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越僵硬而木讷地舔舐着那点口脂, 似是想要从中找出答案。
不多时,他倏然回神,慌忙垂了手, 眉头紧蹙。
实在太不敬重仙师。
满心火气仿佛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他竟直接掰断了方才舔过的那截指骨, 用尚还完好的左手紧攥着。
直到攥得左掌流出已有些凝固的血了,他才略微松开。
他静坐在床边,桌上的烛火渐渐暗淡下去。
忽地,他的眼皮随着那摇曳的烛影颤了下。与此同时, 被他踩着的地板底下, 突然传出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是有虫群爬过,朝着一个方向快速窜去-
夜深。
述和拖着疲惫步子, 走下楼。
有了池白榆给的那份供词, 那三人定什么惩罚便简单了许多。
眼下他只想歇息片刻,毕竟也不能任由那三人在惩戒室里受惩, 到时候还需要他随时观察三人的变化,以防失控。
但刚踏上一楼的地板,他就听见了一阵闷响。
窸窸窣窣的,从地底下传来。
他垂下视线。
地板上没有什么东西, 可那声响又的的确确存在。
下一瞬,一只漆黑虫子从地板的缝隙间破出,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爬上他的腿, 在膝盖关节处狠狠咬了口。
他的右腿登时袭上阵剧痛,随后小腿便跟断了一样, 失去知觉。
他微蹙起眉,用妖气拂开那只虫子。
但很快, 第二只、第三只……成千上百只漆黑虫子从缝隙间爬出,没一会儿整条走廊就都爬满虫子,如蜂群般密密麻麻地扑向他。
述和不由觉得麻烦,想直接用妖气打开,却又担心气息冲撞会影响到结界的稳定,只能小范围地清理着那些漆黑虫群。
就在他退至四号房门口时,他听见里面有人道:“你好像遇见了麻烦。”
那人的语气轻快,听起来年纪似乎不大。
述和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瞥了眼房门,确定门锁还完好无损,这才收回视线,只当没听见人声。
房中人又道:“让我想想……是楼中有人生出了叛逃的心思,想取你性命。还是有谁看你不顺眼,在借机捉弄?见谅,述大人也清楚在下不过一书生,不懂什么妖术鬼术,实在分辨不出来者的用心是好是坏。”
虫群扑涌得更猛,稍不小心就会爬上述和的颈子,意欲咬断他的动脉。
这类事在往常从未出现过,他不断用妖气拂开,尽量忍着满心烦躁,思考着这些虫群的来历。
他不回应,房中人也并未生恼,继续说:“别不理我啊,在下听见了虫子的声音,似乎是在地板底下。虫子……的确难以应付,便是用妖气隔开,它们也总能寻着缝隙钻进来。那么……应是沈小郎君下的手了。”
述和挡开一团飞窜的虫群,睨向房门。
那书生又道:“大人何不将房门打开呢?若是沈小郎君对你有何误会,在下也能帮着从中开解。”
“安静些!”述和突然喝止住他,素来只见平和倦怠的神情间,竟露出一丝不耐。
书生停顿片刻,慢悠悠接着说:“述大人,虫群都是些莽撞愚笨的东西,蚊虫嗜血,麻蝇总爱停在腐烂的肉上。闻着食物的香气便扑上去,感知到危险就躲开。依仗本能行事的虫子,缘何知道要扑向你?”
述和手微顿,听出了他话中别意。
他稍闭起眼,抬在半空的手上还附着着妖气。而他这片刻的犹豫给了虫群可乘之机,数十只虫子攀上他的右臂,隔着衣袖狠狠撕咬。
那房中人应是嗅见了血味,轻声道:“述大人,在下并无坏心。身无术法,又怎敢害人呢?大人若不信,也可以打开这扇门,将虫群引进来。”
片刻,述和终是手一垂,屏息凝神,隐藏起了所有妖气。
也是在妖气散尽的刹那,原本还往他身上爬的虫子便如撑到极限的木塔,轰然塌散,盲目地在走廊中打转。
“多谢大人托付信任。”房中传出木条相撞的声响,“作为回报,在下便替大人算一卦罢。”
述和渐从烦躁中脱身而出,他瞥向那道房门,倦声道:“在此处又能有何变数?与其替旁人算命,不若给你自己算一算。”
“自己?”房中人一顿,“有劳大人挂心,但鲜少有人会给自己卜算。不过……闲来无事,也偶尔会算一算大人何时舍得替在下开这扇门。”
述和眼见冷意:“开了门,再让你摇唇鼓舌,引得他们相斗么?”
“大人言重,在下何来那等本事。楼中妖鬼无数,却非要拘着一个普通凡人,何其不公呵。”那书生叹了气,“但也快了。”
述和已提步往外走,听见这话,又顿住,瞥他。
“你说什么?”
“无事。”那人道,“有劳大人日日提防,不过这门也快开了。”
“还是少些痴心妄想为好。”
房里传出一阵笑,轻松畅快。
他道:“替大人摇了一根命签,可要看一看?”
述和再懒得搭声,转身出了锁妖楼。
身后传来阵模糊的喃喃:“可惜了,难得一根好签。”
*
池白榆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也难得没做什么梦。
刚一睁眼,她就看见了沈见越,险将她吓一跳。
沈见越忙解释:“弟子也是刚来,正巧看见仙师醒了。”
池白榆略松一气。
吓死她了。
她还以为他在这儿守了一夜呢。
被个骷髅鬼守着睡觉,想一想还是有点恐怖的。
她这会儿刚睡醒,脑子也还昏沉着,索性由着他取过帕子牙粉等帮她洗漱。
洗漱完了,她道:“我也该走了,怕谁有事找我。”
沈见越颔首,却道:“但也不急在一时,仙师可要先吃些东西再走?”
懒腰刚抻了一半,池白榆停住,偏过头看他:“你这儿有东西吃?”
她的确有点儿饿了。
“想着仙师醒来可能会饿,便备了些吃食。”
“好徒弟,难为你整日惦记着为师。”池白榆俨然已经习惯了仙师的身份,道,“那行,吃了再走。”
他说仅有一些吃食,最后却端了十多个盘子上来,从开胃小菜到饭后糕点,应有尽有。跟述和准备的家常饭菜不同,他备的菜多数都珍奇少见,有好几道她甚而从没见过。
“……”莫名有种在吃自助的错觉。
她捧起茶杯,正要先喝口水,却突然察觉到不对:“我昨天用的好像不是这杯子。”
沈见越面色如常:“昨天那杯子摔碎了,弟子有错,还请仙师责罚。”
“……那倒也不用,摔个杯子而已。”
这一顿饭便吃了将近一个时辰。
等她吃饱了说要走时,沈见越又道:“仙师刚吃完,不宜四处走动。弟子近日来正学着用丹青术描人,画了两个琴师、茶师出来,可要请他们为仙师抚琴烹茶?”
池白榆便又坐了回去。
她也不是想喝茶听琴,就是吃得有些饱,困了。
果不其然,那些琴音比催眠曲还有效。听了一小会儿,她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挣扎着起来,在沈见越点燃醒神香时,第三回说要走。
沈见越熄灭火折子,垂着淡色瞳仁看她。
他道:“弟子送仙师离开,不过已经快到傍晚了,您要不要用过饭再走。”
池白榆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他在想尽法子把她留在这儿。
她倒也没觉得奇怪,毕竟之前他就一直想留着她。
但这回不行。
剜心刀的血槽已经满了,还没让伏雁柏把血怨之气引走。
她就算留在这儿也没用,攒不了血怨之气。
思及此她道:“今天便算了,为师下次再来。”
沈见越沉默一瞬,终是应好。
但在她走前,他忽道:“仙师在此处无亲无故,定然辛劳。”
这话倒是真的。
不过她早习惯了,在穿书以前,她也时常天南地北地跑。只不过那时好歹有个搭档,能分担不少压力。
沈见越垂下眼帘,又道:“若您恋慕何人,也可以告诉弟子,弟子愿为您排忧解难。”
池白榆:?
当徒弟的业务这么广吗?竟然还关心起她的感情生活来了。
她想也没想道:“我能拿到工钱,到时候顺利离开就不错了,哪来的心思想这些。”
沈见越微怔,说不清是何滋味。
不是因为喜欢那述和吗?
那……
他抬眸,恰好看见半空中划开一条裂缝,池白榆将手探进那裂缝里,正要离开。
而不比方才的放松,此时她的神情间无意识地透出些许疲倦。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以往在沈府,他也曾听闻过,有人通过发泄欲念的方式排解愁绪烦闷。
这念头如夏雷般惊现,他攥紧火折子,指腹被烫得发红,却恍若未觉。
第102章 第 102 章
从画境出去后, 外面的天还没黑。
以免撞上什么妖鬼,池白榆躲在半敞的门后,往走廊里看了眼。
廊中没人。
还好。
她勉强放心了, 又盯准楼门口,屏住呼吸, 正想一口气跑出去,结果刚跑至一半,就听见有人唤她:“大人。”
池白榆惊了瞬,下意识拉大步子, 握紧保命符便往外冲。
那人又唤道:“大人何须生惧, 眼下伏大人在二楼茶室休憩。他在锁妖楼中时, 鲜少有妖鬼愿意出来,不会有谁伤害大人。况且在下不过是个普通凡人, 更无威胁。”
池白榆听见, 顿了步。
她循声往回看去。
是四号房。
那人许是听见她停下了,又道:“你看, 门上有锁,在下也无法离开。”
池白榆眼一移,看见门上挂的锁仍然紧扣着。
她略微放了心,但还是一步跨出楼门, 站在门外盯着那房门。
四号……
是那书生。
也是之前给沈见越递纸条子,告诉他来了个无荒细作的人。
她一开始从伏雁柏那儿拿走的那本簿册上也提到过他,说是险些被十号——也就是裴月乌——给误杀了。
听起来这人似乎没什么战斗力, 不过……
她思忖着道:“你这话没理,若真是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普通凡人, 又如何会被关在这儿,还关了几百年。”
况且一个普通凡人, 能活那么久吗?
那人笑了声,语调轻快:“这天底下有的是让人长生不老的法子,一个凡人能活这么久也不稀奇。至于来此处的原因,在下也是蒙冤受屈。”
“什么意思?”
“当日有一邪妖作恶,为了逃命,被无荒道士抓着前,将他的妖丹塞给了我,想要我顶了他的罪过。也是有这妖丹在,我才有了看不着头的寿命。真要论起来,我离及冠都还差了两三年。那邪妖本想着等我替他受过折磨,再杀了我取走妖丹。只可惜他算漏了一步,没想到那些道士竟直接将我关进了这虚妄之境。已有数百年了……那邪妖只怕连骨头都化成了渣,也不知他可曾后悔过。”
离及冠都差了两三年?
池白榆估摸着,那就是十七八岁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些时日里她见过的诡诈擅辩的妖鬼也够多了,提防着总没坏事。
她正想着,就又听见那书生道:“前段时日一直在养伤,今日才得以与大人说上话,在下曲怀川。”
养伤?这就对上了。
他那伤八成是被裴月乌弄出来的。
不过看他这人说话还挺客气的,怎么会惹着裴月乌来打他?
曲怀川又道:“还未讨教大人名姓。”
池白榆张了口,正要下意识答一句,忽反应过来。
这书生之前给沈见越递过一张纸条子,说是锁妖楼新来的狱官是无荒细作,那要是说了名字,他岂不是有可能告诉沈见越?
唯一好的是,从来这儿到现在,她就没见四号房的房门打开过。不论是为了保护这仅有的凡人,还是为着提防他,都杜绝了她与他见面的可能性。
见不着面,他就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就少了当面指认的风险。
思及此她道:“哪来狱中做事就得告知名姓的规矩?既然门锁着,你就在里面好好儿待着,别总问东问西的。”
“不便告知也无妨。不过……大人这是要走了吗?”曲怀川语气轻快,“不妨在这儿留一会儿,闲聊两句,既解了闷,也省得待会儿还得回来,再跑一趟着实辛累。”
池白榆步子一顿,蹙眉:“为何还得回来?”
话落,她没得到应答,只听见一阵木头相撞的声响。
“自然是算出来的了,在下与大人有缘,不妨再算一卦。好啊,自个儿蹦出来了,那就看这支签吧。”那木头相撞的声音停了,她听见他微叹一气,“唉,不好,不好,这支签不好——大人可要再换一支?”
这话反而引起了池白榆的兴致。
她步子一收,扶着门问:“什么签?”
“‘苗逢旱天,孤舟遇风’,乃是下下签,只怕有灾厄等着大人。依在下来看,不若再摇一次?”
“你这是什么签?”
“八卦阴阳神签。”
“哦,那我不信。”池白榆没放在心上,“要这么说,我用不着摇卦签也知道这两天的运气怎么样。”
“怎么样?”
“糟糕透顶。”池白榆想也没想道,“要是下回摇着什么上上签了再告诉我吧,那时我还能信一信。”
算命这事她早有心得,卦象凶就是不信封建迷信,卦象吉就是上天保佑定然走运。
曲怀川笑得朗快清越:“那便依大人所言,下回再摇吧。”
池白榆还想问问他这么会算,当初怎么没算着自己会被妖怪袭击,又被关进这鬼地方。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他怎么没算出会挨裴月乌的揍?
只是不等她开口,身后忽传来人声:“站在这里做什么?”
简直是气若游丝的一句。
池白榆回头,恰好看见述和走上百步梯,手里还拿了两本蓝皮簿册。
“那四号房里的书生。”她说,“说是伤养好了。”
述和脸色微变,原本疲累的步子也快了些。
“走罢,上楼再说。”他径直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楼上走去。
“述大人何须惊慌。”曲怀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下又不会谋人性命。”
池白榆往后面看了眼。
述和却道:“别理他。”
等拉着她走到了惩戒室的门口,他才道:“有没有告诉他你的名姓?”
池白榆摇头,随即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异样。
他向来对何事都不甚在意,鲜少有这般警惕的一面。
她心一紧,问:“那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该不会是什么妖鬼版死亡笔记吧,知道了名字就能给她设计死法的那种。
见她摇头,述和才略微放下心。
“无事,只不过神神叨叨了些。”他稍顿,“你若告诉他名姓,他再拿你的名字卜卦,便是十卦九准了。剩下那一支不准的卦签,也仅是为了避开天道。”
这么厉害吗?
池白榆说:“他倒是算了一卦,不过我没说名字,也不信那卦签,这卦应该不准。”
“或许是借你来算那十卦中不准的一卦。”述和道,“他前不久受了重伤,在狱中养伤。久不现身,便忘了提醒你——往后待他也最好敬而远之,别与他搭话。他虽为凡人,却心有恶趣,惯用口舌之剑。以前常挑拨得楼中妖鬼相斗,试图以此破坏锁妖楼的结界,之后才将他封在了房中,不允外出。”
池白榆点头,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述和又问:“你昨晚去了何处?”
他昨天便想提醒她这件事,却没找着人。
池白榆:“忙去了。”
“忙?”
忙着睡觉吃东西听琴来着。
池白榆又想起昨天吃着的东西,嘴上却道:“还不是剜心刑的事,昨晚还有点精神,就往沈见越那儿跑了趟。”
述和略微拧眉:“不必这般辛劳。”
池白榆摇头:“要是整日躲懒偷闲,伏大人他……算了,不提此事——他们的责罚定得如何了?”
“已经在受惩了。”述和思忖片刻,道,“还有一事要你帮忙。”
“你说。”
“惩戒室中的刑惩,是强行将妖鬼的罪孽摘出,所以要先定罪,再施惩。”述和推开惩戒室的大门,“罪孽会凝形成孽枝,孽枝在锁妖楼地底盘根虬结,也算是锁妖楼禁制结界的一部分。”
池白榆明了。
所以是妖囚受惩,再用罪孽形成的孽枝构建结界。
也就是说,这锁妖楼是在用这些妖鬼的罪孽锁着他们自己?
还真是省力啊。
她望向门内。
三间“水牢”仍在房中,却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了。
因为每间水牢的白墙都被虬结的褐色枯枝占满,乍看之下,就跟三间树屋差不多。
“那就是孽枝?”池白榆想到什么,“那时伏大人用来疗伤的枯枝,是不是就是这东西。”
她记得那晚伏雁柏在书房疗伤,就是靠在墙边的树干上,再任由树枝伸入伤口。
“嗯。”述和取过桌上的手套,戴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瓷瓶。
一青一白。
他将白瓷瓶递给池白榆,说:“但若孽枝生长得太快,便有了成精成怪的危险,因而时不时便要进入罪域——也就是他们受惩的地方,用这驱邪灵水将多余的孽枝清理干净。”
池白榆自动翻译了一遍。
所以就是得定时大扫除,是这意思吧。
她接过白瓷瓶,问:“我也去,是吗?”
“不,我去。”述和晃了下那青瓷瓶,“有劳你在这惩戒室里待着,帮忙守一会儿。我会在门口处设下结界,不容外人进入。”
当门卫是吧。
池白榆道:“行,要防谁啊?”
“雁柏。”
“……”
在监狱里防着监狱长吗?
见她没吭声,述和轻笑了声:“不是说不想见着他么?”
池白榆眼眸微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想她待在这儿,省得伏雁柏找着她。
果然没挑错帮手。
述和又送出道妖气,化出个巴掌大小的迷你棕熊——正是这几天给她送饭的那只。
那小棕熊顶着个放了零嘴、水果等东西的瓷盘,一步跃上桌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正中间。
“有它在此处陪着你,也不会太无聊。”述和抬手探进最左边的水牢,“若有孽枝长出,滴一些你手上的驱邪灵水便好。”
话落,他彻底融入水牢。
池白榆则拖了把椅子坐在桌旁,盯着那只小棕熊。
或许因为是述和用妖气化出来的,这棕熊跟他的性格很像,非得坐在桌子正中间,两只爪子也要举得齐高。
上回它来送饭,跳上桌子的时候,许是左脚落得重了些,又抬起左脚,用右脚重重踩了下桌子。
概是感觉踩下的力度不平衡,随即又换到左脚。
她就看它踢了半天的正步,最后索性拎着它的后颈子往上一提,再让它双脚同时着地,这才了事。
眼下,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也不肯放下手里的盘子,概是在等着她伸手拿。
她观察过,每回她拿盘子里的东西时,它都会将盘子往前倾一点儿。
最难以置信的是每次倾斜的角度几乎都一模一样,差不多在十五度。
直接把盘子拿走也不行。
有次她直接拿走了盘子,随后便看见它浑身炸了毛,不住绕着桌子打转,时不时就要看那盘子一眼,直等她又把盘子给它了,它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本着帮它减轻负担的想法,池白榆叉了块果子下来,象征性地问它一句:“吃吗?”
小棕熊摇头。
池白榆咬下,吃过几块果子后,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副卡牌,在它面前展开。
“咱们再来玩猜心思的游戏——你选一张,记在心里。”
小棕熊神情严肃地盯着那副牌,最后视线定于一处。
“这张?”池白榆顺着它的视线指了下。
小棕熊点头。
池白榆又将牌合拢,当着它的面开始洗牌。
随后她从中抽出一张:“是这张吗?”
下一瞬,她便看见它的眼睛明显亮了些,并连连点头,投向她的视线中也压着倾慕。
池白榆还想跟它玩些其他魔术,余光却陡然瞥见一条干枯的树枝从水牢里伸了出来。
她反应极快,收好牌的同时就拧开了白瓷瓶,对准孽枝倾倒出了驱邪灵水。
那灵水见效极快,刚浇上孽枝,那些枯枝就开始快速焦化、萎缩。
还挺有用。
将最后一点伸出的孽枝处理干净后,她盖好瓷瓶,正要回身,忽觉肩上一沉。
随后耳畔便落下分外严肃的一声:“危险!”
那声音跟述和的很像,不过比那精神、清脆点儿。
池白榆:?
谁在说话?
她下意识往右一瞥,却见那只小棕熊不知何时竟跳到了她肩上。
“小心!”它的嘴一张一合,又吐出一句。!!!
说话了!
她正觉惊奇,小腿忽有什么东西缠上。
垂眸一看,竟是几条孽枝。
“危险!”小棕熊再度提醒。
眼下没工夫惊奇这事,池白榆压下错愕,拧开白瓷瓶倒出驱邪灵水,并同时往后退。
但忽地,那“水墙”上渐有缝隙裂开。
她心道不妙,下一瞬,就有无数孽枝相继扑上,缠住她的腰身,将她往水牢里拖去。
小棕熊丢开盘子,抱住她的肩,神情严肃地安慰:“不会伤害你,别怕!”
一条孽枝覆上池白榆的眼。
她眼前一黑,只觉身子在不断往下沉,却何物也见不着了。
当失重感消失时,池白榆也摔倒在地。
地面不算坚硬,摔得并不疼。
随后便是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气味实在太难闻,她下意识屏了呼吸,扒开覆在眼前的孽枝。
入目一片通红,连天都是血红色。
池白榆撑着地面的软泥站起身,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池子旁边。
那池子活像个火山口,里面似是翻涌着岩浆,冒着滚滚热气,上面还漂浮着一朵朵雪白色的花苞。
岩浆上还能飘花?
她揉了下眼,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根本不是岩浆。
分明是一满池的鲜血。
而上面漂浮着的哪里是什么花苞,竟全是一颗颗白色的骷髅头!
倘若细瞧,还能看见一些没彻底融化的尸首在血池中浮沉。被骷髅头轻一蹭,尸体上的皮便跟脱下的衣服一样,从骨头上轻松脱落。
池白榆呼吸一滞,捡起地上摔晕了的小棕熊,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这血池的四周是光秃秃的石地,再往远看,便是连绵无际的山脉。
她的心跳得厉害,还没忘记冷静思考。
这里应该就是述和说的罪域了。
奇怪。
那些孽枝为什么要把她拖到这儿来?
刚才那些孽枝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对述和变出的小棕熊都没出手。
是有谁从中作祟吗?还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引来了孽枝。
她正想着,忽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动静。
池白榆顿住,转身。
身后的血池正剧烈翻涌着,在她望过来的刹那,突然甩出一条血红色的“长鞭”,朝她直直打来。
她反应也快,余光盯准身旁的一块巨石,提步就往那儿躲去。
“轰——!”血鞭砸落在地,将她方才踩着的几块石头打得四分五裂。
而她刚躲过血鞭的攻击,便踩着了什么。像是截木头,不过比那柔韧一点。
她尚未看清是何物,就听见一声痛哼。
池白榆勉强稳住身子,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踩着人的腿了。
是那雪妖。
但又不像。
那头雪白的长发,眼下变成了乌黑色。
第103章 第 103 章
池白榆刚看清楚他的模样, 就感觉有一股冷冽气息冲着前额袭来。
短短几秒钟内,她眼睁睁看见眼前的空气迅速扭曲、变形,最后凝结成一柄手指长短的冰凌, 正朝着她的额心,只差了不到一厘米。
仿佛下一瞬就会穿透她的脑袋。
她登时有种被枪指着头的错觉, 寒意袭上脊背,连头发丝儿都冒着冷气。
“你是谁。”躺在地上的雪妖冷声问道。
池白榆僵硬转过眼珠,看他。
他平躺在地,气息微弱。
从地底长出的孽枝紧缚住他的四肢, 限制了他的行动。
而他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不少血洞, 不像是刀剑扎出来的, 伤痕比那要更圆润一些。
她猜或许是从血池甩出的血鞭弄出的伤口。
也是此时,她才发现他不光是头发变成了黑色, 原本银白的长睫, 浅色的瞳仁也都变得乌黑,使他看起来与之前几乎是两模两样。
而他看向她的眼中, 尽是漠然。
池白榆一时连手都不大敢动,就怕这人放任冰凌刺穿了她的脑袋。
她竭力忍下惧意,强迫自己微蹙起眉,尽量摆出副不耐烦的神情。
“你不记得我了?”她的语气近乎质问, “我是锁妖楼的狱官,之前在三号房里分明见过,还有在惩戒室里, 我们也见过一面。别告诉我你一直闭着眼没看见,那会儿你还和我说过话。”
“撒谎。”雪妖冷冷挤出一句, 冰凌靠得更近,几乎要贴着她的额头。
他言语吝啬, 态度却明显:要是她再胡说,这冰凌便会刺进她的脑袋。
“我跟你一个妖囚撒什么慌?我图你什么,要你拿钱财来贿赂我吗?这地儿拿了钱也没处用啊。”
话落,那冰凌彻底挨上了她的前额。
他还是没信她。
额心传来阵彻骨的寒意,他虽没刺伤她,可那冷意在眨眼间就没入了头中,冻得她浑身一抖。
寒意激生出微弱的刺痛,池白榆眉头更蹙,索性揪出怀里昏迷的小棕熊往他身前一递。
她道:“你不信我,总能闻出妖气吧?这东西是述大人变出来给我的,我还能偷了他的东西骗你不成?”
雪妖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那小棕熊。
他的确感觉到了述和的妖气。
眼微动,他看向她:“你是狱官?”
池白榆点头,还反问一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雪妖未应,环视着四周。
“这是哪儿?”他问。
“罪域。”池白榆说,“你犯了错,正在此处受罚。我奉述大人的命令,来这儿清理多余的孽枝。”
雪妖又将视线移回她身上,与此同时,她额前的冰凌倏然散作冷雾,没一会儿就消散不见。
池白榆勉强缓了口气。
这是信她了吗?
而似乎催动那柄冰凌就消耗了雪妖不少气力,他闭着眼喘息一阵,再才抬眸问道:“述大人是……述和?”
“自然。”
“还有伏雁柏在看守着此处?”
“对了。”
“我被关押在八号房间里。”
“你这不全都记得么?”
“那我的名字……可还叫银无妄?”
“这我哪知——等等,你叫银无妄?”池白榆凑近看他,像要将他盯出个好歹似的,又在掌心里匆匆写了遍,“是这几个字?”
雪妖冷眼看她:“有何不可吗?”
“没,挺好。”池白榆蹲在他身边,抵在膝上的手撑着脸。
真没想到啊,她竟然在这儿遇见了这人。
这人可以算得上是原著里的线索人物了。
银无妄,原著男主的师尊。
而男主之所以会跟其他两个小伙伴一起冒着危险云游四方,也正是为了寻找从开篇就失踪不见的师尊。
不过他到小说结尾也没找着,只在极北雪巅的冰川里找到了银无妄留下的冰碑。
看过碑文后,男主就此放下心结,快然离去。
可倒好,现在她一下把原著的进度条给拉到底了。
虽然她挺好奇银无妄到底在冰碑上写了什么,不过她也不打算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
要是说了,他再问她是从哪儿知道的,跟主角团又是什么关系,那该怎么办。
到时候还得想方设法地拿胡话糊弄过去。
麻烦,还危险。
而银无妄虽然已经信了她是狱官,可似乎仍不相信她会出现在这儿,又再三追问:“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有何目的。”
他一股脑儿抛出好些问题,池白榆一个都懒得回答。
“你还是省些力气吧,我看你也快撑不住了。”话落,她又听见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她撑着眼前的大石块,起身往外看了眼。
不远处的血池又在翻涌,凝出几条足有膀子粗、百米长的血鞭。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呛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烂的恶臭。
那几条血鞭挥舞着,眼见着又要发动攻击。
池白榆毫不犹豫地往后退了步:“你继续在此处受惩吧,我得走了。”
这血鞭落在他身上,就算扎出十好几个洞来他都能活。
但她能吗?
一鞭子就能帮助她迎来新生了。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她拔腿就往远处的山林跑去。
她也仔细想过,先躲血鞭,等小棕熊醒了,再跟它商量离开的法子。
方才被拽进这儿之前,小棕熊提醒过她,说是这些孽枝不会伤害她。
换条思路想,它了解这些孽枝的脾性,那说不定也知道怎么离开。
但一步还没迈出去,便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裤脚。
池白榆被迫一顿,垂眸。
地上翻出越来越多的孽枝,几乎将银无妄的四肢捆死,甚而穿透了他身上的那些血洞,紧缚住他的身躯。
“你去何处。”他问。
“这不该你问,你安心在此处受惩吧——松开。”池白榆往血池睇一眼。
越来越多的血鞭翻涌而出,水草一般在池子里挥舞着,好几条上面还挂着血淋淋的残肢。
好恶心。
她紧蹙起眉。
就算不打中她,但凡挨上一下她都得吐出来。
银无妄微闭起眼,吃力喘息着,那冷冰冰的脸上也隐见痛色。
“我不知晓为何会受惩,该受惩的也并非是我。”他道,“况且这些孽枝出了问题,若再继续,恐要命丧于此。”
“那这应该是你的命不好。”池白榆突然冒了句。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
半晌,她补了句:“你刚才还能拿冰凌对着我,现在就不能直接将那血池冻住?”
“身处罪域,几乎会被封住所有妖气,仅剩分毫,与凡人无异。”银无妄顿了瞬,“况且你是为清除孽枝而来。”
言外之意,就是他身上的孽枝也得清理掉。
“是,不过述大人说了,我想清理哪处就清理哪处。”眼见着一条血鞭已对准他俩所在的方向,池白榆再不犹豫,躬身就用剜心刀割开了那块裤脚,“我要是干涉刑惩,只会引来更多麻烦。要是被述大人知道,那下次躺在这儿的就是我了。你谅解谅解吧。”
最后一点布料被割开,池白榆转过身,却陡然听见他问:“你要何物。”
她一顿,看他。
孽枝还在迅速生长,已将他裹住了大半。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仿佛那些滋长的孽枝也抽走了他的气力。
他道:“若述和责怪,尽可找我。若有所求,亦能相助。”
看来真的会死啊。
池白榆打量着他。
她记得原著里男主曾提起过,说是他那师父年纪虽小,性情却是他见过最为冷淡的人,平日里寡言少语,向来不问世事。
“可我该如何信你?”池白榆道,“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可你似乎过一阵就会忘记之前的事,我现在救了你,待会儿你又拿着冰凌对准我,那我岂不是害了自己。”
“并非忘记。”银无妄气息微弱,语气仍淡,“此事难与你解释,但至少在这罪域当中,不会有旁人出现。至于往后……你若不放心,大可以留下印记。往后见得印记,便知是我。”
池白榆握紧袖中匕首,道:“之前我遇着你时,你是白发。”
“嗯。”
“若真有什么印记,他不会知道?”
“不会。”银无妄眼一移,瞥向右边的血池。
有巨石遮掩,他仅能看见一部分。
翻涌的血水里隐见断肢残骸,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烂肉。
他紧蹙起眉,厌恶移开视线。
丢了性命于他而言,并不足以畏惧。
但绝不能死在这等秽物手下。
见她迟迟不应,他索性再不开口,开始将妖气聚于右掌,打算就此了结。
但忽地,已走出几步的池白榆又蹲回了他身边。
她问:“该留什么印?用笔写你一擦就掉了,印章也是。”
右掌的妖气散去,银无妄微蹙起眉:“不懂刻印……你是凡人?”
池白榆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用妖气刻印吗?
“不是。”她忽悠他,“我也是妖,但是来这儿以前被夺走了妖气,现在也跟凡人差不多了——这样,你剩下的妖气够用吗?”
“要如何。”
池白榆露出一点刀尖,没叫他看见剜心刀的全貌。
她道:“你把妖气注入这上面,我用刀刻。”
“荒谬!”银无妄神情冷然,“你当本尊是何人,岂能容得你胡作非为!”
“你当本尊是何人。”池白榆学着他怪声怪气地说了句,“现在知道摆谱了,是你说要刻印的,这会儿又来说这些,着实没意思。还本尊,你该不会还收了徒弟吧,你徒弟知道你这么言而无信吗?”
她专挑着他的痛处戳,越说,他的脸色便越发冷然,跟覆着冰霜差不多。
“还真有啊?”池白榆道,“我要是你徒弟,我——”
“刻。”
“什么?”
“印记。”银无妄送出一缕妖气,凝在她的刀尖上,冷冰冰挤出一字,“刻。”
池白榆盯着那跟结了冰似的刀尖。
想要的已经到了手,她也再不客气,微躬了身,一手压在他的腹部。
她的手陡然压上,银无妄的眼底划过一丝慌色。
“你做什么!”
“刻印啊。还是说你想刻在脸上?脖子上?又或手上?”池白榆掀开他的衣服,将刀尖对准了他的腹部右侧,“还是刻在不见人的地方为好,你说是么?”
第104章 第 104 章
孽枝犹如从地底长出的藤蔓, 看着干枯细瘦,却又韧性十足,渐将银无妄缠紧。
一开始还仅是四肢, 但转眼间,他的脖颈、身躯也有孽枝攀上, 绳索般束缚着他的行动,就连头都难以抬起。
但他清楚感觉到,有冰冷的刀尖抵上了腹部。
瞳仁微扩,他下意识想用妖术割断孽枝。可送出的一缕妖气仅凝成了薄薄的一片冰刃, 还没挨上枝条, 就消融在灼热的空气中。
倘若方才没把那缕妖气给她……
他紧蹙起眉, 试图直接挣脱孽枝。
池白榆道:“你别动,这刀有些快。”
她轻巧地挑开他的腰间带钩, 刀尖拨开松散的衣物, 又顺着那轮廓明显的薄肌游移。
“别急,先挑个合适的地方。”刀尖上还凝着霜雪, 划过他因呼吸而微动的腹部时,留下了道道湿冷的印痕。
她手上没使多大劲儿,刀尖划过,并不疼, 反而磨出一点不明显的痒意。
银无妄呼吸更促,被孽枝紧缚住的手已攥得指节发白、青筋毕露。
她迟迟不落刀,这痒意就成了种折磨。他只能尽量分散着注意力, 斜眸去看血池。
方才要攻击他俩的那条血鞭,在她蹲下了身躲在巨石后, 又收了回去。
但这会儿池中血鞭已如条条长虫般开始疯狂蠕动,每条血鞭的顶端更是长出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通红眼睛, 正四处巡视着。
或是眼睛没用,其中一两条血鞭竟幻化出人脸,在腥臭难闻的血味中捕捉着他俩的气味,在沸腾的声响中辨着异响。
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意识到这点,他紧闭起眼,冷冷道:“若要动手,何不干脆行事。”
“别催,快了。”池白榆也注意到血池的变化,再不犹豫,将刀尖对准他的右腹,缓慢刺进,再往下一划。
她还没见过比他更白的人。白皙的皮肤上刺出一道血线,恰如雪上寒梅,颜色秾丽,却又不艳,反而仍是清冷冷的。
腹上传来一线刺痛,银无妄反倒略松一气。
如今他身上的伤口不少,多一道也无妨。
但正当他要开口让她清理掉孽枝时,竟又落下一阵刺痛。
他微怔,登时拧眉:“你做什么!”
“刻印啊,你别动,免得我写歪了,还得换个地方重新写。”
写?
银无妄察觉到不对劲,在她落下第三笔时,他道:“你写什么?住手!休得放肆!”
他看着年纪轻,说话却格外古板老成,活像个小古董。
池白榆按住他乱动的身躯,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让我刻的,现下刻了一半又要叫停。”
“你也不曾说过——”银无妄住声,冷然的眼里见着怒意,又有羞愤。
但脖颈上的孽枝越缠越紧,他渐连气息都挤不出了。雪白的面容涨出淡淡薄红,颈上经脉鼓跳,显出刺目的青色。
趁这空当,池白榆继续刻着印。
这差事其实也不简单,毕竟是拿刀往活人的皮肤上刻字。
好在她适应得快,他的身躯又被孽枝拘着没法动,很快就利索刻完了印。
那方,血鞭化出的人头突然越过巨大的石块,盯准他俩。
血鞭晃了两下,顶端的人头消失不见,随后倏然朝他俩袭来。
池白榆收了匕首,从袖中取出白瓷瓶,倾倒出驱邪药水。
而银无妄此时已快窒息,头昏耳鸣间,他再听不见任何声响。眼皮勉强撑起一点,趋于涣散的视线落在那血鞭上。
眼见着那血淋淋的东西快速逼近,其上还粘附着一些碎肉骸骨,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从心底漫上,几欲将他的意识吞没。
好恶心。
他紧闭起眼,右手指尖送出一点微弱的妖气,凝成薄薄的冰刃,紧贴在手腕处。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再难忍受,终将冰刃缓慢刺入腕部。
但就在利刃割开皮肉的刹那,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突然解开,灼热的空气一下涌入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着。
与此同时,有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跑啊!愣着做什么,还把眼睛闭着,睡着了不成。”
他被拉拽着踉跄起身,刚往前走几步,就有血鞭打下。
那血鞭恰好落在他俩方才待的地方,将那快有人高的巨石一下劈得粉碎。
碎石飞溅在身上,竟也使得他清醒些许。眼前漂浮的黑影逐渐消失,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人的身上。
不比方才有意作弄他时的轻松,眼下她的神情紧凝许多,也不再四处乱瞟,而是盯准了一处快步跑去。
跑动间,他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发现前方有一处高坎,底下隐约可见松软的草地。
他倏然回神。
她该不会——
池白榆:“我松开了,你自己跳,免得两人一块儿摔了。”
话落,她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跃下高坎,又贴着石壁蹲下,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银无妄暗自懊恼,平日里有妖力时,他何曾这般狼狈不堪过。
但眼下不容他多想,眼见血鞭就要落下,他也紧跟着跃下高坎。这一跳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几乎给耗了个干净,他靠坐在石壁边,忍着眩晕感不住低喘着。
血鞭打在他俩头顶的石壁上,敲下阵阵碎石。
灰尘飞扬,池白榆拂净头顶的落灰,又从怀里揪出小棕熊,抖了两阵。见它没死,才又放心大胆地塞了回去。
勉强缓过气候,银无妄后知后觉地记起一事。他散开被她系得乱七八糟的钩带,看了眼还在作痛的右腹。
却见上面刻了个血淋淋的“池”字。
他恼蹙起眉,睨她:“此为何意?”
“哦,就是我的——”池白榆一顿,改口糊弄道,“池啊,刚才看见血池陡然想起来的,毕竟你给的承诺是在那血池子旁边说出口的。再者池里有水,也代表脱了口的话就跟水一样,收不回去了,你得守诺。”
她胡诌了一顿,银无妄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这理由便是听着再合理,也压不下他此时的羞愤。他只恨不得拿了她的刀,将这块皮给剜了。
但思及自己说过的话,还有方才她拉开他的举动,他终是忍下不言。
池白榆看了眼远处的山林,道:“暂且在这儿躲一会儿,等它醒了,再作其他打算吧。”
他俩没等多久,小棕熊就晕晕乎乎地醒过来了。
听她说要离开这儿,它却道:“要先找我。”
池白榆有些懵:“你不就在这儿吗?”
小棕熊摇头:“在这儿的只是一部分。先找‘我’,离开罪域的钥匙在‘我’身上。”
池白榆突然反应过来:“先找述和?”
这小棕熊是述和变出来的,所谓的“我”,也很可能是在说他。
果不其然,它严肃点头。
“那你能不能感知到述大人在哪儿?”
“大概。”小棕熊又看了眼旁边血糊糊的银无妄。
那一瞬间,池白榆竟从一张熊脸上看出了毫不遮掩的嫌弃。
“不带他。”它道,“伤得重,累赘。”
银无妄冷沉下脸,没理会它,而是看了眼池白榆,一字一句道:“别忘了你刻了什么东西。”
小棕熊没听懂他的话,却敏锐察觉到异样。
只是不等它提起,便听见池白榆说:“要不还是带着吧,多个人也能多个帮手。”
它思索着,又见她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污。
“先去清灵池,可以洗去污血。”它停顿片刻,“顺便疗伤。”
按它所说,穿过这片树林便能到清灵池。这血池的血,用一般的水根本洗不掉。粘附在身上,一旦时间久了,还会灼伤魂魄。
而清灵池的水有奇效,既能洗净血污,又能疗伤。
虽然它说只要穿过树林就能到清灵池,但放眼望去,这林子根本瞧不着边际。
不光大,林中还弥漫着湿冷云雾,冻得人发颤。
池白榆索性将小棕熊抱进怀里。它的一身皮毛蓬松暖和,跟抱了个暖手袋差不多。
那小棕熊也承袭了述和的脾气,懒懒散散地窝在她的臂弯里,两只爪子抱着她的胳膊,为她分担了些压力。
而银无妄本来就是雪妖,不惧寒冷,只不过伤得重,走得慢了些。
而且腹上的那块刻印也在作痛。分明伤得不重,可那痛意竟来得比其他伤更明显些,像是有烈火炙烤着,令人灼痛难耐。
银无妄捂住右腹,隔着衣衫,仿佛也能摸着一点黏腻的血。
他看向前方的池白榆,见她还在拿树叶子逗弄那只打瞌睡的熊,原本不展的眉也蹙得更紧。
刻了这般叫人难堪的印记,转头便忘了吗?竟还在逗那只连眼皮子都懒得睁的臭熊?
他抿紧唇,不悦移开视线。
池白榆顿住,打了个寒噤。
小棕熊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问她:“怎么了?”
“没,刚才有点冷。”池白榆摸了下发寒的后颈。
也是这时,她忽看见不远处有一道鬼影。
这林中的树木大多笔直干瘦,树干都为苍白色,连树上长的绿叶也像是蒙了层厚灰。
而那鬼披了件血红色的外袍,在这树林间格外显眼。
看不出是男是女——它的头掩在血红的帷帽下,仅露出湿漉漉的发丝。
它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不过离得太远,瞧不大清是何物。
就池白榆这段时间的经验来看,半路撞鬼准没好事。
她当机立断道:“绕路。”
但跟以往一样,一旦被鬼盯上,便再难摆脱。
他们有意绕开,没走多远,就又看见了那道血红的影子。
“……”干嘛这样黏人啊!
她正想说再绕,余光却瞥见银无妄的那件白袍都快被血给染透了,脸也苍白得吓人。
思忖片刻后,她转回步子:“直接从这儿过吧。”
反正跟鬼打交道也不是头一回了。
“小心。”怀里的小棕熊突然开口,“阴气很重。”
池白榆微微点头。
也是走近了,她才终于看清那鬼的模样。
仍然辨不出男女,脸很白。但跟银无妄不同,那种白像是在水里泡了许久的肉,一股发腻的死白——跟她之前在恶鬼林里撞见的水鬼差不多。
而它的嘴唇又是血红色的,眼睛也是,眼眶中通红一片,瞧不见瞳仁。
至于它捧着的东西……
池白榆扫了眼。
是把血红色的梳子,梳齿很尖,她怀疑要是拿这梳子梳头,得把头皮都给梳下来。
那张血红的嘴跟虫子一样微微蠕动着,似在说话。从它身旁经过时,她听见它在哼歌——
“发儿顺,水儿冷……应声,心慌慌……脂粉头油……脂粉头油……”
它哼得断断续续的,听不明确,声音也奇怪,像是被毛刷刷过一样。
还有它的眼睛,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明明没有瞳孔,池白榆却总觉得它在盯着他俩。
她听得心慌,伸手便捉住银无妄的胳膊,拉着他快步往前走。
但就在她加快脚步的同时,她听见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随即,那鬼竟跟在了他俩身后,嘴里还在念着:“脂粉头油……”
第105章 第 105 章
哼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混着股浓烈的血腥臭,一并袭上。
池白榆只觉背上冷飕飕的,不由得闭了下眼。
够了!
别唱了!
也在这时, 那鬼突然停下。
它抬起干瘦白腻的手,捉住一绺湿漉漉的头发, 缓慢往下梳着,嘴里还在哼:“脂粉头油,得来不愁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池白榆总觉得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更重了。
不光是气味有变化, 她的腿也变得沉重许多。方才还走得轻快, 这会儿却跟灌了铅似的, 须得费大力气才能迈出一步。
还有肩,像是沉甸甸压着什么, 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
她垂眸看了眼。
腿上也没东西啊。
她又看向银无妄, 见他微低着头,似也走得吃力。
“是不是有哪儿不对劲?”她问。
不等银无妄应声, 她怀里的小棕熊就不安地扭了两下身子,说:“阴气好重。”
说话间,那鬼又随了上来。它仍是像之前那样捧着梳子,不过上面沾了些冷湿的水。因着梳子通红, 看起来竟跟黏了血般。
“……水儿冷,心慌慌,求得脂粉抹印堂, 求得头油擦脊梁。”它断断续续地哼吟着,像是影子那般紧跟在他俩身后。
银无妄眉间微蹙, 感觉到四周的阴气越发浓厚。他想开口提醒,可后颈就跟压了千斤重的石头一样, 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连话也说不出。
没一会儿,身后鬼再度停下。
它嗤嗤笑出声,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俩,又挑起一缕湿发梳着,嘴里哼吟:“印堂亮,脊骨仰,心儿入肚肝入肠……”
池白榆抬起腿,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像是有人抓着她的腿,不让她往前走一样。
身上也好重。
她吃力地喘了口气,使劲儿抬着胳膊,以免怀里的小棕熊滑落在地。
许是太过难受,她的呼吸也变得越发艰难。
一旁的银无妄伤势太重,这会儿步伐已经开始踉跄,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了。
池白榆紧闭起眼,喘息的同时竭力想着办法。
忽地,她记起什么。
孩儿眼!
之前她去沈见越的房间里观测过阴气后,就把孩儿眼留在身上了,没给伏雁柏。
思及此,她费劲抬起胳膊,在袖袋里翻找着。
身后,那红衣鬼已经梳完了最后一道,开始缓步往前。
这回它没捧着梳子,而是紧攥在右手中,晃晃荡荡地往前:“不够,不够……要再多些。”
池白榆也在此时翻出了孩儿眼,举起,对准了眼睛。
隔着晶莹剔透的珠子,她终于知道他俩为什么走不动了。
全是鬼。
偌大的森林里,密密麻麻都是鬼影,且都吊在树上,睁着一双外鼓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俩。
不光树上,地面也有灰瘦的胳膊伸出,抓住了他俩的腿,使他们没法走动。
两边还站着许多鬼影,挽着他们的手臂。
更有些瘦小的鬼影直接爬上了他俩的背,紧紧箍着脖子。
陡然看见无数鬼影,身前还有个与她面对面站着的,池白榆险些被吓得丢了魂。
她急促喘息两阵,勉强平复下心绪,又在重如擂鼓的心跳声中,缓缓转过身。
身后,那红衣鬼也变了副模样。
它哪是穿的红袍,分明是没了覆在外面的人皮,露出血淋淋的肉来。眼珠子圆鼓鼓的,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俩。
它手里拿的也不是什么梳子,而是把弯刀。弯刀上黏着淋漓鲜血,不断滴落在地。
扒着他俩的小鬼,正不断从他俩身上捋下血,再用双手捧着跑到那红衣鬼面前,将血浇灌在弯刀上。
而它用“梳子”梳头,也只是为了将血抹得均匀。
但随着小鬼捧去的血越来越少,它也懒得再捧起弯刀接血,始终用双圆鼓鼓的眼珠子盯着他俩,嘴里喃喃:“不够啊……不够啊……”
刚一看见它,池白榆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场面实在太有冲击性,以至于她半晌没喘上那口气儿。耳畔有嗡鸣声,眼前也飘了黑影。
她及时掐了把手,强迫自己回神,脑子则飞速转着。
快想想办法!
她使劲儿掐着掌心。
这鬼看起来完全是想直接拿刀砍了他俩啊!
总不能真让它拿他俩的血来磨它的刀吧?
等等。
血?
她微怔,视线忽一转,看向一旁已经微躬下了身的银无妄。
比起她,他身上的鬼明显要多得多了。
所以是冲着血味来的吗?
意识到这点,她登时屏住一股气,竭力脱下外袍,又远远掷开。
果然,原本扒在她身上的鬼全都跳到了那件衣袍上,收集着上面的血气。
她尝试着抬了下腿。
能动了!
见这法子有效,她忙伸手去扯住银无妄的外袍。
“快,把衣服脱了!”她催促道。
银无妄勉强抬起眼皮,向来冷然的视线中见着错愕。
“你!”
但他身上扒了太多鬼,压得他动弹不得,根本没法阻止她。
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衣袍一卷,丢至远处了。
下一瞬,他身上的鬼也大都相继窜向那处。剩下一些还扒在他的伤口附近,不过已经好上许多。
余光瞥见举着弯刀的红衣鬼已经走至他俩身后,池白榆再不犹豫,踢开脚边的鬼手,拉起他的腕子就往前跑。
“别让那鬼追上!”她道。
也是此时,银无妄发觉那股限制着他行动的沉重感缓解了许多。
意识到是跟脱了外袍有关,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自己会错了意,既觉羞恼,又觉烦闷,最终也没说出句话,只跟着她往外跑着。
小棕熊从她怀里挤出来,抬着双圆溜溜的漆亮眼睛看着他,吐出一句:“倒也不用担心你怕冷,袍子脱了你还有脸挡着,比那厚实多了。”
银无妄紧蹙起眉,到底没说出话,唯有半掩在乌黑发丝里的耳尖透红。
两人屏息凝神,足跑了小半时辰,终于跑出了森冷阴寒的树林。
一路上池白榆就没敢把孩儿眼往外拿,不知者无畏,她就当根本没什么吊死鬼了。
跑出树林,前方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低起伏的原野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清澈水域。天际也不再是红通通的一片,而是万里无云的蔚蓝。
此时无风,那些水域看着便如明镜般,无波无澜。
池白榆停下,松开银无妄的手。
以防他跟丢,她基本拉了他一路,掌心里握出了层层薄汗。
身上也热得慌,嗓子眼儿都又干又热。
她胡乱擦了把额上薄汗,又拿袖子扇着风。
“哪块是清灵池啊?”她问。
小棕熊慢吞吞站起,不知从哪儿掏了块帕子出来,站在她的肩上替她擦着汗。
“都是。”它道。
都是?
池白榆松了口气。
幸好没有什么“从这些水池子里找出真正的清灵池”这种把戏。
她又取出孩儿眼,谨慎观察起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一只鬼了,才看向一旁低喘着气的银无妄,指着最近的一片水域对他道:“你就在这儿疗伤吧,我再往远走一点。”
经过方才的跑动,银无妄身上的伤情恶化不少,又没有妖气治愈,此时已是强撑。
但见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道:“你在此处,我去其他地方。”
“别。”池白榆实话实说,“你身上的血太多了,不快点洗干净,又得招来鬼。”
银无妄:“……”
不等他搭声,池白榆转身往远处走:“到时候还是在这儿见,估计得要一会儿,衣裳也得洗。”
路上,她拿着孩儿眼四处观望,以防有鬼找来,最终挑了个偏僻幽静些的水池。
方才她跑了一路,本来热得很,但现下一停,反而又觉得冷。
她蹲在清灵池旁,用手探了下水。
竟是暖和的。
不光如此,见效也奇快——方才她拉着银无妄,手上沾了些血,但现下刚碰着清灵池的水,那些血污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么神奇?”她问,“能带些走吗?”
小棕熊:“清灵池的水是受土地蕴养,一旦离了此处,便与普通的水无异。”
“可惜了,我还以为放在外面也能用。”池白榆解开中衣的系带。
原本还懒洋洋躺在她怀里的小棕熊突然站起身,跳下去,再往地上一坐,背朝着她。
她一顿:“你怎么了?”
“无事。”它严肃道,“不当看。”
“你不是只小熊吗?讲什么人的规矩,况且泡在水里你能看见什么?”池白榆将它揪起来,使它面朝着自己,“咱俩可以一块儿洗——你身上也沾了好多血,方才还被鬼抓过。”
“不行!”小棕熊在半空晃荡着。
它看见了,到时候述和将它收回去,他便也知道了啊!
但它还没开口解释,池白榆就已经把它放回地上。
“逗你玩儿的,你也可以另挑个地方洗一洗。”她抽出系带丢进池子里。
小棕熊及时转过身,“啪叽——”一下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地上。
“我先在此处守着。”它道。
池白榆挑的这处水池旁边还连了个小水洼,她下了水,将衣物等全泡在那小水洼里。
“守什么?”她举起孩儿眼,眯起一只眼睛观察着四周,“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连只蚊子都见不着。”
再三确定周围没鬼影,她往水里一扎,又探出半颗脑袋看它。
小棕熊摇头:“其他人也有可能来此处。”
“谁?鬼吗?”
听见身后的阵阵水声,小棕熊将脑袋低了低,说:“不是,此处既然是用来疗伤的场所,便也连接着其他罪域。若有其他妖囚在罪域受惩,又知晓这地方,也有可能过来。”
话音刚落,池白榆便听见一阵微弱的响动从不远处传来。
第106章 第 106 章
听见那声响动, 小棕熊没什么反应——它背朝着清灵池,只当那声响是池白榆弄出来的。
池白榆却倏然转过身,游至一块石头旁边, 谨慎探出脑袋,往声源处看了眼。
一片片水池如同大小不一的明镜, 镶嵌在高低起伏的野原间,像极草甸湿地,不过地形比那崎岖许多。
隔着嶙峋怪石,她看见近处的几片水池一片平静, 什么东西都没有。
是鬼吗?
她拿过放在清灵池旁的孩儿眼, 眯起一只眼四处观望着。
周围一片安静, 看不着哪怕丝毫阴气。
也不是鬼。
那声响是从哪儿来的?
她放下孩儿眼,重新缩回池中, 一动不动。
足等了约莫一刻钟, 仍无声响。
她这才任由自己往池中滑去,屏了呼吸将整个人都泡进水里。
池水清澈, 逐渐将她身上的血污一点点洗净。就在屏着的一口气快要耗尽时,她又听见了一阵异响。
像极气泡炸裂的声音,不过池水隔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恰好气息耗尽, 她浮出水面,拿过一旁小棕熊事先准备好的帕子擦了把脸。
身上再无血味,一旁小水池里的衣服也都被池水洗净。缓过那阵气后, 她再度屏息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这回没等多久, 她便听见了声响。
像是鱼在吐气泡,声音很小, 且还是从先前那方向传过来的。
池白榆看了眼小棕熊。
它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块胰子出来,这会儿正坐在水池旁边耐心搓洗布帕。随着它手里的搓洗动作,两只半圆状的熊耳朵时不时就往下一压。
“……”哪来的十项全能保姆熊。
又听见那轻微的咕噜声,她收回视线,干脆直接拿了旁边水池里泡着的衣裙套在身上,在腰间简单打了个结,撑着池边的石头爬上岸。
小棕熊听见稀里哗啦的水声,抬头,两只耳朵动了动。
“洗完了吗?”它问。
池白榆比了下。
这小棕熊几乎跟她的一只手差不多大小,要真遇上什么鬼怪,估计一巴掌就被呼没了。
想了想,她道:“没,我再去旁边的池子泡一会儿。”
小棕熊点点头,也不多问,又低下脑袋使劲儿搓起帕子。
池白榆拢紧头发,粗略捋了下水,将暖湿的袖口往上卷了卷。
她绕过足有肩高的石头,这回总算看见了声响的来源——
不远处的一方水池子里,时不时便往上翻涌起一股气泡。
看起来底下像是藏了什么。
岸边似还有东西在动,看不清是何物,仅能瞧见深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没一会儿又消失在水池中。
她抬手握紧保命符,另一手则攥着剜心刀,谨慎往前。
但等她走近,水面却又恢复了平静,再看不着丁点儿气泡,就连那灰色的影子也不见了踪影。
池白榆大着胆子往池中看了眼。
这池子不深,但有一大半掩藏在一块大石头底下,像是汪幽泉。
靠里的部分光线暗淡,瞧不清水下的光景。
没发现异样,她也没了继续观察的打算,而是往后退了步。
不论水底下藏着的东西危不危险,这地方都不能待了,必须马上离开。
她转过身,却只走出一步。
有何物压住了她的裙子。
裙子被拽住的刹那,池白榆心一紧,后背也跟着泛冷。
她迅速看向地面,同时拔出匕首。
但跟她想的鬼怪不一样,压在裙子上的是条深灰色的粗大尾巴。
那尾巴浸了水,原本蓬松的毛发此刻乖顺地贴附在尾身上。乍看之下,活像个锥状的棒槌。
尾巴上面还分布着许多细小的伤口,流出的血眨眼间就浸透了她的裙角。
这条深灰尾巴瞧着莫名眼熟,不过现下也不是多想的时候,池白榆攥住裙角,想把裙子扯出来。
可那尾巴浸了水,沉甸甸的,跟块石头似的压着裙角,根本扯不动。
与此同时,一旁的池中渐浮出道身影。看起来像是趴在水里一样,背朝上,一动不动的。!
该不会又是水鬼吧!
想到水鬼那白腻腻的肉,她也不打算要这裙子了,躬了身,准备直接把裙角割下来。
只是她连匕首都没来得及拔出来,便从斜里伸过一只手,拉住她的腕子。
她登时失去平衡,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一声低叫,就摔入了水中。
恍惚间,她看见了两点幽绿的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那方,正搓洗着布帕的小棕熊听见那声低呼,倏地站起身。
再顾不得其他,它一下越过偌大的水池,三两步绕过嶙峋怪石。
待看见安稳泡在池子里的池白榆了,它才勉强放下心。
“出了何事?”它问。
“用不着担心,就是没穿鞋,踩在石头上面滑了下,摔水里了。”池白榆捋了把脸上的水,将湿漉漉的头发顺至耳后。
她脸上平静,心跳却尚未平复下来。
她就说!那尾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原来是沧犽那大尾巴狼!
她动了下腿,只觉踩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应该是他的背。
刚才事发突然,听见小棕熊跑过来的声音,她干脆将他的头往下一按,再就势踩进了水里。
好在他应该是受了伤,没多少反抗的力气。
小棕熊点头:“你先泡,我去把鞋拿过来。”
“不用。”她说,“鞋子是湿的,穿着也不舒服。”
话落,她感觉一片温热圈住了她的踝骨。
哪怕看不见,她也能猜到是沧犽的手。
他握得很紧,指腹微碾着骨头,似作催促。
但小棕熊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还剩了些妖气,应该可以将鞋子弄干。”它顿了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动了两下耳朵,“还有衣服,需要一并弄干吗?”
“好。”池白榆点头言谢,身子往下沉了沉——概是沧犽在水里憋不住了,正在拽她的腿。
“那你何时给我?”
“什么?”
“衣服。”
“哦,对,是得给你。”池白榆撑着石壁,勉强维持住平衡,另一手指了下前方的一块高大石头,“待会儿我放那块石头上面,你来取,可以吗?”
小棕熊颔首应好,又“啪叽”“啪叽”地走了。
等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池白榆松了口气。
还好她反应快,差点就被发现了。
不对。
她突然怔住,面露疑色。
干嘛要藏着掖着?
小棕熊之前就说了这里连接着其他罪域,很可能有知晓这地方的妖囚来此处。
依这情况来看,沧犽出现在这儿不挺正常的吗?
那她在藏什么?
她神情严肃地挠了下面颊,深思。
都养出了这种本能反应,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了。
但现在突然冲过去和它说沧犽在这儿,岂不是更奇怪。
在她进行有限的自我反思时,水底下的人松开她的腿,一下浮出水面。
他低喘着气,原本蓬松的狼尾头被水泡得软塌塌的,再配上那对狼耳,使他看起来活像只淋了雨的野狗。
跟他的尾巴一样,他身上也受了许多伤。都是些细小的伤口,但瞧得出伤得很深,稍一动,就有血水涌出。
不过眼下是在清灵池,那些血无声无息便消融在池水里,连他身上的伤口也在缓慢愈合着。
“小池大人,”他抬起眼帘,苍白的脸上带笑,声音很轻,“没想过会在此处相见。”
“述大人让我来清理孽枝。”池白榆顺便打探了句,“你看见他了吗?”
“不曾。”沧犽眼一斜,瞥向小棕熊适才离开的方向,“大人这是寻了个什么宝贝,竟还不舍得让人看上一眼。”
“暂且不聊这事——你怎么在这儿?”
沧犽倚靠着石壁,甩了下脑袋,将头上多余的水全都甩开。
他的呼吸分外急促,语气却有些虚弱,笑道:“不小心掉进了一条河里,被水冲到了此处。”
这清灵池竟还连接着外面?
池白榆疑道:“当真?”
“如何敢欺瞒大人?”沧犽煞有介事地指了下掩在石头底下的那片池水,“那底下藏着条暗河,一路飘过来,险些溺死在里面。”
话落,他靠着的那块石壁突然掉下些碎石渣。
池白榆听见这细小声音,看过去。
却见有何物破开石壁,从里面钻了出来。
像蛇,不过动得极快,转眼间就窜出一长条,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缠上了沧犽的胳膊。
她也在此时看清了那东西。
原来是孽枝。
不光是胳膊,她还看见水下也有褐色长影蹿过,飞快缠住了他的腰腹、大腿。
很快,沧犽就被这些褐色枝条限制住行动。
他倒是笑得朗快:“看来在这破地方,果真丁点儿错都不能犯。”
池白榆也反应过来,刚才他说的掉进河里,再顺着暗河飘到这儿来,完全是唬她的假话。
他八成是知道这地方,专程过来疗伤的。
而他置身罪域,撒谎也算得罪行,所以才会长出孽枝。
这样看来,银无妄那时候长出的孽枝,估计是因为对她起了杀心了?
见他被孽枝紧紧扶住,她道:“那不正好?帮你纠纠乱说话的毛病。”
“怎能算得毛病?”挣脱不开,沧犽索性就势倚靠在石壁上,任由孽枝生长,“不过说些玩笑话罢了,我还以为小池大人会跟着笑两声。”
“……这谁笑得出来?”池白榆朝岸边游去,分神睨他一眼,“你要真是从暗河里飘过来的,指不定得有多难受。劫后余生的人摆出来聊两句也就算了,还能甩掉些阴影。至于旁人,死里逃生的事岂能随便说得?”
沧犽闻言,笑意微敛。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仅有沉在水底的尾巴慢悠悠地晃了两阵。
不过很快,他便又眉眼带笑,隔着湿淋淋的碎发望她:“大人这是要走了?”
“我也不能随意干涉你们受惩的事,管你来这儿做什么,别来打搅——”池白榆突然顿住。
等等。
这不明摆着是个好机会吗?
她倏地看向沧犽。
或因他再没犯错,这会儿他身上的孽枝已经停止生长了。
他一说谎就长孽枝,那岂不是现成的测谎仪吗?
思及此,她又转回来,慢慢悠悠地游到了他面前。
“上次——就是在白狼镇的衙门里,明明是你让那知县把你关进了地牢里,为何要这样?”她问。
沧犽片刻犹豫也无,只道:“自然是为了养伤。”
“伤”字刚落下,他胳膊上的孽枝就又开始生长,如藤蔓缠树般紧紧缚住了他的右臂。另有一截破开石壁,缓慢缠上他的脖颈。
池白榆扫了眼那孽枝,确定道:“你在撒谎。”
轻微的窒息感袭上,沧犽笑了声:“看来小池大人比我想的还要狡猾。”
“快说。”池白榆从湿漉漉的袖子里取出瓷瓶,晃了下,“这里面装的是驱邪药水,可以清理孽枝。你说实话了,我便救你出来。”
沧犽不欲开口。
但就在此时,那缠在胳膊上的孽枝竟陡生出尖锐的薄刃,深深扎进他的胳膊里。
他疼得闷哼出声,气息也变得急促。
池白榆的目光落在那薄刃上。
难怪他身上有那么多细长的血口。
这应该就是他受的惩罚了,毕竟银无妄的孽枝上就没长出这怪东西。
等孽枝不再动了,池白榆才问:“现下可以说了吗?”
沧犽微微眯起眼,脸上血色渐褪。
半晌,他终道:“小池大人不也看见了?沧棘也在那衙门里,她看我不惯,若知道我受了伤,多半会直接取我性命。在牢里待着,也为避她。”
这倒说得通。
毕竟他们兄妹俩似乎对彼此都有提防。
没见孽枝长出来,池白榆问:“还有吗?”
“没了。”
话落,他脖子上的孽枝倏然收拢,迫得他微微仰起颈。
池白榆:“又骗人。”
沧犽微一叹气,继续道:“她看不惯我,是因为当日狼族都死在了那知县手里。她杀了那帮知县捉狼的道人,得知其中两个道人从无荒派来,便想去无荒派算账。我觉得不妥,拦了她,就此生了嫌隙。”
池白榆点头:“但我问的是你为何要躲在牢里,除了躲你妹妹,再没其他原因?”
“没了。”
又有新的孽枝长出,缠住他的腰身,从枝条上生出的薄刃刺穿衣袍,扎出淋漓鲜血。
池白榆:“你又撒谎。”
沧犽梗了下喉咙,压下痛吟,抬起笑眼看她:“小池大人,这是严刑逼供?”
“不然怎可能从你口中讨到两句实话?”
早知道有这好东西,上回沈衔玉和那道人受惩,她就也该跟着往罪域跑一趟,指不定能挖出多少秘密。
“好疼啊,大人。”沧犽微喘着气,一双幽绿眸子里沉着浅笑,“大人也瞧见了,孽枝未生,叫疼也不算作假。不若饶我一次?”
第107章 第 107 章
池白榆点点头:“看着的确挺可怜的, 那你说实话不就行了?说了实话,又用不着受罪,我也能帮你把这些孽枝清除掉。”
见她不肯退让哪怕半步, 沧犽微微弯眸,往后倚着石壁, 任由那些孽枝上长出的薄刃刺破血肉,扎出刺目鲜血。
显然疼得很——他的脸上渐没了血色,连嘴唇都变得有些苍白。
但他再不开口,仅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宁愿被束缚着受罪也不肯开口解释吗?
那明摆着更有问题了吧。
池白榆审视着他的神情, 越发肯定原有的猜想——
当时他故意在地牢待着, 除了避开他的妹妹沧棘, 八成还为了有意让她看见他的惨样,以此博取她的同情, 让她放下警惕。
至于为了什么……
她不再纠结此事, 而是道:“听闻狼族对待食物也分外专一,可那天我看你果子也吃, 肉也吃,难道说,狼族的食物还有其他说法?”
沧犽微微眯眸,似在无声询问她从何处听来了这些。
可他找到了最为合适的应对法子, 打定了主意不出声。
“……”不说是吧。
不说她也有办法。
嘴巴不说话,但还有肢体语言。
她将湿漉漉的袖子挽得更高,再游至他面前, 抬手。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眼见她伸过手,沧犽笑道, “讨不出答案,便要起杀心么?”
但下一瞬, 她捧住了他的脑袋。
沧犽微怔。
池白榆的手捧在他的脑侧,指尖恰好抵在耳朵的根部。
他的耳根尤为敏感,仅是这样简单的触碰,便引起一阵痒。
耳朵抖了两阵,他下意识想甩开,池白榆却将手压得更紧。
“你是叫沧犽吗?”池白榆问。
沧犽心觉好笑。
竟已怀疑他怀疑到了这种地步吗?
只是刚这么想,他便觉脑袋摆了两下——不是他要摆的,而是她捧着他的脑袋,迫使他摇了两下头。
霎时间,缚在胳膊上的孽枝嵌得更深,扎出的血流入池中,将他周身的池水晕染成一片鲜红。
那阵疼痛来得突然,几令他猝不及防。痛意剧烈,使他的意识都恍惚了一瞬,喘息也更为急促。
“还真有用。”趁着他没回过神,池白榆又挑了最要紧的问题问,“狼妖的食物是人?”
见孽枝收紧的速度变慢了,她又将他的头往下一压,再一抬。
她就这么引着他点了两下头,而原本放缓了速度的孽枝,却又开始快速收拢。
这回他颈上的孽枝也渐生出利刃,缓慢刺入他的喉咙。没过多久,他的唇角便隐见淡淡的血色。
竟然不是人吗?
那他吃什么?
总不可能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再骗着她去帮他种田耕地打野猪吧!
由于他外涌的鲜血实在太多,竟连清灵池都跟不上这速度,池水也被渐染成淡红。
沧犽微张开口,吐息越发虚弱。
不比平时,现下他身上的妖气少得可怜,根本没法支撑他治愈这些伤,疼痛也剧烈到连心脏都似在抽搐。
他吃力抬了眼帘,竟还有气力说玩笑话:“大人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玩死我不成?”
“你要是足够配合,能这样折腾你么?归根到底,还是你自己不对。”池白榆说着,替他拂开额前的碎发。
她的力道实在太轻、太柔,有一瞬间甚而给了他她在安抚他的错觉。
在剧痛面前,这阵温和的安抚实在太有诱惑力。
恍惚中,他又闻到了她的魂魄气息。
比之前更为惑人了。
不光活跃、机敏,还给人以置身高崖边的摇摇欲坠感。
的确危险到让人心弦紧绷,但对于向往野性与刺激的狼群来说,这无异于是最为可口的食物。
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喉咙已干渴到发痒。
食欲正一点点侵占着他的理智,催生着他的尖牙。原本晃晃悠悠搅动着水的尾巴逐渐停下,脊背也微微躬伏起来,明显蓄着力。
可与此同时,有一股更为浓烈厚重的欲望在悄无声息地攀上。
那股欲念来得缓慢,却又难以阻挡,甚而渐渐压下了原有的食欲,使他开始无意识地想,倘若真吃了她的魂魄,那眼前的人也将不复存在,或是成了具行尸般的空壳。
他不免感到惋惜,更有种空荡无依的错觉。
两股欲念明明相缠而上,却又如两条视彼此为敌的毒蛇,仿佛下一瞬就会陷入撕咬搏杀的境地。
他从未出现过诸如此类的心绪,也如面临危险时的直觉般,下意识想要避开。
池白榆也在此时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该不会想吃了我的什么东西吧?”
她问得格外直白,几乎挑破了隔在两人间的薄纸。
但这回不等她摆弄他的脑袋,沧犽便已低喘着开口。
他没说是不是,而仅道:“小池大人多虑了……怎么舍得呢?”
池白榆稍怔。
孽枝没有半点儿变化。
不是在撒谎吗?
不过她也没放下心,毕竟她只想要个肯定的答案——是或不是,而非这样模棱两可的回应。
她正打算再问一遍,却突然听见一点枝条磨过皮肉的声响。
池白榆垂眸,看见他竟攥紧了拳,整条胳膊都在发力,隔着碎裂的衣袖,隐见青筋鼓起。
他竟打算直接挣断孽枝?
胳膊会断的吧!
眼见着他的脖颈被勒出条条血痕,青筋毕露,池白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就算是人体分离魔术,她都有点儿犯怵。哪怕研究过,她也没有表演的念头——她的前搭档倒是跃跃欲试过,还让她来锯,他来当被“解体”的对象,最后被她一句“小心我公报私仇”给堵了回去。
假的都如此,更别提是毫无技巧版的真实现场了。
她转身就打算跑,但身后忽传来几阵绳索断裂的声响,随后一只手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给拽了回去。
她倚靠在了石壁上,对上双幽绿的眼眸。
“小池大人不是好奇狼族吃什么吗?”沧犽重喘着气,另一手也掌住她的胳膊,低垂着头,“现下又是想跑去哪儿?”
“我是想说……能不能换个大点儿的池子说话。”池白榆顿了下,“这水池子都快被你的血给泡透了。”
她说得毫不夸张。
本来清灵池是有净污疗伤的作用,但这池子小,他伤得又实在太严重,血流得多且快。先前流出的血还没净化完,就又涌出一拨,连她的衣服都被血色洇透了。
沧犽还想说什么,但身上的剧痛实在太过折磨人,他已是强撑着保持清醒。
痛意如海潮般涌上,逐渐覆没着他的意识。
他身形微晃,终是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池白榆都已紧绷着神经,做好听他挑明一切的打算了,却见他眼一闭,便倒在了她身上。他的双臂还虚环着她的腰身,脑袋则抵在她的肩颈处,气若游丝。
晕了?
她一怔,手抬在半空,放也不是,扶也不是。
最终她还是扶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推去岸上。
这么大一人压在身上,实在沉得很。
但水里不比地上,实在难以控制。她刚使劲儿把他推开,他便缓缓往下沉去,根本揪不住。
唯一好的是,池中的水又恢复了清澈,也在治疗着他身上的伤。
池白榆索性再不管。
反正等伤治疗好了,他自然会自个儿浮起来——就跟方才一样。
她撑着石壁正欲爬上岸,却突然瞥见一点火红的影子。
不远处,一只浑身火红的鸟跌跌撞撞飞在半空。它看起来像是受了伤,翅膀扇动得格外僵硬,偶尔坚持不住,甚而会猛地往下坠去。
不过没过一会儿,便又摇摇晃晃地飞高。
它盘旋在半空,似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地点。
池白榆以为它是罪域中的妖怪,松开撑着石壁的手就往水里躲。
但忽地,它直直望向了这边。看见她的刹那,那鸟突然飞快拍了两下翅膀,下一瞬就跟箭矢似的朝这边飞来了。
也是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是只赤乌。
个头比寻常的乌鸦大了几倍,浑身的羽毛也并非寻常可见的红色,赤红中隐约可见宝石般斑斓的色彩。
过来了?
眼见池水恢复了清澈,池白榆屏住呼吸潜入水中。只不过她刚躲进去,就觉得脖子一紧——有人揪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又拽了出来。
“腿抽筋了?”耳畔落下道熟悉的声音。
她擦了下满脸的水,抬头。
竟是裴月乌。
他半蹲半跪在岸边,绷着脸看她,一手还揪着她的衣领,似是怕她再滑进水里。
“没。”池白榆说。
“那你往水里钻。”裴月乌松手。
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又只套了件中衣,他起身往后退了步,拉开距离。
第108章 第 108 章
池白榆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味。
她起先还以为是沧犽流的血, 但这清灵池的水早已恢复清澈,根本不见丝毫血迹。
待擦干净脸上的水,她才看见原是不远处的裴月乌受了伤。
和其他两人受的伤不一样, 他明显像是被刀剑给砍过,身上满是横一条纵一条的长长血痕, 衣袍也破烂。
尤其是两条胳膊,伤得最为严重。
难怪方才他飞得东倒西歪。
不过他明显精神许多,除了脸色苍白些许,那些伤口好像根本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似的, 也没显露出妖相。
唯有眼睛有些变化。
平时他的眼睛为赤瞳, 而现下他眼中的虹膜仍然为暗红色, 却如剔透斑斓的晶石,瞳孔更是变得漆黑, 恰似幽深的黑洞。
概是为了方便跟她说话, 他活像条大狗似的蹲在那儿。
他轻耸了两下鼻子,皱眉:“你受伤了?”
“没啊。”
“我闻见了血味。”
“……你确定不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吗?”
她看他的衣服都快被血给泡透了。
“不, 气味不一样。”裴月乌一脸烦躁地闻来嗅去。
好像还有股妖气。
但他的妖力被压制得只剩了丁点儿,感官也变得迟钝许多,有些辨不分明。
“那肯定是我衣服上的。”池白榆说,“述大人让我来这儿清理孽枝, 我刚从血池过来,沾了些血污,所以才来清灵池, 为的就是洗干净这些气味。”
见她没受伤,裴月乌这才放心。
他又起身四处张望, 并问:“那你可曾见过那狼妖?”
沧犽?
池白榆想起了方才沉底的人,正想说他就在水池子底下泡着, 还打算让他帮着把人捞起来,不然到时候得淹死在这里面。
她实在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只水鬼了。
但还没开口,她就听见他切齿道:“等找到了他,定要杀了那烂肠子的什么破狼妖,天底下唯有他长了一张嘴,整日说些不中听的废话!平日里逮不着他,今天机会难得,定不能将他放跑!”
池白榆默默闭上了嘴。
要是在外面,他俩打起来也就算了,她还能审准空子薅点血。但现在两人都被削成了脆皮,使的全是棉花拳,打上天了也没用。
到时候万一哪个废了胳膊瘸了腿,还得人来扶。
实在麻烦。
“没看见。”她改口道,“在血池里受惩的是银无妄,他在另一处清灵池疗伤,我也不知道沧犽在哪儿——你要不去别的地方找找?”
刚说完,她就感觉水池底下的人动了下,水面也有连串的气泡浮起。
这么快就醒了吗?
她不露声色地挪过手,挡住那片气泡。
裴月乌躁恼蹙眉。
他也跟不少人鬼精怪打过交道,但从没遇见过比那狼妖更惹人烦的。
他自幼长在赤乌鸦巢,那是离太阳最近的天境。鸦族信奉金乌神,认为每隔千年,金乌神便会降下神识,从成千上万只赤乌中选出承接神识的神子。
一旦成了神子,就应化作鸦身,伫立在赤乌鸦巢的扶光树上,接受金乌神刻下神印。
但被选中成为神子的那天,族中长老带着他去扶光树看过一眼。
扶光树长在赤乌鸦巢的正中心,高耸入云。
上一位神子就静立在烈日撒下的金芒中,他的瞳仁被镀成了金色,鸦羽也折出赤金相融的微茫。
长老在旁只叹可惜,说那位神子身上还见赤色,便是没有得到全部的神印,也就意味着金乌神并未彻底认可他。但已过千年,神识已经转移到了下一位神子的身上。
长老又拍了拍他的肩,说:“月乌,你自小天赋出众,定然能得到金乌刻印。”
但他觉得长老说的话全是在放屁。
那是刻下神印吗?
鸟翅膀都快烤焦了,还刻印呢?
要是当神子能对鸦族有什么好处,那他还可以上去晒晒太阳。但千百年来,除了大事小事都要去扶光树前拜一拜,那什么神子就跟不存在一样。
当天他就放下了象征着神子地位的金玉,长老起先还耐心劝他,说是扶光树上有着这天底下最漂亮最耀眼的宝石珠玉。
鸦族都喜欢这些玩意儿,“最耀眼”三个字已算是莫大的诱惑。
可他不为所动,拿起储物囊便要离开赤乌鸦巢。
长老又斥他,说是他已经承接了金乌神的神识,倘若擅自离开,便会遭到神识反噬,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
最终被他一句“还能反噬,那听起来更不像什么好东西”给堵了回去。
不过那什么反噬似乎是真的,自他离开赤乌鸦巢后,就没遇见过几个好人。
起初他不知道在凡界得用钱,又舍不得身上的珠玉宝石,足熬了几年的苦日子。后来他帮一个道士捉了只妖,从他那儿拿到了一些银两,便开始专接道士的活儿了——后来他才知道那道士本来是想取他的妖丹,所以才请他帮着捉妖,好找机会下手。见打不过他,才又给了他一些银两。
得知此事后,他足足追了一整月,最终在大漠边沿的一家客栈里把这道士揪出来给杀了。
往后他便拎着把剑在凡界天南地北地跑,或许是剑下亡魂太多,不论谁见着他都开始避而远之。
但这么多人里,那狼妖竟最惹人厌嫌。
他说不清是何感受,只觉得这人的心八成是从不见光的泥沼里长出来的,脸上带笑,实则阴损可恨。
就该把那什么神识放在他身上,再把他挂去扶光树上好好晒一晒。
裴月乌咬了下牙,越想越恼。
来日提剑杀了那狼妖,他都懒得把他的魂魄封进剑里,最好直接碎成齑粉,魂飞魄散才好。
他不甘心地张望着,总觉得那狼妖若是受了刑惩,定然会跑到这地方来疗伤。
但放眼望去,成千上百片明镜般的池水中,根本瞧不见什么身影。
在他四处打量之际,池白榆清楚感觉到池底的人划了两下水。
身前水面冒出的气泡越来越多,眼见着一对灰色的狼耳浮了起来,她又抬手按了下去。
她按着沧犽的脑袋,尽量保持着平静的神情,问裴月乌:“你好像伤得很严重,不用疗伤吗?”
裴月乌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一点关切的意味,他板着脸点点头,往前一步。
眼见着他逼近,池白榆一下就将沧犽按得更低,上半身尽量贴着石壁,以防他被看见。
她隐约感觉到沧犽挣扎了两下,随后似是扶住了她的腰身。
忍着腰侧传来的痒意,她忙开口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裴月乌一顿,神情自若:“疗伤。”
“那你另挑个池子吧。”池白榆说,“待会儿我得脱衣服。”
短暂怔了瞬后,裴月乌的脸上涨出一点薄红。没一会儿,就连耳尖都红透了。
“嗯。”他仍是那副神情,转过身就朝另一处走去,“那我去别处。”
这回他倒走得快,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待听见入水声后,池白榆放了心,松开手。
一片黑影从水底浮出,沧犽倏地破开水面,大张着口急喘着,偏深的肤色上忍出一点不明显的红,头发也湿淋淋地搭下。
估摸着他又要甩脑袋,池白榆横臂挡住脸就往后退。
果然,下一瞬便有水滴四溅。
池白榆等了会儿,将胳膊往下压了点,露出双眼睛看他,小声问:“甩完了吗?”
沧犽喘息未平,抬起一点眼帘看她,学着她压低了声儿:“小池大人这是将我当成了水妖?”
若非他用仅剩的一点妖气调整气息,只怕早便溺死在水里。
池白榆继续跟他装好人:“你没听见刚才他说要杀你?你俩现在的妖力都少得可怜,打起来估计不死也残。但你要还经得起他砍两剑,我现在就去把他叫回来。”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沧犽的喘息有片刻平缓。他忽道:“方才还在好奇狼族的食物,转眼便又担忧起我的性命了?”
池白榆有意将话说得半真半假:“那是先前有人提醒我,说是小心狼族很可能吃人。但我想着在恶鬼林还有白狼镇时,你一直待我不错,又帮过我好几回,难以相信这话,所以才直接问你。要真信了,我也就不会问这些,直接卸去一部分差事,再不跟你打交道。”
这回答又在意料之外。
沧犽只觉心中忽有何物翻搅,竟有撞出胸腔之势。他微微眯起眸,忽问:“那人是谁?”
“那也不能说,毕竟他提醒我是为了我好。要真说了,岂不反给人添麻烦?”池白榆道,“总之刚才听了你的话,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几分考量,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忽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很独特,跟在捏橡皮鸭子差不多。
她反应极快,听见那声响的瞬间便靠近沧犽,抬手就将他又按了下去。
水面涟漪逐渐消失,她转过身,恰好看见小棕熊从石头堆后面急匆匆跑出。
它的爪子还攥着块湿漉漉的布帕,身上的毛发也被池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乍一看活像只刺猬。
见池中只有她一人,它倏地停下:“我听见有人说话。”
这回池白榆懒得瞒了,也不再压着声,说:“裴月乌,他也是妖囚,来这儿疗伤。”
“裴月乌?”小棕熊目露警惕,开始沿着水池打转,“他在哪儿?”
“去其他水池了。”
她刚说完,不远处就传来裴月乌的声音:“谁?”
“述大人用妖气化出的一只棕熊。”池白榆略微将声音拔高了些,“没什么事,你继续疗——疗伤吧。”
说到中途,她突然卡了下。
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上来了。
似乎是藤蔓。
她尝试着挣了下,却没挣动。
那东西缠得很紧,且如游蛇般不断往上攀着,没一会儿就缠上了膝盖。
小棕熊没瞧出她的异样,近乎审视地打量着裴月乌所在的方向。
它放低声音道:“那妖行事冲动,还是不与他接触为好,不如另换个地方。等弄干了衣袍,就去找述和。”
“也好。是得走了,再泡下去人都得泡发了。”池白榆又试着动了下腿,可另一条藤蔓在此时缠上,速度不慢反快。
什么东西。
孽枝吗?
可她又不是妖囚,怎么还会招来孽枝。
她道:“那要不你先去看一眼银无妄的伤疗得怎么样了?要是他差不多了,咱们就走吧。”
小棕熊却不大放心地看了眼裴月乌那边。
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它揉搓着手里的布帕,显然在纠结。
看不见的水下,一只手忽然掌住了池白榆的膝弯,另有一手扶住她的小腿,正试图扯下孽枝。
但越扯,那孽枝就缠得越紧,且还在往上攀着。其他孽枝从石壁中长出,同先前缠住沧犽那样,渐缚住她的双臂、腰身。
她垂眸往水里瞟了眼,隔着平静的水面,她发现这些孽枝跟沧犽合银无妄的又不一样,没那么枯瘦,也并非深褐色,而方式带着点淡淡的红,枝条上还长着不及铜钱大小的浅色花朵。
什么鬼?
她挣了下,没挣脱孽枝,反而踢着了水底的沧犽。
下一瞬,他就握住她的小腿,制住她动作的同时,用力扯着孽枝。
他大概是想像之前挣断他自己的孽枝一样扯下这些作乱的藤条,但效果不大,仅扯下些细嫩的枝子。
水池边沿,小棕熊忽想到什么。
它抬头,道:“我去看看他,很快就回来。”
丢下这话后,它转身就往外跑。
跑动间,它干脆利落地折断一只熊爪,捏碎。
碎掉的熊爪登时化作轻烟,朝一个方向飘去。
而它的断肢上则又长出新的爪子。
不论掰断熊爪还是长出新肢,对它而言都有些疼。但它仔细想过,任由那裴月乌出现在这附近,还是太过危险。
总得想办法让述和过来-
小棕熊一走,池白榆便踢了下沧犽。
后者浮出水面,手里还牵着一截长了花的孽枝。
他晃了下手里的枝条问:“小池大人可曾觉得眼熟?”
“八成又是孽枝。”池白榆尝试着动手,但两条胳膊都被孽枝紧缚着,难以动弹。她只道放弃,转而看向沧犽,“我袖袋里装了个白瓷瓶,你帮我拿一下,行么?我看这孽枝好像越扯越紧,还是用驱邪灵水更有用。”
沧犽稍眯了下眸:“大人不知晓这孽枝是缘何而生?”
“我怎么知——”池白榆倏然住声。
孽枝在动。
并非简单地攀爬缠绕,而是缓慢地、亲昵地摩挲着她。
是缠上右腿的那条孽枝。
它来回摩挲着,仿若轻抚。枝条上的花瓣则像极触足的吸盘,紧紧粘附着她。花瓣一翕一合间,似在吮吸。
第109章 第 109 章
池白榆动了下腿。
但在孽枝的绞缠下, 她能活动的范围很有限。
刚才帮银无妄清理孽枝时,她接触过这些枝条。跟干瘦将枯的外表一样,他的孽枝摸起来很是粗糙, 就像是树皮。
沧犽的孽枝也一样。
可现下缠在她身上的枝条却有不同。
这些孽枝都分外柔韧,哪怕结着花, 缠过身躯时也不会刮着疼,反倒和软绸子差不多。
那枝条上长出的花隔着裙袍贴在她的腿上,力度不大地吮着,似是在温和地亲吻着她。
而孽枝还在来回地摩挲、按碾, 正急切地表达着亲近。
这些孽枝肯定不是她弄出来的, 她又不是妖囚, 能长出什么孽枝。
况且即便是,那她现在也没做什么坏事, 怎的枝条生长的速度根本不见变慢半点儿?
想到沧犽适才说过的话, 池白榆忍着异样感,看向他:“你方才问我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孽枝怎么了?”
沧犽依着她的提醒,正试图拨开缠绕在她手腕上的孽枝,以找到装在袖袋里的瓷瓶。
闻言他道:“小池大人理应知道,孽枝与犯的过错有关。你说那银无妄在血池, 那想来述和给他定的罪是不正之罪——他在自己的房间,却利用雪天袭击了白狼谷,是走了邪门歪道。至于我, 孽枝上长出的剑刃锋利,使这些枝条变得如铁树枝条般, 或是挑唆。而那裴月乌身上伤痕累累,八成是起杀念, 被送进了刀山罪域。”
“那这些孽——”池白榆倏然停住。
钻进去了。
那些枝条本来是附在衣袍外面,但或许是嫌不够亲近,现下竟拨开了她的裙摆,切实地贴在了踝骨处。
她能明显感觉到那柔软的枝条尖儿如盘曲的蛇一样,在她的踝骨上绕了一转又一转,随后又松散开,顺着小腿缠上。
每缠一阵,就要停下,任由枝条上的花落下轻吻。
她忍着枝条磨出的痒意,继续问道:“那这些孽枝是打哪儿来的?罪域里再没其他妖囚,况且孽枝不该只对付受惩的妖囚吗?缠着我做什么。”
沧犽低着苍白的脸,试图扯下她手腕上的孽枝。
但那枝条跟活物般,紧紧圈着她的腕子。尖端还有意贴着她的脉搏,似在感受着她的心跳。
解不开。
意识到这点,他稍敛起笑。
思忖片刻,他道:“若说得更准确些,这些并非是真正的孽枝。”
池白榆忽想起什么:“你是说,它们有可能是孽枝长出的精怪?”
她记得来之前述和就曾经提醒过她,说是一旦孽枝生长得太快,便会有成精成怪的危险。而要用驱邪灵水提前处理这些孽枝,也正是为了规避这些风险。
“或许。”沧犽索性狠掐住其中一条,试图逼得它松开,“毕竟寻常的孽枝,也不会这般柔韧鲜活。”
他使的劲儿不小,但这法子根本没效。
那孽枝弹动两阵,竟视他如仇敌般,陡生出尖利的细刺,反迫得他松开手。
看见指腹上扎出的血痕,他微拧起眉。
池白榆:“……所以它们缠着我干什么?”
孽枝成精的原因她能猜到,多半是因为他们仨都在这清灵池附近,彼此靠得太近了。
但她不明白缘何要来缠她。
沧犽捻了下手指,道:“除了不正、挑拨、杀念,更有背叛、凌弱、重欲、不敬等罪行。罪在心,若无悔改之意,便会影响到孽枝精怪的行动。换言之……”
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
而池白榆也从他这片刻的停顿中觉察到端倪。
但不等她开口,便听见他道:“是有人在心底盼着接近小池大人,以至于压过了其他罪心,才引来了这些孽枝肆无忌惮的亲近——小池大人……不知那人是谁?”
池白榆眉心一跳。
与此同时,缠上她右臂的那几条孽枝已经绞缠至肩头,再摇摇晃晃地抬起,温顺地贴上她的右颊,来回轻抚着。
那枝条就在眼前乱晃,她真怕枝条尖儿会戳进眼睛里,下意识眯了下右眼。
但孽枝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竟还“嘭嘭——”开起了花。
一朵连着一朵,颜色极浅,似乎正试图以此引起她的注意。
“猜不到也无妨。”沧犽道,“这些玩意儿亲近了大人,却也会影响到任由它们长出的那人。孽枝以罪心为食,生长的速度越快,那人便会越觉疲累、困乏。时日久了,一见便知。”
这样吗?
池白榆忍着吐槽的冲动。
就算没这法子,她也猜到孽枝是受谁影响了。
她道:“是谁不重要,最要紧的是先把驱邪灵水拿出来。就算成精成怪了,归根到底也还是孽枝,那驱邪灵水应该能有用。”
“孽枝缠得太紧,似乎还有一定的攻击性。”沧犽垂眸,试图挑开那些枝条,“但也正常,爱欲本身便会排斥旁人。”
见他一直挑不开,池白榆想了想道:“看这样好像没法直接扯开这些枝条,干脆直接把袖子撕了吧。”
为了方便表演魔术,她在能藏东西的地方都多缝了块布——包括这件中衣。
之前在血池森林里丢了外袍后,她就把瓷瓶放进这里面了。
沧犽应了声。
他握住她的胳膊,大致捏出瓷瓶的所在位置后,他扯住了她的袖口。
只听得一声布帛碎裂的声响,他从裂开的衣袖中窥见了一个小瓷瓶。
藏得很隐秘,袋口也狭窄,还得将手伸进去取出来。
他正要取出,身前人却忽地往前倾了下身,抱住了他。
她倚靠在他身上,缠在她双臂上的孽枝有片刻松缓,但在她的双手攥住他腰间的布料后,又再度缠紧。
沧犽的两只手还抬在半空,却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迟疑片刻,唤道:“小池大人?”
池白榆抵在他的肩上,屏住呼吸。
那孽枝又在动。
如藤蔓缠树,这些柔韧的枝条也攀附在她的背上,严丝合缝地贴着整条脊骨,如长在体外的柔软骨骼。
瞥见那些扭动的枝条,沧犽稍作犹豫,最终将手托在了她的后背上,想隔着衣衫制住那条孽枝。
不过还没捉住,他的视线忽然涣散了一瞬,头中也有片刻的昏沉涌上。
他微微甩了下脑袋,试图将那阵昏沉劲儿甩出去,心觉或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
待视线重归清明后,他按住了那条孽枝。
出乎意料的是,这枝条竟没像方才那条一样攻击他,也未曾显露出丝毫的攻击性。
它温顺地伏在他掌下,仿佛这孽枝本该就受他所控一般。
在他的按压下,那孽枝陡然与后背贴合得更紧。池白榆难耐地蹭了下他的肩窝,搭在腰间的手臂彻底搂住她。
也是这时,腿边有何物贴了上来。
柔顺,但偶尔又有些扎人。
片刻,她意识到那是他的尾巴。
那条粗大的狼尾在池中扫来扫去,搅起阵阵涟漪。或因水有阻力,它慢慢悠悠地晃着。
狼尾扫过时,偶尔只有些痒,但时不时又觉得扎得慌。被扎了两回,池白榆渐觉不耐,低喘着提醒了句:“尾巴。”
不知怎的,身前人却没反应。
她下意识想抬手。
在做出这动作的刹那,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臂被孽枝缠住了,根本动不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在她抬起手后,原本紧缚在胳膊上的枝条竟松缓开,像手钏般围在她手臂周围的虚空处。
她顿了下,继续抬起,一把捏住了那竖起的狼耳。
仅是顺着耳根轻一捏扯,水底的尾巴就瞬间变得僵直了。
果然有用。
她抬起头,以让他看见袖口里的瓷瓶。
“好像动的幅度不能太大,劳你先帮着把瓶子取出来。”她道。
沧犽半抬着眼帘,思绪还停滞在方才她捏的那一下。
狼妖的听觉出众,因而声响也会在耳中不断放大,跟银针在脑中拨弄一般。有如耳鸣,震得连后颈都有点发麻。
渐渐地,不光是头,甚而半张脸都在发僵。
半晌没得到回音,池白榆又掐住那对狼耳。跟淋了水的狗一样,手中的狼耳浸了水,顺着皮毛的方向捋过时,便会格外丝滑。
不等她开口,她忽感觉那细长的枝条又开始收紧,这回竟将他的狼尾也绑了起来。尾巴靠上的部分与她挨得很近,尾尖直直垂下。
孽枝一缠,便牵连着狼尾也在动。
池白榆垂了手,搭在他的肩上。
没一会儿,那狼尾就跟在烈日里滚过一遭似的。
沧犽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只觉眼皮变得万分沉重。这股困乏的睡意来得突然,但与此同时,狼尾被孽枝牵带着晃悠,又令他万分清醒。
疲倦与清醒交织着,使他陷入要睡不睡的境地里。呼吸越发急促沉重,可他连开口的力气似乎都没了。
他的两条胳膊无意识地搭在她的身侧,正想回拥住她,却陡然听见一阵哗啦水声。
那声响极大,一下就将两人惊醒。
池白榆倏地抬头。
确定声响是从裴月乌那边传来的后,她提声问道:“裴月乌?你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一阵咕噜咕噜的气泡声,还有池水翻搅的响动。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气喘吁吁的躁恼回应:“没什么,就是突然有些困,险些睡着,滑到水池子底下去了。”
闻言,沧犽的困意登时散去些许。
他抬起眸,高竖的狼耳微动了两下。
片刻,他移过视线,看向身前的人,声音很低:“小池大人……看来这孽枝有了源头。”
话脱口的同时,他却觉心里仿佛沁了酸水,有股子说不出的烦闷。
第110章 第 110 章
池白榆尚且还算平静, 只当作不知晓这事,压着声道:“与其纠结什么源头在哪儿,还不如趁早想法子解决。”
她又斜过视线, 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对那边的裴月乌说:“泡水里就别打瞌睡了,省得待会儿没疗好伤, 又给呛着。”
“嗯。”裴月乌顿了片刻,忽问,“方才那述和化出的什么熊,走了?”
他刚才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脚步声, 想来就是那只棕熊。
“是走了, 有什么事吗?”
“倒没什么事。”裴月乌的声音听着有些闷, 语速比平时慢了许多,听起来好像在打瞌睡, “就想问问你要不要过——”
“不过没走多远。”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 池白榆及时打断,“应该还在旁边的池子里面, 等它去看过银无妄,就又回来了。”
别说了!再说就全露馅儿了。
还要不要过去,她能拖着池子里的另一个人过去吗?
好在裴月乌听出了她话中别意,及时住口, 只应了声,便垂下眼帘泡进水里去了。
倒奇怪。
他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困过。
已经不止是困倦了,还有股精疲力竭的疲惫感。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劲儿, 也打不起精神,连说话都觉得费力气。许是因为泡在水里, 四肢也有些发虚。
困就算了,还格外想见她。
更诡异的是, 他竟有种触碰到了她的错觉,仿佛捏着她的手,又像是碰着她的腰,耳畔也似乎能听见阵阵心跳。
是因为被压制住妖气,又受了重伤吗?
但浑身的伤口都还没愈合,他只能倦倦眨了下眼,尽量支撑着再不往水里沉。又尽量屏息凝神,摒弃杂念。
听见那边的水池归于平静,池白榆勉强松了口气。
她抬起手,示意沧犽帮她拿驱邪灵水。
沧犽正要动,却不由得稍仰了下颈——他的尾巴被孽枝箍得很紧,分外亲密地贴在她的身侧。箍在外层的枝条稍动,就会带动着狼尾摩挲。
扯动间,断断续续的痛感与酥麻经由尾身,如溪流般回淌至尾椎骨,再漫上脊背。
他不露声色地吞咽了下。
这回他尚未闻着她的魂魄气息,就有丝丝缕缕的欲念从心底翻涌而起。如羽毛般在心湖上扫来拂去,撩拨出触碰不到的痒。
他开始本能地感到饥饿,但他清楚意识到这并非出于口腹之欲,而埋藏在比骨与肉更深的地方,且比那来得更为迫切、汹涌,也更加难以压抑。
尖牙亦是,跟被热腾腾的酸水浸过一样,渐弥漫开一阵发酸的痒,急切地渴望着扣咬什么。
口津似乎要溢出唇角,赶在露出更为失态的一面前,他忽神情自若地捉住她的腕——连同覆在外面的孽枝一起。
孽枝上的细刺尚未完全消失,又因他的突然贴近而长出更多,轻易便刺破了他的手掌,扎出淋漓鲜血。
他任由痛感袭上,试图借此克制住翻涌的渴欲。
池白榆看见,面露错愕:“你干什么?这上面全是刺。”
这人是泡晕了还是泡疯了,刺条子也能直接拿手握。
还是说想要试试这池水的疗效?
痛意带来了片刻清醒,沧犽扯开有些作哑的嗓音:“不过是想试试能不能直接扯开。”
他松开些许,将手探入袖口的裂缝中,捏住那瓷瓶。
在他取瓷瓶时,池白榆尽力保持着清醒。
她清楚感觉到贴合在脊骨上的枝条,正缓慢地陆续长出小花,这些从孽枝上长出的花活像触足上的吸盘。
而眼下,那些吸盘正分外有耐心地翕合着,恰似在缓慢吮舐。
接连不断的酥痒落在脊骨上,使她无意识地轻哼了声。
声音分外微弱,却被沧犽听见。
他手一顿,被痛觉压过的欲念就这样轻易地再度跃出,连带着她背上的孽枝也在不安地扭动。
枝条的尖端温柔地缠过她的颈子,顺着她的下颌反复摩挲着。
片刻,他终是压下那难以言明的心绪,拔开瓶塞。
驱邪灵水倾倒而出,如一注溪流浇在孽枝上。
原本缠着她的孽枝突然开始剧烈扭动,似在挣扎。
随着孽枝逐渐萎蔫,竟有空落落的怅然压在他的心头上。很快,那阵怅然就开始化作痛苦,好似有利刃正一点点活剜着他的心。
这股折磨人心神的痛苦来得突然,险叫他丢掷了那瓷瓶。他压抑着低喘,下意识将其当作是孽枝动的手脚——毕竟现在他的妖力所剩无多,倘若已成了精怪的孽枝想影响他的心神,也并非难事。
倒是另一边的水池突然传来好几声“哗啦——”声响。
池白榆忍着孽枝疯狂缠动扭曲所带来的痛痒,抬了眼问:“裴月乌?”
“无事。”那方有人应道,“泡得太久了,有些烦闷心慌,在岸边坐会儿了再泡。”
沧犽屏息凝神,忍着近似心绞的疼痛,将剩下的驱邪灵水尽数倒了出来。
孽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破碎。
池白榆总算得了解脱,大松一气。
她就势将胳膊往下一放,搭在了沧犽的肩上。
弥漫在心间的失落也在她的胳膊搭上来后,得到了些许缓解。
沧犽捏紧瓷瓶,却不觉得奇怪。
如今孽枝消失,他自然也不会再受它影响。
他的手一垂,转而搂在了她腰间。不过贴得不算紧,近乎虚扶着。又掩在水里,也看不分明。
池白榆微低着头,刚缓过那阵气,就感觉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等等!
不对劲。
沧犽的两只手都在水下搂着她的腰,那胳膊上的这只是……
她顺着那只修长的手往上看,下一瞬,她便对上了一双压着倦意的眼眸。!
述和?!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沧犽也看见了突然出现在池边的人,却没松开手的意思。
他仍旧虚搂着她,甚还微躬了背,将下巴抵靠在她的肩上。
“小池大人,”他低声唤道,“倒也怪,不过清理些孽枝,竟也这般疲累。”
池白榆分神瞥他一眼,看见他面色苍白,眼神倦倦,连唇上都不见多少血色,的确是受了大累的模样。
但这跟清理孽枝也没什么关系吧,他就只倒了下瓶子里的驱邪灵水,能累成什么样?
现下这样,不是因为他刚受了刑惩吗?
而且……
她又看了眼还握着她胳膊,从始至终都没开过口的述和,毫不心虚地说了句:“清理孽枝是挺累的。”
光看述和那副淡然神情,瞧不出他的情绪如何。
他稍松开手,摘下还沾在她肩上残留的孽枝,指节似有似无地抚过她的侧颈——那上面还留着一点浅浅的印。概是在水里泡得太久,又经孽枝摩挲所致。
“如何到了这儿来?”他问,只当没看见沧犽。
他不知晓裴月乌也在这儿,因而没压着声。一旁坐在池边的裴月乌原本已是昏昏欲睡,陡然听见这声,倏地清醒过来。
他抬头警觉道:“谁?”
“什么谁?”池白榆下意识接过话茬,“你那边来人了?”
“没。”裴月乌环视着四周,“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那你估计是伤得重,产生幻觉听错了。”池白榆顿了顿,“还是接着泡吧你。”
“嘁!”裴月乌躁恼蹙眉,好似极不情愿将这副重伤的模样摆在她面前一样。半晌,他又默不作声地滑入了池中。
述和抬手送了道妖气出去,隔在两个水池中间,也阻隔了所有的声响动静。
这才又看向池白榆,用眼神无声询问着。
池白榆道:“我原本也是按述大人说的在惩戒室里等着,但那水牢根本挡不住孽枝,也是那枝子把我拉到了这儿来。”
述和略一点头,神情倦然道:“先上来罢。”
他握住她的胳膊,意欲将她拉上岸。
却没拉动。
沧犽的手臂还搭在她的腰间,阻住了她的去路。
池白榆回眸看他。
他笑了声,幽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似在观察她的神情。
“小池大人不打算先盘问清楚他的来历吗?”
池白榆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现在是在罪域里,撞见的很有可能是各种妖魔鬼怪——就像之前她在树林里遇着的那鬼一样,看着只是披着红袍,其实全身的皮都被扒了。
也有道理。
她又看向述和,眼含警惕,并试图将手抽出来。
述和没作解释,眼神微动,一只巴掌大小的棕熊就从他的后背爬至肩上,规规矩矩地盘腿坐下。
“是我叫来的。我去看银无妄,回来的路上恰好撞见‘我’了。”它眼一移,看见沧犽,登时蹙起眉,“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一个裴月乌就够麻烦了,怎的还来了只狼妖?
沧犽却笑:“我已捱过了刑惩,便不能疗伤吗?”
“自然可以。”小棕熊抱着臂——不过因为它的两只爪子太短,看起来像是生硬地靠在一块儿,“但也无需笑得这般讨人厌。”
它说话直接,述和却没拦它,视线始终放在池白榆身上。
“如今见到了它,想来也不必再怀疑。”他顿了顿,又淡声重复一遍,“走罢。”
见了那棕熊,池白榆也信他大半。
她松开沧犽的肩,转而又撑在池边,借着述和拉她的力,爬上了岸。
沧犽斜挑起眸,藏在池中的手往下垂去。
清灵池的池水暖和,在里面跟泡温泉差不多。可一旦上了岸,冷意就直往骨头里钻。
池白榆捉住一绺头发,往下捋着,拧去多余的水。
小棕熊眼巴巴地盯着她,但述和没开口,它也不能直接跳她身上。
况且它感觉得到,他现下的情绪很差,比他之前连轴转了好几月后都要差上不知多少倍。
等池白榆捋过两遍头发了,述和握住她的手,送出一股温暖的妖气。
妖气流窜在四肢百骸,很快,她就感觉身上的衣物在一点点变干。
见妖气有这般奇效,她也懒得避嫌了,由着他握住手。
权当是烘干机了。
待她的每缕发丝都变得干爽后,述和又化出件外袍披在她身上。
“这袍子好轻。”池白榆抬手,分明瞧着有衣服披在身上,却没感觉到丝毫重量,跟没披外袍一样。
不过又的确暖和得很。
述和:“这袍子是用妖气所化,未曾提前准备,暂时顶一阵,待出去了再换。”
池白榆点头,道了声谢。
但在此时,述和半蹲下了身。!
这是做什么?!
他动作突然,池白榆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别动。”述和握住她的踝骨,用妖气化出了鞋袜。
他并未像变外袍那样,直接变在了她身上,而是化在手中,又托起她的脚替她穿袜子。
池白榆忙躬身去拿鞋袜:“给我吧,我自己穿就行。”
述和不着痕迹地避开:“也是用妖气所化,若经你手,只会散了形。”
池白榆:“我的鞋子就在——”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穿上了一只袜子,还没忘用妖气托着她,省得她乱晃。
她只得收了声。
恰在此时,她忽觉有视线落在身上,直戳戳的,跟箭矢一样扎来。
她望过去,与沧犽对上视线。
后者的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但或因他身后恰好有块巨石,投下的阴影蒙在那张脸上,将那笑也衬得有些郁沉。
她想也没想道:“述大人就是这样,一贯都挺关心同僚。”
一句夸耀的话,却有拉开他俩关系的意思。
述和的手稍顿,随后捏住她的脚,指腹压在脚背上,摩挲了两下。
一阵微弱的痒袭上,池白榆下意识抬腿,却被他制住。
“别动。”他道,“尚不知鞋子大小是否合适。”
话音刚落,他便扫了眼肩上板正坐着的小棕熊。
小棕熊领会了他的意思,朝池白榆挥了两下爪子,问她:“能不能抱一会儿?”
池白榆的注意力顿时到了它身上。!
一只软乎乎的小熊讨着她要抱,这谁能拒绝?
她伸出手,任由小棕熊跳上了掌心,再用两手捧着,揉捏起那毛茸茸的熊耳。
小棕熊懒洋洋地趴在她的怀里,
“述大人……”沧犽琢磨着这几个字,忽说,“往常见大人向来不喜欢靠近旁人,便是简单递样东西,也要先甩出几道净尘的诀法。今日却稀奇,也算见了奇景。”
述和头也未抬,语气平和:“若是那诡诈之徒,自然不愿靠近。”
沧犽笑道:“也是,如今我不过一介妖囚,自然处处遭厌——只盼小池大人切莫嫌弃。”
池白榆还在捏小棕熊的耳朵,突然被点到名。?
怎么扯到她身上去了?
不过她还没开口,述和就已帮她穿好另一只鞋,站起身。
“若非自轻自贱,又有谁人能嫌了去?”他稍顿,状似无意地扫了眼池白榆,“况且同僚间彼此照顾,也再寻常不过,不必作为谈资。”
他语气虽淡,却略微咬重了“同僚”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