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犽慢慢悠悠地晃着尾巴, 说:“看来同僚间也有分别,不见述大人对伏雁柏有何不同。”
述和轻叹一气,越发觉得疲累。
他道:”你若还想谈一谈雁柏, 不妨将他请到此处来,与他当面细聊。”
“便有闲心, 也无气力。”沧犽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他侧过眸,石壁上恰好有一条孽枝破壁而出,飞速缠上他的胳膊。从枝条上长出的薄刃扎进他的肉里, 原本快要痊愈的右臂又流出血来。
述和也看见了那细枝, 道:“身在罪域, 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沧犽渐敛笑意:“不劳关心。”
述和看向池白榆,忽唤了声:“同僚?”
池白榆原本将脸埋在小棕熊的肚子上, 闻言抬头:“怎么了?”
小棕熊歪躺在她怀里, 扑腾了两下爪子。虽然有些不解她为什么要埋肚子,但它还是肚皮朝天地懒懒摊平了身体。随着呼吸, 那毛茸茸的蓬松肚子也在上下起伏着。
述和扫了眼那小棕熊,又看她:“孽枝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走罢。”
池白榆:“那他们……”
“他们还要在此处待上几天。”述和瞥向被孽枝困在池中的沧犽,“直到刑惩结束。”-
离开罪域前, 池白榆又担心裴月乌会见着沧犽,还去看了眼隔壁的清灵池。
但池中哪有人,仅有一只收着翅膀窝在水上的赤鸦。
这回离近了看, 她才发现裴月乌化成的赤鸦比她想的还要大了许多。
几乎有半个人大,赤羽也光滑漂亮。
她听述和说, 是因裴月乌的妖力已经耗尽了,才会变成这模样。而往后几天, 他恐怕都要维持着鸦形,直到离开罪域。
她这才勉强放心,毕竟述和还说了,当妖化出原形时,要使用妖力才能说话。倘若没了妖力,就跟普通动物差不多,自然也不会说话。
从罪域出来后,池白榆忍不住问:“那你是什么妖?”
上次在梦里,沈衔玉被迫化出了妖形,但述和似乎没什么变化,根本看不出他是什么妖。
概是消除孽枝耗了不少气力,述和语气疲累道:“往后若有机会,再看吧。”
见他神情倦然,池白榆点点头,又道:“那还有其他事吗?要是没有,我就直接回去了。”
“还有一事不解。”述和从她手中接过小棕熊,手指微动,它就散作了气流。
看见上一瞬还抱着她的手的小棕熊转眼就消失不见,池白榆略有些不适应。
等最后一点褐色气流也消散了,她才抬眸看他:“什么事,你说。”
述和看了眼那三间水牢。
罪域中多余的孽枝清理干净,水牢中的便也消失了,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他收回视线道:“出去再谈罢——你也需要洗漱。”
池白榆颔首。
这话倒不假,虽然沧犽帮她用驱邪药水将孽枝都清理掉了,但她身上仍然有不少碎渣。
两人一道出了惩戒室,在锁妖楼里倒没遇见什么人,但刚出楼门,池白榆就远远望见了伏雁柏。
他刚走下百步梯,正往右绕去。
他今日着了身白袍,走在空荡荡的庭院中,恰如一缕白烟。
述和也看见了他。
他顿住,下意识往旁走了步,将她挡在身后。
但池白榆越过他,说:“正巧我有东西给伏大人,现在给了之后就不用再找他。”
她语气如常,述和却莫名从中听出些不大情愿的意味。
他思忖着说:“不如我帮你给他。”
“我倒是想,但这东西还是亲手交给他为好,省得他又找话念我。”池白榆看他一眼,似作不经意间道,“也幸好有你在这儿,我还不至于那么紧张。”
述和眼皮微抬。
但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她就已朝百步梯走去。
等在半路拦住伏雁柏了,述和才知道她说的东西是什么——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出:“伏大人,这几天攒的血怨之气都在这儿了。你先拿去,我也好继续攒。”
伏雁柏陡然被拦住,又见他俩走在一块儿,起先还以为是述和将他先前的话放在了心上。
直到他看见了那把剜心刀。
匕首上,整条剑樋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而他还记得清楚,离她上回拿着刀来找他,才不过短短数天。
短短几天……
他眼微抬,洞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没急着接刀,而是问:“谁受了剜心刑?”
“那也不记得了。”池白榆说,“跟上回一样扎了好些人,都是慢慢儿攒起来的。”
伏雁柏眼梢一挑,瞥向述和。
本来是想从他那儿讨个应答,不想他也正垂眸望着那把匕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抬起手作势要接刀,却迟迟没落下。
刚入虚妄境时,他就没想过用剜心刑。一来他不屑于与那些妖鬼打交道;再一者,剜心刑太过特殊,需要妖囚在意的人来施刑。他与这些妖囚的交情都不深,又能剜什么心?
故而弃之不用。
最差的结果,便是这些妖囚因体内的血怨之气太重而自爆,再毁了这虚妄境罢了,左右他也能自保。
当日无荒派的道人在这些妖鬼身上种下禁制,正是为了用血怨之气来拘束他们。
但他们未曾想过,他会完全置之不理。大概是时日太久,他们亦觉心慌,不然也不会接二连三地往此处送细作。
这回倒是挑了个好细作。
他理应觉得省事。
毕竟当日是他将剜心刀交给了她,而她也将此事完成得很好,帮他省去不少麻烦。
可当看见这刺目的血红时,他心底只想着一事——
这些血怨之气到底来自何人。
深思之下,他又不免去想,她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在短短几日内攒到这般多的血怨之气。
越想,心底便有越多烦躁涌上,以至于他连惯常的冷笑都挤不出了,神情微凝。
见他迟迟不接,池白榆问:“伏大人?”
伏雁柏忽然垂手。
“下次。”他道。
“什么?”
伏雁柏将手拢在袖中,懒洋洋转过身。
他道:“下回再拿来吧,今日还有其他要紧事。”
池白榆:?
不是。
他不把血怨之气引走,那她怎么攒新的?
可不等她问,伏雁柏就已走出好几步。中途又停下,瞥了眼在旁的述和。
“你不走?”他问。
“嗯。”述和倦声应道,“要去藏书阁走一趟。”
以防被伏雁柏看出什么,述和与池白榆分了两条路走。
但等她回到小院时,他已经在院子门口等着了。
见着他,她先是望了眼四周,确定没人,才快步上前。
“没叫伏大人发现吗?”她问。
“不曾。”述和稍顿,淡声问道,“雁柏便也罢了,何故要瞒着旁人。”
池白榆知道他说的是沧犽。
“他好歹也是妖囚,平日里不免与伏大人打交道。”她拉开房门,等他进去了才又关上,“若让他知道了,万一在伏大人面前说漏嘴了怎么办?”
待她在桌旁坐下,述和又提起另一事:“方才在清灵池缠着你的,是成了精怪的孽枝?”
“应该是,那些枝条跟之前见过的孽枝都不大一样。”
述和往手上丢了几道净尘的诀法,又用清水丸仔细洗过,这才托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下颌被孽枝磨出的淡淡红痕。
看来雁柏心事不轻,这般明显都不曾看见。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片淡红,问她:“孽枝留下的印记,可会觉得疼?”
“大部分都没什么感觉,唯有几处缠得紧的,到现在都还有些不舒服。”
“待将印痕抹除,便好了。”述和送出一缕妖气。
池白榆只感觉有一点暖意熨帖在下颌处,活像块暖帕子擦拭着她的脸。
但当那点暖意游移至颈上时,忽刺出一点微弱的痛。
那痛意陡然落下,连带着耳朵后面的筋都在扯着疼,她没作设防,一时忍不住轻嘶一气。
“此处的印记有些深了,抹除时难免会有些疼。但那孽枝上带有邪气,任由它留下,对你有害。”述和抬了另一手托住她的面颊,指腹揉捏着她的耳朵,“我会尽量放轻些,再忍耐片刻,好么?”
池白榆浑不在意:“没事,刚才就是太突然了,其实也不怎么疼。”
述和低声应了声好,或为宽慰,又轻轻啄吻了下她的唇。
待抹除更为明显的印记时,他便会将手彻底覆在印痕上,再慢慢吮舐起她的唇瓣,又或耐心引得她张开嘴,或吮或磨她的舌,以此占去她的注意力。
等把脸和脖子上的孽枝痕迹清理干净后,两人的呼吸都已变得有些低促。
他问:“还有何处?”
“背上。”池白榆想了想,曲起腿踩在椅子上,“但腿上应该最多。”
那些枝条都是从水底长出来的,最先缠住的便是她的腿。还有那些跟吸盘一样的花,也都附在上面。
述和手指微动,那妖气化出的袍子便散作气流。
他握住她的踝骨,指腹捏按着上面的一小片印痕,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已有些微微发紫了。
跟方才一样,他耐心处理着孽枝留下的痕迹。这些已算得是伤痕,处理起来痛意也更明显。他便时不时俯身,托住她的后颈,安抚似的舔吻她片刻。
但在处理至膝盖时,他忽瞥见了一样东西。
是根细软的灰色长毛。
他仅在一人身上见过这类毛发。
述和倦抬起眼帘,却见她靠着椅背,正微眯起眼换气。
他手指稍捻,那根长毛便化作齑粉。
而他的手越过膝盖,抵在了更上处。
“好同僚……”他的指节顺着往下一划,再微微一碾,“是方才擦干池水的时候,忘了此处吗?”
池白榆稍睁开眸,脊背瞬间绷紧些许。
第112章 第 112 章
池白榆的视线落在述和身上, 有一瞬的飘忽不定。
述和并未看她,而是低垂下眼帘,处理起他所说的没完成的“工作”。
他弯曲着修长的手指, 还在用指节耐心地刮拭着。
那手游移得很慢,但又细腻。像是方才帮她处理那些孽枝留下的印痕一样, 没放过任何细节。偶尔又停下,耐心地碾揉一阵。
“那清灵池的水虽然能疗伤,清除血污,但若长时间附着在身上, 也不算好事, 须得及时清理干净。”述和抬眸, 看着她,“不过方才若是为了清理血污, 如何与那狼妖待在了同一处池子里?”
池白榆倚靠着椅背, 呼吸微滞。
概是觉得指节处的皮肤太薄,骨头碾起来会疼, 没一会儿,他便又换作了指腹,擦拭着他口中所谓的清灵池的池水。
微弱的痒从他的指腹下发散开,但她的脑子还清醒, 便是气息不稳,也能分出心神糊弄他:“估摸着是受了刑惩,想去那儿疗伤。结果没撑住, 昏在池子里面了。我也没瞧见——嗯……”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俯过身, 含吻住她的唇。
他手下未有片刻停歇,仿佛打定主意要擦拭干净。
没过多久, 在他二人换气的间隙里,他收回了手。
他的处理好似起到了反作用,原本只指节上沾了些许,这会儿几乎大半只手都见着透亮的湿意。仅稍侧了下手掌,便又顺着他的掌缝滑落。
在那银线滴落之前,他用舌抵住了掌侧下沿,缓慢朝上舔去,最后轻轻一卷。
待用舌尖抿净后,他抬眸看向靠坐在椅上不住喘息的人。
“越擦越多……”他道,“同僚,这样下去总擦不净了。”
池白榆本想说那就别擦了,照这个擦法能擦干净就怪了。
谁承想他竟掌住了她的小腿,并道:“好在有其他法子。”
眼看着他靠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池白榆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
不是。
等会儿!
你的洁癖呢?
离家出走了吗!
述和却没急着有所动作,而是抬手按住她膝盖上的一处淡淡印痕——那是孽枝上的“吸盘”留下的,尚未抹除干净。
他道:“竟然都已长出了孽花,险些让它化了灵。”
“化灵?”池白榆问,“化灵不好么?”
“精怪成妖,需先化灵。一旦化了灵,那些孽枝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识。”述和稍顿,“但细想下,也并非坏事。毕竟孽枝由谁而生,就会与谁有几分相似。届时想知道是谁在驱使那些精怪,便也不难了。”
池白榆:“……”
那还是没化灵的好。
她正要问他那孽花又是什么来历,他却忽然落下吻,恰好落在那印痕上。下一瞬,一缕淡色妖气从他的口中溢出,覆盖住了印痕。
跟方才一样,他开始用妖气清理那些淡痕,清理时仍然会激生出一点微弱的痛意。但这回他没吻她,而是直接探出点舌,舔舐起淡色印记。
一处清理干净了,又游移至下一处。
最后,他将吻落在了适才用指腹擦拭过的地方。
池白榆一手撑在椅子上,微躬着背,垂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现下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脸,多数时候都只瞧得见他的头顶,唯有等他歪侧过头时,才能瞥见一点侧脸。
她抬起另一手,落在他的头顶上,似因耐不住这过于刺激的快意,想将他推开。
但最终又没有,只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了两下。
述和稍顿,斜挑起眼梢。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忽捉住她的手,贴在了颊边。随后,他侧过脸,借着舌描摹起她的掌缝。
待她的掌心上也沾得了些透亮的痕迹后,他又继续起方才的工作。
快意接连往上蓄着,没一会儿,池白榆收回手,整条胳膊横挡在眼前,遮住略有些涣散的视线。与此同时,她的脊背不受控地颤了番,近乎痉挛。
但不等她平复,耳畔忽落下含糊一声:“小池大人……”!
这一声来得突然,如一柄银针,将她还在跳跃的思绪刺得更为混乱。
她登时垂下手,以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还是述和。
他静静看着她,敲起来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那面颊上透出的异于平常的薄红。
视线相接,他喉结微滚,当着她的面吞咽了下去。
“便是唤了声大人,也改不了狼妖诡诈的脾性。”述和掐了个净尘诀法,将余下的痕迹尽数清理干净,“还是不信为好。”-
从池白榆的院子离开时,天际已烧出晚霞。太阳还没彻底沉下去,但左右不过一轮假物,述和连眼都懒得抬,径直去了书房。
到时,他远远便看见书房门口静立着一道人影。
是伏雁柏。
在看见那身影的瞬间,述和顿了步,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微妙的排斥。
与伏雁柏相识了千百年,他从最开始就清楚自己与这人的脾性合不到一块儿。伏雁柏长在伏府,自小率任随性。打他做了伏府的门客以来,从未见这人低过一回头。
但性情不合,不代表没法共事。
至少在这虚妄境里待了不知多少年,他还从没生出过不愿见着这人的念头。
可眼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但伏雁柏已先他一步看见了他,并唤道:“述和。”
述和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瞥他,却没靠近。
“何事。”他问。
伏雁柏也没上前的打算。
他站在廊檐下,问:“方才去了何处?”
“藏书阁。”
“藏书阁……”伏雁柏慢腾腾念着这三字,微眯起眼,“我刚从藏书阁回来,怎么没在那儿见着你?”
第113章 第 113 章
述和神色不改, 只问:“鲜少见你看什么书,这回特意找去藏书阁,是找我有什么事?”
伏雁柏将手拢在袖子里, 懒洋洋靠着门。
“这是要打岔?”他道,“先不论我找你何事, 方才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藏书阁。”见他眉头微蹙,述和又接着道,“不过逛了一趟,没挑到合适的书, 便又去了其他地方。”
“何处?”
述和渐觉不耐, 神情间的疲累也越发明显。
“往后可要另写一本簿册, 将每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都写下来再交与你?省得还要费心过问。”他稍顿,“或许正因你整日操心的事太多, 才叫她不胜其烦。要真有什么修复关系的荒唐念头, 不若少言慎行。”
他鲜少说这么多话,语气虽保持着一贯的平和, 伏雁柏却听得笑意渐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阴沉着脸问,“不过是问你去了哪儿,就要这般夹枪带棒?”
“若非你府中家仆,哪怕过问半字, 也总会让人不适。”述和道,“若无其他事,便走罢。我还有不少杂务要处理。”
话落, 他再没看他一眼,径直朝书房里走去。
但在二人错身之际, 伏雁柏忽截住他的胳膊。
在他的手挨上来的瞬间,述和忽觉像被刀给刺了一下, 从内心深处翻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耐。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起胳膊往后一挥,打开了他的手。
四周静谧,这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同时一怔,手也都僵停在半空。
过了许久,最先作出反应的仍是述和。他垂下手,乜了伏雁柏一眼,道:“今日疲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站住!”在他走进书房之前,伏雁柏叫住他,索性再不废话,直接问道,“方才见你二人一道从锁妖楼里出来,她便不曾在你面前提起过剜心刀的事?”
刚刚池白榆拿出剜心刀时,他似乎也觉讶然。
“那是你交给她的职务,如今又来问我?”像是遇见什么极为头疼的事,述和稍叹一气,“雁柏,如今这虚妄境虽由你掌管,但也并非是你借机折磨人的理由。”
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夜色中,暗色反倒将伏雁柏的脸衬得更为煞白。
他冷笑一声:“折磨?好一个折磨。如今你对她有意,就已迫不及待帮她教训起我来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让我替你们打开从这虚妄境出去的界门,放你俩走吗?!”
“我不过在说亲眼所见的事实,谈何教训。”述和淡声道,“雁柏,你如今这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在恼羞成怒。”
“你又在发什么疯?仅说了两句话就跟要了你的命般。”伏雁柏的眼神愈发阴冷,“还是说……你在瞒着什么?”
述和试图平复住心底的那股躁意,毕竟他鲜少——或说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如同面对一样棘手的任务,不知如何处理才更为妥当。
但就在这样死一般的寂静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重,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腔。
而他的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池白榆不愿做一些事,却又没法回避时的神情。
还有今日。
那剑樋里的血怨之气,多半是来自沧犽。
是在何时?
与在清灵池的事有关吗?
那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与那狼妖近乎搂在一块儿。
沧犽素来诡诈,也鲜少与人打交道,若非出于信任,根本不可能任由她近身。
但那时他俩几乎要贴在一块儿,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孽花。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下涌上,渐渐地,他开始出现耳鸣。
可他的思绪却始终异常平静,以至于他还能从容地抽丝剥茧,分析起桩桩件件的由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把剜心刀。
因为眼前这个正拿眼神无声质问着他的人。
他久未出声,伏雁柏微拧起眉,道:“你——”
“可以了。”他刚吐出一字,就被述和打断。
伏雁柏稍怔:“什么?”
“可以了。”述和抬眸,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倘若你还有半点儿生前的记忆,哪怕还记得一条伏府的规矩,就应知道即便再顽劣,也该有个度。现下,也已经够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他说话时鲜少用这样尖锐直接的字眼, 以至于伏雁柏好半晌没回过神。理智回笼的刹那,最先从心底涌出的是不可置信,随即才是怒火。
他的眼皮颤了下, 面部的肌肉小幅度抽搐着。或是生前保留的习惯使然,他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却没气息吐出。
“我该有什么度?”他还没这般气恼过,说话也开始口不择言,“不过是问那血怨之气的来历,你就急切成这样, 是在帮她瞒着什么?你别忘了如今正置身虚妄境, 更别忘了你来此处是要做什么!口口声声与我论生前的规矩, 你别不是真想带她叛逃此地?”
与他将所有情绪都表露在外不同,述和的语气始终不咸不淡:“既然你想知道那血怨之气来自何人, 缘何不亲自问她。”
伏雁柏被戳中心思, 更觉躁恼。
要是她愿意告诉他,他何须这般旁敲侧击?每回问她, 总是左一个不清楚,右一个不知道。
“况且……来自何人重要么?别忘了,当日是你将剜心刀交给了她。”述和垂下眼帘,语气总算有了起伏, “你今日不肯引走血怨之气,如今又纠结她到底对谁施了剜心刑。雁柏,别忘了后悔莫及的道理。”
“够了!”伏雁柏冷声打断。
“若不爱听也罢, 毕竟……”述和稍顿,“毕竟即便有错, 你也不会改,不是么?”
末字落下, 伏雁柏忽一步上前,紧攥住他的衣领,漆黑的眼中隐见阴怒。
“你到底什么意思!”见他仍旧神情淡淡,他不免被激出更多怒意,一下将他掼至门板上。
述和的脊背狠撞在房门上,恍惚间,他听见了木头断裂的声响。
他眼一抬,视线落在伏雁柏的身上。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云间悬挂着一轮冷月。银晖将那张脸上的怒意映照得格外清楚,不光是神情,他的身上也渐有淡黑色的鬼气溢出。
显然已恼怒到极致。
还是这样。
述和任由他攥着衣领,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毫无长进。
他犹记得刚入伏府时,府中的一个门客就曾提醒过他,说是伏家公子性情骄纵恶趣,若非必然,最好别与他打交道。
那门客是个树妖——和其他世家大族不同,伏府请来的门客并非是才俊谋士,而都是妖。
听闻是有人替那位伏家公子卜过卦,说他已是最后一世,六亲缘浅,且命中有死灾难避。一旦死了,就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但若能逢贵人相助,还可以在死后保下魂魄。
而那贵人,必须得是至少五百年道行的妖。
他能知晓此事,也是因为族里有人从城中撕了张布告回来,说是伏家老爷以千金和有助于修炼的灵石宝玉相求。
那族人笑道,若是能应下这桩差事,既可以得赏,又能积善,对修行有利无害。
他虽是妖,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却没什么兴趣,且早已做好云游的打算。但在族人拿回布告后不久,那位伏家老爷就亲自找上了门,说是请道人卜过卦,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位贵人,请他入府暂住些时日。
他素来不是个关心旁人生死的性子,故而一开始并未答应。
那位伏老爷恳求数月,又请族长从中做说客,最终他俩各退一步,他答应做伏府门客,但至多六年。
初入伏府时,起先两三月他都没见到过伏雁柏,听闻是外出寻剑去了。
直到那年初冬,他才见着那位被群妖避之不及的伏小公子。
那时他正在院中练剑,回身就瞧见一面生的小郎君。瞧年岁不过十五六,着了身箭袖红袍,瞧人时总脸微抬,眼梢往下瞥,尚未开口,眼神中就已透出倨傲。
“你那是什么剑?”他问。
述和向来不喜与这等性情傲慢的人来往,但思及树妖的提醒,终是淡淡答了句:“木剑。”
伏雁柏闻言,嗤笑一声。
“木剑?”他手中提了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睨他,“木剑打狗都嫌钝,拿在手中能做什么,替人削头发吗?”
述和懒得理他,收剑便要走。
但伏雁柏抽剑拦住他。
“慢着。”他道,“你也是妖?把剑拔出来,让我看看妖的剑有何不同。”
述和还没忘记自己来这儿的缘由,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
要真动了剑,那他就不是什么保他魂魄的贵人,而是取他性命的敌人了。
但这位伏公子似乎还没有过遭拒的经历,登时提剑往他身上砍去。
最终他俩对了三回合。
他用手中木剑,将伏雁柏那把寻了两三月的宝剑劈成了两截。
那人到底年岁还小,握着两截断剑,眉眼间的傲意被摧残得干净,一双狐狸眼登时就红了,险要落下泪来。
但他最终仍是忍着,直忍得断剑将掌心都割得血淋淋的,还要放狠话:“下回定当砍了你的脖子!”
好在伏雁柏要砍脖子的人不少,没两天就忘了他。
又过了四五年,他在伏府中探到了邪息。
伏雁柏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此事,也不愿跟着来伏府的道人学什么法术了,而是摆出世家少爷的派头,让他带着他除邪。
但那邪息就如江上清风,转瞬即逝。
他俩查了几月都无果,就此作罢。
转眼就到了第六年,他拜别了伏老爷,提剑离府。
离府前,伏老爷赠他千金,事先承诺的灵石宝玉也半点儿没少。他对金银没兴趣,只拿了些灵石,就此离去。
也正是他离开那日,伏家遭难,上下数百人尽数死在妖火中。
听闻此事时,他正在出城的茶铺里饮茶。
两个车夫在不远处喝着茶水,一个道:“真是大惨事!那好几百口人,竟连尸首都没留下一具,什么皮肉骨头,全被火给烧烬了,骨头渣都不见着一点儿!”
“唉……惨啊!”另一个车夫哀叹,“去年闹旱灾,那位伏老爷还施过白粥,也是今天,我也喝了一碗。今日他家没了人,那些亲戚不知有多远,赶来还得几日。待会儿我打算去那儿走一趟,就算连骨头渣都没了,也得挑拣些灰出来,保不齐还能挖着什么衣物。到时候立坟,棺材里也能装些东西。”
“你这么说,那我也得去。前些年我家里闹了狐灾,稍不注意,什么锅碗瓢盆就被狐狸给摸走了。伏家那位少爷听说此事,非要往我家里去捉妖。我说没钱,哪敢让这金贵少爷帮忙,那小公子也不搭声,爬上房梁守了整整几晚,竟真将那狐狸给逮着了。临走前又丢了块玉给我,说是锅碗瓢盆被那狐狸给吞了,找不回来,让我另买些。”说到这儿,那车夫又叹一气,“我看别不是平日里斩妖除魔太多,遭了邪妖忌恨。唉……好人不长命啊。”
“可不是?”另一车夫道,“就说前些年,伏老爷还在四处寻妖,好保着那位伏公子的性命。但现在伏家人没了,那些妖也都死得干净。要我看,就是被当年那道人给骗了!”
述和不露声色地在旁听着。
一盏茶尽,他终是回了已经只剩断壁残垣的伏府。
不光是那两个车夫,伏府剩下的废墟里聚集了不少百姓。
人多,却不乱。
个个儿不看满地金玉,也不碰珍奇宝物,仅从碎砖乱石里挑拣着破碎的衣裳,耐心分辨着、积攒着,只为届时建些衣冠冢。
他默不作声地走进,从院子里的矮石榴树上,从堆满剑器的练功房里,从伏老爷的书房中,从荷塘边,从伏家人常听戏的小戏台附近……一点点收集起伏雁柏已经破碎的魂魄,又带回族中,耗尽伏老爷赠他的十箱灵石与半身修为,将碎得近乎齑粉的魂魄重新拼凑了起来。
魂魄成形那日,他引着伏雁柏入了鬼道。
时至今日,已过了不知几个百年。
眼下再对上那双含着怒意的双眸,述和陡然生出股远胜往日的疲惫感。
他并未多想,只道:“若总如此,只会叫我后悔当日所为。”
听了这话,伏雁柏眼中怒意倏然僵凝。
他紧盯着眼前人,许久,他忽将述和往后狠狠一推,只道:“那大可以再杀我一回!”
话落,他拂袖而去,再未看他一眼。
*
自打从罪域出来,池白榆难得得了几天清闲。伏雁柏没来找过她,或者说根本见不着这人。
有好几回,她都想找去他那儿,好让他把血怨之气引出去,但连影子都没见着。
问述和,他竟也说不知道。
剑樋里的血没清空,她干脆挂心起其他事——
她蹲在一棵枯死的幼苗面前,一手撑脸,愁眉不展。
诡宅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假物,花闻不着香,树也不长叶子,结的果子都是泡沫味儿。
所以之前她去三号房时,顺便挖了几株花苗出来。
但三天了。
她连着浇了三天水,这苗子还是枯死了。
怎么回事。
她顺手拈了点土在手里,细细摩挲着。
难不成这土也是假的?
正想着,她就听见了一阵“啪叽”声响。
这声音听着分外耳熟,她抬头看去,恰好瞧见小棕熊顶着个饭盒,进了院门。
第115章 第 115 章
这小院的门口砌着石阶, 小棕熊站在最高一阶上,高举的双爪扶着头顶的食盒,眼神则往下瞥着。
它审准了下一步石阶的边沿, 身子微微蓄力,再往下一跃。
下一瞬, 它的两只脚同时在石阶上落地,爪子尖也恰好对准了阶梯的边沿,既没冒出去,也没留出空隙。
完美。
它顿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心满意足地抬起脑袋, 朝池白榆走去。
路上还要顺着大青砖的砖缝往前走, 不肯偏移半点儿。
池白榆起身。
看见它跳上院子里的小石凳,再布好菜了, 她才上前——这是她摸索出来的经验。
之前有几回她帮它布了菜, 它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坐下时却不住晃着腿, 两只爪子也扣来扣去,明显是在焦虑。
考虑到它与述和如出一辙的强迫症,之后她索性再不管了,由着它来。
等她坐在了桌旁, 小棕熊神情严肃地放好竹筷,再在桌旁坐下。
只不过它太小,一坐, 就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
池白榆歪过身,低下脑袋看它。
她问:“你要不上来坐?顺便帮我捏一下清水丸, 我好洗手。”
小棕熊点点头,一下跳上桌子, 从她手里接过清水丸,捏破。
一缕清水从中流出,倾泻而下。
见她手上有土,它问:“你在挖土?”
“本来是想种花,但这宅子里好像种不出来,明明每天都在浇水,但还是死了。”
“是种不出。这里的花草、天空、日月、土地,甚至是风,都是假物。”
“土也是假的?”
难怪根本种不活。
小棕熊颔首:“伏雁柏是鬼,除了人,倘若与其他阳间的事物接触太久,对他不利。最严重的情况,极有可能灰飞烟灭。”
池白榆不解:“那我看沈见越就还好好儿的。”
那画境里万事万物都像是真的,太阳也比这宅子里的暖和许多。
“他虽然死了,可到底生前是修为高深的狐妖,况且还有层画皮保护着他。”
原来是这样么……
池白榆有些没精打采地戳着碗里的饭:“那这样看来,就算能取到真土,在这儿也种不活了。”
毕竟这里的太阳都是假的。
而且如果被伏雁柏知道,怕是得直接给她拔了。
见她有些蔫,小棕熊问:“你要种什么花?”
池白榆指着院子里枯萎的苗:“就那儿——已经枯了,我那儿还有几株,都暂且拿水养着,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照这样下去,也养不活,还不如趁早送回去。”
小棕熊思索着,半圆的耳朵忽然动了两动。
“办法是有。”它说。
池白榆一下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就你之前遇见的那个乌鸦精。”
“……”乌鸦精。
要是被裴月乌知道它这么喊他,准得当场爆炸。
“他是赤乌一族,妖气里有金乌神的力量。要是能找他帮忙捏个假太阳,再找点真土,大部分花都能种——你栽的那种也行。”
“当真?”
小棕熊点点头。
池白榆一下把它抱了起来,双手捧在它的两只爪子底下,来回捏着。
“要是种出来了,我也分你一株。那花开着好看得很,你肯定喜欢。”
小棕熊蔫头巴脑地躺在她怀里,娴熟地摊开肚皮。
“也可以种在你这儿。”它说,“这样下次我可以告诉述和想来看花,不送饭的时候也能来这儿了。”
“那也行。”池白榆将脸埋在那毛茸茸的肚子上,怎么捏都嫌不够。
跟它玩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它放在桌上,又夹了一筷子鸡肉丁。
“你看这是什么?”她问。
小棕熊仔细观察一阵,方道:“鸡肉。”
池白榆捏着筷子两摇:“现在呢?”
小棕熊的眼睛睁圆了些:“黄瓜丁!”
再看向她时,它的眼中又有倾慕。
它分明没感觉到丝毫妖气的流动,竟也能变幻东西。
池白榆夹起一筷子菜:“下次给你看更好玩儿的。”
小棕熊认真点头-
吃完了饭,池白榆便打起了挖土的主意。
目前她知道的有真土的地方就两处——二号房与三号房。
沧犽还在受惩,不在三号房里。
但沧棘带领的狼群还在。
她尚且不清楚这两兄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自然能不靠近就不靠近。
思来想去,还是沈见越那儿的土好挖。
临近子时,她拿了工具转到锁妖楼附近。
刚靠近楼门,她就听见一声清越嗓音:“大人今日如何得空来了此处?”
是曲怀川的声音。
池白榆停下,视线移向四号房门。
这会儿还没到关门的时间,其他房门都大敞着,唯有他的门上扣着锁。
他根本看不见,怎么知道是她?
她这般想着,便也问出了口。
曲怀川只笑:“人有几处感官,自是物尽其用。眼睛看不见,可还有耳朵。这楼中每人的脚步声都有所不同,听得步履轻快,又从楼外而来,自然清楚是大人您了。”
靠听脚步声?
这么牛?
池白榆还想细问,但忽想起一事:“你上回算的那一卦没有应验。”
“那太好了。”曲怀川道,“上回摇到那一支签,便为大人担忧。既然没有应验,便再好不过。”
他语气轻快,听起来像是在真心为她庆贺。
但有述和的提醒在先,池白榆还是不敢大意。她道:“既然不准,往后就别再装神弄鬼,我不会放你出来。”
“大人放心,在下深知身在牢狱,这门里门外又有何区别呢?都为牢笼,不过是大小之分罢了。”房中又传来木条相撞的声响,“但有一言,恕在下难以苟同。卜卦之术,并非装神弄鬼。”
听他又在摇签,池白榆下意识想制止。
可声响忽停。
“又为大人摇了一支签,只盼这回是好签,让在下来看看……二人争路,雨下占先……”曲怀川轻叹,“不好,不好,又是下签。”
又是下签?
没关系,她有自己的理解思路。
她道:“我不信。”
“不信也好,谁人愿意相信灾厄临头呢?”曲怀川轻声道,“只不过这是支遇小人签,大人可以不信,却不得不提防。倘若真遇上小人陷害,定要狠下心了结性命,否则后患无穷。”
池白榆将信将疑。
这曲怀川明显是个话痨。
她没应声,他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大人方才说不信,倒让我想起一桩趣事。那时我还没被关进这牢里,闲暇无事时也爱给人算卦。有一回遇着一商贾,要南下做生意,问我此行吉凶。”
池白榆本来还在门外,听他像是在聊八卦,忍不住将脑袋往里探了探。
“我替他摇了三支签,都为下签。便如实告知,‘此行不顺,恐要伤病缠身’——大人可知,那商贾说了什么?”
“他也不信?”
曲怀川笑得朗快:“不,要只是一句‘我不信’,那也算替在下省麻烦了。他却说,要是不准,就算我无端揣测,影响他的心绪,定要来打我一顿。但要是准了,便是我故意咒他,也要来打我一顿。”
池白榆:“……横竖都得挨揍是吧。”
曲怀川又笑:“正是这道理。所幸在下还有一双腿,见他一走,便也跑了。”
“那后来呢?”池白榆问,“卦签是准还是不准,他来找你没?”
“后来……”曲怀川叹气,“他对我的签信又不信,明知摇了下签,仍要南下做他那生意。最后在海上翻了船,葬身鱼腹了。”
池白榆听得背冒冷汗:“可你不是说,他只是伤病缠身吗?怎的还死了。”
“此为卦噬。倘若对卦签心有不敬,便会引来反噬。”曲怀川耐心解释,“譬如他抽了伤签,本来至多轻伤。但因心怀不敬,才遭了反噬——不过大人放心,倘若只是不信,断不会引来卦噬。毕竟这些卦签,也并非小气之签。”
池白榆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算了,不提这事。”
与他闲聊时,她总莫名觉得格外放松。或是因为有房门隔在中间,挡去了见面的风险,又或是他说话时语气松快,还常笑,就跟普通人一样——而非骇人可怖的妖鬼。
她刚这么想,就听见他道——
“好在能与大人说上两句话,前些日子在房中养伤,在下险些闷出了病。既不能随意走动,也没个人能聊上两句。”他稍顿,“比起楼中其他人,大人也要亲切许多。”
池白榆:“……还好吧,我感觉你对着棵树也能聊上半天。”
曲怀川轻笑:“还望下回能如今天这般行大运,再碰见大人——时候不早,我也得走了。”
“走?”池白榆抬眸,“去哪儿?”
“远处。”曲怀川道,“述大人在门口设有禁制,在下每天仅能在门口待一个时辰。”
话落,池白榆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概是他站起身了。
紧随而至的,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真走了?
耳畔陡然没了声响,池白榆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
这人还挺会唠的,下回要再能见,她都想揣包瓜子儿了。
她看了眼表。
23:50
离关门还有十分钟。
她靠在了楼门上,耐心等着。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从上方传来。
随后,身后有人唤她:“小池姑娘?”
池白榆偏过头,看见沈衔玉站在楼梯上。
那双浅色眼眸里毫无神色,他微微偏着头,似在听这边的动静。
许是听见丁点儿响动,但没得到应答,他轻轻嗅闻了番,又问一遍:“小池姑娘,是你吗?”
“……”狗鼻子吗?
池白榆尚未忘记他还在有意疏远她,语气淡淡地应了声:“嗯,有何事?”
第116章 第 116 章
沈衔玉敏锐察觉到她语气中透出的疏离, 心也跟着往下一沉,更有不安涌出。
他下意识想问她是不是遇着了什么麻烦,可还未开口, 沈见越的提醒就率先浮上脑海。
自从沈见越化作鬼魄后,那日还是他头一回主动来找他。
不仅与他说了话, 更前所未有地主动提出请求。
如今他有了愿意推心置腹的人,肯压下疑心和忧虑与人接触,身为兄长,他理应为他高兴。
更应如他所愿, 离他看重的人越远越好, 以免让他心有焦虑。
毕竟鬼性偏执, 难以用言语说通。
思及此,他忍回了询问的冲动, 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温和又客气道:“还要多谢上回小池姑娘帮忙送来了琴弦,如今已修好了琴, 某——”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池白榆打断他,“送东西本来就是我的职务,无需谈什么谢不谢的。”
沈衔玉呼吸微滞,脸上的温色也在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听得出, 这回她话中的疏远更为明显,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与她头回见面的时候,只不过眼下有意拉开距离的人成了她。
位置的调换使他的心底渐生出一股堪称茫然的情绪, 吸进的每一口空气也都成了浸过水的棉花,湿冷又沉重地堵塞在肺腑间, 又闷又胀。
他勉强缓和着有些僵凝的神情,又稍抬起眼帘, 试图在一片虚无中拼凑出她的脸。
但他看不见。
他仅能听见她的声音,从字词的起伏间窥探着她的情绪。
而没法亲眼看见她的表情是好是坏,是真如说话的语气这般带着不耐烦,又或是他的判断出了错。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目不能视,可眼下,这一缺陷却令他陡生一丝躁意。
沈衔玉陷在那阵心绪里,想问她,却又无从开口。
片刻,他终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条木盒,并道:“这是装那蚕丝的盒子,本想直接还给述和。但方才去楼上,并未看见他,还请小池姑娘代为归还。”
池白榆的视线从那木盒上一晃而过,没上前。
她道:“你就放你旁边的地上吧,待会儿我来拿。”
勉强调节好的心绪又倏然收紧,沈衔玉沉默片刻,才问:“小池姑娘是有要事在身?这木盒珍贵,放在此处很有可能被人拿走。倘若眼下不便,沈某之后另挑个时辰送去也好。”
“不。”池白榆答得干脆,直言道,“我现在就能拿走,只是不想与你靠得太近。”
握着木盒的手攥紧些许,沈衔玉听见自己的心在耳畔重重跳了一跳,浑身的血也仿若寒冬腊月的池水般,霎时间冷凝下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池白榆又跟了句:“毕竟靠你太近,好像会碍着你的事,我还没有上赶着遭人嫌的爱好——你直接把盒子放那儿吧,等你走了我再拿。”
沈衔玉渐听得一点嗡鸣回响在脑中,袖下手攥紧些许,他问:“小池姑娘缘何会这样想,沈某何曾说过这等话。”
“你是没说,可比说了还明显。上回只是送个琴弦,你避我就跟避洪水猛兽一样。这次要是从你手里接个盒子,岂不得直接把我扔出去?”池白榆顿了顿,“当然我也能理解,毕竟我是在这狱中做事,你提防我也正常。又想让我帮你照应着沈见越,只能强忍着与我来往。不过你放心,照看妖囚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即便你对我再不客气,我也不至于为着这事儿报复你,更不会迁怒你弟弟,你也用不着与我假客气。”
沈衔玉越听,脸上的温色越难维持。
这次他实打实地体会到了她的有意疏远,到最后,那素来温和的神情间竟无一点笑意,呼吸也变得艰难。
“沈某……并非是——”他艰涩挤出几字,却再难接着往下说。
这不正是见越想要的吗?
他在远离她,而这份疏远也有着恰到好处的理由,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在被厌嫌。
只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距离,不亲不近,也不会让见越忧心。
他有意忽视着从心底漫起的一点酸涩与憋闷,将木盒又收入袖中。
“小池姑娘无需在意,是沈某处事不当。这木盒还是等述和来了再给他罢,也免得再劳姑娘跑一趟。”他顺着木梯边沿缓步往下走,转眼艰难又恢复了平时的好模样。
池白榆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看来这人的突然疏远并非没有理由。
而且似乎也不像是为了上回妖气的事。
她琢磨着,并在沈衔玉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有意往后退了两步。
沈衔玉听见声响,一顿,唇角微微抿了下。
但最终他何话也没说,借由妖气探路,身影逐渐没入昏暗的走廊中。
等他进了房门,池白榆又看了眼表。
离十二点还有一分钟。
她拿起地上的铲子和桶,掐着点进了楼门。
子时一过,楼中的房门就接二连三地合上了。
她摸出钥匙,拧开了二号房的门。
房中光线昏暗,她拿出手电,对准占满整面墙壁的壁画。
本来是想找到沈见越在哪儿,可粗略环视一周,她就没瞧见什么人影。?
不在房间里面吗?
上回他还说他在房间里设了法阵,她一来他就能知道。
法阵不灵了吗,还是在歇息?
她一时犹豫。
找不着人,她也不能贸然进去。
毕竟画境里还有那青面怪物,万一撞上,麻烦又不小。
她正打算走,却突然瞥见他常常作画的水榭里多了道人影。
再一看,正是沈见越。
原来在这儿。
她探出手去。
身躯没入壁画,再一睁眼,四周已是另一副光景。
是那水榭,可本应在水榭里的沈见越却不见了。
走了吗?
她环视一周,什么人都没见着。
不过她都已经进来了,沈见越必然能探到她的气息。
能走,自然也能回来。
万一那青面怪物来了,她带了剜心刀,也能及时走。
思及此,池白榆索性在水榭中坐下,思索起待会儿该从哪处的土开始挖。
这时,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忽匆匆跑来两个小仆。
一个着青衣,一个着褐衣。
那青衣小仆跑在前头,一见她,眼睛都亮了。
他忙不迭跑上前,又是拱手又是弓腰,生怕怠慢了她。
他道:“您是池姑娘吧?”
池白榆略有些拘谨地点点头:“什么事?”
自从知道这些奴仆都是沈府的家仆鬼魂所化,她看他们就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褐衣小仆在此时上前,也拱手道:“是沈公子吩咐我俩来此处,请池姑娘随我们去厅堂小坐。”
“沈见越?”池白榆往他俩身后看了眼,“他人呢?”
青衣小仆面露歉色:“沈公子这些时日身体不适,只能劳烦小池姑娘走一趟。”
池白榆:“可我刚还看见他在这儿。”
“沈公子喝药去了,这药不能误了时辰,否则反会有损身体康健。方才我俩也是在路上撞见他。”小仆从袖中拿出一支笔,“公子怕您担心,特让小人携了这信物来。”
池白榆看着他手中那支圆珠笔,沉默了。
她给他的时候,这笔擦得有这么亮吗?
都快反光了!
不过这样看来,他八成不止是有些不适,不然也不会没见着面就跑了,还让他俩带着这笔来找她。
“那走罢,他在厅屋喝药?”池白榆拎起铲子和桶。
两个小仆见状,忙伸手说让他俩来拿。
池白榆手一抬,避开了。
“不用,也不重。”
那两个小仆只得收手。
青衣小仆道:“药煎在炼丹房,离厅屋不远,想来一会儿便会过来。”
池白榆:“他怎的突然身体不适了?是伤着哪儿了,还是生了病?”
“腿脚不行。”
“总是头昏乏力。”
两个小仆几乎同时开口。
池白榆顿了步。
怎么答得还不一样了。
青衣小仆挤出笑,说:“起先只是头昏,后来腿脚也有些走不动了。”
另一人忙点头:“概是画出的皮到了得用妖气修复的时候。”
这样么?
池白榆复又提步。
厅屋离这水榭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屋中空无一人,青衣小仆在前引路。
待她坐下后,他又忙端来茶水。
“池姑娘请用茶。”他道。
池白榆接过茶水,没喝。
另一个褐衣小仆则说去跟沈见越说一声,匆忙离开。
青衣小仆候在旁边,见她不喝茶,问道:“是不是茶水不合您的口味?”
“……”
这是口味的事吗?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凌晨一点让她喝茶,是想她瞪着俩铜铃眼搁这儿坐一宿吗?
想归想,她嘴上还是婉拒道:“我现在不渴,待会儿喝。”
青衣小仆松了口气,又道:“小的再去拿些糕点来,劳您在这儿等一会儿。”
不等她开口,他就已转身匆匆朝里间走去。
也是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池白榆忽然瞥见了一样东西。
是影子。
外面虽然已经到了子时,可这画境里头还是白日。
暖和的阳光照进厅堂,在地面映出了那小仆的影子。
影子的颜色很浅,刚才在外面时,她根本没瞧见。
也是到了这屋里,她才勉强瞥见一点。
她怔住,心生狐疑。
这些奴仆不都是沈家家仆的魂吗?
怎么会有影子?
刚这么想,门外就传来阵脚步声。
池白榆循声望去,看见沈见越从外走进。
他走得有些慢,姿势也略有些怪异,看起来就跟头回学着走路一样。
偶尔走一步,还得顿一步。
脸色也略显苍白,连嘴唇都不见多少血色。
沈见越停在门外,垂下苍白的脸,低低唤了声:“仙师。”
语气中也透出疲惫,似乎没什么精神。
第117章 第 117 章
沈见越稍低着头, 池白榆看不大清他的神情,不过也瞧得出他的状态的确不算好。
他没上前,而是睨了眼一旁的小仆, 神情郁郁道:“仙师来了,也不曾奉茶吗?”
旁边那褐衣小仆登时打了个寒颤, 似是硬着头皮开口:“小的忙着去叫您,有旁人奉茶。”
这时,去了里间的青衣小仆恰好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盘精致糕点。
见着沈见越, 他躬低身唤道:“公子。”
沈见越略一点头, 问道:“可曾为仙师奉茶?”
青衣小仆慌忙点头, 并说:“池姑娘道是现下口不渴,待会儿再喝。”
听了这话, 沈见越又看向池白榆, 用眼神无声询问着她。
他站在门外,分明有阳光笼罩, 整个人瞧起来却阴沉沉的。
他明明和往日里一样客气,但池白榆总觉得这人今天有些怪。
是因为身体不适吗?
她压下疑心,说:“是不渴,待会儿再喝也是一样。”
“那仙师可要先吃些糕点?”沈见越道, “这糕点是弟子亲手做的,原本还在想该如何给仙师送去,您便来了。”
青衣小仆会意, 忙端着糕点上前。
池白榆一摆手。
“我不吃。”她晃了下手里的桶,“今天来就是想挖点土, 那宅子里的土都是假的,根本种不了什么东西。”
“这些杂务大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无需仙师操劳,您不妨在此处歇着。”
“不用,挖什么土还得自己来挑。”池白榆说着,拎着桶就要上前。
“仙师。”沈见越忽然开口。
池白榆顿住:“怎么了?”
沈见越缓声道:“外面日头正高,挖土难免辛劳。不若等弟子将这画境变幻成夜间景象,再随您一道去水榭旁的花圃挑选土壤——那里的土最为肥沃。”
池白榆也觉得有理:“那行,但也别太黑了,不然瞧不见。”
沈见越颔首应好,抬手掐诀施展鬼术。
转眼间,原本还亮堂堂的白日就成了夕阳将沉的夜晚。
天际烧着一点朦胧的光,勉强能视物。
池白榆拎着桶,与沈见越一道出了厅堂大门。
哪怕出了门,他靠得仍不算近,如一道沉默的影子随在她的右后方。
偏见他那苍白的脸色,还有不算稳的步伐,池白榆道:“要不你还是回去歇着吧,我自己挖就行。”
她感觉他随时都要昏过去了。
“多谢仙师关心。”见她停下,沈见越也驻足不前,低垂着脸倦声道,“弟子服过药,现已好上许多了。”
池白榆:“……”
好在哪儿?
脸从十分白变成八分白了吗?
但她也知晓他那执拗脾气,索性不再劝,只道:“我听方才那小仆说,你这样是因为画皮需要修复?”
“嗯。”沈见越简要解释,“应是这些时日用的鬼气太多。”
“别不是为了修炼?”池白榆蹲在花圃旁,及时想起了自己的人设,“为师知晓你想练那丹青术,可也没必要将心思全扑在那上面,毕竟我也没法时时刻刻照看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身边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
身旁的人沉默片刻,才迟迟传来应答:“弟子受教。”
借此机会,池白榆又道:“也别总往外跑,你看你跑一回变一回骷髅,跑一回变一回骷髅,再多鬼气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是吧?”
最关键的是,他再往外跑个几回,她就真该露馅儿了。
“仙师教训的是。”
“这哪是教训?我也是为了你好。”池白榆倏然住声。
等会儿。
她怎么成班主任和大家长的联名款了?
沈见越倒是不觉,在旁应是。
池白榆往桶里掘了两铲土,又觉得袖子有些长,妨碍了行动,便抬起胳膊:“帮我把袖子挽一下,我手上有泥。”
沈见越照做。
但在他伸过手的刹那,她无意识地往旁瞥了眼。
就这一眼,令她登时僵怔在那儿。!
这人怎么!
她倏地收回视线,心跳陡然变快了许多,重重撞击着她的胸腔。
眼睛是转过来了,可她脑中想的全是方才看见的场景。
变魔术常讲究眼疾手快,尤其是近景魔术。当表演近景的手法魔术时,魔术师通常要做到成为一群人中手与眼最快的那个人。
因而方才哪怕仅是短短一瞥,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沈见越颈侧上的一块皮,裂开了一条小缝。
缝里不是白骨,而仅是黑漆漆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一手握着铲子,心底渐沁进冷水,顿生的寒意转眼就充斥了四肢百骸。
没有白骨。
也就是说,这张皮下根本不是骷髅。
那旁边这人……不是沈见越?
第118章 第 118 章
她不可能看错。
并且那道裂口不像是刀划出来的, 而更像是贴纸没贴好,弄出的褶皱缝隙。
但如果他不是沈见越,那会是谁?
沈见越又去哪儿了?
池白榆攥着铁铲, 只觉头皮跟过了电似的泛麻,脊背也有冷意往上攀。
有一瞬间, 她浑身都僵硬到动弹不得。
而身旁的人还在帮她挽袖子。
修长的手指压在袖口上,哪怕隔着衣衫,她也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竭力保持着镇定,不露声色地调整着呼吸, 渐从僵硬的状态下缓和过来。同时还不忘将手微微往内拢着, 以免被他碰到脉搏。
在他帮着挽好袖子后, 她又佯装什么都没发现,足足挖了小半桶的土, 才胡乱擦了下前额, 说:“刚才不觉得,这下竟又有些渴, 早知道就该把那杯茶喝了——你帮为师在这儿守着土,我去喝口水再来接着挖,成么?”
因她提前嘱咐过,这土得她自己来挑, “沈见越”从始至终都只静站在旁边,没出过声。
闻言,他颔首道:“弟子知晓了。”
为把戏演全, 池白榆临走前特意补了句:“记得别动这桶,也用不着帮忙, 等我回来了再接着挖。”
“好。”
池白榆转过身。
虽然背朝着他了,可她仍感觉得到那如影随形的注视。如冬日里的河水一般粘附在后背, 难以忽视。
她控制着每一步都迈得不大,并将步子迈得平稳,以免被他看出她的慌意。
哪怕拐过拐角,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了,她也仍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连呼吸都把握得平稳——毕竟那东西看起来就不是人,很有可能探到她的气息。
直等快走到厅屋了,她忽停下,从袖中取出剜心刀。
不论那东西到底是不是沈见越,都不该让她来管这茬。
毕竟她只负责剜心刑,而不包括处理这样危险性极高的乱子。
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把命搭进去。
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先从这儿出去,再把这事告诉述和。
她举起剜心刀,往下一划。
毫无反应。
半空中根本就没出现裂痕。?
什么情况?
她又试了几次,但不论怎么划,都没法打开出去的门。
有人动了什么手脚吗?
她握紧匕首,从心底漫起一丝慌意。
考虑到有可能是地方不对,她另换了几处场所,反复尝试着用匕首打开画境的门。
但从厅屋前的小坝子到走廊上,再到一旁的凉亭底下,甚而是爬到树上……不管她走到哪儿,这匕首都起不了作用。
真有人动手脚了?
她将匕首收回袖中,深呼吸着。
别急。
先静下心想一想。
她捂着狂跳的心,反复调整着呼吸,同时将从进入画境后的事粗略回忆了一遍。
现下回过头想一想,她在壁画上看见的“沈见越”,应该就是方才那人了。
所以他是故意引她进来,好把她锁在这里面?
可这样做的理由呢?
还有,如果真是他,那为何当时不现身,还要大费周章让两个小仆带她去厅屋?
想到这儿,她忽记起他颈上的那条小缝。
池白榆眉心一跳,瞬间明了。
她在壁画上看见的人,是用画笔勾成,不像照片那样能完全还原他的容貌,而要比那粗糙许多。
而当时他不肯在她面前现身,或许是“画皮”还没披好。
方才也是,他始终不肯靠近她,甚至要特意将白天换作夜晚,怕她被太阳晒着是假,担心叫她看出端倪才为真。
要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但她不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更不知道他为何要把她锁在这儿,要是能避开他自然最好。
一阵阴森森的寒风袭过,吹得她打了个冷战。
该不会四周又全是鬼吧?
池白榆心一紧,从袖子里掏出孩儿眼,将那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在眼前,环视一圈。
好在虽是深夜,周围却没见一点阴气。
看来没鬼。
那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她忽意识到不对。
等等。
她又把珠子移了回去,对准不远处的小院。
那院子是沈见之前拿来晾晒画架的,黑洞洞的夜里,院中看不见一丝一缕的阴气。
之前伏雁柏让她来沈府观测,最终发现两处的阴气过重。
一处是间封闭的屋子,另一处就是这儿。
她还记得那天观测时,满院的阴气已经浓到发黑,都快凝聚成人形了。
现在怎么全不见了?
想到另一处阴气重的屋子离这儿不远,她又往那儿走了趟。
那屋子在厅屋的对面,中间需穿过一处花园,房屋上有牌匾,书“潜竹堂”三字。
潜竹堂四周竹林环绕,偏僻幽静。尚未靠近,就有扎骨头的寒意扑涌而来。
跟上回来时一样,潜竹堂大门紧闭,门上还挂了道生锈的锁。
之前她观测时,看见这潜竹堂里阴气厚重,就没打算解锁进去。
而这次珠子还没拿出来,她就已经感觉到了直往骨头缝里钻的森寒。
考虑到随时有可能被发现,池白榆再不犹豫,将珠子举在了眼前。
仅看了一眼,她便放下手,用袖子擦了下珠子,又揉了两把眼睛。
随后她深吸一气,再度举起孩儿眼,抬头。
“……”
竟然真不是幻觉。
隔着晶莹剔透的珠子,她看见一团巨大的鬼影盘踞在眼前的潜竹堂屋顶上。
那鬼影已经勉强凝出了人形,肢体如虬结的黑色树枝,脸上的五官模糊,眼睛是两团漆黑轮廓,瞧不见舌头,仅有漆黑的尖牙。
它呵出的阵阵黑雾在半空凝成鬼影,又飘散不见。两条胳膊则搭在门上,似在看守着那把生锈的锁。
所以那院子里的阴气全都聚集到了此处?
那鬼影也瞧见了她,洞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渐有像极涎水的雾气顺着那利牙滴落。
“生魂……”它扯开嘶哑的喉咙,低声喃喃。
“……”
不会吧。
想吃她?!
池白榆竭力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只当没看见它,又打量起四周的竹林景象。
现在她没法离开画境,要是真跑,估计没跑出几步就会被这鬼给生吞了。
但它似乎也被禁锢在了潜竹堂的屋顶,没下来,只呵出阵黑色雾气,化成个黑面獠牙的鬼影,直直冲她来了。
那鬼影应是沈家的某个家仆,穿着和方才两个小仆一样的破烂短打,面无表情地飘至她的身旁,又如蛇缠树一般在她身上嗅闻着,观察着她的神情。
这回根本用不着珠子,池白榆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她屏住了呼吸,忍着给它一铁锹的冲动,转身若无其事地往反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身边的腐尸气味就渐渐散去,她的身躯也从僵冷的状态中缓和过来。
就在这时,那两个小仆突然从远处的花园子跑过来。褐衣小仆跑在前头,没等靠近就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池姑娘!池姑娘!”
池白榆停下。
夜色朦胧,可也瞧得出那两人的焦灼神情。
见着她,青衣小仆明显大松一气:“池姑娘,可算找着您了——您怎的到这儿来了?”
池白榆摆出一早就想好的解释:“本来是想去喝杯茶解解渴,但还是来的次数少了,一到花园子附近就迷了路。天又黑,根本找不着厅屋在哪儿,幸好遇着你们。”
“池姑娘客气。”褐衣小仆让出路,“厅屋在这边。方才沈公子送了只纸鹤过来,说是您口渴,要回去喝杯水,让我们好生招待着您。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可把我俩给急死了。”
青衣小仆则从怀里取出个布包,散开,里头是枚红艳艳的果子。
他递出:“池姑娘,还有一截路要走,您不如先吃枚果子解解渴。”
池白榆看了眼那红果子。
好像从进画境开始,他们就一直想让她吃各种东西。
稍作思忖,她推拒道:“不用,几步路而已,也渴不坏人。况且吹了会儿风,我也没那么渴了,刚才估计是挖土太累。这样,你们直接带我去花圃吧,免得沈见越在那儿等太久。早些挖完土了,也好早些走。”
青衣小仆闻言,脸上的笑僵了瞬。
“池姑娘,您别不是嫌弃咱们?”他道,“您放心,这果子已经洗过了,很干净。”
另一小仆在旁补道:“咱们可以挑条更近的路去花圃,刚巧要从厅屋前过,您要是不想吃果子,那待会儿顺路喝杯茶也好啊。要是让沈公子知道您特意回来喝水,结果连茶杯子都没碰着,公子他定要寻我俩的不是——您看……”
他俩一唱一和,池白榆没怎么认真听,而是留神着其他东西。
譬如握着那枚果子的手。
从青衣小仆递出那枚果子开始,他的手就一直在轻微作抖。
“听你们这么一说,是觉得有些渴了。”她忽道。
话落,她看见两人的神情明显都缓和些许。
青衣小仆又将果子往前一递:“那池姑娘是先吃点儿果子顶一顶,还是要喝茶水?”
“就先吃两口果子吧。”池白榆看向另一小仆,“你说有近路,那能近多少?天黑,刚才我不小心崴了下脚,现在都还有些疼——或者你们谁会法术,帮着暂且止一下疼也好。”
“这……”两个小仆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着青衣的道,“池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俩都是普通凡人,别说止疼了,就是最简单的法术也用不了啊。”
不会法术是吧。
那就好办了。
“没事。”池白榆伸手去接果子,“我也还能忍一段时间。”
在她的指尖碰着那果子的瞬间,她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再往身前一拉,另一手则举起剜心刀,刀锋直接在他脖子上一抹。
她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那小仆根本躲闪不及。
他只觉脖子一痛,似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随即便两腿一软,摔倒在地。
池白榆没工夫理会他,眼瞧着另一个穿褐衣的家仆要跑,她两三步上前,抓住他的后衣领,同时踢向他的膝弯,再使劲儿往地上一掼。
等他痛呼着摔在地上了,她从袖子里抽出条变魔术用的黑带子,将他的手利索捆了。
再捡起掉落在地的果子,用匕首削下一块,递至他嘴边。
“池姑娘饶——”
“你先把这果子吃了,再说求饶的话。”池白榆说着,又分神瞥了眼一旁穿青衣的家仆。
他的身体像是纸做的,皮肤很薄,她也没省着力气,那一刀下去,将他的脖子划出了不小的伤。从伤口中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有成了碎渣的骨头和肉。
他还在不断往外吐血,不多时就彻底没了生息。
池白榆又看向被她按倒在地的人。
那小仆已是面发白、眼大睁,此时正左右摆着脑袋,就是不肯吃那果子。
“池姑娘!”余光瞥见同伙的惨样,他打着哆嗦道,“池姑娘,您……您高抬贵手,有事好商量。”
“不吃吗?”池白榆问,“是这果子里头下了毒?”
“不是!不是!!”小仆慌忙否道,“小的便是借来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您下毒啊!”
“那为何不肯吃?”
“这……这……”
“吞吞吐吐,是不是想吃又不好意思说?”池白榆把匕首往他嘴里戳,“别跟我客气,你吃了一小瓣儿,我也还有一大半。”
小仆使劲儿往旁梗着脖子,慌神道:“不是毒药,就是加了些……加了些……”
“加了些什么?”
小仆视死如归般将眼一闭,又睁开。
他已不算是完全活着的人,眼下便是紧张惊惧到极致,也没见流半点儿汗。但他的皮肤底下显然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瞧着有些恶心。
“我都告诉您,但求您千万要替小的瞒着。”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倘若被家主知晓,我定然活不成了!”
“家主?”池白榆忽想起什么,“是那戴着面具的怪物?”
小仆颤着声赢了两声是。
池白榆:“行,只要你说实话,我答应替你瞒着。”
得了她的保证,他这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那果子里面加了……加了些让池姑娘您安神的药。”
池白榆:“……”
什么叫语言艺术,今天她算是见识到了。
还安神的药,那不就是跟蒙汗药差不多吗?!
“是打算拿我来喂鬼?”池白榆猜测。
“这……这小的也不清楚。家主只叫我俩想尽办法让您吃喝些什么,池姑娘,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小仆哀求道,“您放了我吧,我真没有害您的心思。是……是家主说,办成此事,就会给我俩一副活人的躯壳,我真没有害您的意思啊!”
池白榆忽想到什么,用匕首压着他的脖子:“刚才的沈见越,也是那怪物假扮?”
小仆面如土色地点点头。
她问:“那沈见越呢?去了何处?”
他将眼一抬,颤颤巍巍地看了眼潜竹堂的方向。
池白榆瞬间了然:“他被关起来了?”
“小的也不了解。”小仆的声音越发虚弱,“只是恰好看见家主……家主取走了沈公子的画皮。”
那看来八成是真被关起来了。
池白榆道:“那潜竹堂之前我也去过,门打不开。”
“是……门上挂了锁。”
“你能打开吗?”
见她有所求,小仆咬咬牙
:“有法子,但求您能放过我。”
池白榆想也没想道:“好啊。”
得了保证,小仆掐了把近乎痉挛的胳膊,指了下一旁的尸体。
他道:“潜竹堂有鬼物看守,鬼屋喜吃魂魄,可以用阴魂引走它的注意力。只要锁上没有阴气附着,便能解开了。”
“走罢。”池白榆攥着他的胳膊,往起一拽,刀尖对准他的后腰,“等门开了,我再放你。”
褐衣小仆往前走了步,但腿还是软的,踉跄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从另一小仆的心口处挖出一团球状的混沌气体,与池白榆一道去了潜竹堂。
他说得也不错,在抛出那团阴魂后,伏在屋顶上的鬼物果然松开了门锁,转而去捉漂浮在半空的阴魂。
池白榆则趁机上前,用铁丝撬开了陈旧的门锁。
见那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小仆大松一气:“池姑娘您看……”
池白榆看着他,心底却想起曲怀川之前算的那一卦。
逢小人吗?
她颔首道:“你走罢。”
听了这话,小仆近乎虚脱地靠在了一边的竹子上,又忙不迭转身,生怕她后悔似的。
可一步都还没跨出去,他就觉后颈一痛。
意识恍惚片刻,他僵硬地转过脑袋,恰好对上她的双眸。
“你……”他的眼珠子鼓跳着,神情间尽是惊惧与不可置信。
池白榆拔出剜心刀,带出一些腐臭的血肉。
下一瞬,那小仆就僵死倒地。
有何物从他的手中摔落而出,白净净的,还在动。
池白榆还未从方才落下的两刀中彻底回过神。
她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等腕子没那么抖了,才躬身捡起地上那东西。
竟是个纸鹤。
这纸鹤应是施了法术,能飞,不过概是方才摔坏了翅膀,在她的手中挣扎着。
她瞬间反应过来,这人是打算给那怪物通风报信。
怕那怪物找他麻烦是吧。
池白榆将那纸鹤撕碎,又按照这小仆方才做的,将他的阴魂也剖了出来。
她攥着阴魂,趁那鬼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前,转身进了潜竹堂。
堂中昏暗无光,视物时仅能瞧见大致轮廓。
正堂中间还摆了具厚实棺材。
这棺材瞧着极为眼熟,她想了片刻,忽记起之前在画中画里,那骷髅架子躺的棺材与这副一模一样。
思及此,她朝那棺材走去。
就在她进入正堂的刹那,她听见了一声异响——像是木头磨动的声音。
紧接着,她便看见那棺材盖从里推开了。
最先露出的是一截森白的指骨,再是整条白净净的骨头。
随即,一副骷髅架子从棺材中坐起,空荡荡的眼窟窿正朝着她的方向。
“仙师?”那骷髅架子的牙齿一张一合,是沈见越的声音,“您何时来了此处?”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天已经渐渐黑了, 明月半掩在云层后,撒下的银晖衬得每一根白骨都莹莹如玉。
是漂亮,但更改不了那是一副会动的骷髅架子的事实。
见着他的刹那, 池白榆就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虽然已经不是头一回看见沈见越的骷髅形态了,她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可又不能叫他看出来。
她跟念咒似的默念了好几遍“芙蓉白面, 带骨骷髅”,才勉强稳下心绪,没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你的皮呢?”
“皮?”沈见越略作忖度, 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鬼气化的人皮, “那张皮已经不能用了, 弟子便让人拿去烧毁了。”
他推开棺材,从里面走出。瘦高的骷髅架子上套了件青袍, 使他看起来竟比平日里还高些。
见他靠近, 池白榆突然有种在出演鬼片的错觉。
她尽量忍着往后退的冲动,问他:“谁拿去的?”
“谁?”沈见越稍顿, “应是哪个奴仆,弟子记不大清了。望仙师见谅,那些奴仆大多不愿靠近弟子。”
池白榆琢磨着,那多半是拿走画皮的奴仆, 将那皮给了青面怪物。
她又问:“你躺棺材里做什么?”
怪吓人的。
沈见越张开手,又微微合拢,再张开, 以此活动着骨头。
在那阵“咔嚓”声响中,他开口道:“是在蕴养鬼气, 以便再次画皮。方才感受到仙师的气息,便出来了。”
池白榆:“……除了我的气息, 你就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吗?”
比如冒充他出去招摇撞骗的青面怪物,还有现在趴在屋顶上的那只偌大鬼怪什么的。
但沈见越恍若未觉,只喃喃一句:“不对劲……仙师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吗?”
“……”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了。
池白榆也懒得解释了,直接拿出从那小仆体内剖出的阴魂,以让他看见。
不想沈见越见了那团魂气,下一瞬就抬起已化作骷髅的双手,道:“此等秽物,仙师还是不碰为好,不若交给弟子毁了去。”
嗳!这人!
有不对劲他是半点儿都觉察不到啊!
池白榆干脆开门见山地解释——
“是那青面怪物擅自拿走了你的皮,又装成是你来见我,还想给我灌蒙汗药,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说着,她还不忘稳一下师长的身份,“为师见惯了这些伎俩,不会上当——倒是你,跟他整日待在一个地方,还是小心为上。今天拿走画皮,明天指不定是什么——还有那屋顶上的鬼影,八成是放来守着你的。”
打从她提起青面怪物开始,沈见越就陷入沉默。
听到最后,他忽问:“那人在何处?”
池白榆:“花圃旁边吧,方才那小仆想递信,被我解决了。不过他若能感觉到气息,兴许会找上门来,在弄清楚他想做什么之前,还是得做个准备。”
沈见越道:“仙师不用担心,他也不过是趁着弟子在蕴养鬼气,才敢这般胆大妄为,想替弟子擅做决定罢了。”
池白榆忽觉不对劲。
做决定?
做什么决定?
但不等她细问,他便说:“如今他多半已知晓我醒过来了,弟子会处理好这事,还请仙师放心,定给您一个交代。”
“那这鬼影呢?”池白榆往旁一指,趁他移走视线,她拿出珠子往那儿看了眼。
却见本来盘踞在屋顶上的鬼影,这会儿竟缩在一角,两只洞黑的眼惊恐大睁着,漆黑的身躯也在不断破碎成丝丝缕缕的灰烟。
赶在沈见越移回目光前,她又收回了珠子。
他的语气不见起伏:“它要伤害仙师,自是不能留。但不该让您看见这等场面,弟子之后再来解决——眼下天已不早了,仙师可以随弟子去画斋小憩一会儿,待弟子另用鬼气化出张皮来,那人身上的皮自然会消失。”
池白榆问:“那画皮就不能随意散作鬼气吗?”
述和之前变出的那袍子,妖气一散,袍子也就消失不见了。
但他的画皮好像不一样,还得让人拿去烧了。
沈见越略一摇头:“画皮与直接用鬼气凝形不同,化出的是实物。除了烧毁,另化出一张皮,原来的亦会消失。”
“行,那走吧。”
让她继续跟一副骷髅架子往下唠,也实在有点够呛。
沈见越却伸出手:“天黑路难行,不如让弟子带您去。”
池白榆眼一垂,看向那森白的手骨。
“……”她沉默片刻,道,“其实我自己走也行。”
大半夜的跟骷髅拉着手散步,想想就奇怪。
末字落下,她就看见他的手微微往下一沉,随后他道:“被那人占去画皮,险些让您遭难,已是弟子失职,仙师不曾责怪,更不顾危险来找我,我——”
“好好,牵吧,牵。”池白榆打断他,一把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掌骨与手心相贴,她有种握着竹片的错觉。
也没她想的那般惊悚。
而沈见越怔了怔,默不作声地稍低下头,指骨也在不知不觉间合拢,如枝条般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往画斋走时,他忽然冒了句:“多谢仙师。”
池白榆还在打量四周,闻言反问:“谢什么?”
沈见越平视着前方。
眼下他只剩了副白骨,自然做不出什么表情。但他的声音很轻,又因每个字吐得缓慢,使得咬字有些黏,便显露出一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痴态。
“那人拿走了画皮,想来应变得与弟子一模一样,仙师却能认出他不是我。”
不是啊。
是他自己露馅儿了。
“弟子身在这僻静处,您却能找到我,想来受了不少苦。”
她没找啊!是那奴仆说的。
“这处有鬼影盘踞,如今您的妖力俱被收走,却不曾离开,而是为了弟子不顾危险找到这儿来。”
哈哈……
要是能出去,她早就跑了。
“桩桩件件,弟子感激不尽。”
池白榆面不改色道:“知道就好,为师本来都打算直接走了,但心底惦记着你,这才专程找过来。”
沈见越闻言,心下一动。
那颗在胸腔中跳跃着的、看不见的心脏,眼下迸出了细细密密的欣悦,转眼就流淌至全身。
池白榆突然举起两人相握的手:“那什么,知道你够感激了,不过能松开点儿吗?我感觉手都要被你绞断了。”
就拉个手,弄得跟受刑一样。
沈见越忙松开些许,闷声送出句歉语。
但在瞥见她的手时,他的思绪突然恍惚一阵,又不免想起那晚看见的景象。
那日在楼梯上,她似乎用手臂搂过述和的脖颈。
他又将头低了些,反复捻着另一只手的指骨,以此缓解突然涌上的躁意。
第120章 第 120 章
凭借着这样简单的小动作, 难以消解心中烦躁。沈见越偏过头看她,忽道:“仙师是为我考虑,弟子心中清楚。但万一再有下回, 恳请您能以自己为先。弟子早已是枯骨一副,生死不惧, 却不愿仙师遇上半点危险。”
这下是生死不惧了。
刚见面的时候不还怕她害死他么?
池白榆在心底吐槽,嘴上却道:“你现下能动能说话,跟活人又有什么区别?这种话休要再说了。况且我也不是个莽撞的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 不需你担心。”
这话仿若一尾羽毛, 轻飘飘落在心湖上。沈见越陷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奇怪情绪中, 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是弟子逾矩。”-
到了画斋,沈见越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碗甜汤, 说是有驱邪定神的奇效。
那汤水清亮, 里面泡着两枚她说不出名的果子,闻着还有股淡淡的甜香。
概是怕她担心这汤不能喝, 他先用汤匙舀了勺喝了。
下一瞬,池白榆就眼睁睁看见那甜汤从他的喉骨间掉落,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腹中。
“……”
谢谢。
但这跟直接往他身上泼一勺甜汤有什么区别,左右都会打骨头缝里直接漏进去。
不过也的确让她放了心。
她接过甜汤, 坐在桌边直接捧着碗喝起来。
沈见越则用鬼气变幻出一张浅色的画布,另化出支笔来。
池白榆以前读过的志怪小说里也提到过画皮鬼,都是直接把人皮铺在床上, 再在人皮上绘制五官容貌,最后像穿衣服那样披上人皮, 就从面容可怖的恶鬼变成容貌出众的人了。
这样一看,他画皮的方式还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至少他没披画皮的时候, 只是具普通的骷髅架子——虽然会动。
也没扯出张人皮,再拿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沈见越迟迟没落笔,似在斟酌什么。
过了半刻钟,笔仍未落下,他忽问道:“还不知仙师今日入画所为何事。”!
差点忘记正事了。
“挖土。”池白榆放下碗,“那宅子里面的东西都是假的,所以想从你这儿弄些土去种点树和花。”
“您为何不直接住在此处,这府中的每一处地方都能任由仙师使用。”
池白榆早想到他会这么说,只道:“在你这儿种,的确有土有太阳,无需费什么力就能种出一株不错的花。但这样省心的事为师不去做,反而要在那宅子里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见越迟疑片刻:“弟子不解。”
“这就和你修炼丹青术一样,明知道难学得很,还是每日苦练,都是一个道理。要是能在寸草不生的死地上种出花,自然与在本就葱郁盎然的地界种出来的不同。”
沈见越怔然,忽从她的话中琢磨出其他意味。
自从随她修炼丹青术以来,他便长进缓慢。本来因为此事有些躁郁,不想仙师却了解他的苦心。
种花一说,概也是在隐晦提醒他切勿心浮气躁。
心头掠过一点暖意,他道:“仙师良苦用心,弟子受教了。”
池白榆:?
他又在偷偷琢磨什么了?
又见他到现在连一笔都没动过,她问:“是不好画吗?见你一直不动笔。”
沈见越迟疑。
一张皮能管百年之久,因而以往他画皮时,鲜少顾虑其他,多数时候都信笔而成。
可适才化出这张皮时,不知为何,他的心绪一时变得颇为复杂。
想的最多的便是,他该化成什么模样。
仙师任由那述和亲近,想来除了借助发泄欲念的方式排解烦闷,概也不排斥他的脸。
毕竟她不喜欢那人,却放任他靠近自己。
思及此,沈见越踌躇着看她一眼,忽问:“仙师觉得,弟子若是另换一张皮如何?”
池白榆没大听懂:“什么叫另换一张皮?”
“便是……化成其他模样。”
池白榆面露错愕:“竟还能这样!你不要自己的脸了?”
等等。
这话听着总有些奇怪。
沈见越倒是没多想,只说:“弟子可以先化出一张,待仙师看过了,再作修改。”
池白榆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要等她看过了再修改,但她对画皮的好奇更甚,又想到他那不敢让人恭维的画技,便点点头:“既然能改,那要不试试。”
沈见越提笔,往笔尖注入鬼气。
画皮前,需在脑中想象要化成的模样。而眼下,他不免想起述和的脸。
他不常与那人见面,因而记忆中的脸也是模糊的,只大概记个轮廓。
头发好像没那么黑,近乎于深棕色。这人惯常讲究,头发经银冠高束而起,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齐整。
至于五官。
眼睛约莫有些窄长,时常困倦地半垂着眼帘,眼底浮着浅到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脸色苍白,多数时候都没多少血色。嘴也是,好似总蒙了层淡淡的雾气,看着就有些发白。
想到这儿,他迟疑一瞬。
那述和虽模样不错,可这般了无生机的脸,仙师也愿意亲他吗?
想归想,他终是继续落着笔。
池白榆则端着碗在旁看着。
她还以为他要和人物速写一样,在那张鬼气变出的皮上化出人脸。但落在皮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人脸,而像是某种符文。
画了约莫一刻钟,他放下笔,拎起那张写满复杂符文的皮。犹豫一瞬,他才往身上拢去。
下一瞬,他身上泛出一片淡色的白光。等那白光消失时,眼前的已并非是骷髅,而是个完完整整的活人。
但是……
池白榆看着他,陷入沉默。
“……”
说真的,你谁啊?
眼前的人已瞧不出半点儿沈见越的影子,一头银发换作了乌发,瞳色深了些,眼神中的疲惫感快要溢出来了,唇色也淡。
乍一看,反倒更像是述和。
错觉吗?
沈见越稍抬起眼帘,语气不由得有些发紧:“仙师以为如何?”
池白榆犹豫着,终是选择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原本他的眉眼间只是有些阴郁气,看着总阴沉沉的,现下又多了些疲惫感。
说得直接点儿,活像只工作了五百年,从没休息过的鬼。
“弟子知晓了。”沈见越顿了片刻,忽递出笔,“那可否请仙师帮着修改?”
池白榆的视线落在那支笔上。
捏脸器吗?
“这得怎么改,你方才画的符文我也没记住,而且我还没驱使过鬼气。”她接过笔,却无从下手。
“笔上已施过鬼术,仙师只需在脑中想象要改成什么模样,再用笔尖扫过便可。”沈见越顿住,又着重提醒,“还请仙师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她喜欢的?
池白榆犹疑一瞬:“可不是给你改吗,怎的还要按照我的审美偏向来。”
沈见越义正词严:“让师长喜欢,亦是弟子的职责所在。”
池白榆:“……”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他到底打哪儿上的师徒培训班,比她这做师长的还能讲规矩。
但见他态度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终还是提起笔。
她一手托着他的下巴,另一手握笔,笔尖点在他的眼上。
感觉到眼睛上抵来一点冷意,沈见越呼吸微滞。皮画好后再修改容貌,仅是看起来简单,实则并不轻松。
笔尖一动,便如刀剑划过,刺出难以忍受的痛意。
他忍着那阵直入魂魄的剧痛,竭力不露出任何端倪。
直到最后一笔落成,他想松开手时,才发现因攥得太紧,竟有些松不开了。
脸也僵麻到开始不受控地小幅度痉挛着,好在他及时偏过脸,才没叫她看见。
待疼痛渐散,他才开口问道:“已画好了吗,可还有哪处需要改动?”
“等会儿,我看看。”池白榆捏着他的下巴,左摇右晃一阵,仔细打量着,“行,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你再看看有何处不对。”
何处不对?
沈见越心觉有异,眼一偏,便借着桌上的铜镜看见了他的脸。
竟与他本来的脸别无二致。
他一怔,倏然看向池白榆:“仙师?”
“要是为师为长的连自己弟子都不喜欢,那也太没道理了。”池白榆将笔扔还给他,“往后再别起这样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