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和:“今日怎想着打探她的去处?”
这语气实在与平常无异, 以至于伏雁柏没听出半点儿不对。
他微低着了无生机的脸,只道:“这两日也算她告假歇息。如今我伤情已愈,询问她的去处又有何不对。”
“歇息……”述和琢磨着这两字, 没来由地想起那日她走时说的话。
或是瞧出那十号房里的妖脾性暴躁易怒,她看起来似乎也不愿跟他打交道, 但终归没有多言。
纸上沾了墨痕,再不能用。
他放下笔,折了纸,弃至一旁。
耐心做完这些, 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雁柏, 你既然清楚自己在疗伤, 对外界事也一概不知,又凭何断定她在偷闲度日?”
伏雁柏眼一移。
坐在桌前的人面容平和, 眉眼间甚而透出些不愿过问杂事的疲惫倦意, 仿佛何事都与他不相干。
但他方才说的那话,却又压着任谁都听得出的不快——或说得更准确些, 更像是在斥责。
伏雁柏扯开点森然笑意,问他:“你难不成是在斥问我?”
“是又如何。”述和另翻开一本簿册,并未看他,缓声道, “先前便与你说过,万事有度。她虽是无荒派人士,眼下却在此处当差。你待她, 有些过了。”
伏雁柏陡然生出股恼意。
不知是为这些斥责,还是因为述和从三言两语间透露出的对池白榆的了解。
“原来你还记得她是无荒细作。”他冷笑, “是细作便已如此护着她,倘若不是, 岂不得把这整个虚妄境拱手让人,再站在她面前拿刀对着我?”
述和轻叹一气。
他不再看伏雁柏,又提笔写字。
“这两日她都在锁妖楼中处理事务,不曾歇息过片刻。”他道,“虽说疲累,但她提及你时,尚还惦记着你我的情义,从未说过什么重话。你……实在无需这般夹枪带棍。”
伏雁柏闻言稍怔。
“事务?”他神情微变,“处理什么事务?”
“裴——住在十号房里的妖丢了东西,托她去找。”述和一顿,有意提醒,“她去时也不曾有什么怨言,只道是分内之职。”
“十号?”伏雁柏想了许久,只模糊记起个红头发、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年轻郎君。
他阴沉着脸,问:“她去了?”
“方才便说了,她只道是分内之职。”
言外之意,就是与牢中妖囚打交道,都是伏雁柏交代给她的任务。
自然得去。
伏雁柏提步就往外走。
出门前,他顿了步,问:“何时去的?”
“你疗伤那日。”述和乜他,“你若是想去十号房里找他们,无需白跑这一趟——房中无人。”
“那在何处。”
述和平静看他,视线落在那碎烂的衣裳上时,仍不免觉得有些扎眼。
不过他勉强忍下,转而说:“若叫旁人来看,恐还以为你在担心她。”
平淡一句,却将伏雁柏呛得寻不出话回他。半晌,他才开口:“身边做事的人丢了,不该找?”
述和却道:“雁柏,你寻人而去,又凭何笃定那人愿意见你。”
伏雁柏被这话刺了下,哪怕已成了没生息的鬼,也切实感受到了呼吸窒塞的滋味。
他的眉眼间压进不明显的不悦,问他:“你现下是在发什么疯?说一句便要呛上一句。”
“这便已算得是呛声了?”述和面上浮出淡笑,语气平和,“雁柏,不过谈论事实而已。今日已不在伏府,何必事事动气。”
伏雁柏脸色更变,渐渐地,连讽笑都一并敛去。对视片刻,他转身而去。
***
山洞。
吃力抬眼后,沧犽恍惚一阵,勉强将视线对准躺在火堆旁睡觉的身影上。
他尝试着开口,但喉咙像是肿了一样,何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勉强挤出些破碎的气音。
如此反复几回,他索性放弃,转而扶着石壁踉跄起身。
他身上的伤口没怎么处理过,经过一夜折腾,又恶化不少。但他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管,只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蹒跚走至火旁。
看着就短短一截路,却磨磨蹭蹭走了差不多一刻钟。
到最后一步,他已经全然支撑不住,颓然摔倒在地。
砸出的闷响没能让身旁的人清醒半点儿,他低喘着气,看向火旁煨着的瓦罐。
隐能听见些咕噜咕噜的声响。
不是水便是汤。
他咽了下干涩肿痛的喉咙,想掀开罐盖看一眼。无奈头昏眼花,眼前出现好几道重影,根本盯不准那罐盖的位置。
连送出的妖气也总是擦过罐壁,除了令火势烧得更旺外,没起其他半分作用。
折腾了大半天,被烫过几回后,他终是放弃,转而俯身靠近池白榆。
他本是想看看她睡得如何,要几时才醒,不料刚凑近,他便察觉到异样。
有人在动她的魂魄。
或说得更准确些,她的魂魄尚在躯壳内,但魂魄中的元神被人引走了。
沧犽望着她,幽绿的眼眸里逐渐沉进冷光,双眉也因不快而微微蹙起。
元神被引走,眼下没法强行唤醒她。
片刻,他俯下了身,鼻尖贴上她的脖颈。
他仔细嗅闻着,最终挑中一处,微张开了嘴。
一点森白的尖牙得以露出,随后是探出的一点舌尖。
微颤的舌尖贴上了她的侧颈,他先是耐心地舔磨着,余光隐约瞥见她的眉稍稍拧起了,他才又张开嘴。
尖牙抵上,他叼咬住了她的颈子。
“嘶……”池白榆摸了下侧颈,忍着发出声的冲动。
怎么回事?
她捂着侧颈,环视一周——四周还是竹林,根本没人。
明明没人,但她怎么感觉有人在咬她的脖子?
不光咬,还在……还在舔来着。
但也不算奇怪——眼下她在梦里,撞见些异于平常的诡事也正常。
方才她正在睡觉,再一睁眼,就到了一处宅落的庭院里。
这庭院里也正处在冬天,不过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色彩单调,仅能瞧见灰黑白三色——明显是在梦境当中。
她稳下心神,尽量忽略着这点异常,转而继续观察竹林外的小院子。
那儿有两个作丫鬟打扮的年轻姑娘,高矮不一,正在扫雪。
看起来跟拍黑白电影似的,两人迎着冷风扫雪,偶尔闲聊调笑一阵。
不过在池白榆看来,就算是黑白电影,那也是鬼片——
跟她之前在梦里撞见的鬼一样,那两个姑娘都近似灰蒙蒙的影子。五官也不齐全,眼睛是两个黑窟窿,鼻子仅两个漆黑小点儿,该长嘴的地方只有一个银币大小的洞,里头藏了条灰色光滑的舌头。
活像被火烧过。
要不是怕被这两个女鬼发现,她早跑了。
而且她也没法随意控制这场梦。
先前她做梦,知晓是自己的梦后,想着生火,手里果真燃起火来。
这次却不起作用。
她猜这里应该不光是她一个人的梦境,所以才无法随心所欲地受她控制。
她正思索着该怎么从梦里醒过来,就听见那高个儿说:“今儿是老祖宗的寿辰,我嫂子不是在厨房里做事么?听她说,她老人家想吃什么寿桃。还不要面团蒸的,也不要那甜津津的果脯,偏要那个儿大饱满,又清甜的鲜桃。可真稀奇,这寒冬腊月的去哪儿找什么鲜桃。”
“这有什么难的?”矮姑娘正扫着阶上的雪,抬起脑袋笑道,“那位仙人道长就在府里啊,请他施个法,就算是一团纸也能变成美味。前些天我和萃雨打花园子过,瞧见了一眼,满塘的枯荷枯叶子都被那道人变活了呢!跟到了暑天一样,还能闻见荷花香,只怕神仙来了也称奇。”
高姑娘将笤帚一杵,问她:“你一提起这事我就想起来了,我还听说那道士给老祖宗变了套新衣?”
“是有这事儿。老祖宗前些天总念叨身上的衣服不够暖和,可都已经是请那最有名的巧匠缝制的了,没法子,只能请那道士。这事儿也奇,听说他竟从天边扯了几朵云下来,化成了绸缎棉布,让老祖宗身边的几个丫鬟拿去做了。做出来的衣裳看着薄,却只要穿那么一件儿,就暖和得跟在春天似的。”
“真这么奇?那不得跟天上的神仙差不多了!”高个儿上前几步,“竟有这么大的能耐,大公子缘何不跟他走?”
矮个儿一笑:“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大公子,怎知道他在想什么。况且他跟前也没个丫鬟,连个打听消息的都没有。”
“真可惜……”高个儿哀叹,“要是我也有那什么仙……仙……仙……”
“仙骨。”
“对!我要有什么仙骨,早跟着修仙去了。什么神仙法术,看着便奇妙。”
矮姑娘在台阶上敲了两下笤帚,震掉凝在上面的碎雪,又道:“我远远瞧过大公子一眼,没看出什么仙骨人骨——诶?莫非天上的神仙也同大公子一样,不爱搭理人?”
“那他真是最厉害的神仙了,也用不着整日提着剑往外跑,要做什么侠客。”
“肯定是跟那位述公子学的。”矮个儿道,“自打那述公子做了咱们府上的门客,大公子就成天念叨着要做什么游侠,还说要有邪妖现身,得快些练功好杀了那妖——这样一看……我知道了!他别不是嫌那道人的法术拿来杀妖没用?”
“这倒有可能,毕竟不可能给什么邪妖邪魔变荷花变衣裳呵。”高个儿搓了两下手,继续扫雪,“说起这事儿,前些天夫人让我送东西,我往老爷书房里跑了趟,正巧撞见教大公子念书的先生。七八十的老头,吓得跟快没了似的,见面就说要请辞。”
“请辞?他不待得好好儿的吗,请辞做什么。”
那高个儿压低声音:“依我听见的,是大公子在他面前说有邪物,他怕遭邪物缠身,要逃命。这事把老爷气得够呛,当即就说要收了大公子的剑。”
“那老先生也真是老糊涂了。”矮个儿摇摇头,又躬身扫雪。忽起了阵风,风一过,她突然抬头,幽幽望着前方,“嗳,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儿?”
高个儿闻言,探出滑溜溜的舌头扫了转,随后轻笑:“哎呀,好香的味道!许久没闻见了,好香……甜津津的。”!
发现她了?!
池白榆顿时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的同时,趁那两个丫鬟还没看过来,登时往地上一蹲,蜷起身子紧紧靠着眼前足有肩高的灌木丛。
好在有这些灌丛遮掩,这一蹲下,便看不见外头的两个女鬼了。
但她听得见。
两阵沉闷的踩雪声从不远处传来,正缓慢靠近她。
第082章 第 82 章
第49章
咔嚓——
咔嚓——
……
踩雪声缓慢靠近, 池白榆听见其中一个丫鬟说:“好久没闻见这般香甜的气味,像是金银花。扯断了吃里面的水,定然甜丝丝的。”
另一人也笑开, 声音悠悠扬扬地飘过来:“得偷偷吃了才行,省得叫人瞧见。”
她俩说的是什么金银花, 可在池白榆听来,活像要把她的脑袋拧了吸里面的血。
她紧捂着口鼻,半点儿气都不敢往外泄。
气息一点点耗尽,憋胀感逐渐从肺腑往四肢百骸渗。没过多久, 她感觉竟连眼珠子都在跳, 似在挣扎着要往外蹦。
终于, 脚步声停下。
其中一个丫鬟道:“咦?怎的嗅不见了。”
“我也没闻见,但分明是在这方向, 再找找?”
话落, 一只灰白的手挤过她身前的灌丛,恰好在她的头顶上方。
那尖利的指甲如剑一般刺来, 吓得她又往下躬了些,竭力贴着灌木,生怕漏出半点儿。
好在灌木丛不低,又修剪得宽, 哪怕她俩已到跟前了,也没瞧见她。
余光瞥见那手即将拨开灌丛,情急之下, 她攥了一团雪,捏实, 贴着地面尽力往右边丢去。
雪团被掷进右边不远处的灌丛里,弄出一阵不小的响动。
横在上方的手一顿。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一个丫鬟问。
“好像在那边。”
“过去瞧瞧。”
末字落下, 那只手抽离出去,仅留下丝丝缕缕的灰烟。
池白榆已憋得太阳穴一阵阵地跳,耳畔又响起阵脚步声,她耐心等了片刻,便趴在地上缓慢朝左边挪去——左边是道高坎,差不多有一人高,底下修了条临水的石板路。
在身后两人拨开灌丛的前一瞬,她跳下高坎,又贴墙沿着石板路飞快往前跑。
直到跑得眼前快飘黑影了,她才停下,又分神往右望去,见那两个女鬼没跟上来,才放下心扶着墙大喘起气。
差点就憋死她了。
以前为了表演逃生术,她也会刻意练习憋气——毕竟偶尔会出现一些麻烦,譬如锁链难以解开,或是在水下逃出箱子时,被什么缠住了手脚。
但练习的强度从没像今天这样高过。
果然,练习跑步的最好办法就是放条狗在身后追。
等她从憋气的难受劲儿里缓过来了,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轻轻扬扬的丝竹之音,其中混杂着说话欢笑声。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她没急着上前,而是扒着高墙朝声源处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水榭里坐了好些人,男女皆有,都跟之前那两个丫鬟一样,灰蒙蒙的,明显是鬼。
她本来打算从另一边绕着走,以避开他们,却突然瞥见一道身影。
着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虽看不见正面,可也隐约瞧得见他脸上盖了张黄纸。
她之所以一眼就看见他,全是因为那些人中,唯有他身上还有点其他颜色,而非单纯的灰黑白。
是那道士!
所以刚才那两个丫鬟说的什么变衣裳变鲜桃的道士,就是他?
也是看见他了,她才留神起水榭中的其他人。
坐在上座的是个年迈的老人家,着华服——这人她见过,第一次梦见这诡宅时,这老者就在戏台前看戏,且坐在最中间。
所以她现在是在诡宅里?
她又想起刚才那两个丫鬟的话,这老太太应该就是她们口中的“老祖宗”了。
而面盖黄纸的道人,便是那个将纸团变成鲜桃,又用云朵裁衣的道士。
可她们还提到过什么大公子和述公子。
她眉心一跳,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
该不会那做门客的述公子就是述和,而所谓的大公子便是……
伏雁柏?
这名字刚从脑中蹦出来,那方的道士忽转过脑袋,隔着黄纸远远“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池白榆没躲。
下一瞬,他转过去与那些鬼说了些什么,随后起身,朝她这边走来。
她松开手,在地上站稳。再一转身,道人就已到了身前。
饶是经历过好几回,她也不免被吓着。心猛地一提一放,她道:“你这是生怕漏掉一个显本事的机会?”
话落,她听见了一阵轻笑。
那道人像是握着折扇般,用手里的三根香敲了敲掌心。他道:“贫道以为池姑娘要一直躲我。”
池白榆不愿跟他多解释。
其实她打小就这脾气,胆子不大不小,看恐怖片没问题,玩鬼屋、密室逃脱一类的游戏也敢做单人任务。
但又没大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份儿上。
遇见“鬼突脸”之类的剧情会被吓着,魔术表演前也会紧张得要死,最常联系的除了家人朋友,就是保险公司。
不过哪怕再怎么害怕,她都不会惊叫出声,甚还习惯死抿着唇,愣是要把所有声响都憋回去。
而一旦怕到极致,她又会生出股莫名其妙的胆量。
譬如以前跟她的前搭档玩跳楼机,她在跳楼机启动前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恐高,直到座椅到达顶点,望着底下一个个跟蚂蚁差不多大小的人了,她脑中空空荡荡,仅剩下一个念头——
直接把安全扣掰开跳下去。
或是急于逃离眼下的处境,她竟鲁莽到有些不管不顾。
好在前搭档分神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及时压住她的手。
而现在面对着这道人,她感觉跟在跳楼机上差不多。
先不去考虑死不死的,总想当面对上试试。
于是她直白问道:“你是想找我算账?”
她还没忘记上回从沈衔玉的梦里出来时,这道人曾说过一句梦中再见。
那时他都跟摔碎的瓷人差不多了,现下又特意把她拽入梦境,多半是要找她麻烦。
不料道人却说:“并非,何至于将贫道想得这般坏心。”
池白榆:“……”
她简直还能想得更坏一点。
道人摊开一只手,以让她看见完好无损的掌心:“况且贫道也得了不少好处——不过始终好奇一事,那日在庙中发生了何事?”
他确然不解。
短短一晚积攒到的欲望,就使这副躯壳恢复了原样。
他嘴上说不是来找麻烦的,蹦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惹人烦。池白榆打开身前那只手,道:“知晓自己占了便宜就学着在一些事上装哑巴,得了便宜还卖乖只叫人厌烦。”
“是这个理了。”道人不恼,转而摩挲着那三根香,“贫道有错在先,理应赔罪。只是不知……池姑娘现下在何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手中一顿。
分明隔着张黄表纸,可池白榆总觉得他能看见她。
那阴冷视线仿佛穿透了一切事物,直直落在她脸上,令人生出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道:“问这事做什么?”
“不过好奇。”
“那你好奇的事也太多了,我——”池白榆忽顿。
那感觉又来了。
似有人抵在她的颈侧,或舔或咬。
还有股冷飕飕的气,顺着那舔咬的位置缓慢往她的颈中流去。
这缕“冷气”带来的感受十分奇怪,她梦里的意识在逐渐变得混沌,可又明确感觉到现实中的自己越发清醒。
就好像出窍的灵魂在缓慢归位。
她不由得捂住颈子,忍着那从侧颈径直烧到耳中的痒意。
也是这时,道人忽往前一步。
“哪来的野莽妖物,竟将妖气送至贫道眼前。”他捉住她的手,手中香恰好抵在她的颈侧,半晌,他轻笑道,“尽是些傲慢诡诈的妖气……原来如此,你在……白狼山?”
池白榆没能把话听全。
甚而在他冒出第一个字时,突起的耳鸣便盖过了他的声音。
就在那缕妖气完全冲入颈中后,她忽有种失重感,全身往下沉去。
再睁眼时,她恍惚瞥见一簇烧得正旺的火。
余光里,是几缕漆黑头发,若即若离地扫过面颊,还有微弱的痛感从颈上传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就朝那乱蓬蓬的狼尾头上劈去。
沧犽本就是在强撑着用妖气唤醒她,又受了这么一掌,登时一阵昏沉。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竟直接昏死过去。不过身子还没砸在地上,就又悠悠转转地醒来。
他随意坐在地上,低喘着气,偏还扯出一点笑,嘶哑开口:“小池大人,不见赏便算了,这一掌劈下来,恐要直接送我去轮回。”
烤了会儿火,他的气力恢复些许,也勉强能说得出话。不过嗓子嘶哑断续,说得也慢。
池白榆一下坐起,困意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只捂着脖子警惕看他:“你想吃人?”
这狼妖终于忍不住了?
倒小瞧了他,烧成这样还能审准空子爬过来吃人。
沧犽微怔,忍不住笑出声。
“谁与你说我吃人?”他一手杵在膝盖上,没甚力气地撑着脸,声音已哑到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我又非啖肉饮血的野莽畜生。况且喉咙肿成这样,连喝水都难,又如何吃肉。”
“那你……”
“你的元神被人引走了,需用妖气再抢回来。”
“……”他是什么莽匪吗?竟还用得上“抢”字。
虽在腹诽,池白榆却信了八成。
引走她元神的,多半是那道人了。
却奇怪。
他引走她的元神,难道就为了问她在哪儿?
她尚未思索清楚,就听沧犽问:“突然被引走元神……是在何处结了仇怨?”
池白榆敷衍得爽快:“都是工作上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这会儿坐在火旁,沧犽脸上的伤又开始流血。他浑不在意地擦去,靠着洞壁以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小池大人,”他疲累扫了眼四周,却笑,“此处不像是我那木屋。”
“……说是临时改建了你信吗?”
“恐怕难以相信。”
“好吧,这事儿也说来话长。”池白榆微蹙起眉,张口便忽悠他,“这山洞就在那木屋的附近,你或许还来过此处。本来是想着直接带你回去,但发生了一些意外——总之,也是为了你好。”
要是他的好意带有其他目的,那她也会。
装好人是吧,轻而易举的事。
第083章 第 83 章
池白榆抽空瞟他一眼。
却见他神情没多大变化, 似乎也不打算开口,耐心等她解释似的。
她便又道:“你昨天刚昏过去,雪就大起来了。我怕你熬不住, 便就近挑了处躲雪的地方。而且身边又有别人,你也说了狼族的巢穴不会轻易告知外人。”
沧犽眼帘微抬, 投向她的视线中多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池白榆只当没看见,接着说:“我想着既不能叫他发现,又怕他下手蛮横,让你伤上加伤, 便擅作主张把你拖过来了。”
“拖?”
见他敏锐捕捉到她精心挑选的字眼, 池白榆觉得这人能成大事。她点头, 唇因歉疚微微抿了下。
她道:“还是我太弱了,妖气又被夺了个干净, 只能靠手把你拖进这洞子里来, 好在中途那裴月乌也帮过忙。”
也不算她胡说吧。
昨日里裴月乌拖着他快走到洞子里时,把他丢在洞门放了阵, 好进去打探洞中情况。
那时她象征性地攥着沧犽的领子扯了两回。
也算拖了。
她又问了句:“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着你的背?”
他的背的确有些疼,像在什么硬物上重重碾过。
但瞧见她神情间的歉疚与试探,他只略一摇头,嘶哑着吐出应答:“不曾。”
“那就好。”池白榆松了口气, “本来还剩一点膏药,给你涂了些。但太少了,连止血都够呛——你放心, 待会儿那裴月乌回来了,我请他帮你疗伤。”
想到那一脸凶相的妖, 沧犽道:“不必麻烦。”
“谈不上麻烦,毕竟昨天也是你救了我。”池白榆起身, “他往山口那儿去了,说是要看看积雪的情况,我去洞口瞧一眼他回来了没有。”
洞中昏暗,沧犽又已精疲力竭。他勉强撑着眼皮,恍惚看见她步子有些不稳,走得也慢。
他艰涩吐出问语:“腿,受伤了吗?”
“哦,大概是磨伤了。”池白榆停下,浑不在意地挠了下面颊,“没多大事儿,养两天就好了。”
她没说磨伤的原因,但沧犽也能猜到:概是昨天驮着她逃命时弄的。
他想起她说的那点连止血都不够的药:“那药……你没用?”
“没,我这都是小伤。药又少,还是得用在要紧处。”池白榆说得松快,每个字却都如顽石般砸下。
沧犽眉心微跳。
他的神情没多大变化,但在她又拖着步子往洞口走时,他道:“便在此处等罢。”
池白榆停下:“什么?”
沧犽:“去外面等也不会使他回来得快些,还平白无故地受些冷风。”
“那倒也是。”池白榆又慢慢吞吞地走回来,见他半张脸都是血,甚而顺着颈子往下淌,她问,“要给你擦一下脸上的血吗?”
沧犽实在没力气应她,半睁的眼里只漏出一点儿幽冷的绿光。
半晌,他才送出两字:“有劳。”
是你说的啊。
池白榆当即取出条帕子,将罐里的烫水倾倒了些出来,浸湿帕子的一角,等帕子略微变冷点儿了便又稍拧了下。
她蹲在他面前,审视着该从何处下手。
人的耐心都有限。
要是惹急了,定然会露出几分真面目。
她不信他的脾气真就好到任人揉搓。
想到这儿,她一手托住他的下巴,另一手捏着还有些烫的帕子,直直按上他右颊的伤口。
沧犽轻嘶一气,顿时疼得连眼睛都睁开些许。
池白榆顺着那伤口往下一擦,伤口周围的血的确擦干净了,却又涌出更多血,浸湿帕子。
赶在他出口阻拦前,她飞快擦了好几下,还边擦边道:“血怎么越擦越多?你竟伤得这么重,早知道在裴月乌离开前就让他给你疗一下伤了。”
沧犽滞了下气,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他想抬手阻拦,只是手刚抬起,她便又将帕子捂上他的眼睛,并道:“昨晚天黑没仔细瞧,眼睛也受了好重的伤——你还看得见吗?”
尖锐的刺痛落在眉骨,疼得他脑子空了阵,几欲昏死过去。
他低喘着挤出两字:“不用……”
“你说什么?”池白榆又将力气加了两分,“这血凝住了,擦不掉啊。”
沧犽屏息凝神,手终于搭上她的腕。
他气力微弱地将她的胳膊往下压了压,语气也虚弱:“别擦了……”
池白榆手一顿,捏着那条血糊糊的帕子。
这是总算忍不住了吗?
经过好几阵的短暂性昏迷,沧犽得了几分清醒。
按在她胳膊上的手转而搭上她的手背,他逐渐拢紧手,甚还有闲心打趣一句:“小池大人……再擦下去,便该‘妙手回春’,直赴黄泉了。”
池白榆:“……”
竟还能忍吗?
当时听述和聊起狼族对食物的专一性时,她就在怀疑他说的食物会不会是活人,进而猜测沧犽有可能是伪装成好人,等她放下戒心了再把她给吃了。
但现下她却有些把握不准他的用意。
要真是为了食物,至于费这么大劲儿吗?
看他这样,连命都险些搭上去了。
为了一顿饭,未免有些太过拼命。
不过仅动摇了一瞬,她就又稳下心神。
对方是妖,不管他是真的好,还是装出来的,她谨慎些总没问题。
毕竟她来这儿也不是为了交朋友。
她晃了下手里沾着血的布帕:“那要不等你缓些了再擦?”
“嗯……”沧犽气若游丝地应了声,“可否……给些水喝?”
池白榆闻言,瞟了眼烧得滚烫的水。
这开水灌下去,他怕是真得去见阎王了。
她道:“可没杯子,要不你直接用罐子喝?就是得放那儿冷一会儿——或者我去外面给你抓点雪。”
昨天她和裴月乌用的盆跟杯子,都是他用妖气化出来的,用完就又散作气流了。
听她提起雪水,沧犽忽记起一事。
“怀中,有雪水莲,能……吃。有劳,取一片出来。”他已疲惫到极致,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的,且还嘶哑模糊,须得仔细辨别才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雪水莲……
池白榆看向他被血浸透的衣衫,迟疑片刻,伸出手。
拨开衣襟后,她在他怀里仔细翻找片刻,最终翻出个布袋子。
跟暖烘烘的胸膛不同,那袋子摸着便透出股温润的凉气。
“是在袋子里?”她问。
沧犽略一颔首。
池白榆解开袋子。
里面放了几片白莹莹的花瓣,花瓣厚实,丝毫不见枯萎的痕迹。
她取出一瓣,本来想直接塞他嘴里,谁知他连叼咬的力气都没有,嘴也仅能微微张开一点儿。
池白榆只能将莲花瓣抵在他唇边。
沧犽垂下眼帘,唇瓣轻轻一抿,再合牙一咬。
没用多大劲儿,尖利的犬齿就轻松刺破那雪水莲。
渐有清水从刺穿的破洞中流出,散出股淡淡的幽香,被他尽数吞咽入腹。
清水不多,却极大缓解了喉咙的肿痛,连意识都跟着清醒些许。
忽地,他借着余光瞥见一点清水顺着她的指侧流下。许是喉咙还干燥异常,催促着他微低了头,含住那截指节,再顺势往上轻轻一舔,将淌下的清水全都卷舐进了口中。
手指被湿漉漉的热意熨帖着,池白榆怔了瞬,随后毫不客气地将剩下的雪水莲花瓣一股脑儿塞进了他嘴里。
“你给他吃什么!”身后忽落来声不快的询问。
池白榆偏过头,恰好看见裴月乌绕过拐角,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俩。
“什么莲花瓣。”她说,“能变出水,他估计是太渴了。”
“渴了?”裴月乌目光一移,有些躁恼地看向沧犽,“渴了便喝水,吃什么莲花瓣,当自己是天上的神仙么?”
他粗略将头上的落雪拂净,又顺手抓了把衣服上的,三两步上前就往沧犽嘴里塞去。
他动作突然,沧犽避闪不及。寒彻的冷气陡然呛入口鼻,他歪斜过头,一时躬了身咳嗽不止。
“好了。”裴月乌拍掉手上的碎雪,“分明还有雪,偏往外咳,一看就是不渴了,再无需管他。”
池白榆:“……”
这算什么?
只想说自己愿意听的话吗?
她看了眼已经咳得连耳尖都涨红的沧犽,本着维持人设的原则,道:“你能不能再变个杯子出来?也好给他冷杯水,还有……他身上的伤……”
“不好治。”裴月乌睨他,“他八成是跟那姓伏的打了架,那人弄出的伤要能好治,也就没人骂恶鬼阴毒了。”
“这么难办?”池白榆想了想,“那还是先冷杯水,剩下的边走边看——山口的积雪如何?”
裴月乌蹙眉:“百里路内全是雪,风也大,昨日里还没这么麻烦。嘁!定是那烦人的雪妖审了空子来整我,待我从这儿出去,非得拧了他的脑袋!”
“雪妖?”
“也是妖囚——你不知道?”
“我刚接手这里的差事,毕竟……”池白榆垂眸,“毕竟在这儿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说什么丧气话!”裴月乌拍了下她的背,脸紧绷着,耳根却渐有薄红,“都那什么,我还能让你死了不成。”
他这话来得突然,池白榆下意识瞟了眼旁边的沧犽。
见他正闭眼休憩,似乎没注意到这边,才又移回视线。
“也就是帮你找了回东西,算不得什么。”她有意说了句,又在他反应过来前扯了他一把,“杯子,还没变。”
“别急。”裴月乌又拿出他那分外神奇的袋子,从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她,“都洗过了,直接吃。”
池白榆解开。
里头包了一堆红艳艳的果子,上面还挂着些许清澈露水。
她坐在了火堆旁,拿起一枚正要吃,却突然瞥见一样东西。
是颗琥珀似的石头,就藏在果堆里,熠熠夺目。
她拿起,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哪儿来的石头?”
裴月乌在她身旁坐下,也看见了那枚石头:“我道去了哪儿,原来掉进袋子里了——山口附近捡的,看着漂亮便一块儿拿走了。你要喜欢就拿去,这类石头宝玉我多得很。”
池白榆抬起手,对着火光细瞧着石头。
下一瞬,左边便靠来股暖烘烘的热意。
她一瞥,看见裴月乌正磨磨蹭蹭地往她身旁靠,直至与她紧贴着胳膊。
而他自己似乎还没察觉,另一手翻开袋子,正从里头取串成串儿的肉块。
又见沧犽还坐在他俩对面,以免被他看出什么,她悄声往右边挪了点儿。但刚动,身旁的人就又跟着靠过来。
“……”她是吸铁石吗?
她再次准备往旁挪,只是还没动,便被他一把握住胳膊。
“你要出洞去?”他问。
与此同时,坐在对面的沧犽缓缓抬起眼帘。
“概是伤得太重,竟昏了头忘了件要紧事。”他道,“那雪水莲亦可用来疗伤。小池大人,可再取一瓣去。”
裴月乌拧紧眉:“你受伤了?”
第084章 第 84 章
“你受伤了?”裴月乌问。
语气虽差, 却难掩关切。
沧犽听在耳中,视线微移,又落在握着池白榆胳膊的那只手上。
攥得很紧, 炽热火光映出手背上起伏的青筋脉络。
池白榆心一紧,就怕裴月乌还说出些什么, 可又不能被他看出异样。
她脑子转得飞快,最终“嗯”了声:“腿擦伤了。”
又擦伤了?
“哪儿?”裴月乌问。
“这……”池白榆瞟了眼沧犽,确定与他对上视线了,才又移开, 含糊道, “就是点擦伤, 也不太方便说。”
她有意将这小动作做得明显,为的便是让两人同时看见。
仅一眼, 他俩却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裴月乌只当是昨天给她疗伤时有所遗漏, 没治疗到的伤口又在较为私密的位置,有沧犽在这儿, 不好开口。
沧犽则以为她是不想当着两人的面解释,将她瞟他的那一眼视作求助。
他思忖片刻,再不提伤口的事,只嘶声说:“将那雪水莲的汁液涂抹在伤口上, 再口服莲花瓣,有一定的镇痛效用。”
什么狗屁雪水莲。
裴月乌睨他一眼,不觉得那什么雪什么莲能比他的妖术更起效。
但他也不追问伤口的情况了, 又想着她之前说过在旁人面前得瞒着他俩的事,只能忍下拉她出去帮她处理伤口的冲动, 转而说:“那雪水莲不见得能有什么用,但也能拿着先试试。况且你还有药——”
“药也没了。”池白榆打断他。
“没了?”裴月乌一怔。
“嗯。”池白榆又看一眼沧犽, “给他用了,就是量太少,不起什么用。”
裴月乌顺着她的视线望一眼沧犽。
沧犽想到之前她说过的话,略一颔首:“白白浪费了一些。”
“嘁!”裴月乌更烦他,“本就不多,何不留着自己用——那你先用那什么雪水莲暂且止着痛,我来烤些肉。”
池白榆应好,从沧犽那儿又取了片莲花瓣,便举着颗珠子往洞穴里走了——这珠子也是裴月乌给她的。
听说是什么海域的鲛人珠,跟小说里写的夜明珠差不多,泛着淡淡的荧光,能照亮。
没她的微型手电筒好用,不过她怕手电筒的电没了,能有代替品用的时候也用不着把手电往外拿。
她寻了处宽敞平坦的地儿,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听见什么声响,连说话声都听不着。
她这才放心,看向手里的莲花瓣。
香味很淡,摸着也光滑。看起来是花瓣,不过跟橡皮一样柔韧,轻易捏不碎。
沧犽刚才吃了这莲花瓣,气力肉眼可见地恢复些许,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嘶哑不堪了。
看来是真有用。
她擦伤是假,也用不着这雪水莲。不过宝贝难得,自然得留着。
用布帕仔细包裹住莲花瓣,她又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时不时弄出阵衣料摩挲的声响。
见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才往外走,也没像方才一样走一步跛一步。
外面,裴月乌支了个简单的架子用来烤肉,正往旁边的罐里削果子熬汤——这果子是他刚才出去找的,单吃着酸,正好拿来煮肉汤。
见她出来,他顺手递过一串肉:“伤处理好了?刚好肉也烤得差不多,这时候吃最嫩。”
池白榆接过,往沧犽那边看了眼。
他又昏过去了,不过脸上略微回了点血色,伤口也没怎么往外渗血。
她附在裴月乌的耳畔问:“要给他一些吗?”
肉是他弄来的,又是他烤的,自然得问他。
裴月乌削好最后一块果子,盖上罐盖。
之前沧犽化成狼突然跑出来,带走了她,他便看这狼妖很是不爽。
但想着那雪水莲,心中不快多少压下些许。况且要真闹得太僵,对她这夹在中间做狱官的也没丁点好处。
思及此他道:“待会儿汤熬好了再叫他,先匀些汤给他喝,肉放在后面吃,左右量都够。”
池白榆点点头,横过串儿咬了块肉下来。
不知道他烤的什么肉,没撒作料,却鲜美可口,吃着还有股淡淡的清甜。
“怎么样?”裴月乌翻着肉串,时不时瞟她一眼。
“好吃。”池白榆囫囵吞了,又咬下一块,含含糊糊地说,“要不是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想在这儿苟一辈子。”
听了这话,裴月乌的脸上浮出一点莫名的薄红。
他将眉蹙得更紧,盯着几串肉不说话,手里几乎要翻出火星子。
半晌,他又递出一串肉。等她接过去了,他突然冒出一句:“也不是不行。”
“什么?”
“没什么。”裴月乌捣了两下乱窜的火苗,“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
他俩吃了四五串肉后,昏迷不醒的沧犽总算缓缓睁开眼。那雪水莲有镇痛、调养妖气的奇效,只是他许久没受过这般重的伤,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吃了药又睡了这么久,他已好转许多,至少喉咙不肿了,疼痛也得到极大缓解。
见他睁眼,裴月乌化出个碗,盛了肉汤,又用一缕妖气托着送过去。
“喝汤?”他道。
沧犽自知身体状况不太好,也不跟他客气,道了声谢后便接住碗,慢吞吞喝起来。
裴月乌再不看他,对池白榆道:“这事要真和那雪妖有关,那咱们短时间内还走不了,得在这儿待两天。”
“为何?”池白榆也捧了碗汤,“这儿不是三号房吗?那雪妖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是没来,但此处有雪。”裴月乌说,“既然有雪,便能为他所控。”
这么厉害?
池白榆道:“述大人还没带我见过这妖,也不知道他在几号房间。”
“八号。”
八号……
她仔细回忆着。
那簿子上好像没有提起过八号。
她又问:“之前你说那雪妖是冲着你来的,你俩是闹过什么矛盾?”
裴月乌:“那小子跟无荒派的人不对付,我在无荒待过几年,他看我不顺眼,总想取我性命。”
池白榆:“……”
她明白了。
这话的意思是,她最好也别和那雪妖碰上。
若是想用剜心刀,也得换个身份接近他。
“不过……”裴月乌想起什么,蹙眉,“他这人有些怪。”
“怪?”
他点头:“偶尔见我如仇敌,偶尔又跟不认识我一样,有时态度又好到莫名其妙。总之,像个有病的,最好别跟他来往。”
“……”所以这是人格分裂吗?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俱被沧犽收入眼底。搭在碗壁的指腹不耐地敲了两下,在裴月乌再次开口时,他突然微躬了身,低声咳嗽两阵。
这咳嗽来得突然,一下打断了裴月乌的话。他不快拧眉,剜他一眼。
池白榆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待沧犽平复下来后,她问:“还是难受吗?”
“已经好转许多。”沧犽的眉眼间带进一点笑,“汤有些烫,方才呛着了。”
裴月乌“啧”了声,对他的那点好感又消失殆尽,只觉得这人麻烦。
他道:“嫌烫就别喝。”
沧犽却道了声歉,说:“如今我伤得不轻,有所拖累——方才听你提起那雪妖,也是因为我带着你们来了这冰雪天里,才会引来他。若他真寻上门来,自可不用管我,与小池大人一并离开便是。”
这话听着是在为他俩着想,但裴月乌总有股莫名其妙的不适,甚而有火气直往头顶涌。
旁边的池白榆却未察觉,只说:“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吧,当时雪崩,要不是你带着我跑,我就得被雪给埋了,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虽然怀疑他,但被他救了一命的事实也摆在那里。
“小池大人未曾责怪便好,方才所言,也只是……”沧犽看一眼裴月乌,语气轻轻,“听他提起雪妖,以为是在怪我不该带你来此处。”
裴月乌听得心里直冒火。
这人说的话怎么那么叫人不耐烦呢?!
池白榆却道:“他也不过是想说清楚现下的处境,应该没有责怪的意思。”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也看出来了,依着裴月乌的脾气,要是想怪谁,多半会直接骂出来,做不了话里藏针的事。
说着,她又曲起手肘撞了裴月乌一下,小声道:“你要不解释一句,省得他误会。”
裴月乌瞪着沧犽,憋了半天,只觉那火从心口窜上,又冲至头顶,再散至全身。甚至连手指尖都在发烫,气得他恨不得揪着这狼妖的衣领子揍他一顿。
但他又说不清这火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到最后他也只凭着本能,硬生生挤出一句骂语:“你这人有病?!我哪句话有责怪你的意思,说不出来仔细砍了你那没用的耳朵!”
池白榆:“……”
虽然直接了点,但也算解释了吧。
沧犽又一阵轻咳,只道:“所以才道是误会。既是误会,解开便好。”
裴月乌将眉拧得死紧,若是眼神能做刀,只怕已把他劈得稀烂。
真是奇了。
他还没见过这种人。
明明好好儿地坐在那儿,既没说什么难听话,也没拿刀剑招惹他,却让人恨得牙痒痒。
经过这茬,他再不愿跟这狼妖打交道,夜里睡觉都将地上垫的皮毛往外扯了些。
宁愿冷些,也不想靠近这妖。
但吹了小半时辰的风,他又觉头疼。
再抬头一看,池白榆躺在不远处,正在玩着一张卡牌。
而角落里的沧犽已经睡熟了,仅能瞧见黑糊糊的一团。
想起下午她提到的伤,他一手撑地,悄无声息地站起。
裴月乌找过来时,池白榆正在练习切牌。
他坐在她身旁,盯着那牌上一闪而过的花纹,问:“这是何物?”
“没什么,就是玩儿的牌,跟叶子牌差不多。”池白榆不愿在外人面前练习手法,收了牌看他,“你不睡?”
“睡不着——你下午受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
“兴许是错觉。”裴月乌道,“那狼妖不是说了吗?那什么莲只有镇痛的功效,你不觉得疼,才以为好些了。他应该不靠谱,要不再给你疗下伤。”
话落,他往前靠了些。
但还没挨着她,他忽又定住,目光直直落在一处。
池白榆收好牌,正要问他从哪儿看出沧犽不靠谱的,却突然对上他的视线。
那视线锐利,卷了腊月寒风般刮来,令她惊了瞬。
不过她的神情还算平静,问他:“怎么了?”
“你这伤……”裴月乌伸过手,指腹压在她的侧颈,“哪儿来的?”
他所压之处,激起一点微弱的刺痛。也让池白榆瞬间想起来,沧犽之前是用了或舔或咬的法子,才把她的元神引了回来。
池白榆下意识捂住脖子,一并盖住了他的手。
她只装作不知道:“什么伤?我脖子好像没伤着啊,兴许是在哪儿磕着碰着了,我自己都没发现。”
裴月乌的眼中沉进狐疑:“但……还有牙印。”
池白榆的神情僵了瞬:“……什么?”
“牙印,齿痕。”裴月乌拨开她的手,顺着那印子轻碾了阵,“磕着碰着怎可能弄出这样的痕迹。”
他触碰的那块皮肤上,布着一小片红痕,上面还零散分布着不大明显的齿痕。
下午虽然跟她靠得近,却是坐在她的右边,故而没看见这痕迹。
又是阵微弱的痛意,一下就把池白榆的意识给拽了回来。
她脑子转得飞快,转眼就想出解释。
“那应该……”她挠了下面颊,瞟他一眼,又移开,“应该问你吧。”
裴月乌一顿:“问我?”
“你昨天不是……”
她欲言又止,裴月乌却瞬间明白过来。
昨天他亲过她的颈子,也的确在左边。
他的神情逐渐僵凝,搭在她颈上的手指也跟火烧了般,一时不知该不该挪走。
是亲了,可他竟还咬了吗?
他不大记得此事,毕竟当时已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我……”他忽觉脑子烧得慌,转而将手掌横着盖在脸上,仅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眸,还在瞥着右边,“我不记得——不是,我并非有意,你——你——”
“很明显吗?”池白榆问,“要不用术法抹掉,免得再被其他人看见。”
这里的其他人也只有沧犽了,裴月乌心觉有理,板着脸“嗯”了声,又抬手捂上她的侧颈。
淡淡的赤光溢出,覆在那一小片印痕上。
没一会儿,印痕便消失不见。
他又道:“还有腿伤,也一并处理了吧。”
“哦,就这儿。”池白榆指着小腿肚,随便挑了个地方。
裴月乌捏住她的小腿,送出妖气。
半晌,他迟疑道:“似乎没探着伤口。”
池白榆眉心一跳。
这都能探得出来?
她面色如常道:“应该是那雪水莲起了效,方才便说伤好了,你还不信。”
“没不信。”裴月乌挠了下搭在前额的碎发,“就是……不放心。”
“那现在信了吧。”池白榆顺手拿起火旁煨的果汤,喝了口。
裴月乌坐在她面前,眼瞧着一点果汤顺着她的唇角滑下,直往脖颈上淌。
他盯着那滴淡色果汤,隐觉一丝热意从心口往上漫。
当热意漫至耳尖时,他揉了把发烫的耳朵,还是那副神情,却问:“能否,再亲一下?”
池白榆听见这话,险些没呛着。
她垂下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整天只想着这事?”
昨晚上不是刚亲过吗?
裴月乌也觉得不好意思,又是挠脸,又是别眼,说话也不算流畅:“就是 ……我昨天也是第一回。也不知道怎的,反正就……挺喜欢。一回好像……不够。”
说着,他的视线一移,这回倒是定定看着她了,跟强调似的,又重复一遍:“不够。”
池白榆看了眼角落里的沧犽,确定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才说:“那你这回别留什么印。”
裴月乌颔首,随后一手托住她的脸,吻在了她的唇角上。
还能尝着一点酸甜的果汤气息。
他吮舐着她的唇瓣,又循着那点酸甜,吻着她的下颌。
再是脖颈。
颈上传来一阵湿润的痒,池白榆微眯起眼,挤出声轻哼。不过旋即想到旁边还有人,只得又忍下。
裴月乌的呼吸也越发促乱。
在耐心舔掉她颈上的果汤后,他顿了下,视线顺着果汤流过的痕迹往下望。
须臾间,他的面颊就透出难消的烫红。
不过看了眼,他便移开视线,看向她。
“汤水洒了,沁进衣服里了,要帮你舔掉吗?”他直白问道。
池白榆抽出一点心神,去反应他说的话。
刚才她喝果汤也是为了掩饰表情,因而有些匆忙,无意间洒了些。
这会儿概已流下去了,胸口处的确感觉到了一点湿黏。
她垂眸看了眼。
衣服上并未沁出果汤的痕迹。
“瞧不出在哪儿。”她说,“你要怎么找?”
“顺着痕迹便能找着了。”裴月乌看她,白玉似的脸庞已经红透了,“要找吗?”
池白榆轻一点头。
裴月乌便抬手搂在她的腰间,另一手压着她的手,缓慢扣紧着手指。
他俯下了身,就这么隔着衣服,在左边轻轻舔了下。
在感觉到轻微的颤栗后,他抬眸直直望着她,问:“是在此处吗?”
池白榆的呼吸滞了瞬,她屏着气,半晌才应他:“好像是……”
第085章 第 85 章
池白榆余光瞥见火旁煨的那罐果汤。
熬汤用的果子大多是裴月乌下午摘回来的那种酸果, 和先前在草甸子周围找的鲜果混在一起榨了汁又兑水,酸度被稀释不少,放在一起煮着, 跟罐甜汤差不多。
熬之前她尝了口,味道清甜, 还不腻。
现下她闻得着一点酸酸甜甜的气味,被吹进山洞里的丝丝缕缕的雪风吹着,逐渐逸散在空中。
那点酸甜气味唤醒了她的神智,她又分神去瞧角落里的沧犽。
他睡得正沉。
下午他吃了那片雪水莲后, 妖气就恢复了些许。休息过后, 他也开始尝试着给自己疗伤。
不过他恢复的那点妖气经不起这番折腾, 傍晚刚治好眼睛,他就累到睡过去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池白榆正盯着他看, 胸口处忽传来阵微弱的痒意,像是有谁在抱怨她的分心。
她被那痒意激得微微眯了下眼, 再才偏过头,视线稍往下压。
裴月乌似乎还在试图找出那点果汤到底滑到了什么地方。
他斜挑起眼,始终看着她。那双眼总是如鹰隼般锐利,没半点儿遮掩心思的意思。
舌也是, 炽热发烫,时不时便呵出些热滚滚的吐息。
他耐心舔舐着那块布料,舌头上跟有倒刺似的, 勾得衣服皱缩成一团。
火光昏暗,但不妨碍池白榆看清他的神情。
一双眉毛不像往常那样紧蹙着, 舒展了些,不过用处不大——他看起来还是凶巴巴的。
像在生气。
可面颊又透出股没法遮掩的烫红, 连同耳朵也是。
她没忍住,抬手捏住那发红的耳尖。
裴月乌顿了瞬,无意识地歪了下脑袋,似在将头往她手里送。
他的耳朵略有些烫,池白榆揉了把耳垂,又捻住耳尖用指腹摩挲着。
劲儿不大,却令他顿住,半眯起眼轻声哼喘着。
霎时间,他呵出的滚热吐息也更为急促,轻一阵重一阵地撒,弄出些微痒意。
池白榆被那阵痒意迫得微躬了身,想避开他的呼吸。但刚动,搭在她腰间的手就顺势揽住她的背,再往前一带。
她被迫坐直了些,他也借着势又将那块衣服咬入口中。
——莫名像在吃雪糕。
池白榆的脑中忽然冒出这念头。
她屏了呼吸,断断续续地问他:“你……嗯……找到了吗?”
“没。”裴月乌果真像在吃雪糕那般,探出舌尖,顺着那道弧往上,最后停在越发显眼的高处。
他轻轻抿住,吮舐着,又来回碾了两下,挑起的视线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的声音已有些作哑,却又说得万分清楚:“但找到了其他东西吃。”
池白榆反握住他的手,使劲按着,试图借此平复有些急乱的呼吸。
裴月乌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就响在他唇齿的不远处。
很重,也有些快。
想到这心跳是因他起了点儿变化,他不免感到心满意足,连同心底的躁恼也被抚平许多。
上午他是在一片白皑皑的厚雪旁发现了那树酸果。
长得很密,不畏风雪似的,沉甸甸压在枝头。
那酸果模样奇特,红艳艳的,像橘子,吃前须得剥皮。但真剥开,里头的果实又和青果差不多,没分瓣儿。
现下他又像在吃果子,不酸,只甜津津的。
也没剥皮,隔着果皮在外面耐心舔着,似乎想借此将果肉吮出来一般。
又还不忘握着她的手,掌心紧贴,不住揉捏着指腹,摩挲着指节。
池白榆抿着唇,偶尔瞟一眼山洞角落。
那阵从心头漫出的快意并不算强烈,却又的确在一点点往上蓄,跟身上挠不着的痒一样。
她稍拢起手,用指腹蹭着他的掌心,以此缓解心绪。
裴月乌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抬眸。
他一脸严肃,跟要和人打架一样,说出的话却是:“在外面似乎找不见,恐要翻开了找。”
那阵若有若无的痒意陡然消失,池白榆轻一点头。
便像是处理那些酸果得先剥皮一样,裴月乌抬手抵在她的衣襟处。
不一会儿,他再亲上来时,几乎没什么阻隔。
池白榆也切实感觉到他的舌面的确有东西,但并非是倒刺,更像是些细小的绒毛。不会扎得人疼,却在摩挲下加重了痒意。
他不疾不徐地落下啄吻,偶尔舔舐吮弄一阵,力度也不算大,不至于叫人觉得疼。
池白榆起先还揉捏着他的耳朵,转而又抚上他的面颊,有一阵没一阵地摩挲着。
没过多久,他又换至另一边。不过没急着落下吻,而是先亲了下那被衣袍半掩住的腹部。
随着她呼吸,她的小腹也在微弱地起伏着。刚亲了两回,山洞角落里就传出阵声响。
池白榆瞬间清醒过来,倏地偏过头往那边望,同时将坐在身前的人往下一按。
在她按下裴月乌的同时,她对上了一双冷幽幽的绿眸。
沧犽撑着地坐起身,嘶哑着声问:“几时了?”
“刚过——”仅挤出两个字,池白榆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哑得有些异样。她清了下嗓,再才接着说,“刚过子时,怎么了?”
好在她差不多是背朝着他,没叫他看出什么——包括躬伏在她身前的裴月乌。
她看着沧犽那边,不露声色地将散开的衣襟合拢。
“有些渴。”沧犽慢吞吞站起身,“可还有水?”!!!
怎么过来了?!
“你那雪水莲没有了吗?”池白榆问他 ,同时拍了下裴月乌的脑袋,又捏着他的耳朵来回晃了两阵。
裴月乌吃痛,余光瞥见沧犽的身影,明白过来。
他动了下手指,那燃得正旺的火一下熄灭了。
山洞里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沧犽顿住。
哪怕他能在夜间视物,光亮的陡然消散也短暂影响到了他的视力。
趁着这间隙,池白榆又推了裴月乌两把。
后者索性彻底躺在地上,装出昏睡的模样。只是他的气息仍旧没有平息下来,胸膛也还起伏不定。
池白榆什么也看不见,倒是摸着黑把腰带系好了。
刚系好,她就听见沧犽问:“火如何没了?”
“我也不知道。”池白榆抿了下有些干涩的唇,又拿起罐子喝了口果汤,这才平复些许。
沧犽很快就适应了洞黑的环境,在一片漆黑中精准捕捉到她的身影。
也是同时,他探到了一点旁人的气息。
“那妖也在附近?”他问。
他记得晚上那人分明拖着皮毛去了山洞的拐角处。
“哦,对。估计是觉得风吹着冷,就进来烤烤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池白榆稍顿,“是不是因为他睡着了,火才灭了?毕竟这火是他用妖术变出来的。”
“或许如此。”沧犽缓慢靠近,回答着她先前那话,“雪水莲还有,不过仅是口干而已,还用不着浪费此物。”
言外之意,就是雪水莲宝贵得很。
池白榆:“想起来了,刚才熬了果汤,给你倒了一杯,应该还没冷。”
沧犽倦声应好,在昏暗中看见一点杯子的轮廓。
余光瞥见他躬身去拿杯子,裴月乌忍不住调整了一下姿势——他虽躺在地上,姿势却格外别扭,极不舒服。
刚动,池白榆就踢了他一下,本来是打算示意他别乱动,鞋子却像是踩在了硬石上。
不光坚硬,还带着被烈日炙烤过般的热意。哪怕隔着鞋尖,她也能感受到那点炽热。
不过又踢又碾了两回,她忽听见一声难耐的低喘。
下一瞬,她的踝骨忽被人圈住了。圈着她的掌心也热,暖烘烘熨帖着她。
池白榆微怔,但很快就回过神,赶在沧犽看向这边之前,扯过裙角遮住了那只手——虽然洞穴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瞧不见,但他好歹是狼妖,还是遮住为好。
“方才听见了一些声响。”沧犽道。
“好像是他。”池白榆指了下身边模糊的身影,“许是做了噩梦,刚才好像哼了声。”
裴月乌现下也跟做噩梦差不多了。
方才她踢的那几下,险些将他的魂魄一并踢出躯壳,疼得他头冒冷汗,意识也一阵阵地往外飘。
可眼下她的鞋边不远不近地抵在那儿时,他竟陷入更为难熬的境地。
既想她快些挪开,以免被她发觉异样,但又想她能就势蹭两下,以缓解他那从后腰窜起的阵阵麻意。
他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轻贱,莫名起了股火气,甚至恨不得拎把刀捅自己两回。
最终,他也只将圈着她踝骨的手往上挪了些,掌着她的小腿,以防她再踢过来。
沧犽盘腿坐在地上:“或许是太过劳累——小池大人不休息吗?”
“跟你一样,有些口渴,就起来喝点果汤。”池白榆捧起一旁的罐子,象征性地喝了两口。
沧犽用手指碰了下杯子。
裴月乌化出的这杯子一直放在火旁,里面的果汤还很烫,没法喝。
他也不急,转而送出一点妖气。
那莹绿色的妖气仅细细一缕,在半空钩织缠绕,逐渐凝成一簇火的模样。
没有裴月乌直接变出的火那般炽热,温度低了很多,但也足够取暖了。
荧绿的火苗将他的面容衬得阴寒,可他脸上又还带着一点笑。
他一手撑脸,懒洋洋抬起眼皮看她,问:“大人来这儿以前,又在何处当差?”
他问出这话的瞬间,原本还躁恼不安的裴月乌登时冷静下来,偏过脑袋等着池白榆的回答。
原因也简单,她似乎从没提起过自己的事。
而他也想借着这机会多了解一些。
池白榆的思绪短暂停了瞬。
这她怎么答。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还能在哪儿当差?!
第086章 第 86 章
池白榆最终选择了模糊处理法:“就是一个地方的小妖, 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说出来你肯定不知道在哪儿。”
听出她不想多聊,沧犽跳过这话题, 又问:“那缘何会到此处来?”
当然是撞上时空隧道连接错误的离谱事件啦。
腹诽一句了,池白榆才说:“也是阴差阳错。”
她答得含糊, 沧犽却轻笑出声:“若非阴差阳错,恐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以防他问得更多,她话锋一转:“上回进来遇着了一群狼,领头的是个狼女, 那天在衙门里也遇着了她——你俩似乎认识。”
沧犽倒是没有隐瞒的打算, 坦然道:“以前在同一族群, 论起来,我算得上是她兄长。”
兄妹?
他俩竟是兄妹?
池白榆迟疑着问:“亲的?”
她这问法让沧犽笑了声, 他道:“胞妹。”
“可她——”
“什么?”
“没什么。”池白榆忍着没说, “就是看你俩性子不大一样。”
她还记得那狼女提醒过她,让她别信沧犽。
同样的, 沧犽也让她别信其他狼妖。
虽说两个她都不信,但也没有挑明这矛盾的打算。
“最好别与她来往。”沧犽道。
果然又是这样。
两人看着都好心,却都喜欢骗人。
什么狼族族亲,依她看是骗子兄妹才对。
池白榆:“她叫什么?——我从述大人那儿拿到的簿册上没写过名字, 但还是得登记为好。不然总不能拿‘三号男’‘三号女’来称呼。”
“没名字。”沧犽道。
池白榆对他喜欢戏耍人的脾性已有了两分警惕,有意追问一句:“真没名字?”
“假的。”沧犽学她说话,“平日里总不能叫她‘三号妹’。”
“……你有时候讲的笑话真挺无聊的。”池白榆问, “那叫什么?”
“我要想想……”沧犽一手托着脸,想了阵才道, “沧棘。”
“哪个字?”
沧犽忽站起身,缓慢走至她身旁。
见他靠近, 池白榆担心被他瞧出什么,下意识动了动腿。
握着她小腿的手箍得很紧,且借着裙袍的遮掩捏了下。
似作催促。
作为回应,池白榆又踢了他两下。
动作小,却引得裴月乌微躬了身,手上力度也重了两分。
瞥见他在动,沧犽视线一移,彻底看向他。
“小声些。”池白榆及时开口,“免得把他吵醒了。”
绿莹莹的火焰悄无声息地燃着,沧犽看见他几乎紧挨在她的腿侧,活像条养熟了的家犬。
他的神情没多大变化,只情绪不明地说了句:“我看他睡得倒熟,轻易醒不了——小池大人,劳烦伸个手。”
伸手?
裴月乌头一动,想看个究竟。
说名字罢了,还要伸什么手?
只是他的视线恰好被裙子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屏息听着他俩的动静。
等池白榆伸过手后,沧犽在她的掌心信笔写下个“棘”字。
写到最后一划,他有意顿了顿,道:“若识不清,可以再写一遍。”
“够清楚了。”池白榆收回手。
她起先就看见他的脸被映得幽绿,也是离得近了,她才借由他的瞳仁,发现自己的脸也是这样。
很诡异,但又莫名好笑。
活像两颗成了精的仙人掌。
“就不能变些其他颜色的火吗?”她问,同时动了下腿,想往后坐点儿。
只是鞋尖刚顺着那略有些泛烫的硬石滑落,握在腿上的手就攥紧许多,裴月乌的指腹压在她的小腿肚上,难耐地摩挲了两下。
似想掌着她的腿动一动,却又克制着一般。
她一顿,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踩着什么了。
一时间,她只觉如坐针毡。
腿已经微微离地了,却抽不出,又没法就这么再踩下去。
“这并非是火。”沧犽在旁道,“不过是妖气所化,能带来些许热意罢了。”
“哦,这样啊,哈哈……那还挺神奇。”池白榆干笑着瞥他一眼,“那什么,你不渴了吗?我看你没喝果汤。”
“方才还有些烫。”消耗了一些妖气,沧犽又觉困意袭上。他碰了下不远处的杯子,见已经冷得差不多了,便顺手拿起。
池白榆看着他喝汤,急得她只想直接帮他往嘴里灌。
怎么还没喝完。
她的腿都快抽筋了。
好不容易喝完了,沧犽又说:“还有一事,明日你——”
说话间,他忽然发觉她的眼睛都快合上了,神情间还带着明显的倦意。
听见他的声音了,她又慢悠悠抬起眼帘,看他:“嗯,你说,还有什么事?”
说话已有些含糊,看起来像是困极。
沧犽默了瞬,改口道:“无事,早些歇息,有什么话白日里再说。”
池白榆绷着一条腿,偏还得装出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点头:“我也是有点儿困了,等把这点汤喝完就睡。”
沧犽应好,转身去了角落。
池白榆喝了两口汤,也就势躺在了火堆旁边,还不忘顺便掐了把裴月乌的手,让他松开。
一条腿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她活动了两下,紧接着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这会儿他俩面对着面,他的一双赤瞳在绿火的映照下,折出斑斓奇异的色彩。
而此刻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也不见眨。
他没说话,却握住了她的手,只单纯握着,没其他动作,仿佛在借此表达亲近。
池白榆想过不看他,或是闭眼,但不论眼神往哪里移,她都能感受到他视线的追随。
像是酷暑间的烈日,哪怕没盯着太阳看,也能察觉那份热意。
足足等了小半时辰,裴月乌终于移开视线。
他眼神微动,她身后的那簇绿火就熄灭了。
在洞穴又陷入一片漆黑的刹那,池白榆听见他说:“你既然有个来处,那以后还会回去?”
那当然了。
系统都保证过要来接她的。
心底这么想,她嘴上却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看伏大人与述大人,可曾离开过?”
裴月乌却道:“你若想出去,我也能替你想办法。”
池白榆没当回事:“想什么办法?把这里炸了吗?”
却没得到他的应答。
片刻沉默后,她说:“……我还不想平白无故地多出十几个敌人。”
末字落下,她听见了一小声“噼啪”的炸响。
身后有一簇更为暖和的火光燃起。
裴月乌翻过身,一手枕在脑后:“那便随你,往后改主意了也能告诉我。”
池白榆本来打算直接睡,可想到这两天都没能从他身上扎到一点血,又着实不甘心。
她细思片刻,忽琢磨出个办法。
他睡着了是扎不着,那为何不趁着清醒的时候落刀?
思及此,她曲肘撞他一下:“有个事儿我一直没想明白,只能找你帮忙。”
“说。”
池白榆翻过身,曲肘撑在地上,靠近了他。
“能不能让我肤浅地感受一下咱俩有什么不同。”她道。
裴月乌眼眸微睁,双眉紧拧。
他问:“什么意思?”
“就是……这里。”池白榆用手戳了下他的胸膛。
柔韧,肌理的轮廓也明显。
裴月乌一把捉住那只手,烫红一直从颈子烧到耳尖。
“为何要——算了,你想怎么感受?”
“这是答应了吗?那你先把眼睛蒙上。”池白榆从袖袋里抽出一条漆黑的长带。
裴月乌将眉蹙得更紧:“何故还要蒙着眼睛?”
“我害羞啊。”池白榆答得理直气壮。
“……你害羞蒙我眼睛做什么!”
“你一看我,我就不好意思。”池白榆也不跟他多说,直接将布带往他眼睛上一盖,再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这样就算你突然睁眼,也瞧不见我了。”
等她把这话说完,裴月乌的眼前也陷入了一片漆黑。
什么都瞧不见,仅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道:“你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随即,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胸膛。
她的指腹分明带着点凉意,但在按下的瞬间,裴月乌的呼吸便滞了瞬。
他急切地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可不论怎么睁眼,都无法穿透那条布带的束缚。
反倒是声音变得明显了起来。
他听见她的指腹划过布料时引起的细微声响,甚至是她的呼吸——听那呼吸,她应该还在他的左侧。
那时轻时重的触碰使他的心跳越发沉重,身躯也逐渐紧绷。
池白榆在他耳畔道:“你方才把我的衣裳弄湿了,还得洗干净。”
“嗯。”裴月乌挤出干哑的一声。
忽地,他感觉到一股刀剑的寒意。但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有阵刺痛落在心口,令他不自觉抬手,意欲阻拦。
池白榆:“不好意思,放袖子里的匕首掉出来了,是不是戳着你了?”
那刺痛来去皆快,也没弄出丁点儿伤,裴月乌便道:“不曾。”
“那就好。”
第087章 第 87 章
确定他没察觉, 池白榆放心收回匕首,借着暗淡的火光看了眼。
她本来想的是有就行,至于能攒着多少, 也没抱太大希望。
直到她看见占了整整一半剑樋的血条。!!!
她不确定地揉了下眼,凑近了匕首再看。
血条的确快涨到一半了, 把先前在沧犽那儿攒到的那点血衬得极其可怜。
假的吗?
她又用袖子使劲擦了几下匕首,再看。
血槽毫无变化。
竟真攒到了这么多。
估摸着再扎一回,血槽就直接满了。
她掂了掂匕首,再望向裴月乌时, 仿佛看见他的脸上刻了四个大字——
移动血包。
既然这样, 那她也就不客气了。
她将匕首塞进袖子里, 只露出一点刀尖,压在掌下。
片刻没听见动静的裴月乌下意识想扯开覆在眼上的布带, 只是手还没碰着布条, 就被她一把按住。
“别动!”池白榆按着他的手,以防他乱动, 索性跨坐在他身上,“还没完。”
裴月乌脸色微变。
出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他下意识用力反握住她的胳膊。
眼下他俩的姿势无异于将他推至悬崖边——不论是目不能视的境地,还是受她压制的被动地位, 都使他有种摇摇欲坠的紧迫感。
他一下亢奋起来,血液沸腾着,浑身的肌肉也紧绷许多, 如一把亟待松弦的重弓。
或因应对危险的方式已经刻进本能,裴月乌意欲推开她, 甚而直截了当地解决压在身上的人,以迅速摆脱这处境。
但不过短短一瞬, 他就又压下了强烈的不适感,尽可能控制住对眼下情形的抵触。
最终,他到底没作出任何反应,只问:“要到什么时候?”
池白榆却在环视四周。
刚才怎么回事?
她竟然有种置身荒野,被凶兽盯准的不安感,令人毛骨悚然,连心口都在泛冷。
而转眼间,那感觉又消失殆尽。
她不放心,还是看了眼角落里的沧犽。
见他一动不动,她才收回打量,说:“很快。”
她按在他的胸膛上,指腹轻轻划过。
跟方才有些不同,覆在他胸膛上的肌肉不再那么柔韧,要紧实许多——他的精神明显处于紧绷状态。
是纯粹的紧张,还是因为眼下的情况脱离了他的掌控?
池白榆对这变化的原因没什么兴趣。
“好像的确不同。”她移过手指,中途停下轻抚两阵,眼见着高处越发显眼,“但有些变化也没什么区别。”
她手下的力度不重,却比利刀刮过更为刺激。裴月乌压抑着作颤的吐息,手掌攥紧到几乎要嵌进她的胳膊里。
池白榆只当没发现,手继续抚过。当指腹游移至心口附近时,她的手掌稍往下一压,又飞速抬起。
裴月乌从喉咙间溢出声微弱的痛吟。
他倏然坐起,一把扯下布条。
池白榆被迫往后仰了下,随即被他的胳膊扶稳。
她垂下手,悄无声息间将匕首收入袖中,惊魂未定地看他:“你怎么了?突然坐起来,吓我一跳。”
“我——”裴月乌一副恼怒模样,却说不出话。
概是刚才的动静有些大,他用来扎马尾的系绳掉了。
过颈的杂乱红发垂下,遮住那对通红的耳朵,加上眼睛被一点湿意洇透,使他看起来活像只落了水的狗。
池白榆想再把他推倒在地,只是刚动,尾椎附近便擦着了什么。
略微灼热,又有些硌人。
下一瞬,她便发觉裴月乌的脸竟还能变得更红。
他忽地托住她的后背,就这么直接把她抱了起来,等站稳了才松开她。
“没什么,我去外面看一眼。”他板着张脸匆匆往外走,“你睡。”
“诶你!”池白榆压着声唤他。
他却是头也没回,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
不是。
都这时候了他去外面看什么。
看天有多黑吗?
但她没多余的心思关心这些,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盘腿坐在地上,取出匕首。
血槽还真满了。
她翻来覆去地看,将匕首掂了又掂。
看来这趟没白跑,都赶得上她往沈家兄弟那儿走个十几趟了。
剑樋积满了血怨之气,暂且也不用再为此事担忧。她收好匕首,便躺在火堆旁睡着了。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裴月乌回了山洞。
扎头发的系绳掉了,他走时没捡,任由头发披散着。经冷风一吹,又落了雪,这会儿跟满头冷硬的冰凌差不多。
他随意甩了两下脑袋,冰碴四溅,在阴冷的石壁上打出点点痕迹。
暗红的头发被甩得更为凌乱,隔着缕缕发丝的间隙,他看见池白榆侧身躺在火旁,似乎已经睡着了。
裴月乌上前。
他大喇喇在她旁边坐下,盯她一阵,忽伸手将她耳畔杂乱的发丝顺至耳后。
理顺头发了,又反复地摩挲着、捋着。力度放得很轻,叫人难以察觉。
见她没反应,他又将胆子放得大了些,指腹顺着她的眉眼轻轻划过,最后落在面颊处,把她右颊上沾着的一点细灰抹尽。
看起来单调乏味,他却有些乐此不疲,仿要借着手将这张脸全然记刻在心底一样。
***
翌日一早,沧犽提起了昨天没说完的事。
“我那木屋离此处不远,与其在这洞穴里待着,不若去那儿。至少有个避风雪的场所,还不用消耗裴兄的妖力。”
裴兄?
裴月乌在心底冷笑一声。
昨天还这妖那妖,今日就成了裴兄。
“我可没什么弟兄。”他说得直接,又道,“也不劳你费心,便是放火将方圆百里烧个千年百年,也耗不尽我的妖力。”
“裴兄所言极是。”沧犽说,“只不过你说雪妖找上了门,若他有意发难,将洞口堵死,又灌些风雪进来,恐怕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不如另挑个安全些的地方,再想想对付他的法子——我那木屋四周也有阵法,足以暂挡一时。”
短短一日,裴月乌就对这人有了几分厌恶,说话也不客气:“不了,少你这么个累赘,我和她有的是办法离开。我看你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能走,那就自个儿回你那木屋里待着。左右他是冲着我来的,也犯不着对你动手。至于我俩,待会儿就走。”
池白榆也觉得若是没什么危险,便可以走了——毕竟她已经攒到了血怨之气,留在这儿用处也不大。
但不等她开口,沧犽就又道:“若仅有裴兄一人,倒也无妨。不过横穿风雪,切莫伤了小池大人——想来裴兄也有所察觉,那雪妖的攻势只增不减。”
“你这人!”裴月乌已是忍无可忍,恨不得现下就跟他争出个生死。好歹想着池白榆还在这儿,万般忍了。
沧犽只当没看出他的怒火,又望向池白榆:“小池大人以为如何?这白狼山四周都布了阵法,阵眼就在木屋里。待去了木屋催动阵法,那雪妖便是使再多法术也无可奈何。”
听了这话,池白榆心生犹豫。
虽说已经攒到血了,但也的确安全为上。
她想了想,问:“催动阵法要多久?”
“只需一日。”
一天?
那也不久。
池白榆颔首:“行,就按你说的来。”
敲定了这事,她也不再磨蹭,转而去收拾东西。
裴月乌说要去洞子外面看看情况,但没走两步,却发觉沧犽也跟了上来。
他先是瞥了眼不远处收拾东西的池白榆,见她没注意这边,才蹙眉压着声问:“你跟过来做什么!”
“刚恢复不久,也要适当走几步,省得待会儿成了累赘。”
“麻烦。”裴月乌不快道,再不看他。
沧犽与他隔了几步,待绕过拐角,踩着从洞外吹进来的积雪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与裴兄相处几日,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桩奇事。”
裴月乌不愿搭理他,只当没听见。
沧犽自顾自地开口:“小时曾听闻狼族以前的事,说是那时狼族化人颇为艰难。百只狼中,唯有那么几头能熬过千年、百年的修炼,方能得了造化化成人形。其他同族大多没等化成人形,便早早死了。后来族中一位长老有意寻找化人的办法,外出云游。待他回来了,只说应在族中置办学堂,唯有读书识字明理了,化人的路才算通畅——想来裴兄也知,先化人心,才有人形。成了人,方能脱离精怪之身,修炼成仙。”
裴月乌耳朵稍动,没忍住将脸偏了偏,瞥他一眼。
沧犽继续道:“但那时族人都不知晓这道理,也不屑于此,都觉得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狼族在野外生存,读书识字又能有什么用,给猎物讲两句道理,便能让它自己跳到嘴里来么?无奈,那长老只能将这法子试在族中幼狼身上——它们无需外出捕猎,空闲时间也多。可偏偏就是这法子,让那些还没学会如何挥爪子的狼崽儿,修出了人形。”
裴月乌面色仍旧难看,步子却放慢些许。
沧犽:“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其他妖族也都纷纷来学。大多妖都能借着这法子修出人形,长老也乐于教它们——唯有一只鸟,飞进学堂没两天就被长老赶走了——你猜为何?”
裴月乌“嘁”了声:“多半早早学得了化人形,还上什么狗屁学堂。”
“并非。”沧犽瞥他一眼,“只因那鸟雀不会说人话,也没法心平气和地沟通说话,便被打了出去。”
“什么烂故事。”裴月乌蹙眉,但就在走出洞口的前一瞬,他倏然停下,怒火登时显在脸上。
他转过身一把攥住沧犽的衣领,恶狠狠瞪着他:“你编了这什么烂了心黑了肠的狗屁烂事,是在骂我?!”
沧犽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经这一扯就流出血,缓慢洇透衣衫。
但他脸上带笑,幽绿的眸子微微弯出一点弧度。
“裴兄误会了。”他道。
第088章 第 88 章
“误会?”火气一下烧至头顶, 裴月乌将他掼至石壁上,砸出阵闷响,“方才难不成是狗在叫, 你没说半个字?!”
沧犽仿佛并未将他的怒火放在心上。
“些许玩笑话,缘何要当真?哦, 险些忘了,人常会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格外关注,听人说话亦是——只是不知裴兄觉得我话里提到的谁与你有关?是那游走远方求法子的长老,专心求学的幼狼, 还是……”他顿了瞬, 笑着问, “还是那说不出人话,脾气也差到难以忍受的鸟雀?”
末字落下, 裴月乌一拳砸在他脸上, 将他面颊上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又打得开裂。
他怒声道:“你当我不敢动手?!”
面颊肿痛,唇角也传来撕裂的刺疼, 沧犽用指节擦了下嘴角,顿觉黏滑。
再看时,手上已沾了抹刺眼血红。
“看来裴兄已经有了答案。”他一笑,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拐角出现一点青绿色的裙袍, 他无声送出几字,“不懂人言。”
裴月乌瞳仁微张,深锁的双眉间显出狠意。怒火烧心下, 他脖颈上的青筋突起得越发明显,攥紧的拳头上也有经脉鼓跳。
他的意识被脑中陡起的嗡鸣淹没, 但在下一拳砸中沧犽面颊的前一瞬,他忽听见身后有人道:“你俩做什么呢!”
那一拳几乎与沧犽的脸仅隔了毫厘之距, 又生生停下。裴月乌偏头看去,见池白榆站在不远处的拐角,看着他俩。
他张了嘴,正欲解释,沧犽却已抢先开口:“无事,许是方才讲的玩笑话让裴兄有所误会,一时动了怒气。”
他的嘴角裂了口,说话也慢。不过仍旧心平气和,仿佛仅是阐述事实。
却引得裴月乌怒视向他。
“误会?你究竟长着多厚的脸皮,竟能说出这两个字!”他头回见识到天底下还有这等荒谬离奇的事,像是有人往他心里丢了几块铁石,压着说不出的憋闷。
沧犽摆出副不可奈何的神情,说:“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裴兄,不妨说出来,也好解开误会。”
“你——!”裴月乌火气更涨,将他往墙上一按,抬起拳头就要打他。
“够了。”池白榆还没忘记自己的人设,上前几步,不过没靠太近——虽说要维持人设,可她心里还是没底,怕裴月乌没了理智,一拳头砸在她脑袋上。
裴月乌横过戾眼看她,恼道:“你要拦我?”
那视线锋锐如刀,池白榆忍着往后退的冲动,说:“你俩别打架,省得到时候关惩戒室。我又不会撒谎,也没法帮你俩瞒过去。”
裴月乌紧紧盯着她,似乎还等着她分出个是非对错。他对沧犽的意见不小,因而眼中怒意未消,瞧着极具压迫感。
但没盯一阵,他便发觉她对他的打量有几分躲避之意,呼吸也比平时略急——虽不明显,可也是事实。
他意识到藏在平静表象下的些许波澜,开始竭力控制面部肌肉,使自己表现出更为温和的一面。
不过他从未做过这尝试,也显然没成功。在他操控着表情变化的下一瞬,他看见池白榆眼含警惕地往后退了步。
又弄糟了一件事,他想。
裴月乌索性松开沧犽,神情紧绷地往洞外走,只抛下一句:“已经打了,有谁问你也只管提我的名字。”
见他要走,池白榆才稍微松口气。
差点儿吓死她了。
果然,活人的拳头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她心有余悸地看向擦着嘴角血的沧犽,想了想,只道:“你还年轻,打一拳便算你俩切磋了。这事儿算起来你俩都有错,索性当作没发生,伏大人那儿他不问,我也不会提。”
“小池大人所言有理。”沧犽道,“不过较量,也无需放在心上。”
而快走出洞口的裴月乌听见这话,挑挑拣拣的,竟从中琢磨出对他的维护。
他不大自在地瞟她一眼,嘴角颤了两下,似想挑起点儿弧度。但最终又僵硬地抹平,只揉了两下鼻子,便走了。
沧犽说他的木屋不远,看着也的确挺近。
白茫茫的风雪中,那木屋似乎就在数十丈外。只是在雪中艰难走了半个时辰,竟没靠近木屋半点儿。远远望着,还是拳头大小。
池白榆从雪地中艰难拔起腿,问身旁面色苍白的沧犽:“还有多远啊?那屋子瞧着也没靠近多少,跟原地打转似的。”
沧犽望向木屋,又看了眼身后距离差不多的山洞,道:“应是雪妖作祟,用雪风作阵法,编织迷境——跟我们那日遇见的鬼打墙差不多。”
池白榆思忖着说:“那要是一直往前走,也能跟上回一样出去?”
沧犽思忖片刻,摇头:“有些难。”
听见他俩说话,裴月乌忽有种被排斥在外的错觉。
什么上回,什么鬼打墙。
第089章 第 89 章
这种被排斥在外的不痛快, 转眼间就化作怒意。裴月乌大步挤进两人中间,有意将沧犽撞开,并道:“你最好还是离我俩远些, 免得过了病气——还有,管他什么雪妖迷阵, 一并砍了不行?”
沧犽被挤得踉跄两步,这会儿雪已经积攒到膝盖处了,两步路就险些叫他栽进雪地里。
勉强站稳后,他斜过绿眸, 面上带笑, 眼底却压着倨傲冷意。
他道:“差点忘了, 裴兄年纪尚小,还是需要人照看的时候。离小池大人远了, 便跟那离了窝的雏鸟一样, 连翅膀都伸展不开。”
“你!”裴月乌横眉怒目,却到底没提起是沧犽说要离开山洞。毕竟这事儿算是他们仨共同做下的决定, 哪怕遇着了麻烦,也没理由指责谁。
“先别吵。”池白榆环视着四周,在冷飕飕的雪风中僵硬开口,“既然是在雪妖弄出来的什么迷阵里, 还是得先想法子逃出去。”
他们走了小半个时辰,她的手脚已经开始变得僵麻了,还会不受控制地打寒颤。
如果再继续耗着, 恐怕得冻死在这儿。
裴月乌提出了最粗暴的方式:“还是按我刚才说的,直接毁了这迷阵?”
“但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池白榆问, “是天上地下的雪,还是半空中的风?”
裴月乌一下噤了声。
雪妖的气息无处不在, 的确不好对付。
沧犽瞥他:“你不若想办法把太阳叼出来,说不定还能把这些雪给晒化了。”
池白榆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可裴月乌听了,一张被雪风吹白的脸硬生生气得发红。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狼妖一直在说些稀奇古怪的烂话,似想逼着他动怒发火。
可为何?
他俩又没什么仇怨,更何况他发火发脾气,与这狼妖何干,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就是个欠揍的脾性?
他不愿再想,索性只当身旁没这人。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三人还是在原地打转。
没法回洞穴,也始终没靠近木屋一步。
雪风冷冽,直往人的骨头里刮。池白榆尽量将脸往衣襟里埋,艰难拔起腿,活动着僵硬的膝关节,再万分沉重地往雪堆里踩去。
太冷了。
冷风就没止过,雪落得越来越大,冻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光冷,还因四周都是一片雪白,刺得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这还是在裴月乌用妖术护着他们仨的情况下。
要是他收回妖气,他们估计要被当场冻成三座冰雕。
池白榆掐了把掌心,尽量保持着清醒,同时继续观察着四周。
周围笼罩着望不着边际的白雾,连远处的山都被遮掩得看不见。她必须静心凝神,才能透过纷纷扬扬的雪和厚重云雾,去分辨远山的一点轮廓。
终于,在她被冻得快昏过去的前一瞬,她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山有问题。”她说。
身旁的两人停下,偏过同样被风吹得苍白的脸。
“山?”沧犽方才一直盯着那木屋,此刻才开始注意远方的山,“有何问题?”
裴月乌也将注意力从观察周围的妖气变动转移到了远方的山上。
却没盯出个好歹。
别说山有问题了,他连山在哪儿都没看见——眼前都是冷雾和雪,仅能瞥着一点模糊的起伏轮廓。
池白榆擦了下冻僵的脸,说:“山,在动。”
她观察了好久才看出来,前面的山一直在动,每回从浓雾中透出的山景都不一样。
“幻术?”沧犽说,“雪妖也擅长致幻。”
幻术吗……
池白榆盯着远方。
雪光刺眼,她望了许久才又发觉不对。
山没动了。
雾一阵阵地飘,藏在浓雾后的山景不再变化。
这就奇怪了。
她思忖片刻,忽意识到什么。
“很可能不是山动了,是我们一直在打转——要真有幻术,应该就设在我们的周围。”
就跟沧犽说的一样,他们撞上了“鬼打墙”。
沧犽甩掉头上的积雪,道:“若是置身幻境,那制出幻境的核应该在正中心。”
裴月乌蹙眉:“但这周围一片白,哪里知道中心在哪儿——连妖气的浓度都没半点儿变化。难不成拿根木头,四处打转,画个圈出来?”
“打转……也不是不行。”池白榆看向裴月乌,“用不着人走,我记得你的妖气是红色。”
裴月乌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便试试。”他抬手掐诀。
一缕火从他的指尖流出,逐渐凝成一只通体赤红的乌鸦。那赤鸦迎着雪风振了两下翅膀,随后朝前方急速飞去。
裴月乌尽可能操控着它往前飞,可很快,它就跟看见了无形的墙壁一样,开始朝左飞。
随后,它的路线就变成了一道圆弧。
等它完全划出一个圈的刹那,裴月乌抬手一挥。
赤鸦忽仰天叫了声,随后直冲圆心而去,又轰然散成妖气。
四散的妖气包裹住无形的幻境核心,二者相撞,霎时间气流乱卷,几欲将人掀飞。
隐约间,池白榆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咔嚓”声。
她猜方才应该是幻境破碎的声响——在这阵声响过后,狂风开始乱卷,雪势却反而小了不少。
等狂风平息了,三人继续往木屋赶。
这回总算一路顺畅,没走多久就到了木屋。
这座木屋被一圈木栅栏围在中间,制作栅栏的木头池白榆从没见过,青灰色,上面雕刻着样式古怪的花纹。
木屋建得也比她想的精致,粗略瞧着有四间屋,呈“凵”字形。
院门前种了不少果树、花树,沧犽大概没怎么管过,那些树被沉甸甸的雪压着,枝条肆意伸展。
“阵心在藏书室的地窖里。”沧犽推开院门,侧身让道。
裴月乌睨他一眼:“你在藏书室凿什么地窖,难不成都躲坑里看书的癖好?也是,狼妖不都喜欢刨坑?”
他概是想学着沧犽嘲弄人的本事,突然气哄哄来了这么一句,只是学得生硬,几乎将针对他的意思摆在明处,反显得跟故意找茬一样。
沧犽此时却收敛了态度,不再与他争论辩驳,仅道:“若谈论这些能让裴兄心中好过些许,那便依你所言罢。”
裴月乌:?
这话听起来是在退让,却令他大为光火。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怎的那般让人不痛快?!
但不等他开口,他俩就已经进了小院。他只能压下这股无名火,也跟了上去。
藏书室在小院左侧,门上没锁。
池白榆看见沧犽上前,用手在门锁处划了几下,那门便自动开了。
无形密码锁吗这是。
要是锁妖楼能有这技术,那她拿钥匙也不管用了。
门一开,就有股暖风扑面而来。从外面瞧着,这藏书室并不大,但一跨进房门,就又换作了另一幅光景。
内里宽敞明亮,放眼望去足有数十排书架,书籍浩如烟海。
她大致扫了眼,跟狐书和锁妖楼藏书阁里的书不一样,这些书没用古怪陌生的文字,还有些寻常可见的杂书。
竟然还是只文化狼。
“地窖在里面。”沧犽在前引路——自打进入藏书阁后,他的妖力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伤口逐渐愈合,身上的血污也快速消散。
他领着他俩左弯右绕,进了藏书室右侧的一间小屋,里面堆放着杂物工具,地窖门就在地板的正中间。
沧犽上前,正要打开地窖门,却突然有阵冷风袭进藏书室。
卷进碎雪的同时,也将书架吹得东倒西歪。霎时间,成千上百本书籍如秋日枯叶般,凌空乱卷。
“又来了?”裴月乌回身,“这是审准了我不在牢中,非要争出个生死不成?!”
“无需理会。”沧犽打开地窖,“便是贸然闯进,也敌不过法阵。”
但就在这时,那乱卷的雪风中突然凝结、变幻出一张脸。
是个年轻郎君的模样,看起来比裴月乌还小些。肤色雪白,连一双眉毛、长睫都是雪色,瞳仁清浅,唇色也淡。
虽然幻出的脸略显模糊,却也掩盖不了这张面孔的精致。
他倏然靠近池白榆,声音同面容一样冷淡:“你是谁?”
一阵寒意迫近,比方才经历的冷风更甚。池白榆感觉脸在瞬间被冻得僵硬,连话都说不了。
“从未出现过。”那人又道,打量近乎审视。
旁边的裴月乌反应极快,几乎在他说出这话的同时,抬掌打去。
赤红的气流烧灼着那张脸,迫得他后退些许。
沧犽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雪风中的人脸,素来带笑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悦。
“裴兄,”他转眼间又恢复笑模样,“我与小池大人去催动法阵,有劳裴兄解决这麻烦。”
裴月乌也有此意,化出血剑便提剑而上。
沧犽则拉过池白榆,与她一道下了地窖。
地窖门合上,四周昏暗无光。
池白榆还没缓过来,连着搓揉了好几下脸,才略微回暖。
地窖狭窄,容下两人已算勉强。她艰难动着身,从怀中取出夜明珠。
“冷?”两人贴得近,沧犽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
池白榆:“有些,现在好多了。”
外面还在刮风,撞得地窖门砰砰作响。
“启动法阵还需要一些时间,暂且在这儿避一避,也算安全。”沧犽抬手,一点暗绿色的妖气盘旋在他的掌心。
他侧过手,妖气便如倾倒的水流,逐渐融入地面,又从中心快速向四周发散开,凝出蛛网般的墨绿纹路。
启动法阵的空当里,他道:“裴兄行事虽冲动易怒,对那雪妖的印象却不假。那人的确古怪,变脸也是常事。”
“变脸?”
“今日待人冷淡,明日又客气许多。昨天还记得你,转瞬又忘得干净。大多时间里都是银白头发,偶尔又变得乌黑。”沧犽顿了顿,“便跟那民间杂耍用的傀儡人偶一般。”
池白榆不解。
这是什么情况,健忘症吗?
还真是人格分裂?
但也不至于连头发的颜色都变了吧。
她正想着,忽听见沧犽问:“小池大人与裴兄相识已久?”
第090章 第 90 章
地窖狭窄昏暗, 夜明珠起的效用不大,仅能让人勉强视物。
池白榆偏过脸看他。
昏暗光线将那双眼眸衬得幽亮,却没一点儿暖意, 反倒瞧着格外森冷。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道。
“不过是看裴兄似乎对小池大人多有依赖,好奇罢了。”沧犽顿了瞬, “那般暴躁冲动的脾性,竟也能有片刻安稳,着实惊奇。”
“我跟他没认识多久,况且也算不上依赖。我负责管理狱中事务, 他要是嚣张行事, 岂不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砰砰——”外面突然传来几阵撞击声, 还有刀剑相撞的铮铮声。
池白榆分神去听,隐约能听见两人在交谈——说是交谈也不准确, 多半时间是裴月乌在骂, 那雪妖偶尔冷冷淡淡地应上两句。
“无需担心。”注意到她的视线,沧犽道, “裴兄自有分寸。”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连续的丁零当啷的响动。声响渐大,恐是要把这整间屋子都给拆了。
池白榆:“……”
原来这就叫自有分寸吗?
她往地窖门板的缝隙处凑了凑,试图吹着一点冷风。藏书室里本就暖和, 这地窖又小,还处于封闭状态,让人越发觉得闷热。
沧犽倾倒下最后一点妖气, 察觉到她的反应,他问:“热?”
“有些。”池白榆如实道, “空气好像也不够了——能不能把门板打开一点?”
“最好不要,这木板上也有妖力附着, 一旦掀开,便会破坏保护层。再忍耐些许吧,快了。”
池白榆点点头。
“忽冷忽热容易生病,小池大人还要注意才是。”一声再普通不过的称呼,被沧犽轻声念出,仿佛黏在唇齿间缓慢摩挲了几番似的。
池白榆觉得他这样喊她准没好事,果不其然,下一瞬他就低下了头,在她颈间轻轻嗅闻一阵,随后道:“还好,尚未沾染病气。”
池白榆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便因这话面露错愕:“这也能闻得出来?”
“自然,还能闻出其他东西。”沧犽微微弯眸,那杂乱蓬松的狼尾辫从颈侧垂落,令池白榆想到了他那条粗大的尾巴。
她莫名有种在做体检的错觉,下意识多问了句:“不论生什么病,都嗅得出来吗?”
穿书之前为了顺利完成水下逃生的表演,她还去做过一次体检,不过体检报告还没拿到。
“小池大人好奇?”他又耸了下鼻尖——这反应带着一些动物性,使他看起来像是在靠本能行事。
他道:“没有病症,身上也无伤痛。或许是与那妖走得太近,难免沾上他的一些气息……不过好在并不明显,轻易就能去除。闻起来很活跃,也很敏锐,似乎对我仍然心存提防,还有……”
池白榆本来觉得“活跃”和“敏锐”这类的形容词已经够奇怪了,又注意到他的停顿,便接了句:“还有什么?”
沧犽轻一笑:“再没了。”
还有魂魄。
她的魂魄闻起来与之前一样,分外可口。
几乎只消轻轻嗅一下,就能挑起深埋在心底的渴欲。
那欲念从心底深处漫上,像是滴入水中的墨,仅一点,却在缓慢吞噬着他的神智、意识,乃至所有感官。
他的视线紧黏在她身上,从那双偏圆的眼到被热意熨帖得微红的面颊,再是时不时抿动的唇,甚而从鬓边垂落的发丝,何处都想要舔一舔、吃一吃。
他的耳朵在自发地捕捉着她的声音,不论是微弱的呼吸,还是调整站姿时弄出的细小声响,又或埋藏在这身皮肉下的器官的活动……她所制造出的声响都在他的脑中无限放大,给他带来一些难言的愉悦外,又令他分外排斥其他人弄出的声响。
他的身躯亦是,大脑尚未发出任何指令,他就已下意识地靠近她。仅是简单的触碰,就令他心满意足,随即又勾出更难填平的欲望。
……
他的一切感官与思维都在被食欲侵占。
这食欲并非简单的吃喝能满足,比那更为复杂,也难以抵挡。
似乎只有将她彻底吞噬了,才能勉强平复些许。
可还不够。
尚未达到最好的程度。
他想,或许与她现下的心境有关。
她的心境尚且平和、稳定,魂魄便也如无波无澜的水一样。
要等那水翻涌起些波浪来,才是最好入口的时候。
但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
哪怕陷入近乎绝望的处境中,她的魂魄仍无变化。
些许困难对她而言,似乎影响不了魂魄的状态。
这一点更令他心满意足,但又不免有些苦恼。
还要再想想。
再想想其他办法。
池白榆敏锐察觉到不对。
他的眼神明明没什么变化,可她竟然有种被凶兽盯准的错觉。
一点细微的恐惧窜上,令她从热意带来的昏沉中瞬间清醒。
在一阵砰砰作响的混乱动静里,她似乎听见了很小的吞咽声。
就在身旁。
不论是不是错觉,她都开始急于离开此处,便问:“好了吗?”
“很快,别急。”沧犽轻笑,话锋忽转,“虽然知晓或是事出有因,心底也不免有些酸意。”
池白榆看他:“什么?”
“我在裴兄之先认识小池大人,可大人对我似乎总有忌惮。恐有些……”沧犽顿了瞬,缓声送出几字,“不公道。”
“别多想。”池白榆义正辞严,“作为狱官,最忌讳的就是厚此薄彼,哪有提防这个,靠近那个的道理。”
她只差明说了,都是妖囚,还分什么高低。
“是么?”
“那是当然。”池白榆道,“况且咱俩也算意气相投,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费劲儿拖你去山洞了。”
都在这儿装好人,欺瞒彼此,可不就是意气相投么?
沧犽:“此事还要多谢大人。”
话落,地面的最后一点荧光消失不见——法阵已成。
外面也突然没了声响。
沧犽正要抬手推开地窖门,那门竟从外面打开了。
光亮陡然涌入,刺得池白榆眯了下眼。
她眼睛都还没睁开,下意识以为外面是裴月乌,正想问问他情况怎么样,可刚挤出个“裴”字,就因看清外面的人而倏然住声。
她沉默片刻,转而道:“伏大人怎的有空来这儿?”
这人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裴月乌呢?
她越过他往他身后望了眼,但谁都没瞧见。
地窖外,伏雁柏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阴冷的视线压下,在他二人间来回游移两番,再才开口:“引来两个与你不相干的人私斗,自己躲在这坑里,今日才得见你这阴险之辈。是不是还得答谢你一句,没忘记护着我这属下?”
这话明显是冲着沧犽去的,沧犽听了,不怒反笑:“谈不上私斗,不过切磋而已。想来他们是怕在此处待得太久,妖术生疏,才会起了这比试的心思。”
“强词夺理,待进了惩戒室,又看你能说出什么话来。”伏雁柏冷笑,洞黑的眼望向池白榆,语气听不出好坏,“还要在底下待多久,难不成何处受了伤?”
池白榆却道:“我以为伏大人言而有信,没想到是个不守诺的。”
伏雁柏被这话刺了下,眉微微蹙起。
旁人或许听不懂,可他瞬间明了她的意思。
上回拿回“孩儿眼”后,他就问过她想要什么赏。
但她只说,不愿见他。
轻飘飘的一句话,比剑更利、更狠,扎得他说不出半句话。
他何曾受过这羞辱,近乎纸色的脸又白了两分,咬牙挤出声:“你——”
“那雪妖已经走了。”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伏雁柏一顿,偏头看去。
述和从凌乱的藏书室里走来,或许是看见了这等混乱的景象,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眉眼间的疲惫也浓重到快要溢出来。
“裴——十号也被送了回去,你看如何处——”他顿住,目光落在地窖里的池白榆身上,脸上倦意略有缓解,“怎的躲在了这处。”
他上前,躬身伸出手。
伏雁柏眉头拧得更紧,却说不出心底的不舒坦从何而来。
“在弄什么法阵,刚催动。”池白榆握住述和的手,借力出了地窖。
沧犽的视线从他俩相握的手上晃过。
他抬眸,笑看着述和:“述大人不再搭把手吗?”
不同于在池白榆面前的松泛,眼下述和的神情冷峻许多。
他倦声开口:“她是我同僚,不知你算什么?”
“当真心狠。”沧犽双臂松环,靠在地窖墙壁上,“往常也打了不少交道,虽在狱中,还以为至少能算朋友。”
述和没理他。
在入虚妄境以前,他俩与沧犽的来往不多,但也认识。
进入虚妄境后,三号每每仅以狼身出没在锁妖楼里,他俩都怀疑过那狼是沧犽,但问起沧犽时,他却始终否认,又或避而不谈。
直到今天,才知晓他是在诓骗他们。
“述和,”久不出声的伏雁柏突然那道,“把木板盖上,封死。”
沧犽朗笑出声:“难得一见这般狭隘的心胸,伏大人真叫我开了眼。”
他一跃而上,稳稳落地。
伏雁柏扯开一点笑,衬得面容诡谲:“是啊,我心胸狭隘,何事都得锱铢必较——走罢,今日亲自送你去惩戒室走一趟。”
沧犽只笑:“若要论惩罚,记得让他俩把我这藏书室还原。”
他俩走在前面,池白榆正要跟上,刚从述和身旁经过,忽被他拉住手。
力度不大。
在她投来视线后,他轻轻捏了下她的手,问:“可曾受伤?”
这话落下,原本已要出门的伏雁柏顿了步,眼见就要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