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他捉住, 池白榆下意识想抽回去。
却没抽动。
是醒了吗?
光线太暗,她索性跪伏在地上,凑近去看。
冷冷的月光透过窄窗, 勉强映出伏雁柏的脸。
同身上一样,他的脸上也被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漆黑孔洞, 就像是被烧破的纸一样。
这肯定是沧犽——或是与他修习了同样术法的人的手笔。
之前在梦境里她用镇鬼印对付那道人,弄出的伤口就跟这差不多。
而伏雁柏也还没醒,双眼仍旧闭着,不过眉头拧得很紧。
他也不松手, 就这么紧紧握着。
眼下离得近了, 池白榆多少琢磨出了他不愿松手的缘由。
他的颈上被烧出了同样的洞, 她能借着孔洞清楚看见里面的情况。
随着他吞咽下血,一颗颗米粒大小的小火球从他的颈中掉落。而每吞下一点, 他的神情就会变得更为痛苦, 身上的伤势也肉眼可见地恶化。
所以对他来说,喝她的血跟咽火一样?
出于对这份折磨的抗拒, 他才要挡开她的手?
好啊。
不喜欢是吧。
池白榆使劲把手往前一怼,对准他的唇,又挤出两滴血。
一滴落在他的唇上,很快就消失在唇缝间。
或是感觉到疼, 他下意识别开脸,以至于第二滴砸在了面颊。如砸落在莹莹雪地上的一朵血梅,在那张脸上添了抹艳色。
他微张开口, 似在喘息。不过除了胸膛略有些起伏,根本就没见有气儿出来。
池白榆伸过另一只手, 用指腹擦了下他颊上的那滴血,又往他嘴上抹。
像涂口脂那样, 她仔细地抹在了他的下唇。刺目的红,竟也使这煞白的脸多了些活人气。
不过刚抹至一半,他忽抿了下唇。好在她收得及时,才没叫他咬着手。
等他的神情逐渐恢复正常,握着她腕子的手也有些松开了,她便又伸过手,挤了滴血出来。
或是因为她刺的伤口太小,这会儿血珠凝在指腹上摇摇欲坠,竟不往下滴了。
淡淡的血味飘散开,躺在地上的人无意识地微拧起眉,手也收紧些许。
但池白榆并未察觉,正犹豫着是再挤一下,还是就着指腹的血往他唇上擦。
忽地,伏雁柏拉过她的手,咬在口中。
说是咬并不确切,他没使什么劲儿,牙齿轻咬在她的指节处,舌头恰好抵着指腹上的伤口。
池白榆一怔,恍惚间有种将手指戳进冬日冷水里的错觉。
很冰。
没有一点温热。
就连那抵在指腹上的舌头也是,湿冷寒彻。偏偏又在不住地动,活像条滑腻腻的触手。
却也有好处。
被这湿冷的舌冰了会儿,她指腹伤口的微弱痛意竟渐渐消失了。
她伏得更低,去看他的眼。
他的眼睛还闭着,显然没醒。
那咬她的手做什么,按理说他喝这活人血不应该很难受吗?
不过眼下也没时间细想,她尝试着收回手。
刚动,那湿冷冷的舌头就已抵在伤口上,开始缓慢地打旋、舔舐。舌尖在伤口处来回地摩挲,激起一点微弱的刺痛。
或许是因为咬着指节,他没法吞咽,过会儿又松开她的手指,仅用手捉着她的腕。
咽下那点血后,他的神情间浮现出一点痛色,胸膛的起伏也剧烈些许,仿佛被这血烧灼得极为痛苦。
可又像是无法抗拒这血味般,不多时,他便又探出还在作颤的舌尖,耐心顺着她的指节往上舔去,直到含咬住指腹,又用犬齿轻轻地碾,似想碾出更多血来。
指腹传来刺痛,池白榆下意识想把手收回来,却被他咬着不放。
她索性胡乱动着手指,试图以此逼他松口。
指腹碾过舌面,碾出阵泛着麻意的样。偶尔翻搅一阵,引得那舌不住地颤。伏雁柏发出声无意识的哼喘,一时将她的手箍得更紧。
没用啊。
池白榆推了两下他的肩,喊他:“伏雁柏?你醒醒,把嘴松开!”
躺在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她打算瞧瞧他到底是怎么咬着的,却看不大清。
月亮被云雾遮去大半,这儿又是在两间房的过道处,更为昏暗。
她左右望了两眼,看见右旁的矮柜上放着盏燃了一半的蜡烛。她竭力往那边够去,费了好一番劲儿才够着蜡烛。
又用火折子点燃了,这才去瞧他的脸。
他还是没醒,正缓慢舔舐着那点伤口,一下接着一下,仿要决心舔到骨头般。
她歪斜着蜡烛看,没瞧两眼,就有烛油滴下,打在他的脸上。
烛油凝固得很快,他却跟感觉不到疼似的,面部没半点儿变化。
这都不醒?!
她干脆把蜡烛放在一边,尝试着拍他的脸。
“伏雁柏?把嘴松开!”没拍两下,她就加大了力度。
只听得一声格外清脆的耳光响,伏雁柏缓缓掀起一点眼帘,有些恍惚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好啊。
刚才叫了那么多声都不见醒,原来开关在脸上。
见他睁了眼,她卡着他的下颌,左右晃了两下,说:“伏大人,松嘴。”
他果真松开一点,却又喟叹着长舒一气,有些不快地说:“缘何在梦里也这般折腾人?”
一句含含糊糊的呓语,令池白榆怔了瞬。?
梦?
也是在这空当里,伏雁柏慢吞吞地坐起,姿态骄惰。
他没什么力气地半睁开眼,眉眼间揉着不快与难耐,唇角却带着点笑。
“往我脸上滴了何物?”问出这话时,他颊上凝固的蜡油皲裂、掉落。
他瞥眼看见,喉咙间哼出声笑,随后俯过身。
烛光摇晃,将那张脸映得清晰。哪怕脸上落着大小不一的漆黑伤口,仍旧称得上艳绝,便像件破碎的精美瓷器。
“当真下得去手。”他缓缓道。
池白榆以为他已经清醒过来了,便说:“我是见伏大人你没醒,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
话刚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坐在身前的人,一手还按着她的手背,牢牢压在铺散在地的袍子上。身躯却已俯过,舔了下她的下颌——那儿刚刚溅了滴血,不过粟米大小,竟也能被他看见。
池白榆伸手去推他,不想手竟然直接打他心口的洞穿过去了。他顺势往前,另一条胳膊半搂住她的后腰,将她往前带了几分,脑袋懒洋洋地抵在她的颈窝处。
等会儿。
不是!
她僵怔住,盯着自己抬在半空的手。
这怎么办?
也收不回来。
但要是就这么抱着他,未免也太诡异了!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阵脚步声。
池白榆偏过头,看见述和出现在房门口。
述和也瞧见了他俩,停下。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出声。
半晌,他环臂靠在门边,问:“成功了?”
池白榆:“……我来的时候他就这样了,他也还没死。”
这么盼着老板去天堂吗?
述和闻言,从肺腑间叹出口气来,只道:“可惜。”
话落,他上前,一把拉住再度陷入昏迷的伏雁柏,将他扯了起来,又拖着他往里间走。
池白榆迅速起身,胡乱拍了下衣服上的灰。
她跟上,问:“他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躺地上。”
述和:“概是进来找东西。”
池白榆点点头,打量起四周。
这里间的确放了许多书,光是书架子就有四五排。床边有一矮榻,应是述和平日里小憩的地方。
乍一看,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忽地,她的视线落在右边的墙上。
那墙上挂了个圆盘,看起来很像罗盘,不过没有那么多刻度盘,格子的数量也不多,粗略数下来有十二个。
活像被分成十二等分的扇形图,都涂成了红色。不过每一格的红色比例皆不一样,有多有少。
最多的一格已经快涂满了,最少的仅占了一半。
上面也没什么文字、图形,她仅瞟了眼便移开视线,转而望向述和。
那方,述和已将伏雁柏拖至墙角。
屋里光线暗,池白榆起先没察觉,此时才发现墙角竟然种了棵树。树身看起来已快枯萎,不见树叶,差不多有一人合抱粗。
那树很高,上方已经冲破屋顶,不清楚延至何处。
伏雁柏被他扶至树旁坐下,身躯刚一贴近树干,那棵树就跟活了般,干枯的树枝舒展、垂落,最后刺进他身上的每一处漆黑孔洞里。
树枝缠绕虬结,没一会儿,就将他裹成了“蚕蛹”。
“这是在给他疗伤?”池白榆问。
“差不多。”述和耐心等着树枝裹缠,注意力却突然被另一事引走——
伏雁柏昏死在那儿,脸和唇上都沾着点殷红。
看起来像是血。
血……
他是鬼魄,不该有血。
那这些血从何而来?
他视线一移,望向身旁的池白榆。
“何处受了伤?”他问。
第062章 第 62 章
“他?”池白榆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应该看得出来吧,他浑身都是伤。也不知道伏大人是怎么被伤着的,下回还得去问问, 省得他再弄成这样。”
述和:“……”
真是为了避免下回再受伤么?
他道:“我是在问你——你伤在何处,方才见雁柏身上有血。”
“我?哦, 那不是伤,那就是——”池白榆及时顿住。
虽说她有把他拉成“同伙”的打算,但话不能乱说,该瞒的事还是得瞒。
驭鬼术这事儿, 定然不能让他知道。
“就是?”
“就是刚才我在沈衔玉那儿没看见你, 便想到这儿来找。进门的时候没看见伏大人, 被他绊了一下,结果手被门边的木刺扎着了。至于那血……”池白榆顺着往下编, “也是奇怪, 他本来还昏着,突然就醒了, 竟还想咬掉我的手。”
述和微蹙起眉:“伤在何处?”
“就这儿。”池白榆抬起手,在他眼前扫了两转。
适才被伏雁柏舔过,指腹处已经见不着血了,仅能看见刀尖刺出的点。
她本打算就此了事, 不想述和竟取过一盏蜡烛,托起她的手仔细观察起来。
池白榆怕被他看出什么,想往回缩, 并道:“没什么伤,就是扎破了, 也好得差不多了。”
“别动。”述和制住她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些掩藏不住的疲倦, “看看有没有木刺断在里面。”
再推拒反而引他怀疑,池白榆索性坦然伸手,由着他看。
检查过后,述和从怀中取出一枚清水丸,捏破了,帮她濯洗着伤口。
之前在梦境里时,这清水丸捏出的水简直扎骨头。现在好上许多,淋在伤口上,似乎还有镇痛的功效。
清水缓缓流过手指,池白榆问他:“你和那道人入梦的时候,是在沈衔玉的房间?”
“嗯。”述和吝啬挤出一声应答。
“那缘何醒过来的时候,没瞧见你俩。”
“那道人耍了手段,醒来时便到了他那儿。”述和语气淡淡,“概是想要拿到离开锁妖楼的钥匙。”
“看来做这差事的确不轻松,还得整日应对那些妖鬼的算计。”
“来此处前,那帮道人没告诉过你?”
“你说无荒派?”池白榆胡诌道,“我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不得不来。你也看见了,连妖力都不舍得给我留点儿,怎可能提醒这些。”
这话也算是为往后铺底。
如果沈见越所言为真,这锁妖楼里真关了个无荒派的细作。万一哪时候事情暴露,她也还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述和:“什么把柄?”
“要说出来了那还算把柄么?”池白榆说,“反正他们说了,时候一到就接我走,我也——嘶……你是打算把我的手折断了掰下来洗吗?”
“有些疲累,一时把握不准力度。”述和并未抬眸,看着清水缓慢淌过她的手,“之前不曾听你提起,说是会走。”
“我也是信你才跟你说这话。”
述和沉默片刻,忽问:“你信他们?那些道人多是反复无常的脾性。”
“自然相信。”
只不过要接她走的不是什么无荒派,而是系统。
“那在……何时?”
池白榆:“不清楚。兴许一两个月,也兴许一两年,总归不会太久。”
她有意把这事留到现在才说,便是看出他对她的好感度正处于一点点上升的阶段。再把她在这儿待的时间定个期限,多少能制造出一点紧迫感。
话落,述和再不出声。
池白榆一时摸不准他的态度,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问:“方才从梦里醒来时,你和那狐妖打了照面?”
“对,说起这事,他也太过狡猾,竟想骗——”池白榆突然顿住,用近乎审视的视线打量着他。
他该不会也是沈衔玉变的吧?
这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她登时警觉。
虽说那些妖鬼是不能离开锁妖楼,但沈衔玉实在狡猾,保不齐耍出什么手段。
察觉到她的打量,述和懒懒抬起眼帘,跟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说了句:“便是有了钥匙,也踏不出锁妖楼一步。”
池白榆松了口气:“我也不是怀疑,主要刚才他就变成你的样子骗人。倒是奇怪,他又看不见,怎知道你长什么样?”
“狐惑手段。”述和道,“不是他变成了我的模样,而是对你的眼睛使了惑术。”
池白榆了然。
所以是对她的眼睛动了手脚,让她误以为自己看见了述和。
“果真狡猾。”她道。
最后一点清水流尽,述和道:“外袍。”
“什么?”
“方才袍子上沾了灰,不用弄干净吗?”
池白榆心想难怪他整日累得很。
从方才到现在,他就一直在给自己找事做。
她也累得慌,干脆直接脱了外袍递给他,自己则往榻上一坐。
他以手抚过袍子,用妖气一点点清理着上面的灰尘。
想到“同伙大计”,池白榆在昏黄的烛火中打量着他。
她思忖片刻,忽道:“脸上也有。”
述和抬眸看她。
“脸上。”她指了下自己的脸,“刚才也擦着灰了。这儿没镜子,我看不着。”
“等会儿。”述和说。
将衣袍清理干净,他另取了枚清水丸,又拿来干净帕子沾了清水,给她擦起脸来。
擦拭时,池白榆道:“在梦里受的伤,醒来就全好了。”
“梦中为假,自然会好。”
“但那妖气能带出来。”
述和解释:“那瓷瓶使了术法。”
他说话时总有些有气无力,语气也淡。却有耐心,问一句答一句,也没随口扯些胡话敷衍了事的意思。
“那其他的呢?”池白榆忽问,“那道人在梦中施的术法使的手段,便不会带出来?”
述和顿住。
明白过来她是在说蛇毒,他移过视线,对上她的眼眸。
许久,他道:“不会。”
池白榆:“那梦里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述和眼神微动,记起来了。
之前在梦里,他是说过一句——待出去了,再谈这些。
两人对视一阵,他忽用那块帕子托住她的侧颈,指腹则按在刚刚擦拭过的部位。
“想要什么?”他问。
他看起来一副对何事都兴致缺缺的模样,池白榆一时有些不确定了。
在梦里,他或是受道人术法的影响,才显露出一点欲念。
那现实呢?
但话都说到这儿了,她又不愿轻易叫停,便抱着试探的心思说:“刚才趴着睡了太久,胳膊,有些酸。”
“嗯。”述和淡淡应了声,却问,“哪只?”
“右边。”
闻言,他按住了她的右肩。
“这儿?”他的手顺势往下,握住她的臂弯,“又或此处?说得准确些,也好方便揉按。”
“就是这儿。”池白榆说。
述和掌住她的臂弯,手掌微微合拢,又缓慢松开,指腹往下按压着。
待按到最底端时,又会有意停下,打着圈儿捏揉一阵。
池白榆岔开话题:“你先前说那道人会受惩,是何意?”
“锁妖楼往上走还有一处惩戒室,用作刑罚。”述和道,“往常妖囚犯错,都会往那处去,是以他们并不知晓剜心刀的存在。”
听他提起剜心刀,池白榆想起另一事:“那剜心刀刺出来的似乎不是血。”
之前她刺沈见越,连衣服都没扎破,就蓄到了一小截血线。
述和:“准确而言,是些血怨之气。入这虚妄境时,那帮道人在他们身上施了法术。若心中有怨生恨,又或起了杀戮之意,便需及时引出来。”
池白榆:“那要是不管呢?”
她原以为不管也没什么事,毕竟她来这儿之前,伏雁柏就没用过剜心刀。
述和却道:“不管……多半会爆体而亡。轻则毁了锁妖楼,重则整个虚妄境都将不复存在。”
池白榆:“……你认真的吗?”
述和轻笑:“又何须在此等事上说笑。”
“那他——”池白榆指了下被树枝紧紧缚住的伏雁柏,“他就从没管过啊!”
“他一直在等着那一天。”述和道,“你也无需担心,便是整个虚妄境都毁了,有妖丹护体,也能及时回到凡界。”
池白榆:“……”
原来那伏雁柏就是想借此离开虚妄境。
听起来挺好。
除了一件事——她根本就没有妖丹这玩意儿。
她面上没怎么表露,甚而干笑了一声:“那是挺好,还可以提前离开。”
说话间,述和已经掌住了她的腰。同对付差事一样,他耐心而仔细地揉捏着。
他的动作不缓不慢,嘴上却道:“你手上的伤,看起来似为竖状。”
池白榆瞬间回神,心也往上提了些。
下一瞬,她便听见他缓声道:“似乎并非木刺所伤。”
心跳快了些许,她面上保持着镇定,说:“我没仔细瞧过,或许是被尖刺划破的。”
“是么?”述和倦抬起眼睫,眼神中瞧不出情绪,“好同僚,有些事恐要比你想象的危险许多——还要继续?”
池白榆听出了他话中别意。
经过片刻的迟疑,她点头。
“那便到这儿来。”述和说着,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怀里。
随后,掌在腰上的手推开了她的裙袍。
刚才他捏按胳膊时,是将她的整条手臂都圈握住,慢慢地捏。
此时却仅用着了指腹,略有些生疏,又极有耐心地碾、磨,偶尔打一圈儿转。
一点酸涩漾开,池白榆呼吸稍促,背靠在他怀里,微微低下了脑袋。
述和也抵着颈,从身后将头抵在她肩上。
没过一会儿,他懒洋洋开口道:“今日劳累了一天,着实有些累。或许两人一起,会轻松些——来,将手给我吧。”
池白榆微怔。
要她自己来?
但这片刻的工夫,述和已经抽离出手,微拢着掌住了她的手背。
他的指腹沾着一点湿漉漉的凉意,压在她的指背上。
随后,他引着她的手,落在了方才揉按的地方。
“便从此处开始罢。”他压在她的手指上,微微往下一按。
第063章 第 63 章
池白榆被激得微躬起背, 下意识想抽出手。
却被述和牢牢按住。
他抵在她的肩上,几乎将她整个儿圈起来,压着她的指背说:“别憋着气, 放轻松些,并非是在做些苦闷差事。”
话是这样说, 但是……
池白榆垂眸,有些恍惚地看着半掩在裙下的手。
是她自己的手不错,但或许因为被他掌控着动作与力度,以至于又格外陌生。
“再继续罢。”虽这样说, 述和却没动, 而是道, “锁妖楼里事务多,光是观测楼中妖鬼每日的动向, 就不知要写多少簿册。但不论再多, 其上总要写同样两个字,可知是什么?”
池白榆压抑着已有些作抖的呼吸, 猜测:“述……和?”
拥在身后的人轻笑了声。
“是了,是这两个字。”他慢慢吞吞道,“说起来,尚未告诉过你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此事虽然麻烦, 却也不得不做。”
那簿册上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池白榆正腹诽着,就感觉到他掌着她的手动了下。
与此同时,她听见他道:“应先写那一横。”
他按着她的食指, 从左往右,划出短短的一横。
一丝尖锐的快意陡然顺着脊骨攀上, 她低垂下头,好歹忍着没漏声儿。
怎么能……这般写起字来。
“再是一竖。”述和轻声道, 拢起手指划下一竖。
池白榆忍着颤栗,由着他又写下一撇一点。先前在梦里,所有的感官都像是蒙了层淡淡的雾,不太真切。
连那阵往骨头里钻的痒都是,现在却要真实许多。
待写到那一“点”时,他有意顿住,反复揉按几圈,再才在她失稳的呼吸声中开口:“写字着实有些累人,看你,都有些作抖。”
池白榆偏过头看他,眼睛不见眨动。
述和会意,在她的唇角处轻轻啄吻了下,她这才又偏回头。
写完两个字,她的手上已覆了层薄薄的汗。又或许不是汗,但她也有些分辨不清了。
述和在此时松开手,声音仍旧平淡:“我已教完了,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
池白榆正处在不上不下的境地里,有点儿想他继续往下写,又还没大缓过神,便只道:“之前……在簿册上写过。”
“每日经手的事太多,有些忘了。”述和的手托在她的手下,指腹在她的掌心缓缓摩挲着,“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便谅解一回,教教我吧。”
池白榆被他挠得有点儿痒,下意识拢了拢手。
片刻后,她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同他方才做的一样,她也试着掌控起他手下的动作。
“就是……先写三点水。”仅落下第一点,便有比方才更为直接的快意袭上。
同样是两人一起写的字,但跟刚刚的感受全然不同。
她屏着呼吸往后倾身,同时松开手,转而压在他的臂弯附近。
“不……嗯……不写了。”她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往后靠着,“你……你随便写些什么罢。”
述和微微叹出一口气,应了声好。
他不再局限于写字,而是或揉或按,没个定性。
渐渐地,池白榆将他的胳膊攥得更紧,几乎要掐破那衣袖。
直待蓄在椎骨的酸意倏然窜上,她陡然陷入阵空茫茫的境地里。
半晌,述和抬手,视线落在指腹处。
捻着那点清亮,他问:“梦里亏欠的东西,如今算是还回来了——可还要连本带利地讨些?”
不同于方才,他的声音已有些作哑,听不出是倦意所致,还是其他。
池白榆的气尚未喘匀,好一会儿才动身。她撑着他的腿,想转过来与他说话。
只是她刚和他面对着面,余光就瞥见角落里的伏雁柏迟缓地睁开眸。!!
恰好与那略显涣散的视线相对,池白榆一下僵住。
醒了?!
伏雁柏在暗处望着她,好一会儿,眉微微蹙起,又张开嘴,似想要说话。
池白榆看见,搭在述和肩上的手不由攥紧些许。
心跳一时如擂鼓,她连呼吸都屏死了。
好在伏雁柏终究没说出什么,便头一沉,又昏过去了。
她这才勉强放心。
不管述和口头上如何嫌弃他这老板,但从方才他将伏雁柏拉去疗伤就看得出,至少现在他还愿意帮他。
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仍然不错。
因而她的打算,以及跟述和的关系自然能瞒则瞒。
不过经此一遭,她的心思也散了个七七八八,推开述和便要整理裙袍。
“没什么好讨的。”她应上他之前的话,“现下就想休息。”
但述和忽按住她的手:“待会儿送你回去,在此之前,先洗漱,也好擦拭干净。”
池白榆:“……你不累了吗?”
她看他眼皮子都快合上了,竟还在记挂这些事。
“有些,但也不能不顾干净。”
“那我回去擦洗也是一样。”
“依你的速度,走回去至少要一刻半钟——别动,就在这儿。榻上虽每日打理,却也不免沾些灰尘。”
他语气蔫蔫儿地说出这些话,池白榆竟也觉得有理,索性松开了攥着裙袍的手。
述和先是用刚给她擦脸的那块帕子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又另取了一方干净布帕,对她说:“手。”
池白榆抬手。
紧接着,她就见识到了他的强迫症到了什么地步。
从指腹到掌心上的纹路,他一一擦洗过去,每根手指擦洗的次数几乎差不多,擦拭的范围和力度也都大差不差。甚至是帕子翘起一角或出现褶皱了,他也得捋平了,再继续擦洗。
偶尔这根手指擦得用力了些,又要折回去在上根手指上补回来。
一只手擦下来,她已是等得昏昏欲睡。
因而当他将裙角塞至她的手里时,她没作多想就攥住了。
随即,第三块浸湿的布帕抵上了最后一处该擦洗的地方。
湿润,也不算冷——他应是换了温水。
池白榆眉心一跳,瞬间清醒了。
她倏然看向他,却见他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并心无旁骛地擦拭起来。
不过擦了几回,那平息下去的欲念就又被唤醒些许。
她的腿往上稍抬了些,手也攥紧了,抿着唇,没让忽乱的气息漏出来。
她以为自个儿掩饰得不错,不想述和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下来,最终停住。
他稍叹一气:“可要先停下,待会儿再擦?”
“别问我,那是你的问题。”池白榆陷在那阵要起不起的酥麻快意里,倒是十分坦然,“我说了回去擦洗也成,你非得拉我在这儿。”
述和轻笑了声,索性懒懒垂首,又抵在她肩上。他一手环着她,另一手则拈住柔软的帕角,开始慢慢地磨。
池白榆侧坐在他怀里,心绪开始胡乱地飘。
一会儿想这人实在有耐心,帕角与手轮换着来,仿佛每一处细节都不肯放过;一会儿又分神瞟一眼角落里被树枝紧紧缠住的伏雁柏,担心他再睁眼。
偶尔恍惚的视线又落在墙上,盯着那扇形图一样的表格看;等那点快意顺着脊骨往上漫时,她又何物都瞧不见了,下意识闭起眼,耳畔似有轰鸣。
麻意甚而扩散到了舌尖,在她等待那阵酸麻消去的空当里,述和另取出块布帕,仔细擦洗,最后竟又拿了块干的,一点点擦干。
如此折腾一番,等她回到院落时,冷月早已高悬。
躺在榻上的那一刻,她脑中仅有一个念头——
短时间内绝不会再有下次。
太麻烦了。
“咕咕——”窗边笼中的鸽子突然扑腾了两下翅膀,飞出笼子,在半空盘旋一阵,又飞回笼中。
她坐起身,走过去给它喂了些食、
她平日里没怎么关过笼门,这鸽子听话,哪怕门开着也不会乱跑。
门外,刚走不远的述和也听见了鸽子的咕咕叫声。
他顿了步,朝院里望了眼。
仅能看见一盏昏黄烛火。
片刻,他移开视线。
他没回卧寝,而是又去了趟书房——如今拿到了沈衔玉的妖气,他需要尽快和之前捕捉到的一些妖痕进行对比,也好确定做出那些事的究竟是不是那狐妖。
刚到书房,述和就听见一阵窸窣响动。
他往里间看了眼。
不知何时,伏雁柏已经悠悠转转地醒了。
他身上的伤洞修复了许多,不过精神仍旧有些颓靡,半阖着眼置身虬结的树枝中。
见述和走进里间,他双眉微拧。
他瞧着精神不大好,但语气仍旧不客气,问:“你刚来?”
述和没有直接应他,而是淡声反问:“何事?”
“没。”伏雁柏垂下眼帘。
刚闭上眸,他就瞧见了一双眼睛。
明净,带有几分警惕,又略有些失焦——不知是因动情,还是影绰灯火所致。
他认得出来,是池白榆的眼睛。
还有一些模糊的画面,譬如他坐在过道里,搂着她舔舐鲜血。又如他就置身此处,远望着她被何人抱在怀中,耳畔是一声更比一声急促,又惹人耳热的哼喘。
是梦?
还是……
另一种可能尚未成形,就被他蹙眉摒弃。
他抬起眼睫,望向坐在榻边观察瓷瓶的述和,扯开有些嘶哑的嗓子:“之前想来此处疗伤,但恍惚记得走到一半就失去了意识,再醒就已到了此处。”
“或许是伤得太重,意识不清,连何时走到了这儿都不记得。”述和头都没抬,脸上的神情与往日无异,“沈见越所在的画境已经观测过,有两处的阴气太重,都画在簿册上,你何时有空便看一眼。沈衔玉的妖气也已拿到手,正在比对。此回是那道人使了入梦香,才能将妖气拿到手。不过那道人在梦中擅作主张,违反了条令,已送去惩戒室。”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近些时日的事,没显出半点端倪。
伏雁柏却有些听不进去。
只消略一分神,他就不免想到那双眼睛。
到底为真为假?
烦闷涌上,他的神情也不算好看。
若是真,可似乎没有余留的血味,况且宅中仅他们三个,他昏在这儿,又有何人能抱着她。
述和?
不可能。
这可能性刚蹦出来,就被他推翻。
他俩的来往不多,述和又是个寡淡如水的脾性,如何会当着他的面做出这等事来。
但也再没其他人了。
故而……多半是梦境。
那又如何会做出这样荒诞离奇的梦。
他忍不住想叱骂自己两句,这股憋闷躁戾的情绪来得强烈,当述和开口问他该如何处置那道人时,他忍无可忍道:“那便将他杀了!”
左右都是些不顺眼的东西。
述和顿了瞬,提醒:“你怕是真有些神志不清,他早死了。”
“直接散了他的魂魄不行?”说完这句,伏雁柏突然看向他,“你来的时候,这里就没别人?”
述和却问:“你想在此处看见谁?”
伏雁柏:“不过问一句而已。”
述和沉默片刻,神情不曾有过半分变化。
“没有。”他垂眸,引出瓶中那缕妖气,“没见过任何人。”
第064章 第 64 章
池白榆在宅中休息了两日, 又开始琢磨起其他事来。
之前在书房,述和解释过剜心刀的用处。
那帮无荒派的道人估摸着是想管束住这些妖鬼,才施了术法。剜心刀引出的也不是血, 而是蓄积在妖鬼心中的怨念或杀意。
她猜这中间应该是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那些妖鬼要对持刀者有所在意, 才会被剜心刀所伤。
到时候要真出现妖鬼自爆的情况,述和与伏雁柏是有妖丹护体,可以及时离开虚妄境。
她却没有。
她的确没法突然变出颗妖丹,但还能用剜心刀。
只要她下刀够快, 身陷危险的可能性也就会大大降低。
思忖了两日, 最终她在第三天的正午带着剜心刀去了锁妖楼。
听述和说, 沈衔玉和那道人这几天都会在惩戒室中受罚。沈见越那儿她还没想好借口,暂时也得避着。
最好的选择就只剩三号房的狼妖了。
就算暂时没法成功, 也有往后。
只不过现下最大的问题是, 她根本不知道三号到底是谁。
光是那天她遇着的狼就有十好几头,从中找到三号实属不易——她总不可能拿着把刀挨个儿捅吧。
好在述和之前提醒过她, 说是只有真正的三号才能离开房间。且那条狼似乎挺喜欢往外跑,隔三岔五就要出来一趟。
那就好办了——
她只要在锁妖楼外面蹲守着,等三号从房间里出来,再想办法弄清楚这人到底是谁。
或许因为是在白天, 一靠近锁妖楼,涌动在四周的妖鬼气息就强烈到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池白榆谨慎靠近楼门,没直接往里看, 而是拿了面镜子对准三号房的房门。
房门大敞,没有瞧见任何身影。
但她向来有耐心, 拎了把木椅坐在楼门外,等不着人, 就练习切牌或是纯粹的手法魔术。
临近傍晚,她正转着枚银币,余光忽瞥见镜子中出现一点茸毛。!
来了!
银币在指间翻了两转,被她收入袖中,她的视线则牢牢锁在镜子上。
下一瞬,一条狼从中走出。
仅凭外形,根本辨不出这条狼是谁——它和她先前见过的所有狼都长得不一样,皮毛雪白,四肢修长,唯有眼睛还是宝石一般的幽绿。
担心它会从镜中看见她,池白榆立马收了镜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那条狼停在房门口,迟迟不动,而是仰着脑袋左右嗅闻着。
是闻到她的气息了吗?
还是在观察四周的动静?
有些麻烦。
她以为它会是那些狼中的某一条,没想到根本不是。
一头全然陌生的狼,她要怎么博取它的信任?
不直接咬她都算走运。
她正思索着靠近它的办法,那条狼就已经开始动了。
它彻底走出房门,踩过暗色的木板地,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血爪印。
血?
天色昏暗,她缩在角落里紧盯着那条狼,发现它走路有些跛。
看得出来它已尽量平稳着身形,不过右后腿还是略显僵直。下半截腿的雪白茸毛被血染得透湿,凝成一绺一绺的。
受伤了?
池白榆突然记起,述和之前跟她说过,二楼的房间里放了些灵丹妙药。
所以它这回出来是为了找药?
要真是这样,找到药了总得变成人抹吧。
它也不可能用前爪子给后爪子擦药啊。
想到那场景,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跟她想的差不多,那条白狼折向左边,径直上了楼梯。
也是这短暂的空当里,她已经想出了主意——
既然这药是锁妖楼里的,那有个药品管理员也不算过分吧。
进出的量,还有使用人总得登记在簿。
池白榆从怀中摸出本簿册,又碰了下颈前的保命符。
确定符还在,走廊里又没出现其他妖鬼的身影了,她这才大着胆子跟上那条狼。
她想得挺好,先利用狱官的身份接近那条白狼,再想法子博取它的信任。
只是刚踩上第一步台阶,就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
池白榆倏然抬眸。
却见一道迅疾的白影从楼上窜下,正冲着她而来。
是那条白狼!
对上那双幽绿的兽瞳,她的心猛地一颤,陡然生出种要被它咬断脖颈的错觉。
霎时间,她只觉如坠冰窖,浑身僵硬难动。
但她强忍下那股令人汗毛倒竖的惧意,使劲儿掐了把大腿,迫使自己迅速回神,并捏紧保命符吊坠,随时准备催动。
下一瞬,白狼从她的身旁蹿过,须臾间就不见了踪影。
池白榆尚未反应过来,仍屏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
片刻,她转动僵麻的颈子,看向左旁的三号房门。
刚才那条狼直接跑回了房间,她还没从险些被狼攻击的后怕中缓过神,就又意识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出现了比那狼更为可怖的存在,才使得它连药都不拿了,便直接离开。
想到这点的瞬间,她倏然转过身,朝锁妖楼的楼门大步走去。
刚迈出一步,她就听见一声清冽冽的质问:“往哪儿跑?!还不快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语调张扬,又分外朗快。
池白榆下意识偏过头。
余光里,有人抓住楼梯扶手,一个旋身就落在楼梯口的转角处。
眼下情况紧急,也不容她细看那人长什么样。她加快速度,拔腿就往外跑。
但那人竟一步跃下了整阶楼梯,随后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
池白榆被迫停下。
“还跑?”那人语气暴躁,“真当变成人我就不认识你了?!”
话落,他将她一把拽了过来。
池白榆也终于看清那人的长相。
是个身着玄黑箭袖的年轻小郎君,赤红的头发束成一股,发尾毛毛躁躁的,显得极为张扬。
猫眼,唇角微往下压着,右眉的眉骨处有一道细小的伤痕,看起来脾气很不好。
两边的耳骨上各扣着枚漆黑的耳骨环,稍一动,就折出细碎的光点。
她也见过脾气差的,就拿伏雁柏来说,脾气再坏,生气时也还会冷笑一声——看着是挺让人手痒的,但好歹也算笑了吧。
可这人脸上竟瞧不出丁点儿笑意,分明有双猫儿眼,却压着凶光,眼神跟冷刀子似的往外甩。
“东西还我。”他怒道。
池白榆想拂开他的手,却没推动。
她只好就这么由他揪着后衣领,并道:“要还你东西,也总得先知道你丢了什么。”
“还装模作样?”他抬起右手,食指处竟燃起一簇殷红的火苗,“再不说,便只能拿这火来撬你的嘴了。”
池白榆转瞬就想明白了。
估摸着是刚才那条狼拿了他什么东西,而现在他是把她当成那条狼变的了。
她视线一移,落在他变出的火苗上。
这人是火妖吗?
适才跟狼对视过一回,现在遇着个妖,她竟也没那么怕了。
只要不是那个爱惹事的十号,一切都好说。
想到这儿,她往左看了眼:“你找那条狼?它已经进去了。”
那人眯了眯眼睛,显然不信她。
池白榆平复住有些失稳的心跳,尽量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是刚来的狱官,虽说按理不该掺和进你们的私事,但行事有度,你们也不能破坏规矩——你说它拿了你的东西,何时何地,证据又在何处?”
她的神情严肃,又没显出对那火苗的半点儿惧意,一时间竟真唬住他了。
那小郎君道:“狱官?我只知道述和,你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什么狱官!”
池白榆拿起簿册,以让他看清书皮子上的字。
她道:“你既然知道述大人,那也应该见过他写的字了。”
他看向那簿子。
半晌,他没说话,手却有些许松动。
池白榆趁机挣脱,快步往外走去。
那人脸色陡变,斥道:“你骗——”
还只蹦出两个字,池白榆就已跨出楼门。
“我骗什么?”她站在外面,“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理应知道楼门口处布了阵法,妖囚不得离开——如今我出来了,别不是还要怀疑。”
那人脸上的怒火一点点褪去,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真是新来的?”
池白榆却没出声。
他双手一环,斜靠在门边打量着她。
“没闻见什么妖气。”他道。
想着自己在楼外面,池白榆毫不客气道:“哦,原来你还知晓闻妖气。刚才那狼可是妖气冲天,你不还是转眼就认错了人。”
这人看着就暴躁,她还以为他听了这话,会乱发一通脾气。不想他竟挠了下面颊,脸上露出几分别扭的歉意。
“我也是太过生气。”他瞥她一眼,“适才不敬,是我的错。”
池白榆:?
被夺舍了吗?
不过她也没工夫细想,那白狼既然跑了,今天的计划恐怕也行不通了。
只能再等明天。
思及此,她打算直接离开。
门里那人却忽然道:“刚好,你既然是狱官,那能不能管管这事儿?我东西都丢了好几月了。”
第065章 第 65 章
本着麻烦能少一点是一点的原则, 池白榆下意识想拒绝。
但拒绝得太快,又显得她多不称职似的。
况且她也的确想找到三号。
要是能把这人忽悠进去做个保镖什么的……
想了想,她走进锁妖楼, 也还没忘记走个形式,翻开簿子递出去:“先登记名姓。”
等他写了, 她拿回一看。
上面斜飞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几乎占满了一页纸——
裴月乌。
“……”这是在给她签名吗?写这么大。
她另翻开一页,规规整整地写下他的名字,又问:“在几号妖牢?”
他看着脾气是挺差的, 但好说话到有些出乎意料。说不定是没出现在簿子里, 也从不闹事的人。
刚这么想, 她就听见他说:“十号。”
池白榆合上簿子,收笔, 转身往外走。
没走出两步, 她就被裴月乌一把拽回来。
“诶!”他躁恼道,“你去哪儿?”
“回去。”被他揪着, 池白榆只觉起了一身冷汗。她强忍着说,“明天会有人来找你,帮你找回东西。”
她竟然忘了!
沈衔玉的尾巴就是差点被十号给烧了。
刚才他变出火苗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刺头。
烧尾巴, 险些杀了四号房的文弱书生,和三号打架……
还有什么来着?
她抱着簿子没回头,直直盯着远处的百步梯, 恨不得现在就瞬移到那儿。
但身后的人显然不肯就这么放过她。
他不快“啧”了声,说:“还要等明天?你都在这儿, 又何须换人。你的妖力是薄弱了些,不过我看你也比那述和更像个人。”
池白榆闭起眼, 不断调整着呼吸。
跟这类行事冲动的人打交道实在太危险。
找不到三号剜不了心不要紧,把命丢了才算大事。
但要是以后伏雁柏让她给三号用剜心刑呢?
在那荒郊野岭的地界找到三号,也不是多安全的事,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工具人摆在面前。
再想想,再想想……
“怎的不说话?”裴月乌转至她面前,躬身看她,“放衙了?”
“不是,我是在想……”池白榆缓缓舒了口气,“在想一件事。”
别紧张。
也不能急。
还是得先试试这人的脾性,又能不能用得上,再做决定。
“什么事?”裴月乌问。
“我刚才好像掉了一样东西,挺重要,要先找着了才能解决你的事。”
“何物?”
“一枚银币。”
“银币……”裴月乌像是听着什么有意思的事,微挑起眉,“你往这里头带钱能用在何处,孝敬你们那个跟死了千把年一样的头儿?”
“……”看来不仅脾气差,嘴还真毒啊。
池白榆道:“那银币值不了多少钱,只不过是我家里人给的。天底下就这一枚,很珍贵。”
裴月乌蹙眉看她。
也是此时,她才发觉他的瞳仁也是赤红色,不过比头发的颜色要暗上许多。
她强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直到他再度开口:“再怎么重视,不也是个死物?——丢在何处。”
“应该是刚才跑的时候弄丢了,想来就在这附近。”池白榆问,“能帮忙找找吗?天有些暗,看不大清。”
裴月乌冷视着她:“少给我找些麻烦,要发现你在耍什么花招,小心将你挫骨扬灰。”
话这么说,他却还是低下头,扫视着周围的地面。
“应该是在那边。”池白榆指向右旁。
裴月乌睨她一眼,步子一转。
池白榆在心底考量着。
说话难听,但服从性意外不错。
裴月乌四处搜寻着,视线忽定于一处。
靠近楼门的墙角边,有一点闪闪发光的银点。
他三两步上前,从地上捡起那东西。
“找到了。”他转过身,对着还在躬身找钱的池白榆说。
“这么快!”待他走到身前后,池白榆抬手,无意间扫过他的袖子下端,随后摊开手。
裴月乌将手里的东西往她掌心上一放,但等他再抬起手时,原本应该在她手心里的银币却消失不见了。?
他紧蹙起眉,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空荡荡的掌心。
“好像没有。”池白榆的手合拢又松开。
裴月乌忽捉住她的腕,将她的手来回翻转了下。
没有。
无论手心手背,都没看见那银币的踪影。
但他方才的确把银币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眼见他的表情越发躁恼,池白榆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失落,犹疑着开口:“其实……你要不愿帮忙找也可以的,不用这样,那枚银币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就这么一枚了,我还以为……”
“再找。”裴月乌松开她的手,也没解释刚刚的异样。
池白榆点点头,却默不作声地远离了他,在楼梯口附近转悠起来。
裴月乌看在眼中,神情间划过丝不快,却没说什么,而是又走到刚才捡着银币的地方。
他垂下手,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手腕滑了下来,随后是一阵丁零当啷的脆响。
垂眸一看,一枚银币正在地上飞速打着旋儿。
他瞬间了然。
原来是滑到了袖子里面,难怪会离奇消失。
“在这儿。”他拾起银币,转而走向她。
“找到了?!”池白榆的眼中划过抹光亮,方才还愁眉不展的人,这会儿就已脸见笑意。
或许是因为已经替钱币的消失找着了合理的解释,裴月乌没作多想,又像方才那样,在她摊开的掌心上方松开手。
松手前,他清楚感觉到那银币脱离了掌心。
但当他挪开手时,她的手心里仍旧空无一物。
池白榆的神情逐渐僵凝,脸上的笑也没了,换之以微蹙的眉,还有略往下撇的嘴角。
她垂下手,已有些掩藏不住语气中的冷淡:“你还是先走吧,我自己找就行了。你丢东西的事,我回去了会告诉述大人,明天他来找你。”
话落,她看见他的眼中沉进股恼意。
虽然探不到什么妖气,但她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压低了不少。
是打算冲她动手吗?
心中忐忑更甚,她掐得掌心生疼,这才勉强忍下往后退的冲动。
裴月乌抬起手。
池白榆的眼神随着他的手往上一抬,心倏然一沉,终是没忍住往后退了步。
但他只是拨开袖口,往里瞧了眼。
没有银币。
他又不露声色地放开妖识,搜寻着四周。
也没发现妖术施展的痕迹。
他转而望向池白榆。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但见她抿着唇站在那儿,眉眼间的情绪也不像装出来的——既有找不着东西的愁绪,又有被戏耍的恼怒。
也的确没有妖术施展的痕迹……
他想了想,如实告知:“第一回是掉进了袖子里,方才也的确找到了,但不知为何又消失不见。或许是掉在哪处,再找。”
听了这话,池白榆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这人越发不像是凶神恶煞的恶妖,反倒像个因为老师拖堂而没能赶上重要篮球赛的男高——神情间的不快都要溢出来了,却还在忍着。
“那你别再……”她欲言又止,几乎将对他的怀疑摆在了明处。
她的质疑和银币的无端消失,两件事一齐压在裴月乌的心头上,激出不小的烦躁。
这回他着重找了附近的地上。
却也没报什么希望——毕竟刚才他就没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
但走出几步,他忽感觉到不对劲——有何物硌在他腰间的扣带里。
再走两步,那东西滑出腰带。
他反应迅速,伸手一捉,就赶在银币掉落前接住了它。
竟又在他自己身上。
他恼蹙起眉,死死捏着,又放出妖识,检查起这枚银币。
却没检查出什么——这就是枚普普通通的钱币,只不过铸造的手段和上面的花纹很是陌生。
是何缘故?
他捏着那枚银币观察片刻,再才转身叫住在楼梯口附近打转的池白榆。
“找到了。”他说。
这回他有意抬手,以让她看见手中的东西,证明自己并未唬她。
池白榆舒展开眉,快步走近。
“就是这枚!”她言了声谢,伸手去接。
两人的手同时捏在一枚银币上,见她接住了,他才放心松手。
但下一瞬,银币竟当着他的面消失了。
他俩的手都还顿在半空,甚而维持着捏住银币的姿势。
“怎么回事?”池白榆面露错愕,看向他,“它明明就……”
一股火气从心底烧起,裴月乌沉着脸,有种下一瞬就要将这整座楼都毁了的架势。
池白榆则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小声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捉弄?”
“不可能。”裴月乌否道,“没有妖鬼两术施展的痕迹。”
“这样么……那就奇怪了。”池白榆抿唇,“那要不……就不找了。或许是它不愿待在我这儿。”
“不。”裴月乌沉声道,“便是掘地三尺,今日也必定把这东西找出来!”
好似是他丢了什么东西,而非是在帮她找。
在他转过身的瞬间,池白榆收回乱瞟的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
这些妖似乎都这样,一旦依赖于妖力法术后,所思所想就都局限在了这一处,鲜少考虑其他可能性。
譬如简单的手法。
不过也算摸着了他的一二脾性。
是挺暴躁,说话也难听。
耐心却挺好,甚而到了有些执拗顽固的地步,更不会撒谎。
尚且没试探出他会为何事生气动怒,但初步看来,是个不错的人选。
思索间,裴月乌已经找到了她事先藏在角落的银币。
她看着他拈起那枚银币,谨慎捏在手中,又定睛望了许久,才侧身看她。
在他看过来的前一瞬,池白榆及时移开视线。
他走至她面前,让她看见手里的东西。
“手。”他说。
池白榆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这回该不会再……”
“那就再找。”裴月乌正要递出,想起什么,忽抬手捉住她的腕。
他将银币放在了她的掌心里,握着腕的手顺势往下,掌着她的手合拢。
“握好。”他道,“有些耐心,既然只有这么一枚,消失多少回也得接着找。”
池白榆:?
哪来的鸡汤大师?
她收好银币,翻开簿册,问他:“你又丢了什么东西?”
“剑上的佩玉。”裴月乌化出一把暗红色的剑,剑柄处系着一条剑穗,上面仅剩了条穗子,“那日就丢在这房门口,再转身一看就不见了,定然是那狼妖所为。”
他化出剑的瞬间,池白榆闻到一股浓烈的血味。
已经有些呛鼻了,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身体愈发僵硬,大脑更是不断发出让她逃离此处的信号。
她扯了下发僵的嘴角,尽量不去看那把剑,问他:“你认识那狼妖?”
“不。偷鸡摸狗之辈,认识了做什么?”裴月乌收剑,“这事儿以前就没说过话,有几回想问它那玉的去处,它倒好,从不出声。”
那剑一消失,池白榆登时感觉好转许多。
想来也是。
他刚才能把她错认成狼妖,应该也没见过那白狼的人形。
她突然想起什么:“你俩打过一架。”
“打架?”裴月乌的神情间突然浮现出火气,“它极有可能拿走我的东西,却又不听我说话,我想法子拦住它也算打架?”
“……”听着还有点惨是怎么回事。
池白榆敛下心绪,合上簿册说:“要是进了三号房,你能认出它吗?——那里头可有不少狼妖。”
裴月乌面露狐疑:“按规矩,不是不得无事擅闯旁人房间么?”
嗳!这人!
犯的罪都重到得来这儿坐牢了,现在搁这儿和她说要遵守规矩不能擅闯房间?
“你也说了,是‘无事不得擅闯’。”池白榆有意咬重“无事”二字,“现在进去是要帮你找那块剑玉,怎么能算无事?”
“但……”
“况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在这儿当差做事,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麻烦。”池白榆微蹙起眉,“再这么让你找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俩都得进惩戒堂,说不定伏大人还要拿此事训我。”
裴月乌忖度片刻,终是应好。
但就在他俩走至三号房房门口时,隔壁的二号门突然动了下。!
池白榆下意识将身前人一把推进门内,自己也紧跟着就要进去。
却晚了步。
她刚踏进去一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仙师?”
走在前面的裴月乌也听见这声,偏过头问:“什么仙——”
“嘭——!”这声质问消失在关门声中,池白榆分外干脆地上了锁,不顾那门被撞得砰砰乱响,转身就拽着沈见越进了二号房。
刚入夜,房中一片昏暗。
沈见越望着两人相握的手,眉却微蹙着,他问:“仙师缘何——”
“你怎的出来了?”池白榆还没想好怎么糊弄他,索性抢先问道。
他总不可能变态到给走廊上也布了阵法吧。
“弟子有事。”
还好还好。
池白榆勉强放心,又问:“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平时连外人都不肯见,今天怎么还主动往外跑了。
沈见越道:“那述和让我去惩戒室走一趟。”
“……”她倒宁愿他是给走廊上布了阵法。
想到沈衔玉和那道人都在惩戒室,池白榆恰时流露出几分担忧,问他:“怎的无故要去惩戒堂,是你犯了什么错?”
“仙师请放心。”沈见越道,“并非是我,而是我那兄长。他在惩戒室中受惩,或是惩罚太过严重,一时陷入儋妄之症,需用狐术将他唤醒。”
坏了。
池白榆忽觉不妙,试探着问:“儋妄……是什么意思,为师还从未见过。”
“便是意识不清。”沈见越顿了瞬,“听那述和说,他似乎是陷在某一段记忆里,难以清醒过来。”
“什么记忆?”池白榆下意识问了句。
“尚不清楚。”沈见越道,“需要等弟子使用狐术,占据他的意识,才能一探究竟。”
第066章 第 66 章
“占据他的意识?”池白榆心中一紧, 但还是撑着挤出笑,像是听着什么有意思的事般,“那岂不是能看见他的所有记忆, 你兄长也愿意?”
这下好了。
之前她之所以敢糊弄他,就是因为他抵触与外人打交道, 和狱中其他人也没啥来往。
便是撒些谎骗他,也不担心会被拆穿。
而现在跟滚雪球似的,谎越撒越多,要是被他发现了那还得了。
“并非。”沈见越道, “用此法难以避免会接触到一些较为重要的记忆, 不过占据他的意识是为了强行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至多眨眼的工夫,看不见多少东西。”
“我还没听说过这类术法, 倒是神奇。”池白榆稍微放了心。
既然是对沈衔玉来说十分重要的记忆, 那跟她就没什么关系了。
多半是他在狐族时的事。
但她仍有些不安。
万一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又或者沈衔玉醒后与他说了什么……
可直接拦着他不让他去肯定不行——太明显了, 他疑心又重,难免惹他生疑。
而就这么贸然跑过去,她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总不能抱着沈衔玉的脑袋不让他弟弟占据他的意识吧。
那估计死得更快。
况且三号房里还关着个裴月乌。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稳住裴月乌了, 再想办法。
正思索着,她忽听见沈见越问:“方才见仙师好像是要去隔壁房间,可是出了什么事?”
“别提这事了。”池白榆摆出副发愁的模样, “当日那位伏大人写信让我来教你丹青术,我想着好歹这虚妄境也算是他在管, 既然要去你那儿,不跟他说一声也过不去。谁知他听了这话, 根本不答应。”
沈见越听了,神情间渐有阴怒。
他冷声斥问:“您是为教导弟子,住在沈府也更安全,他凭何不允!!”
“或许也是便于管理。我听他说其他妖牢唯有关押的妖囚才能进出,要是今日为了为师破例,岂不引得其他人作乱?但你放心,这事不急在一时,咱们从长计议。”
这话听着在理,沈见越心中的那股怒戾却没缓解半点儿。
外界凶险,哪怕每日都将心思花在修炼丹青术上,他也仍旧忍不住担惊受怕,唯恐仙师在外遇着什么危险。
偶尔思虑过重,他恨不得将整个虚妄境都摧毁干净。
只要所有妖鬼——甚而包括他自己——都魂飞魄散,那仙师便再无威胁了。
眼下这冲动再度涌起,他压抑着焦躁的心绪,迫使自己转移了话题:“您刚才在隔壁房间,也是与此事有关?”
“……”还没忘记这件事吗?
池白榆说:“对,今天就是想来和你说这件事,省得你整日记挂着。结果刚走到那三号门前面,就听见一阵砰砰乱响。上前一看,发现门口是条狼,差点把为师吓死了。为师虽然常年隐居山中,但也鲜少跟这类凶悍野兽打交道。幸好及时把门关上,才没叫那条狼蹦出来咬着。”
沈见越郁然垂眸,并未言语。
他被困在这楼里,无法离开,眼下又失去了日日守着仙师的可能性。每时每刻揣测着暗伏在四周的危险,更让他惧于每回见她都是最后一面。
如今听她说被那狼妖吓着,又险些受伤,他只觉心中焦虑更甚。
好半晌,他忽然道:“仙师无需担忧。”
“什么?”
沈见越眼帘稍抬,投向她的视线有些阴沉,只说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事,让她尽快离开锁妖楼,以防麻烦缠身。
池白榆应好,当着他的面出了楼门。又耐心等了会儿,确定他上楼了,才悄无声息地潜入锁妖楼。
他俩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三号房的房门一直被撞得砰砰作响。
她审准空隙开门。
门内,裴月乌正高举起拳头要往门上砸。
那拳头险些落在她头上,不过他及时收住,转而攥住她的衣领。
“你什么意思?”他怒声质问,“故意把我糊弄到这儿来,找死?!”
池白榆感觉自己成了撑衣杆上的一件衣服,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被他丢掷出去。
不过她一早就想好解释,没露怯,反而冷笑一声:“哦,为着你考虑也算找死。那麻烦你下回说清楚些,省得我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裴月乌闻言一怔,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池白榆别开眼不看他,“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好心当作驴肝肺——要不是看在你帮我找着东西的份上,我会管你?”
她说得含糊,裴月乌的火气一下消了大半,换之以怀疑。
他紧拧着眉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好心当作驴肝肺,无缘无故把我关进这儿,这就是你的好心?”
“我——”池白榆仅吐出一字,忽又改口,“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裴月乌反倒急了,问:“你说不说!”
池白榆睨他:“我一进来何话都没说,就被你揪着领子骂一句找死,现在又要我说话。当我是什么,签筒里的签吗?摇两下就必须得给你吐出一句话来?”
“你!”裴月乌紧拧起眉,片刻,他松开她,眼神往旁瞟,“刚才是我不对,跟你道歉。但无缘无故被推进来锁着,谁能不气?”
看出他的神情间略有些愧疚,池白榆捋平衣襟。
能愧疚就对了。
还有更愧疚的等着你。
她顺势往下说:“刚才也是情况紧急,要不是及时关门,恐怕得打起来。”
裴月乌狐疑看她:“为何?”
“方才来的,是关在二号房里的狐妖——你知道他么?”
裴月乌登时明了。
毕竟能有“不得无事擅闯旁人房间”这条规矩,跟那姓沈的狐妖也脱不了干系。
当日有个妖囚想闯入画境,结果与那狐妖打起来,险些毁了这整座锁妖楼。
听闻那狐妖疑心极重,看谁都心存警惕。一旦靠得近了,便会以为要谋害他。
那叫述和的跑前跑后忙了几月,解决此事后,最终定下了这条规矩。
听了这解释,他意识到她的确是为他考虑,一时心绪复杂。表现在脸上,便是又拧眉,又乱瞟,一会儿张开嘴,一会儿又咬紧牙,吐不出半个字。
就这么不自在地迟疑许久,他才说:“你别不是进来的时间太短,忘了我是什么人?一个犯了重罪的妖囚,又何须记挂操心这么多。”
勉强听得出是在谢她,不过说得极为别扭。
说真的,池白榆都有些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妖囚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问问他犯了什么罪。
没听见她出声,裴月乌瞥她一眼,状似无意提起:“方才听他叫你仙师。”
“哦,是这样。这楼里面的情况有些复杂,你知道吗,每个人的状况和心态都不一样,看事物的角度也不同。就好比你看那片叶子——”池白榆指着不远处的树,开始胡说八道,“你看着是什么?”
裴月乌一怔:“枯了?”
“你看着是枯的,我瞧见的却是它缺了一角。差不多就是这原因,你看我像狱官,他看我像仙师——以后你就慢慢懂了。”
裴月乌被她绕得有些晕。
他感觉她好像解释了许多,可似乎跟他问的事又有些不搭边。
像是在胡言乱语。
但他又不想被她看出来自己根本没听懂,便只板着张脸“嗯”了声。
池白榆又问起另一事:“你说能找着那狼妖,那要怎么找?”
“追踪妖气。”裴月乌环视四周,最终望向左前方,“它往那处去了。”
池白榆打量着他。
这妖的嗅觉似乎挺不错。
现下勉强稳住他的情绪了,她又道:“我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办妥,得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成么?”
“又有事?”裴月乌蹙眉,“是述和还是那恶鬼?竟将你当不用吃草的马使了,什么事都要往你身上堆?”
池白榆扯开一点无奈的苦笑,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也是没办法。”
裴月乌脸色略微好转,眼底甚而流露出些许同情。
“那你快些。”他道。
“我尽量。”池白榆走出几步,突然停住。
狐妖的嗅觉灵敏,现在过去,只怕楼梯都没上,她就会被沈见越发现。
她想了想,又转而看向裴月乌,说:“对了,之前没想到你竟然那么厉害,还能追踪到千里之外的妖气。”
“是么?”裴月乌别开眼,指节搭在鼻梁上蹭着,“也就那样。虽然没什么人能做到这样。”
“可惜我没这天赋。”池白榆微叹一气,状似无意提起,“你那么厉害,是不是什么情况都能追踪到任何人的气息啊?”
“嗯。”听见“厉害”二字,裴月乌将脸别得更过,“算是吧。”
“那若这样呢?”池白榆假意抬手两挥,又道,“刚才我施了妖术,应该能藏匿住气息——你还感觉得到吗?”
裴月乌瞥她,笑了声:“你藏住什么了?虽说没探着妖气,可气息半点儿没少。你现在翻过三座山,我也能找着你。”
“或许是你追踪气息的本事太厉害。那要不你做个示范,也让我瞧瞧什么妖法才能挡住你这追踪的本领。”
“这还不简单。”裴月乌抬手便送出道妖气,“有了这法术,天底下不论何人——便是我,也探不着你的气息。”
那妖术落在身上,池白榆没半点儿感受。
她道:“果真厉害,我自己都探不着了。可惜现下没空,没法跟你学。等我解决了要紧事,再慢慢跟你请教。”
第067章 第 67 章
惩戒室。
刚推开房门, 沈见越就感觉到房中涌动着一股强大的气息朝他袭来,几乎要震碎他的魂魄。
他不适地后退了步,站在门外警惕望向里面。
这是他第二次来惩戒室。
头回来时, 他以为所谓的“惩戒室”会是个摆满刑具的地方。
但跟他想的不一样,房中布置得格外简洁, 保持着述和的一贯作风。
看起来就和寻常可见的普通厅屋差不多。
而眼下,沈衔玉和那道人就坐在房屋的两侧。
他们的颈上箍着一个银圈,银圈上扣着一条长链,链子的另一端系在屋顶。
两人都闭着眼, 双手也被铐住, 数枚指粗的离魂钉分别钉在胸膛前的神封、神藏、灵墟等穴位。
他俩看起来正常, 但若细瞧,便会发现那道人的上方飘散着一些灰烬似的碎片, 已是魂飞魄散之兆。
沈衔玉则面容苍白, 不见一点血色,显然正饱受折磨。
“来了?”打量之际, 他的耳畔落下道淡声询问。
他斜眸望去,看见述和正取下手套。
沈见越后退数步,眼中是再明显不过的警惕。
“在那儿说话就可以了,无需靠近。”他道。
述和疲倦叹气, 将那双手套放在一旁的桌上。
“那便直接施展狐术罢。”他扫了眼沈衔玉,“许是入梦的缘故,他的心绪太不稳定, 难以承受住离魂钉。再耽搁下去,恐怕不好唤醒。”
沈见越却是看向那道人:“他也留在这儿?”
“放心, 他的惩罚尚未结束,短时间内不会醒。”
沈见越目光沉沉地盯着沈衔玉, 许久,他道:“今日既然来了,自会用狐术,但有言在先。”
“你说。”
“等他醒了,别告诉他我来过此处。”
述和双手一环,懒懒靠在墙边。
“不算难办。”他道。
沈见越郁沉着脸,有意绕开他,朝沈衔玉走去。
在他身前站定后,他望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不过片刻,便又有些作恼地移开。
好一会儿,他抬手,指腹抵上沈衔玉的额心。
四周瞬间变得虚无一片。
并非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是何物——甚而连黑色都看不着的空茫。
下一瞬,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兄长,我能否同你一起去?许久没见过狐族亲人,若连狐二成亲都不去一趟,只怕往后再无脸面见他们。”
他登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接管了沈衔玉的意识。
因为承受不住离魂钉的折磨,沈衔玉的意识会不断往深处跌落,被封印在多重记忆下。
而他要做的,便是操控他的意识脱离这些封印。
听声音,这应该是在数百年前,沈衔玉离开沈府以前的时候。
他的思绪恍惚一阵,终是直截了当地往心口打去一掌。
坠入下一段记忆之前,他听见了沈衔玉的应答:“此去奔波劳累,你便安心留在府中修炼。”
声音渐远,最终被一片锣鼓喧天的声响覆盖。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慈和笑道:“衔玉,你那法子果真妙极。没受半点儿损失,就唬走了那帮作乱的山妖。”
是狐长老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起胳膊,想回握住那只搭在肩上的手。
但抬至一半,顿了瞬,最后仍旧打在了心口上。
又一层记忆破碎。
他带着沈衔玉的意识继续往上浮。
到第三层记忆时,四周似乎没人。唯有冷风刮过树叶,引起簌簌声响。
他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很软,摸起来像纸。
还有股浓厚的血味,从他的喉头涌上,一点点往上漫,又被强行往下压着。
他对这段记忆没什么印象——在他眼中,沈衔玉虽然眼盲,却从未受过伤。放眼他认识的所有妖中,他这位孪生兄长是最接近成仙道的妖。
又如何会受伤。
他不作多想,抬手往心口打去。
记忆消散的刹那,他听见远处有人哀哭着跑来,在和风细雨中嚎道:“公子!公子!狐族也……也遭难了……公子,眼下该去何处?小公子尸首不全,狐族血亲亦无人收尸啊!”
怔愕之际,那口血终是涌了上来。肝肠寸断的痛苦袭上,直到进入下一层记忆,沈见越似乎还能感觉到那股淡淡的血气,还有重重压在肺腑间的沉闷悲恸。
第四层、第五层……
随着他破开桎梏,沈衔玉的意识也在不断上浮。
到第九层记忆时,他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意。
像是置身炎热的夏日,但又比那更为难耐。燥热感在内心深处烧着,似连耳尖都变得滚烫。
不仅是热。
那热意还烧得他浑身作痒,连骨头缝里都像是爬进了蚂蚁,疯狂啃咬着、四窜着。
那痒意偏还落不到实处,难以缓解。
感受到这股灼烧热意的瞬间,他几乎是不受控地挤出声低哼。
意识到不对劲,他即刻想要抬手打向心口。
但他哪里有过这种体验,一时难耐到微躬了身,手有些举不起来,更别说对准心口了。
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以看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将眼睛睁了又睁,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睛根本就没闭上。只不过是身处沈衔玉的意识里,才会什么都看不见。
无法视物令他感到了一瞬的慌乱,他开始无所顾忌地喘息,想要借此平复下狂乱的心跳。
而等他好不容易适应了眼下的状况,又察觉到其他异样——
周围还有人。
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不止一个人。
至少两个,就在他附近,呼吸听起来同他差不多,急促、压抑、发颤。
还有衣料摩挲出的声响。
同样处在异常状况里的,还有他——准确而言是沈衔玉的尾巴。
他鲜少见兄长露出尾巴,依他的说法,成仙需先化人,一旦选择化人,就应尽量抑制住妖形。
但现下,这些尾巴跟疯了似的,每条都又热又痒。
他不清楚左旁到底坐着谁,可这些尾巴的行动根本不受控制,正缓慢往那儿探去。
这到底是什么记忆!
别说帮沈衔玉唤醒意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快崩溃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拆开,再把这些乱窜的尾巴给剁了。
烦躁所致,他一下恢复了气力,抬手就往心口打。
就在这时,有条尾巴已经探到了“目的地”。
它似乎贴上了什么东西,使那股热痒登时得到缓解。或许是尝着了甜头,尾巴尖还在不住往里挤。
霎时间,一股不算陌生的快意顺着尾巴窜上脊骨——那日仙师的手搭上他的颈骨时,他亦有过这感受。
尾巴原本要打中心口的手顿时失了稳,转而落在肩头。
他想要收回狐尾,不料那尾巴竟越贴越紧,甚而顺着往上攀去。
虽不清楚沈衔玉的尾巴到底贴在什么东西上,他却借由狐尾感觉到了微弱的颤栗。
他咬紧牙,狠狠往心上打去一掌。
而就在这层记忆破碎的刹那,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喘。
霎时间,他的思绪倏然僵凝。
那吐息作着颤,发着抖,他却从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
沈见越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但记忆已然破碎。
他不受控地落入下一层记忆,意识却还停留在那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吸里。
那人……到底是谁?
恍惚间,他已经落到了最后一层记忆中。
周身格外安静,仅能听见烛火噼里啪啦的炸响。
他还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檀香——是沈衔玉惯用的香。
气味与声响相融,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沈衔玉的房间。
沈衔玉眼盲,用不上蜡烛。
但他会习惯性地在房中点上两盏烛火,为的是能有些声响。
再一者,若有旁人来找,也能看得清。
而他似乎是坐在书桌旁,搭在桌上的手被什么东西给压着,已有些僵麻了。
那股麻意令人略有些不适,他动了下手指。
随后,他碰着了什么东西。
温热,有些软。
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吐息落在指腹。
是人的脸。
有谁在枕着他的手睡觉。
如倏然亮起又熄灭的火苗,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从沈见越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抬起僵麻的手指,缓缓贴上那人的面颊。
但不过才轻轻抚了下,他就感觉身体一沉,急速往下坠去。
是沈衔玉要醒了。
他屏了呼吸,尽可能地往前探着。
只是终究没摸清那人的长相,眼前便倏然陷入黑暗。
等他再睁眼时,一眼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述和。
“怎么样?”述和问。
沈见越迟迟不能回神。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问询几乎是自己脱了口:“旁人理应不能随意进入妖牢……锁妖楼中,来了新的狱官?”
“嗯。”述和眼都没抬,“怎么了?”
“那人……是谁?”
池白榆赶到时,恰好听见这声问询。!
他果然怀疑她了!
怎么办?
她躲在门外,从门缝中往里看去。
眼下看来,裴月乌的妖术的确有效,那两人都没察觉到她的靠近。
但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沈见越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对她起了疑心,又究竟怀疑到了哪一地步。
第068章 第 68 章
池白榆躲在门后, 冷汗都快浸透衣衫。
她估摸着最坏的情况,就是沈见越什么都知道了。
其实也有解决办法,那就是以后都避着他走。
就连沈衔玉也得躲着——毕竟他俩是亲兄弟。
但关键是避不开啊。
锁妖楼她得来吧, 万一沈见越就堵楼门口找她麻烦,那她又能往哪儿躲。
遁地吗?
还是得想办法糊弄过去。
快, 动动脑子!
沈见越现在应是在怀疑她就是那个新来的狱官,且是在向述和求证。
这么看来,他或许还会相信述和的话。
那只要让述和否定这件事就成了。
可他根本没有否定这件事的理由,而且他现在就在沈见越的面前, 也听不见她的心声啊。
她胡乱擦了下额上的热汗, 手垂下时, 忽然瞥见靠近门口的桌子。
视线定在桌面的东西上,霎时间, 她仿佛看见了救星。
那方, 述和没急着点头,而是道:“问此事做什么?”
沈见越:“有些事想弄清楚。”
话音刚落, 房间里忽传出声沉闷声响。
很轻,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述和循声望去,看见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套掉了一只。
本来是件小事,但看见因落地而变乱的手套, 他就跟心里扎了根刺似的,怎么瞧都不顺眼。
更何况一只落了地,一只还在桌子上。
沈见越也瞧见了, 只当他刚才没放好,扫了眼就又移回视线。
他阴沉沉地问:“你还没说, 新来的狱官到底是谁。”
“等会儿,东西掉了。”述和转身朝门口走去, 捡起那只手套,先是用妖术除净上面的灰尘,再放回桌上,又仔细捋平整。
沈见越看在眼中,神情越发不耐。
一只手套而已,到底要捋到什么时候。
他颇不耐烦地开口:“你是在用嘴捡?摆只手套应该不耽搁你说话。”
述和疲倦抬眸,扫他一眼。
“会分心。”他道。
他仔细整理好手套,正要回去,袍角忽然被拽了下。
他顿了步,斜眸望了眼门口。
没人,只露出一把钥匙——是他给池白榆的那把。
眼见那钥匙晃了两下,述和移回视线,手指微动。
下一瞬,门外突然凭空出现一只纸鹤,摇摇摆摆地飞进来。
他当着沈见越的面接住,再拆开。
扫了眼什么字都没有的白纸,他抬眸道:“雁柏找我有急事,在楼下茶室。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沈见越面露不悦。
一句话的事,何至于拖到这时候。
但不等他开口,述和就已经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述和说是去茶室,出了门,却带着池白榆往另一边走,转而进了旁边的藏书阁。
藏书阁宽敞,却不算亮堂。
池白榆大致扫了眼,书架上的书她一本都看不懂——要么是些古怪的符文,要么是全然陌生的文字。
经过某几排书架时,她甚而听见了一阵低哑的嘶鸣,像是在书里关了什么东西。偶尔又会听见悠扬微弱的轻吟,仿佛在引诱着她将那本书取下来。
注意到她的视线,述和在旁道:“那书是用鲛人的血所写,最好别离太近——找我何事?”
池白榆移回眼神,斟酌着说法。
她其实不大确定述和会不会帮她圆谎——毕竟这是件麻烦事,而他虽然做事仔细,却也怕麻烦。
但眼下就算不确定也得试试了。
她有意看了眼门口,摆出副余惊未消的模样,问他:“沈见越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问起你。”
“我?”
“他问新来的狱官是谁。”
果然。
他差点就把她给说出去了。
池白榆张开嘴,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述和猜出她心中所想,淡声开口:“不想让他知道此事?”
池白榆道:“之前伏雁柏让我用剜心刀,但沈见越疑心太重,根本靠近不了。我以为他会一直待在画境,又听说他一直想学画,就扮成了外来的画师。却没想到……而且他似乎很讨厌无荒派的人。”
“那是自然。”述和道,“当日怂恿沈家人扒他皮的道人,便是出自无荒派。”
池白榆心一沉。
要是先前她还有和沈见越坦白的打算,那这会儿也全没了。
她又是唬他,又是从无荒派来的卧底——尽管是连那帮道士都不知道的编外人员,一件件叠起来,他估计得把她直接丢进那青面怪物的嘴里,嘎嘣两下嚼了。
“他好像已经在怀疑我了。”池白榆顿了瞬,忽抬眸看他,“对你来说,最省事的法子应该就是直接告诉他吧?”
述和微叹一气,倦声道:“他疑心重,要想瞒过他并非易事。况且若等他往后再知晓实情,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他既然向我问起此事,想来对你应该已经有了几分在意。”
虽在问她,他心底却早有了答案。
那日去找她和伏雁柏时,他恰好撞见守着她的沈见越。
仅从提防他的那副架势就足以看出,这骷髅鬼已将她视为了自己人。
若是为了剜心,这也算得件好事。毕竟沈见越对她越在意,用剜心刀积攒到的血怨之气就越多。
但要是时日再久些,恐怕会出大问题。
池白榆道:“你也说了仅是几分在意,要是感情真好到足以忽略这些,我也就用不着担心了。”
沈见越现在对她好,是因为将她奉为了仙师。但要是知道这些事都是在撒谎骗他,很可能会挑起更多怒火。
述和却道:“感情再好些,怕是更难解决。”
池白榆一怔:“为何?”
述和没直接解释,而是问:“若鬼想要吃什么,会如何做?”
“让生者供奉?”
“食物一旦供奉给鬼魄,便会失了烟火气。哪怕再味美,也会变成干柴般的死物——此为一,再一者,若鬼想要钱财?”
“烧纸钱吧,或是烧些金元宝。”
“若要奴仆侍奉左右?”
“……烧纸人。”说出这话的瞬间,池白榆脸色微变,心没来由地一颤。
若说刚才她还只是出了冷汗,这会儿就跟溺了水般,憋胀到几乎出不了气。
不论是食物被吸食走鲜活气,又或烧钱烧元宝,鬼想要的东西,似乎最终都成了没生命的死物。
“你应明白了。他已非活物,哪怕顶着张人皮,皮子底下也是鬼魄。人鬼有异,并非是句信口胡言的空话。鬼物的感情、理智,甚至于所思所想,都是海上的一艘船,平日里瞧着风平浪静,但哪怕丁点儿变动,都足以掀起不小的风浪。”述和缓声说,“除此之外,他若在意何人何物,且在意到了一定程度,便只会想着将其化作同类——这类情绪甚而会压过他的理智,成为一种难以克制的本能。”
这话说得可真含蓄。
所以鬼表达在意的方式,很可能就是直接杀了对方,将其也变成鬼吗?
这感情谁承受得起。
池白榆扯了下嘴角,却没能笑出来:“这事儿岗前培训的时候怎么不说。”
而且看他这样,应该是不打算帮她瞒住沈见越了。
述和思忖着,若帮她瞒下此事,那她和沈见越的来往必然只多不少。如今沈见越对她已经多有在意,继续与那鬼深交,风险只会越来越大。
思及此他道:“或许趁机坦白,顺便与他拉开距离。哪怕受些憎恶,也好过与鬼深交。”
这话听着简单,但池白榆觉得他显然低估了沈见越的顽固程度。
见他不愿意,她转眼就想出办法:“听你一说,的确难处理得很,我也不想总拿这些事麻烦你。但剜心一事是伏大人交给我的差事,也不能就这么放手不干。这样,我还是去找一趟伏大人,或许他出面更——”
“只此一回。”述和忽道。
池白榆看他:“什么?”
述和略有些头疼,但还是面容平静道:“我会帮你瞒着此事,但只此一回。”
“唉……”池白榆垂首,只偶尔挑眸瞥他一眼,“可你不是说挺麻烦的吗?你要是不愿意,也不能为难你,总感觉不太好。”
“……”述和双臂微环,倚在书架上,“并非不愿,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口忽然传来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倏地捉住池白榆的胳膊,将她往身后拉去。
书架上方全是镂空的,光靠几本书根本挡不住人。池白榆反应也快,赶在来人推开门之前,躲在了一边的书桌底下。
几乎是在躲进去的同时,她听见门口有人道:“怎么是你?太晦气,开门就撞见副死人脸——就你一个人?”
声音清清冽冽,说话也快,哪怕她只跟这人打过一回交道,也听出了是裴月乌的声音。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不是让他在三号房里面守着的吗?
述和似乎极不愿搭这人的茬,极为敷衍地“嗯”了声,连多说句话的打算都没有。
裴月乌“啧”了声,箭步流星地往里走,语气躁怒:“你这表情什么意思?要打一架不成!”
述和从肺腑间叹出口长气。
“不过有些疲累,何必多想。”他顿了瞬,补了句,“你倒是整日有精神得很,来此处做什么,别告诉我是为了看书。”
“找人。”裴月乌下意识环视着四周,剪得有些短的马尾扫来晃去,“新来的那狱官呢?你见过她没?”
述和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躲在桌下的池白榆。
池白榆一脸正经地望着他,又指指外面,示意他快想办法赶走这人。
“不知。”述和移回视线,“找她何事?”
“此事与你无关。”没探着什么气息,裴月乌转身欲走。但还没出门,就感觉到一阵森然鬼气正在迫近。
他眉心一跳,眨眼间就化出把剑,拎在手中。
第069章 第 69 章
沈见越刚走近藏书阁的大门, 就察觉到一股气息。
自从死后,他便闻不到确切的气味了,仅能感知一些特质。
譬如眼下, 那气息炽热,携带着浓烈的杀意。
仿佛裹着烈火的利刃。
他还听见无数鬼魂在挣扎凄嚎。
下一瞬, 他就看见了这气息的源头——
是把剑。
剑身暗红,不知被多少血浇灌而成。整把剑都在不住嗡鸣,分不清是被禁锢其中的亡魂在哀哭,还是剑身对厮杀的渴望所致。
他停住, 阴沉沉望向持剑的人。
“你做什么?”他问。
或因察觉到危险, 他浑身的骨头都颤栗起来。妖气迅速外涌, 他的右手开始缓慢变成白骨。
“原来是你。”知晓这人脾性古怪,裴月乌也没收剑, “找那新来的狱官——你看见她没?”
“狱官?”沈见越微怔, 往前一步,“谁?”
述和眼神微动, 悄无声息间送出道妖气,想封住裴月乌的嘴。
裴月乌快他一步,已然开口:“就是——嘶……不知道。”
述和一顿,眨眼间又收回妖气。
沈见越的眼神愈发阴抑。
“耍我?”吐出这两字的瞬间, 外涌的妖气化作几条模样古怪的黑蛇,从地底钻出,围绕在裴月乌的身边。
而他的整条右臂都已化作白骨, 垂在空荡荡的袖管底下。
裴月乌也被挑出火气,没鞘的利剑搭在一条黑蛇的七寸处, 凌冽的视线则投向他。
他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话都懒得与你说, 又何来耍不耍。”
这话粗俗,却在理。
沈见越的脸色更为难看,尚未开口,不远处的述和忽道:“不若先冷静下来,无冤无仇,又何须起争执。”
“无冤无仇?”裴月乌斜过戾眼,“你没看他弄出这些恶心的死物?真不怕我一剑将他的脑袋劈砍下来!”
沈见越忽挤出两字:“莽夫。”
“你说什么?!”
“听不懂?”沈见越哂笑,“整日将打杀挂在嘴边,野蛮之至,难道要旁人夸你一句温文尔雅的秀才吗?”
“你——”
“好了。”述和听得头疼,一时不耐,连同神情都变得冷峻,“若要吵,可以去惩戒室慢慢聊。”
沈见越睨他一眼,转而又问裴月乌:“你方才说找狱官,是谁?在何处?”
躲在桌子底下的池白榆只差将耳朵竖起来。
只能说幸好,她还没来得及把名字告诉裴月乌。
但也怕他真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了。
好在裴月乌只道:“与你何干!不论你找她什么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她在帮我找东西,还轮不到你头上来。”
沈见越闻言,却渐舒展开眉:“你是说,那狱官在帮你找东西?”
倘若如此,那便不是仙师了。
毕竟她方才就已经离开了锁妖楼。
“难不成是帮你?”裴月乌颇不耐烦地丢下这句,提步就往外走,甚至有意狠狠撞在沈见越肩上,将那条白骨胳膊撞出不小声响。
沈见越却没了方才的阴怒,又觉松了口气,又不免暗暗叱骂自己。
但庆幸过后,又有烦懑涌上。
狱官不是她,可出现在沈衔玉身边的人……
他还在想着这事,书架旁的述和便道:“那狱官刚来不久,你应该还没见过,可要让她去画境里走一趟?”
“不。”沈见越想也没想,便一口拒绝。他捂着已经彻底白骨化的右臂,转身,“我对外人不感兴趣,最好别叫什么狱官找上门来,否则难保那人活过一晚。”
概是担心会彻底变成骷髅,他走得很快。
眼见他消失在走廊中,述和这才往一旁的桌子底下望去。
他道:“若与方才那妖扯上关系,也不算什么好事。”
池白榆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拍干净袖子上的灰。
“可我也没办法。”她抬眸看他,又缓慢垂下眼帘,“如果根本不来往,又怎么用剜心刀?但倘若不用剜心刀,伏大人又……抱歉,不该与你说这些,毕竟你俩是朋友。况且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职,也没法抱怨——今日的事多谢你了,我先走了。”
话落,她从他身旁走过去,面庞间还带着点无可奈何的颓然。
述和看在眼中,心头漫上一点微妙的不悦。
他想抬手拦住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她就已经出门走远了。
一出藏书阁的大门,池白榆登时变了表情。眼中的颓丧与失落全然消失,换之以平静的审视。
她望着阁中地面上的影子,须臾又移开视线。
为着避免撞上沈见越,池白榆有意等了会儿才下楼。
一到楼底,她就被人揪住了。
“你跑哪儿去了?”裴月乌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一双赤瞳紧盯着她,“别是想耍我!”
池白榆:“……”
她抬起胳膊,让他看见右袖口上故意留下的灰尘。
“你以为做狱官是什么轻松事吗?”她道,“刚帮人搬东西去了,袖子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擦就赶着来帮你。可倒好,还要平白无故被指摘一番。”
裴月乌越听越愧疚,不自觉松开她的衣领,转而拍了拍她的袖子。
“那……那我还不是担心你。”他道,“你要不回去歇着,我倒也不急这一天。”
先前还说必须今天就找着,现在就变成了明日也行。
看来还挺有效。
“不用。”池白榆说,“既然答应你了,就得做到——走罢,趁着天还没完全黑。”
若说方才裴月乌还只是愧疚,这会儿他便躁得浑身都不对劲起来。
他跟在她身边,胡乱抓着蓬松的赤发,时不时瞟她一眼。
三号房中,太阳已快西沉。
无边无际的秋原上,冷风瑟瑟。
两人一道往狼妖气息所在的方向找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地势渐高,周围的树木越发稀疏,多是些还没膝盖高的草甸子。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有种在天边行走的错觉。
矮山连绵起伏,风鼓鼓地吹,池白榆跃上一处小山坡,望着远方湿地的粼粼波光。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映在水面,斑斓迷离。
起初她还担心会再遇着狼群,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走。许是察觉到她有些紧张,裴月乌解释说他有意避开了妖气浓郁的地方,无需担心。
她这才放了心,一路走过来,竟跟告假出游差不多。
算起来,从穿到这诡宅开始,她还是头回这般轻松自在。
不过也累得很。
感觉到有些饿了,池白榆从袖袋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灵丹,顺便递给他一枚。
“吃吗?”她问。
裴月乌接过,往嘴里一丢。
下一瞬他就又吐了出来,连着呸了好几声:“什么鬼玩意儿!别不是拿泥巴捏的,你竟然也能往肚里喂。吃了这东西,只怕五脏庙里的神仙要连夜背着包袱跑。”
池白榆:“……”
她要能吃上好吃的,还至于吃这个吗?
想了想,她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还有这个,也能吃。”
这回裴月乌只嗅闻两下,就紧蹙起眉。
“在这儿当差就这么苦?整日抱着土块儿啃,你——算了。”他环视一周,忽变出那把血剑,往她手里一塞,“拿好,就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
池白榆攥着剑柄,他脱手的瞬间,那把剑往地面砸去,在草甸子上砸出一个不小的坑。
“……”他是整天扛着块石头吗?这么沉。
拿不起来,她就竭力扶稳,在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中开口:“你要去哪儿?”
“找些东西吃。”
啊?
这儿哪能找着东西吃?
但裴月乌丢下这话就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起伏的矮山间。
池白榆攥着嗡鸣不止的剑柄,伫立在冷风中。
他一走,四周便陷入一片死寂,仅能听见风声,以及从血剑中传出的凄婉鬼泣。
血味浓烈,她没大敢仔细瞧手里的剑,尽量盯着别处。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她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望见一点人影从远方走来。
是裴月乌回来了。
她下意识去看他的手。
却见他两手空空,根本没拿什么东西。
没找着吗?
也是。
这荒郊野岭的,连果树都瞧不见多少,唯一能吃的还是刚才在路上见着的一树树火棘果。
她正想问问他要不要将就着吃点灵丹垫垫肚子,就听他道:“走罢。”
池白榆一怔:“去哪儿?”
“天黑路难走,那妖气离得远,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今天索性在山洞子里住一晚。”裴月乌从她手中接过剑,散作气流,“找了一些吃的,都放洞子里了。没多少,暂且垫垫肚子。”
还真找着了?
池白榆没作多想,以为他多半找了些山果。
直到她跟着他一路绕下草甸,走到半山腰的山洞了,她才看见他所谓的“一些吃的”。
山洞里燃着熊熊烈火,周围有妖气保护,以免火势蔓延。
火上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正烤着半只羊,旁边还煨了个瓦罐,不知正煮着什么。
角落里堆着不少已经处理好的野兔、羊、鱼等,与常见的野物不同,模样都有些奇特。
除了肉食,还有各类果子、野菜,都洗好了放在大片叶子上。
池白榆怔在洞口,眼睛迟缓地眨了两下。
“……”
原来“一些”是这么用的吗?
还有,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啊!!
“干站着做什么?先进去罢。”裴月乌瞟她一眼,又飞快移开,“随便弄了些,不够还有。”
池白榆将视线从那滋滋冒油的羊肉上艰难移开,看向他,语气郑重道:“咱俩真厉害,以后一定要常合作啊。”
裴月乌:?
这又是什么胡话?
第070章 第 70 章
洞穴内。
池白榆猜裴月乌应该担心有野兽抢走食物, 所以在洞口设了结界——在洞外时,她没闻见一点儿肉味。但一跨进洞门,就被扑鼻而来的香味迷得走不动道了。
难怪他说那灵丸嚼起来跟泥巴一样, 现下看来也不无道理。
裴月乌跟不怕烫似的,直接拿起煨在火堆旁的瓦罐, 又用妖气凝出两个碗,倒了两碗汤出来。
池白榆扫了眼,他煮的是鱼汤,里面还放了些不知名的野果。闻着不腥, 仅一股清甜香。
“肉还得剔, 先喝汤。”裴月乌递给她。
池白榆蹲坐在他旁边, 谨慎接过,浅浅抿了口。
他应该是丢了一小块肉干进去一起煮的, 盐味不重, 喝着却格外香甜。
她也不客气,三两下将汤吹得凉了些, 一仰头,就尽数灌了下去。
喝完了汤,她察觉到一道视线。偏过头,才发觉裴月乌正盯着她看。眉微蹙, 灼灼双目比一旁的火光还打眼。
她意识到什么,捧着碗说:“好喝。”
裴月乌挤出声轻哼,移开眼神, 用木枝戳弄着火。
“也就差不多吧。”他道,“要不是没什么准备, 还能煮得更好。”
说着,他用匕首利索剔下块烤羊肉, 顺手递给她。
池白榆接过,起先咬的几口都没细嚼便囫囵咽下。
来这儿这么久,这还是她头回吃得这般爽快,连同心境都一下敞亮了。
她吃得专心,偶尔含含糊糊冒两句“好吃”来应付他。
而这两字儿跟有魔力似的,裴月乌越听,刀子下得越利索,自个儿也不吃了,专挑最嫩的肉剔给她吃,中间时不时塞给她几块果肉,省得她吃着腻。
等她吃得八成饱了,他又用木枝串了些肉块,让她拿着在旁边边烤边吃。他则分外干脆地剔下了剩的羊肉,毫不顾忌地往嘴里丢着。
池白榆吃饱了,最后心满意足地捧着碗鱼汤,边喝边与他说:“咱们能一月——不,半月来一回吗?”
裴月乌瞥她:“早便与你说了,那姓伏的恶鬼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你发什么疯,竟跑到此处当差。”
池白榆还没忘记自己的人设,汤也不喝了,黯然垂眸道:“我也是被剥夺了妖力,强行送进来的。”
裴月乌听得头皮发麻,顺手往她怀里塞了把肉串,恶狠狠道:“把嘴堵上!”
吃过东西没多久,池白榆就渐生困意。
夜里冷,她索性直接睡在了火堆旁。地上全是碎石子,但她累得很,也不挑,刚躺下就阖了眼。
裴月乌还不怎么困,就盘腿坐在她旁边,偶尔戳两下火堆。
等身旁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了,他才眼一瞥,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却见她一手攥着个模样古怪的吊坠,睡得似乎并不怎么安稳。
盯了半晌,他忽想起方才她吃东西的时候。不像现下这么平静,面颊一鼓一鼓的,像是藏了水中鱼吐出的气泡。
很有活人气。
他伸过手,戳了两下她的脸。
他以为自己的劲儿不大,下一瞬,却见她缓慢而沉重地睁开眼。
“干什么你?”她带着困意问道,也没有多作提防的意思——今天好不容易饱餐一顿,就算现在领盒饭也值了。
裴月乌却将双手一环,别开头盯着身前的火堆道:“别多想,就看你还有气儿没。”
“哦。”池白榆这会儿还要醒不醒的,只觉得脑袋被石子硌得格外疼。感觉头顶抵着什么暖和的东西,她只当是他递过来的枕头,便磨磨蹭蹭地靠上去,道,“谢谢啊,别这么客气。”
眼见着她突然将头枕在了他的腿上,裴月乌将眉蹙得更紧,恨不得把她盯出个好歹来。
但他不困,也没睡觉的意思,索性由着她枕。
虽然地方不怎么样,池白榆这一觉睡得却格外踏实。翌日一早,她刚睁眼就闻着了香气——
裴月乌烤了些新鲜的兔肉,又做了野菜汤。两人在他捉鱼的溪水旁简单洗漱过后,又吃饱喝足了,这才继续往前赶。
走了小半天,四周已从略显平坦的草甸子又变成了山林,不过比靠近房门处的野林冷了许多,半空还飘着零零碎碎的雪花。
在走上一处山坡后,裴月乌望着远方道:“妖气就在那前面。”
池白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视线的尽头是一座小镇,那儿的雪要大上许多,已是白茫茫一片。
镇子?
她心觉惊愕。
这里头竟然还住着人吗?
“冷不冷?”裴月乌看她一眼。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算是看出来了。
她被剥夺妖力后,就跟普通凡人差不多。
会饿会冷,妖气更是弱到根本察觉不出。
不过耐力不错,相处起来也挺轻松——倒比伏雁柏与述和都顺眼些。
池白榆摇头。
这裙袍是述和给她的,御寒的效果挺不错。而且似乎越到冷的地方,反而越暖和。
“走罢。”裴月乌道。
这山上没路,两人挑着草木稀疏的地方往下走,终于在暮色四合前赶到了那座小镇。
镇子门口竖着块石碑,上书“白狼镇”三字。
刚一靠近镇子,池白榆就察觉到不对。
这镇子充斥着阴森森的寒气——并非是下雪所致,那股寒意直往人的骨头里钻,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她踩过雪地,遥遥望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镇门口的大梧桐底下,正用脚蹬着树干,似乎想把鞋底的雪弄下来。
但他的动作格外僵硬,一下接着一下,跟傀儡似的蹬着树干。
脸灰白,深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根本不见眨动,嘴巴大张,从袖管伸出的两条胳膊细如柴枝。
他的脖子后面横着一道乌痕,脑袋垂着,脖颈歪斜得有些扭曲。
她心觉不妙,眼一垂,就发现何处怪异了——
白净的雪地上,根本没影子。
那男人是鬼。
她犹豫着停了下,转而看向左方。
隔了条大街,那男人的对面有个正在打水的年轻女人。她浑身都湿漉漉的,乌发湿黏地垂在脑侧,结了冰碴。
她木讷而僵硬地摇着辘轳的把手,同那男人一样是灰扑扑的,没有影子。
也是鬼。
不是吧……
这是座鬼镇?
她低声问裴月乌:“你确定那白狼在里面?”
“再往前走百丈。”裴月乌也瞧出那些都是鬼,恼蹙起眉,声音倒是放得轻,“待会儿进去,别说话。走路轻些,最好半点儿声音都别弄出来。”
池白榆猜测:“会惊扰到那些鬼?”
“都是些枉死鬼。”裴月乌顿了瞬,“枉死鬼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死了,便会重复生前的行径。倘若有活人过道,惊扰事小,引得他们前来找替身才算麻烦。”
池白榆瞬间反应过来。
所以这些鬼都不愿承认已死的事实,会想着法儿地找活人做替身,以便夺舍复生。
“那在他们跟前晃不要紧?”她问。
“他们的眼睛没法直接看人。”裴月乌说。
池白榆闻言,又看向镇子门口的男鬼。
细瞧过后,她发现他的眼睛上蒙着层薄薄的灰膜。
“没法直接看人,意思是它们会靠别的方法看东西?”
“镜子、水、瓷器……”裴月乌道,“便是靠这些来视物。”
池白榆明了,又问:“那要不要屏住呼吸?”
“离得远,便不需要。”裴月乌稍顿,提醒了最后一桩事,“万一有鬼跟在了身后,届时再屏息凝神,更要不慌不急——记着,千万别发出任何声响。”
池白榆颔首应好。
雪势渐大,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镇子。
雪地踩着难免有些声音,因而他俩走得很慢,同时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也是在他俩走过那棵大梧桐的瞬间,池白榆听见一阵“吱呀——”脆响。
她偏过头看了眼,恰好看见梧桐树上最粗的一截枝子陡然断开,正好砸在那中年男人的后脖颈上。
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男人竟被直接砸断了脑袋,倒在地上再无动静。
忽地,左旁又传来阵“扑通——”水声。
她往左望去,那打水的年轻女人已没了踪影,反倒是水井里面,接连不断地传出井水翻搅的声响。
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些鬼应该是在重复生前的死法。
走动间,她看见左上角撑着窗子的客栈伙计,木着张脸从二楼摔下,灰蒙蒙的血肉溅了一地;
右边喝茶的男人突然捂着脖
子,吐出几口瓷碗碎片,咕噜噜往外冒血水;
打前面跑过的小孩儿,眼大睁,脸上扯着僵硬夸张的笑,没跑几步就摔倒在结了冰的石阶上;
靠在门边醒酒的客人,突然跌倒在门口的大水缸里,两条腿挣扎着,没一会儿便耷拉了下去;
想上前帮忙的酒肆老板,被失控冲过来的马车撞了个正着,骨头不知断了多少,脑袋也被踢歪了;
被马车拖在后面的马夫,活生生蹭掉了一层皮;
……
短短的十几秒内,这镇子上的人以各式各样的死法丢了性命。
经过短暂的躁乱声响,整个镇子陷入了无边寂静。
仅能听见雪声。
池白榆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死法吓得不轻,到最后干脆只盯着前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忽地,她又听见阵轻微的“嘎吱——”声。
她小心翼翼往旁看了眼。
却见原本被马车撞死的酒肆老板,竟以格外扭曲的姿势慢吞吞站起。破裂的眼珠子缓慢聚拢,断掉的骨头也逐渐复原。
全然恢复的刹那,他退回了酒肆。
不光他,其他死去的人也逐渐恢复成生前的模样。
就跟有人按了倒带一般。
池白榆移开视线,尽量避着那些人走。
但就在她走过一间卖杂货的铺子时,她无意间瞥见了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
铜镜碎得七零八落,镜前站了个小孩儿,那些铜镜碎片正是扎在了他的脸上。
随着碎片缓慢地重新聚合,镜中逐渐映出他二人的身影。
池白榆意识到危险,悄声推了下裴月乌。
但晚了步。
借着镜子,她对上了一双蒙着灰色脉络的鬼眼。
下一瞬,站在镜子前面的小孩儿僵硬地转过身,直勾勾望向他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