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镜子虽然已经复原了, 可小孩儿的脸上还遍布着碎片扎出的伤痕,密密麻麻,如一条条乱爬的蜈蚣。
就连眼珠子上都裂开了几条或长或短的口子, 上面覆着层蛛网般的灰色脉络,看起来空洞又可怖。
他突然转过来, 池白榆没作设防,饶是撞过几回鬼,也不免被吓着。
她咬牙忍下声音,僵硬地偏回头。
经她提醒, 裴月乌也察觉到那小孩儿的异样。
他不露声色地隔空点了下她的唇, 示意她别出声。
池白榆点点头, 继续往前走,分神瞥着那小孩儿的方向。
跟裴月乌说的一样, 小孩儿的确看不见, 而且似乎缺乏基本的思考能力。虽然从镜中看见了他俩,但转过身后, 他没再借助镜子判断他俩的方向,而是茫然地微耸着鼻子,像是在嗅闻他俩在哪儿。
余光瞥见他在四处嗅闻气味,池白榆将步子放得更轻, 没声没息地往前走着。
按裴月乌先前说的,一旦被这些鬼察觉到了存在,就得尽可能屏着呼吸, 以免被发现。
那小孩儿已经走出杂货铺子,拖着木头似的两条腿, 缓慢靠近他俩。
池白榆屏住呼吸,视线稍一移, 就又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鬼眸——右旁的铁匠铺里,拎着斧头的铁匠借由墙上打磨得锃光瓦亮的铁器,“盯着”他俩。
他的脑袋应该是被什么利器削去大半,如今血糊糊地顶在脖子上,还能看见里面鼓跳的血管。
他慢吞吞转过身,也在嗅闻着,随后确定了他俩的大致方位,拎着斧头,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无意间瞥见那颗血糊糊的脑袋,池白榆缓缓闭眼,不再看他。
这样不太好吧。
偏偏越来越多的鬼通过各种介质发现了他俩的存在,接二连三地踉跄走向大街。
剩下没发现他们的鬼,则还在不断循环着死亡的过程。
一个被牌匾压瘪脑袋的青年蠕动着变形的嘴,离得最近时已快捉住池白榆的胳膊。
好在他的“嗅觉”似乎不大灵敏,抬着手愣在那儿,闻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跟上她。
更多鬼跟上,肃杀的空气间充斥着浓浓的血气和腐臭味。有好几回,她都感觉有冰冷干瘪的手指擦过她的胳膊或脊背。
偶尔憋不住呼吸想要换气时,原本行动还算迟缓的鬼便会突然扑上,指甲尖利漆黑,看着便吓人。
好在那些鬼弄出的声响不小,反而盖过他俩的脚步声。
屏足一口气后,裴月乌拉着她飞快往前跑。没过多久,他便放缓脚步,瞥她一眼,再看向右前方。
池白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右前方是白狼县衙。
县衙门口的鸣冤鼓上躺着条白狼,正阖眼休憩着,一条棒槌似的尾巴垂下,百无聊赖地扫来扫去。
是那白狼!
她忙拽了下裴月乌的袖子,却见他略一摇头。
池白榆面露不解。
不是吗?
但这条狼跟她昨天在锁妖楼遇见的明明一模一样。
或是听见声响,鸣冤鼓上的白狼突然醒了。
等它睁眼,池白榆瞬间明白它的确不是昨天那条狼。
她跟昨天那条白狼打过照面,和沧犽还有那狼女一样,它有着一双幽绿的兽瞳。
而眼前这条的眼睛则为深棕色,跟人的瞳色差不多。
一见着他俩,白狼跟撞了鬼似的,突然跳将起来,呲开牙就冲着他俩狂嚎。
这下可好,原本还漫无目的跟在身后的鬼群瞬间找着方向,疯了般争相朝他俩跑来。
“烂杂种。”裴月乌躁怒地低声骂了句,右手化出血剑就朝那条狼掷去。
只见半空划过道迅疾的血光,白狼还没来得及躲闪,便被血剑刺穿右前腿,钉死在府门上。
它一开始还哀嚎两声,在见着不远处的鬼后,霎时间停下,浑身都剧烈颤栗起来,再不敢漏出丁点儿声响。
事发突然,裴月乌在眨眼间掷出剑,再用妖力收回。剑跟鱼钩似的刺中白狼的右前腿,将它也一并带了回来。
他揪着白狼的后颈皮,赶在鬼群追上来之前,又迅速揽过身旁池白榆的腰身,将她卡在臂弯底下,再往上一跃,跳至衙门的围墙上。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先丢出那条狼,确定围墙和衙门里面没机关了,再才带着她跃下高墙。
在他们进入官衙后,原本躁动不安的鬼群渐渐陷入平静,不一会儿便只能听见簌簌落雪声了。
裴月乌松开池白榆,瞥她:“方才太急,没伤着?”
“没。”看他张口说话了,池白榆也不再忍着,说,“它不是昨天碰着的那条狼。”
“妖气不同。”裴月乌直接上前,踩着那条狼的前腿便抽出剑,带出一线殷红的血。
白狼疼得直叫唤,在地上翻来覆去地乱滚。
裴月乌颇不耐烦地踢它一脚:“安静些。”
白狼登时住了声,耷拉下尾巴忍着,看起来似是听得懂人话。
他环视起四周,寻找着狼妖的气息,并道:“那狼妖就藏在这衙门里,但气息有些混杂。”
“混杂……是不是因为妖多,气息太杂乱?”说话间,池白榆也在观察这座不大的官衙。
跟外面明显的老旧建筑不同,这官衙看起来虽也不怎么新,却打扫得很干净,应该常有人住。
是这狼的巢穴吗?
“不。”裴月乌瞥了眼地上的白狼,“这狼身上没妖气——要么跟你一样,他的妖力被剥夺得干净。要么……就是人变的。”
池白榆一怔,倏然看向那狼。
却见它心惊胆战地伏在地面,虽听得懂他俩说话,可从始至终都没变成人的意思。
这就奇怪了,不论是沧犽,还是那天她遇见的狼女,都能化作人。
这样看来,很可能跟他说的一样,这头白狼根本不是妖。
而是有人将它变成了狼身。
“至于方才我说气息混杂……”裴月乌望向官衙大堂,“这衙门里头藏了十多头狼,大多的妖气都没什么差别,应该是出自同一族群。”
莫名地,池白榆突然想到那天在山林里遇见的狼群。
但她看见的狼群都是灰色皮毛,而非白色。
还是说三号房里不止有一窝狼群?
她这么想了,便也问出了口。
裴月乌却道:“在这衙门里头藏着的,应该就是你碰着的那群狼了。昨天你瞧见的是白狼,可等下回、下下回它再出来时,还可能变成黑狼、灰狼,甚而是一条狼犬。”
池白榆反应过来:“你是说它每回出来都会变副模样?”
“狼族诡诈,又如何会轻易以原貌现身。”他双臂一环,靠在身后土地祠的大门上,烦躁道,“有回它出来,还披了一身鲜绿的毛发,弄得我以为是何处的草皮子成精。”
那线索不就又断了。
而且还有一件麻烦事——
她道:“你说有十几只狼妖藏在这衙门里头,但既然你能嗅见它们的气息,那它们应该也知道我俩在这儿了。”
“八成。”裴月乌道,“现下没出来,有可能躲在何处窥伺。”
听见后半句,池白榆瞬间有种被狼群盯准的错觉,冷意顺着脊背攀上。
她看向地上那条白狼,发现它的脖子上系着条系绳,隐藏在蓬松的毛发间,上面似乎还坠着什么东西。
她问:“这狼会不会咬人?”
裴月乌以为她是担心那狼扑跳起来攻击人,直接将剑尖往它嘴里一卡,道:“现在不会了。”
“……”好直接的手段。
但也最有效。
池白榆上前,躬身扯下它脖子上的系绳。
原来是块衙门用的令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足见过了多长时间。
她意识到什么:“这人应该是衙门的衙役——如果真是什么妖把它变成了狼,那能不能再用术法让他恢复人身?或许它见过那些狼群,知晓它们的动向。”
裴月乌闻言,试着送出道妖气,往白狼的额心打去。
但在没入额心的前一瞬,忽凭空出现层淡淡的血雾,将妖气隔开。
他收回妖气,语气不快:“难。这人身上被下了狼族血咒,为的就是防止外人破解这变形术法。”
池白榆微拧起眉。
那将衙役变成狼的,不出意外就是某个狼妖了。
可为何要将人变成狼?
扩充狼群的势力吗?
正想着,她忽听见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循声望去,却见又一头白狼从衙门大堂里跑出。
跟这头白狼一样,它显得有些邋遢,眼睛是人族的深棕色,脖子上也系着个衙役令牌。
一见着他俩,那白狼登时停下,转身就往里跑。
恰在这时,最后一点太阳余晖沉入山际,地上的白狼忽化成了人。
第072章 第 72 章
是个年轻衙役, 捂着受伤的右臂不住叫唤。
那往大堂跑的狼也变成了人,更瘦些,变成人时还在着急忙慌往前逃, 两条胳膊两条腿都撑在地上,险些摔着。
不过他没能跑掉。
刚往前跑了几步, 他就被突然袭来的妖气精准拴住了脖子,扯到了前院里。
裴月乌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扯着他的衣领子便问:“狼妖躲在了何处,我的玉呢?”
“狼、狼……玉、玉、玉……”衙役打着哆嗦, 舌头跟抻不直似的, “不、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们、我们大人在、在里面, 你、你——”
他面色惨白, 显然受着了大惊吓,下一瞬竟活生生吓晕过去。
那地上的衙役也已昏死过去。
池白榆蹲在他身边, 盯着地上的影子说:“他是活人。”
几个活人,却被困在这衙门里,又被下了狼族血咒。
难不成是和那帮狼群有什么恩怨?
“走。”裴月乌一门心思全在那块玉上,“进去问问。”
一进衙门大堂, 他俩就看见了衙役口中的“大人”。
作知县打扮,端端正正坐在堂上,手里捏一块惊堂木。
看着严肃又威风。
但细瞧就发现不对了。
那知县像是具被强行固定在堂上的木傀儡, 因为坐姿太过端正,额上都已渗出薄汗了。
可他仍是一动不动, 仅有眼珠子转来转去。
看见他俩,他眼中显露出明显的惧意, 可仍旧没动,只颤声问道:“来者何人?!”
裴月乌没心思跟他废话,直言:“躲在这衙门里的狼妖,去了哪儿?”
眼下正是雪天,那知县的手已经冻得皲裂,却出了一脸的汗,不住往下滴。
不过比起看见他俩就躲去一旁的几个衙役,他倒要镇定些许,说:“你们是谁?此处从没来过外人,要找那些狼……狼妖,有何事?”
裴月乌颇不耐烦地反呛一句:“偷了我的东西,不该来找?”
知县吓得浑身一抖,却还是一动不动。
他闭起眼,脸色白了又青,半晌才说:“我……我会让人递信,但你们得去牢里等着。此处,此处不接待外客。”
话里话外,明显在怕他俩。
“牢里?”裴月乌冷声道,“那不若将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也省得你递信!”
知县又是一惊,声音已抖得快听不出在说什么了:“你们在这儿,它们不……不会出来。”
裴月乌还想说什么,却被池白榆拉了下。
她压着声说:“那知县应该是被强行锁在了这儿,不如先去牢里等着,也免得把这人吓晕。”
她看得出来,这知县极其惧怕外人,不过他似乎能联系上那帮狼妖。
狼妖现在不愿出来,只能先让他帮着搭把手。
裴月乌已是双眉紧拧,眼见就要发火。
但最终到底忍下,点了点头。
那知县叫了个衙役出来,领着他俩去了牢房。
说是牢房,就跟暂时的住处差不多。打理得干净敞亮,比起其他都快塌了的旧屋好上许多。
那衙役显然也怕他俩,哆嗦着引完路,又将他俩关进牢房,给房门上了锁后,便忙不迭跑了。
他走后,池白榆观察起那锁。
倒是好撬,也不怕真被关在这儿。
她正打量着,余光忽瞥见斜对面的牢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池白榆抬眸望去,对上一双幽绿的双眸。
下一瞬,她听见阵轻笑:“竟是你,怎的沦落到了此处。这回不取孩儿眼,改拿惊堂木了?”
沧犽?
认出对面牢房里的人后,池白榆攥着两根栏杆,从栏杆缝隙间往外望。
“你又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问出这话后,她才发现他竟受了伤。
而且伤得还挺严重,右颊上有好几条血口,最渗人的一条伤在左眼,从眉骨往下,一直到面部中间。
身上的伤也不少,看不出有多少伤痕,但衣裳几乎被血浸透了。
他伤得这般重,人看起来却仍旧松泛自在。
他倚坐在墙边,一腿曲起,另一条腿伸得随意。
“在牢里,自然是被关起来了。”他笑了声,“总不至于在此处请客吃饭。”
“谁?”原本在观察墙角的裴月乌听见声音,突然站起,三两步走过来。他蹙眉看着沧犽,毫不客气地问,“你谁?”
“原来今日还多了个帮手。”或因伤痛,沧犽说话有些有气无力,却还有闲心打趣,“着急打探别人的底细前,是否要先自报家门?”
裴月乌“嘁”了声,看见那双幽绿的眼眸,他脸上的表情更为难看。
“狼妖?”他问。
“嗯。”沧犽阖眼,似是在小憩。片刻,他才又疲倦抬眸,这回看的是池白榆,“你那伏大人倒是心系属下,千里迢迢赶过来闹这一场。想来他现下也不算好过,不知性命尚在,可有魂飞魄散的趋势?”
“这又跟那姓伏的有何关系?”裴月乌躁恼问道。
池白榆却听明白了。
合着他这身伤都是跟伏雁柏打出来的?
“你俩为何要打,你不是帮他找到东西了吗?”她问。
当时听述和说起这事,她就觉得奇怪。
再怎么着沧犽也帮着找到了“孩儿眼”,就算不谢他,也不至于动手吧。
但当时忙着去观测阴气,便没问。
沧犽:“或许是不信我。认为我帮你找东西,是为骗取你的信任,想问我到底藏了什么心。”
他这话说得坦然,却令池白榆沉默一瞬。
她没好意思说,其实她也不太相信他。
甚至到现在都有点怀疑。
“骗取信任?”一旁的裴月乌不快道,“他拿什么骗你的?又要论上此事了,你替那姓伏的办事,整日劳累不说,还得处处提防?”
池白榆没看他,只道:“仅是怀疑,何至于闹成这样。”
“恶鬼行事,向来率任——想来你也有所察觉。”沧犽随手擦去眼皮上的血,“此事与你也扯不上干系,我和他先前就有矛盾,不过借题发挥。”
“那是当然。”裴月乌双臂一环,语气不快,“自个儿动的手,也推不到别人的头上去——你说是吧?”
他瞥一眼身旁的人。
池白榆却没动,视线定定望向一处——
沧犽伸在地上的那条右腿,也受了伤。
昨天她遇着的白狼,同样是伤了右后腿。
看位置,似乎也差不多。
是凑巧还是……
“喂,”裴月乌歪过头来看她,蹙眉,“可还听得见我说话?”
池白榆这才看向他,盯他片刻,她道:“把脸擦一下。”
裴月乌倏然后退几步,抬起胳膊就遮住脸:“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有一些不太好的表情。”
“你!”
池白榆又看向沧犽,问:“那为何又会被关在这儿?也是伏大人所为?”
“此事倒与他无关。”沧犽道,“只不过躲在这衙门里头的一群狼,与我向来不对付。此回遭难,恰巧让他们审准了空子,才将我关至此处——你们又为何落入这险境。”
池白榆对他们狼群间的争斗不太感兴趣,没多问,只道:“帮他找东西。”
沧犽视线一移,看向她身旁赤发赤眸的年轻郎君。
“没见过此人,他不是这里面的人,又缘何要到这儿来找东西。”
没见过?
那这话也是在变相否认他就是三号了。
池白榆心底存疑,嘴上却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奉公办事罢了——我俩进来时天还没黑,看那些衙役都变成了狼。还有外面大街上,那些百姓都已经死了,为何还留在这儿。”
沧犽问:“你看那些人过得可算快活?”
“终日重复着意外丧命的瞬间,没法投胎转世,哪里算得快活。”
“那便是了。”沧犽轻笑,“把他们留在日日饱受磋磨的人,自然是与他们结了仇,以此报复。”
池白榆呼吸稍滞:“谁?”
沧犽没应她,转而道:“别离那些亡魂太近,他们至今都不愿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终日盼着找到替死鬼的机会。”
“我知道,但是……”池白榆顿了瞬,“衙门里的那些差役虽被下了血咒,却都还是活人。”
沧犽并未直接应答,只说:“狼族向来习惯于结伴同行,但也不会仗着族群强大,而四处胡乱奔走。挑选领地时,自然要有所依仗。”
“食物?”
“是了。”沧犽轻笑,“毕竟吃素的狼分外罕见,自然要往那食物多的地方奔走——再想想,何时鱼儿才会聚拢,多如蜂群。”
池白榆神情微凝,缓缓送出两字:“鱼饵。”
“现下你应该清楚了。”沧犽稍顿,“缘何那衙门里的人都还活得好好儿的。”
是明白过来了。
有人故意留着那些衙役的性命,就是为了吊着那些鬼的胃口,让他们知道此处还有活人。
就像是给鱼抛出的饵,好叫他们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儿。
至于方才在鸣冤鼓上遇着的那条狼,应该是在提防着那些鬼。
一旦鬼群靠近,就会通风报信。
“是谁?”她问,“把这些鬼,还有那群衙役养在这儿的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沧犽扫了眼她身旁的人,“不过不好让外人听见。”
裴月乌拧眉:“你什么意思?”
“小池大人,”沧犽轻笑着送出这声称呼,在暗处幽幽望着她,“打开你手上那把锁,对你而言应该并非难事。过来吧,到我这儿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第073章 第 73 章
那双眼眸像极藏在幽深洞穴里的寒潭, 带着久不见光的绿意,又矛盾地融入了亲和与疏冷。
池白榆恍惚一瞬,但很快就回过神。
她松开手, 语气还算好:“多谢你说这些,不过比起旁人说的话, 我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
毕竟现在她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真正的三号。
而且述和之前也提醒过她,狼族狡诈,不能轻信。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习惯,眼见为实, 耳听为虚。”沧犽往后靠去, 捋开额前凝结着血的乱发, 又慢腾腾擦拭着脸上的血,“但希望小池大人不会像我这样, 被突来的祸事伤了眼睛。”
池白榆道:“看来伏大人下手挺重。”
沧犽:“险些要了我的性命。”
“不过你下手也不轻。”
差点叫伏雁柏灰飞烟灭。
沧犽却笑:“也没平白无故让人痛打一顿的道理。”
池白榆不清楚他俩有什么旧怨, 不过能下这狠手,估计得是什么深仇大恨了。
伏雁柏也是厉害, 现下见着的妖囚里,十个有八个跟他不对付。
难道就是考虑到这方面的原因,才让他来看守锁妖楼吗?
她正想着,便听见他道:“若是要找东西, 也不可能在这空荡荡的牢房里——不知那贪心的官吏是说了什么话,才将你们骗至此处。”
骗?
池白榆忖度着他的话。
行骗,自然是有所图了。
于是她道:“将人骗到这儿来, 难不成对他有什么好处。”
沧犽:“若是水里的鱼儿知晓咬着钩便会丢了性命,又该如何躲开四处可见的诱饵。”
池白榆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避不开危险的鱼饵, 就引来其他不知情的鱼。等新来的鱼咬着饵了,危险便会大大降低。
——那知县是想让他俩当那些枉死鬼的替身, 以换取他活命的可能性。
不过尚且不知道这猜测是对是错,而且这事也在其次。
眼下她更关心那些狼群的藏身地。
她正想问,一旁等得不耐烦的裴月乌忽将她拉至墙角。
他不快道:“他是狼妖,狼妖狡猾,又喜欢挖陷阱诈人,不比外头那两只狐狸好对付多少,少跟他说话。”
池白榆听得头皮乍麻,忙推他一把:“你小声些!”
这人倒好。
话说得直白就算了,还不收着声儿,生怕沧犽听不见似的。
想起那双幽绿的狼眼,裴月乌就觉得不爽。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他很不喜欢那狼妖,甚而可以说心存敌意。
他不快道:“为何要小声?难听的话自是要让他听见,不然岂不成了在背后论人长短。”
池白榆擦了下额上薄汗,视线根本不敢往对面的牢房移去一点。
沧犽是受伤了,但因他受伤就有所轻视,还是太不谨慎。
她想了想说:“那你拿狐妖跟他类比,不也是在背地里议论狐妖?”
裴月乌稍怔。
好像也是。
“所以少说两句吧。”池白榆拽着他蹲下,附在他耳畔问,“他是昨天碰着的那只白狼吗?”
她的吐息缓缓撒在耳上,裴月乌隐觉有些耳热,极其不自在。
他抬手揉了把,再才道:“有些分辨不出。”
“为何?”
“他——”裴月乌也压低声音——但他显然不习惯做这种事,一个字挤出来跟漏了气的球似的,又低又哑就算了,还差点破了音。
感觉突然蹦出只鸭子在旁边叫了声,池白榆一时没压住笑,本想忍着,但只消想起那声音,就又笑得将脸埋在手里,连背都在抖。
“你笑什么?!”裴月乌恼道。
她缓了阵,才抬起头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何事?”裴月乌面露狐疑。
“之前遇见过一只鸭子,在坝子里四处乱逛。”
他眼中狐疑更甚:“这虚妄境里也养了鸡鸭?”
“虚妄境里能有什么鸡鸭鹅,不是在这儿,都是我来这儿之前的事了——反正就是有只鸭子,整日里什么都不做,最爱在院子里乱逛,有回它看见鸭群在打架,给它急坏了。它这鸭吧,向来讲求个和气,最讨厌打打闹闹,哪能容许眼皮子底下出现打架斗殴的事,便连忙冲上去劝阻。但鸭群势力大,万一说了不中听的话惹急它们,很可能反被狠揍一顿——你猜它为着劝阻,最后都说了什么?”
裴月乌起先还不大乐意听什么鸭子的事,但她讲得有意思,他竟还真思索起来。
他本来想说些“要打就往死里打”之类的真心话,旋即又想到她说那鸭是个沉心静气的,便道:“大抵是些‘别打’之类的无用话罢。”
池白榆摇头:“它就说了一个字。”
裴月乌蹙眉:“什么?”
“嘎。”吐出这字,她忽想到他方才那声儿,又开始笑。
裴月乌陷入沉默,片刻反应过来她是在笑他方才破了音活像鸭子叫,登时恼得双眉更紧,显出副怒容来。
偏偏耳根又透出点薄红,似有些不自在。
他咬着牙问:“敢取笑我?!”
“没啊,没有,哪是在笑你,可别冤枉我,只不过单纯想起这事儿了。”池白榆好半晌才止住笑,又开始盯他的脸,“嗳,你竟不会笑么?”
好像从认识他开始,她就没见他笑过。整日摆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烦心事颇多,何故要笑。”裴月乌又捏了把烫红的耳朵,简直不愿再看她。
“烦心事多还不寻些乐子,那岂不更烦,但这事儿也强求不得。”池白榆又将话题扯回来,“你还没说,为何分辨不出。”
裴月乌睨了眼对面牢中的沧犽,见他没看着这边,才低声道:“他与这衙门里其他狼妖的气味差不多。”
“差不多?”池白榆稍怔,“那会不会是来自同一族群?”
“极有可能。”
“依着他方才说的,他跟那群狼妖的关系并不好,险境里还被他们弄到这牢里关着——他这话应该没骗人,毕竟他没抹除掉身上的妖气,显然不怕被人看出他们是同一种族,也就没有在这儿故意做戏的可能。我猜……即便他们以前是同一族群,现在也反目成仇了。”池白榆思索着问,“那其他狼妖都在哪儿,离此处远吗?”
“大致都在一个方向,往东走一里地。”
话音刚落,外面忽传来脚步声。
两人起身往外看,恰好瞧见两个衙役一前一后地进来。
打前的衙役先是战战兢兢地看了眼沧犽,随后对他俩道:“大人发了话,请二位随我来。”
池白榆问:“情况如何?”
衙役低下苍白的脸,既不抬头,也不应声,只摆弄着牢门的锁。或是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好几回都没能插进锁孔。
裴月乌睨他:“怎的不说话?”
带着火气的一声质问,令衙役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的声音也在发颤:“还请二位见谅,待离开此处了,小的再慢慢解释。”
另一个衙役则拿着个瓷瓶,送进了沧犽的牢房。
他也不敢多言,放下瓶子道:“大人送来的药。”
说完,他便急匆匆走了,跟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池白榆总觉得这些衙役不太对劲。
个个儿都跟惊弓之鸟差不多,稍微一点变动都吓得他们胆战心惊。
沧犽也没拿药,而是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墙边,闭眼休憩。
直到池白榆从他的牢门前经过时,他才掀起一点眼帘。
牢中昏暗,看不大清他俩的面容。
却听得见声音。
譬如方才那阵笑声,像是遇着什么极为高兴的事般,笑得那样自在。
连同魂魄也变得轻盈、香甜。
他的眼帘又往上抬了些许,幽冷的目光仿要将她洞穿。
可还没到时候。
还可以养得更为可口。
仅是想一想,便有一点难以忍耐的饥饿感从肺腑深处翻出。
那是比杀欲更为汹涌的欲念,如嗜血的寄生物般扎刺进他的心里。
与饥饿感一并涌上的,还有股说不清的躁意。
他感觉得到,跟在她身旁的那人在影响着她的魂魄。
蕴养的珍宝被旁人靠近的滋味,令他有些烦躁。尖牙在无声无息间长长了些,不自觉地轻轻磨动着。
他梗了下喉咙,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却只能舔掉唇角的血,聊以慰藉。
终于,在她快要走出视线的前一瞬,他难以自抑地开口唤道:“小池大人。”
仍是带着揶揄的一句。
领着池白榆与裴月乌出去的衙役一惊,登时停下,却不敢往他那边望。
池白榆也顿住,看向那间牢房:“何事?”
沧犽:“可还记得上回离别时说过的话?”
她是还记得。
上回离开三号房时,他说过可以随时来找他。
“那话仍然作数。”沧犽说,“你们若想找什么东西,我也可以帮忙。”
池白榆觉得他这人挺好,从上回开始就一直在帮她。
可也正是他太好心,她才觉得奇怪。
裴月乌也帮了她,但那是因为她在帮他找那块佩玉。
一份有来有往的好意,自然更容易让人接受。
像他这样什么都不图,反倒不得不警惕。
不过她没直接问,而是道:“我看你伤得不轻,眼下也还在牢中,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话落,她转身欲走。
“你也看见了,”沧犽忽道,“狼族向来不喜独来独往,形单影只的时日一久,难免希望有同伴陪在身边。”
池白榆听出他这是在解释帮她的缘由,但不等她开口,旁边的裴月乌突然说:“那就随处捡根木头桩子咬着——狼跟狗也差不多了,没人和你抢,跟它说话还不会被呛声。”
池白榆:“……”
真是张巧嘴啊。
第074章 第 74 章
面对裴月乌的叱骂, 沧犽神情未变,甚而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一截枯木死物,又如何能与活人相比——你说是么……小池大人?”
池白榆不愿与他多周旋, 又还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三号,不想把话说得太死, 便敷衍道:“这些改日再说吧,我们还有要事在身。”
在她转身往外走的瞬间,耳畔又落下沧犽的声音:“别信它们。”
她顿了步。
紧接着,她听见了第二句话:“在外面不论遇见哪条狼, 都别托付信任。”-
直到出了牢房, 裴月乌还在念叨他的那句话。
“什么别托付信任, 他难道不是狼妖?”他扫了眼黑沉沉的夜,看向前面带路的衙役, “现下出来了, 再要支支吾吾不言语,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衙役打了个哆嗦, 雪夜天里,竟冒了一脑袋的汗。
他胡乱擦了把,想挤出笑,却没成功, 半晌没蹦出一个字。
池白榆环顾四周。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牢房旁边的膳堂,分明是大晚上,烟囱里却有袅袅青烟往上飘, 隐约能闻见肉香。
她扫了眼就琢磨出来了:这些衙役都变成了狼,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像人那样生存。但他们终归不是真正的狼, 这衙门里又没有猎物,无法狩猎。
所以他们只能趁着晚上变成人时生火做饭。
难怪白天在鸣冤鼓上看守的白狼在打瞌睡。
在她打量的空当里, 那衙役也终于嗫嚅出话来:“两位贵客千里迢迢赶到这儿来,实在招待不周,理应赔罪。但我们大人刚才得了信,说是狼妖不在。您二位也看见了,咱们都被困在了这儿,没法出去。官衙里人多吃食少,因而向来不留外客,您看这——”
“何须说些弯弯绕绕的话。”裴月乌不甚耐烦地打断他,“要我们走就直说,况且那狼妖——”
话至一半,他的胳膊忽然被掐了把。他意识到什么,咽回了没说完的话。
池白榆垂手,接过话茬:“要是不方便,我们自然也不能强留在这儿。可官衙外头有多危险,你也瞧得见,这……”
“无需担心!无需担心!”听了她这话,衙役明显大松一气,煞白的脸都多了些血色。他道,“咱们大人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让我来引路。从膳堂绕过去,打后面的狱神庙往外走,有一道侧门,侧门外面是条出城的小路。顺着小路,可从外面绕出去。不过这路上常年没人走,路上难免长了荒草,有些难走。”
池白榆应好,他俩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出几步,却发现他没动身。
她问那衙役:“你不去?”
衙役面露难色:“这……还是方才跟您说的那事儿,那些狼妖作祟,我没法离开,已经不知道被困在此处多久了。一旦靠近院墙,就浑身难受。”
池白榆也察觉到了这事:这整座城镇看似还有日升日落,其实时间早已停滞不前。这座妖牢已不知存在多久,但不论是外面的鬼,还是里头的衙役知县,都还好好儿的。
她点点头,道了声多谢后就跟裴月乌一块儿走了。
衙役还站在原地不动,煞白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变得木然,眼也不眨地盯着洞黑的远处,面部的肌肉小幅度抽搐着。
没一会儿,从膳堂里匆匆跑出个高个儿衙役,也跟着他往远处瞥了眼,问:“走了?”
“嗯。”他道,“往狱神庙去了。”
“没起疑心?”
“临走前还道了声谢。”
“那就用不着担心了,刚好两个。”高个儿松了口气,旋即咧开笑。他的嘴角往面颊两边扯着,活像两个弯钩,这使得他竟显露出几分豺狼的面貌,“今日属你最劳累,和这两个难缠的打交道——放心,待会儿最鲜的两块腿肉舀你碗里。”
衙役头没动,只转过眼珠子睨他,冷笑:“可不是拼上命去的?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墙里,没药也没郎中,谁敢受半点儿伤。”
高个儿愣了下,尴尬笑了两声:“也是,也是。”
先前那衙役又问:“腿肉给我了,大人那儿好交差?”
“大人?嘁!喊了多久的大人了,这城中可还有王法?”高个儿语气蔑然,甚而有股磨牙切齿的恨意,“要不是那狼妖说什么必须得按着衙门的规矩往下过,老子早扯了他的乌纱帽,塞他嘴里叫他生嚼了!当日要不是他,咱们何至于弄成这样?!”
“都过去了,也别再多言。”
“好,也是。”高个儿扯开笑,“好些日子没打牙祭了,有了两个替死鬼,还不用跟上回一样担惊受怕——走,汤都熬好了,就等着你。不过要我说,生肉的滋味竟也不错,刚才剁骨头时嚼了两口,连肚里都是香的。”
“没留两块儿?”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要这么问!放心,俩,也只剁了一个。又是雪天,轻易不会坏。”
他俩边说边往膳堂走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那方,池白榆没走多远就停下了。
不远处正是狱神庙,半敞的庙门被冷风吹得吱呀作响。
“狼妖可还在这衙门里面。”她问。
“在,还是原来那方位。好个黑心的畜生,竟敢拿谎话唬人。”裴月乌神色恼怒,“现在怎么办,当真从这儿出去?”
池白榆:“……”
竟没听出她是应付那人的吗?
她扫了眼洞黑的庙门,说:“那庙有些不对劲。”
多亏伏雁柏的“职业培训”,她现在对什么妖气鬼气比以前敏锐得多。
譬如眼下,虽然雪风吹着也冷,可跟那庙门里透出的冷意比起来,就是不一样。
前者只冷得人打颤,后者却是往骨头、往魂魄里扎的。
“哦,”裴月乌扫了眼那狱神庙,语气如常,“里头有鬼。”
果然!
池白榆思忖着说:“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要是你被困在什么地方出不去,现在突然来了两个外人,你会怎么办?”
裴月乌眉梢微挑:“没地方困得住我。”
“……这话说着可能有些难听,但你现在在哪儿?”
他神情微凝:“锁妖楼。”
“出去了吗?”
“没。”裴月乌面露恼意,“但终有一日——”
“我是狱官。”池白榆及时打断他。
哪个牢里的囚犯会在狱官面前说他终有一日会逃出去。
裴月乌将眉一蹙:“险些忘了。”
池白榆:“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倘若被困的人遇着了外人,这外人又是会法术的妖,不说欣喜若狂,至少也会尝试着能不能找外人帮忙,好逃出去吧。”
毕竟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虚妄境,还以为只是被困在了白狼镇里。
“你是说……”裴月乌眼一移,看向那狱神庙,“他们是想我俩做替死鬼?”
“倘若方才没察觉到鬼气,直接往前走,现在狱神庙里的那两只鬼应该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但他们就没想过我俩能察觉到鬼气?”
闻言,池白榆的神情凝重些许。
“这事也仅是我的猜测。”她迟疑片刻,“你不觉得这衙门里的衙役都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吗?”
若说得直白些,就是这些人恐怕早被关疯了。
也失去了常人能有的判断和感知。
裴月乌默了瞬,忽然不大畅快地“啧”了声:“我最不喜跟疯子打交道,连打架都不痛快——现在去哪儿,找狼群?可不能让我那块玉在这儿待久了,免得沾染上什么疯气。”
池白榆颔首。
两人往妖气所在的方向赶去,心底多少有些不安——
他们知晓狼妖在哪儿,但同样的,那些狼妖多半也能探到他俩的存在。
也因这事,池白榆原以为狼妖会中途蹦出来,但一路上他俩连根狼毛都没看见。
甚至一直走到妖气所在的后山,狼妖都未曾出现。
妖气的尽头也并非是狼妖巢穴,而是一座座坟冢。
那些土坟如同一座座小山丘,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
狼呢?
池白榆警惕观察着四周,唯恐哪处突然出现一双幽绿的狼眸。
但没有。
四周静谧无声,没有半点响动。
裴月乌则走到一座小土坟的面前,躬身闻了两下。
“就在这里面。”他道。
里面?
池白榆面露错愕,也几步上前:“你确定妖气在里面?”
“嗯。”裴月乌烦躁道,“我那玉佩沾了土还了得!现在如何,把这土挖开吗?”
池白榆:“……”
别把挖坟说得这么自然好吗?
她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办,忽感觉背后冒起股寒意。
池白榆倏然转身,却见不远处有个衙役正踉跄走来,他的右臂耷拉下去,在半空摇摇晃晃。
正是白天被裴月乌刺伤右臂的那衙役。
或许是因为天色暗,他和之前比起来,就跟褪了色一样,整个人看起来灰蒙蒙的。天黑,也瞧不大清脸。
被发现了?
她登时警觉,正思索着解决办法,就听见裴月乌道:“鬼。”
她一怔:“什么?”
裴月乌垂手,右手化出把暗红色的血剑。
“他是鬼。”他道。
也是这时,那衙役走出廊道。
莹白的雪光将他映照得清楚些许——他的脑袋与脖子几乎只剩了一半还连着,走两步,脑袋就会往旁歪斜一下,露出血糊糊的肉。
身上也遍布伤口,连衣裳都变得稀稀烂烂。
可他白天不还好好儿的吗?
而且裴月乌只伤了他的右臂,他身上的新伤又是从哪儿添来的。
眼下无暇多想,池白榆登时屏了呼吸,以免被那鬼发现。
但那衙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是直冲冲朝着他俩来了,手里的刀冒着森森寒光。
而就在裴月乌动身的前一瞬,忽从斜里跃出一条狼,将那鬼衙役扑倒在地。
眼见着衙役倒地,池白榆倏然记起了狱神庙里的两只鬼,还有那从膳堂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白烟。
第075章 第 75 章
池白榆的心重重跳了两下, 又仿佛被陡然塞进寒冬腊月的水里,冷得连血液都开始凝滞。
她的头也在发昏,眼前飘着阵阵黑影, 作呕的冲动在顷刻间涌上。
所以他们是趁着那两个衙役受了伤,了结了他们。又怕被化成鬼的亡魂找上, 才想骗她和裴月乌做替死鬼?
比起撞见恶鬼邪妖,同类相食的可能性更令她难以接受,更带来一股心惊胆战的惧怕。
只是眼下情况危急,不容她思索太久, 她压着心口, 忍下那叫人头昏脑涨的恶心感, 将注意力放回了那条狼身上。
是条皮毛蓬松的灰狼。
它从夜空中飞奔而出,如捕食猎物般将那衙役鬼扑倒在地。它叼住鬼的右胳膊, 狠狠撕咬着。
这鬼刚死不久, 痛觉还没散尽,右臂吃痛, 登时挣扎两下,抬起手中砍刀就往狼身上落。
灰狼躲闪,却晚了步,恰被他砍中右腿。
它疼得嚎叫一声, 登时发了狂,尖牙咬破了那鬼的胸膛,又扣咬住他的颈子, 将那血淋淋的脑袋彻底撕扯下来。
一缕黑烟从鬼的头顶飞出,被灰狼吃进嘴里。
最后一点黑烟散尽, 衙役鬼成了被吸瘪的空壳,只剩下张皱巴巴的鬼皮。
没一会儿, 那张变形干瘪的鬼皮也化作灰烬,消失不见。
至于那黑烟,仅在狼的嘴里囫囵滚了遭,就被它“呸——”一下吐了出来。一下还不够,又连着“呸”了两三下,最后它还要将脑袋蹭在雪地上,用爪子刨开雪,嚼起底下的草皮子,在“洗嘴”似的。
池白榆猜这鬼应该难吃得很,不然那灰狼也不会嫌弃成这样。
在灰狼“洗嘴”的空当里,她警惕望向它身后。
好在有雪。
能靠着雪上的爪印子判断那条狼是打哪儿窜出来的。
地上一连串的爪印,一直延伸至林子深处。
而爪印的尽头,藏着一双双幽绿的光点。
是狼群。
它们藏在密林深处,静悄悄地望着这边。
池白榆心一紧,倏然看向还在地上打滚的灰狼。
灰毛绿眸,又是狼群的头狼。
会不会是那天遇着的狼女?
她又将视线移回狼群,但视线扫过那串狼爪印时,突然停住。
等等。
这爪印……好像有些不对劲。
一旁的裴月乌已经烦躁到开始不住摩挲手里的血剑了。
他想凭着气味辨出那条白狼,但不论是先前在牢中遇见的那狼妖,还是眼下置身四周的十几头狼,妖气都大差不差。
根本分辨不出。
许是察觉到他的杀意,那灰狼突然跳将而起。
起身的刹那,灰狼化作人形。
正是池白榆那天遇着的狼女。
她还是顶着有些乱的妹妹头,不过从两边垂下的小辫儿一长一短——右边那根像是被什么给割断了,只剩下半边月牙。
雪风呼呼地吹,狼女仍穿着件无袖长裙,从袖口伸出的两条胳膊紧实有力,同脸一样,是浅浅的麦色。
她的右腿正往下淌血,看样子应是刚才被衙役鬼弄出的伤。
那双沉着野性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俩,神情冷淡,看不出情绪好坏。
池白榆还没从警惕的状态中缓过来,碰了下旁边人的胳膊。
“肉。”她道。
裴月乌都已做好提剑上前的准备,陡然听见这声,不免一怔。
“什么?”
池白榆:“之前带的肉,拿一块出来。”
昨天他们在山洞里烤的肉没吃完,还剩了很多。他有个什么袋子,看着仅巴掌大一点儿,竟将剩下的肉全装进去了。据他所说,保存个成千上百年都不成问题。
现在要吃?
裴月乌心说她饿得真够快,明明下午刚吃过不久。
旋即又在心底把伏雁柏骂了顿,也不知克扣压榨到什么地步,才能把人饿成这样。
但他刚取出条烤羊排递至她手里,就被她一把扔了出去。
裴月乌:“诶你——!”
一条肋排在半空划出道弧,最后被跳起的狼女叼咬住。
她咬住那烤得焦香的肋排,两手一捧就开始啃。吃的时候,还不忘紧紧盯着他俩。
从池白榆扔出肋排,到狼女接住,她俩好似无声达成了什么协议。
池白榆拦着裴月乌没让他上前,那狼女也没叫狼群过来。
吃完那根肋条,扔开骨头后,她抓了把雪搓洗着手,随后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躯舒展。
“他是谁。”狼女忽然开口,语气冷,带着丝微弱的不悦。
池白榆不奇怪她会说话——毕竟同为狼妖,沧犽也会。
但是……
她也不认识裴月乌吗?
她又扫了眼那连串的爪印,再才开口:“他是狱中妖囚,在这儿丢了东西,我带他来找。”
裴月乌听见,蹙眉:“你认识她?”
“见过一面。”
那件无袖裙被风吹得鼓鼓作响,狼女跛着腿往前,并道:“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况且,很危险。”
话落,她突然抬手伸向池白榆。
裴月乌想举剑,但余光瞥见池白榆没往后退,便又压了回去。
狼女抬手捉住池白榆的腕,道:“走,离开此处。”
她转身往另一边走,却又被迫顿住——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并未跟上。
在她偏过头的同时,池白榆忽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前带了点儿。
两人目光相对,池白榆道:“雪地上的爪印,怎的有深有浅?”
这话一落,狼女瞳孔微张,登时甩开她的手往后跃跳数步。
站定后,她才往旁一瞥。
雪光映照出地面的连串爪印,粗略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若细瞧,便会发觉那些爪印深浅不一。
差别分外细微,难以察觉。
她移回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人。
“看来白挨一刀。”她道。
池白榆蹙眉,不解:“为何要瞒着?”
从爪印就看得出来,在被那衙役鬼砍中右腿之前,狼女就已经受伤了。
她是故意逼迫那鬼再砍她一下,想掩盖住原来的伤口。
换句话说,她才是他俩昨天撞见的那条白狼。
“不过想试试。”
“试什么?”
狼女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扯开一点笑。
“我便知道,”她微躬了身,两只手逐渐变成狼的前爪,“沧犽选中的,一定是最好的。”
被那双幽绿的眼眸紧盯着,池白榆忽有种要被她叼咬走的错觉,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但就在狼女化成狼的前一瞬,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她往那方向瞥了眼。
“东西不在我这儿,妖囚也不止是我。”她的头顶发间翻出一对狼耳,面颊两侧长出浅灰茸毛,“别信他。”
末字落下的瞬间,她彻底变成狼,却朝反方向跑去,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间。
而远处的一对对幽绿眼眸,也接二连三地消失。
“她什么意思?!”裴月乌没怎么听懂她俩的话,重心只落在最后三个字上,“跟我熟吗?还别信我 ,难道信她?——等会儿,你说地上的印子,意思是她的腿之前就伤着了?那她岂不就是——”
池白榆:“……她没说你。”
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来不及思索狼女的用意,她转而看向不远处的走廊,看见那知县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两手揣在袖里,似是拿了什么东西。
这会儿天彻底黑了,他俩又在树林子里,他根本没发现他俩。
东张西望一阵后,他松开手,手里原是握了把铁锹。
大冷的天,他却躬身在墙角里挖起土来。
安排属下做事时格外利索,这会儿竟亲自跑这儿来挖土?
“走。”池白榆忽说,“去看看他在挖什么。”
他俩刚走近,背朝着他们的知县就丢开铁锹,跪在地上从土里捧出一物。
“还好……”他用衣袖擦拭着上面的泥,低声喃喃,“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池白榆蹲在了他的右边。
“还好在——啊——!!!”知县被她吓得不轻,一下摔坐在地,只是惊魂未定,胳膊就被身后人一把抓起。
“原来是你这不要命了的杂种,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偷鸡摸狗的烂手,又何苦留着受累!”裴月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眼神含怒地盯着他手中玉佩,抬手就举起血剑,竟是要将他的胳膊直接砍下来。
“啊——!!饶命,贵人饶命!这不是我偷来的啊!”知县惨叫不止,使劲儿往外挣着手,又拿身躯护着胳膊,以免真被他砍下来了。可即便这样,他竟然还不愿松开手里的玉佩。
但裴月乌岂会被一两句求饶的话干扰,反倒生出更多火气,一剑就往他心口扎去。
“没偷又怎会在你手里,竟还不松手?!方才你念了四声还好,今日便扎你四剑。四剑了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饶命!饶命啊!我真不知道是贵人您的东西,是那狼妖给我的啊!”知县已是涕泗横流,怕那剑落在身上,却还攥着玉佩不肯松。
池白榆察觉到异样,赶在裴月乌落剑前叫住他:“等会儿。”
那压着怒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裴月乌躁道:“你要拦我?”
池白榆看向他。
那暗红色的马尾沾了雪,一时竟被映衬得如灼目火光。同他这人的脾气一样,烧得热烈。
“先问清楚再动手。”她顺便胡诌了个理由,“况且是我带你来的,你在别人的牢房里杀人,我不好交差。”
“跟那姓伏的交什么差!死了千把年了,脑子还清楚么?”裴月乌神情躁戾,却是一把松开那知县,转而将剑搭在他的脖子上,“问你话最好如实交代,不然将你脑袋砍了做汤煮!”
也不知哪个字刺激了那知县,他登时瘫软在地,又是求饶,又是保证自个儿知无不言。
池白榆看了眼他紧攥着玉佩的手,问:“给你这玉佩的狼妖,是谁?”
第076章 第 76 章
池白榆问:“给你这玉佩的狼妖, 是谁?”
知县打着哆嗦道:“是……是牢里那人。”
牢里……
那就是沧犽了。
池白榆又想起刚才狼女说过的话——三号房里的妖囚不止她一个。
所以拿走玉佩的是沧犽,而昨天他们在外面遇着的是狼女?
倘若只有妖囚才能离开房间,那么他们两个就都应该是三号了。
或许因为两人都喜欢变换容貌出来, 又爱耍些诡诈手段骗人,伏雁柏才会以为三号只有一个, 却不清楚到底是谁。
她在脑中理了遍思绪,又问:“那你是为了抢走玉佩,才趁他受伤把他关进了牢里?”
“不是!不是!”知县连连摇头,惊得两眼外鼓, 直冒虚汗, “这玉佩是他给我的!我没撒谎, 真的。牢房也是他要去的!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池白榆怔了瞬:“这话听着好没道理, 平白无故地给你一块玉佩就算了, 他怎么还要主动往牢里钻?你那牢房也没什么特别的,没法当作藏身的地方吧。”
知县只说他也不知道, 怕她不信,又慌忙解释起沧犽给他玉佩的缘由:“那狼妖说这是块宝玉,还说有了这块玉,就能冲破血咒, 离开这鬼地方。又让我定要藏在这后院的廊角地里,用什么天地灵气蕴养几个时辰,等得了他的信再挖出来——刚才就是他送来了信, 说是可以把宝贝挖出来了,我这才来了此处。”
池白榆看向旁边听得快打瞌睡的裴月乌, 问他:“这块玉真有这么厉害?”
裴月乌睨一眼瘫坐在地上的知县:“半点儿妖气没有,哪来的那么大造化。”
知县闻言, 浑身颤栗不止,先是茫然喊了两声“不可能”,随后身形两晃,竟要昏死过去。
裴月乌及时用剑身拍了下他的背,疼得他又龇牙咧嘴地清醒过来。
“那坐牢呢?”池白榆盯着那块玉,“他提出要去牢里的时候,就没说什么话?”
知县佝偻着背,已是面如土色。
他绝望地摆了两下脑袋,连气息都变得微弱:“他……他只说,要去牢里等人。还说若来了什么人,也先押去牢里。若等一刻钟后,牢中人还活着,就……就再送出来。”
池白榆琢磨着他这话。
这样看来,沧犽应该是故意把玉给知县的了,又骗他这玉能解开血咒,甚而连埋在何处都说得清清楚楚,为的就是骗他来这廊角。
但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她正想着,忽听见一阵微弱的嗡鸣——是从裴月乌的剑上传来的。
视线一移,她看向他的那把剑。
暗红的剑身沥血,里面似是藏了无数鬼怪亡魂,整日哀鸣不止。
她眉心一跳,忽意识到什么:“你这剑,为何总是嗡嗡叫。”
“剑?”裴月乌尚还糊涂着,不清楚话茬怎的突然跳到他身上,他掂了掂剑,语气如常,“哦,杀了些人,魂魄都在里面。剑境里装了地府的鬼火、碎魂水和拔舌的钩子、烹身的油,鬼魂受了折磨,自然得叫——他拿了我的东西,待会儿也得把他送进去。你快些问,省得误了时辰。”
“……”这是带了个随身地狱吗?
腹诽了句,池白榆又看向快被他的话吓得昏死过去的知县,瞬间了然。
沧犽是故意拿了裴月乌的玉,为的就是把他骗进这里。
而之所以让知县把玉埋在这儿,多半是看她也进来了,又知晓她也在找狼群,便顺水推舟,好让他俩和知县撞上。
裴月乌行事冲动,用好了就是把利剑。
要是知县就这么死了,要么被鬼差带去地府,要么和外面的百姓一样,重复着身死时的痛苦。
但如果被裴月乌杀了就不一样了。
死在他的剑下,知县的魂魄便会被锁进剑里,届时日日饱受折磨,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这得是有多大的仇恨。
池白榆问知县:“将你们困在这儿的,也是他?”
知县却摇头。
他不知想起什么,脸色白了又青,竟又要昏死过去。
这回裴月乌直接将剑打在他脸上,打出一道赤红血印。
知县疼得直抽气,时不时就往右旁小山丘的坟堆看一眼,说话也在打哆嗦:“是,是另一个狼妖,是个——”
“狼女。”池白榆接过话茬,“是吗?”
知县擦去额上冷汗,点头。
“不过是得罪过她一回,竟要被报复到这种地步!两位贵人,两位贵人!”他膝行着靠近池白榆,脸上划过短暂的愤恨,随即又尽数换作惧怕,“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玉是假的,最后的生路也没了,可我实在待怕了,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
对上那双熬红的眼,池白榆往后退了步,道:“你说救你,可我至少得知道你怎么得罪她了。”
“就是,就是……”知县哽咽着,不住揩去泪水,“当日城中闹狼灾,您也看见了,那些百姓可都是被狼给害死的。一开始死的人少,不光人,鸡鸭牲口也都死的死,伤的伤。我官职虽小,却不能任由狼灾生乱。后来我趁那有几分道行的狼女离开,从外头请了些道士、猎户,把那些狼全给解决了。我以为此事就算了了,谁知那狼女竟狠心报复,将百姓全都杀了。连道士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等也被她困在此处,中了恶咒,白日变狼,晚上才能堪堪变成人。可……可他们都疯了,白日里做畜生也就算了,夜里竟还想吃人!两位贵人,求你们一定要带我离开这儿,救命的恩情,没齿难忘啊!”
池白榆耐心听着。
这事听起来,似乎的确是狼伤人在先,他们想法子解决在后。
但这又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骗人。
她斟酌片刻,她忽道:“我们可以带你走。”
知县大喜,竟开始磕头,连声道谢。
裴月乌看她一眼,面容躁恼,似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下了。
池白榆只当没看见,忽从怀里取出一枚铜板。
“但有条件。”她递出那枚铜板,“你来掷这枚钱,若是有字的那面朝上,就跟我们走。但要是花纹在上……抱歉,你也知道外面凶险,我不想一个倒霉透顶的人跟在身边。”
知县只觉荒谬,笑意僵凝,眼睛也瞪圆了。
不过片刻,他就又扯出难堪的笑:“贵人您别说笑了,生死大事,怎可——”
“你要不愿就算了。”池白榆作势收手。
“别!别!我抛,我抛。”知县忙取过铜板,死死攥在手里。
他咽了口唾沫,好半晌,才颤抖着抛起铜板。
铜板高抛而起,三人的视线同时牢牢锁在上面。
在铜板落地的刹那,知县及时伸手一捂,盖在了掌心底下。
他又擦了把热汗,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儿,觑了眼。
“是字是花?”池白榆问。
知县的脸抽搐了下,又擦去额上的汗,大笑:“是字!是字!两位贵人,咱们走罢。”
说着便要起身。
“等等,”在他攥着铜钱站起之前,裴月乌将剑压在他的手背上,“把手拿开。”
知县赔笑:“真是字,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又怎敢当着两位贵人的面作假?”
“拿开!”
“好,好。”知县又擦了下头,嘴角抽了两下,随后缓慢抬起手,“您二位看,我都说了是字。”
“这不是花吗?”裴月乌躁恼,“当着人的面睁眼说瞎话?”
“什么?”知县慌乱垂眸,却见地上的铜板果真是花面朝上,霎时间脸色大变,“不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偷着把铜板翻了一面是吧。”池白榆说,“要不再翻一次看看?”
知县慌忙翻过那铜板,却见另一面竟也是花。
他来回翻看两遭,倏然抬头,死死盯着她。
“你这——你这——”他想骂什么,但那把剑就横在脖子上,到底忍下了。两行清泪一滚,他颤着声说,“若不愿出手相助,何苦拿这骗人的手段作践我!”
“是不打算帮你。”池白榆望着他,“可你方才不也说谎骗人了吗?”
知县一僵:“你……你胡说八道!我怎的骗人了?方才所言,句句为真!”
池白榆捡起铜板,揣进袖袋里。
“你不知道吗?”她说,“你撒谎的时候,眼睛总爱往一处瞟,脸会抽,还总忍不住搓手指——别说我胡言乱语,方才你骗我是字面朝上时,便是这样。”
“你——”知县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就这么瘫倒在地。
但裴月乌一剑打在他背上。
“好你个贼人,胆敢撒谎,竟还想倒打一耙!”他一掌按住他的头顶,压下戾眼,“既不愿说实话,那就把你的脑子挖了,也好亲眼看看到底实情如何!”
脑中传来一阵刀砍斧劈的剧痛,知县大叫一声,痛哭流涕道:“我说,我说!别打了,别打了,我都说,都说!”
裴月乌看一眼池白榆。
后者道:“让他说。”
他松开手。
知县趴伏在地,许久才缓过神。
“我……当年……”他艰难开口,“是我刚来不久,难以忍受这苦寒之地,又听闻……听闻山上有狼群,便让人去打了两只回来,剥了皮做衣袍。后来城中的富贵人家也都请了猎户进山。再往后,便是百姓贪食狼肉……是因为这事,才有……才有野狼伤人的事出现。有了狼伤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请了猎户进山。但我没想到,那狼群里头竟有只狼妖!我也没打算害它们,您瞧——那后山上的坟堆子,可都是我一锹一锹挖出来的。但谁能想到那些狼死了,魂魄还在,整日跟着那狼女守在这附近。”
这老狐狸,原来是瞒下了狼群伤人的前情。
池白榆却道:“要是没有狼妖,你就该心安理得地继续残杀狼群了,是吗?”
听了他这话,她才想起一件事:头狼不仅要领着狼群行动,还会分发食物。
但两回碰着狼女,她都是自己吃了东西,没给身后的狼群分过。
现下看来,原是因为那些狼早已死了,都只是鬼魄,故而不需要吃东西。
知县还想说什么,忽从右旁传来阵轰然巨响。
他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围墙轰然倒下。漫天烟尘与碎雪融在一块儿,扬尘中,渐渐浮现出一道蹒跚而来的身影。
那身影看起来灰蒙蒙的,还一走一踉。
是鬼!
池白榆倏然站起。
这府衙四周原本应该设了结界,但现下围墙一塌,结界也毁了。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鬼影出现在断裂的围墙外,蜂拥而至。
那知县也看见了,吓得脸色煞白,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他慌忙求饶:“两位贵人,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知错了,知错了!快些带我走吧!”
他说着便要抱住池白榆的腿,只是还没挨着,手掌就被一把剑从上至下贯穿。
他惨叫一声,哀嚎声在半空回荡,顷刻间就吸引了鬼群的注意力。
裴月乌从他手里抢回玉佩,拔出剑,捉住池白榆的胳膊。
“走!”
他刚落下这字,就从雪夜中窜出道迅疾的灰影。
是条狼。
比方才那条灰狼要大了许多,身上的伤也更多。
那狼径直冲着池白榆而来,咬住她的裙角,随后往前一撞,使巧劲儿将她驮在了背上。
晃动间,池白榆为着平稳,只得松开裴月乌的手,转而伏身攥住了那狼的鬃毛。
只是刚坐稳,灰狼就朝着一处飞快跑去。
裴月乌大惊,收了剑便紧跟而上。
“死畜生!要往何处跑!”他抑制不住地怒斥道。
第077章 第 77 章
池白榆趴伏在狼背上, 直到稳住身体了,才勉强抬起一点脑袋,隔着雪风朝右望去。
那处, 鬼群已经翻过断裂的围墙,寻着活人气扑涌而去了。
他们概是想要争抢夺舍的替身, 无奈活人太少,鬼又多,没等抢到身子,那知县就已被不知从哪儿落下的刀斧砍得七零八落, 没了生息。
数声惨叫回荡在寂静的雪夜中, 她还想看看情况, 但雪风吹得脸疼,只能又趴回去, 脸埋在蓬松的鬃毛里, 两条胳膊紧紧箍着狼脖子。
一股浓厚的血味扑面而来——驮着她的狼受了重伤,却仍旧身姿矫健, 飞速穿梭在茫茫雪风中。
她起先还有直接跳下去的打算,但它跑得实在太快,路又不平坦,四处都是覆着厚雪的嶙峋怪石。要真跳, 她估计得当场落个尸首不全的下场。
况且许是怕她摔下去,灰狼用妖气稳稳托着她。
裴月乌也还紧跟在身后,一步跃出数丈, 隐约能听见恼怒的叱骂声。
刚开始有闻着人息的鬼群紧跟在身后,没一会儿就被甩得不见了踪影。但灰狼仍未停下, 急速朝前飞奔。
没过多久,池白榆就知晓它玩命狂奔的缘由了。
——是雪。
白狼镇地势偏低, 两边都有高山。这里又常年落雪,或是承载到了极点,两边高山的积雪开始往下塌陷。如一片片银绸,缓慢往下滑动着。
昏暗夜空中,逐渐有雪浪扑涌。雪浪愈多,随着一阵轰然巨响,两侧高山的雪崩了。
雪风往口鼻中涌,吹得人喘不过气。池白榆将身子埋得更低,眯起眸子往身后觑了眼。
只见雪雾迅速扩散,已经覆没了整座白狼镇。而雪崩没有停止,如庞然凶兽般在身后追赶着他们。
灰狼跑得更快,在白莹莹的雪地上踩出连串的血印。
裴月乌紧跟身后,怒骂声甚而有压过雪崩声响的气势。
身后与头顶不断扑来雪沫,彻骨寒意连这身特制的衣裳都抵挡不住。池白榆却不觉得有多冷,反而连耳尖都在发烫。
她的心都快蹦出来了,跟妖鬼周旋都没给她带来这般大的惧意。
妖鬼好歹还有来有往,要真被雪给埋了,她还能做什么,和雪谈条件吗?
秉持着看不见就不怕的道理,她干脆将脸彻底埋下去,两条胳膊搂在狼颈上。
又不敢箍得太紧,以免它喘不上气。
跑了约莫一刻钟,身后的响动渐渐小了,也听不见裴月乌的叱骂。池白榆谨慎抬头,却见迎面闯来两座山。
两山间的过道狭窄,估计最多能并行两辆马车。她又偏过冻得僵硬的脸,朝后望了眼。
雪浪还在扑涌,不过速度慢上许多,气势也变弱不少。
偶尔有一道赤影从中穿过,辨不出是什么。
灰狼越过山口,雪浪紧跟而上,或因过道狭窄,扑涌的气流瞬间变得猛烈许多,几乎将她掀翻在地。
它许是察觉到了,及时审准地点,跃上一处斜坡,又飞速往前奔去。
最后一点雪涌进山口,灰狼逐渐放慢速度。
天光昏暗,它缓行在积了厚雪的河滩边。直到不远处看见一间影影绰绰的木屋,它才停下。
它的四肢开始伸展,身体也逐渐站直。转瞬间,它就化作了人形。
是沧犽。
他的伤势加重不少,脸被冷风刮出皲裂的口子,受伤的那只眼睛几乎睁不开。身上的血凝固了,衣服扯出乱七八糟的口子。
或是因为妖力不够,那对狼耳并未消失,直挺挺竖在头上,一条毛茸茸的大尾也跟利刀似的垂在身后。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池白榆下意识退了步,但他捉住她的胳膊,又拉回了她退开的距离。
“前面是我的住处。”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到有些难以辨别,像是堆满了灰烬的烟囱,艰难挤出碎成丝缕烟尘的字眼,喘息也又重又急,脸上偏还带着点浅笑,“实在没力气走了——小池大人……狼不会轻易叫人发现巢穴,可别见死不救。”
说完最后一字,他手上的力度加重两分,捏了下她的臂弯,随后身形一晃,昏倒在雪地上。
池白榆没动,也没吭声。
不是不想,而是没法。
疼。
浑身都疼。
手因为攥得太紧,这会儿几乎伸不开了。一动,手指的筋就扭着疼。
脸冻僵了,嘴唇似乎吹裂了,难以开口,腰背也僵麻到几乎没了知觉。
腿更疼。
沧犽虽用妖气托着她,但和上回不同,这次颠簸许多,走的路程也更远,就跟骑马一样,大腿内侧和小腿磨了一路,估计磨破了皮。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片刻又意识到不行。
雪还在下,且有变大的趋势。要是继续耗在这儿,不说冻死,指不定有什么危险等着她。
思绪活络过来,她忍着疼往前走了两步,想先回回暖——她身上的衣服有一定的保暖效用,但被雪风吹了一路,也不怎么有用了。
没走出几步,她就听见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回身一看,裴月乌顶着一身的雪,大步走来。
他显然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不见多少血色,走动的姿势都僵硬许多。
他紧蹙着眉扫一眼地上的人,问:“死了?”
池白榆扯开嘴,只觉一阵刺痛。她忍着,勉强挤出一个字:“没。”
“倒是命大。”裴月乌冷嗤一声,又看她,“玉佩已经到手,现下如何,走?”
走?
那肯定不行。
他的玉佩是找着了,可她的目的还没达到。
费了这么大劲儿,她要是连一点血都没攒着,岂不白来。
而且沧犽就在这儿,也是验证他是不是三号之一的好时候。
她看了眼远处黑沉沉的山口。
山口狭窄,已经被雪堵死了。两边的山又都覆满了雪,也不见有路,怕是不好走。
她这么想,便说出了口。
裴月乌扫净肩上的雪,说:“这有何难,我带你翻出去。”
“但是……”池白榆抿了下唇,转而道,“也好。那现在就走吧,也免得耽误你时间。”
说着,她转身就往山口那边走。
不过迈出一步,裴月乌就察觉到不对。
“你受伤了?”
“没。”池白榆道,“快走吧,趁着雪没下得更大。”
“等会儿。”裴月乌拉住她,被她的手冰得登时蹙起眉,“冻成这样,还说无事?”
“真没事。”池白榆没看他,“还是先回去吧,在这儿待得久了,也不安全。”
裴月乌不快道:“我还没急成这样——先养伤,养好了再走。”
“那你……你要不先回去,我在这儿——”
“我回去做什么。”裴月乌恼声打断,“你帮着找着了玉,我能见死不救?”
他一把拉过她,想跟之前一样直接揽着她走。但见她动作僵硬,思忖片刻,终是往下一蹲。
“上来。”他道,“先找个躲雪的地方,也好疗伤。”
池白榆盯着他看。
他也是妖囚,机会难得,一个不少,两个也不嫌多。
思及此,她没急着动身,而是抬手扫了下他的头发。
头发突然被碰了下,裴月乌拧眉看她:“做什么!”
“有雪。”池白榆拂去他发顶的雪。
裴月乌的眼底划过丝不自在,别开眼不看她,只道:“一点儿雪而已,又冻不死。”
“但要是不弄干净,怕会受寒。”
那点不自在开始往心里钻,裴月乌“嘁”了声:“那也冷不死,谢谢啊。”
将雪粗略拂净,池白榆这才往他背上一趴。
裴月乌托住她的腿,右手则攥住了沧犽的后衣领。起身的同时,顺手将他也拖了起来,并道:“这人也还得带上,要真死了,你又不好交差——现下去何处?”
“前面是他的住处。”池白榆指了下远方模糊不清的小屋,“方才他说的。”
“那往那儿去?”
池白榆犹豫一阵:“还是不大信他,怕那木屋里有什么陷阱——要不找个避风的山洞之类的,能找到吗?”
“嗯。”裴月乌应了声,环视着四周。最终看向一处,提步走去-
山洞。
池白榆落地站稳后,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映亮洞穴一角。
裴月乌看的这处洞穴倒挺适合用来遮蔽风雪,往里走,再往左绕,根本灌不进雪风。
将昏迷不醒的沧犽扔进角落后,他挑了个宽敞平坦的地儿,手微动,地面就凭空出现一堆火。
“你先在这儿坐着,别离火太近。”他往火旁扔了块大石头,转身出了洞穴。
池白榆坐在他扔的那块石头上,余光始终瞥着一旁的沧犽。
她还没忘记述和的提醒,对今天碰着的两只狼妖仍抱有警惕,也还在怀疑沧犽屡次帮她的缘由。
要是按述和说的,这狼妖是把她当成了食物,那不早该下口了吗?
何故拖到现在。
她正想着这事,裴月乌就回来了,手里还拎了个瓦罐。
他弄了些雪,用瓦罐装着放在火上烧。
等水开的间隙里,他问:“何处受了伤,带药了吗?”
“腿,等暖和会儿了再擦。”
裴月乌瞥一眼她的裙摆。
他的视线锐利、直接,箭矢般落来。池白榆不由得将腿往后收了点儿,鞋子也彻底掩在裙袍下。
但他忽道:“把鞋脱了。”
她一怔:“什么?”
“鞋。”裴月乌双眉蹙得紧,“一时半会儿又烤不干,打湿了还穿着,不难受?”
是挺不舒服。
刚才她虽然趴在狼背上,但鞋偶尔会埋进雪里。算起来,比身上打湿得还厉害。
浸了水的鞋袜沉甸甸的,又冷得扎骨头。
只不过她的手还没完全缓过来,用不利索。
他不提醒还好,她尚且能忍着。
但经他一提醒,池白榆的注意力全到了又湿又冷的鞋子上,怎么都不痛快。
她又懒得动手,干脆将鞋后跟抵在石头上,想把鞋直接撬下来。
裴月乌看在眼中,只瞧得心急。
片刻,他忽伸过手,隔着裙摆捏住了她的踝骨。
第078章 第 78 章
池白榆虽在磕鞋跟, 但其实心不在焉的,满心琢磨着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试试剜心刀。
正想着,踝骨处突然贴来一圈暖烘烘的热意, 吓她一跳。
她下意识将腿往回收。
却没挣动。
“别动。”裴月乌的手箍得很紧,另一手则勾住已经冻得略有些冷硬的鞋袜, 一下便脱了下来,“待会儿腿冻断了,后悔可就晚了。”
池白榆:“……冻断也未免有些太夸张了。”
眼见他把鞋袜放在了火边,她膝盖一弯, 想收回腿。
但刚动, 就被他按住膝盖。
“怎么又动。”他拧眉, “难不成想往火里伸?——那一只呢?”
池白榆正想说自己脱,他却是反应快, 一下就将她的另一条腿捉了起来, 又分外利索地褪下鞋袜。
裹在脚上的潮冷陡然褪去,但因洞穴阴寒, 那股冷意并未好转多少。冷了就想往暖处去,她下意识想朝他的袍子上踩,并冒了句:“冷。”
“那当然,没见脚上连血色都没了?方才那话又不是唬你, 再冻下去,打你这儿一敲,就得断。”裴月乌曲指敲了下她的踝骨, 明明劲儿不大,却敲得震麻。
那股麻意跟拧紧的绳子一样, 直往腿上窜。池白榆又想往回缩,却陡然听见声布帛撕裂的响动。
再看他, 他竟解了外袍,将中衣撕下一大块,往她脚上裹,嘴上还道:“先焐会儿,要直接用热水,反而得烫伤。”
看着他隐约露出些紧实肌理的小腹,池白榆脑一抽,下意识问了句:“那为何不能直接焐着,还得撕下来。”
话落,裴月乌的手一顿,却没说话。
池白榆也沉默了。
她看见他那白冷冷的脸上逐渐涨出明显的红,许是不知道该怎么答,他竟装作没听见,闷声抬手压在她的脚背上。
一股暖意从他的掌下发散开,没一会儿,她就感觉整条腿都回温了。身上也是,连冻僵的手指都慢慢变得灵活些许。
裴月乌看似心无旁骛地盯着火堆,实则偶尔瞥她一眼。
怪得很。
他只觉得心底乱糟糟的,跟有人往他心头上扔了团马蜂窝一样。
现下马蜂在里头乱飞乱撞,时不时还要咬他几口。
咬得闷胀发痒,说不上畅快,但也没那么难受。
但要他说清楚这感觉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论不清。
唉。
他烦闷地将手里焐着的脚往身前压了压,半晌忽挤出一句:“衣裳没那么宽松,撕下来反而更好用。”
一旁已烤得昏昏欲睡的池白榆陡然被这话惊醒,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答她之前那句话。
“……”
她现在只好奇一件事,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除了脾气暴躁些,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漏。
况且哪怕脾气不好,也没见他真发过什么火。
忽地,她想起那把血味重到呛鼻的剑。
不对。
还是有的。
他会杀人。
想到这儿,她悄声瞟他一眼,琢磨着该不该问问死在他剑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一瞟,恰好跟他对上了视线。
又被“马蜂”使狠劲儿蛰了几口,裴月乌蹙眉道:“看什么!”
“没。”池白榆挠了下耳廓,转眼就想好解释,“痒。”
“痒?”
她点点头:“耳朵,还有手,烤着痒。”
刚开始坐在火边,她还只觉暖和。但时间一久,方才受冻的地方就开始发痒了。
尤其是腿上的伤,眼下又痒又疼,却没法挠。
“别挠,离火近了,是容易烤伤。”裴月乌忽一手抄进她的膝弯,另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脚则踩在石头上,往后踢了些许,再才放下她。
恰好水烧得好了,他又倒些出来,另用妖术化出两个木盆,供他俩洗漱。
洗漱完后,鞋子也干得差不多了。穿上鞋,池白榆总算感觉好上许多。
不过腿上的伤仍有些疼,腰背也僵麻到发酸。
裴月乌也还没忘记这茬,他洗漱过一遍后,又攒了些雪拿来烧。放稳瓦罐,他顺嘴提醒了一句:“伤口别忘了处理,天冷,最好别磨出血,不然黏着衣服了可不好收拾。”
他说这话时,池白榆正想起身翻找膏药。腿都还没抻直,就有一阵刺痛从大腿内侧和小腿肚袭上,扯着肉一般的疼。
“嘶……”她倏地一下坐回去,瞬间意识到是血把裤管儿黏在伤口上了。
不是。
他这长的什么嘴啊?!
裴月乌听见这声儿,抬头看她:“怎的了?”
池白榆掀起裙袍,蹙着眉攥住裤腿,说:“裤子黏伤口上了,好在还没结痂——罐里的水烧得怎么样了?要是没那么冷就倒些出来吧,我往伤口上敷点儿。”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还以为你要用妖术疗伤。”裴月乌躬身半跪在她身前,一手捏住她的小腿,“别动,我看看伤在哪儿。”
他凑近些许,借着火光发现了裤腿上洇出的一小片深色血迹。想也没想,他便抬手捂上。
手掌贴来的瞬间,池白榆被刺得稍拧起眉,但忍着没动。
一片淡红色的光出现在他的手下,疼痛渐止。
没一会儿,那股痛意就彻底消失了。!
这么有效?!
裴月乌问:“还有何处受伤?”
池白榆再不迟疑,指着大腿内侧就道:“这块儿也伤着了。”
裴月乌颔首,心无旁骛地伸过手。一手掌着她的膝弯,另一手则捂在大腿内侧。
同样的红光再度出现,直到伤口治疗得差不多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他的手还贴在腿上,视线却下意识抬起。
池白榆两手撑着石头,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目光相接,他忽感觉不自在起来,手掌好像在烧,挪开不是,继续焐着也不是。
他被那直接的打量迫得移开视线,随后心底竟起了阵火气——自然是冲着他自己。
这副别别扭扭的模样,像什么话!
她脸上是有刺吗?看两眼就扎得慌。
又不是没瞧过人的眼睛。
暗暗骂了两句后,他又抬起脑袋:“你这伤——”
“竟好多了。”池白榆躬身,指着另一边说,“这边也——”
一句话还没说完,裴月乌就猛地站起,横臂挡在脸面前,露在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压着显而易见的火气。
池白榆:“……你做什么?”
“蹲累了,站起来歇会儿,不行吗?!”裴月乌躁拧起眉。
“……我有说不行吗?”池白榆道,“只不过看你的样子,像要发火似的。”
“那便是你看错了!”裴月乌在原地来回走了两遭,烦闷却仍旧郁结在心。他索性不再想,又蹲下,掌住她的另一条腿,“伤在同一处?”
池白榆点头,又挠了下耳朵——离火远了的确多少缓解了痒意,不过也没彻底解决。
疗完伤已经到了深更半夜,沧犽还没醒。她睡前去看过一眼,他似乎有些发热,面颊烫红,呵出的吐息也十分滚烫,偶尔还说些糊里糊涂的话。
他的妖形仍在,蜷着身,一条粗大的尾巴搭在腰间,似想用来取暖。
她没有治发热的药,便问了裴月乌。他只说没事,把人放那儿放两天就好了。
池白榆虽然也有些担心放两天不是好了,而是凉了,却又没其他法子,只能尽量不坐在沧犽的前面,免得他烤不着火。
况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取血。
趁着裴月乌不注意的时候,她偷偷扎过一下沧犽的心口。
跟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他的确是三号。
她攒到了一点血,比头回从沈衔玉那儿攒到的血还多一点,不过也仍旧少得可怜。
机会难得,她还反复扎了四五下,直扎得他眉微蹙,喘息也急了些,又迷迷糊糊地抬手阻拦,这才作罢。
到最后她竟攒到了差不多一厘米的血。
只可惜一次能攒到的血似乎有限,后面就攒不着什么了,不然她还得想办法继续扎。
攒到了他的血,她又将视线投向了裴月乌。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就跟沧犽一样,也趁着他夜里睡着了再扎。
为着能顺利攒到血,她在心底足足排演了数遍,又在裴月乌阖眼后耐心等了一个时辰,这才偷偷摸摸凑到他跟前。
她跪伏在他身边,借着火光审准了他的心口。
别心急。
审准了再下刀。
她在心底默默念着,同时举起剜心刀。
刀尖冒着一点寒光,正要落下,平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动了下。!
好在池白榆时刻紧盯着他的脸,在他睁眼的刹那便将刀推入了袖管,转而用手撑着他的胸口。
胸膛上陡然落来一掌温热,裴月乌眼眸微睁,怒道:“你做什么?!”
“我……”池白榆没急着回答,而是问,“你怎么醒了?”
“感觉到有杀意。”
“……”这直觉有点强到过分了吧。
胸膛被她压着,裴月乌转瞬就忘了察觉到的那点杀意,面容躁恼,说话却有点磕绊:“深更半夜不休息,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就是……”池白榆躬低了些,好让他看见有些微红的耳廓,“耳朵有些痒,想问问你那疗伤的法子能不能起效。”
“这等小事,何须支支吾吾的,直说便是。”裴月乌坐起,两手捧住她的耳朵,“两只吗?”
池白榆点头,不着痕迹地将匕首推进了袖袋。
第079章 第 79 章
洞中光线昏暗, 裴月乌捏住她的耳朵,指腹从上至下,慢慢揉捻着。
淡红色的妖气附着在她的耳上, 如一豆温暖的火苗,驱散着那点炙烤出的痒意。
他的动作很轻, 捏揉出的声响却大,接连不断地往耳道里钻。
池白榆半眯着眼,被那阵接连不断的摩挲声响催生出困意。
没一会儿,那点痒就散得干净, 余留下暖烘烘的热。
裴月乌问她:“还有哪儿不舒服?”
池白榆本想就此了事, 也好趁着天黑扎他两下, 但旋即又记起他那强到离谱的警惕心。
要是急于下刀,反而有可能被他察觉。
干脆先想办法消除他的戒心。
思及此, 她问:“若是腰酸背痛, 也能治吗?”
“何处?”
“这儿。”池白榆指了下左肩。
裴月乌抬手搭上她的肩,指腹压在肩后方。
“这儿?”他问。
“还要往上些。”池白榆拉着他的手, 往上移了些许。
裴月乌其实不大习惯做这些事。
比起给人止什么痛疗什么伤,他更惯于动刀。
拆骨头他会,却从没想过怎么把骨头拼起来。
但眼下他竟被迫坐在这黑沉沉又阴森森的洞穴里,给人疗起了伤。
他竭力控制着力度——他瞧得出来, 她的骨头太脆,几乎不消刀砍,用手就能轻易捏断。
因而只能将劲儿往轻了使。
看见她的处境, 他不免想起外面的那帮道人,那些人似乎总爱论些道理, 说什么作善降祥,依着他们的话行事定然能成仙成圣。
但等他真把他们那位老祖宗的脑袋砍下来时, 又有另一帮道人跳出来,吹胡子瞪眼地骂他恶人天不容。
等到被送进此处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人说什么话时,常常都只想着自己。对自己好便是善,不好就是行恶了。
他觉得是时候跟她论论这想了许久的道理,毕竟那伏雁柏或也是想着自己,才调遣她出来做些乱七八糟又危险的杂事。
仅行了伏雁柏的方便,对她却无多少好处。
又何必为此费心费力?
他在心里想了一遭,便粗略与她说了这话。
池白榆听完,神色不明地盯着他。
他这又是从哪儿琢磨出来的鸡汤?
但她从中觑见了一点机会,认真看着他:“你人真好,以前还没人与我说过这些。”
裴月乌板着张脸,看着脸色臭,耳根却在发烫。
他道:“随口一言罢了,听不听在你,怎又扯到人好上去了。”
他人好?
那些道人送他进来时,可是个个指着他骂其心可诛。
反倒之前求他帮忙的人,却都不露面了。
“我又不是胡说。”池白榆垂眸,“不过这样也不对,毕竟我如今是在伏大人手下做事,还得听他的。”
“你!”裴月乌蹙眉看她,“方才与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了?”
池白榆略一摇头。
飘摇火光中,她抬起眼帘,对上那双沉着怒色的赤瞳。
“有些道理听着对,做起来却难。”她道,“我要是忤逆了他,连能不能活过明日都不知道。”
裴月乌一怔。
心中陡然起了股无名火,却又没地方撒出来。
不等他开口,池白榆又说:“还是不提此事,说多了只恼人——脸怎么好像也冻伤了,有些痒。”
说着,她挠了两下面颊。
裴月乌抬手捉住她的腕:“别挠。”
他松手,转而托住她的右颊,在火光下仔细打量着。
“没瞧见哪儿有裂口,似乎只有点儿发红。”他说。
池白榆:“……火映在脸上本来就是红的,要是白的绿的那就算完了。”
“你该少说些话。”裴月乌如实道,“不然真把脸给绷裂了。”
“多谢提醒,不过我说话时脸也不怎么动。”
“这儿疼?”裴月乌的指腹按在她的右颊正中。
“有些。”
“眼睛周围呢?”
“更有些。”
“额头?”
“最严重。”
裴月乌难得沉默一瞬,半晌挤出一句:“所幸方才离火没太近。”
不然她得就着一张脸乱刨。
神情严肃地替她疗完冻伤,他问:“整张脸没一处落下的——还有哪儿不舒服?”
“有,嘴巴好像也裂了。”池白榆一手撑在他的大腿上,凑近了些,“就是没镜子,看不着,但一说话就疼。”
嘴?
裴月乌视线一移,落在她的唇上。
心头漫上一点迟来的不自在,他直觉不该随便乱碰,但瞥见她唇上的一两条裂纹后,他还是站起身道:“等一下,我去洗手。”
趁他去洗手的空当,池白榆又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沧犽的身旁,趁着天黑补了一刀。
但还是没扎着血。
看来每回的冷却时间还不短。
她刚收回匕首,身后就传来裴月乌的问询:“你做什么?”
“我看他好像很冷,都在打哆嗦。”池白榆随口忽悠道,“就想给他盖点儿什么东西。”
也不算撒谎吧。
往心口上盖把刀子不也是盖吗?
裴月乌心下微动,嘴上却道:“管他做什么,冻死了算他倒霉,冻不死算命大。”
池白榆走回他铺的绒毯旁边,坐下。
裴月乌坐在她身旁,一手托着她的面颊,另一手按在她嘴唇开裂的位置。
刚一揉,池白榆便轻嘶一气。
她的嘴是真裂了,碰着也疼。
裴月乌停下,问她:“疼?”
“没事,就是突然挨着,没做好准备。”
她说话时,唇不免擦过他的指腹,还有呵出的温热吐息,时轻时重地落在他的掌心。
裴月乌微拢了下手,视线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
明明同他一样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却好像又大有不同。
他移开目光,凭着记忆快速处理好伤口,便要收手:“好了。”
“等下。”池白榆按住他的手,“还没疗完,嘴角也疼。”
裴月乌只得又看向她。
他压下那些陌生的情绪,专心望向她的唇角,指腹下散出淡淡的赤色妖气。
也是此时,他才看见那妖气是如何疗伤的。
如一小团云雾般覆上她的唇,亲密地贴合着,就像是——
心头倏然划过一个念头,他一惊,手下力道重了两分的同时,心也跟着猛猛往外一撞,似要跳出来。
唇角一阵刺痛,池白榆“嘶”了声,正要问他什么情况,就听见角落里的沧犽动了下。
醒了?
她一下就把裴月乌推倒在地,确保他的身影被暗色遮掩住了,才望向那方。
角落里,沧犽动了动身,抬手抚住心口。
他的意识尚还模糊不清,只觉得心口处似被什么给扎过,疼得格外难受。
好半晌,他才勉强抬眸。
率先感觉到的,便是冷。
浑身像是浸在寒彻的冰水里,冷得僵硬难动。
可又热得厉害。
头烫到意识昏沉,吐息也一阵烫过一阵。
睡得也不舒坦。
好像睡在乱石子上,硌得骨头都在疼。
他缓慢移动起视线,在夜色中捕捉到一点朦胧的轮廓——这情况在以往很少出现。
他的视力极好,哪怕在深夜也能视物。不过现在伤得太重,连视力也一并受了影响。
辨出那人是池白榆,他扯开干哑的喉咙,想问她眼下情况如何。
却只能挤出模糊不成形的音节。
又闭眼平复一阵,他才重喘着气问:“现下……在何处?”
“雪下得太大了,找了个地方暂时歇会儿。”池白榆面不改色道,“你先睡着,我生个火。”
沧犽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又觉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又觉那火苗子飘飘忽忽的,离他似乎极远。
片刻后,他终是承受不住,又昏了过去。
池白榆耐心等着,确定他那边没动静了,才又往地上一趴,靠近裴月乌。
“他睡着了。”她压着声儿说。
裴月乌总觉得眼下的境况有些奇怪:“疗个伤罢了,为何不叫他看见。”
池白榆默了瞬。
好像也是。
但刚才推开他完全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
她只当没听见,又说:“方才说两句话,嘴上似乎又裂开了。”
裴月乌:“先前便让你——算了,在何处,我看看。”
她背对着火堆,将光线遮去大半。他离近了瞧伤口,但她恰好也在往前凑,概是没审准距离,他一下撞着了她的鼻尖,嘴唇也似乎擦着了什么。
转瞬即逝的触碰,两人同时一顿。霎时间,他恍惚听见耳鸣,还有快要冲出来的心跳。
他僵在那儿,好半晌没半点儿动作。现在他感觉急需疗伤的成了他,概是心跳得太快,一股热意从心底烧起,一下就冲至发顶。
见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梗了下喉咙,神情僵硬地疗完最后一点冻伤,甚而还语气如常地问了句:“好了吗?”
等她点了头,他“嗯”了声,又道:“那便休息。”
话落,他躺了回去,背朝着她,眼睛却没能闭上,直直盯着黑糊糊的石壁。
他以为躺下就会好些,不想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上也烫得快要烧起来,连眼皮子都跟过了火似的,热得他闭不上。
许是受他影响,一旁火堆的火势也一下大了不少。
原本仅一小堆,转瞬间就冲至石洞顶端,将整个山洞都映得格外明亮,
池白榆:“……”
这是什么,烧篝火吗?
没一会儿,她就烤得浑身发热。
不等她开口提起这事,裴月乌忽地坐起身看她。
对上他的视线,有一瞬间,池白榆还以为他要跟她打上一架。
她迟疑片刻,问:“怎么了?”
“无事——不,有事。”裴月乌的脸快烧起来,语气也不算平静,“能不能……”
“什么?”
“能不能,再那什么一下。”他板着脸道。
第080章 第 80 章
“什么那什么?”池白榆也慢吞吞坐起身, 问他。
“就是……我……你……”裴月乌顿了顿,最终凭着心意行动,抬起手隔空点了下她的唇, 转而将手按在自己唇上,粗蛮一抹, “这样。”
“原来是说这个——可为何?”池白榆了然,却道,“方才只是不小心撞上。”
裴月乌有些躁恼地抓了两下头发,将本就不怎么规整的短马尾抓得更乱。
他怎么知道缘由。
刚刚撞上那一下, 心虽跳得快, 郁结于心的烦闷却也跟着消散些许。
他又瞥她一眼。
她侧后方的火烧得旺, 将她大半张脸都照得明晰。
过颈的乌发随意拢在一块儿,还有些凌乱的碎发搭下来, 被火光映得如一线线垂落的星子。
一双偏圆的眼睛黑亮亮的, 带着这虚妄境里少有的活人气。
让他想起小时在山林里奔走,从雪地里望见的火棘果。
白茫茫一片中, 就属那一树树殷红最为惹眼。
也唯有那些果子不会排斥他的靠近——当然,只因果子并非活物,不会动。
毕竟有回他撞见一只成了精的树妖,那妖虚虚瞟他一眼就逃得飞快, 跟躲瘟神似的。
但她好像又不一样。
不躲不避,甚还惦着他的好心。
裴月乌说不清,索性不快抿了下唇。
他偏回头:“没什么, 你当我何话都没说。左右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瞎话,没睡懵也说不出口——你早些睡吧, 我坐会儿。”
他一腿曲起,胳膊随意搭在膝上, 就这么闷声坐在那儿。
池白榆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身后的火堆偶尔猛地往上窜一阵,将山洞的壁顶烧得黢黑;偶尔又小若烛火,连带着山洞里的热意也没了,冷得叫人发颤。
而他似乎并未察觉,只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堆怪石。
眼看着石壁上的影子忽大忽小,池白榆实在忍不了时冷时热的火堆,凑上前推他两把:“嗳,醒醒。”
裴月乌倏然回神,蹙眉:“我没睡。”
“我看你除了眼睛还睁着,跟睡了也差不多。”池白榆道,“你要不把那火熄了得了,要不然明早起来,咱们仨得躺一排,到时候连个送药的都没有。再过两天,直接结义同行去地府了。”
裴月乌眼一移,视线落在那时涨时跌的火焰上,脸上又一烫。
“这……它……我——”
话没说完,就有一点温热的湿意落在他唇上。
他一下僵住,看向那张近在迟尺的脸。
轻轻落下一吻后,池白榆问他:“是要这样吗?若是,便把火势稳一稳吧。”
末字落下,身后的火堆陡然冲上,掀起的热浪直往她背上扑。
她被烫得一下起身,连往石壁上靠,又道:“是你说要的,怎还反过来想烧死我!”
裴月乌还在坐着发怔,满面的红不知是火烤出来的,还是其他原因,紧蹙的眉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
见他半天没动,池白榆蹲在他身边,犹疑着拍了下他的后背:“你又睡着了?”
裴月乌眼皮一颤,回过神,再看她时眼中多了两分错愕。
“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方才还在他面前。
“两腿一伸就走过来了。”池白榆擦了下额上的热汗,“能小点儿火吗?再下去我就得熟了。”
她往角落里觑一眼,看见沧犽都开始晕晕乎乎地打转了,跟石磨成精似的。
“哦,哦。”裴月乌磕磕绊绊地应了两声,手指一动,旁边的火总算恢复成了正常大小。
火势恢复了,他却抬手圈住她的腕,望向她的眼中仿佛藏着灼灼火光。
“再一下罢。”他道。
“还来?”
“方才不作数。”
“怎的不作数了?”
“就是——”裴月乌蹙眉,“没反应过来,或是没准备好。总之,不作数。”
“行吧。”池白榆往前倾身,在碰着他的唇前又顿住,“那你现下做好准备了吗?”
等他挤出声应答了,她先是瞥了眼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人影,才又啄吻他一下。
唇上落来一点转瞬即逝的温热,裴月乌抿了下唇,尝着一点甜津津的味。
他想起来,方才她说在狼背上颠了一路,连带着把胃口也颠没了,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吃了几块果子。
他将她的胳膊握得更紧,往身前带了带,说:“再来一下。”
池白榆:?
“你当是抽奖吗?再来一瓶又接着再来一瓶。”
裴月乌没大听懂:“什么意思?”
“没什么。”池白榆懒得多言,索性盘腿坐在他面前,没被他握着的那条胳膊杵着膝盖,一手撑脸,“随你来吧。”
只要到时候能多攒到点血就成。
裴月乌略显严肃地倾身,逐渐靠近她。
他没急着动身,而是托住她的另一边脸颊,指腹压在唇上,慢慢地揉、轻轻地碾。
“方才还有伤,现下已经好了许多。”他道。
池白榆想说话,却突然被他握住她撑着脸的那只手。
他还与她对视着,却轻轻吻了下握着的那只手,从指侧到指节,再到温热的、几乎能感觉到血管在微弱跳动的指腹。
他啄吻着她的指腹,吻一阵,又轻咬一阵,毫不遮掩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脸上,像要将她咬了吞了似的。
池白榆只觉指腹略有些痒,又被那注视盯得心惊了瞬,下意识想收回手。
裴月乌却将她的手一拉,引着她搭在他的腰上,随后托住她的后背,将她带进了怀里抱坐着。
也是在她坐稳的同时,他转而掌住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的唇。不同于方才浅尝辄止的啄吻,这回要切实得多。
他含吻住她的唇瓣,细吮慢碾,托在她身后的胳膊还在不断收紧,仿要将她嵌进怀里似的。
池白榆感觉有些换不过气——他平日里看着暴躁,在亲近时竟也显了几分凶意,似要将她的气息全都攫取夺走。
渐渐地,他又开始试探着撬她的唇,舔磨过她的舌尖,想将其勾出来一般。
热意渐渐扩散开,圈在腰间的那条胳膊尤甚,烫得她只觉脑子都在发热,热烘烘到难想其他事。
舔吻似还不够,他又开始缓慢地咬。咬她的唇,又逗引着她的舌尖,或咬或磨,直弄得两人的口中舌都麻酥酥的。
没一会儿,她推开他。两人的低喘声相融在一块儿,难分清是谁。
原本森冷阴寒的洞穴,现下热得跟六月天差不多,须得使劲儿呼吸,才能在稠重的空气中缓过气来。
裴月乌的吐息也急促不稳。
心底的那点郁闷已散得干净,仅余分外坦荡的畅快。
脊骨上还有一点奇异的快意在往上攀,使他的眼神略有些涣散,意识却清醒。
他仍旧搂抱着她,说得也直白:“还想亲别处。”
听见这作哑的一声,池白榆抿了下有些微痛的唇,睨他:“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亲’这个字,要一直‘那什么’下去。”
裴月乌不管她如何笑他,捧着她的脸,便将吻落在她的颊上。又悠悠转转地往下移,好似何处都亲不够似的。
等他的吻落在侧颈上时,池白榆忽瞥见角落里的人又动了下。
她瞬间将他推开,谨慎盯着那处。
等确定沧犽没醒了,她才松了口气,转而看向裴月乌。
却见他正双目沉沉地盯着她,眼底有明显的不满,似不解她为何要在旁人面前瞒着此事。
池白榆脑子一转,很快就想出解释,先发制人地斥他:“你也太不谨慎了。”
裴月乌一怔。
他?
池白榆又低声说:“我好歹是狱官,现下这事能被人发现吗?要是叫伏大人知道,把我赶出去事小,要了我的命那就算完了。”
裴月乌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还在锁妖楼当差,甚而很有可能跟无荒派有关——毕竟先前送进来的几个狱官,都是无荒派的细作。
她是不是细作他倒不关心,毕竟就算是细作,找麻烦的对象也是伏雁柏。
可他不愿她走,更不想她遇着什么麻烦。
因而这事只能暂且瞒着。
他没来由地一恼,总觉得这样不够正大光明,却又想不出其他法子。
池白榆也没了闲心。
她想着好歹还有一会儿才天亮,便打算借着睡觉的工夫剜他的心。
谁知过了半个时辰,再摸到他身边时,他竟还睁着眼睛。见她凑过来,又讨着抱住她亲了会儿。
直亲得两人都汗涔涔的,眼见着快要收不住了,她才忙叫了停,又借口去睡觉。
天快蒙蒙亮时,她往他那儿跑了不知第几趟。
明明看着他双目紧闭,呼吸也绵长平稳,可她连刀子都还没掏出来,他就又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好在这回她反应快,推了他两把说天亮了,便转身走了。
一夜下来,刀尖连挨都没挨着他。
她还被迫熬了一通宵,哪怕站着眼皮子都在打架。
也是见了鬼了。
在火堆旁边打了半天瞌睡,她突然反应过来:她又不是搁这儿上班,困了直接睡不成吗?
实在是糊涂了。
因而当裴月乌说要去看看山口积雪的情况,问她去不去时,她手一摆,便直直往地上栽去了。
裴月乌一走,洞穴里陷入死寂,火焰悄无声息地燃着。
过了小半时辰,角落里的人像是逐渐解冻的河水,缓缓睁开眼。
***
书房。
最后一条树枝从伏雁柏的面颊抽离,他懒洋洋抬起眼帘。
片刻,视线逐渐聚焦。
里间空无一人,外面偶尔传出一两声响动。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
或是在这儿休息得太久,还有些僵硬。
但比之前的状态已经好上许多。
那死畜生,竟打着让他魂飞魄散的主意。
他冷笑出声,披着那破碎不堪的白袍,信步往外走去。
一出门,他便看见了坐在桌前提笔写字的述和。
述和也早听见声响,只不过懒得看他。
仅扫一眼,伏雁柏就看出他的不对劲——往常写字讲求字字工整的人,眼下却潦草随意。
他道:“今日改了性。”
述和顿笔,瞥他。
经过两日的疗伤,伏雁柏已经差不多痊愈了。那些漆黑的伤洞消失不见,乌发披散,其下是一张白惨惨的昳丽面容。
他收回视线道:“何事?”
他嘴上在问他,心底却想着另一事:伏雁柏在这儿疗了两天伤,池白榆也去帮裴月乌找了两天东西。
至今未归。
他去十号房间看过,但他俩都不在里面。又尝试着搜寻气息,却不知为何,竟也查不到。
一时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尚有一个法子——或是知道他在找谁,那道人说可以帮忙卜卦。
被他回拒了。
让那道人牵扯进此事里,未必是好事。
好在若是携带剜心刀的人出了问题,他与伏雁柏皆能感知到。
眼下剜心刀完好无损,便代表着她也平安无事。
且还在锁妖楼中。
他正想着,就听见伏雁柏问:“那池白榆去了何处?”
笔下失稳,在纸页上划出歪斜的一道墨迹。
他抬眸,语气如常:“今日怎想着打探她的去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