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踢得开还能等到现在?
这尾巴缠得她热烘烘的, 还很紧,仿佛怕被她丢开一样。
缠得紧也就算了,偏偏瞧着就发蔫, 活像只病恹恹的小犬。
叫人难以踢开。
没法踢开,她索性由着它往腿上缠, 又顺手摸了把。
这一摸,那尾巴登时精神几分,摇着尾巴尖儿便往她掌心里凑。
池白榆一时有些忧心。
沈衔玉说没有妖气就无法维持人形,那要是再耗下去, 他岂不是又得变出好几条尾巴。
兴许还会变成真正的狐狸。
那真是——等等, 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坐回椅子上, 瞟了眼安静的沈衔玉,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他会变成白茸茸的小狐, 还是模样可怖、牙如剑刃尾如铁鞭的大狐妖。
正想着, 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打开了。
一道步伐不稳的身影从中走出。
正是述和。
沈衔玉循声微偏过头,问:“可是述公子回来了?”
“是他。”池白榆一下站起, 往前快走了两步,“怎么样,钥匙拿——”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不用问, 她也知道他拿到钥匙了。
因为那钥匙就被他咬在口中。
他的两条胳膊仍旧被铁链束缚着,没法做出太大的动作。手指不能屈伸,也无法抓取东西。
因而, 他只能用嘴叼咬住那串钥匙。
池白榆虽不清楚那里头究竟关了什么东西,但看他眼下的情况, 就知道肯定不好对付。
他满身见着大大小小的伤口,铐住手的铁链粘附着不少黑色淤血, 还有黑雾萦绕。
不过看他的神情还算平静,好似只是去做了类似于登记簿册、写札记之类的工作。
身后门关上,他顿住,原想直接扔掉钥匙,可那钥匙跟黏在他嘴上一样,根本丢不掉。
他只得眼神微动,示意她帮着取下钥匙。
另一边,迟迟没听到下文的沈衔玉问道:“小池姑娘,如何?”
“哦,哦,拿到了。”池白榆三两步上前,抬手就要取钥匙。
沈衔玉:“不曾听见述公子的声音。”
“那什么,就是,他这……”池白榆捏住钥匙,等着述和松口,“哦,他有点儿伤到嘴了,暂时没法说话——你咳一声吧,也好叫他知道你在这儿。”
述和照做,轻咳了声。
却没能松开钥匙。
在她捏住钥匙的同时,钥匙上面的铁圈突然跟捕兽夹般,扣住了他舌头的上下两端。
取不下,也松不开。
池白榆试了两回,就从他微促的呼吸中察觉到异样。
瞥见那紧扣在他舌上的钥匙圈,她闭上眼。
能直接把舌头砍下来吗?
偏偏此时那道人又不说话了,看戏般陷入沉默。
“钥匙卡着了,你把舌头吐出来。”她小声道,以免叫沈衔玉听见。
饶是情绪再稳定,述和也不由双眉微蹙。
随意吐舌头,那岂不成了狗?
见他迟迟没动,池白榆低声说:“那待会儿总不能扯着你的脑袋去开锁吧,而且你想咬一路?”
述和犹豫片刻,终是躬了身,随后稍张开嘴,探出一点舌尖。
他的舌抬在半空,不受控地微动着。
池白榆一手捉住钥匙,同时观察着钥匙圈的情况。
她原本想把钥匙从圈扣上取下来,至于那银圈,暂时留在他嘴里也没事——就当打舌钉了。
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钥匙是焊在了银圈上,根本取不下来。
她想了想,还是先试着取整串钥匙。实在不行,还可以用刀割,
思及此,她又观察起那银圈。
银圈是扣在了他舌头的上下两端,在舌面压出一点小小的窝。但不见血,应该没刺进去,若尝试着拨开,或许能扯下来。
她捏住了银圈的上端,指节轻抵着他的舌面,试图往上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确感觉到钥匙圈松开了些许。
但就在这时,沈衔玉忽唤了声:“小池姑娘?”
“在这儿,没走。”池白榆瞪了眼述和。
方才沈衔玉出声时,述和下意识合了嘴。含咬着她手指的同时,钥匙震出清脆声响。
沈衔玉听见这声音,微偏过头,问:“发生了何事?”
“没。”对上他的“视线”,池白榆只觉得有些奇怪。
他的眼睛分明不能视物,但她总有种被他看见的错觉。
也是在她分神去看他的瞬间,垫在指腹底下的舌尖突然动了下。舌尖软韧,缓缓摩挲过她的指腹,仿佛舔舐般。
指尖被他咬出一圈微弱的痒意,她移回视线,下意识抵住他的舌。
但那湿热的舌尖还在不住颤动,就像是在经受着她手指的搅弄。
池白榆抬眸看他。
他的眼神仍旧平和,就连呵出吐息也是慢慢悠悠的。
神情中带着股何事都不想放心上的倦意,像是疲累到极致,懒得挤出力气挣扎,便纵容着她乱来似的。
“再松开。”她做口型道。
述和照做。
她又开始拨弄那钥匙。
他下意识吞咽了两下,渐觉难受。
他能听见她调整钥匙圈的声音,因在口中,声响变得格外明显,一阵阵撞着他的耳膜。
那银圈偶尔又会擦过上颚,引起阵难以忽视的痒。这痒有些尖锐,以至于化作麻意,直往心头上钻。
而当她拽动钥匙时,又扯出一点钝痛,缓慢地铺在舌面。
半晌,他终是捉住她的手,往下稍一压。
“别弄了。”他任由那钥匙坠在舌上,因而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舌尖下意识卷过她的指腹,带走一点温热。
“就差一点儿。”池白榆说,“我感觉已经撬开些了。”
述和不好说明缘由,便道:“手一直举着,不酸?”
“是有些。”池白榆想了想,把他往椅子上一推。
由于那道人太久没出现,她都已经忘了还有这号人,又仗着沈衔玉看不见,直接坐在了述和腿上。
“再张开。”她道。
述和:“……”
他含含糊糊地开口:“仅此一回,若再不行,便算了。”
说着,他张开了嘴。
池白榆一手压着他的唇角,不叫他闭上,另一手熟稔地捏住钥匙圈。
这回她换了种方式,近乎夹着他的舌头。撬开上端的同时,又去摸索着下端。
熟悉的难耐感受再度袭上,述和的神智仅涣散一阵,便有点银线不受控地溢在嘴角。
舌尖更是有意无意地回应着她指腹的摩挲。
终于!池白榆顺利撬开一点儿,捏着钥匙圈就往外扯。
“千万别动,马上就取下来了。”她压着声提醒。
也是在这时,从头顶落来道声音:“既然取来了钥匙,便去下一处房——你们在做什么?”
池白榆顿住。
“……”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
难怪刚才没声儿了,所以他并非是闷着不说话,而是一直不在吗?
第052章 第 52 章
听见道人的声音, 述和下意识想合上嘴,却被她的指腹卡着唇角,没能成功。
沈衔玉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问:“发生何事?”
池白榆:“没什么,钥匙还没取下来。”
道人这时才发觉她是在取钥匙, 却笑:“难得述大人也有这般闲散的时候——是贫道这钥匙不听话,见我不在,便耍些顽劣把戏出来。”
沈衔玉笑意微敛。
他听出了这人话中的揶揄意味,却看不见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能仔细辨着那方传来的响动。
但除了钥匙的轻响和偶尔微促的呼吸, 他再听不见其他动静。
一点微妙的忧闷如蛛丝般缠上心头。微不可察, 却又没法彻底忽视。
池白榆没理会那道人的玩笑话,还在继续往外扯钥匙。
好在她刚才没松手, 这下没怎么使劲儿就顺利取出钥匙。
她拈着钥匙, 另一手探进他怀里,四处摸索。
他有洁癖, 那应该随身带了布帕之类的东西。变魔术的布大了,用在这钥匙上不划算。
述和口中的麻意尚未全然褪去,胸膛上就又压来一片温热,且跟尾游鱼似的, 没个定性地乱窜。
他的身躯往后避了些,道:“可以了,还要找何物?”
“要擦钥匙。可惜没水, 但用帕子也行,在何处?”池白榆说, “找不着就只能用你的衣裳擦了。”
述和稍叹一气,无可奈何般倚在椅背上, 也不躲了,只道:“右边袋子里放了枚豆子大小的丸药,捏碎了便有清水。”
果然随时带着这些东西。
池白榆依着他的提醒找到了那袋丸药。
她取出一枚,在拿着钥匙的右手上方捏碎。
看着就绿豆大小的丸子,一时竟涌出指粗的水流。
待她洗净,左侧的墙上渐渐浮现出一道门。
暗红色的木门,已有些陈旧了,上面还有小孩儿用黑炭、土块儿一类东西画出的痕迹。
道人的声音传来:“既然已经拿到了钥匙,那便走罢。”
话落,述和手上的锁链脱落,在地上砸出闷响。
池白榆起身,往那边走了不过两步,就被拽住了。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条狐尾还缠在她腿上。
她下意识想踢开,旋即想起沈衔玉根本看不着路,也没法变出引路小童。
这狐尾的存在感又不算强,她索性就由着它缠住她了。保个暖,顺便帮他引路。
述和从她手中接过钥匙,开了门。
门后是一间阁楼,还算宽敞,但很矮,须得躬着身走,光线也十分暗淡。
述和在前,池白榆紧跟着他。跨进阁楼门的前一瞬,她偏过头提醒了句:“最好先用手摸一下屋顶。房顶矮,得躬着走。”
“好。”沈衔玉轻声道谢,抬手在半空摸索着。
池白榆盯他半晌:“……也没这么矮,这高度你得趴着走了。”
她捉住他的手,往上移了些许,引着他的手探到屋顶。
“在这儿。”她说。
摸着了一点落了灰的干燥木板,沈衔玉微怔。
他的手指顿了瞬,忽顺着那木板的粗糙纹路缓缓游移起来。
手指在缓慢地往前探,人却没走,像是在确定什么东西。
池白榆已经走出几步远了,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就回身看了眼。
见他还停在门口处没动,她问:“怎么了?”
“无事。”沈衔玉回神,轻声道,“走罢。”
池白榆点点头,艰难转过身。
三人在陈旧木板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也是他们都走进阁楼的瞬间,一点淡黑色的气从他们的头顶飘出,轻轻悠悠地飘至上空,消失不见。
述和恰好看见,扫了眼,片刻又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
那道人没说话,他们也没在这儿停留的意思——前方有一片光亮,隐约能看见下阁楼的楼梯口。
走动间,她打量着这片宽敞的阁楼。
很暗,连个窗户都没有,就靠瓦片缝隙筛下的光亮照明了。
明显不是个住人的地方,顶多能拿来堆放杂物。
但又处处都是住过人的痕迹——角落里放了两张床,中间用木板和布帘隔起来了。
靠左的床边堆了不少书,隐约能瞧见些“秘传”“心经”“秘典”等一类的字眼。
右边则整齐许多,放着个高大的瓷瓶,里头插了不少画卷。
床边墙上裂开了几条缝儿,都用纸揉成的团儿堵住了。
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池白榆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个小巧的物件儿吸引了过去。
是两只纸鹤。
一个叠得很规矩板正,就是标准的纸鹤模样。
另一个堪称“乱七八糟”,极丑,叠这纸鹤的人还煞有介事地往它头上点了两个黑点儿。
简直和沈见越画的纸鹤有得一比。
腹诽了这么一句后,她移开视线,踩着了下楼的楼梯。
从楼梯下去,空间陡然宽阔起来。
这底下原来是间庙。
规模中规中矩,不过也和阁楼一样,光线很暗,破破旧旧的。
四根朱红的柱子已经有些褪色了,地面蒙灰,角落结着蛛网。
正中间摆了尊快有房顶高的木像,面容年轻。
木色的脸庞上刻着长眉细目,眼睛里混黑一片,没有眼白。
他在笑,不过因为那双眼睛太过细长,又弯如银月,总显得有些诡异。
木像盘坐着,身边围了条细长的灰毛狐狸。
那狐狸也咧着笑,露出尖锐的犬牙。
池白榆见过沈家二子化狐时的模样。
虽然都没完全化成狐狸,但也变出了狐耳狐尾,瞳色间更是融进淡淡的金芒。
但盘在木像边的这条狐狸却不一样。
眼睛一片洞黑,瞧不见丁点儿光亮。一旦看得久了,总有些叫人发怵。
池白榆没看一阵就觉得心慌,忙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道人忽然开口:“既然已经到了此处,那便玩得尽兴。三日后,贫道再来。”
等会儿!
“嗳你——!”池白榆一下站起来了,抬头对着上空问,“你去哪儿?”
无人应声。
真走了?
她又唤了两声,可依旧没人应答。
这什么意思?
就让他们三个在这庙里待上三天?
“他不会回来。”述和已经找到椅子坐下了,仿佛多走一步都会要他的命一样。
他是一贯的疲累,出乎意料的是,沈衔玉的状态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面无血色,唇色发白。
“什么意思?”池白榆问。
“难得的修炼时机,他又如何会放过。”述和顿了瞬,问她,“可还记得那扇门?”
池白榆点头:“那里面好像关了什么东西。”
“鬼。”述和说。
“鬼?”池白榆扫了眼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你身上的伤也是那些鬼弄出来的?”
“嗯。”述和语气淡淡,“孤鬼、梦鬼,皆在其中。”
池白榆不知晓这两个是什么鬼,眼下她只关心一件事:“你说的这些鬼……该不会是那道人养的吧?”
“道人……”述和琢磨着这两个字儿,忽笑,“你果真见过他,是雁柏让你去了他那儿?”
“那倒不是。”池白榆说,“有两晚做梦梦见他了。”
述和一怔,倏然抬眸。
“他做了何事?”他问。
他鲜少有这样反应大的时候,池白榆琢磨出一点不对劲,没急着应他,而是问:“我说梦见他,你竟这副表情,难不成他会借着梦境从这儿逃出去?”
“并非。”述和难得将不快表露在明面,“他虽是个道人,却走的邪道。取了人的梦境拿来炼化成鬼,便是方才所说的梦鬼——他可曾在梦中伤过你?”
池白榆仔细回忆了阵,摇头:“那倒没有,就打了个照面——除了梦鬼,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孤鬼,又是何物?”
“人死,便有阴差来勾魂。先往城隍庙,再去酆都城。”
池白榆点头。
这些她不仅听过,还见过——之前在画中画里,那青面怪物就提起过此事。
述和又道:“但他造了张朱砂雷令符,抢在阴差前引走孤魂野鬼,养在他的梦里差役,断了那些鬼魄的轮回——此为孤鬼。”
池白榆震愕:“地府阴差竟也能容忍?”
他这完全是在和地府抢差事啊,还是把鬼差的面子往地里踩。
说了这多话,述和已有些疲累。
适才陡起的情绪不复,他语气淡淡道:“也得他们有所察觉,方可论一论能否容忍。”
“你的意思是,地府鬼差竟没发现此事?”
“除却朱砂雷令符,他另送了批幻梦捏造的假鬼入了地府,以掩人耳目。若非成仙的劫数到了,被酆都鬼王发现,险叫他另造出一处地府来。”
胆子真大啊。
不仅胆子大,命还挺硬。
池白榆拖了个板凳坐着,猜测:“那他是想把我们耗死在这儿,好取了魂魄去?”
“置身梦中,他杀不了人。”述和微拧起眉,“恐怕是想要其他东西。”
“何物?”
“如今他被封在这虚妄境中,无法与外界接触,炼化不了鬼魄,便只能靠其他法子修行。”述和稍顿,“道家有三尸之说。”
“好像听说过,就跟佛家的‘贪嗔痴’差不多?”
述和略一颔首,又道:“奢欲、食欲和淫//欲——这些在正道人士眼中都是要抛却的恶欲,但对他而言,却是难得的宝物。”
池白榆忽然想起之前在梦里撞见他时,正巧赶上一帮鬼在听戏。
那些个听戏的虽然全是鬼,但身上穿的、桌上摆的,都是极为奢靡的东西。
所以那会儿他也是在吸食“恶欲”,用来修行了?
她脑子一转,很快想出主意:“按你这么说,要是我们在这庙里安安静静待上三天,应该就平安无事了。”
述和隐觉太阳穴一阵胀痛。
他倦声道:“若真这般简单,他也不会轻易离开。”
第053章 第 53 章
道人说出那话后, 池白榆曾看过一眼手表。
本来是想估算着时间,但表盘完全镜面翻转了,指针也是倒着走的, 而且时快时慢,根本判断不了是几点。
不过在庙里没待多久, 原本就不算亮的天光又暗了几分。
和她说完三尸的事,述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没一会儿便阖眼歇息了。
他睡着了,沈衔玉也看不见, 池白榆干脆坐在板凳上练习切牌。
一片寂静中, 身旁的沈衔玉忽然开口:“自从见越受人蒙骗后, 便再难托付信任——不论外人,还是血亲。之前便想请教, 不知小池姑娘是做了何事, 才让他这般信任与你?”
自打知道他上回给的妖气是假的后,池白榆对他就又多了几分警惕。
谁知道他会不会再说谎骗人。
况且刚才在那假喜堂的时候, 他还有质问她的意思。可转眼又跟没发生过这些事一样,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只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指不定在哪儿给她埋坑。
于是她含糊道:“不清楚,有些事也难说明白。”
沈衔玉沉默片刻, 缓声道:“适才在那荒宅,小池姑娘可曾见到了那些狐妖?”
“嗯。”
她应得敷衍,沈衔玉却分外有耐心。
他轻声说:“那些皆我亲族, 只不过这场婚事过后没多久,便尽数离世了。”
池白榆之前听述和提起过这事, 眼下并不惊奇。
她只在意一件事:他缘何要在现下提起。
沈衔玉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听闻这消息时, 我正在赶回沈府的路上。因我得了信,说是见越也死了,死在沈府。”
听他说这话时,池白榆正往外掷牌。
卡牌绕着狐狸像飞了转,听得最后一字时,恰好落入她手中。
她微怔,侧眸看他。
同他的声音一样,此时他的面容也是平和温柔的。
他说:“走时见越尚且无事,还问我能否一起去,也好看一眼长老。那时我尚未察觉沈府的异样,只叫他安心留在府中修炼。不过一来一回,亲族尽去。”
池白榆也没想到这两桩惨事竟是撞在了一起。
她的手压着牌,无意识地摩挲着。
“那之后……?”
“接连两封信,却不知该先去何处。”沈衔玉微微垂下眸,唇边带着点儿浅笑,“如今也已记不大清了,又或是先回了沈府,又或何处都没去——小池姑娘或好奇,缘何走时见越还愿意同我说话,现下却视我如仇敌。”
池白榆:“他也没与我说过。”
沈衔玉却话锋一转:“方才进那矮屋时,我摸着了屋顶。纹路灰尘,皆是摸过无数遭的。便是目不能视,又如何不能察觉。”
闻言,池白榆突然想起来楼上那两只纸鹤。
她记得青鸽之前也说过,在沈家兄弟被沈府收养前,他们就住在一处破庙里。
她瞬间明了:“这是你们之前一起住过的?”
沈衔玉并未直接应她,而是问:“这庙中可有一座木像?”
“有。”
“应是狐狸盘身的模样。”
也对上了。
池白榆瞟了眼那木像,越发肯定这破庙就是他俩待过的。
果不其然,沈衔玉道:“与见越一道离开狐族时,脑中仅有成仙的念头。成仙先化人,便想着与他融入人族。但那时道行尚浅,偶尔会露出狐形,只能挑个远不远近不近的地方。那日经过这庙,听得了人声,让我们在此处暂作歇息。”
池白榆推测:“该不会是这狐狸像吧?”
沈衔玉应是:“那木像原是个狐狸精。香客拿香火供奉他,他再用妖术圆人心愿。一时间香火不断,确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池白榆却觉奇怪。
之前那叫青鸽的妖明明说过,他俩是因为庙里没什么香火,才入了沈家。
正想着,她就听见他说:“起初我与见越欣喜不已,哪怕久居陋室,也甘之如饴。但时日一久,就察觉到了异样。那来上香的香客,前年求了钱财,今年便说发了大财,要将这狐狸庙仔细修缮一遍。可他奉上的金银财宝,俱是些骷髅骸骨。没过多久,他就被押进官府,说是杀了他家里上下数十口人。又患了失心疯,竟将亲族忠仆的骨头全都生剖了下来,日日带在身边。那收了他钱财的工匠,只道闹了鬼,前一日看着还是银子,过了一晚就全变成了血淋淋的骨头。”
池白榆听得怔然,心觉惊愕。
沈衔玉又道——
“来求姻缘的香客,没两年携了家眷还愿。但被他称作妻子、挽在身边的,却是个白脸白眼的纸人。再过不久,那人被打断了一条腿。听闻是挖了别人陪葬的纸扎人,日日携在身边,或称娘子,或唤小儿,或当奴仆。又过了几日,那人死在家中。只道是生火做饭时,不小心烧着了纸人,竟哭天抢地地说妻儿已去,也不独活,便寻了把刀,割断了脖子。
“求前程的香客,今年携香火钱财还愿,说是要赴游增城任职。但再过一年,就传回坠崖身亡的消息。那接他上任的官员差吏,也都化成了木头,摔碎在他身边。而他坠亡的崖底,再往下探百里,正是游增地狱的地界。”
池白榆算是听明白了:“所以这狐妖实现心愿的手段,就是用法术制造幻象,蒙骗香客?”
“狐妖一类,擅化形惑术。”沈衔玉顿了顿,似作慨叹,“收留我与见越,也不过是他早知自己修了邪道,难以渡过天劫,寻些同族渡劫罢了。”
池白榆:“但被你们发现了此事,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自然。”沈衔玉温和道,“只不过我们快了他一步。见越扮成了前来奉香的香客,趁他施展惑术时,取走了他的香火,引他出庙去追。庙中无人,我便毁了他的像,又破了他遮人耳目的法阵,引来了天雷。”
“……”看来他说得不错。
狐妖的确都擅长化形惑术。
骗得了别人,也防不住同族的手段。
“恶狐除了,没过多久香火也断了。之后遇一道人讨要见越的八字,便顺势让他入了沈府。如今想来,当日不如便留在那庙里,慢慢修炼。”沈衔玉道,“况那恶狐施展的惑术虽未成功,但到底埋下了一颗种子,养出见越的疑心。他去世后,又认定是我让他前往沈府,又觉当日是我抛下他,才遭此祸事。疑心愈重,便愈发疏远了。”
池白榆问:“那惑术的痕迹到现在都还在?”
“或许。但长久未见他,今时也不得而知。”沈衔玉道,“故此才问姑娘,是做了何事才让见越托付了信任。”
他说得恳切,但池白榆也没法直白告诉他是扮成画师身份哄骗了沈见越,更不可能告诉他在画境里遭遇的事,便还是答得含糊:“倒也没做什么。或许是我俩之前没见过,对他也造不成什么威胁。”
“这样么……”沈衔玉稍顿,眉眼间多了些疑虑,“只是……还有一事。”
“你说。”听他方才说了那么多,她对他的戒心多少淡了些,也有耐心听他说话。
沈衔玉不疾不徐道:“那道人能将此处化作狐狸庙,应是擅自闯入过我的梦境。狐族间最惧同类,若他有意行凶,恐会一并化出那恶狐。”
听得这话,池白榆倏地望向那座木像,似要将其盯出个好歹。
要是真把这恶狐化出来,那就麻烦了。
毕竟他俩现在的妖力都没了,她还是个冒牌妖,想来根本对付不了。
正担心着,她便听见沈衔玉道:“某虽没了妖力,但若能拿到一缕妖气,也可暂顶一时。”
这话听着有理,但池白榆总觉得不对劲。
他到底是在担心安危,还是冲着她与述和收集到的那两缕妖气来的?
忽地,原本搭在她踝骨处的狐尾开始缓慢往上缠,如游蛇般绞缠住她的腿,尾巴尖抵在她的腿弯处,轻轻抚过。
亲近,却又令她无处可逃。
“小池姑娘。”沈衔玉唤道。
池白榆抬头,恰好对上那双眼眸。
一如枯败的荒草,那双略显狭长的眼中没有丁点儿神采。但一派平静间,又融着足以蛊惑人心的温色。
“你们拿走了两缕妖气,是么?”他轻声道,“仅拿出一缕便好。如此你们既能交差,也能让我来对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很划算的打算,是不是?”
明明跟方才的声音没什么两样,可池白榆眼下竟被催生出一点困意。好似只要顺着他的话做,便能获得某种难以言说的欢愉般。
一阵不明显的寒意顺着脊骨往上攀,在那温柔话语的诱哄下,她脑子里只蹦出了三个字——
狐狸精。
第054章 第 54 章
他的嗓音太轻, 潺潺流水般淌过池白榆的心头,将她的戒备一点一点冲刷干净。
那双眼睛虽无神采,也像极朦朦胧胧的雾, 慢悠悠、轻飘飘地向她拢来。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的确有道理,她想。
沈衔玉的声音更轻了:“沈某也知晓, 是述和伙同那道人闯入了我的梦境。此事与小池姑娘无关,你也是受了牵连才来到此处,实为无辜。”
对啊。
她本来就不知道什么入梦香的事,就是睡了一觉, 便到这儿来了。
察觉到她的沉默, 沈衔玉继续缓声道:“想来是述和说了什么话, 哄骗姑娘答应帮他取走沈某的妖气。如今小池姑娘蒙难,沈某也难辞其咎。若能拿回一缕妖气, 也可护姑娘周全, 弥补一二。”
他说这些话时,那条尾巴始终不紧不慢地扫在她的腿侧, 又轻又柔,如一双大手般安抚着她的心绪。
池白榆的手都已经探到袖袋中,即将拿出那装有妖气的瓷瓶了,却倏然清醒过来。
她一下站起, 挣脱狐尾的同时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说得有理。但现下那恶狐也没出现。要是他真来了,那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她道。
他已骗过她一回,她再不会上第二次当。
况且他俩取走的妖气少得可怜, 便是那恶狐真来了,又能起什么用?
她拒绝了此事, 沈衔玉却也不恼。那条尾巴温顺地伏在地面,他道:“小池姑娘所言在理, 是沈某太过心急。若真有恶狐现身,届时从长计议也不迟。”
他这几番话说得进退有度,又善解人意,竟令池白榆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误会了他的用心。
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不管他的用意是好是坏,多防备着点儿总不会出错吧?
不过她也不愿再靠他太近,省得他又说出什么动摇她心神的话,便干脆去了庙门前,想试试能不能打开这门。
听见她的脚步声离远,沈衔玉略偏回头,一言不发地坐着。
又有一条尾巴悄无声息地出现,垂伏在地,与先前那条狐尾依偎在一块儿,如两条蛰伏窥伺的白蛇-
池白榆将整座庙逛了一圈儿。
所有门窗她都试过,全打不开。从窗户往外望,外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清。
试过两回后,她也懒得再转,又有点儿困,索性去了偏殿,寻处干净的地方坐着。
她原本只打算坐着小憩会儿,不想困意越发浓厚。
明明用手撑着脸了,脑袋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点。如此点了两回头,忽有只手伸来,托在她的下巴上。
那手托得稳当,却令她瞬间清醒。眼一睁,她抬起手就要往下打。
不过还没落下,便被那托着她下巴的手截住了。
池白榆抬眸一瞧。
是述和。
他握着她的腕子,道:“在与何人论是非,叫你这般点头称是。”
池白榆:“……你竟然还醒得过来。”
她以为他就这么睡过去了。
“常觉疲累。”述和环臂,靠在掉漆的朱红柱子上,“困了?”
“方才有些,这下精神不少。”
述和视线一移,扫了眼静坐在正殿里的沈衔玉,说:“见你喜欢那条尾巴,还以为会由着它缠。”
池白榆也跟着往那方向看了眼。
她压着声儿说:“尾巴是尾巴,人是人。你也最好别与他多聊,小心被他骗去妖气。”
“狐妖擅诈,自是敬而远之。”
池白榆忽想起一事:“上回我问你是什么半妖,你还没说——他没了妖力,也没办法维持人形,连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看你却没什么变化。”
“方才在他的梦境中,对付那些精怪已经耗去他的一部分妖力,显形自然快些。”他解答了缘由,却还是没说自己是什么妖。
池白榆也不再问。
没过多久,天就彻底黑下去了,再无丁点儿光亮从外透进,整间狐仙庙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池白榆想起刚才在阁楼上好像瞧见过几支蜡烛,覆了层厚厚的灰,但或许还能用。
她正打算上楼,忽听见“吱呀——”一声。
庙门开了。
有人!
上楼的步子一转,她躲到了那座大狐仙像后面。
一簇火光在黑夜中燃起,映出张皱巴巴的脸。
是个提着灯的老年人,穿得华贵,但身形又太过干瘦,有些撑不起那衣袍,走两步还得揪着袖子往上扯一截。
他小跑着进来,高举起灯,照亮小半座庙。
“老爷,到了。”他说。
没一会儿,有人从外走近。
是个着锦袍的中年人,也瘦,不过比那老头精神很多。走路仰着脑袋,只看得见鼻孔,瞧不见眼睛。
他没瞧那老头,只“嗯”了声,再一挥手。
十几个奴仆从他身后鱼贯而入,打前的两个抱着指粗的香,紧跟着的两个捧着好些纸钱、纸元宝、纸人等。又有几个奴仆拎着酒上前,斟满三个做工精致的金碗。
最后面的则拎着食盒,一掀开盖儿,里面装的俱是鸡鸭鱼肉,还有些叫不上名的珍馐。
一时间,香火味、纸张焚烧的气味、酒香、菜香……充斥着整座狐狸庙。
池白榆躲在木像后面,没看金银,也没瞧香火,独独盯着那几盘菜发怔。
多久了。
她连口像样的食物都没吃过。
那盘红红的是肘子吧。
她知道,酱汁要浓郁点儿,融进紧密的肉里,外皮是趁热吃才能把握到的酥脆。
离她最近的这盘看起来好像是炖鸡,里面还掺了粉条。挂着汤汁,手腕一转就搅起来了。
好像还有清蒸鱼。
没加辣,得吃那口鲜味儿。
还有枇杷,她都闻见了。
应该是加了杨梅一起煨的,香甜中掺一点儿酸,清甜又解腻。
……
看着那些人将一盘盘菜摆出来,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都快从狐狸木像脑袋底下的缝隙钻出去了。
手段真脏啊,这道人。
竟然拿这种东西勾人的食欲。
鬼可以装没看见,精怪可以防,但这些她能拦得住吗?
“想吃?”耳畔陡然落下一声轻语。
池白榆吓了一吓,偏过头,看见述和也躬着身,从那缝隙中往外瞧。
“没。”她说,“我就是,看看情况。”
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处,述和微叹一气:“看来真是饿极。”
看两眼也算饿极了?
池白榆微拧起眉,又望一阵,她抿了下唇,终是如实道:“好奇怪。刚才我还只是觉得有点儿饿,但越看,就饿得越厉害。”
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就已经饿得不行了。
“梦境会放大人的欲望。”述和顿了下,“或说是放纵人的欲念。”
木像的另一边,那老爷已经跪在地上了。
刚才还有些趾高气昂的人,这会儿分外虔诚地跪在地上,恭敬磕了三个头后,他道:“多谢狐仙保佑,小人今日特来还愿。”
另一旁站着的沈衔玉忽问:“来了何人?”
“应该是个商人,带了不少人来还愿。”池白榆说。
“拿了何物?”
“我看看……金银钱财,看样子似乎还是真的。还有些酒水吃食,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沈衔玉沉默片刻,突然抬起狐狸尾巴。
赤红的尾巴尖扫过池白榆的眼睛,落下时,他问:“现下呢?”
狐尾扫过,池白榆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等再睁开时,木像外的景象大变——
那些堆砌在神像边的金银珠宝,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碎肉,还有剁碎的白骨混入其中,心肺肝肠更是流了一地。
呈上供台的金盏里,堆放着眼珠子、耳鼻、舌头等物,酒水成了血水,被昏黄的灯火映出粼粼波光。
再看那跪在狐狸像前的老爷,满身是血,手上的血已经凝固结块,根本没法屈伸。
庙里那股鲜香气味,也都换作了浓烈刺鼻的腥臭,潮水般扑涌着。
池白榆只大致扫了转,就已恶心得想吐。她掩着鼻子,再没往那边看一眼。
整座庙里,就那些菜还是原模原样,但菜香被腥味臭味掩盖,再闻不着一点儿。
谢谢,食欲全没了。
真是神医。
忍下那股作呕的冲动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他难不成就是你说的那求钱财的人?”
“是。”沈衔玉道,“他被狐狸的惑术迷住了双眼。”
难怪述和说她饿极。
等等。
不对啊。
池白榆侧眸看向述和:“你怎的没中狐狸的惑术?”
述和正要开口,那跪在木像前的老爷突然抬头,直直望向他们所在的地方。
他再不言语,拉着池白榆往后退了数步。
三人刚在暗处站稳,就听见那老爷说:“狐仙大人说此处有匪徒闯入,还说那几个贼子偷走不少宝物!快随我来,取了那些贼人的性命,为大人追回宝物!”
话落,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奴仆纷纷抄起木棍,同他一道往木像后面绕去。
这木像后空荡荡一片,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一绕到后面,火光就映出了躲藏在后的三人。
“果真有贼人!”那老爷冷笑,抬手,“杀!”
听见一阵乱匆匆的脚步声,沈衔玉忽唤:“小池姑娘,事不宜迟。”
池白榆听出他是在让她把妖气给他。
她正犹豫着,就又听见述和道:“那剜——匕首,给我。”
池白榆早已下意识把匕首握在手中。
但在交出去的前一瞬,她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道:“你想冲他们动手?可杀欲也算恶欲,依着你方才说的,梦境又会纵容欲念。你要是对他们起了杀心,那岂不得杀红了眼?”
述和思忖一阵,却道:“我会有分寸。倘若出现什么状况,亦可冲我动手,无需留情。”
池白榆:“……”
这话说的。
到时候匕首在他手上,谁杀得了他。
那帮奴仆已经快冲上前,危难之际,沈衔玉又道:“既有风险,何不让某一试。”
说话间,那两条狐尾慢悠悠晃了两下。
池白榆眼皮一跳。
狐狸。
他们这儿不就有一只吗?
“待会儿别乱说话。”她低声嘱咐一句,随后把他往前一推,再提声斥道,“慢着!”
这突来的一声的确有震慑效用,令那些奴仆短倏然停下。
第055章 第 55 章
没给他们过多思考的时间, 池白榆站在沈衔玉身旁,冷斥:“狐仙大人就在这儿,胆敢这般放肆!还不快把棍棒收回去, 仔细你们的脑袋!”
话落,那些冲在前面的奴仆都看见了沈衔玉的两条狐尾, 又见他生得一副仙貌,登时惊吓出声:“是……是狐仙!果真是狐仙大人!”
沈衔玉也在此时察觉到她的意图。
他连神情都未曾变过一分,语气也温和,说出的话却叫人心惊:“神像前冒犯, 不知诸位何意?”
霎时间, 就有一大半奴仆弃了木棍, 接二连三地跪伏在地,哆嗦唤着狐仙大人。
那老爷原本也是又惊又喜, 以为真是狐仙现身, 踉跄着就要往前来。
只是刚走两步,他突然停下, 脸色顿变,眼见怒意。
“何处来的野狐狸,胆敢冒充狐仙大人!”他抱拳往右前方拱手一拜,“方才大人已经告诉我了, 这几个都是假的!偷窃宝物也就算了,如今又犯冒充之罪,好大的胆!来人, 还不快将他们乱棍打死!”
这狐狸还真会托话?
池白榆瞟了眼那木像,烦得蹙眉。
但恶狐会托话, 她也能忽悠人。
趁着那些奴仆犹犹豫豫不敢上前的空当,她忍着惧怕往前一步, 神色不改道:“托话?好你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你到底是真听着了狐仙大人的令旨,还是在脑中生出些妄念,想趁此机会把大人的位置占了去?真不怕惹恼了大人吗?!”
那老爷还真被她唬着了,面露惧色。
身旁提灯的老人也两股战战地劝他,一时间连灯都险些提不稳。
可就在伏身认错的前一瞬,他神色忽变,露出几分厉色。
“三言两语就想将人糊弄了去?给我把棍子捡起来,先杀了这只知道动嘴皮子的,再砍了那野狐狸的尾巴!”
那些奴仆却不敢动,一时进退两难。
老爷看在眼中,气极:“怕什么!狐仙大人说了,这几个不过是没法力的凡人,何须惧他!管他什么狐仙狐妖,先想清楚今日你们一个二个的在替谁做事!!”
这话一出,几个胆大的奴仆又再度捡起木棍,试探着往前走。
池白榆拧眉,从心底深处涌起一股烦意。她竭力忍下,忽看向述和,又睇一眼地上的狐尾。
述和会意,突然朝最近的一个奴仆走去。
见他过来,那奴仆原还想拿木棍打他,但连棍子都没举起来,就被他掼倒在地。动作之快,根本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
那小仆摔得痛呼不止,老爷抬起手怒斥:“还不快上前!”
一句话还没说完,述和就已揪着那小仆的后衣领,将他拖至池白榆的面前。
“尾巴。”池白榆小声道。
沈衔玉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抬起一条狐尾。
池白榆捉住,在那小仆的眼前挥了下,随后将他一推,冷声道:“去看看供台前的东西。”
小仆疼得叫唤不止,但怕又被揍一顿,只得踉跄着往前。借着狐狸像的缝隙,他看清外面的血腥场面,瞬间腿一软,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池白榆:“给你家老爷说说,外面是什么!”
小仆的脸色煞白,声音也打哆嗦。
“是、是……是人肉,骨头,好、好多死人,救命,救命啊——!”他对着沈衔玉不住磕头,“小的得罪了大人,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
其他人脸色瞬变,原本已上前的几个,又惧怕地朝后退。
池白榆用手掩着嘴,小声问沈衔玉:“那惑术,能变回去吗?”
沈衔玉轻声道:“再挥一挥便是。”
她点点头,转而看向那小仆。
“行了。念你及时知错,把脑袋抬起来。”
小仆照做,抬起汗涔涔的头。
池白榆捉着尾巴又在他眼前晃了晃,让他再看。
他已经腿软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膝行几步。
看见外面的场景又恢复如初,他瞬间大喜,不住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光这样还不够,池白榆松开尾巴,大着胆子朝那老爷径直走去。
述和跟了步,不知想到什么,终又停下。
她穿过那些举着棍棒的家仆,心跳得比敲鼓还厉害,却忍着目不斜视。
直到停在那趾高气昂的老爷面前。
那老爷仍没信她,恶狠狠道:“人都过来了,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却没人敢动。
“一群废物!!”他左右看了两眼,索性自己抢过一根木棍。
池白榆攥紧手,在过快的心跳声中开口:“如今你有的这些,全是狐仙大人所赐。现在却对大人大不敬,难道不怕大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回去?”
老爷冷笑,举起棍子:“你觉得我会信你的满口胡言?”
在那棍子落下的前一瞬,池白榆突然出手抢过他腰间的一块玉。
老爷脸色陡变:“你——”
只挤出一个字,他就眼睁睁看见那块玉化成一团火,须臾便消失不见,连灰烬都没见一点儿。
他神情僵凝,血色渐褪。
“没法力?”池白榆冷眼看他,“也不知你从何处听来的荒唐话。还大人托话,你也不曾想过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得了点儿大人的恩惠,就以为能听得见仙音?愚不可及!”
老爷的腿软了下,险些就这么跪下去。
方才那奴仆哭天抢地时,他没半点儿怀疑。此时看见玉佩在眼前消失,他却被莫大的惧怕蒙住思绪。
那“狐仙”还在头中催促他杀了这几人,可他根本不敢再有半点儿动作,就怕那些金银财宝全化成白烟一缕。
最终他吓得瘫软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地面,不一会儿就淌出一小片冷汗。
“大、大人赎罪。”他声音发颤道,“求大人赎罪!”
紧绷的心弦勉强松缓些许,池白榆看向沈衔玉,问:“大人,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处置”二字一处,登时跪倒一片,此起彼伏地唤着“大人赎罪”。
沈衔玉思索片刻,道:“你昔日求钱财,可也切莫叫这些金银蒙了眼。走罢,再无下回。”
老爷不住磕头,连声道谢。
“此外,”在他离开前,沈衔玉又道,“今日供上的东西一并带走,我不喜荤腥之气。”
得了这话,那老爷再不敢耽搁,忙叫人把东西全都撤了去。走得比来时还匆忙,恨不得脚下生风。
等他们全都走了,池白榆才勉强放下心。
她胡乱擦了下前额,就这么直接坐在地上。
差点吓死她了。
刚才那人举的棍子,离她的脑袋就差那么几寸。
险些叫她脑袋开花。
沈衔玉循着她的声音走来,低声关切:“有没有何处受伤?”
“没。”池白榆扯开有些发干的嗓子,忽道,“你演狐仙还挺像回事儿。”
沈衔玉轻笑了声:“不过说了两句话罢了。”
述和也在她身旁。
他没问,而是仔细打量着她。确定没什么异样,他才收回视线,道:“妖力尚在?”
池白榆知道他说的是刚才把玉佩变没的事。
她没解释那火光,只丢出玉佩,糊弄了句:“不在,就是刚才光线暗,藏起来了——对了,那恶狐能给刚才那人托话,为何自己不现身?”
方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遭。
要是真狐仙跑出来了,那还怎么演。
也是见他迟迟不出现,她才敢大着胆子往那人面前去。
述和道:“方才托话的,应该并非狐妖。或许是藏在这梦境中的梦鬼,又或是那道人,想来只是为了逼出恶欲。”
池白榆了然:“所以一开始是打算拿金银食物诱惑,见没成功,才又弄出‘托话’一说。”
述和颔首:“一旦吞噬了足够的恶欲,将我们一直困在这梦中,也并非难事。”
池白榆望了眼紧闭的庙门。
看来他说得不错。
说是只要在这儿待上三天,但其实远比想象的更难。
虽说有惊无险,夜里,三人还是轮流守夜,省得遇上什么事,反应不及。
天快亮时,在庙门口守夜的述和站起身。刚往前走了步,踝骨处就传来阵剧痛。
他眉一拧,一踢。
一条漆黑小蛇从中飞出,化作道黑影,径直落在恰好上前的沈衔玉怀里。
他看不见,只觉得手臂被什么东西压了下,下意识想拂开。
述和:“别动。”
这提醒到底晚了步。
在沈衔玉抬手的瞬间,那条小蛇审准他的胳膊,使劲一咬。
臂上袭来一阵尖锐的疼,他脸色微变,却没挥袖甩开,而是直接掐准了那条蛇的七寸。
“蛇?”他问。
“嗯。”述和看了眼庙门,“从门外闯了进来。”
沈衔玉一手掐着蛇,另一手轻轻拨开它的嘴,摸了下尖牙。
“有毒。”他道。
话落,数完灵丹的池白榆走过来:“这里还有十颗灵丹,两天,一人两枚,绰绰有余。”
沈衔玉垂手,借着袖口遮掩住那条漆黑小蛇。
下一瞬,他将蛇丢给了述和。
“扔出去。”他吝言道。
述和垂眸。
手中的蛇已然成了死物,几乎要断成两半。
他朝庙门口一扔,那蛇顿时化作漆黑云雾,消失不见。
池白榆走到他跟前,把灵药袋子递还给他:“我拿了四颗出来,给了他两颗,剩下的还是放你这儿。”
述和倦声应好。
但在接过灵药袋子的刹那,被那蛇咬过的地方忽烧起一股热意。
仿佛置身火炉中,那股热意以分外迅疾的速度流窜至四肢百骸。
心跳也一下快了起来,重重撞击着胸腔。
他攥紧袋口,指腹恰好擦过她的指尖。
一点凉意袭来,顷刻间便缓解了手掌的灼热。
他顿住,忽望向不远处的沈衔玉。
却见他面容平静,瞧不出丝毫异样。
第056章 第 56 章
见他接着灵药袋子了, 池白榆没作多想,收回手。
述和看见,手无意识往前探了些许, 似想捉回什么,不过终是停在半空。
仅短短一瞬, 他便感觉到那点凉意已尽数散去。
燥热再度涌上,连指尖都跟在火里滚过一般,热到有些发痒。
他反应过来那条蛇带了什么毒,眼神一转, 又扫向一旁的沈衔玉。
却见他已经一手扶着墙壁, 摸索着走远了。
光看他的神情瞧不出什么, 仿佛没被那蛇咬过一样。
但他身后的尾巴又多了一条,再不像之前那样低垂着, 而是高高仰起, 慢悠悠地扫来扫去。
述和收回视线,微微拧眉。
那热意虽然难耐, 却也能忍。
见池白榆还在看那两枚灵丹,他不露声色地走远,寻了处僻静场所,取出清水丸。
好在妖力虽然没了, 这些东西却还有效。
他捏碎一枚,即刻有汩汩清水流出。
在这阴森森的狐狸庙里,清水也显得格外冷冽。濯洗过脸和手后, 述和感觉到那股热意渐得好转。
但也只是起初有效。
很快就效果甚微了。
燥热似是从最深处慢慢涨起来的,就像是外涌的岩浆, 哪怕驱散了表层的热,内里也仍有灼热涌动。
再试过几回, 这清水丸竟也没了用处。清水淌过面部,反被烧得暖烘烘的。
他索性放弃了这法子,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默念起静心诀。
没念过几句,身后忽扑来阵沁凉。
随后有声音落在耳畔:“昨天那块玉佩消失了,我估计那道人很快又要使些手段。”
脊背感到一瞬的僵硬,述和呼吸稍滞。
借着不远处昨夜里被那些奴仆擦得锃光瓦亮的瓷瓶,他看见池白榆拎了个板凳坐在他身旁。
像是酷暑夏日里遇着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他下意识想靠近她,渴望着那点阴凉的荫蔽。
但又深知不可。
理智与本能来回地拉扯,如一把锋利的锯,扯得他隐觉头疼。
池白榆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继续往下:“昨天我试过,这房间根本就出不去。而那道人是在房间外面,若想离开这儿,估计还是得先见着他。”
“嗯。”意识被那股燥热烘烤得混沌不清,述和勉强开口,“此处为梦境,所以我们才没了妖力。而他游离在梦境与现实的缝隙中,若能见到他,一旦妖力恢复,便能离开此处。”
“我还有一点不清楚,按理来说,这里应该是沈衔玉的梦境,为何他不能操控自己的梦?”
“或因那道人不在梦中。”
池白榆瞬间了然:“所以是因为他置身梦境与现实的缝隙里,操控着整个梦,甚而覆盖了沈衔玉的意识?”
说白了,就相当于他们在一颗水晶球里面。如果道人也在水晶球中,自然是梦主的意识优先。
但眼下他在外面,成了操控整个水晶球的人,抢占了梦主对梦境的控制权。
所以即便这是沈衔玉的梦,也不受他掌控了。
述和略一颔首。
“难怪昨晚他只是给那老爷托话,却没现身。若是这样……”池白榆思忖着,“那就不一定要离开梦境了,或许能想办法把他拉入梦中。”
述和闭眼,尽量稳着心神去念静心诀。
但忽地,他听见她唤道:“述和。”
两个字咬得很轻、很慢。
他睁眼,却见她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跟前来。
原本就跳得又重又快的心,此时更是往外撞了一撞。
呼吸微不可察地乱了瞬,他语气淡淡地问:“何事?”
池白榆却没出声,只直直望着他。
述和被她看得有些意乱,搭在膝上的手拢紧两分。
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他道:“有话直言。”
“没。”池白榆说,“我就是在想……嗜睡也算恶欲么?好像从昨天开始,你就没怎么睁过眼。”
述和:“……”
他轻叹了口气:“放心,不过阖眼,没有睡着。”
池白榆瞬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该不会是在强忍着不睡吧?”她从怀里掏出一面表盘大小的镜子,对着他的脸,“你看,你的脸都快红炸了。都忍成这样了,你要不还是眯一会儿。”
述和看了眼镜子。
乍一看,他险些没认出镜中人是谁。
原本白玉似的面庞,此刻像是映了满面霞光,连眼睛都洇着些湿红。
有些……太明显了。
他移开眼神,意识被蒸得越发恍惚。
“并非是睡意所致,我——”
“那道人……”不远处的沈衔玉突然开口打断。
池白榆的注意力一下到了他身上,起身问道:“什么?”
沈衔玉“平视”着前方,轻声道:“或有办法将他引入梦中。”!
听得这句,池白榆也顾不得述和的脸红成何样了,又拎着板凳往沈衔玉那方去。
“什么办法?”她问。
沈衔玉:“若此处是我和见越住过的狐狸庙,楼上应该有些书。”
“是有。”池白榆说,“昨天来的时候我看见过,什么心经,什么秘法。”
说话间,她忽然发现他的脸竟也有些红,尾巴更是在不安地甩动。
“那道人虽在梦外,可也为鬼物。”沈衔玉不疾不徐道,“那些书中有一本《驭鬼诀》,应当记载了强行召鬼的法子。”
驭鬼?
池白榆突然想起沈见越之前也提到过驭鬼术,还说用血肉或真息就能驭鬼。
之前她在伏雁柏身上也试过一次,好像的确有点效果,但也不算明显。
“好,我去找。”她毫不犹豫,起身就往楼上去。
听见她的脚步声离远,沈衔玉坐在那儿,看似平心静气,狐尾却在不安地甩动、发颤,仿佛急切地渴望着安抚。
耳朵也是。
狐耳已经不知不觉地出现,同整副身躯一样,发着烫。
他清楚这些变化源于何处,但此时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述大人。”他唤道。
“嗯。”述和的应答从不远处传来。
沈衔玉的面容间带着淡笑,温声问:“方才那条蛇,似乎是飞至沈某的手臂上。蛇无双翼,不知是早已伏在门上,等候着某近前,还是……被述大人甩了过来?”
述和闭着眼,勉强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若想问什么,何不直接开口。每日累得心神俱疲,着实不想再把气力耗在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上。”
沈衔玉沉默片刻,忽问:“那蛇咬了述大人?”
“未曾。”述和想也不想道。
“你的气息似乎不算平稳。”
“听错了。”
“某虽目不能视,听觉却比常人敏锐许多。”
“是么?这是要我费尽心神想出些夸耀的话说与你听?”
“沈某不过出于关切。”
述和懒得再听他说话。
自池白榆上楼后,也彻底带走最后一点凉意。那凉意消失不见,他一时仿若置身炉中,热得连喘息都变得艰难。
“述大人。”沈衔玉语气温和,“若真被那蛇咬了,已经过了这么久,寻常法子恐怕难以祛毒。眼下咬在手断手,咬在腿断腿为好。”
述和懒洋洋掀起眼皮,睨他:“你当我是榆木脑袋?”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楼上忽然传来几阵丁零当啷的声响。
他起身,提步就往楼上去。
沈衔玉也站了起来,不过因为眼睛看不见,走得到底慢些。
述和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看见池白榆蹲在床边,一手拿书,另一手按着个木盆。
那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出“嘭嘭”声响。
“发生何事?”他问。
“有蛇。”池白榆还有些惊魂未定,手下按得死死的,半点儿不敢松动,“就在这盆里,力气大得很。”
刚才她上楼找书,好不容易找着沈衔玉说的那本,还没翻开看两眼,就从暗处袭来一道黑影。
黑影动作迅疾,但也看得出是条蛇。
她下意识用书将其拍飞,又拿起旁边的木盆扣住了。
“有没有被咬着,什么颜色?”述和上前,也按住那盆。
“没咬着,是条指粗的黑蛇。”
述和拧眉,到底不放心,又让她离远些。
他正打算拿几本厚重的书盖住这盆,里面的蛇忽挣扎得更为剧烈,竟冲破了盆壁,又咬了他一口。
他呼吸一滞,登时捉住那条蛇,毫不留情地掐死七寸。
等蛇没了气息,他才扔在地上。
他撑着床沿,想站起身。
但一股热意陡然涌上,将他的意识抹了个七七八八。
身形两晃,他又摔倒在地。
“你被咬了?”池白榆上前,捉住他的胳膊,“咬在哪儿?”
“无事,我——”述和梗了下喉咙,所有的感官都集中于被她握着的那条胳膊上。
热。
浑身都热。
唯有她握紧的那处,分得了一点舒适的凉意。
沈衔玉也在此时上了楼。
他躬了身,摸索着墙壁往声响处走去。
“出了何事?”他问。
“他被——”
“无事。”述和接过话茬,吃力往外挤着字,“你先,下去。”
池白榆以为是说她,便问了句:“伤口不用处理吗?”
“并非说你。”述和难耐地低喘了声,转而反握住她的手。
“那——”
“好同僚。”意识已不算清明了,但述和还是放轻了声音问,“先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池白榆大致猜到他在说什么,却道:“你确定不先把伤口处理了,再说这些吗?”
述和疲累而迟缓地眨了下眼,眉眼间偏还带着一点笑。
“方才不是问,缘何脸这般红吗?”他的手缓缓往上移,扣住了她的臂弯,“那如今可感觉到了,手也在发烫。”
的确烫得很。
跟夏天的烈日一样烘烤着她。
池白榆突然反应过来:“是那蛇?”
“嗯,先前也来了一条。”理智一点点被烧在心底的欲念蚕食,述和此时难顾上身在何处。
他靠坐在床边,握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进怀里。
让她斜坐在腿上后,他抬起两条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牢牢圈住了她。
“若还作数,便让我抱一会儿吧。”他将下巴轻靠在她的肩上,吐息越发灼热,“仅抱一会儿,就够了。”
池白榆被他侧抱着,清楚感觉到那两条胳膊跟着了火似的。
烧,箍得还紧。
撒在侧颈的吐息也是,热到有些发烫,偏还急促。
她也琢磨出来了。
之前他提起道家三尸,说什么奢欲、食欲和淫//欲。
昨晚上那前来还愿的老爷带着无数金银钱财和美味佳肴,为的便是勾出他们的奢欲和食欲。
但都没成功。
眼下看来,应该就是最后一种欲念了。
想到这儿,她偏过头去看述和的脸。
却见他将她整个儿圈在怀里,已经闭上眼了,似作休憩。
虽然他身上烫得慌,可看起来好像还能忍。
那就行了。
他们现在仍是在梦里,要是肆无忌惮地放纵欲念,恐怕就出不去了。
等等——
池白榆面露一点疑色。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来着?
思索间,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乱飘,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狐狸木雕。!!
竟然忘了,还有个人!
她倏地转过脑袋。
刚才述和抱她时,沈衔玉还在楼梯口站着。
但现下,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跟前,躬着身,松束的银发从左肩垂落,系在上面的红绳晃啊晃,有些灼目。
“小池姑娘,”他的手朝前探去,似想弄清楚她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何事?”
“没!”池白榆竭力往旁躲,以防被他够着,“书找到了,你往后退一点儿,在你的左手边。你看看是不是这本,要是的话,可以先拿下楼。方才躬着身找有些累,我坐这儿歇会儿。”
沈衔玉一顿。
片刻,他道了声“有劳”,便往后退了步,转而去摸那本书。
池白榆勉强松了口气,又想调转个方向——
她被述和侧抱着,恰好背朝着沈衔玉,须得使劲儿转过脑袋才能看见他。
但她刚动了下腿,就被述和压下。
“别动。”他气息发颤道。
那方,沈衔玉翻书的手一顿,须臾又移过手指,摸索着书页上的字。
述和的手牢牢压在腿上,池白榆动不了,只得凑到他耳边,耳语说:“这样看他有些吃力。”
温热的呼吸盘旋在耳边,那股扎进骨头里的痒更为明显。述和疲倦抬眸,恍惚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他问:“看他,做什么?”
池白榆说:“他没被蛇咬吧?那最好还是别让他发现这事儿。”
述和忽轻笑了声。
“你笑什么?”
“无事。”压在腿上的手又搂上了腰,述和低着颈,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相撞。他道,“好像不起效,怎么办?”
同清水丸一样,抱着她起先的确有效。那股凉意熨帖着燥热,也压下了欲念。
但时间一久,热意又扑涌而上,令他更为昏沉。
池白榆觉得这蛇毒肯定有问题。
明明被咬的是他,但被他抱了会儿,她竟也感觉到一点热意。
喉咙有些发干,她抿了下唇,低声说:“不行啊,要是不克制着,就着了他的道了。”
“嗯,好。”述和低低应了声,右手掌着她的臂弯。
他的指腹在她的手肘处轻轻摩挲着、捻着。那股力道不大不小,又恰是揉在不算敏感的地方,却跟细密的针一样扎下,戳刺出酸酸的痒意。偶尔又揉过麻筋,引起一阵堪称尖锐的刺痒。
没一会儿,池白榆就被他捏得整条胳膊都有些发麻。
她本来还想甩开他的手,却渐觉那点热意越发强烈,热腾腾地烧着她的理智。
最终,她索性将脸埋在了他肩上。
“得忍着。”她的另一条胳膊无意识地搂上他的腰,微微眯起眼了,嘴上却还在说,“不能掉陷阱里去了。”
“是。”述和又好脾气地应她,纵容着她似的。他平日里说话就懒懒散散的,这会儿更是没使上什么劲儿,“但不过些许,亦无事。”
“当真?”
述和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俯首贴近她的耳畔,轻轻咬出两个字:“当真。”
这回不光有滚热的吐息撒下,他的唇也若有若无地擦过耳边,
激起的微痒令池白榆不自觉偏了下头,但很快又转回来。
他还在捏揉着她的胳膊,却已游移至手腕附近。
捏她的腕,摸索着,偶尔用指腹压着她的脉搏,最终划过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一个轻飘飘的吻便是在此时落下的——落在耳廓附近,似有似无地含吻着耳边,舌尖轻轻扫过,卷起一点湿热的麻意。
池白榆没忘记旁边还有个人,尽量屏着作颤的呼吸。
竟然比食欲还难对付,这道人也太狡猾了。
很快,这般简单的轻抚就已压制不住那股欲念了。
她松开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推了把,有些吩咐他的意思:“再碰一碰,别处。”
述和转而掌住她的腰际。
他往常处理锁妖楼的事,讲求的是面面俱到。
伏雁柏看着随性率任,其实对何事都要求甚高。因而不论他做何事,都万分严谨仔细。
眼下亦是如此。
他如方才对待手臂那般按揉着,并从她的呼吸变化、身躯颤动的幅度中,窥着她的情绪。
偶尔呼吸稍促,他便会停下多按两番。
但又不会由着她陷在这令脊骨作抖的快意里。
忽地,池白榆察觉到有何物贴上了后背。
暖烘烘、毛茸茸的。
她分神瞥了眼,发现竟是条狐狸尾巴。!
她倏地看向那方,却见沈衔玉仍然静坐在那儿,指腹在书上游移着。
只是他又多了条尾巴,且就这么托在了她的身后。
诡宅里常年阴冷,因而她时常穿得厚。
这会儿,那条看似柔韧的尾巴,却格外轻巧地拨开衣摆,时轻时重地扫过她的后背。
池白榆一下微躬起背,竭力咬着唇才堪堪忍下促乱的呼吸。
下一瞬,那条尾巴有如乱扭的蛇,挤开厚重的衣摆。尾巴尖贴在了她的脊骨处,毛茸茸的,却不是那么松软,反而有些扎人。
尾巴尖扫过脊骨,引起阵几乎压不下的颤栗。她不由得俯了身,两手都搂在述和的颈上。
那条尾巴不住地扫、轻抚。片刻,又有一条尾巴凑上,借着先前那条拨开的缝隙,灵活钻了进来,紧紧圈住她的腰。
也是此时,述和才有所察觉。
他有些不快地拧眉,抽出身旁的画卷,挑开其中一条狐尾。正要挑第二条时,先前那条忽地劈打下来,打落他手中的卷轴。
画卷落地,击打出不小的声响。
池白榆一下回神,抬头。跟在被子里焐着睡了一整晚似的,她的脸有些发烫,视线也还空茫茫的。
“述大人。”不远处的沈衔玉温声开口,“此为何意?”
第057章 第 57 章
述和忍着从心底深处翻起的躁意, 没精打采地瞥他:“看你的尾巴跑错了地方,搭把手而已。”
游移在书页上的手一顿,沈衔玉微微抬头, 面上带着温和的笑。
他道:“或是它觉得述大人有些吵闹,一时忍受不得。叱骂两句无妨, 又何须动手。”
“它?”述和轻笑,“险些忘了,你虽看不见,一双——不, 眼下或是两双耳朵, 却比狗都敏锐。”
沈衔玉合上书页。
他不过瞧起来平静, 心底却并不好受。
被那条小蛇咬过的伤正在缓慢恶化,以至于整条胳膊都有些发麻。
更难忍的, 是流窜在体内的那股灼热。
像是往心间放了一捧火, 热烘烘地烧着。但并不叫人暖和,只凭空烧出些难耐的痒意。
那痒落在骨头里, 碰不着,也平复不了。
狐尾不安地抖动两番,尤是尾巴尖儿,跟过了电似的乱颤。
理智饱受煎熬, 但他保持着面上的平静,语气也温和:“述大人虽在雁柏身边做事,但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尽学得些刻薄, 恐怕难有造化。”
述和正欲回刺,身前忽然拢来一片畅快凉意——
许是等得不耐烦, 原本侧抱在怀里的人突然腿一跨,与他面对面紧贴着了。
池白榆跨坐着, 两条胳膊搂着他,半边脸埋在他的肩颈处。
她这会儿还能分出心神去想其他事:述和说得果真不错,梦境果真在放纵人的欲念。
一如昨晚看见那些珍馐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饿。
又如眼下,那股暖烘烘的热正不住往她心里淌。
也是贴得近了,她才发觉他也置身欲壑中。
起伏难平。
跟坐在炎炎夏日的假山石上差不多,略微烫了些,又有些硌人。
余光里,那条狐尾又凑了上来,乖顺而亲切地贴在她的腰侧。
她的视线一垂,须臾又抬起。跟坐在石头上调整位置一样,她慢慢吞吞地磨了下。
只不过刚有快意涌起,她便听得声闷哼,腿也被他牢牢按住。
述和:“别动。”
他的气息不算平稳,仅靠理智已难以平复。
忽地,那条贴在身侧的狐尾也摇摇晃晃地凑上前,盘在她的腰身上。
尾巴滚烫,尾尖儿又殷红灼目,如一簇火苗般搭在她的腹前。那毛茸茸的尖儿扫着、拨着,在她的腹上划出一圈圈的痒意。
那尾尖儿似还想往上探,池白榆虽然被绒毛刺得有些痒,却极大缓解了那点热意。她索性将整张脸埋在了述和的肩上,气息不匀道:“你方才说的,不过……不过些许便无事。”
述和稍顿。
片刻,那按在腿上的手转而扶在她身后,掌在尾椎附近,又将她往身前带了两分,似乎在纵容,甚而回应着她的磨蹭。
一点酸涩渐从后腰往上涌,他喉结微滚,压抑住即将脱口的低喘,问她:“是。只不过忘了商量……些许,是何程度?”
“眼下应该算是些许中的些许了吧。”池白榆忽抬起头,不确定道,“或许还可以更多一点。”
述和抬起另一手,托住她的后颈,或揉或捏着。
他问:“那要如何?”
不等她应声,那赤红的尾尖儿已悄无声息地滑入衣摆,就在挑开里衣的前一瞬,却被述和察觉。
他又抽出画卷,一下挑开它。
狐尾刚被拨开,便直直打下,这回径直劈向他的左肩,在半空划出猎猎声响。
力度之大,似要劈断他的整条胳膊。
但述和动作更快,阁楼太矮,没法舒展身躯,他便抱池白榆往床榻滚去。
变化来得突然,池白榆的理智也恢复几分。
被他抱着在床上滚了圈后,她扶着一旁装画的大瓷瓶坐起身。
这会儿她已面生薄汗,喘息不止,跟在大热天里走过一遭差不多。
“别着了道了我跟你说。”她清醒大半,头还发着热,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像在提醒自己似的。
述和瞥她,却觉好笑。
“这又是在与谁说话。”他忍着堪比蚂蚁啃噬骨头的难耐劲儿,话锋一转,“待出去了,再谈这些。”
那方,沈衔玉也已收回了攻击性十足的狐尾,脸上一派温和。
“法子找到了,只不过要些活人血。”他微微偏过头。
那双淡灰的眼眸没有神采,但池白榆总有种被他盯准的错觉。
他问:“小池姑娘,你身上带了刀?”
池白榆稳着呼吸,半晌才说:“是,要拿来取血?”
沈衔玉应是,又道:“需用活人血画出引鬼阵。法阵一成,或有无数鬼魂被吸引进来,实在危险,还得再想个护身的法子。”
池白榆默了瞬:“……你该不会是想用那缕妖气吧?”
“在那道人入梦前,我仍然无法操控这梦境。”沈衔玉道,“眼下看来,似乎别无他法。”
池白榆正犹豫着该不该把妖气给他,但她忽然想起什么。
“先试试吧。”她道,“到时候若真不行,再用那妖气。”
引鬼血阵需要用到他们三人的血,她在楼下的供桌上找到了一个木碗,跟述和用剜心刀放了小半碗的血。
蛇毒的毒效还未褪去,且越发强烈。
放完血后,述和有过片刻的清醒,很快就又昏沉下来,靠坐在狐狸木像后面,从喉间溢出难耐的吐息。
池白榆只是受了蛇毒的间接影响,倒还能勉强保持理智。
端着那小半碗血走到沈衔玉身前,她没把剜心刀给他。
毕竟以后还得用这刀攒他的血,最好不让他碰。
“你看不见,干脆让我帮你,省得口子划太深了。”她拎了个板凳坐在沈衔玉旁边,“就割手臂上,行吗?”
只被咬了一口,沈衔玉比述和的情况好上那么一点儿。
他尚能保持冷静,不过那四五条狐尾一直在不受控地乱晃。
当她走近时,便有一条情不自禁地缠上她的胳膊,且在不断摩挲、绞缠。
“有劳。”沈衔玉抬起左臂。
池白榆利索划出条口子,很快就有血溢出。
她将碗放在地上,扶着他的手臂,以免血滴在了碗外。
殷红不住滴下,又有一条尾巴缠上她的左臂,尾尖虚搭在她刚刚划出的伤口附近。
她已经涂了药,又用纱布简单包扎过,那尾尖就这么抵在纱布上,缓而慢地抚弄着。
偶尔又用尖端轻碰一下那伤,温柔到近乎啄吻。
这一举动仿佛是在帮她缓解痛意。
也的确有效果。
只不过是因为在尾尖的抚弄下,热痒渐渐压过疼痛。
池白榆快有些扶不稳他的手,忙道:“你的尾巴能不能……暂且收一下。”
沈衔玉听见他二人的呼吸交缠相融在一块儿。
他想她一定没有察觉,毕竟这声响太小、太过不起眼。
可当他捕捉到她呼吸间的微颤与起伏时,又不免去想,当真要推开那尾巴吗?
他以为她也从中感受到了哪怕片刻的欢愉。
但最终他只低声送出句歉语,作势收回狐尾。
与他不一样,那些尾巴却不见收敛。
在一条尾巴抚上脊骨的瞬间,池白榆忍着颤栗说:“好像又不听你的话了。”
“它们从未这样过。”沈衔玉的声音轻缓,哪怕没多少起伏,也带着点惑人的意味,“想来是因为喜欢小池姑娘。”
“那……”
“或许你来‘告诉’它们,它们便会听话了——像之前教过你的那样,可还记得?”
池白榆犹豫一阵,道:“那你先就这么举着,尽量别晃。”
话落,她松开手,转而捉住缠在她左臂上的尾巴。
手指陷在白茸茸的毛里,她一时没忍住,掐了把。
沈衔玉面色稍变,淡灰的眼眸略微眯了下,更像双上挑的狐狸眼了。
尾尖快速颤栗一阵,池白榆开始顺着狐毛往下捋,并轻声道:“先松开,我还有事要做。”
沈衔玉的呼吸促乱一瞬,抬在半空的手臂也微不可察地抖了下。
半掩在发间的狐耳开始作颤,耳尖灼烫,似在渴望着同样的安抚。
他稍屏着呼吸,温声提醒她:“若不听话,亦可摆出些厉色呵斥它们。”
呵斥自然用不上。
在她说出这话后,原本紧缠在她胳膊上的狐尾就松开了。搭在脊背上的那条也是,顺着脊骨往下一划,最终安静地伏在了她的身侧。
把狐尾一条接一条地摘下去后,池白榆又扶着他的胳膊继续接血。血接得差不多了,她拿来那本驭鬼诀,照着他指的那页,在狐狸庙正中间画下了引鬼血阵。
那方,述和已快神志不清,无意识地蜷躺在地,连耳根都变得烫红。
事不宜迟,她将最后一样东西——三人的三绺头发——丢进了阵心。
霎时间,血阵散成血雾,如濛濛细雨般飘在半空。
而血雾上方的气流开始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偌大的漩涡。
有灰色的影子不断从中飞出,争相扑向那片血雾。
是鬼!
池白榆屏住呼吸,按照沈衔玉先前提醒的躲在一边。
无数鬼魂扑涌而出,龙卷风般涌进血雾。
忽地,一只鬼猛然看向他们的藏身处。
它一下飘至半空,仰着脑袋嘶嚎一声。
那些鬼登时停下,齐刷刷地望过来。一双双眼睛空洞无神,却又折出分外明显的贪婪。
被发现了!
她站起身,扯过一边的帘子盖住述和。
其中一只鬼也在此时扑上。
有了打前的,其他鬼接连跟上,如一道道迅疾的灰影。
“小池姑娘。”沈衔玉低声唤道。
池白榆心知他是想要那缕妖气。
但她到底没交出袖中的瓷瓶,而是往前一步,抬起右手。
她尚且不确定这法子是否有效,连牙都咬紧了,另一手则捂着胸前的保命符吊坠,以备不时之需。
最前面的那只鬼自然不怕她,甚而准备咬掉她的手。
它的嘴角开始往两端裂开,露出森白不齐的尖牙。
“小池姑娘?”沈衔玉察觉到不对,抬起雪白的狐尾朝她所在的方向探去。
倏然间,她的掌心爆开一片白光,须臾间便充斥整座庙,吞没了从漩涡中涌出的无数鬼怪。
离她最近的那只鬼像被火烧着一般,从额头开始破碎,眨眼间整只鬼都碎成了齑粉。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嘶嚎与哀叫回荡在这座庙里,刺耳尖锐到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有效。
池白榆勉强松了口气。
这还是之前去三号房时,沧犽画在她手上的镇鬼印。
不过她那时忍着没用,不想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但那白光也实在刺眼,扎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半眯着眸,恍惚视线中,隐约瞧见一人穿过那些嘶嚎挣扎的灰影,朝她而来。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张黄纸。
气流翻飞,将那黄纸掀起一角,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还有微微往上挑着的唇。
是那道人。
“那道人来了!”她提醒一旁的沈衔玉。
也是同时,她看见那唇一张一合。
在无数鬼号声中,她听见那道人说:“杀了贫道这么多鬼,难以就此了事。”
威胁她?
池白榆片刻没犹豫,抬掌就向那道人打去。
左右镇鬼印还没失效,多解决一个也无妨。
那道人也在此时朝她伸来手,想要抓住她。
在他扣住她左肩的同时,她的右掌也打在了他的前额上。
她看见他的前额像是点着火了的纸,瞬间就烧出个漆黑的洞,就连黄纸也被烧着了。
压在她左肩上的手扣紧些许,他脸上的黄纸掀开一角,露出只白惨惨的眼。
并无瞳孔。
池白榆吓了一跳。
但下一瞬,那眼球突然一转,转出只灰白色的瞳孔,上面还刻着漆黑的符文。
“看见你了。”他道。
第058章 第 58 章
扣在池白榆肩上的手收紧了些, 那道人似想将她拉过去。
不过火势已经蔓延至胳膊,很快就将他的那只手烧得支离破碎。
这火似乎只对鬼起效用,她身上倒没沾着半点儿。
恰在此时, 一条狐尾卷住了她,将她往身后猛地一拉。
霎时间, 一阵天旋地转。
周身的光景都扭曲旋转成斑斓一片,并快速被黑暗吞没。
意识消散的前一瞬,她听见那道人的声音:“若再阖眼,便梦中相见罢。”-
最后一点光影被暗色吞噬, 池白榆倏地抬头。
耳畔传来烛火燃烧的噼啪炸响, 一片死寂的房间中, 她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如鼓心跳。
她抚着心口平息一阵,环视着四周。
又回到沈衔玉的房间了。
沈衔玉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述和则蜷躺在地, 两人都还昏迷不醒。
但不见那道人的身影。
她看了眼表——
23:54
她记得进沈衔玉的房间时,还没到九点。
看起来只过了将近三个小时。
而他们在梦中待了快两天。
是因为梦里梦外的时间流速不同, 还是真在这儿睡了这么久?
没工夫细想这些,她绕过桌子往外走。
这会儿已经快零点了。
要放在平时,所有的房间门应该都已经上了锁。
而现下述和还昏着,根本没人去关门。
也就是说, 那些妖鬼很可能还在外面。
她本来是打算去看一眼走廊外面的情况,但刚走过述和身旁,裙角就被人拽了下。
池白榆垂眸一看。
不知何时, 述和已经醒了。
他疲倦眨了下眼,踉跄着缓慢站起。
“这便要走?”他有气无力道, 唇角还带着点不明显的笑,“要留我一人在此处?”
池白榆瞟了眼椅子上坐着的沈衔玉:“那儿不还有一个人吗?”
述和没往那边看, 似乎并不关心沈衔玉如何,他问:“身上有没有何处不适?”
“没。”池白榆活动了一下胳膊,“除了头有点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做了太多梦了。”
“无事便好。”述和语气淡淡,“那妖气可还带在身上?”
池白榆摸了下袖袋,那瓷瓶果真在里面。
倒是神奇。
明明是梦里的东西,竟也能带出来。
“还在。”她说,“接下来怎么处理?”
“给我罢。”述和道,“连同我这瓶,待会儿一齐交给雁柏。”
“交给他?”池白榆边说边从袖袋里拿东西,“可他不是——”
话至一半,她忽然顿住。
对啊。
她去沈见越的房间观测阴气前,述和还说伏雁柏短时间内醒不了。
估计得要个三五天。
那眼下他的“待会儿”一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察觉到一丝怪异,眼神缓慢而谨慎地往上瞟了眼。
这房间里仅点了几盏烛火,很暗。
因而刚才她并未看清他的脸。
此时有意观察了,她才发觉一点微妙的不对劲——
他的眼睛上像是蒙了层淡淡的雾,虽说看起来是在瞧她,但他的视线并未切切实实地落在她身上。
观察这些时,她的手还在袖袋里摸索着,制造出一点儿响动。
“跟其他东西混在一块儿了,不好拿。”池白榆小心翼翼往后退了步,“我怕东西撒出来了,你等我一会儿啊。”
“好。”身前人神情如常地应道,似乎没发现她往后退了步一样。
若说池白榆刚才还只是怀疑,这会儿就算百分百确定了——
眼前这人根本不是述和。
是在她退出好几步后,那人察觉到了异样。
他面容微动,只问:“找到了吗?”
“出去再给你吧。”池白榆已快退至门口,“先抓紧时间出去。”
那人沉默片刻,忽轻笑了声。
池白榆现在是百分之两百的肯定了。
虽然同样是笑,但述和脸上绝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还是太有精神了点儿,活人气也重,她想。
“在此处给也无不同。”他语气温和,“为何要离开呢?”
说话间,他的面容、身形都开始变化。
最终变成了沈衔玉的模样,在暗淡的烛光中“望着”她。
池白榆:“……精神气真足啊你。”
这狐狸精。
为了骗回那缕妖气,真是竭尽一切办法。
两眼一睁就开始装是吧。
她又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沈衔玉”,已经变成一片纸了。
想来他和沈见越修的是同一类术法。
沈衔玉面容温和:“寻常人等,不会与狐妖作对。”
池白榆警觉:“别把我扯进去啊,我都是听指令做事。让我拿妖气的是述和,往上数还有位伏大人。你想结仇,或是报复,便找他们去。”
“自然。先前沈某在梦中便说过,此事与小池姑娘无关。”沈衔玉顿了瞬,“但瞧你日夜疲累,想来在雁柏手下做事也不易。”
这话池白榆没法否认。
她如实道:“是有点儿。”
“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对吗?”
“什么意思?”
“小池姑娘若想往后轻松些,沈某亦可相助。”
“……理由?”
“对见越而言,姑娘亦师亦友。某为他兄长,理应也站在小池姑娘这边。”
池白榆没被他糊弄住:“这你就想错了。我能对他好,是因为我还在此处当差做事,多少可以给他些便利。好比手里有糖才能给他糖吃,但现在我手里的糖全是伏大人给的,你明白吗?”
她的确需要些帮手。
不过沈衔玉还有待考察。
一是他和伏雁柏的关系似乎不错。
再者,他如今待她好,还是出于沈见越的缘故。但要是哪天沈见越发现她欺瞒了他,那就麻烦了。
而且他还被关在这锁妖楼里,到底有些受拘束。
沈衔玉也没勉强她的意思,只道:“若小池姑娘想好了,沈某随时在此地恭候。”
“可别。往后休要再说这些话了,今日我权当没听见。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池白榆转身出去,顺带合上门。
门合上了,走廊却没陷入昏暗。
借着余光,她瞥见不远处的二号房,还有楼梯口另一边的四五六三间房,都投出一点浅浅的光亮。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房门口,脑袋微低着。
“……”
好像有点关早了。
一号房离大门还不算远,她屏了呼吸,谨慎往外挪着。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一鼓作气冲出去,就瞥见一点人影映在了楼梯口的墙壁上。
随后闯入眼帘的,是三根倒握在手里的香。
哪怕辨不出人影是谁,她也认得那三根香。
是那道人!
她刚好走到沈见越的门口,想也没想就推门而入。
进了门后,她拨开一条窄缝儿,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还没看两眼,她身后突然落下一句:“仙师。”!!
池白榆好歹忍着没出声,倏地转过去。
身后,沈见越看向她的眼神中压着一点疑色。
“仙师您——”
池白榆抬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的食指压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安静。
沈见越颔首以应,视线往上一挑,忽瞥见什么。
他越过她往前一步,将她拉至身后,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
下一刻,那条窄缝外便出现一张残缺不全的黄纸。
或说得更准确些,是个人。
不过脸上贴了张黄表纸,看不见模样。身上还烧着大大小小的洞,里面漆黑一片。
“谁?”沈见越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心弦紧绷。
那道人说:“贫道在找人,听见此处有人说话,特来看一眼。”
“我自言自语罢了,走。”沈见越毫不客气地抬手,作势关门。
只是道人手里的三根香突然探进,卡在门缝里。
看着脆弱无比的香,竟比铁还牢固,根本折不断。
“何必心急。”他从容道,“倘若此处没有贫道想找的人,自会离开。”
眼见那三根香探进房门,沈见越忽有种领地被人侵占的躁怒。
出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地面的木板缝隙里陡然爬出许多米粒大小的蚂蚁。
都是用墨笔画出来的,看着极为可怖。
那些蚂蚁见了道人跟见着树似的,迅速往他身上爬去,甚而想往那些漆黑的洞里钻。
道人不恼,只叹笑一声:“实在麻烦。”
他收回那三根香,没声没息地走了。
确定他走远了,沈见越才勉强松缓下神经,转身看躲在后面的池白榆。
“仙师,您——”他神色忽变。
池白榆本还在想那道人的事,见他忽紧拧起眉,登时也跟着紧提起心。
“怎的了?”她问,并悄声往旁挪了步,随时准备离开。
“您受伤了?”沈见越声音发紧,“何人弄出的伤?方才那有病的道人?”
“受伤?”池白榆只觉奇怪,“没啊,我又没遇着什么事儿。”
“脸上,确然有伤,还需及时处理。”
但见他神情焦灼,她还是取出镜子看了眼。
借着镜子,她看见了沈见越所说的“伤”。
就是刚才睡觉,压出来的一块红印子。
“……”
真是好大一块伤啊。
“这就是压出来的红印。”她收回镜子,“你在这儿做什么,不该在画里吗?”
刚才险些吓着她。
沈见越如实道:“弟子在房中设了法阵,如此仙师一来,弟子便知晓了,也好出画来迎。”
“……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这是弟子分内之职。”沈见越稍顿,不大确定地开口,“但仙师,不知您方才去了何处?”
“走廊。”池白榆说。
“走廊……”对她这敷衍式的应答,沈见越面露一丝担忧,“那可曾在走廊里,遇见过什么人?”
“为何问这话?”
“仙师身上……有其他妖类的气息。”沈见越绷着脸,紧盯着她。
或说得更准确些,是狐族妖气。
第059章 第 59 章
池白榆一下想到藏在袖袋里的那缕妖气。
她无意识地将右手往后藏了下, 神情自若道:“就是你那兄长,刚刚进来的时候碰着他了。”
果真是他。
沈见越眉头更紧,心底漫上股说不清的惧怕和恼意。
他问:“他可曾对仙师不敬?”
“那倒没有。”池白榆面不红心不跳地胡诌, “他和刚才那道士在说什么话,我恰巧路过, 被那道士看见了。他估计以为我偷听呢,所以才来找我。这种事他一旦认定了,就算我解释再多,他恐怕也不会信, 索性躲他——也幸好有你拦着, 那人看着就有些可怕。”
听得最后一句, 沈见越的眉眼间掠过丝赧然。
他垂眸道:“是弟子分内之职。”
“……”
你一天的职务还挺多哈。
沈见越又看她,眼中带了些不明显的希冀:“仙师这回来, 是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吗?”
“没。”池白榆答得干脆。
那点希冀一下散得干净, 沈见越低声应好。
“为师就是来看看你。白天见你变成了骷髅,也不知道你恢复得如何, 便来瞧一眼。见你无事,为师也就放心了。”
仙师竟是专程来看他的?
沈见越心头微动,抬手礼道:“有劳仙师挂心,弟子身体已无恙。”
“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池白榆一步一步往外挪着,“那我——”
“还有一事。”沈见越忽又开口,“有些话虽然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 但弟子实在是出于担心。”
池白榆忽觉不妙,迟疑着道:“你说。”
“这外界实在凶险, 譬如今日那野道,看起来就颇为无礼, 险些冒犯了您。”沈见越稍顿,“而且弟子听闻,有外人入了虚妄境。”
池白榆眼皮一跳:“外人?谁?”
沈见越面色郁沉,语气陡然冷了下来:“无荒派人士,大概又是他们派来的细作。”
好耳熟。
听起来挺像她的人设。
池白榆问:“什么细作?我在宅中住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什么外人来啊——该不会是在说我?”
“断然不是!”沈见越语速稍快,“这府邸宽阔,您没碰上那人实在正常。况且那般阴险作派的小人,又如何敢在仙师面前现身。”
池白榆越发不安。
不会吧。
无荒派真派人来了?!
那岂不是一下就要戳穿她?
她的心跳一时快了不少,但仍然保持着面上镇定,问:“你怎么知道这事儿?是见着那人了吗?”
沈见越略一摇头:“不曾见过,是有人将此事说与了弟子。”
“谁?”
“仙师应该不曾见过。”沈见越往左瞥了眼,“他就住在那楼梯旁的房间里,是个文弱书生。虽然鲜少出来,却知晓天下事。白日里我上楼时,见他往外递了张字条,说是宅中有细作。”
楼梯旁边。
那就是四号房了。
四号……
她只觉得听着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才突然记起一事。
之前那簿子上就提到过四号,说是他险些被十号给杀了。
是因为是个文弱书生,战斗力比较低吗?
她又问:“那他没说那细作长什么样?你说无荒派的人都阴险狡诈,我还得在外面待两天,提前打听些消息,也好提防着点儿。”
“说了。”沈见越如实道,“不过弟子尚未理解透彻,依那字条上写的,只道是‘天外客’,又说什么言行怪异,最好避而远之。”
池白榆:“……”
好了。
她知道了。
根本没来人,那书生说的“细作”,八成就是她。
但他怎么知道这些的?
沈见越神情郁郁道:“这楼中本就藏有一个细作,如今外界来人,多半是想来个里应外合,将锁妖楼中的妖鬼抹杀干净。”
原来是这——等会儿!
什么?!
本来就有细作?
池白榆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仙师有所不知,这也是那书生卜算出来的。说是这狱中妖囚,有一人是无荒送进来的细作。不过暂且不知晓是谁,他又素来不喜那伏雁柏,便只将此事告诉了弟子一人。”
有一瞬间,池白榆感觉脑子都空了。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道:“你俩看起来关系还不错——先前那字条,他也只给了你一个人?”
“弟子不晓。”沈见越稍顿,“弟子与他的关系不算亲近,只不过他总爱往外递信。视而不见,又太过失礼。”
池白榆琢磨了片刻,意识到什么。
她猜书生不止给他一个人递了字条,递字条也并非为了提醒,而是打算找到真正的无荒细作。
真正的细作一旦看见字条,十有八九会找她,那书生也能借此揪出这人。
乍一听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唯独有一点疏漏。
她根本就不是无荒派的人啊!
那就更奇怪了。
那书生说她是无荒派人士,可这说法是她在刚入诡宅那日提起的。
也就是说,要么他用了某种法子,足以监视整个诡宅的动静。
要么就是他故意这么说,好钓出那个真正的细作。
只不过对她而言,不论哪种情况都不算好事。
她将此事记在心上,本来打算回去问问述和关于四号的事,却听沈见越说:“自从上回见仙师施展术法后,弟子近来一直在修炼,苦修多日,仍然无法抑制住气息,难以同您一样悄无声息地施展术法。不知仙师现下可有空闲指点?”
“……”她要真会那什么术法,也就不用整日躲着他了。
但总是敷衍了事,未免惹他生疑。
想了想,她摆出副严肃神情,先是忽悠了他一顿:“这些天为师也是有意不提起此事,就想看看你到底是真心想学,还是一时起兴——这也算得是入门考核了。”
听见“考核”二字,沈见越的神情登时变得凝重些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如今你主动提起,至少说明态度不错,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想学。”见他的神情略有放松,池白榆话锋一转,“不过……你说你苦修多日,口头上的话谁都会说。待会儿小考一次,为师便知是真是假了。”
这话一出,沈见越的心弦登时紧绷几分。
他这些天只忙着修炼,却从未想过还有考核。
早知如此,他该再勤勉些才是。
池白榆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就是要这效果。
只要她再严厉些,把要求拉高到极致,那他应该就不会整日想着让她去沈府了。
“走罢。”不等他开口,她就已朝壁画走去。
她看准了头回见他的那处水榭,抬手搭上。
*
画境水榭。
沈见越提笔凝视着桌上的宣纸,却迟迟不敢落下。
他的额上已生出薄汗,神情也紧凝着。
直到一滴墨滴下,染浊了那张纸,他才慌神放笔,一把抓起纸,乱揉成一团,丢开。
“仙师见笑,弟子另换一张。”
池白榆坐在他对面,视线随着那道墨色的抛物线飞过去,又移回来。
第六张了。
他就这么杵在那儿,不画,也不出声。
她忍不住问:“……你这几日,练的是站桩?”
沈见越的脸上浮出一点薄红,提笔的手有些作抖。
“弟子只是……难以平复心绪。”
“为何?”
“既是考核,总有好坏之分。倘若……弟子做得不好,实在有愧仙师教导。”
“……你是觉得攒够十张沾了墨点的白纸,就能通过考核了吗?”
“并非。”沈见越盯着那张空荡荡的纸,心头有慌意蔓延开。
“算了,你站那儿别动。”池白榆走到他身旁,一手撑着桌子,看着那纸,“想画什么?”
“翠竹。”
她点点头,忽握住他的手。
沈见越的手微抖,险些又滴下墨点。
“仙师您……”
“手别乱抖。”池白榆说,“现在慢慢把气息收敛回去。”
她没法完全包裹住他的手,便只拢在了上端,另一半则捏着笔杆。
沈见越反复调整着呼吸,逐渐敛住妖气与鬼气——这些他练习过多次,很快就收回了气息。
池白榆对什么妖气鬼气只有个模糊的感觉,根本把握不准。
但忽悠的法子多得是,于是她反问:“你觉得自己收敛得如何?”
沈见越隐约察觉到她比平时要严厉许多,从入画开始也不曾笑过。
这点微妙的变化使他不得不心弦紧绷,仔细检查着周身气息。
终于,他在笔尖处捕捉到了一点鬼气。
虽然微弱,可也的的确确地存在。
实在不该!
他暗自在心底叱骂了自己两句,耐心收敛干净,才道:“仙师,都已敛净了。”
“好。”池白榆松开手,“再画一次试试。”
沈见越尝试着画出翠竹。
可与之前一样,一落笔,原本收敛好的鬼气就又跑了出来。
他顿住,阴着张脸道:“弟子又出错了,还请仙师责罚。”
池白榆其实什么都没感觉到,但自然不能表现在脸上,便问:“缘何出错?”
“弟子心不静。”
“那是得罚。”池白榆想了想,“你把手伸出来。”
伸手?
为何?
沈见越心中不解,却是照做。
看他伸了右手,她道:“换一只。”
他便又伸出左手。
也是在他伸出手的瞬间,池白榆顺手拿起桌上的竹条,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掌心上。
一鞭下去,他的掌心登时浮出一线红肿。
按说鬼魄没有痛觉,但他这副身躯是用鬼气画成的,与活人大差不差,因而还是感觉到了那阵肿痛。
沈见越轻嘶一气,下意识拢手。
可那竹条的尖端压在他的手指上,上下碾了两回。
“别握着,摊开。”池白榆道。
第060章 第 60 章
缓过那阵带着麻意的疼痛后, 沈见越摊开手。
又一记竹条落下,跟方才的位置差不多。很快,便有崭新的红痕覆过原本的印记。
打过两下后, 池白榆问他:“现下是何感受?”
“多谢仙师挂心。”
她一怔:“什么?”
沈见越垂下有些阴郁的眉眼,说:“打在左掌, 右手尚能持笔。”
池白榆:?
她道:“我是问,现在心静下来了吗?”
沈见越颔首。
“那便再画一次罢。”
沈见越屏息凝神,再度提笔。
这回他画时,仍有鬼气外泄。不过已经少上许多, 若非留心观察, 根本发现不了。
耐心等他画完, 池白榆照常问道:“这回感觉如何?”
沈见越谦逊道:“仍有不少瑕疵。”
池白榆点头,正要跟一句“和为师想得差不多”, 却又忽然顿住。
见他紧绷着张脸, 仿佛遇着什么生死大劫一样,她语气一变:“已经做得很好了。”
沈见越微怔, 抬眸。
相比起平日里常有的好脾气,这点夹杂在严厉中的丁点温和显然更令人动容。
好比荒漠中的一点水,分外难得,又熨帖着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他迟疑着问:“真的?”
“自然。”像是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不假, 池白榆顺便抬起手拍了两下他的头。
拍第一下时,还没什么异样。
可第二下刚落下,她的掌心就陷在了一团松软的茸毛里。
她一顿, 视线移向他的发顶。
不知何时,他的头上竟多了对雪白狐耳, 且左耳恰巧被她压在掌下。
这狐耳的手感不比狐尾差,柔韧软和, 耳朵内侧还冰冰凉凉的。
她一时没忍住,捏住耳尖搓揉了两把。
沈见越上一瞬还在为她的肯定而心喜,紧接着就被一股异样的酸麻打得措手不及。
狐妖的耳朵敏感,那酸麻从耳尖传来,竟比竹条加身更叫人难以忍受。
他一手撑在桌面上,思绪不过乱了一瞬,就又被他强行压回。
在师长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实在失态。
对于池白榆毫无顾忌的揉捏,他自然也不敢往别处想,只当是同竹条鞭打一样,属于师长的提点。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方才仙师问他这回感觉如何,他就这么莽撞地直接答了。
但按理说,应该先听师长教导才对。
原来是在教导他先听再言的道理。
想清楚这件事,沈见越敛下其他心思,恭敬道:“仙师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捏耳朵的手一停,池白榆突然懵了。?
什么教诲?
她教什么了?
那狐耳出现得突然,消失也快,没一会儿就了无痕迹。
池白榆还惦记着袖袋里的妖气,又看他画了会儿画,便找个借口走了。
她走后,水榭重回死一般的寂静。沈见越提笔作画,心绪却不复方才那般平静,而是仿佛塞了团板栗刺,刺得他毛躁忧闷。
画了两根不像样的翠竹后,他突然掷开笔,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竹林。
有些太安静了。
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画境中竟这般幽静枯燥。
他忽然唤道:“来人。”
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奴仆出现在不远处的走廊上。
他跟个瓦罐似的左摇右晃地跑过来了,却没上凉亭,而是停在几丈开外的石板路上。
“沈公子,您有何吩咐?”他问。
“说话。”沈见越道。
奴仆一愣。
说话?
说什么?
他犹疑着开口:“沈公子您这是……”
“不对。”沈见越坐下,搭在桌上的指腹敲了两敲,“不对,换些话说。”
“这……”奴仆忖度不出他的用意,只能换些话说,“让小的想想……您前几日吩咐的修缮庭院,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就从——”
“别说了。”沈见越蹙眉,只嫌他聒噪,“准备了就去做,何须告诉我?”
“是,是。”奴仆讷讷道,“那您看那……”
到这时,沈见越才瞥他一眼。
这奴仆是用沈二老爷的魄捏的,怎么看都不顺眼。
想来是这缘故,他才觉得这人制造出的声响只恼人得很,根本没法缓解眼下的死寂。
他不快挥手:“下去吧。”
奴仆忙应是,比方才来时还跑得快。
最后一点声响消失,沈见越静坐不语。
明明置身在这般开阔的地方,他却跟溺了水一样,心口憋闷,郁结难舒。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地面开始泛起涟漪。
身形偌大的青面怪物从中浮出,眼神冷肃。
“找我何事?”他问。
“没什么。”沈见越没看它,“就想听见些响动——你过来。”
那怪物缓步靠近,踩出的声响震耳欲聋。
但沈见越又嫌聒噪,恨不得它即刻滚远些。
不对。
不对。
分明声响有了,缘何还是烦闷难解。
青面怪物在水榭外停下,忽道:“那人来过?”
“你说仙师?她来教我作画。”莫名地,沈见越的心境得到了片刻的平和。
他看着桌上的画,指腹压在画出的第一根翠竹上,缓缓往上抚,最后停在起笔处。
他记得这第一处墨点,是仙师同他一起画下的。
那怪物嗤笑一声:“作画?看来她的三言两语已经唬住了你。”
“你若是想谈这些,便尽早回去。”
“叫我出来之前,不曾想过我会提起这些?”怪物冷视着他,“那张字条上写得清楚,有无荒人士来了此处。除了她,你可还见过其他外人?”
“我为何要因为一个没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因为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怀疑仙师。况且她也未曾伤害过我。”
“若是最初就表露了恶意,你会留她到此时?别告诉我你都已经死了,却还如此天真。”
“够了!”沈见越撑着桌子,神情紧凝,“无需再论,你走罢。”
那怪物一动不动。
许久,它才缓缓转过身,渐往地下沉去。
“终有一日,你会信我。”末字落下,它彻底沉入了地面。
沈见越紧攥毛笔,几欲折断。
烦闷至极,他恨不得将这些字画全撕毁了去。但忽地,他的视线落在一处。
其中一幅画卷上,落了根头发。
那根头发不算长,且是黑色。
不可能是他的。
那便只能是仙师落下的了。
他探出手,拈起。
仅是根轻到几乎察觉不了的乌发,竟将他心底的忧闷郁沉尽数扫平。
他盯着那根头发,略有些失神。
恍惚间,他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同那乌发缠在一块儿。
缠啊缠,像是编同心结那般,乌发与银丝紧密缠绕,如同这天底下最为密不可分的共同体般。
忽地,他回过神。
望着手中缠紧的两根发丝,他只听得脑中“嗡——”的一声,随即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似乎有些大不敬,匆忙解开。
丢开自己的那根头发后,他取了张宣纸,谨慎将那根乌发放入其中,耐心折好压平,这才了事。
***
出画后,池白榆摸黑离开了锁妖楼,好在路上没遇着什么妖妖鬼鬼。
述和通常是在书房办公,多数时候也会直接睡那儿,她便携了那瓶妖气,直接往书房赶去。
到时,书房的房门半敞,里面却没灯火,仅靠着从窗户透进的月光照明。
她不确定述和是否在里面,站在门口望了阵。
这书房分里外两间,他通常是在外面处理簿册。
至于里面,据说是放了许多书——伏雁柏先前就提醒过她,让她别进去。
外间似乎没人。
她粗略望了眼,正要走,却突然瞥见隔开两间房的门帘底下躺着个人。
模糊一团,瞧不清是谁。
池白榆犹豫唤道:“述和?”
那人没动静。
“述大人?”
仍无反应。
“……”死了吗?
要放以前,她多半直接走了。
不过被“历练”了这么久,她的胆子竟也大上不少,推开门就往里去。
刚走近两步,她就认出来了。
不是述和。
而是伏雁柏。
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躺在那儿,似乎是昏死过去了。
池白榆步子一转就往外走,动作流畅到跟没见着这人似的。
但在关上门之前,她忽然停下了。
似乎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昏迷不醒,周围又恰好没人。
想到这儿,她又转了回去,三两步上前,蹲在了他身边。
为了确保安全,她象征性地晃了他两下:“伏大人?别睡了。伏大人?伏雁柏?姓伏的?”
毫无反应。
要不是他的眼皮偶尔颤一下,她真以为这鬼没救了。
不会醒就好。
她开始打量起他的躯壳,斟酌着该如何杀死他。
但一通观察下来,她发现很难。
眼下他的情况已经足够糟糕了——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连心脏处都破了个洞,从心口穿至后背,足有拳头大小。
都成这样了,却还没魂飞魄散。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进他心口处的大洞。
随后,她的手穿到了另一侧。
穿过去了?
她错愕盯着他心口处的伤,收回手,又探进去,再收回来。
如此试了几回,她终于确定:他的心口真破了个洞。
是三号房间里的狼妖做的吗?
但连心口破洞都没能要了这恶鬼的命,池白榆只得暂且放弃杀他的念头,转而思索起其他法子。
她还没忘记沈见越说过的驭鬼术,且从上回看来,似乎有些效果。
犹豫一阵,她终是不愿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她取出剜心刀,用刀尖轻轻刺了下食指指腹。
一点血色溢出,她捏住食指下端,轻轻一按。
血珠滴落,精准落在伏雁柏的唇角。
许是感觉到那阵温热,他轻轻一抿。血珠被他抿成一条殷红的线,充斥在唇缝间。
尝到血味,他的眉无意识地拧起,似乎正经受着什么疼痛的折磨。
池白榆又吝啬地挤出一点,继续往他嘴上滴。
这一滴血刚落在唇缝间,他忽地抬手,捉住她的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