同僚。”
沧犽:“耐心太差。走到第三回就说要回去,引得那老头子拎着刀追了半路。”
池白榆:“……他兴许是嫌那鬼长得不对称。”
沧犽想笑,可离那白胡子老头已不到几步距离了,只得生生忍下,直忍得耳根泛红。
好不容易走过去,他有意板着脸,神情间露出些凶悍气。
他道:“再不许说些逗趣话。”
池白榆:“……”
谁说笑了?
她就是讲事实而已。
述和本来就是个强迫症。
两人在同一段路里走了起码七遍,每回都要碰着那死寂无声的鬼影,在一片沉沉夜色中盯着他俩,无端让人怵得慌。
终于——在绕到第八回的时候——那老头子站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他没有站在那棵松树下,而是往旁挪了几步,让出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来。
沧犽看见,步子一转。
刚走一步,他停下,压着声提醒:“待会儿打他身边过,他要是跟你搭话了,无论说什么,都别理他。”
“那要是看他要不要紧?”她还记得刚才他提醒过,别看那鬼。
“最好别跟他对上视线。”沧犽说。
池白榆心紧:“会出什么事吗?”
“有可能摔着。”?
这是什么说法?
池白榆猜测:“是容易被鬼附身?”
她之前看过一些说法,说是与鬼对视有可能被附身。到时候鬼控制着活人的躯壳,再故意送死,以此抢夺躯壳。
“不。你看他的眼睛,那还怎么看路?不看路,岂不是容易摔着。”沧犽顿了下,看她一眼,“瞧你也不是一个眼珠子在左,一个眼珠子在右。”
池白榆沉默了。
“……”
好无聊的笑话。
眼看着靠近那白胡子老头了,两人都住了声。
刚才和这鬼还隔了几步的距离,这会儿却几乎要擦肩而过。
还没接近鬼影,她就明显感觉到有一阵阴嗖嗖的凉气,直往她的骨头里沁。
她被冻得抖了下,旁边的沧犽有所察觉。他望她一眼,似在想什么,但最终还是移开视线。
而从鬼影身旁经过时,她忽然听见一声哀叫——
“疼啊……”
那声音像是从肺腑间挤出来的,幽怨悲切,同风声混在一块儿,轻飘飘落在她耳畔。
是身旁的鬼在哀叫。
池白榆尽量忽视着鬼号,走路的速度没慢下半点儿。
余光里,那鬼影僵硬地侧过身,没有瞳仁的空洞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流下血泪。
“帮帮我啊……疼,浑身都疼啊……”
别看她了。
池白榆偏过脸,半点儿不敢瞧他。
疼找她也没用啊,她不是医生。
忽地!一只冰冷干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如铁圈一般死死箍住她。
池白榆被吓了一吓,但到底没移过视线。只不过被那鬼抓着,她竟跟拖了块巨石一般,重得根本走不动。
“劳烦你……帮我背一背这筐草。”那鬼紧攥着她,哀求,“我已疼得受不了了,看在我年老的份上,搭把手吧。”
池白榆紧闭起眼。
劳烦你看在人鬼有别的份上,先松个手吧。
她不动,那鬼也不肯松手,始终在她耳畔哀嚎着,时不时又重重叹息一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但池白榆始终记着沧犽的提醒,不论他说什么,就是不搭声儿。
好在没过多久,那鬼便松开了手,又作一声长叹。
他重新站回去,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幽暗树林。
池白榆松了口气,抬腿就往前走。
沧犽原本在旁边等她,眼看着她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只差要飞起来,他也只得大步跟上,箍在腕上的锁链撞击出清脆声响。
等背上那股凉飕飕的阴气没了,她才放缓步子,又看向沧犽,指了下自己的嘴,无声询问着眼下能否开口说话了。
“放心。”沧犽说,“嘴还在。”
池白榆:“……谁问你这个了!”
沧犽只笑:“怕你还惦记着那鬼,说两句松快话,也好分散心神。”
“方才是忘了,你这话一说,又想起来了。”池白榆又瞥了眼不远处的鬼影,这才发觉那老头子竟像是被人从头到尾劈断了一样,后背——甚至是后脑勺,都分外平整,全是血糊糊的一片。
难怪那么大的血味。
她只觉恶心,蹙眉移开视线。
沧犽注意到她的表情,主动提起:“那老头早些年假借采药,时常在这山里晃悠。一遇着过路人,就说自个儿腿脚不便,等那人近了身,便拿他筐里的弯刀谋人性命,以此抢走钱财。后来碰着个文弱书生,本来还想用这招,不料那书生是打土匪窝里出来的,反要了他的性命。从此就成了孤魂野鬼,整日守在这儿,拿生前的手段找替死鬼。”
“那要是帮他了呢?”
“瞧见他那把弯刀了吗?方才你要是点了头或是应了声,只怕要拿那刀勾住你的后脑勺,将你的魂扯出来。”
池白榆忽觉一阵恶寒。
她突然想起什么:“你方才说,他生前就在这山里晃悠。意思是,这山里还住着人?”
“是我进此处前待的山。至于这儿,不过他们捏出的假象。”
“假象?”池白榆更不解了,“要是假象,那他为何会在这儿?也是捏的假鬼?”
“那倒不是。”沧犽一笑,隐见森白尖牙,“不过当年怕这些鬼在山林里待得寂寞,便一块儿收拾过来了。”
“原来是这——不是,等会儿,你说什么?!”
这些鬼是家具吗!还走哪儿搬哪儿。
第036章 第 36 章
池白榆问:“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
“把恶鬼千里迢迢地拖过来, 还在这儿整了个恶鬼林——你和他们到底谁才是恶鬼。”
沧犽笑了声:“真信了这话么?不过说笑罢了。将这些恶鬼养在这儿,是为了用阴气养出‘孩儿眼’。”
池白榆警觉:“伏大人只叫我来取东西,却没仔细说‘孩儿眼’是何物。听你这意思, 竟是拿阴气养出来的东西,该不会是什么邪物。”
“大可放心, 我还没有在这儿多待几年的打算。不过是常有孩童的眼睛更为明净,能看见许多常人难见之物的说法。而恶鬼林里养出的珠玉可以观测阴气的变动,所以才取了这名字。”沧犽稍顿,“我猜, 大概是这几日有哪个鬼乱发了脾气。”
池白榆猜测:“是担心有人阴气过重?”
“差不多。阴气重了, 容易堕成厉鬼, 那便麻烦了。”
那八九不离十就是给沈见越找的了。
是在怀疑他有可能堕成厉鬼吗?
那……
好徒弟。
你可一定要因为这件事对伏雁柏心生怨怼啊。
最好再把他打个半死。
沧犽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她神情间的微妙变化好玩儿得很, 一时也挑起他搭话的心思。
他问:“你刚来?”
“嗯。”池白榆随口应了句, “差不多也有半个月了。”
“之前没见过你。”
“先前我不负责这儿。”
“这虚妄境中,鲜少有外人进来。”
“你也说了是‘鲜少’, 伏大人说过,在我之前来过四五个人。”
“是么?”沧犽顿了步,斜过那双幽绿的眼眸。含笑,却又透出股冷意, “那他可曾告诉过你,那四五个人去了何处?”
池白榆也跟着停下,对上他的视线。
四周冷雾涌动, 时不时便有阴风扫过,吹得她脊骨都在泛冷。
有一瞬间, 她恍惚生出种错觉,仿佛他下一瞬就要用爪子划破她的脖颈。
也是这念头一闪而过的刹那, 她突然想起刚才那白胡子老头的脖子上就横着一道指粗的血痕。
和身上明显的刀伤不一样,他脖子上的伤口很粗糙,不像被刀剑割过,反倒像是用爪子抓出来的。
颈上划过丝阴嗖嗖的寒意,她神情自若地偏回头,语气自然:“他说了,说是没一个能活过一晚的。刚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我也怕,不过好在这回不一样。”
沧犽微眯起眸:“何处不一样?”
“大概是死的人太多,怕往后再没人敢来分担差事,我又妖力薄弱,所以来的第一天,伏大人就给了我保命的东西。”
她越过一处小水坑,颈上的系绳也随着身子晃了两晃。
沧犽看在眼中,瞥见了那符箓的一角。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道:“看来是真担心没人来了,还没见过伏雁柏有这般心细如发的时候。”
“听你的语气,好像之前就认识伏大人?”
“打过交道,不熟。”沧犽顿了顿,“他少时常在山中玩乐狩猎。”
池白榆听明白了。
所以伏雁柏没死之前很可能曾去沧犽所在的山林里打过猎,他俩也因此相识了。
她原本还想多打听点儿消息,但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一片广阔的湖泊边。
这片湖泊藏在幽深的密林间,湖水清澈静谧,映出葱郁枝叶。
湖泊四周的草地平整,往东走几丈开外的地方坐落着一间小木屋。
那木屋是人字顶,房门口与屋顶杂草丛生。大门紧闭,窗户上结着厚厚的蛛网,屋外堆放的铁器、弓箭等都覆满了锈。
看得出来已经荒置许久。
“到了。”沧犽说,“先去那木屋里面,聊聊取‘孩儿眼’的事。”
想起那白胡子老头,池白榆环视四周,低声问他:“这里也有你带过来的鬼?”
沧犽看她,忽一笑:“此处阴气最重,鬼也最多。”!
池白榆心一紧,再看四周的草木时,不论何处摇一摇晃一晃,都觉得不正常。
而这木屋从外面看着破旧,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共两间房,中间仅拿块布隔开了。
外面那间放了三把椅子,中间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铁链,链子末端吊着一个烧水的铁壶。
吊壶下头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坑,坑里还堆着没烧完的柴火,不过都覆着层厚灰。
墙边打了灶台,角落有一方石头凿的水缸,缸口盖了木板。
里间就更简单了。
横了张木板床,连被褥都没一套。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东西。
“这是猎户的屋子?”池白榆盯着墙上挂的猎弓问。
沧犽应是。
“那……”
“放心。”他点燃墙壁上的一盏煤油灯,径直走向角落的水缸,“他没在这林子里待几年,就下山寻其他生计去了。大概是林间的动物狡猾,打不着东西。”
话落,他将手扶在了水缸的两侧。
扣在腕上的铁链绷紧,恰好贴在水缸的外壁上。
池白榆原以为他要喝水,还在怀疑放了这么久的水能不能喝,就见他胳膊上的肌肉绷紧许多,显露出更为紧实的线条。
下一瞬,他便将那水缸硬生生抱起来了。?
等会儿。
这水缸的石壁都有七八厘米宽了,他就这么,举起来了?
她怔在那儿,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沧犽就已经将那水缸稳稳转移到了屋子的正中间。
水缸在她面前砸下,她眼皮一跳,倏然回神。
力气怪大的。
这一缸砸下去,估计能把伏雁柏的脑袋砸瘪。
她面上不显,看着他掀开木盖子,也往里瞧了眼。
“没水。”她说。
“放得太久,待会儿我去打些水来。”
“是为了取‘孩儿眼’?”
“不。”沧犽说,“拿来喝。”
“……那你慢慢喝,我不渴。”
不愧是妖啊,喝水的杯子都是拿上百斤的石缸做的。
沧犽笑声朗快:“唬你的,不过玩笑话。那孩儿眼得去湖底取,这水缸要拿来放长明灯。”
木屋的门还敞着,池白榆望了眼外面。
“是外面那湖?”
“嗯。”沧犽解释,“那湖里阴气太重,倘若就这么下去,恐会遭邪气入体,更有邪物抢夺、吞噬阳气。届时我会将阳魄锁在长明灯里,再放入水缸中,还要劳你看守。”
所以就是他去取“孩儿眼”,她来看守他的阳魄。
任务分配得倒清楚,但既然要守,那肯定是怕出什么意外了。于是池白榆又问:“是不是可能有鬼来抢夺长明灯?”
“并非可能。”
池白榆稍松一气。
“而是定然。”
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她默了瞬:“……你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
“听人说话时,心绪忽上忽下,才更容易记在心里。”沧犽俯身看她,“把右手伸出来。”
“做什么?”
“我会在你的手心里画一道印,到时候要真害怕,可以用来对付恶鬼——直接往鬼的额头上打一下便成。不过这镇鬼印消耗的妖力太多,我又还得省些力气往湖里去,因此只能用一次。”
听起来似乎是好东西。
池白榆伸出手。
画印时,沧犽说:“我要往水里走两趟,今晚下去是为‘炼珠’,便是把积攒在水里的阴气炼制成珠子。珠子一天成形,明晚我再下去取。”
“来前伏雁柏没和我说还要在这儿待两天。”
“害怕?”
“不是。”池白榆蹙眉,“我什么都没准备。”
她早上吃了述和给她的灵丹,本来至少能管两天。但刚才面对狼群,又在恶鬼林里奔波了这么久,眼下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唯一一块肉干还被拿走了。
不光饿,还困。
画印的手一顿,沧犽抬眸。
刚才在树林里,月光昏昏,仅够照明路,因此他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
这会儿有了盏煤油灯,他才发现面前的人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发干,眉也微蹙着。
似乎正受着什么煎熬。
太脆弱了。
虽然在那群狼妖面前,她有着超乎寻常的镇定和急智。
但客观而言,这人还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他眯了下眸,深绿的瞳仁如藏在墨水里的宝石般,泛着黯淡的幽光。
像在笑。
心底却生出股犹疑,一时不确定把长明灯交给她这一决定正确与否。
毕竟长明灯里锁着他的阳魄,但凡出了丁点儿差错,都可能让他身受重伤,甚而是送命。
将关乎性命的事交给这样一个虚弱不堪的人,似乎并不明智。
可眼下又别无他法。
经过片刻的踌躇,他问:“还能坚持多久?”
“今晚没问题。”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有灵丹蕴养,哪怕饿了,她能坚持的时间也久了许多。
“那先忍过今晚。”沧犽画完最后一笔,站直了身,“我会在寅时过后回来,这之前不论看见谁,又或有谁与你说话,万不能应声,更不能离开这房间。除此之外,无需再做其他事。你身上的阳气足够护住这盏长明灯了。”
寅时以前。
那就是凌晨三点之前了。
池白榆瞟了眼手表。
差不多还有一个半小时。
沧犽思忖着说:“只要不遇见水鬼,应该没问题。”
“水鬼?”
“面容可怖了些,还爱弄些幻术,恐吓别人。不过有人下水,那些水鬼应当不会到这儿来——总之记着一件事,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别应声,或是离开这屋子。”
别随便应声。
别四处乱走动。
只要掌握这两点,就可以在大部分恐怖片里苟到最后。
池白榆也清楚,但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光要克服恐惧心理,还得压抑住求生本能驱使下的冲动行为。
而沧犽刚离开几分钟,她就遇着了大麻烦。
为了方便守灯,她拎了把椅子坐在石缸前面。缸里已经接满了水,那盏长明灯就飘在水中央。
是一盏还没铜钱大的灯,仿佛轻一吹就能灭掉。
她正盯着那盏灯发怔,肩就被人拍了下。
拍得很重,几乎使她的半边肩膀塌下去。
池白榆一下精神了,睡意散得干干净净。
下一瞬,有人在她耳畔重重叹了口气。
什么情况?
她瞬间僵怔。
他也没说鬼会跑到跟前来啊!
第037章 第 37 章
那鬼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僵怔。
紧随着叹息而来的, 是声轻到令人耳朵发痒的凄笑。
“为何会有人在这儿?”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以为再不敢有人进这屋子。”
那鬼应该在身后,一手压着她的肩。池白榆看不见, 索性抿着唇不说话,只当没这人。
可一瞬, 她就看见了一片浅棕色的裙角。飘飘扬扬,如云雾般拂来。
要到她面前来了!
池白榆干脆闭起眼,眼不见为净。
她闭上眼后,那声音竟也消失了。
叹息声远去, 压在肩上的重量也都抽离干净。
池白榆等了半晌, 以为那鬼已经走了, 便悄声睁开一只眼。
视线内陡然闯进大半个人。
之所以说是大半个,是因为她没脑袋。
只露了一截齐齐断开的脖子在外面, 血淋淋地冲着她。
她甚而能看见鼓跳的脉搏, 和被血块堵死的喉管。!
池白榆呼吸一滞,心跳仿佛也跟着停了下。
得亏她及时掐了把腿, 才压抑住快要脱口的惊叫。
片刻,她又缓缓闭眼。
谢谢。
不饿了。
彻底不饿了。
那鬼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低低笑出声。
平心而论,她的声音还挺好听。只是放在眼下, 怎么听怎么诡异。
“你在怕我?”那女鬼问,“要是害怕,与我直说便是了。你说了, 我就离开。”
池白榆没被迷惑。
这明显是在变着法儿地逼她开口。
她不应声,那女鬼又将手搭上她的膝盖。
她闻见股浓厚的血腥味, 随后听见那鬼凄然道:“你竟不怕?以前住在这儿的猎户,可差点被我吓掉了魂。”
是那猎户的旧识吗?
池白榆不想听, 但又防不住声音往她耳朵里钻。
“他当日砍掉我的脑袋,又将我的头挂在墙上。那时下刀倒是利索,怎的再见着我没头的样子,就吓成那般魂飞魄散的模样?”
砍头?
那不成凶杀案了吗?
所以那猎户是杀了人才逃下山的?
“落刀子时不怕手沾血,杀完了却怕鬼见人。”女鬼幽幽长叹一声,“好在他死了,今也无憾。只可惜没人看管,叫我头上蒙了灰,丑死了。”
她自顾自地说完后,又将话茬引回了池白榆身上。
“好年轻的姑娘,”她的手指压在她膝上,轻轻打着旋儿,“一个人在此处守着,不害怕么?与我说句话吧……”
膝上传来一圈圈彻骨的凉意,池白榆将唇抿得更紧,连呼吸都屏死了。
许久,膝上的重量消失,那股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也逐渐消散。
这回她又耐心等了半晌,才悄然睁开一条缝儿。
模糊的视线中,并无鬼影。
走了?
她彻底睁开眼,急喘了两口气。
看来沧犽说得不错,只要不搭理这些鬼,就没什么大麻烦。
刚这么想,她就感觉到了一道森寒目光。
从左侧直直刺来,几乎要扎进她的骨头。
她倏地望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险些将她的魂吓出来。
只见左边墙上的窗户外面,紧紧贴着一张人脸。
那人脸跟被水泡了几百年似的,很肿,透出死白。
肿大的脸庞挤满了整间窗户,比正常人的脸大了十几倍。偏偏扒在窗边的手又正常如初,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头怪物。
这回她直接把嘴捂着了,才勉强憋回声音。
两人视线相接,那鬼笑了下。白腻腻的肉里仿佛涨满了水,随之晃荡。
他紧贴上窗户,圆球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边咧开白惨惨的笑。
“快些出来。”他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憋闷的声音,滑腻的舌头上似乎还绞缠着几根水草。
池白榆别开脸,不再看他。
她原本想彻底转过去,好背朝着他,只是脚刚动,就踩出了声响。
她垂眸,却见地面涌动着清澈的水,在灯火下泛出粼粼波光。
池白榆怔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间屋子都漫进了水。
哪儿来的水?
水已经没过鞋底,她感觉到一阵沁凉。
她抬起腿,本想挑个地方躲一躲。
谁知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水便涨到小腿了。
身后,那鬼慢吞吞地敲着窗户:“快些出来啊,涨水了。里面很危险,何不出来避一避。”
为着避开水,池白榆站起身,踩在旁边的椅子上。同时还要分神盯着缸里的长明灯,以防出现意外。
就在这时,一条鱼忽从水里跃出,精准无比地咬住了那盏精巧的灯,须臾又跃入水中。
灯!
她再顾不得会打湿鞋,往前一步踩进水里,想要把灯抢回来。
也是在她踩下水的同时,水势忽然大涨,不多时就没过了她的胸口。
一股憋闷感袭上,池白榆在水中艰难往前走着。
余光里,那团白腻的肉已快挤破窗户纸,并唤她:“灯要冲到外面去了,你不帮他守着了?快些出来啊。”
水已经涨到了下巴尖,池白榆只觉步伐也开始不稳。但忽地,她从越发强烈的窒息感中清醒过来。
之前沧犽提醒过她,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或是离开。
并且她记得他还说过,要是遇见水鬼,恐怕是最大的麻烦。
水鬼。
她在水中艰难转过身,望向窗外那团硕大的脑袋。
难不成这团怪物就是水鬼?
那眼下漫进屋子的水,还有灯被鱼衔走,也都是他变出的幻象?
仅思考了这么一小会儿,水就已经往口鼻里呛了。
她屏住呼吸,尚且露在外面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条鱼。
长明灯浸入水里,却没熄灭。鱼在水里翻跃着,衔着那盏灯往外游去,眼见着就要跃出门了。
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
胸口的闷涨和窒息感都不作假,这水也带着切实的寒意。
似乎都是真实的。
但是……
她反复思索着,最终咬牙别开眼神,不再看那条鱼。
水已快没过鼻子,为了节省体力,她没有游泳的打算,而是缓慢地张开双臂,任由自个儿仰漂在水面。
“出来啊!出来!!出来!!”窗外的鬼开始大力推搡起窗户,弄出阵阵巨响。
池白榆只当没听见。
过了足有一刻钟,水快要涨到屋顶,她甚而瞧见了天花板上枯死的蜘蛛卵。
就在她撞上屋顶的前一瞬,她忽觉身下一空。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护住了后脑勺,同时尽量蜷起身子。
“嘭——!”一声,她摔落在地。
原本还涨了满屋的水此时已褪得干干净净,连点水迹都没留下。
她疼得蜷缩在地,眼前也有片片黑影飘过,晃得她看不清东西。
可到底咬牙忍着,把痛吟全都咽了回去。
下一瞬,她听见了铁链晃动撞击的清脆声响。
门从外打开,沧犽出现在门口。
“珠子已——”他视线一落,看向蜷躺在地的人,一怔,“你怎的躺在地上?困了?”
池白榆没急着应声,而是先看了眼表——
3:02
她这才吐出憋闷在心的气。
总算到时间了。
“没。”她摆了下手,撑着地站起身,“就是摔着了。”
沧犽忽想到什么,往后退了步,朝窗口望去。
屋里是没水,窗户外面却留有水迹,堆放的铁器都被水浸透了,空气中还隐约漂浮着一股腥味儿。
“你遇着了水鬼?”他快步走进屋,没急着看长明灯,而是手作剑指,搭上了她的侧颈。
“大概吧。”池白榆这会儿还有些晕,“反正涨了一屋的水,还有鱼咬走了长明灯。不过我估摸着是幻觉,就没去管。”
说话间,她移过有些晕眩的视线,落在他两只手间的魔术锁链上。
他下水前,她想过要不要替他解开链子。不过还没和他提起这茬,他就率先开了口,说是这链子不影响行动,解了又拷麻烦得很,索性不取。
沧犽一言不发,确定她脉搏正常,没有被鬼气附身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有人下水,那水鬼还会追到此处来。”他问,“有没有受伤?”
“脖子后面。”池白榆捂着后颈,“之前好像被那条狼挠了下,又泡了水,疼得很。”
“我看看。”沧犽绕至她身后,拂开她的头发。
的确有伤。
挠出了三道血痕,横在后颈上,又叫水鬼变出的水泡过,这会儿已有些发白了。
“是受伤了吗?”池白榆问。
“嗯。”沧犽面色凝重。
想到这伤是为了帮他守阳魄才恶化了,他松开她的头发,便转而握住了那截颈子。
前颈陡然被一只手掌住,池白榆险些以为他要掐死她。
不等她开口问,他就带着她往后退了步,同时俯首。
后颈撒来温热气息,激出一片酥麻。池白榆忙问:“你做什么?”
沧犽顿住,盯着近在咫尺的血痕,神情自若道:“处理伤口。”
他一说话,便有吐息落在后颈。轻飘飘扫过伤口,引起一阵痒。
想起他的狼妖身份,池白榆默了瞬:“……我能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理吗?”
“伤口不深,要先舔。”沧犽的指腹压在血痕附近,轻轻摩挲了下,“待会儿再去找些草药。”
“……”果然。
“用不着。”赶在他舔舐伤口前,池白榆从怀里拿出沈见越之前给的膏药,“我这儿有药,涂些就成。”
沧犽一怔,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妥。
他接过膏药,耳尖还略有些泛烫:“平时习惯这样给自己处理伤口,抱歉。”
给她擦了药,他这才去看缸里的长明灯。
还燃着,没有受丝毫影响。
借着余光,他看见池白榆坐在一边揉着手肘,大概是刚才摔疼了。
与他想的一样,她有着一副经不起磋磨的躯壳。
脆弱,易折。
他移回视线,望向那盏莹莹灯火。
但似乎又有着更坚不可摧的东西。
他拈起那点灯火,从中取出阳魄。
阳魄归位,他转而走到她身旁,问:“是方才摔的?”
池白榆点头,同时撩起袖子看了眼。
靠近手肘的部分摔得青紫。
沧犽也瞧见了,眉微蹙。
他半蹲下身,有些粗蛮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以看得更清楚。
“你与那水鬼摔跤了?”他问。
池白榆:“……我和他摔跤?你知道那玩意儿光是甩两下脸,我都能被拍出十里地吗?”
概是想到那场景,沧犽抬眸看她,笑了声:“看来他还没来得及甩脸,竟还有力气说笑——攥好袖子,我帮你处理下。”
“是得这样。”池白榆认真看着他,“受这伤也是为了护着你的阳魄,知道吧?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欠她的人情,往后自然要还。
沧犽微微挑眉,眼梢含笑,也不提取孩儿眼的事,只道:“那也算得过命的恩情了。”
池白榆点头。
下一瞬,她胳膊上的伤就被他的手彻底盖住。
他掌着她的胳膊,一阵寒意从掌心散出,熨帖上那块淤青。
“嘶……”池白榆被突来的冷意刺得蹙了下眉。
“疼?”
“不是,冷。”
“此处的水不干净,只能用这法子冷敷。我不会太用力,忍一忍,要消肿。”沧犽握着她的臂弯,轻轻抚揉起来,使那阵冷意均匀敷在青肿的伤口上。
第038章 第 38 章
沧犽揉得很慢, 池白榆感觉到那阵寒意渐渐变得没那么刺骨,肿痛也很快得到缓解。
听见她不稳的呼吸,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正逢深夜, 月光被林间树木遮掩得七七八八,仅能靠挂在墙上的一盏煤油灯视物。
但狼的视力好, 尤其是在晚上。因此哪怕光线昏暗,他也大致瞧清了她的脸。
大概是有些疼,此刻她正抿唇忍着。尽管有暖光映照,也掩不住她面容的苍白。
不过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没有折损半分, 反倒多了些被苦境磨出的韧性。
在她投来打量的前一瞬, 他垂下眸。
两人的肤色差异明显, 被他圈握在手中的胳膊似乎脆弱到一折就断。他须得放轻力度,才能控制着不加重她的伤。
可也是这条手臂, 又有着常人难及的坚韧。
奇妙至极。
一如她魂魄的气味, 纯粹、鲜活。带着夏日般的蓬勃生气。
想来也应味美。
飘摇的思绪最终定格在这一想法上,他手上的力度突然重了些许, 牢牢箍住她的胳膊。
淤青处的疼痛陡然加剧几分,池白榆下意识想抽回胳膊,却没抽动。
她转而看向沧犽,问他:“怎么了吗?”
“没。”沧犽回神, “还有哪儿疼?”
“肩上。”那“冷敷”的效果挺不错,她干脆把他当作了医生,摔疼的部位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沧犽掌住她的肩。
抬手间, 锁链碰撞出清脆声响。
“这儿?”他问。
“上面一点。”池白榆扯着锁链,往上拽了拽。
他顺势往上, 按压住她的肩头。
他的力气控制得适中,没按揉两下, 池白榆就感觉到了迟来的困意。
她迟缓地眨着眼睫,起先还有精神应他的话,和他说起方才遇着的两只鬼。但时间一久,她就连嘴皮子都懒得动了,只时不时“嗯”两声。
她还没忘记要提防着眼前的人,却又难抵浓浓倦意。到最后,她竟眼睛一合,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沧犽刚开始还没发现,直到连续几句话都没得到应答,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再一看,才发觉她已经睡熟了。
他还没遇见过这种情况,除了掌着她不让她摔着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醒醒。”他稍微晃了她两下。
哪怕在睡觉时,狼族也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迅速清醒过来。
但这一点放她身上显然不适用。
被他晃了这么两下,她连眼睫都不见眨一眨。
池白榆这会儿已经开始做梦了。
梦里有人推着她荡秋千,还一个劲儿让她“看星星”。
她紧攥着秋千绳,让那人再推高点。
就这么几句模模糊糊的呓语,沧犽一声都没听清。
见她没有要醒的意思,他思忖片刻,最终送出妖气,将里间床板上的灰尘清理干净,再将她抱了上去。
她已是困得不行,哪怕睡在张硬邦邦的床板子上,也照样没见睁眼。
沧犽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从怀里取出块木头,拿佩在腰间的弯刀削了起来。
没削两阵,他又嫌锁链弄出的声响太大,索性作罢。
收回弯刀,他看向床板上的人。
她已经自个儿调整到了最为舒适的姿势。
侧躺着,蜷起身,脑袋枕在木板突出的一截横木条上。
瞧着睡得熟,但若细看,便会发觉她的耳朵已冻得发白,脸上也没多少血色。
冷吗?
也是。
她似乎很怕冷。
今天已经发现过不止一回了。
他静坐着,大半身子隐在暗处,辨不清面容。
许久,他缓慢而谨慎地躬伏了身,鼻尖几乎要抵上她的脖颈,轻作嗅闻。
或是因为冷,连她魂魄的气味都受到了影响。
他有些不快地磨了两下尖利的犬齿,也是同时,一条尾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夜色中。
和狐尾不同,那是条粗大蓬松的灰色尾巴,尾尖往内微微曲着。
垂下时,活像把覆满茸毛的刀。
在他直起腰身的同时,这条粗大的尾巴盖在了她的身上。
腰间压来一层温热,池白榆恍惚梦见有谁给她盖了层绒被。
暖意顷刻间传遍全身,她逐渐舒展开身躯。
沧犽躬伏了身,杵在膝上的手托着下巴,眼睛微微眯出一点儿笑。
“这下暖和了?”他问。
池白榆自然听不见。
她只隐约觉得盖在身上的绒被不大对劲。
是暖烘烘的不错,可有些重,还会动。
以防绒被溜走,她伸手一捞,将其揽进怀里。又拿胳膊死死箍着,这才心满意足地贴上去。
沧犽还没来得及阻止,整条尾巴就被她抱进了怀里。
胳膊紧紧压在上面,根本收不回去。他脸色微变,一时有些后悔化出了尾巴。
“松开。”他低声道,同时试图挣出尾巴。
怎料她竟抱得更紧,甚还掐了一把。
尖锐的疼痛袭上,沧犽抬手捉住她的腕,说:“真将尾巴当成被褥了?被褥随你掐,尾巴掐了可要流血。”
话虽这么说,到底没生扯开她的手。
但不久他又后悔了——
疼痛褪去,渐有其他异样袭上。
她的半边脸埋在那蓬松暖和的茸毛里,呵出的吐息自然也撒在了上面。
绵长而炽热,又在落下的瞬间化作深入内里的痒意。
头回察觉到这异样,沧犽就绷紧了身躯。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却没法阻止那阵微妙的痒流过尾巴,又从后腰蓄起,一点点地往脊骨上漫。
如此过了两三回,他再不能忍。
他低下有些泛烫的脸,伸手托住她的面颊,谨慎往起一抬。又动了下尾巴尖,索性直接垫在她的脑袋下面,充当枕头。
如此既暖和,又不会被她的吐息影响到。
他已尽量小心了,但在抽出手时,池白榆还是朦朦胧胧地睁了下眼。
视线恍惚对上,他有意板着脸解释:“脸埋在尾巴上睡,小心滞了气。”
“哦,好,好。”池白榆没大听清,意识混沌地答了几声,就又睡过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正中午。
再醒时,她只觉得脑袋莫名疼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晚上。
她捂着脑袋坐起身,恍惚间瞥见一条毛茸茸的灰影从眼前蹿过。
但再细看时,又不见了。
什么东西。
鬼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鬼的存在,并将一切不正常的状况归结于闹鬼。
她转眼就将此事抛之脑后,随即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沧犽。
他双臂松环着,脸色不大好看——似乎并非是没睡好所带来的疲累,而像是遇着了什么其他烦心事。
池白榆盘腿坐起:“昨晚上我好像直接睡着了——你怎么在这儿?”
“守你。”
她没信:“又是玩笑话?”
沧犽想否认,但在觑见她眼中的警惕后,他又改口道:“来找你,见你没醒,就坐了会儿。”
“昨天着实有些累。”池白榆问,“什么时候去取孩儿眼?”
“晚上,还有半天工夫。”见她有意无意捂着肚子,沧犽扬眉,“饿了?”
“有些。不过等取了东西,再出去吃也不迟。”
“伏雁柏向来麻烦,便是拿了东西出去,恐怕也要废些时辰与他周旋——确定现在不吃些东西?”
池白榆闻言,一时有些犹豫。
他说的这话,好像的确有些道理。
但这恶鬼林里能有什么东西吃。
沧犽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起身。
他道:“这林子里有些野果,应能果腹。我刚好要去摘些,一起去?”
池白榆心下微动,却又犹豫。
她思忖一阵,终是问出了最为关切的问题:“栽种那些果树的土,应该是正常土吧?”
沧犽却笑:“有些尸骨在底下埋着,种出的果子自然鲜甜些。”
“这话要是假的,今晚便取了你的阳魄,送去鬼堆里拍卖。”
“倒是好筹谋。”沧犽转身,“是假的,走罢。土里没埋尸骨,也没鬼。”
“等会儿。”池白榆跳下床,正要跟上,余光忽瞥见一样东西。
她顿住,往墙角看去。
只见墙上竟悬挂着一个鹿头,明显是拿真鹿的头做的。皮毛柔顺,应该是只雌鹿,没有角。
它的眼睛还睁着,是如墨一般的漆黑。或许是悬挂的时间太久,鹿头上落了层厚灰,颜色也变得浅淡不少。
池白榆移开眼神,刚想走,却忽地记起昨晚撞见的那女鬼。
她又看了回去。
那女鬼裙袍的颜色,似乎与这头鹿的皮毛色泽大差不差。
“怎么了?”已快出门的沧犽回身看她。
“没,就来。”池白榆盯着那鹿头,往前走了两步。在走出里间的刹那,她忽一转步子,朝那鹿头走去。
她从袖袋里取出块帕子,先粗略把鹿头上积攒的厚灰给擦了,又换了另一边,仔细擦拭一遍。
还边擦边低声念道:“不管是不是你,给你把灰擦了,一点也不丑。晚上就别来吓我了啊。”-
和夜里也总是阳光明媚的画境不一样,此处的天和时辰对得上。一到时候,太阳便升起来了。
只不过林间树木茂密,又有冷雾缭绕,哪怕天际有烈日高悬,也依旧冷得很。
池白榆站在一株果树底下,看着沧犽灵活攀上树,扣在腕上的锁链对他似乎造不成任何影响。
但等他摘完下树,从他手里接过红艳艳的果子时,她才发现仅是错觉——
他的手腕已经被铁链磨破了皮,能见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连手铐上都沾了些许。
注意到她的打量,他将果子往她手里一塞,道:“无事,养两天便好了。”
手上压来沉甸甸的两枚红果,池白榆一时犹豫于该不该给他解开链子。
他看起来似乎不坏,也没给她使什么绊子。
不过她也只动摇了两三秒。
再怎么好心,也终归是在妖牢里。
靠这么一两天的印象就认定他是好人,信了他,那不等同于把自己往坑里推么?
谁知道跳下去的坑有多深,里头又有没有陷阱。
想到这儿,她颔首:“那就快些把东西取出来,你也好少受点儿罪。等我出了房门,便给你解开。”
沧犽不恼反笑:“这般谨慎,不怕我给这果子里下毒?”
“对,你提醒我了。”池白榆取出袖中匕首,利索削下一块 ,“你先吃。”
第039章 第 39 章
见他吃了果子, 池白榆又耐心等了阵。确定没什么问题,她才把剩下的全吃了。
这些水果尝起来不是诡宅果子的泡沫味儿,酸甜适中, 味道很不错。
她吃了两个,虽说不怎么管饱, 但也没那么饿了。
为了保证晚上守灯时足够清醒,下午她又在小木屋里休息了半天。
天刚刚擦黑,沧犽取出阳魄,置于灯中。
走前, 他再次提醒了一遍——
别应声, 别出去。
待她颔首, 个子已高过门框的青年才略一低头,箭步流星地离开。
他一走, 房间里登时陷入死寂。
池白榆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水缸前面, 静看着水上的长明灯。
她面上冷静,心里其实还有些发虚。
也不知道今天会出现什么鬼, 最好别像昨晚那样折腾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很是平静。
眼见着指针过了两点,都没有鬼出现。只偶尔从窗户外面飘两簇鬼火进来,不过刚靠近她, 就倏然熄灭了。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在她以为今晚便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外面忽有人敲门。
咚——
咚——
咚——
叩门声缓慢而沉稳, 却又在一片宁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没动,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鬼来了?
最后一阵敲门声落下, 门开了。
她本已做好与鬼打照面的准备,不想闯入眼帘的却是沧犽。
紧绷的心弦松开些许。
看见她, 沧犽也明显松了口气。他抬起被铐着的手,随意擦了两下有些湿润的头发,说:“外面下雨,湖里的水都浑了,看不见那珠子在何处。我回来歇一会儿,等雨住了再去取——你冷不冷?这外头刚好有些柴木,冷我就生火。”
池白榆正要站起身,里间忽传来阵声响。大概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出“咚——”的一声。
她往里看了眼,瞥见一点褐色裙角。!
昨晚那只鬼?!
她倏然回神,看了眼表。
2:57
还没到时间!
那门口的是……?
她倏地看过去,却见门口的“沧犽”正幽幽望着她,嘴边咧开一点森然的笑。
“怎么不说话?”他往前一步,“冷,还是不冷,要说了我才知道啊。”
池白榆眼一落,借着昏黄的烛光,她看见他小腿上缠着不少水草,草里还裹着几条腐烂的死鱼。
竟又是水鬼。
她别开视线,平稳着过快的心跳,咬着牙不出声。
水鬼缓慢走进房间,脸开始扭曲、变形。原本出众的面容也逐渐膨胀,就跟吹鼓了的气球一样。脸色变得死白,且是那种叫人犯恶心的滑腻的白。
“你怎么……不应声呢?”他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吐出湿漉漉的腥气。
话落,他身后忽传来声调笑:“拿我的脸做这等子恶心事,是不是太不厚道?亏我千辛万苦将你们带到这儿来。”
水鬼浑身一僵。
下一瞬,他便跟遇着什么极为可怖的事一样,一下变得惊恐万状。
“轰——”一下,他的身躯炸开,散作了滑腻的水,须臾就渗入地板,消失不见了。
池白榆也听见了那句揶揄。
她偏回头,看见又一个沧犽出现在门口。
跟之前那个一样,他浑身也打湿了。且湿得更厉害,原本蓬松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浇出几分潮热的气息。
她看了眼表。
3:01
到时间了。
但被骗过一回,她一时不确定此人是真是假,便没急着应声,而是审视着他。
地上没有水草,也没有奇怪的阴冷气,看着的确像是活人。
沧犽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何话也没说,直接上前捉住她的手。
那只手圈住她的腕,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鬼能制造出万千幻象,却捏造不出热意。”他说,“现在信了么?”
“总要小心些。”池白榆这下信了,说,“刚才他险些把我骗过去。”
或许是看出光吓人也不能逼她开口了,竟然耍这种阴险手段。
“水鬼喜欢骗人。我看他刚才不光想骗走阳魄,还打算拉你做替死鬼。”沧犽取了阳魄放回体内,忽像大狗那样甩了两下脑袋。
霎时间,雨水四溅。
“别甩,别甩了。”池白榆往后连退几步,抬起袖子作挡,“甩得到处都是,我有帕子,你拿去擦一擦吧。”
“抱歉。”沧犽停住,“习惯了。”
池白榆拿出块新帕子——她常用布变魔术,这东西备得也多。
见他腕上铐着链子不好擦,她又不想给他解开,思忖片刻后,她道:“你蹲下。”
沧犽照做。
池白榆拎了把椅子坐着,用布包住他的头发,擦拭起来。
“外面还真下雨了?我以为那水鬼骗人,没听见雨声。”
“下得小。”
“东西拿到了吗?”
“拿袋子装着了——你何时送去?”
池白榆想了想说:“待会儿就走。”
还是得趁着晚上离开,不然到了白天,很可能撞见其他妖鬼。
没擦两阵,她忽感觉到一阵锐利的打量。
她垂下眸,却见他正隔着额前垂落的湿润发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对上那双绿眸,她恍惚生出种被豺狼盯准的错觉。
仿佛下一瞬他便会扑跳而起,将她吞吃进肚里去。
她被这没来由的错觉惊了下,手也跟着一抖。
沧犽忽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同帕子一块儿包着,握得很紧。
“帕子别掉了。”他笑了声,仿佛方才虎视眈眈的打量全是幻象,“沾了灰,会脏。”
“哦。”池白榆压下那阵心慌感,举起帕子,干脆把他的眼睛一块儿挡住了,一通乱揉。
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沧犽拿出“孩儿眼”。
这东西看起来的确像颗眼珠子,晶莹剔透的黑,中间混着一点漆亮,像是虹膜。
那点漆亮此刻正在珠子里疯狂地横冲直撞着,沧犽解释:“这屋子里阴气太重,所以才有这反应。”
池白榆:“就是靠看珠子里面的光点变化,来观测阴气的变动?”
“不。光点变动剧烈,仅能说明此处阴气厚重。”
“那……”
“你可以试着把它放在眼睛前面。”沧犽稍顿,补了句,“不过最好是在你走之前看。”
池白榆一开始还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直到走的时候,她站在房门口,举起珠子放在了右眼前面。
隔着这枚晶莹剔透的“孩儿眼”,她看见了满屋的灰影。
几个沉默坐在椅子上,有些静立在窗前往外瞧,灰坑旁边围了好几个,甚而是她昨晚睡的那张床板子上,都坐了好几道灰影。
这些灰影像是朦胧的雾,凝成人形,但没有五官。眼睛、鼻子等处,都只是一小抹浅浅的黑影。
灰影间还浮动着缥缈的雾气,偶尔会有一道灰影膨胀变形,也炸碎成雾融入其中。
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那些灰影齐齐“看”了过来。离她最近的,甚而想走过来牵她的手。!!!
她连退了好几步,把珠子往袖袋里一揣,转身时恰好撞上沧犽的视线。
“那些……是鬼?”她艰难挤出这个字眼。
所以她是和这么多鬼一起待了两个晚上?!
“看见了?算不上鬼,都是些鬼物余留下的阴气。”沧犽笑得朗快,“它们可都是闻见了你身上的气味,特意赶来此处。走之前不与它们说句话么?”
“别。”池白榆也不顾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走得飞快,“没什么好说的。”
沧犽跟在她身后,眼见着她的头发被细雨一点点润湿。
衣袍也是,沾着斑驳水迹。
他顿了步。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池白榆转身看了眼。
茫茫夜色中,沧犽已不见踪影。
随在她身后的,是一头身形硕大的狼。
灰色的皮毛覆满全身,幽亮的眼睛泛着冷光,就这么隔着细细雨帘盯着她,仿要将她刺个洞穿。
因狼腿比人的胳膊细上许多,那条链子已经掉落在地,下一刻又被它叼咬而起。
池白榆登时屏了呼吸。
心跳重重跳了两阵,率先涌上来的,是警惕心。
冷汗顷刻间冒出,她袖口轻抖,便不露声色地握住了匕首。
是终于忍不住现出原形,要冲她发难了吗?
但预想中的搏杀并未发生。
那条狼压紧了爪子,随后一跃而上。
却没攻击她,而是迅速撞了下她的小腿,再一摆身子,把她稳稳托在了背上。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抓着它脖颈的狼毛了。
它摆过脑袋将链子一甩,锁链在脖子上绕了一转,另一端落入她的手中。
“要是担心掉下去,就抓紧。”沧犽的声音响在耳畔。
池白榆这会儿才缓过来。
等会儿。
不是要攻击她吗?怎么把她驮背上了?!
不容她细想,身下的狼就已顶着斜风细雨飞奔起来。
它跑得极快,如一道迅疾的影穿梭在夜间。但也没为了追求速度就盲目地蛮跑蛮撞,而是尽量选择枝叶稀疏的地方。
池白榆躬伏在狼背上,一手圈着它的脖颈,另一手则紧攥着铁链,以防被颠簸下去。
有它驮着跑,节省了不少时间。等到房门口时,甚至还不到四点。
虽然到了,但它并没急着放她下去,而是放慢了速度开始打转。
冷风吹了一路,池白榆冻得脸都僵了。又因为一直要攥着锁链、保持平稳,她的手臂和大腿也都麻了。
简直比骑一匹失控的马还刺激。
她卸了力气,脸半埋在它脖颈的狼毛里,从中攫取着暖意。
缓了差不多一刻钟,她跳下狼背。
沧犽也化作人形,在茫茫夜色中垂眸看她。
他只笑:“要觉得好玩儿,可以再背着你逛几圈。”
“不了。”池白榆揉了下发冷的鼻子,“再玩我得去陪那背着竹筐的鬼,跟他一块儿找替身了。”
刚才打那白胡子老头旁边过时,他险些把她从狼背上揪下来。
沧犽微眯了下眸,似在笑。
“走罢。”他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没地方躲。”
池白榆也没多留的打算。
确定袖袋里的孩儿眼完好无损后,她打开房门,走前还不忘说了声多谢。
听得这声谢言,沧犽一时没应声。
方才擦头发时,他解开了那条小辫儿,此时正不怎么规矩地散在颈后。同他这人一样,率任随性。
他站在那儿,浑身都融入了黑沉沉的夜中。唯有那双墨绿眼眸,泛着黯淡幽深的光泽。
“何须言谢。”他的眼眸弯出一点儿弧度,“可以随时来找我。”
**
从房间出来后,池白榆没去找伏雁柏给珠子,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那片森林里时,她被冷冰冰的细雨催生出困意。可这会儿坐在床上了,却又精神得很。
她先是拿“孩儿眼”看了圈四周,确定她所在的这院子里没什么阴气后,才放了心。
还好。
她周围没有。
伏雁柏找上门时,她正在进行第二遍排查——毕竟沧犽说过,那屋子里的阴气都是受她吸引才聚集起来的。
这两天她没在院子里待过,没有阴气也正常。但保不齐她一回来,就又吸引了脏东西。
看见她举着枚珠子四处乱转,伏雁柏眼梢微挑:“看来你此行顺利。”
池白榆一转身,将珠子对准了他。
“……”果真吸引过来了。
受了两天折磨,此时她再难维持好颜色。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直接把珠子丢向他。
“东西找到了,拿去。”
她隐隐盼着这珠子能砸中他的头,最好将他已恢复完好的脸上再砸出个漆黑的洞来。
只可惜伏雁柏稳稳接住,又捏着那枚珠子,用指腹捻了两捻。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似在观察她与之前有无不同。
看见她没受半点儿伤,他的心绪得到了微妙的好转。
“是这东西。”他道,“虽好奇你如何找到了这物件儿,但眼下还有另一桩事——既然拿到了,自然有赏。说罢,想要什么?另择一处宽敞些的院落,又或灵丹妙药?我听述和说你前些天提到了一些新鲜吃食,若想要,倒也并非弄不来,我——”
“不想见你。”池白榆突然打断他。
捻珠子的手一顿,经过一瞬的僵凝,伏雁柏神色微变。
“什么?”他问。
第040章 第 40 章
天际将将翻出一丝鱼肚白, 但温度没有半点儿回暖,这座不大的院子仍被笼罩在阴冷中。
池白榆看着院门口的人。
过了两天,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又换了件白袍, 除却唇上一点艳色,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张惨白的纸。
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太累, 她竟生出种破罐破摔的冲动,也不管他听见这些话又会发什么脾气、怎么折磨她,直冲冲道:“没听明白吗?那我可以说得详尽些。你问我想要什么东西,从这儿搬出来或是新鲜吃食, 我都不想要。唯独一件, 我——”
“不若想好再说。”伏雁柏突然开口。
他已从方才的僵怔中回神, 也从她的疲惫神情里觉察到异样,清楚她此时八成说不出什么好话。
莫名地, 他对她将要脱口的话心生回避。
不愿听, 更不愿细想。
于是他转移话题道:“你在那房间里见着了何人?这珠子藏在湖底,不易找见, 是谁——”
“不想见你,也不想听你说话。”池白榆打断他。
伏雁柏笑意微凝。
趁着他再开口前,她快速把话说完:“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几天时间清净一下,不论何处当差都有休沐的说法吧?你别来找我, 也别和我说话。更不用去想我会不会饿死,只要别见我就成。我就算死这儿也不想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伏雁柏眼底的笑逐渐敛去,换之以一抹阴冷。
不过他的唇角仍旧习惯性地勾着一点弧度, 只道:“走这一趟,累也自然。若想休息几天, 便直说。”
“不是。”池白榆却道,“不是因为累。”
她有时工作比这还要辛苦, 危险程度也不相上下,但她从没觉得这般精疲力竭过。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她佯作没看见他的神情越发阴沉,声音反而大了起来:“就是因为讨厌——”
“够了!”伏雁柏听见脑子里陡然响起“嗡——”的一声,嗡鸣声消失时,他已不受控地喝止住她,语气有一瞬的失稳。
“为何不让我说完?”池白榆反问,“不是伏大人问我要什么奖励么,又不让我说,那问我做什么。”
“伏大人”这三个字在眼下听来尤为刺耳,伏雁柏阴着脸,从内心深处烧起一股火。
他不清楚这火气的源头,只觉她的话比刀剑还利,一下接着一下往他肉上扎。不仅扎了,还要来回翻搅一番,从中流淌出又酸又涩的苦水来。
气极之下,他下意识想走,却又更想问清楚缘由。
他张开口,嗓子却像是发了麻一样,吐不出字。
最终他咬牙挤出一句:“是为取这东西的事?”
“……”果然脾性差的人不会有半点自觉。
池白榆懒得跟他解释,正要说些更直白的话赶他走,却在开口前发现了不对劲——
眼前的人眉微蹙,脸煞白,说话也不客气。看起来和平时的骄矜模样没什么区别。
但若细瞧,便会发觉他盯她盯得很紧,仿佛要抓准她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般。眉眼也郁沉,情绪显然处在异样状态。
池白榆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原本以为说出这话后,他会暴怒,又或拿些尖酸刻薄的话回刺。
可眼下看来并非这般。
他似乎很在意此事,还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她思索片刻,突然想通了。
像他这样生前死后都身居高位的人,大概以为周围所有人都得仰视他,要容忍甚至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傲慢。
如今她算是他的属下,方才所说的每个字都无异于对他的否认,甚至是挑衅。
他自然不能接受。
所以被她的话刺得心疼了是吧。
没事。
她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
她面上不显,正要继续往他心上扎刀子,外面就又来了一人。
是述和。
他手里拎着两幅画卷,看见站在院中的两人,停下。
眼一移,他的视线便落在了伏雁柏的脸上。
见那张素来没活人气的脸,如今竟反常地涨出些薄薄的红,他心头划过丝讶异,问:“返生了?”
“闭嘴!”伏雁柏斥他,满腔怒火仿佛找着了发泄口,尽数朝他那边涌去,“丢失的簿册找着了?到此处来闲逛,若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何不滚出去!”
述和神情淡淡地听他斥责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不过是来送东西,又何须这般挖苦。不过……原来真有‘死人气活’的说法,今日得见——既然你们有要紧事,便不作叨扰了,改日再来。”
“等等。”赶在他走前,池白榆叫住他,“我和伏大人的事已经谈完了——你找我有何事?”
不同于方才的咄咄逼人,此时她的语气好转许多。看向他时,眼底也沉着不明显的浅笑。
伏雁柏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忽冷笑出声。
池白榆斜眸看他,眼中的笑收敛得干净,问他:“伏大人笑什么,是想起什么高兴事了吗?”
明明听起来是关切,却比方才所有的话都要来得刺耳。
伏雁柏越发躁恼,面上笑意阴冷。
他道:“尚未解释清楚,就算谈完了?”
“谈完了。”池白榆说,“要是伏大人还没忘,我方才说得很明白。就是出于很纯粹、很真切的讨——”
“够了!”伏雁柏又冷斥出声。他分明没有呼吸,胸膛的起伏却分外明显。
院落陷入一片死寂。
述和也在此时琢磨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先是看了眼伏雁柏。
这人骄横惯了,鲜少——或说从未气成这样。不光生气,似乎还有几分委屈暗藏其中。
至于另一个……
他目光一移,落在池白榆身上。
神情看着平静,但似乎也在生气。
他不着痕迹地轻叹一气。
麻烦。
他对伏雁柏更了解,自是先从他下手。
他道:“雁柏,之前那簿册上的札记我又重写了一份,何时要?”
这法子放在平时有用得很。
伏雁柏脾气差,忘性也大。偶尔在气头上,与他寻些其他话聊一聊,他便忘了前事了。
可这回却失了效。
伏雁柏仿佛何话也听不进,一双阴沉沉的眼单盯着池白榆,不见眨动。
述和等了片刻,又看向池白榆。
“昨日里炼了些灵丹,依你说的,制有青桃、葡萄、蜜橘等口味,何时送来?”
池白榆一怔:“真做出来了?”
之前她从他那儿拿的灵丹,每一枚味道都大差不差。她便随口问了句,能不能制成些新奇味道。
他那时问什么味道算作新奇,她就说了几个。
却不想他竟然还真的做出来了。
述和:“在此处当差,也应有些报酬。”
池白榆本来还觉得制这些丹有些麻烦,听了这话,又觉有理。
对啊。
自打她来这儿,基本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要些口味丰富的灵丹也不过分吧。
见她往述和面前去了,伏雁柏眉微拧,几乎想也没想便开口:“方才提起不要,此时又改主意?”
池白榆顿住,看他一眼,神情间似有讶然。
“伏大人?你怎的还在此处?”
“你——”
“雁柏。”述和突然唤他。知晓多半是这人惹出事端在先,他道,“有些话,何不等冷静了再说。气头上说出的话,往后便是后悔,也难收回去了。”
伏雁柏沉下脸,须臾又扯开森冷笑意。
他缓声道:“好,倒教训起我来了。既然是来送东西,那送完了便走,还留在此处做什么?”
“他来给我送东西,凭何要走?”池白榆上前去拉述和,“无需理某些不讲理的人,我们进去说。”
眼见着她要拉上他的手,伏雁柏忽觉思绪空了瞬,且又听见了那阵嗡鸣。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去截住她的手了。
只是指尖刚碰着她的腕,池白榆就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挥。
她使的劲儿大,这下不仅甩开了他的手,更是反掌打在他的脸上。
只听得一声清脆声响,伏雁柏被打得微侧过脸,手还抬在半空,神情僵怔。
几乎是同时,述和往旁一步,挡在了他二人中间。
怒戾冲脑而上,在那阵心火的驱使下,伏雁柏从错愕中回神,睨她。
“你!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他切齿吐出这句,霎时间,白净的天际有乌云攒聚,隐能听见雷响。
天一下黑了不少,将那张脸衬得更为煞白。
“不过失手。”述和隔在中间说,“何须置气。”
“失手?”伏雁柏冷笑,“好啊,失手,好一个失手,那怎不见她对你失手?!让开!!”
“冲动行事实为不妥。况且……”述和的视线落在那被打出薄红的颊上,顿了瞬,竟还有心情揶揄一句,“也算给你打出了些许活人气。”
霎时间,杀了他的冲动压过那阵怒意。
天际闷雷滚动得更为频繁,伏雁柏道:“你最好现下滚开,若不然,连你一块儿清理干净。”
“我——”
“何须他走,我自个儿出来。”池白榆也在气头上,绕过述和便站在了他跟前,“你杀,你现在就杀。”
大不了交代在这儿算了,左右她什么鬼都见过了,死了不也一样么?
等她变成鬼,也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气阴气了,再报复回来也不迟。
“你!”伏雁柏的火气一下冲到了顶点,抬手就要挥出鬼气。
但真与她视线相对时,那些翻涌着的怒火又莫名轰然散去,尽化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好像有酸水在心口里淌似的,叫他无从发泄。
而比起发泄,他现下竟更想弄清楚她到底在为何事恼他。
这念头一出现,他忽感觉到一丝慌意,催促着他即刻离开。
“好,好……”他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往外挤,“算你阴毒。”
听得这句,原本气极的池白榆突然懵了。
什么?
她怎么就阴毒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身前人就已甩袖而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