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姨娘?是自己么?顾小碗顿时只觉五雷轰顶一般,一面甩开那两个丫鬟的手,朝那嬷嬷大声质问:“嬷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嬷嬷对于顾小碗这举动十分不满,尤其是看着本就相貌不出众的她,此刻因这挣扎而衣衫凌乱,用一块蓝底白花绑着的发髻也微微松散开,就越发嫌恶了。
那眉头几乎要扭成一团了,然后嘴里冷冷地呵斥着:“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我们夫人心善宽和,想你虽是出身卑微,然终究也是救过先生,方给了你一个妾位,你不要不知足,不然就像是你这般相貌粗劣乡野村姑,莫说是做柳家的妾室,就是通房你也不够资格。”
她那意思,顾小碗不但没有资格质疑,反而应该立刻马上就跪下来感恩戴德才对。
可顾小碗此刻却是因为这些话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一双明眸里满含怒火,几乎是嘶吼着喊出声:“谁要做你家的妾室了,我不过上门来……”
然道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那两个丫鬟给重新挟住了,那嬷嬷更是恼怒不堪,“不成体统,粗鄙不堪,快些将她带去西坞,好生管教,免得往后冲撞了夫人和先生。”
随着嬷嬷的话,也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了三五个体态彪悍的婆子,顾小碗一时之间,竟是叫她们围在中间,挣扎不得,就这么被拖拽到了那所谓的西坞。
一个与这柳府其他院落比起来不算大的小院子,但仍旧是有花池有假山,盖tຊ着琉璃瓦的两层小楼。
此刻满池子的荷花开得娇艳,连带着那风里都飘散着荷香。
只是这一切的繁华富贵和顾小碗是一点都没有关系,她被扔进了那满是陌生的屋子里,就听得外面有个声音狠戾的嬷嬷吩咐着叫人洗漱。
跌坐在光滑地板上的她才恍然回了神,怎可叫她脱自己的衣裳?她也不脏,她今日要来这柳家道谢,昨晚特意洗了澡,还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
所以趁着那些丫鬟此刻没留意,立即翻身爬起来,抽出那柄划伤过明淮的小刀,“谁敢动我,我就杀了谁!”她的眼神很坚定。甚至怕其他人没留意到,她将旁边的花瓶也砸了。
刚进屋的头一个丫鬟看着那小刀,终究有些被惊吓着。
她们这些在深宅大院的丫鬟,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场面?那丫鬟便立即退出去,一面慌里慌张地叫嬷嬷。
这时候来了个嬷嬷,却不是早前的那个了。
然她看着顾小碗的举动,却没有半点惧怕,反而冷笑一声,眼底全是鄙夷之色:“不知好歹的贱东西,得了个妾室位置还不满,还想用这种下作手段哄先生?”一面朝身边的丫鬟吩咐着:“去,她不敢动手的。”十分笃定。
顾小碗听到这嬷嬷的话时,就已经知道了,不管自己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她们都只当是自己作的不过是后宅里争夺的手段罢了。
又见那些丫鬟在这嬷嬷的吩咐下果然朝自己围过来,便晓得如果只是拿这刀吓唬她们,恐怕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是见了血。
所以她哪怕晓得自己不该伤这些丫鬟,可她不想做什么姨娘,更不想留在在和牢笼一样的柳宅,所以她还是将那刀挥出去了。
随后便听到了丫鬟的惨叫声,血也飞溅到了她的脸上,有些滚烫。
余下的丫鬟也一哄而散,外头的嬷嬷忽然意识到里面的顾小碗是个难啃的骨头,当下只叫人将手臂受伤的丫鬟拉下去抱扎,一面愤怒地大喊着:“反了天了!快去禀夫人。”
一面又转头骂屋子里的顾小碗,“不知好歹的贱人!亏得我们夫人一片好心意!”
顾小碗不管她骂什么,此刻只想越闹越大,最好叫那柳先生也知道。她想将自己留下,自作主张做什么姨娘的,只怕都是那柳夫人的主意。
那柳先生怎可能会开口要自己一个相貌平庸的村姑做妾?他那般人,什么美人没见过?
她趁机将门窗都紧闭了,生怕再有人闯进来,然后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了那正中间,对着大门。
手里的刀,仍旧紧紧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有人说:“快让开,先生来了。”
随着这声音传开,便是寂静一片,然后那柳夫人温柔又端庄的声音响起来:“夫君,想来顾姨娘刚进府,还未适应,您也不必太着急,叫妾身进去劝一劝她,都是女人家,更好说话。”
不过这柳夫人的话音刚落,她那个贴身的嬷嬷便小声劝着:“夫人不可,这顾姨娘方才真的伤了丫鬟。”
原本也有意让自家夫人进去的柳先生得了这话,便改了口,“也罢了,我去问一问她,她同别的女子终究不一样。”面对着那么一伙歹人如此冷静,不但救下了大家,还把那些歹人全都制服,早该想到她这样的女子,纵使出身卑微,但也不能用以往那一套放在她的身上。
于是柳先生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走近了房门,“顾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进,你一个人进来。”顾小碗还坐在椅子上,散乱的发髻她此刻已经重新绑扎好了,只不过已经不复位,现在看起来不伦不类的,何况脸上还有血迹。
房门推开,外头的光线顺着朝两边打开的房门而全部照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着脸,眼里的怒火未消。
柳先生看到她坐在这里,而不是拿着刀躲在某一处的角落里抹着眼泪瑟瑟发抖,觉得是那样的理所应当,顿时笑起来,“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胆大的姑娘,很有趣。”
顾小碗却是没有理会他的话,直接开口道:“我今日上门,是想谢谢你,我二姐母子已经找到。然你们便是如此待客?”
柳先生听到她找到了亲人,也很高兴,只不过旋即反应过顾小碗所说的待客二字,有些不解起来,“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
可没等顾小碗以为着果真是误会的时候,他忽然说:“夫人是个很好的人,我昨日不是已经说了么,她与崔家小姐并不一样,我的妾室她都待得很好,如同姐妹一般无两样,而且她也同意给你一个妾位,你以后要好生服侍她。”
感情昨日他和那金公子提及这后宅中事是没有避开,原来是那时候就起了这心思的。
顾小碗初听柳夫人身边的嬷嬷唤自己作顾姨娘的时候很生气,现在更是直接处于那爆炸的边缘了,几乎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怒骂着:“照着你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两口子?”
“难道不应该么?”柳先生不明白,顾小碗为什么要生气?他起先以为她动手伤人,是没弄清楚自己要纳她作妾,以为是无名无份留下才生气的。可现在自己都已经明确告诉了她,会给她一个妾位,她为什么还这样生气?
然后他的万般不解中,只见顾小碗朝他咆哮起来:“谁稀罕做你的妾?”
这话没叫柳先生生气,倒是让外头的柳夫人柳眉横竖,她身边的嬷嬷更是要上前来教训顾小碗。
她们大概觉得,顾小碗不知天高地厚,无自知之明,不做妾,难道就她这样的货色还想将夫人取而代之么?
但柳先生抬起了手,止住了身后的人。
随后他自己跨步进入房中,将门关上,脸上还全是疑惑,“做我的妾不好么?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以后也不用自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他离顾小碗更近,能清楚看到顾小碗脸上的愤怒和不满,甚至是十二分的抵触。
顾小碗觉得自己此刻已经处于要发疯的边缘了,她此刻是万般后悔为何与这柳先生有交集?与他说话,就好像是鸡同鸭讲一般。
她坚定地摇着头:“我不愿意。”
“难道你真想做正室?”柳先生心头一跳,眼神紧锁在顾小碗身上,坦白地说,顾小碗皮肤粗糙黝黑,甚至都比不上他府里一个二等的丫鬟,他想将人留下,不过是想到她聪慧,不似后宅中那些千篇一律的姬妾一般,有些新鲜罢了。
而且柳家家大业大,就算以后觉得没意思了,也无妨的,多养一张嘴吃饭罢了。
可他没想到,顾小碗果真野心勃勃,想做自己的夫人?所以他为难地摇着头,眼神晦暗不明,语气已不如刚才那样温和,“小碗,你不要异想天开了,你这样的出身,我纳你做妾,已经是抬举你了。”
疯了!顾小碗彻底疯了。她虽没有对这柳先生挥刀子,但她反手提起刚才自己身下的椅子,就要砸过去:“你脑子有病你去看大夫,你哪只眼睛觉得我想跟你有关系了?赶紧让我走,我同你!同你柳家,不想有任何关系,也不需要你抬举!”
他就仅仅觉得自己有趣,所以当个宠物留下来赏玩,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
而且现在还相当认真,这种感觉让顾小碗有些窒息。
柳先生避开了她扔过来的椅子,洞察着顾小碗发狂的模样,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她竟然不愿意留在柳家享受这荣华富贵!
但更多的是不解:“你不愿意?”他觉得这是他给顾小碗最好的安排了,不然她一个乡野村姑,要以什么身份才能在这府中立足?
“我为什么要愿意?我既不喜欢你也不爱你,甚至和你都不熟!你要是执意将我留下,那这一日三餐你最好小心,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或是我直接将这府邸一把火烧了,大家一起落个干净!”她睚眦欲裂,声音几乎是撕声揭底喊出来的。
柳先生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顾小碗,心中仍旧有很多不解,这样泼天富贵落在任何一个姑娘的头上,应该都会高兴,可她凭何不愿意?更何况她出身还那样卑微,没有吃过一顿山珍海味,更没有穿过一件绫罗绸缎做的衣裳。
世间,怎么会有人拒绝富贵呢?
“放我走!”
顾小碗的声tຊ音再度从他耳边响起,柳先生也终于回过神来,让开了身。
顾小碗见此,半点不留念,拿着手里的小刀,一脸戒备地从他身边别出去。
外面的人欲要拦,然见柳先生没动作,也只好叫她就这样走了。
主要柳夫人也没有想拦,她觉得就算是拦住了,留下来也是个刺头,这后宅里要给自己平添多少麻烦?她也不想招惹麻烦,所以也没有去提醒柳先生,是否要将人拦住。
顾小碗一身狼狈地从柳宅出来,直至走到大街上,那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咚咚跳动个不停的心脏才慢慢缓和下来。
只不过她却觉得背脊骨后一片湿冷,头顶的太阳的温度,怎么都照不上去,眼泪也不争气地流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怕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但她是真的怕,怕以后就被留在那阴森森的大宅里了。
柳先生分明初见那样好的人,自己救了那许多人,只有他一个人记下自己的救命之恩,还帮忙找到了二姐母子两个。自己对他也是十分感激的,可如今看来却是笑话一场,他所有的感恩都起源于他头一次看到自己这样的人觉得有几分趣味,一时兴起罢了。
也没有什么平易近人可言,在他的眼里,自己从来都是低人一等的,所以他才觉得给自己一个妾室,已经是破天的赏赐了。
所以顾小碗发疯,如果第一次气势上输了,以后就没有赢的局面,所以她赌一把。
可是她发现,每次遇到危机,她都在赌,压的是自己的命。
她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不会一直都这样好?有没有哪一日,忽然就没有了这运气,赌输了呢?
她心里满是不甘,她好不容易拥有了一具健康的身体,马上就要活得比前世还要久了。而且熬过了天灾,熬过了人祸,还有了相亲相爱的家人。
她不想死。
顾小碗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快步往客栈走,可是真到了客栈附近的巷子,她却又顿住脚步了。
她不能叫二姐他们知道自己的遭遇,一面拿袖子不停地擦脸上的眼泪,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那眼泪就像是止不住一般,自己越擦就越多,一时叫她着急不已,越发用力,脸都擦得泛红了。
“小姨!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了?”明淮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里的惊喜到惊慌焦急,只是在半息间而已。
顾小碗抬起头看到他,满脸的惊慌失措,慌张别开头去,“没事,你娘怎样,若是好点了的话,我们立即启程回去。”
她不知道今日在柳宅闹一场,是不是将人得罪了,没准人反应过来,要追责呢!她砸的花瓶可能要赔钱,划伤的丫鬟说不定要拿自己去蹲大狱。
现在的她,更多的是后怕。
明淮在短暂的愣了一下,就晓得顾小碗怕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这凤阳是待不得了。于是顺水推舟道:“也该走,我一早就提心吊胆,生怕西城那边的人寻来,我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顾小碗应了声,“直接去码头边上,走水路快一些。”
然进了客栈,她与店家结了账,上楼去收拾东西,她别说是眼睛,连那脸都擦红了,现在又要急匆匆走,周苗自是担心起来:“小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柳家为难你?”不应该啊,那柳先生看着挺随和的一个人。
顾小碗到底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姑娘家,今日遇到的事情,也全然在她的预料之外,如今听着周苗问,还是有些没绷住,“我去道谢,就将我做妾室留下了,我好一番闹,才放我出来,只是我那时候只一心想着跑,伤了他家的人。”
这种事情,兴许在别人家,只当是破天的富贵砸到头上来,要是拒绝的话那实在是不知好歹。
甚至就像是柳先生夫妻所认为的那样,他们抬举顾小碗做妾,顾小碗该要磕头感恩戴德才对。
不过顾家这里不一样了,从一开始大家都以顾小碗做家中主人,毕竟都是去红枫村投靠她的,所以自然都是听她的,她的那些前世的意识,日日耳目濡染,多少也对大家有所影响。
因此那周苗一听,立即怒骂起来:“那姓柳的怎如此羞辱人?早知道,当初药死他得了。咱们虽是清贫,但也没有去给人做妾的道理。何况说的好听是妾,其实不过就是他夫妻两个的奴婢罢了。”
顾小碗赞同地应着:“我正是这样想的,我便是吃不得他那山珍海味,但我最起码不用日日看他人眼色生活,性命也在自己手里,不任由旁人拿捏。”
周苗骂了一回后,更担心柳家来报复,尤其是知道那柳先生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然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帮忙找到二姨他们?
所以收拾行李的动作也快了不少。
等她两个这里收拾好,也顾不得要采买的许多生活物资,直接将包袱扔到元宝背上,就赶紧往码头边上去。
顾宝云并不知晓顾小碗在柳家遇到了什么事情,只见大家行色匆匆,以为是西城的人寻麻烦来了。
只是到了码头边上,已是将近黄昏了,船只靠岸的倒是不少,却没有一艘是他们能去往肥头县那边的。
使了几个茶钱,明淮终于得了准话,“说明儿中午有一艘去肥头县的货船,也愿意拉牲口,只不过价钱有些高,小姨您看?”
“你再跑一趟,同他们说我们要去的。”现在有什么比性命重要?这船即便是明日午后才走,但也能比旱路快不几日。
只是问题来了,这码头边上到了晚上什么样子,他们都是有数的,这边停留不得,难道还返回东城去?
正犹豫着,周苗提醒道:“不如,我们还去袁家湾凑合一宿。”
那袁家湾就在河边,早前他们也是在那边过夜的,对比起这码头边上,那里的确安全不好,而且也无人打架斗殴。
只是这几年了,不知可还是能随意在滩上找地儿休息?
不过不管如何,先过去再说,等定了船的明淮赶来,四人一骡便往袁家湾去。
早前的时候,顾小碗记得此处还十分荒芜,除了边上的桑林里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家之外,河边的滩上都是无家可归的外乡人。
如今越发靠近了,虽说仍旧还能见到那一片片桑林,只是那河滩却不见了,竟然不知何时兴起了许多房屋,数条巷子阡陌交错,一片陌生。
“这里如今都住满了人,只怕这街头巷尾的,也不许叫人停留了。”顾小碗有些失望,一面问着明淮:“你们来这城中也一年多,可是晓得此处如今又是什么规矩?”
明淮摇着头:“我也不曾来过此处,自打一下船,就叫人引去了西城那边赁房子安顿,虽说也去码头做工,却也不知有这样一个地方。”
周苗也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如同当年一般,能在这河滩上凑合一夜不说,既安全又能节约银钱。“要不,先去看看有没有客栈吧?”
“嗯。”顾小碗颔首,总归是要有个落脚地的,他们三年轻倒是能找个角落歇一夜,可是二姐身子不好,不能叫她夜里受这河风之苦。
说罢,踏入了这袁家湾的地境,沿着一条小街往前走,街面倒是有些灯火,只是行人稀少,两边的门面也是半掩着,不像是做生意的人家。
便找了个路人来打听,此处可是有客栈?
不想那人一听,看怪物一般打量着他们四人,“外乡来的吧?不知如今这袁家湾是我们青龙帮的地盘么?还客栈?此处住的都是我们青龙帮的人,你们要是想找落脚处,别的城区去。”
说罢,就要开始驱赶,叫他们别处去。
顾小碗他们不知道什么青龙帮,不过明淮的脸上明显是露出些崇拜,“想不到这里竟然是青龙帮的地盘!”一面迫不及待地与顾小碗几人介绍着:“我初来这城中,就听得这青龙帮的帮主是个厉害人物,从前原是河面渡船讨生活的,后叫奸人陷害,一无所有,却不想借此涅槃重生,建造了这青龙帮,如今码头上的好些堂口,都是他们青龙帮在做,听说手底下的兄弟有上千人呢!”
正说着,只见前头迎面来了一匹高头大马,几人忙让开身,随后只见那马走近了,上头坐着一个男子。
方才驱赶他们的那人忙摆出一副tຊ恭敬模样来,“小的见过三舵主。”好生恭敬。
那三舵主点了点头,原本并未给这小喽啰一个眼神的,只是看着这里一堆人,还有骡子,便多问了一句:“这是作甚?”
那小喽啰忙答:“不知哪里要饭的,竟还想到咱这里歇息。”
三舵主得话,语气有些不善,训斥起来。然并不是对顾小碗他们,反而像是对这小喽啰。“说了多少次,若是有人来借宿,只管领去大院里。”
小喽啰很委屈,小声解释着:“回三舵主的话,大院那边早就住满了,那些人也不肯走,就赖在那里了。叫小的说,以后不要管他们吃喝,自然就离开了,不然多少骗子懒汉专来咱这里骗吃骗喝。”
三舵主不满这小喽啰反驳自己的话,催促起他来:“你也说是懒汉,可我瞧他们都是妇孺,哪里是懒汉了,赶紧去安排。”
而他们这说话间,自也是将顾小碗一行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那三舵主的身上。
想不到竟是这青龙帮的三当家,行事如此低调,出行也不带个随从就算了,竟然还如此心善,听他那口气,此处是有专门的地方长年累月是接纳无家可归的人。
于是顾小碗一行人连忙朝他道谢。
那三舵主也扭过头朝他们看去,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无妨。”
只是他这一回头,顾小碗和周苗都觉得他眼熟,周苗更是下意识地开口喊了一声:“水漂哥?”
话说当年周苗假装成一个小子,叫一个船老大买去船上收拾打理牲畜的粪便,因此也在那船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于船上好些人,也是能指名道姓。
更何况,眼下这个水漂哥一张方脸,她最是记忆犹新。
别说是她,就是顾小碗也有印象的。当时那船老大叫人陷害,丢了船赔了钱,身边就之下这方脸和另外一个兄弟了,三人也在这还满是乱石的河滩歇息,顾小碗还拿银子去赎周苗呢。
只不过周苗才叫出口,就叫那小喽啰不满地打断,“乱叫什么?哪里什么水漂,别瞧我们三舵主好说话就在这里套近乎,走走,我领你们去大院。”
这让周苗也以为是自己认错了,正要走,却没想到那已经踢了马肚子离开的三舵主,忽然勒紧了缰绳扭过头来看着周苗,满脸的疑惑不解:“你刚才叫我什么?”眼里隐隐有些激动的光芒。
他这一转过身,周苗就更确定了,“你真的是水漂哥!”
自打大哥走了大运,建立了青龙帮,他也改了个响亮的大名,叫马如龙,知晓自己叫水漂的,没几个了。
所以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有些激动地连忙问道:“你认得我?”
“我是小苗子。”周苗连忙回着。
“啊?”可那马如龙却是满脸地惊讶,“你竟是个女的?”
顾小碗看着那方脸手忙脚乱地跳下马的样子,心想难道当初他们是真不知道周苗是女的?
果然,这马如龙下马来后,头一件事情就围着周苗四处打量,嘴里仍旧是发出难以置信的啧啧声,“真是女的啊?”有胸有屁股。
一旁的小喽啰见竟是碰着熟人,当下也止住了,没再催促顾小碗他们,在一旁静观其变。
而马如龙也确认了周苗,还认出了旁边的顾小碗,表情就更激动了,指着顾小碗你你你你你半天,才将余下的话说出口:“你就是当初给大哥钱的那个小姑娘?”
然后夸起顾小碗来:“想不到你竟然也长这么大了,还漂亮了,大哥一会儿见到你们,不知道该多开心呢!”他想来是个话多的,当下就催促着:“走走走,随我去见大哥,你们不知道这几年大哥总是感慨,当初要不是你们,就没有他今日。”
这话顾小碗有些懵的,当初她虽是给了原本说好的赎周苗的银子,但也没有几个啊。这船老大要发家致富,做大做强,那点银子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是这马如龙很兴奋,使唤着那小喽啰给顾小碗他们拿行李,一面热情地介绍着如今的青龙帮,还同周苗叮嘱道:“我如今改了名字,叫马如龙,你往后不要叫我水漂哥了,叫如龙哥!”
一面看着现在身材高挑的周苗,又有些遗憾:“想不到小苗子你居然是个姑娘家,早知道的话我就不说媳妇了,娶你算了。”
周苗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毕竟早前顾小碗救了那柳先生,险些叫柳先生纳为妾,也怕这水漂哥脑子一抽,要娶自己作小。
所以周苗顿时脸色苍白一片。
马如龙自己也瞧出来了,连忙嘿嘿笑着:“开玩笑的,如龙哥我拿你做兄弟呢!不对,现在拿你做妹子,走走,去见大哥。”又转头和顾小碗问起,“大哥发达后,你们那条线上的船,他也时常看着,却也不曾见你们来城里,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呢!这几年怎不进城?”
这话说来,也是一言难尽了。
诸多事情,非那一言半语就能说清楚的。
明淮扶着他娘跟在身后,有种恍若如梦的感觉,分明前一刻他们还在点头哈腰到处求人,险些叫人驱赶离开,谁知道下一刻小姨和表姐居然认识这鼎鼎大名的青龙帮的舵主。
这人生果真是起起落落的。
他整个人都十分兴奋,恨不得借着这一层关系,也加入青龙帮去,以后再上码头去,看谁还敢狗眼看人低。
第132章
如此这般,一行人是随着马如龙穿梭在这街道之中,一路上这街道旁边的百姓们见着这马如龙,都十分恭敬地打着招呼。
到街尾遇着几个稚子小儿玩耍打仗,有一个正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老树皮,想是偷了他们母亲的剪刀来,修得正正方方的,拿两个稻草搓成绳子,扣出两个眼睛来,当做面具,装扮这马如龙。
垮下横放着一个篾篓,那个戴面具的便骑在头上,一手抓着背系做马缰绳,一手举着棍子当长戟,扬起臂膀高呼,“前方哪路英雄好汉,在下青龙帮三当家马如龙是也!还请报上名来。”
那小孩喊得兴奋激动,忽然见前面假装敌寇的小伙伴们忽然禁声,一个个也歇了下来,呆若木鸡,甚至有些紧张,还当自己果然是威风凛凛,吓着了他们,于是捧着腹部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这面具极好,果真像极了三当家吧。”
他眼里满是洋洋得意,好似此刻自己已然是威风凛然的三当家。
“三,三当家好。”有个小孩先紧张地叫起来。
其他的小孩也纷纷叫三当家好。
那个假扮三当家的小孩就越高兴了,面具之下,只怕五官已经高兴得扭成一团了。
只是他笑着笑着,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假扮的三当家就算再怎么像,他们也不可能是这般表情吧。
才慌起来,忍不住朝后扭头看去,吓得连从那个蔑篓跳下来,连忙摘了面具,“见见过三当家。”
马如龙扬眉笑起来,并未生气,反而是目光慈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挺像回事的,玩吧。”指着地上那蔑篓,“就是这马也太寒碜了,回头我叫人给你们打两只马木。”
小孩们得了他的话,都长松了一口气,又是欢呼,一个个高呼三当家最好最威武!随后叫三当家挥手喊各归家,就一哄而散了。
顾小碗本就惊讶于这沿街的老百姓们对马如龙的尊敬,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形象已经深入孩童之中,心中就大为震撼了,对他们几个也不免是生出了许多佩服来。
就仿佛是那救世主一般。
试想那时候他们三人孤零落魄的,甚至还不如顾小碗他们的队伍热闹,也不知他们是在短短几年内就发展到如今的。
而且听着马如龙说,现在整个袁家湾都是他们青龙帮的兄弟以及家眷们,这几条街数条巷子看来,少说也是两三百户不止。
可见他们青龙帮现在的势力也不可小觑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将这些弟兄们的家眷都安顿好,这点不得不叫顾小碗佩服。
不过最让顾小碗敬佩的是,他们还专门修了一处院子来,供给到此路过借宿的路人。
只是可惜下面一层一层,等话传到,到底是有些偏差了。
很快,他们绕过街头,便能看到一处岬角,乱世堆积而成,高高tຊ的像是一座高坡,如今上头有花树房屋,河雾萦绕,倒也是一处神仙所居之地。
顺着长阶上去,就是船老大,确切地说是现在的青龙帮帮主常玉山所居住的地方,青龙帮的忠义堂,也在此处。
银色的月光将那常常台阶照得反光,与河边船只上垂下的红色灯笼倒影成了鲜明的对比。
叫人能清楚地分开,山是山,水是水。
也是这里,能瞧见码头边上的辉煌灯火,以及河边那条不夜街,的确是极好的地方。
大船小船依次排在河边上,到最边上,还能瞧见些竹排,也不知哪里飞来的野鸬鹚就歇在上面。
早有小喽啰去禀了那常玉山,所以等顾小碗一行人到的时候,他已是在台阶前等着,见了顾小碗一脸激动,倘若不是避讳这男女之别,只怕早就已经上前亲昵地抓住顾小碗的手了。
“谁曾想当日一别,竟还有再见之日。”他满腹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想这是当下这种乱世里想也不敢想的好事情。说罢,要引顾小碗和周苗去他们的忠义堂。
不过那是他们兄弟相商大事之地,说起来是第二个书房的重地也不为过,顾小碗自然是婉拒了。
加上她二姐身体不好,也不打算爬上这数百台阶到河坡上去。
那马如龙见此,立即打发人来安排,给他们腾出一个小院落来,先请她二姐去休息。
至于顾小碗和周苗,这常玉山无论如何也要陪他们晚饭。
因此便一起去了顾小碗他们歇脚的小院落,在得知顾小碗他们明日要离开凤阳后,常玉山自是万分不舍,开口相留:“不怕你笑话,当日我兄弟三个,说起来与那丧家之犬无异的,你要带走小苗子,我们也看出来了,若不是那沾亲带故的,谁会花钱买她一个瘦不拉几的回去?所以那时候我也瞧出来了。”
不过说到这里,看了如今身材高挑,相貌清秀的周苗,苦笑起来:“只是唯独没瞧出,小苗子竟然是个女娃娃,不然的话自是不会打发她去做那等苦差事,留在船舱里和几个老妈妈烧火做饭便是。”
那时候常玉山他们赔了钱,也没了人没了船,前途一片灰暗,也是打算行一回好事,周苗他们也不要钱了,只叫顾小碗领走就是。
反正别饿死在自己眼前就是了。
毕竟顾小碗他们自己也是破衣烂衫,黑皮黄发,一瞧就是穷的响叮当的。
谁知道顾小碗自己都没钱,还是按照此前的约定将银子给了,那点银子兴许不够他们东山再起,但也是那点人情味,叫常玉山那才熄灭的信心又燃起来。
“以后你们便是我的亲妹子。”他说着,当下端着酒碗一口灌下去,就要和顾小碗周苗拜把子。
马如龙也在一旁起哄。
那已经将他母亲安排休息下的明淮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岂不是乱了辈分,如果这样,那表姐是要叫小姨妹子还是甚?”
这倒是提醒了众人,周苗也吓得忙摆手拒绝。因此那常玉山便打算认顾小碗做妹子,还看着周苗道:“小苗子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亲舅舅了!”
周苗也不矫情,马上就张口喊了他两个一声大舅舅和三舅舅,明淮见此,也跟着起哄,顿时听得两人顿时是喜笑颜开,只喊人来,要给这外甥们送见面礼。
顾小碗只赶紧给推辞掉了。
他又喝得有些多了,却又不怎么胜酒力的常玉山却道:“你不要阻拦我,我这个做舅舅的自有我的道理。”
然后递给了顾小碗一个茶碗,叫她只拿了茶代酒,三人就这样对着外面的大月亮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顾小碗也多了两个兄长。
认了干亲,话语间就多了几分亲近,也是越聊越是有兴致,大概又说了他们这几年的发家之遇。
说起来,果真是命呢!那时候他们其实仅有的也就是顾小碗给的那点银钱了,打算从头再来,隔日就去买竹子自己扎竹排,先从小做起,哪怕是捕捕鱼也行,反正只要他们肯勤快,守着这么条大河,总不可能饿死。
谁知道鱼没捞几尾,倒是捞到几具尸体,身上绑着许多金银,尸体等候了好些天,无人来认领,几个兄弟就找个好地方给埋了。
而这些金银,就是他们起家的第一桶金。
左右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那大运来了怎么都拦不住,正好那时候老凤阳王又要修整这袁家湾,只觉得这么一片靠着河的地儿总是空着,无异于是有钱不会使。
只是城中各处势力都嫌弃这里是个狗啃过剩下的骨头,无肉可吃,谁都不愿意来沾惹,一时这事儿便停滞不行了。
所以差事无人领来,恰恰常玉山听得这袁家湾之事,担心这这里的人无处可去,所以他壮着胆子自告奋勇,托了关系到了凤阳王眼前,得了这份差事。
也是恰好这份差事在老凤阳王跟前叫人嫌弃,所以他主动要接,那凤阳王算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对他自是有几分欣赏之意,对于这袁家湾重建,也就处处大开方便之门。
要说常玉山本就是这做大事的呢!当下就乘着老凤阳王这股风扶摇直上,青龙帮就在这短时间里壮大起来了,做的生意也越来越多,如今码头上的生意,他们也参了不少。
现下听得顾小碗他们明日回去,那马如龙急得连道:“明日去往你们老家的,就是黑石头他们的船。”说完,眉头也蹙起来,“他们的船,还是不要去,再等两日,坐我们自己的船,岂不是更好?”而且他观顾小碗他们的行礼单薄,还打算到这袁家湾来露宿,只怕也是囊中羞涩。
于是当下大手一挥,“咱如今也是一家人,家中不是还有姐姐侄儿们许多么?待我明日去采买些礼物,到时候妹子一并与我们送过去。”
顾小碗本也没太着急走,只不过这不是惹了事吗,如今得了他们这话,自然是称好,唯独有些惋惜那订金。
而听到她当下就答应了不上明日的船,在几人没发现的时候,这常玉山和马如龙分明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们要帮忙采买,顾小碗是连忙拒绝了。
那马如龙却是不听,反而趁热打铁道:“如今也算是自家人,叫着我说来,何必再回去那乡里去,倒不如将家里人都接来一处,这城里样样都有,岂不是更好?”
好是好,可是顾小碗她心里清楚,一没钱二没人,什么都要靠这才认下的干侄儿,终究不长久。
何况人家肯帮,那是人家的好心,自己岂能这样没皮没脸?再退一步说,那山里再怎么不好,可最起码安全。
这是别处保证不了的。
不过也没说,只笑道:“年轻的倒是想涌来城里,就是家里老人多,你们是知道的,没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愿意离开故土,我们若要来,他们嘴上虽是答应不说什么,可来了那心头固然也是不如意。如此倒也罢了,不如随了他们的心思,在乡下多待个几年,那时候指不定天下已经大定呢!”
话是如此,可天下大定,猴年马月的事情呢!眼下不算最开始那几个大藩王,就是各处的将军诸侯的,怕是三四十个都有了。
有的甚至占据着一座城池,也自称为王。
眼见月上中天,那顾宝云虽是歇下,但始终挂记着,毕竟不知道这常玉山等人是什么人物,可夜深人静又是吃酒,就生怕自家妹子和侄女吃了亏。
所以便请人去催促,喊来休息睡觉。
这时候晚饭也才散了。
只是顾小碗却没了半点睡意,躺在床上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犹如梦里一般,真真切切体验了什么叫做大起大落。
分明早前她还担心那柳家来状告自己,索要钱财和赔偿,指不定还要自己下大狱去,吓得自己着急忙慌地便跑到这码头边上来,想着快些回到山里躲起来,便是什么都不害怕了。
哪里曾想,到了这袁家湾,竟是柳暗花明。一时想起这常玉山等人重情义,当初不过是自己那几两银子,他们便同自己这里认了干亲,往后有着他们几个,旁人想来也不敢将自己如何?算得上是有了大靠山。
然转而想起那柳家在这短短时间里帮忙找到了二姐的消息,又觉得有些恐惧,他们实在是手眼通天。眼下这青龙帮虽是蒸蒸日上,但终究是后起之秀,那根基未必稳扎。
若是因自己的事情连累了他们,实在不妥。
于是思来想去,隔日一早,只将银钱拿出来,喊了tຊ明淮交予那马如龙,又写了些采买单,请他帮忙。
这马如龙拿了采买单,只觉得十分诧异。别瞧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然心思倒是细腻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常玉山走到如今的。
当下心中就有了疑惑,去同常玉山说起。
常玉山一听,心里也想,莫不是顾小碗他们在这城中遇到了什么难处?不然怎急匆匆地赶船呢?而且分明也有许多东西要采买,却不亲自去办。
因此晌午过后得了空闲来,便请顾小碗过去说话。
见了顾小碗精神不济,便晓得这马如龙只怕果真没有猜错,所以也不去拿话试探,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起来:“小碗,你如今是我的干妹妹,同我这做大哥的还要见外什么?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在这城里遇到了什么为难事情?”
顾小碗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竟是这般问。本想着这事儿不说也罢,但见眼下常玉山果然上了心,自己若是不说,他怕也会打发人去查。
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索性便叹了口气,“我也不瞒你了,我在东城惹了祸事。”一面只将同那柳先生的纠葛告知与他。
常玉山一听,却是气得猛地一巴掌拍在小几上,震得茶盅微微晃动,他满脸的怒火:“这狗东西,分明是你救了他的性命,他反而还要如此羞辱于你,叫我说你没有一把火烧了他家,已经算是十分仁慈了。”
顾小碗仍旧揪心不已:“才不过一日,他便帮我找来了二姐母子两个,我是感激他的,那所谓的救命之恩,也算是两平,谁也不欠了谁的。只是我不曾想,当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他,竟然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也是这般,我们不打算出去了,免得人多口杂的,叫人晓得我们就在这里,到时候反而与你平添麻烦。”
只是常玉山分明就没有将那柳先生放在眼里一样,听到顾小碗这话,眼里满是对那柳先生的鄙夷之色:“他也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都是沾了祖上的光荫,不过是河东郡柳家的旁系罢了,不然你以为怎会到咱们凤阳这种地方来?”
那河东郡是个大城,远不是凤阳可比的,那里也盘踞着传承了千年的名门柳家。
如今柳家听说不但是掌控着整个河东郡,更是周边的四五个城池,皆在柳家儿郎们的手里。
说起来,柳家还有一位小姐,还做过前朝的皇后呢!
如此,这般正儿八经的世家,便是一个旁系到了别的城池,也是一方富贾,寻常人压根就招惹不得。
顾小碗也不想与之再有什么牵扯,又害怕这仗义的常玉山替自己出头,连忙道:“我知晓大哥英勇盖世,并不惧怕他,只是我万不想与这柳家再有什么关系,所以这几日我们也就待在这院子里,等东西到了船到了,我们便离开凤阳,到时候两不相干,他家就是有气要寻我,也无处可寻去。”
常玉山听她这般,自也不好再多言,“也罢了,你既然不愿与之牵扯,那就作罢,只是你要的东西,做哥哥们的自然会给你安排,那些个银钱,你且拿回去,这几日就先安定在此处,等船到了,哥哥亲自送你们上船去。”
说着,从袖袋里把顾小碗的银子掏出来还了她。
顾小碗见此,倒也没再继续推攘,只朝他道谢。
说了几句闲话,他问了一回顾宝云的身体状况,晓得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旧疾,便放了心,自顾去忙。
顾小碗也去看了她二姐一回,然并未见明淮,“他何处去了?怎不在你跟前?”
顾宝云今儿有些咳嗽,咳了几声才清着嗓子说:“吃了午饭,便不见了影子。”虽已是知道顾小碗和这常玉山他们结拜了,但终究不放心,又见这会儿伺候的老嬷嬷不在,便拉着顾小碗小声说道:“老六,我瞧他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个凶神恶煞,又短短几年这样发达,只怕也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好人,咱们还是离远些的好。”
是了,短短几年就发达起来,要说手上不沾血,哪个能相信?这个顾小碗昨儿就想到了。
眼下听她姐这样说,不禁叹息一声:“这般的世道,好人难出头,他们做这等营生的,如何不见血?”姐姐们倒是老实手不沾人血,可是这血这命却捏在别人的手里头。
见顾宝云又忧心忡忡的,方又宽慰着她:“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左不过马上就要走的,往后到了山里,山高水远两不相干,并不怕什么。”
“我自是不怕,只是狗娃子年少气盛的,往日里对他们这等人就是最崇拜,做英雄好汉一般来看。我眼下就是担心,你们认了干亲,他就不想走了,往后留了下来,到时候跟别人动起手来,刀剑无眼的……”
顾宝云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哽咽抹泪,一脸凄苦,“我命苦,养了好几个孩儿,唯独他长成人,他爹早些年又叫人抓了壮丁去,许多年不见音讯,只怕早二世为人了。眼下只有他,我就怕有个好歹万一,我到时候怎么活啊?”
她越说越是哭得伤心难过,顾小碗一边劝慰着,“二姐你放心,纵然大哥们不敢叫他去犯险,但我也不会让他留下的,回头我同他说,你且安心养着身体,过两日便要启程,到时候上了船,摇摇晃晃的,你未必能好好休息。”
又讲了许多劝慰的话,才将顾宝云给劝住,勉强止住了眼泪花。
到了下午些,仍旧不见明淮,顾小碗不禁也有几分担心,只喊了周苗去寻。
不想周苗才去没多会儿,明淮就行色匆匆来了,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见了顾小碗只喘气不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推攘着顾小碗要进屋。
顾小碗见此,反手拉了他一把,这才留意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当下心中‘咯噔’一下,便晓得怕是出了什么事情。
待进了屋,连忙将房门一关,拉他到桌前桌下,倒了杯水叫他喝下。
可喝了水的明淮仍旧神色慌张,眼里似还有些惊恐。
顾小碗见此,也不敢催促他,只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明淮忽然抬起头来,一手紧紧攥着顾小碗:“小姨,我,我见着了那个收我订金的瘦子,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就直接踹下山头,掉河里去了。”
他也不没见过杀人放火,但那时候环境不一样,加上死的是收了自己银钱的人,动手的却是昨儿还拍着自己肩膀喊大外甥的马如龙。
所以他这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你别急,慢慢说。”顾小碗轻言安抚着,又给他倒了杯水。
他喝了下去,捧着杯子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才缓缓将自己所看到的道来。
原来今儿中午往肥头县去的那艘船,叫青龙帮给劫了,不但如此,除了船上的部分客人,余下的全都叫他们杀了。
也亏得现在是雨季,河面上的水大,那尸体掉河里去,血一下就被冲散了,没留多少痕迹来。
顾小碗一听,心头更是一惊,难怪昨儿叫他们别上这什么黑石头的船,感情是为此。
一面又连忙问他:“可晓得是什么缘故?”
“我躲在石头后面,听了些许,说是那黑石头早前害过他们,如今他们算得上是复仇的,可是那船上还有许多无辜百姓,也是一并丧命在河里了。小姨,我只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曾想他们原来也会杀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这到底是打破了明淮对于青龙帮的所有美好幻想,叫他一时之间,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以为,青龙帮做的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事。
而且,眼下青龙帮的头头们,又和小姨认了干亲。
这些个话,也叫顾小碗有些缓不过来,虽说早前她还劝着二姐,说好人在这世道难以生存。可现在真听到明淮说他们乱杀无辜,这心头还是有些不好受的。
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你没叫他们发现吧?”
明淮摇着头,眼底仍旧是惊魂未定的慌张。
“没有就算,你便当是不知道吧。”顾小碗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总不可能为了那黑石头船上的人去报仇,杀了马如龙他们吧?
而且她现在也只能劝自己,这年头能站在上头的,哪个是完全靠着贤德被人推上去的?不都是自己凭靠着双手厮杀出一条血路来么?又道是那一将成名万古枯,做将军的又何尝不是满手鲜tຊ血?
青龙帮与黑石头两方立场不同,动手杀人,总是要牵扯无辜的。又或者常玉山他们手上的确不干净,但是他们将袁家湾打理得有模有样,让多少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们在此安居乐业,又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
左右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又不是绝对的坏人,更不是自己能来审判的。
最终她叹了口气,“人无完人,他杀了,也救了人,这事儿就是菩萨来了,也难以判个对错,也非我们能管得了的。何况我们过几日便要走,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烂在肚子里头吧。”
今天这事儿是吓着了明淮,但也不是全然没好处,最起码看这样子,他是决计不会打算加入青龙帮了。
如此也省得二姐担心,自己也不必浪费口舌。
明淮点着头,但想要叫他将此事完全忘记,到底是不可能的。
所以接下来瞧见亲切喊着自己大外甥的马如龙,眼底仍旧是总闪过马如龙挥刀割喉的画面,心里始终是慌慌的。
马如龙也发现了端倪,只不过并未多想,更没有想到明淮瞧见他干净利落地杀人了。
眼见着隔了两日,青龙帮去往肥头县的船也要起航了,行李包裹,马如龙早就已经安排好,早早帮忙给送了上去,如今他们一行人牵着元宝,也上了船去。
到底是上头有人好办事,这虽也是货船,只不过马如龙贴心地给他们准备了歇息的舱房,两间相通,中间隔着一个帘子,顾小碗几个女眷歇在里头,明淮睡在外间,两间舱房也都还带着一扇小小的窗户,倒也不是那样闷。
他这般安排,顾小碗心中自是感动,万般道谢。
明淮跟在她身边,状态已经比头一日好了许多,也是恭恭敬敬地喊着三舅。
马如龙听罢,伸手拍了拍比他还要高大的明淮的肩膀:“你是个男子汉,别整日畏畏缩缩的,这船只能到肥头县,要到家里,还有几日的路程,我们是照顾不到的,也就你一个男子汉,路上好生护着你娘她们,别有点风吹草动的,就躲女人身后去。”
“是,谨听三舅宝言。”明淮老实地点着头,其实在马如龙将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有些被吓着的,下意识想后退。
也是如此,才叫马如龙说了最后那句话。
顾小碗也察觉出了明淮对马如龙的惧怕,便笑着转了话题,随后同他告辞,“三哥送到此便是,下船去吧,待有了机会,我们再来,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
又因这一次马如龙帮忙置办了许多东西,少不得是花费了几十过百的银两,顾小碗也不是那爱占便宜的人,即便是认了干亲也是如此。
所以这几日里,也是找了这袁家湾的妇人们,买了些布匹到手里来,给他们做了两身衣裳和一双鞋子。
眼下同马如龙说了,放在自己住的院子里,只叫他们千万不要嫌弃。
这时候船老大又催促要起航,马如龙方谢着下了船去。
很快船便离开了码头,原本热闹宽大的码头,如今在眼里越来越小,连带着那马如龙都瞧不见了身影。
顾小碗也带着明淮回了船舱去,一面问他,“你怕他?”
“到底是有些的。只是我这两日思来想去,他便杀人放火,但是扪心自问,对我们倒是真心实意的好。”也是这样,明淮想通了,就是仍旧需要些时间来接受。
船是大货船,所以走得很快,远超过了顾小碗头一次来凤阳时候常玉山他们那艘小船。
而且牲口也有专门的货船关着,并不是都放在船尾,所以船上几乎闻不到什么粪便的臭味。
又想是马如龙亲自来送,这船还是青龙帮的,因此他们一行人多得船上的人照顾恭敬,反正也是占了常玉山他们的便宜。
也是这般,等到了肥头县时,明淮已经彻底将心中那芥蒂放下了。
肥头县比上次顾小碗来时,清冷了不少,又或者可能是刚下过雨的缘故,码头上并不是很热闹,只能瞧见些苦力和一些生意清冷的小商贩。
船在这里下货,还要去别的地方,因此并不多耽搁,顾小碗朝船上的管事道了谢,一行人也匆忙下船,以免耽搁了他们的行程。
只是没有想到,那常玉山马如龙如此厚爱,给他们采买之物,竟是有七八个大包,加起来足有五六百斤之重,哪里是元宝一头骡子能拉得了的?
这倒是叫顾小碗发愁,只得先将行李都下在这码头边上,又因天黑,就地找个小客栈歇下,蚂蚁搬家一样,将行李放了过去。
行李多,还叫店家多收了几个铜板。
她匆匆吃过晚饭,踩着夜色想去看看石家兄弟和芈婆子母子两个,只是花费将近一个时辰寻到门口,却被告知人已是搬到了别的地方去。
地址也没有问到一个。
连带着那王老太爷一家,也是离开了,如今本地的县老爷,也不是王大人了,是一个新来的。
她和明淮回去的时候,在那路边馄饨摊子上打包了四碗馄钝回去做夜宵,也管这卖馄饨的老头打听到了些消息。
原来现在的县父母,是那新王爷身边的马总管的走狗,花了五千两银子从那马总管手里买回的。
老头说起的时候,眼底含恨满怨,“他花了银子买的官,家底见了空,如今自是将眼睛落在我们肥头县的身上,你们不知晓,自打他来了以后,简直是名不聊生,各样的税赋添了三层不说,现在又新出了许多税赋来,弄得怨声载道,我这老头也不知能活到哪天了。”
说起这些话时,他满身的怨气和绝望。
又劝着顾小碗他们,“你们既不是本地人,就不要在此处久留了,不然过了三日,你们就要做本地人来看,那时候各样的税赋交不上,便要押你们下大牢去,也不单关着你们,三天以内交不上钱,就要全都赶到采石场去,到了那里,哪里还有什么活命可言,当牲口一样只叫干活不给吃的。”
这便是现在肥头县对于外来人著名的三三令,难怪青龙帮的船也急火急燎,下了货就赶紧离开。
要是换做以前,这里多的是那酒肆茶楼,河上更有不少花船,上头的娘子们娇俏绝色,哪个不在这里多待三五天?
如今河面却是萧条无人,原本热闹的码头也不过是些苦力小贩,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如此这般,顾小碗哪里还敢多待,急忙付了银钱,匆匆忙忙往回赶,回去一边吃这夜宵,一边同顾宝云与周苗说道:“当务之急,就是要快快离开肥头县,咱们就元宝能驮个两百斤,余下的我们三人分,也实在背不完,这样丢了伤了人家的心意,我也不舍得,正好手里还有闲钱,明儿早上天一亮,我和阿淮就去牲口市场,管他是牛是马,只要是好的现成的,就是多个几两银子,也赶紧买个两头来,收拾着快些回家去要紧。”
顾宝云知道这个小妹妹如今的本事,当着家,管着这许多事情,自是没有二话的,“你做主就是了。”只是想着自己一个拖累,心里愧疚,“也是怨我,我若好好的,还能背个百八十斤,到时候大家分一分,兴许也不必花这笔钱了。”
对于这身体有恙的人,顾小碗最怕他们心里有负担,这样最容易让身体越来越差。
所以听到这话连忙说道:“我手里出去的银子,没有一分是白花的,家里现在人口多,那些个地儿必然是不够的,到时候开垦荒地出来,都在山上,这牛马就都有了用处,大大节省人力,何况山里头要喂料子,那都是地里现成的,并不花一分银子。”
这样一讲,顾宝云心里果真是好受了些。
等吃完了,便早早歇下。
隔日果然天一亮,顾小碗就带着明淮去了牲口市场,只是没想到这里各样乱七八糟的税多,连买头牛也要缴税,顾小碗那手里的银子,竟然在买了一头牛一匹马后,花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些边角了。
买牛马的银子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唯独是那畜牲税,交得顾小碗心口堵着一口气。
是一分一刻也不想在这肥头县里继续待了,回来只匆匆喂了些料子,当下与元宝一般,将货物分发驮上,他们三又分着背了些许,顾宝云自己拄着拐杖跟在后头,便匆匆出城去。
也是运气好呢!眼见着他们这出了城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报子tຊ声,那报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到城门口一站,手里举着县老爷刚颁发下来的征兵贴:“但凡本县男子,不管是否本籍,凡年满十三,皆自愿入伍!另家中只有一男丁……”
报子声才响起,那还没出城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尤其是男子,跑得急了的,行李包袱也不要了,鞋子丢了也罢了,只想匆匆逃走。
只奈何那报子声音响起的时候,城门口的守城卫早就已经扬起了长枪,关了城门。
顾小碗那时候听得一声声哀怨呜咽哭嚎,竟是将那报子洪亮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明淮一脸的后怕,“再晚一两句话的功夫,我如今是走不得了!”一面仍旧担心,生怕对方追来,要抓自己回去入伍。
顾宝云更是害怕,她男人自打被抓走后,就杳无音信了,婆婆也没了,眼下就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当下是吓得浑身发抖,只见进的气,却是不见呼出来的。
吓得顾小碗连忙放下身上的包袱去掺扶,一面喊着明淮:“你快牵着牛马朝前走,找个小路躲起来,等你娘缓过来了后,元宝会领着我们去找。”
明淮哪里放心他娘,自是不走,顾小碗又害怕真忽然有人来抓明淮入伍,只得挥着手里的鞭子,朝着牛马打了一回。
牛马受疼,自是条件反射地朝前跑。
周苗和顾小碗不去追,明淮无奈只能追去,一面万般不放心地交托着:“你们快跟来,娘您别担心!”
第133章
路上着急忙慌逃的人可不单是他们,明淮也担心牛马叫人趁乱牵走,如今只能扔下他娘交顾小碗。
而顾小碗这里扶着她二姐就地在路边坐下,周苗牵着元宝也让开路来,解下身上的行李,赶紧打开腰间的水壶,急忙往顾宝云嘴里灌。
可现在这会儿顾宝云是被吓着,又有那急火攻心之兆,这水压根是一口都灌不进去,一时间可谓是将周苗都给急哭了:“小姨,这可怎么办?”
路边还有不断逃命去的行人,虽说此刻皆是妇孺诸多,但也不免有那趁乱打劫的,而且胆子还不小,竟然还想直接牵走元宝。
好在元宝通人性,当初叫顾小碗几个饼子喂下去后,就是死心塌地,如今见了有人来拉扯自己身上的绳子,试图连自己这头骡子和身上的货物一并偷走,顾小碗和周苗又围着顾宝云,管不到自己这里,索性就抬起后蹄,转过身朝那妇人踹去。
妇人也是一个不及,不曾想还有骡子这般聪慧,主人家顾不上,它自己就保护起自己来。
所以虽是跄踉躲开,但还是摔在了路边的泥沟里,一时宛如落汤鸡一般,浑身的稀泥烂土,也将周苗和顾小碗这里惊动了。
只是两人没顾得上,心思全然在顾宝云的身上,便也没有去多管她,就顾小碗喊了元宝一声:“元宝过来些。”
元宝得了她的话,也像是为了朝其他路人证明自己的聪慧,果然是朝着顾小碗她们这里走过欧了许多。
妇人的同伴见此,想来都是有贼心没有贼胆的,当时吓愣了,心道这骡子莫不是成了精的,哪里还敢打这主意。
顾小碗见着他们被唬住了,也趁机冷眼呵斥:“我家的骡子通人性,若是再有不轨之心,一会儿踹破了肚子,肠子流出来了,可莫要怪旁人!”
元宝听得她威胁人的话,也是十分配合地叫了两声,还抬起自己钉着骡掌的蹄子恐吓。
果然是有些作用的,那妇人在泥沟里干嚎呻着,她的同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忙去扶她。
她这一摔,也是断了其他人的心思,何况现在也颇有些兵荒马乱的状况,各人就自顾去逃了。
一时间,这路上竟是只剩下了她们三个。
期间顾小碗一直不敢停歇,不是掐着人中就是按压心脏,反正她能想得到的都做了,可是顾宝云仍旧没有个什么起色,反而是脸色越来越青,唇色越来越白,吓得顾小碗真真害怕她就这样一口气提不上来没了。
心头反正是慌了乱了的,脑子里忽然闪过当年自己的干娘马道婆给人请神做鬼的场面,也不知管不管用了。
只将水壶里的水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随即一口喷在她二姐的脸色,那顾宝云像是忽然被什么惊了一下,浑身一抖,竟然喘过气来了。
随后两眼惊骇地一把抓住身前的顾小碗,“狗娃子呢狗娃子呢?”
“没事,叫他跑前头藏起来了,抓不到的。”顾小碗赶紧出言安抚,现在总算是晓得为何那明淮胆子小了,不过是瞧见马如龙杀人就吓成了那般模样,感情都是遗传了顾宝云的。
一面将她扶着坐起身来,又问:“现在怎样?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顾宝云听着儿子安全,松了一口气,一面摇着头,“没得事,就是觉得胸口有些堵,大概是早上吃得太急,没咽下去。”又伸手拿了顾小碗的手里的水壶,自己闷了一口水,这才会儿气息才平缓了些,挣扎着要起身,“走,咱赶紧走,这头也不安全。”一面还心有余悸地回头朝城门口瞧。
顾小碗见此,忙去扶她,又递了拐杖过去,自己捡起包袱背起,周苗那里也牵着元宝背着包袱,三人只随着大路往前走。
走了大抵两三里的样子,便能见着前面匆匆逃跑的路人们三三两两歇在路边的树下或是草丛里。
顾宝云忧心忡忡地左看右瞧,也没有看到明淮,急得要命:“咋不见狗娃子?”
顾小碗倒也不担心,那牛马都跟着他呢!便安抚道:“前头呢!你别太急。”
果然,这往前走了大约半里路的样子,元宝就不走大路,带着她们往小路上钻。
走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便见了那桦树下拴着的牛马,以及焦急正往这里眺望而来的明淮。
这母子见了,两颗心都各自安放在肚子里,就地小息了片刻,把牛马骡子都喂了一回。
她对于牲畜,是从来不吝啬的,便是人没得一口吃,也要先顾着它们些。一面开口催促起大家:“咱赶紧走,那城里在征兵,四下的村上未必逃得过,只怕更甚,咱们须赶紧早早离开这肥头县的地境才是。”
只不过顾小碗想,这里开始征兵,那她们县里多半也逃不掉的。
于是也不打算去丫口镇了,就壮着胆子走那小道上,即便是绕路几分也无妨了。
不然明淮还是逃不脱的。
就是这般,他们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将那割麦季都给错过了,等着到了河边,要过河去。
这牛马不似元宝那般聪慧,又是头一次坐这样的小船过河,吓得惊慌失措的,险些将小船打翻了。
废了天大的劲儿,才将牛马分别送往河对面的西村,又是陆陆续续几趟将货物运过来。
这样一来,天已经暗了下来。顾小碗瞧着这爬满蔓藤,全然被一丈高茅草遮挡完了的残垣断壁,“这些天一直心慌慌地赶路,也没歇息好,正好二姐得吃药了,不能再拖,今晚就歇息在此处。”
说罢,只熟门熟路地穿过这破败的残垣断壁,引了他们去那长着野棉花的山坡下面。
因村子里的人出来,途径此处,有时候免不得赶不上好时间,或是遇风冒雨的,便时常在此处歇息。
这一来二去的,便在这里偷偷盖了一座石屋出来。
足够他们四个歇在里头,又有现成的锅,简单煮了些吃食,加了些个野菜,近来只吃干粮的肚子里,总算是通畅了许多。
待吃了晚饭,便给顾宝云熬药。
顾宝云背靠在身后的石壁上,身下垫着一张张兔皮拼接缝在一起的褥子,身上搭了个皮毯子,一簇簇微黄的火苗映在她的脸上,并不能叫人瞧见她满脸的皱纹,竟依稀和顾小碗有五六分的模样。
周苗看见了,大吃一惊,只忙拿手肘去推顾小碗:“你快看,二姨现在好像你。”
顾小碗回头一瞧,果真是像极了,旋即笑起来,“胡说什么,是我像二姐。”
顾宝云听到她俩的话,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一面拢了拢鬓边垂下的几缕银发,“我年轻时候,也不曾有你小姨这份标致。她是生得好的,只是可惜生在了顾家,若是整tຊ日不用做这些个粗活重活的,必然是细皮嫩肉,像是剥开的鸡蛋一样白嫩嫩的,那样想来更像是个仙女儿。”
说起好看,那周苗自少不得想起郭巧巧来,连忙问起顾宝云:“二姨可是见过三姨家的巧嫂子,她那才是仙女一样的人物。”
顾宝云闻言,惋惜地摇着头:“早年玉春娶亲的时候,我婆婆身子不好,你表弟又正是顽皮的年纪,我不曾过去,没能见着是怎样的国色天香,但也听你四姨说过。”
几人在石屋里说着家常闲话,明淮在外面将牛马骡子喂了料子和水,这会儿也收拾好,弯腰钻了进来,“方才还月朗星稀,这会儿却是乌云罩头,没准晚上要下雨,山路也不大好走,只怕明日咱们就是赶早,也是要天黑才能到村里。”
顾小碗听罢,只将半个身子从石屋子里探出去,视线穿过那头顶茂密的树枝,果真是不见了半点碎星,一时也有些忧心起来,“东西都盖好了吧?”
“盖了,我还将地方垫高了些,倘若真下了雨来,也不怕淹了。”明淮答着,他也没个什么本事,唯独是有些力气。见药也熬得差不多了,只将那洗干净的木碗拿出来盛药。
待顾宝云吃了药歇下,果真听得外面传来沙沙的雨声,循序渐进,从一开始的沙沙到最后的砰砰,牛马牲畜虽都找了个破棚子待着,可随着雨越来越大,顾小碗还是睡得不放心,一个晚上起来看了几回。
又因这雨不小,不多会儿山上的积水就汇聚成了千沟万壑,齐齐涌入那青河里去,翌日倒是雨停了,明淮牵着牲畜去河边喝水的时候,却发现水已经上涨了不少,又十分汌急,不免是庆幸昨儿过了河来,若是歇在对面的话,只怕要要耽搁两三日了。
也是万幸村子里的人不常出来,这羊肠山道上虽叫雨水浸泡了一宿,但因上头都铺着些枯枝腐叶的,牛马蹄子踩下去,倒也不容易打滑。
只是即便如此,因货物实在多,他们果然是天黑后才到村子里的。
然出乎意料,这个时候了,莫说是别家,就算是他们家,这会儿也应该是睡了才对,却不想竟然见村子里有一处亮光,瞧着好似点了几处大火塘。
周苗站在豁口上,一面踮着脚朝村子里看去,只奈何这前方横向的树枝层层叠叠,竟是将村子全数遮挡了去,唯独能看到火光是村子里来的,却不知道是哪家。
不免是有些担心,“别是走水了吧?”
“那不可能,昨儿才下了一宿大雨,处处都湿漉漉的,燃不起来。”就算真燃起来,也是浓烟滚滚,哪里是这样的亮堂火苗?更何况也没有听到有人呼声救火,可见并不是。
很快,他们的疑惑随着到了村口,就知晓火光来源了。
竟然是方家那里。
不过这会儿实在疲惫,不但**疲劳,还有这连日来心慌胆颤,精神也需要喘息。
所以并没有着急去方家那边瞧热闹,只往家里去。
顾宝云知道家里修了新房子,却不知居然盖了这许多间房屋,还是大门大院的,院子里又铺满了光滑的石头,一脚踩上去,只当还是那城里的正大街呢!
而他们的到来,以及新成员的加入,使得顾三草顾四厢都欢喜不已,只是抱头痛哭间,听闻得顾宝云这些年的难处,那哭声就更响亮了。
只叫何望祖劝着:“娘,二姨来了这是好事情,你们哭得这样大声作甚?别方家那头办丧都要大。”
这次带回来的货物多,又添了牛马,何望祖和他爹都十分高兴,急忙先牵着去元宝的棚子里,他爹又是十分殷勤地喂着好料子。
他自己便过来见这不曾谋面过的新表哥,却见几个女人抱在一起哭,倒是小姨带着其他人搬运货物,就给打了岔。
顾小碗和周苗一听,这才想起问,“方家那头怎许多火光?”
何望祖闻言,反而问起她:“你们不是同方几田一起去凤阳城的么?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知道么?”
“出了什么事?”顾小碗叫他这么一问,也多了几分好奇来,何况他刚才又说什么哭丧不哭丧的,不免是叫顾小碗疑惑,难道方家那边的方老太还是方老头走了?
其实他们这个年纪,在如今这村子里也算得上是高寿了。
这时候只听扛着包裹从旁走的阿拾插了一句:“那宋老爷家遭了难,好像是惹了什么马总管,那马总管又是新王爷眼前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所以如今全家砍头的砍头,发卖的发卖,方几田这一趟去,只偷偷领了方家的一个年轻夫人回来。”
他只说到这里,人就已到前面去了,自也没再说余下的事情。然后就在顾小碗正要夸方几田知恩图报的时候,何望祖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那宋少夫人生得好看,孤男寡女的,他路上没管住自己,把人嚯嚯了。一到村里,那宋少夫人就哭倒在方老太夫妻俩跟前,要求个说法。”
说法肯定是没有的,反而叫方小来先动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只道她是狐媚子不要脸,连能做得她爹的方几田都不放过,见男人就勾。
宋家这会儿落了难,大抵只剩下这个少夫人了,方小来也不知是不是因和小高的婚事受了刺激,如今为人越发尖酸刻薄起来。
哪里还记得起当初大灾时候,他们一家子能吃饱穿暖,全是靠着宋家庇佑的。
那宋少夫人何曾受过这等的委屈,本还指望着方家两老给自己做主,可人心都是偏的,方老太心里正想着自己的儿媳妇偏瘫虽然好了,可如今喝水都会从嘴里漏出来,做事也慢吞吞的,既然这宋家没了,这年轻儿媳妇又叫自己儿子睡了,不如就偷偷纳来做二房,以后也能跟着干许多活。
虽说他们这等身份,没有那纳妾的资格,但如今连身份名碟都没有,还怕叫上头知道了罚罪么?
于是和起稀泥,劝着将错就错,如今宋少夫人又是戴罪之身,也没了男人,在这村里人生地不熟的,如何活命?何不就留在方家罢了。
但方小来她娘肯定不同意,宋少夫人更不愿意,当场就只差要跳河去。
后倒是叫人劝住了,却忽然转了性,愿意留下来,也不追究方几田强辱自己的事情。
但叫她做妾的事情,还要待她想一想。
也就是她想一想这几天里,先是同方小十好上了,后又同方小木睡一处,还与方小米这个没碰过女人的愣头青许了山盟海誓。
反正这方家几个男人,不管老的小的,都叫她迷得晕头转向,不知何为东南西北了。
“你不知道,这方家的男人也真是疯了一样,个个都只相信她单独同他们说的话,竟然是为了她争得个头破血流,也不介意她叫方几田欺辱的事情,要娶了做媳妇。”何望祖如今还是十分不解,这宋少夫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人活着的时候他也见了,是生得好,细皮嫩肉的,但要说样貌,那是差了巧嫂子不知多少呢!就不明白方家的男人怎么被迷得神魂颠倒,老小为她大打出手。
方老头就是那会儿被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撒手去了。
但现在办的,是方小来她娘的丧事。
至于那宋家少夫人,早就跳了村里那口当初秋秀险些跳的大井。
为此村里好些人家天天只能到有小井的人家挑水。
顾小碗听得这些事儿,先是一惊,随后又释然,想起了当初那林菀岫到村里来时,把马虎都迷成了什么样子?果然这有的女人,真就是那红颜祸水,轻而易举就叫人家破人亡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方家这正儿八经的自作自受,活该的。
阿拾走来,见她还在发愣出神,何望祖又一脸的疑惑,便道:“这有什么稀奇的?那宋少夫人出身好,识文断字,脑子自然是比这乡里的人多几分,何况都别当那深宅大院的女人就心思单纯,恰恰是那院子里头的女人,才是厉害的,宋少夫人哪里会没有本事?”真惹怒了她,tຊ要戏耍这脑子简单的乡里人,又会是什么难事呢?
当然,阿拾也没有轻看着乡里人的意思。只不过人读过书,脑子到底是好使几分,即便不如何聪慧,自己想不到好法子,但也晓得照葫芦画瓢。
这却是没有读过书的人,在村里没有见识的人比不得的。他们只能全凭着自己的脑子来想来解决问题,吃亏在了没读过书,所以不能借鉴先贤前辈们的各样好法子。
没有那许多见识,遇到问题也不会想那么多。
所以造成了现在方家的局面。
“那宋少夫人的尸体呢?”顾小碗又问。
何望祖朝着方家那边撇了撇嘴巴:“我们倒是没有那么歹毒恩将仇报,几个人一起将她打捞出来,埋到山里去了。”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被那方几田欺负了,本还以为方老太夫妻俩是公正的人物,能替自己做主寻冤,哪里晓得他们反而庇佑起自家儿子,劝着给做妾。
如此,宋少夫人不报复他家才怪呢!
顾四厢姊妹几个这会儿想是因为方家的事情,倒没了久别重逢的激动,听到何望祖这话,顾四厢也接了话:“她虽跳了村里的大井,叫许多人吃不得水了,当也着实可怜,本以为是逃出苦海,哪里晓得叫方几田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趁人之危,又掉入刀山。”
一时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一屋子的晚辈,“咱也不要想着去什么城里了,就在这山里头算了,虽是清贫些,但一日三餐总是少不得的。到了那城里,莫名其妙不知觉的,便得罪了贵人,家里怎没的,都不知道。”
这事儿她最是有发言权了,当日何荆元忽然被下大狱,不就是这般的么。
提起这等旧事来,刚从骡子棚过来的何荆元也不由得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瘸腿,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道:“穗穗那里做好了夜宵,你快带二姐先去垫一口。”
一面又喊顾小碗他们几个去吃饭,带来的行李明日再收拾便是。
到底是劳累了,吃过了晚饭,顾小碗也没顾得上与阿拾说起那常遇春等事,只是叮嘱着,“明儿得告知村里人,近来没事莫要出村子去了,肥头县那头在强征兵,我们这头怕也是落不下的,要是叫人察觉了这里许多青壮年,那怕是整个村子都要遭受覆灭之灾。”
阿拾得了这话,自是应了,隔日一早借着方家那头在丧事上帮忙的人多,便直接去了方家告知众人。
听得这话,有早几日才从外面回来的人连忙道:“想不到竟是真的,那时候才听到些风声,只当是大家吓唬人,没曾想,咱们这里也要征兵,这是要和哪里打起来了?”
阿拾摇头:“这哪里是我们能晓得的?咱也管不得,只老实在村里待着就是了。”
一面拿着镰刀,去村尾与何望祖苏秋子明淮集合。
家里添了这许多牲口,草料最不能少,即便白日里牵到村口的塘边的野草滩上放养,但也要趁着现在这个季节早备着些,顺道又要砍柴,所以四人一道。
明淮昨儿才来,与大家还不相熟,虽都是表兄弟,只奈何早前各家都相隔胜远,所以压根没见过面,到底是有些生疏,跟在几人身后,他们讲话,也不大能插进去。
倒是阿拾察觉出来了,引了些城里的问题来讲,他方才加入了其中,又都是年纪相逢,不多会儿便熟络起来了。
顾小碗这里休息了个晌午,下午也是去地里种红薯。
麦子虽然是收割了,但还有半截麦秆在地里,这会儿连带着根须一起拔起来,垒在边上,只等这七月八月的太阳一晒,干了些便烧荒。
腾出来的地,只需要稍微翻一番,那红薯苗就能种下了。
而与他们这些麦秆成鲜明对比的是方家地里拔出来的菊花,他们的地里已经种上了不少苦荞,眼下已经有半个手指那么高的秧苗了。
在边上歇气喝水的时候,顾小碗看着那些菊花,上面的大部份根须已经晒干了,花骨朵焉败了不少,但压在下面的那些叶子嫩芽都还有,有的生命还极其顽强,现在竟然还继续开花。
且那总类繁多,红色紫色的白的都有,银丝的团花样儿的,一眼瞧去,的确是有些好颜色的,大部份都还在继续开放。不免是忍不住感慨:“早前的时候,拿做当孩儿一般来养在炕头,就怕有个好歹万一,如今却是如同野草一般随意扔在这路边,也是能活下来的,此物到底还是滥贱。”
“谁说不是呢?比娃儿还要养得精细,就怕忽然没了命,谁晓得现在任意丢在这路边,有点露水就能活。不过那宋老爷家起先说得那样厉害,怎么就忽然惹了人呢?而且总要犯个事情,才能扯到抄家上去吧?”何麦香很是疑惑。
这让一旁的周苗想起昨日大家的话,说是得罪什么马总管。这个马总管这一段时间,她们可没少听过,确切地说是见过。
刚进城的时候,就瞧见了,坐在那华贵的大马车里头,好不威风呢!便侧头问顾小碗:“说起来,这马总管,咱也算是有一面之缘的了,瞧着像是个人物的,只是这宋家这般大案子,我们在城里也是好些天,竟也不曾听过。”
顾小碗昨儿也为此是疑惑的,只是后来一想,宋家对于红枫村的平头老百姓们来说,的确是那了不得的人家,可是在凤阳城那种一棍子下去都能打到几个权贵的地方,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只因得罪一个所谓的马总管,就被抄了家,可见也不是那凤阳城里真正的权贵了。
便道:“可见人外有人,咱只当宋家了不得,恐那什么马总管的眼里,看宋家就如同宋家瞧我们一样,蚂蚁一般。”
几人一听,倒也是有些道理的。
下午些,将地里的红薯苗都种完了,便早些收工。
顾小碗起先看着方家地里的苦荞苗,也是疑惑,他家既是缺粮食,该多种些红薯才是,哪里晓得一问,才知道他家压根就没有发苗,管别家换,这东西各家也是按照空地里养的苗,自也没有多余的给他们家。
因此最后才种了这苦荞麦。
只是后来何麦香说,“叫我说就是懒,真有心自己现在发苗也不是来不及,他们不过是想一劳永逸罢了,那苦荞撒地里去了,就等着秋收,至于这好与坏,全交给老天爷了。可若是种红薯的话,可没有这样轻松了,又是要垒土,又要施肥,还要翻藤修枝,他们家现在可不如从前那样勤快,如何愿意再种。”
可顾小碗说,这一亩地收出来的红薯,远超过那苦荞了。
若他们真是懒,不愿意辛苦,那年末真没了粮食,谁家愿意借?
只不过这事儿倒不也不用自家操心了,反正早前因他们打阿拾的事情是生了怨的,又觉得自己害得方小木夫妻离家,现在他们家几番丧事,顾家这头也没人过去帮忙。
两家算是老死不相往来了的。
听说那秋秀也没去,不过倒没有阻挡两个孩子去灵前。
回了家,正巧碰着不平尼姑和秋秀结伴来她家这里挑水,自也说了许多方家那边的事情。
不平想起自己当时也弄了炕房出来养菊花苗,后来叫猴子破坏,改种了瓜菜,倒是得了大丰收,不禁是感慨起来,“要我说,皆是这造化弄人,早前我们只嫌弃猴子来害人,将各家的菊花苗都给毁坏了,谁知道现在来瞧,这些个畜牲倒是在做好事情呢!不然现在村里,咱们这些人家地里都满是菊花苗,就算是现在能种些粮食,但到底白白浪费了好几个月的心血呢!”
是呢,如今从这个角度来看,果真是猴子救人呢!
几人说笑了一回,她两个挑着水回去了,顾四厢这时候才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老六,你过来,我们有话跟你说。”
顾小碗这会儿已经洗了脚,正换了干净鞋子,打算在溪边将自己下地的鞋子刷洗一回。
听得她顾四厢喊,何麦香将她的脏鞋子拿了过去,“小姨您先去,我来洗tຊ吧。”
顾小碗本想着刷个鞋子也不要多久,想着洗了再去,偏顾四厢又催,方先过去了,只同何麦香道谢了一声。
进了屋子,却发现除了三个姐姐都在,还有那韩婶子。
顾小碗不禁疑惑,又见她们桌上那瓜子花生壳儿磕了不少,便晓得都坐了好一阵子了。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顾小碗环视了一圈,只见她们一个个都笑意吟吟的,仿佛是得了什么好事情一样。
韩婶子顿时笑眯眯地说:“村头东门家那两口子,托我来做媒人呢!可我也不曾做过媒,也不晓得要如何?便先来问你姐姐们。”
“做媒?”给谁做媒?顾小碗满脑子的疑问。
顾四厢这时候笑起来:“你觉得圣元怎样?”
这话可把顾小碗吓了一跳,几个意思?要给自己说,不应该啊?“还行吧。”一面只忙问:“要说谁做媳妇?”家里的适龄姑娘可好几个呢!
“是穗穗。”韩婶子答着,嘴里也忍不住夸道:“我家那疯丫头,见天就往你们家跑,把穗穗夸得是那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可见是极好的,只是可惜我那儿子不在跟前,不然我也是有这个心思的。”
顾小碗听得这话,仍旧有些诧异,但好像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那圣元不大同姑娘家接触,除了东门莺莺之外,好像也就是同穗穗那里说过几句话。
就是当初险些订了亲的方小来,也不曾说过半句话。
不过她还是考虑到何穗穗那边怎样想的,一面问着顾四厢:“四姐你怎样想的?和四姐夫商量了么?”
顾四厢摇着头:“还没呢,等他晚些从田里回来,问一问。”不过顾四厢将顾小碗喊来,还是想着先叫顾小碗去问一问何穗穗,若是她没有那个意思,也就罢了。
反正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与其嫁到别家去过那未知的日子,倒不如找个上门女婿来。
她现在看着鲁石匠家那独眼龙女婿,是十分喜欢的,瞧见他对鲁桂花那般上心,到现在还每日拿东西来换羊奶给鲁桂花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羊奶喝多了果然是养人的,顾四厢只觉得近来看到鲁桂花,好像人不但漂亮了些,还聪明了许多呢!
于是便也是起了找上门女婿的心思,有这岳父岳母盯着,难道还怕他对女儿不好么?
她这个话,也是让韩婶子知道,这事儿不是很容易就定下来的,便也不是很着急了。想着自己又来了好些时间,便起身告辞,“我今儿来,就是探一探的,你们先商量着,到时候有那心思了,知会我一声。”
顾四厢起身送她出去,回来就立即和顾小碗说道:“那圣元我觉得挺好,人端正也勤快,还有打铁的手艺在身上,就是始终不是东门家的亲儿子,我怕过去了,他们家对穗穗不上心。”
顾三草闻言,只当这并非什么难事。“他两个徒弟,那小胖是关门弟子,少不得是要多在身边留几年的,可圣元要真成婚娶亲了,想来也会搬出来自立门户。毕竟他们家就一个姑娘,届时少不得是要招个上门女婿的。”
一面又想起这小胖和东门莺莺一般年纪,便道:“没准这小胖就是他们家自己养的女婿呢!如此一来,那圣元往后要真和穗穗成了婚,可叫他搬来咱们这一处,反正大屋大院的,不怕没地儿住。”
顾四厢本就想要上门女婿,听得圣元极其可能从东门家分出,那到时候果然是可以搬来这头的,一时对这个女婿又满意了几分。便催促着顾小碗:“你快去问穗穗的意思。”
顾小碗几乎是叫她推着出门的,只是这会儿何麦香周苗都洗好了鞋袜,在厨房里同穗穗帮忙,她也找不到时机。
只得晚间吃过了饭,找了借口把其人打发走,与何穗穗留在灶间洗碗,这才问她:“今儿韩婶子过来,你可是为何?”
“为何?”何穗穗没关注这个问题,毕竟现在二姨三姨在家里,三姨整日送荣儿去学堂里,还总拿着豆儿去挑拣,认识了不少人,所以过来窜门找她说话的也不少。
自然是没有往那一方面想了。
顾小碗朝着窗外看了看,见着并没有人,方小声说道:“她是替东门家来做媒的,莺莺的大师兄钟意你呢!”
这话一说出口,顿时吓得何穗穗连退了两步,手里的碗都忘记刷了。
“你这是作甚?”顾小碗见她此举,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又不是小高那种道貌岸然之人,你倒也不必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模样,再何况这有媒妁之言,到时候三媒六聘少不得。”
何穗穗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想着自己同圣元也没有什么接触,凭何就将他两个想到一处去?何况家里就算是要说亲,也要先给阿苗表姐说才是,她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些呢!
“我是想着,当给阿苗姐先说人家呢。”
顾小碗不以为然:“你两个同岁,她不过大你月份罢了,你这里若有合适的,也未必要真等她出嫁了在说。”
“小姨你觉得合适?”何穗穗一时间,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那圣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连模样在心里头都是模糊的。
顾小碗见她会错了意思,忙摇着头,“这是你自己的婚事,你娘喊我来问你,可见她是愿意听你的主意,你若是没有这个心,我们便去回了人家的话,也不耽误人家。”
说完这番话,方问她:“那你怎样想的?”
“我……”何穗穗心说怎么想,反正现在也不可能马上给个结果,这事儿她得仔细想一想,成婚肯定是要成婚的,只是她不知这圣元是否合适,又似乎表里如一?
见她这般,顾小碗顿时了然,“我是与你说,也不是要你马上就给准话,你只先考虑,左右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急促不得。”
得了这话,何穗穗也松了口气,“那你先同我娘讲,叫她给我个把月的时间。”
顾小碗点着头,回头自是将这话传给了顾四厢。
比起女儿的婚事,何荆元反而比较着急,又或许他是十分钟意那圣元做女婿的,毕竟他几次去东门家那边修补农具,都是这圣元帮忙的,且还没要一个子儿。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这圣元是读过书的,听说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儿子,只是遇着这大灾,后没了个落脚处,方与这东门铁匠拜了师,学了这一门手艺。
所以除了孟先生,他觉得这圣元是目前他最满意的年轻人了,读书又有力气,以后天下太平了,他能去参加科举,即便没能求得功名,也是能下地干活,还有这一门打铁的手艺在身上,要养活一家老小,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134章
一面又想着这村里适龄待嫁的姑娘那么多,便是自己家里就有三个,这还不算小姨子。
实在是担心叫别家捷足先登了去,便催促着顾四厢,“这还有什么可想的?自古以来,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便是了,要等她在想一个月,怕是别黄花菜都凉了去。何况咱们是做父母的,哪里会害自己的亲女儿?你明日还是好生劝一劝,这事情拖不得,旁的事情能缓,这个却是不能纵容她的。”
大小满如今已经不跟他们夫妻俩睡一起了,而是同顾三草睡。顾三草那里又有荣儿,几个小姑娘玩在一起,自是有趣。
如今顾宝云来了,大铺上又添了她,几个小侄女侄孙女跟前,倒解了她不少忧愁。
而顾四厢听到丈夫的话,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很明显不想理会,已有困意的她嘟嚷着:“那圣元是没得不好的,只是我觉得老六说的对,日子又不是咱过,嫁过去的也不是咱两,凭何要替穗穗做主?就跟那鞋子一般,穿在睡脚上谁才知道合不合适。”
“你这叫什么话?我们是做父母的,又不会害她。”何荆元还是心焦,生怕好女婿成了别家的。
“你是不会害她,但也不要替她做决定,反正我觉得老六说的就是对,咱这做父母的,给她做后盾就是,至于她要如何选择,tຊ我都能接受。”然后不耐烦地扯了一把被子,将自己的肚子盖住,“你也别想了,赶紧睡,梁子上好些个瓜都要熟了,明儿收回来,不然还不知道叫谁给咱收回家去呢!”
那梁子上种的南瓜,不知为何,竟是比别处的瓜都要熟得早,才收完了麦子,早结果的那一批,竟然就已经成了老南瓜。
何荆元听得这话,十分诧异,“这么早就熟了么?我看田坝里的南瓜才拳头大小呢。”他如今是个合格的庄稼汉子,一听要收粮食进仓,哪里又顾得上女儿的婚事?
“我唬你作甚?今儿阿拾他们打柴路过的时候瞧见的,只奈何身上背着柴火和牛草,拿不动了,而且那梁子上的土还算是肥,瓜儿结了不少,他们只摘了藏在玉米地里,扯了些杂草盖着,但放在里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是叫人惦记,也会叫野猪发现的。”顾四厢一口气说话,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的她伸腿踹了身后挨着的何荆元一脚:“睡了,别同我讲话了。”
何荆元这里应了一声,却是在半响后,又忽然拿肩膀拱了拱顾四厢:“这梁子上的南瓜熟得这么早,只怕自称了一派,既是这样,待我明儿牵马给驮回来,咱得另外放在一旁,到时候方便留种子。”
顾四厢这会儿已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叫他这么一拱,火气一下上来了,“你有完没有完的,明儿在说行不?”那一瞬,只恨不得用力一脚踹他下床去。
但最终想到了他残疾的腿,收了些力气。
何荆元这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了她的怒气,因为他能感觉到顾四厢这一脚里带着的恼怒,于是默默地闭了嘴,也侧过身闭上眼睛安心睡觉。
然这才睡着没多会儿,正做着梦,自己又在那学堂里教授学生课业,忽然什么东西在耳边‘砰砰砰’地响起来,要说像是天雷滚滚,好像又缺了那般磅礴气势,可偏急促得如同闪电一般。
于是他整个人一下就被惊醒了,只见着门外月光里,映着一个黑影,正大力拍着他们的房门。
顾四厢也一个翻身拍起来,两眼茫然地盯着外头,“怎么了?”
何荆元摇头,一面连忙询问外面拍门的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的老天爷,四姨父你们总算醒了,出大事了,方家那边守夜的没瞧好,火塘里的火苗子叫风一吹,把灵堂烧起来了,这会儿喊着救火去呢!”外头是苏秋子长松一口气的声音。
两家虽是有私仇旧恨的,但奈何村子里现在住户不少,房屋拥挤,中间几乎都只是隔了个小巷道,更何况各家房前屋后的,少不得是种了些果树,这真要燃起来,很容易就将整个村子给烧了。
现在只庆幸前儿才下过大雨,若是那天干物燥的冬日,只怕这会儿半个村子都在火海里呢!
所以何荆元夫妻一听得这话,睡意全无,只着急忙慌地爬起来穿衣裳穿鞋子,头发也顾不得绑扎,顾四厢那里胡乱找了个抹额来,绑在额头上就跟着出门来。
只见院子里除了顾三草和顾宝云姐妹两个带着那三个小的,余下的人都在拿水桶拿木盆,匆匆忙忙出门去救火。
他夫妻两个也不敢耽搁,将那挑粪的桶都一起带着。
也是巧了,空相也是起来晚了些,没摸着趁手的盆,也是提了自己的尿桶去。
一场大火,将半夜的村子都给炸得宛如白日一般,银色的月光下,方家那里一片红彤彤的,连带着他们头上的月亮,似乎也带着些隐隐血色了。
这会儿也不怕那宋少夫人的魂魄还在大井里,大家只管从大井里打着水,就慌忙往方家那边去。
方家的人都吓傻了,那半夜三更的,守夜的方小米打着盹,忽然觉得周身都燥热不已,好似跌入了那火海中一般。
不想一睁开眼,发现四周都烧起来了,也不知是灵堂里的蜡烛点燃的,还是外头的火塘吹进来的火星子,他那时候也顾不得他娘的遗骨,只神色慌乱地高呼着大喊救命!走水了!
然后自己冒着火从里头冲出来,只不过头发眉毛都烧得个干净,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破烂烂的。
听说跑出来叫他两个哥哥往身上泼了不少水,那身上的火才熄灭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娘在天之灵保佑着,身上的外衣虽是烧着了,但却只浅浅着了些灼伤罢了,只怕好起来,疤痕都不会留。
只是如此一来,灵堂里的火势越来越大,甚至很快就烧到了他奶方老太住的屋子,大家只顾着去先救活人,但反应过来时候,那方婶的棺材都已经烧起来了。
隐隐的,大家闻着那火烟里,似还有皮肉烧焦的声音。
先是害怕的,可随即看着这越来越汹涌的火势,哪里还顾得上,只喊着左右邻舍来帮忙扑火。
只是这大火哪如此容易熄灭的?这不全村人都出动了,除了那走不动的,老小都几乎来帮忙了。
从村里的大水井到方家,路都因大家急匆匆来回挑水提水的身影,踩成了烂泥沟一般。
好在忙了半宿,终于是将火熄灭了,只是整个方家也完全被烧毁,连带着牛棚鸡窝都一并烧了个干净,好几只鸡屁股上,都被烧秃了,这会儿全都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好似那着了鸡瘟一般,怕也是活不了的。
方小来坐在废墟边上哭,嘴里骂她三哥方小米,又骂她爹几个,最后又骂到了那宋少夫人的身上去,说她阴魂不散,来报复方家。
这话叫在远处歇息的顾小碗等人听到了,忍不住嘀咕道:“她还晓得是报复,可见也是明白,他们家对不住人家宋少夫人。”
顾小碗他们如今都是灰头土脸的,裤子几乎都在匆忙送水的过程中打湿了,脚下的鞋子上,也满是烂泥和黑灰,一个个狼狈不已,现在又累又饿,全都横七八竖地坐在那堆乱石上。
有些像是当年在外逃难的难民们的模样。
“她还有这力气骂?一会儿天亮了,肚子饿了,她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这会儿不赶紧去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能吃的,反而在那里骂,难不成骂一回,这时光就能倒流不是?”韩桐儿因看过小高,所以算是坏了名声,连带着这方小来也给怨恨上了,加上这方小来如今又是刻薄的,所以现在对这方小来,是没有半点的同情心。
一面又看着左右邻舍被牵连棚屋,“可怜他们家的邻里,平白无故遭这大难。”
也好在火势及时止住了,不然的话,放任下去,真有可能将这左右邻舍的屋子都烧个干净呢!
顾小碗也有些唏嘘,只觉得这人生真真是无常啊!分明方家是村里第一富户的,只是一步错,竟然步步错,如今真正走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若说早前是方小来识人不清,叫小高和他二嫂骗了,但现在的祸事,分明是方几田自己管不住下半身。
所以顾小碗也倾向于他们家现在着火,没准真是报应来了呢!自也没半点同情心,拧着裤腿上的积水,准备起身回家,“那可不,幸好咱离得远,这也忙了半宿,先回家收拾洗洗,吃口饭,该是天亮了。”
她一起身,顾家的人自然也跟着一起回家去。
很快大家三三两两就要各自归家。这可把方老太给急得,“大伙儿别走啊,你们就这样走了,我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命啊?”一面指着那还冒着烟的废墟,“这家什伙和粮食都没了,你们好歹要给我们想个法子啊。”
她年迈垂老,如今满脸也是黑灰,又哭得凄惨,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果然是惹了不少人心软,停住了脚步。
第135章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含顾家人。
如今方家虽说一把火烧得一无所有,可是守在这村子里,只要不是懒人,哪里有饿肚子的?凭何要各家白送他们些粮食?
他们要有心,只管去给村口东门家打柴火,他们家打铁最是费柴火,又或许是去给王大头家搭手帮忙制缸。
反正他去帮忙了,人家怎么也不可能叫他空手而归的。
因此顾小碗并没有心软,一行人归了家,便是洗漱吃饭。然正吃着,院门口传来不平尼姑的声音,顾小碗开门去,只见她怀里抱着那装醋的小馆子,讨好的朝顾小碗叫道:“给我打半斤醋吧,没得这一口吃,好不容tຊ易煮了一碗面条也没滋味。”
顾小碗家的酱醋,都是自家酿的,早前村里人烟少的时候,只捡了许多果子来酿果醋,只不过那时候的缸不行,手艺也不行,那前前后后也不知的失败了多少次。
后来索性将装着果子的醋缸放在村里的大井旁边,这样的话真失败了发出酸臭味,也臭不到家里去。
也亏得那时候村里人少,有着足够的果子给他们造作,一次失败了继续二次。
可最后即便是成功了,这酸味仍旧是少了些,因此村里来了那王大头一家,他家祖上有那制作钵碗的手艺传下来,所以顾小碗便找王大头定了一批大缸。
这些缸原材料就是村里现成的陶土和沙土来制作,无釉无碱,锥形体,到时候缸体里有足够的空隙,在醋发酵的时候能起到大作用。
其实顾小碗当时也不大能讲得清楚到底是需要什么样的缸,但是那王大头家里毕竟是吃这一门饭的,她一开口,人家就明白了,当下以二十斤稻谷换一口缸的价格,订下了十口。
如今已是陆陆续续送了过来。
早前的时候,她觉得这也太慢了,然那王大头却说,这缸比不得那碗,捏成型扔了窑里一烧,火候到了三两天就能出来。
这样的缸,少不得是要等半年以上。
如今时间也差不多好。
顾小碗家里其实现在也没有多少醋了,最多就是吃到年底,所以不大想给不平尼姑的,毕竟开了这个口,只怕以后村里人家没了醋,都只管涌来他们家,不怎么想跑到那百里开外的丫口镇买醋了。
但不平尼姑又实在是个仗义人,早前她那暖棚里出的果蔬,最先想着就是送来给顾家这头。
这份情义,顾小碗又推不脱。于是只能叮嘱:“我这便去与你盛,只是你可不要大嘴巴,满村子里说,不然各家只怕是拿着粮食就要来我家里兑醋了,那时候我可拿不出这许多来。”
不平尼姑笑眯眯地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是个出家人,旁人要是实在问起,我就说你们家里拿去供奉菩萨的。”
顾小碗接了她的罐子,没好气:“那菩萨可不兴吃醋的。”一面问着她:“面条下了锅没?倘若没的话,我家这里煮了粥,便在这里兑付一口吧。”
不平尼姑摇着头,婉谢了她的好意,“正是下了锅,发现没了醋,我才匆匆跑来你这里求的。”
如此,顾小碗便也没强留她,当下请她到院子里稍等,自己去屋后的仓房里给盛了醋来。
虽说是果醋,但对于现在酱醋的短缺,大家也是稀罕不已,不平尼姑将罐子接回了手里,只拿鼻子在边上嗅了嗅,猛地吸了一口气,“还是香的。”一面问着顾小碗:“你管王大头家定了许多醋缸,莫不是要多酿?”
顾小碗正是这个意思,“去年石家兄弟在这里留了一本旧书,上头有那酿造醋法子呢,人家用的原料就是高粱,这东西我家从来不缺,酿酒剩下了不少,虽说可以磨来擀面捏粑粑,总又比不过糯米粉和麦子的柔软,我家荣儿觉得是咔喉咙的,大家也都不大爱吃,索性还有这么一个用处,我才同王大头家定了醋缸。”
不平尼姑听得这话,一时也是欢喜:“那感情好,你这十口大缸,到时候得出多少好醋呢!待出来了,也省得大家为了这两斤醋,还要跑到了丫口镇去。”一时就说往后自己也不用节约这醋了,该吃就吃,反正马上顾小碗家这里就有吃不完的。
顾小碗连道:“你可千万要紧细些,我现在就算是立即着手,也是要明年这个时候才能有醋。”
“啊?竟要这么久的么?”不平尼姑大惊。
顾小碗笑着解释:“你以为这醋为何要叫陈醋,只因这要酿造出来,少不得也是要一年的功夫,那好的,还要三四年五六年的,所以人家又在前头添了个老,叫作老陈醋,这样的醋卖得贵,原也是有人家的道理。奈何我们从前也不知晓这其中缘由,只当是好吃些,所以才贵,却不知道那一碗醋,要好几年的光景才来酿出来呢!”
不平尼姑一副受教了的表情,但嘴里仍旧惊呼着:“竟然这陈醋的叫法,是这样一个缘故。我从前还只当是与酒一般,不过是些许天出来了,放在缸里,找个地方放几年出来,所以也就是陈酿了。”
一边说着,想起自己还在锅里的面条,“我先回去,怕是去得晚了,面又沱了,到时候白浪费这好醋了。”说罢,只匆匆去了。
顾小碗这才回去吃饭,她与不平说话,何荆元等人也是在屋子里听到了的,当下见她进来便说道:“既是你要酿醋,那地里我和玉春他们去便是了,阿苗穗穗她们就留给你在家里使唤。”
顾小碗应着,却将目光看朝何望祖:“阿祖这里怕也要耽搁呢。”那蒸高粱谷糠,不得要烧大火,要大力气么?虽说明淮他们也有力气,但是烧火这手艺,顾小碗觉得当初总是守在炕房边上看火的何望祖最合适。
何望祖听着留家里帮忙,好过在外头地里顶着太阳暴晒,好不得意地炫耀着:“所以嘛,这人到底还是要有几分手艺在身上的。”看他这烧火的手艺,不得是有大用处了么?
苏秋子见他那得意的嘴脸,呵呵笑了一声:“若是那寒冬腊月里,你这手艺的确是不错,可这七八月天,热得要死要活,你还要守在那火炉边上,你这手艺,我可羡慕不来。”
果然,他这话一说,顿时好叫何望祖扫兴,是得意不起来了。
阿拾却想着这要酿醋,又不知道要多少柴火呢!家里虽说有富余的,但也不好坐吃山空,便同何荆元说道:“你们要去地里驮南瓜,这元宝我牵着去山里去,挖点药顺便打打柴火。”
何荆元点着头,一面朝明淮跟苏秋子瞧去:“既如此,你们两个跟着去,那梁子上的瓜,我和玉春来收。马你们也牵走,牛给我们便是。”
只是这话音才落,顾四厢插了话,“怕是不行,我答应了别人,牛借他们家犁麦子地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昨晚并不曾听你讲过啊。”何荆元有些意外地看朝她。
顾四厢只答着,是昨儿晚上管方家打水救火的时候,才借出去的。
如此,何荆元便还得拿马儿去驮瓜,他跟苏玉春又各自背一些。
而阿拾这里,领着明淮跟苏秋子山里去,说是打柴挖药,其实其中还有个最令他们两个激动的环节,那就是打猎。
吃过早饭,各自是分工而行。
顾三草送孙女去学堂,顾宝云帮忙看着大小满,顾四厢便是喂猪喂鸡鸭,羊也牵到了溪头边上的小坡去放。
至于羊奶,如今那鲁石匠的独眼女婿自己来挤,也不要她动手了。
有时候还会带着些草料来,也是个实在人,更叫顾四厢觉得,果然是千万不能以貌取人的。
起先看着鲁石匠这个新女婿,怎都不像是个好人物,哪里曾想,如今鲁石匠身体不大好,桂花娘又做不得重活,那鲁桂花更是挺着大肚子,这家里内外,竟然是他一个人操持着,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不但如此,与村中人情来往,竟是做得比鲁石匠夫妻两个要好许多,眼下也结了不少善缘来。
就比如现在,他到顾家来挤奶,有时候拿了野鸭蛋来换,没有的时候,也绝对不空手,至于这草料,是几乎每次来都有的。
他进院子里,喊了带着大小满的顾宝云一声二姨奶,顺道递给了大小满一筐不知道哪里摘来的晚枇杷,黄灿灿的,虽说最大的也不过是鹌鹑蛋一般大小,但终究是他的心意。
“二姨奶拿去剥给她俩吃着玩。”然后便去往溪头,踩着那竹桥约了过去,拿着自己的钵就去找母羊。
顾宝云才拿在手里,大小满就围了过来,伸手去掰来吃。小丫头们又不是没有见过,那割麦子的季节里,几乎每日都有的吃,所以也没像是顾宝云所担心的那般直接塞嘴里去,而是晓得要剥皮。
正吃着,顾小碗tຊ从灶房里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大麻袋,见了大小满手里的枇杷:“哪里来的?”
顾宝云朝着溪头上方的身影努了努嘴:“石匠家的女婿带来的。”
顾小碗闻言,抬头往上头瞧去,果真看到了他的身影,想着那鲁桂花如今月份也大了许多,她又是个馋嘴的,便道:“他走的时候,二姐你去包几块方糖给他拿回去吧。”
虽从前和鲁石匠家不怎么对付,但说起来,其实正儿八经的争吵都没有,只是从前鲁家儿子多,顾家没有儿子,总叫人当做对照组罢了。
也没有什么大吵大骂的过往,现在他这女婿为人和善,顾小碗自然是愿意与之好生相处的。
顾宝云答应了。
顾小碗自是拿着麻袋去了后面的地窖里装谷糠。
因是第一次做,顾小碗暂时只打算装满两个缸的量。
高粱这会儿何望祖已经带着元宝在溪边的磨坊里磨面了,也不要碾得多细致,只需要随意碾一道就可以了。
他一边碾,何穗穗就在边上接来淘洗浸泡,这会儿已经泡了两个大木盆。
而顾小碗与在地窖里的何麦香周苗装了谷糠扛上来,也要淘洗一回。期间那鲁石匠的女婿,已经挤完了羊奶回去,顾宝云给他装了糖,叫他十分不好意思,推脱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给带回家去里,自是对顾家这头再三道谢。
因他在溪边过桥到旁边小坡去的时候,见着何穗穗在上游淘洗那粗粝的高粱,便问了一句,晓得他们是要自己酿醋,下午就要开始蒸。
于是下午的时候,他竟送了一捆柴火来。
这时候高粱已经浸泡得七七八八了,正用筛子沥完水,与那淘洗过的谷糠拌均匀,准备上大薽子蒸熟。
他话不多,送来憨笑着与院子里的顾宝云打了招呼,就匆匆回去了。
顾宝云看着院子里的柴火,嘴里直叨念着:“他们家这女婿,真是个实心眼的。”一面拄着拐杖蹒跚过去叫顾小碗:“那鲁石匠家的女婿,送了柴火来,我瞧着百八十斤呢!你叫阿祖得空过来搬过去。”
他们并没有在灶房里蒸,而是在磨坊旁边的棚子下面,另外搭了个土灶,石头都是溪水里现成捡来的,前几日就和了泥砌好的。
顾小碗听罢,也有些吃惊,“他倒真是个实在的,一分情也不愿意欠。”才给了几块方糖,他便去背了一捆柴火来。一面叫何麦香看着些火,喊何望祖去搬柴,自己则与周苗在旁边劈柴。
至于何穗穗,这会儿也没有闲着,各样的竹筛篾席,都在清洗,这是见不得油浑的,所以须得认真些。
几人这般,忙活到晚上月亮爬上来了,才全部给蒸完,又一一放在铺平于院子里的篾席上晾到常温后,给放进缸里去。
顾小碗起先知想做两缸,谁知道头一次做,那谷糠添进去后,两口大缸根本就不够,又重新添了两口来。
这会儿倒了早准备好的醋曲进去拌均匀,加水改上纱布,便这样置放在院子里。
下一道工序,得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不过这里头终究是加了醋曲的,眼下正在发酵中,所以但凡闻到丝丝酒味,就要赶紧去重新和一遍。
前几天还好,三天一回,到了后面七八天,几乎是每天都要将四口大缸里的糟和个两三次。
不是什么劳累人的事情,但每日总叫人牵挂着。
地里的豆角也有逐渐花壳的,需要给收回来,才清闲了几日,便又要开始忙起来。
所以这和糟的活儿,便也是落在了顾宝云和顾三草两个老姐妹的身上,可叹她两个都一把年纪了,每日要搬个凳子放在缸前,然后弯腰驼背地朝着缸里不断地将里头的糟拌匀。
对于年迈体弱的她俩来说,也是个费劲的体力活,每次都弄得满头是汗。
每逢如此,那大小满就要学着荣儿给她们俩递去擦汗的毛巾,一时是将两个老姐妹感动得一塌糊涂,越是越发觉得有了动力,那手里的动作也快了几番。
只觉得孩儿们这样孝顺可爱,她们俩就是多辛苦几分,那都是值得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姐妹俩的身体竟然是比从前好了不少,人也看着精神许多。
有时候那大着肚子的郭巧巧,竟然都不如她们两个厉害,连带着那喂猪赶羊的活儿,都能接到手里来。
如此一来,顾四厢也能常去地里跟着帮忙。
更何况这花芸豆一熟,紧接着黄豆也要熟了,然后就是各类瓜果,在就是玉米高粱等,最后收的,则是稻田里的谷子。
不过眼下还处于这收豆子的农忙期,这八月的天,也是摸不透的孩子脸,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又是乌云密布滂沱大雨。
所以豆子收回来,他们家虽就晾晒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不必去同村里其他人家一起争抢那打谷场,但真要遇着雨来,也是着急忙慌的。
而这样全靠人力生产的旧时代,豆子但凡要能脱壳了,就立马脱粒,以那最原始的方法捶打,那实在打不下来的,便是连带壳带茎堆到棚子下面,顾宝云顾三草闲时间搬了个小凳子,就在那里挑拣,用手来剥。
他们自家有何荆元制作的谷风机,能将豆子和里面的屑末分离开,这是照着打谷场里的大谷风机做的,虽是小了些,但足够他们一家子用,而且又方便搬运。
也是这样,只要他家用不上的时候,这段时间几乎都有人来借,只要两个成年人就能搬走,远比打谷场里的方便很多。
更何况打谷场里的谷风机要排队,那等不得的人家,哪怕是要来顾小碗家这里抬过去,也不嫌麻烦。
那花芸豆收得七七八八的时候,顾小碗那缸里的醋糟也是足有半个月了,瞧着没失败,她自是要继续。
因此又开始蒸高粱和谷糠,只不过这一次的谷糠加大了比例,远比上次多了四倍。
何望祖添这柴火,看着这灶上的大薽子,十二分的发愁:“这么多,不得蒸个通宵么?今儿我怕是睡不得了。”
那明淮跟着他帮忙,安慰着:“我今儿陪你,正好今儿从地里挖了不少新鲜的红薯来,咱晚上就给放灶膛里煨来做夜宵,美得很。”
一听着烤红薯,何望祖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只小声地同明淮说道:“就红薯的话,到底是少了点什么,昨儿阿拾打回来的山鸡,咱弄一只来放火塘里做叫花鸡吃,岂不是更美?”
明淮有那么一瞬间是动心的,但是旋即想起顾小碗的交代,连忙将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不不,小姨说半点油浑不能着,每日我娘和三姨来和醋糟,那手都要洗了又洗,若因为咱们一时贪这口腹之欲,坏了这些家什,回头小姨必定锤死咱俩。”
这般一说,何望祖也只能作罢,毕竟真有个万一,到时候他俩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两人便这么熬了一宿,果然是那东方日初来,他俩才全部蒸完。
阿拾起了个大早,听从顾小碗的安排将篾席铺开,把这些个蒸透了的高粱谷糠都倒在上面晾着,又喊了苏秋子来帮忙,从地窖里扛了不少麦麸来,和在里头。
等他两个将麦麸都倒在篾席上,顾小碗也起来了,吩咐他们将那四个缸里发酵好的醋糟都舀出来,全部一起和均匀。
只不过现在太多了,足足铺了四张大篾席呢!所以中间总不可能踩过去,因此那何荆元去地里之前,给他们拿竹子做了两个大耙子用。
顾小碗继续在一旁洒水,吃了饭准备去补觉的何望祖看着这满院子的醋糟,摸着他那光秃秃还没长胡子的下巴表示担忧:“小姨,你这场面也弄得有点大了,不说就做两缸的么?我现在瞧来,这十口大缸只怕一口都不得闲了。而且这么多,要是出了岔子,那麦麸谷糠到无妨,最多就是咱家里的牲口少吃几口,可这高粱的是实实在在的。”
这话不免是有些不合时宜,顾小碗是头一次做,没有什么经验,量也没估算好,现在正是发愁呢!更害怕那十口大缸都不够,偏何望祖还要来说风凉话,她心里一急,只差没直接往他头上泼一瓢水,一面驱赶tຊ着:“赶紧去睡,过几日还有的你熬呢!”
何望祖听得还要熬夜,只赶紧去睡了,主要也看到顾小碗眼底的凶相,生怕她真揍自己。
他走了,顾小碗继续安心洒水,按照书上所言,抓一把来捏,若是能出水,就说明可以了。
所以顾小碗试了一回,觉得八九不离十,便指挥着众人装缸,然后继续发酵,得十天左右,而且这十天里,每日最低都要翻一遍。
于是顾宝云和顾三草又忙活起来了。
而顾小碗也随着大家下地收黄豆收稗子等,有的地方高粱还熟了。
高粱熟的时候,是大家最高兴的时候了,因为这高粱其实就是细一些的甘蔗,那高粱杆甜得很。
算得上是零嘴。
家里也挑拣了两百多斤来熬糖。
这个就简单多了,直接用铡刀将高粱杆铡小断,约摸指节大小,然后再放入河边的石舂里打碎,最后加水放大锅里熬煮。
熬糖他们经验丰富,此前就用过红薯玉米杆等熬过,如今这高粱杆的糖分高,糖水熬出来后,渣沥出去,继续熬就是了。
村中大部份人家,如今也自己熬糖,毕竟出一趟村子太难了,能就地取材做出来的,就尽量自己做。
只是大部份都比不得顾小碗家这里丰沛,所以做得少罢了。
熬完了糖,顾小碗这十口大缸里的醋糟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烧火小能手何望祖的活。
这些发酵了每日都需要翻一遍的醋糟,得用火煨了,而且中途不能糊,要煨个四五天左右,这对于火候掌握的要求就十分高,自是非何望祖莫属。
此前她虽知道需要这么多天,但没想到会做出这么多来,所以这几日里得空喊苏秋子他们几个在河边挖了几个灶洞来。
也就意味着何望祖要随时随地掌握着六个大灶的火候,这可是要命的,他少不得是要和顾小碗抱怨,又是乞求,还细细翻着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哪里得罪过顾小碗?要这样折磨人?
顾小碗自己也在地里忙得要命,哪里顾得上回他的话,是阿拾拍着他的肩膀宽慰:“能者多劳,像是我们这种废物,你小姨都不叫我们去烧火呢!”原本是准备叫明淮与他打下手的,却没想到圣元过来了,只说自己打铁,对于火候的掌握也十分在行的。
而何望祖表示想做个废物。
说起来,那何穗穗要的一个月时间也快过了,这期间圣元是得了空就往他们家送柴火来,每次也不多话,扔下柴火就走人。
还在河边上遇着何荆元好几次,帮何荆元将粮食背回来。一开始只觉得是巧合,后来次数多了,连顾四厢都觉得,分明是圣元专门到河边去等着的。
那何穗穗每日跟着一帮姐妹和顾小碗,他一个男子也不好到跟前去,即便是有师妹东门莺莺帮忙,但也是难。
更何况乡里人家,清闲时间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谈情说爱的,到底还是要务实些。
所以他将目光放在自己这未来老丈人身上,其实是个明智之举。本来何荆元就十分中意他,现在更是了不得了,只拿来做亲儿子瞧了。
怎么看都十分满意。
眼下有了他主动来帮忙,但想到要守着几日呢!顾小碗专门问了一回,晓得他师父师娘也是同意他过来的,便没再多言。
他跟着何望祖看火,明淮也就不用留家里,与其他人都一同去往了地里。这个时候正是丰收的时节,连带着学堂里都放假了,只让这些个学生们,回家里也跟着帮忙一二。
方家那边,到底是没有几家愿意做这冤大头,白送粮食给他们,所以最终只能是去别家帮忙。
就比如当下,他们家地里的苦荞还没熟,人人都忙,唯独他们还闲着,所以为了一口吃的,只能是去帮人家收粮食。
至于年迈的方老太,大抵就是天生的享福命,哪怕现在家里成了这副样子,她仍旧是还有个方小来服侍着。
方家仍旧住在原地,在那被烧毁的墙根上面,又重新夯土建了三间泥土房,方小来和她奶方老太就歇在一个屋子里,那方几田一个房间,另外方家三兄弟住一个屋子。
方小木和方小米倒没有觉得什么,唯独是那方小十有时候想起自己曾经也是有妻儿热炕头的好日子,现在却跟个单身汉一般,同两个弟弟挤在这狭小黑暗的土屋里,衣裳又没人洗,想吃口热乎的还难。心里到底是万般的不满,少不得是要开始埋怨起将日子变成这般落魄的方小来。
因此他们家里,每日邻舍都是能听到吵闹声,有时候说得凶了,也不管是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妹,骂得那叫相当难听,那已经死了的方婶,没少叫他们给挂在裤腰带上骂。
他们家这头骂得热火朝天,顾小碗家这边也是正儿八经的热火朝天,连续几日,那醋糟终于煨得差不多了,有他两个控火高手在,自也没有半点糊的。
顾小碗忙活从阿拾的药架子上翻找了各样的香辛料来,一锅煮水,煮沸以后与那已经撒好了盐巴的醋糟浇上,像是洗澡桶一般的大木桶就都搬出来了,干净的稻草垫底,上又有一层纱布过滤,加了香辛料的醋糟放进去,下头的出水口打开,流出来的水,这时候都算不得是醋,只拿个小木桶在下面接着,然后反复往大桶里浇淋,连续五六遍。
这个过程,枯燥乏味得很,又有些像是沥豆浆,不过想到是最后一道工序了,疲劳感自也减轻了不少。
沥完后,又要放进熬糖的大锅里开始煮,煮沸疼了,一一放进醋缸里,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竟然是将十口大缸刚好给装满。
那过来帮忙的东门莺莺都忍不住同顾小碗惊呼:“你早前说没算好,可我如今看来,你其实厉害得很,你看这十口缸,刚刚装满,一滴不少,一滴也不多。”
顾小碗表示惭愧得很,她只想做两缸试试的,哪里晓得会是这光景,但凡是自己当初多舀一瓢高粱,只怕现在又是另外一番样子了。
说起来,都是运气啊!
而这期间,那圣元总是过来,虽和何穗穗也不过说了几句话,但大家都有意撮合,有时候只喊何穗穗给他与何望祖送吃的过去,一来二去的,竟也熟络了几分,只是每次那圣元都会红了耳根,少不得叫大家暗地里笑一回。
何穗穗也觉得好笑,心里也是越来越有他的影子在。
如此,即便何穗穗没有给她娘准话,但这事儿,大家都默认了。
眼下何望祖见终于大功告成,旱地里的粮食又收了个七七八八,唯独稻田里的谷子了。
见那十口大缸就摆放在院子里,不过盖了一层纱布,不免是要问顾小碗:“既是做成了,怎不放仓库里去?”
没曾想,竟听顾小碗说:“早着呢!先熬过这寒冬腊月,再晒明年的三伏,兴许就能算得上是醋了。”
“竟要这么久?还不如那果醋呢!”何望祖瞪圆了眼睛,还想着过年吃饺子,能蘸醋呢!
“不然你以为呢?”他娘抬着筛子从他边上过,走过了两步,不知又想起什么,将筛子反手往他怀里塞:“你拿去墙头上晒,那里高,太阳多。”
“这又是什么?”何望祖看了一眼,只觉得是些奇奇怪怪的果子,好像又有尾巴。
顾小碗瞥了一眼:“大惊小怪,不就是草果。”
“草果是这个样子么?”何望祖觉得她在糊弄自己,屋后就有,一个有玉米那般大呢!
于是得了刚从外头背着猪草回来的何麦香的一个白眼,“掰开不就是这个样子嘛。”又转头和顾小碗说:“我刚才从田坝里回来,河边遇到了几个婶子,说咱家的香料多,回头来称一些。”
他们家那可不是香料,那都是阿拾的中药原材料呢!只奈何这万般皆是中药,阿拾收集得多,自也就比别家齐全,如今他们都当阿拾这中药架子当香料架子来看。
顾小碗有点发愁,很是为难:“这事儿该要等阿拾回来拿主意呢!那好几个能做香料的,现在也没了多少,若是称了给大家,回头用药急用,上哪里寻去?”
一面忙问tຊ何麦香:“你没应吧?”
“我当然没应,我只说回来与你们说一声,能不能有,还不知道呢!”何麦香回着,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串小银条出来,有的还活蹦乱跳的呢!这时候露出个暧昧的笑容来,朝顾小碗挤眉弄眼道:“还遇着圣元和小胖在他们家稻田里捞鱼,特意叫我带回来给大家炸着吃呢!”
然这样的小银条,最爱吃的,正是那何穗穗。
第136章
要说男娃儿心思不够细呢。何麦香将小银条拿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明白是那圣元特意给何穗穗抓的。
偏何望祖皱着眉头一脸的嫌弃:“他怎么这样抠门了,他们家稻田里我记得还有鲤鱼呢!上次我路过的时候,瞧见最起码也是一斤重了,现在吃了稻花,只怕两斤的都有,却拿着小银条来糊弄人。”
于是这话说出口,齐齐叫顾小碗何麦香还有顾四厢三人都送来了眼刀,好叫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小声不服气地嘀咕着:“这还没订亲呢!就护上了,这世道还有我的活路没?”一手扶着楼梯,爬上墙头将那筛子放好,然后去牛棚里拿了鞭子,往村口塘边去了。
顾四厢见他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没好气道:“他还委屈上了,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又见何麦香在一头笑,“你也别傻站着,鱼送灶房去给姐。”
何麦香应了声,只拿了鱼进去,虽说她家院子宽广,但是这大热天的,灶房里也是门窗大敞,里头的何穗穗早就听得了院子里的话。
只不过到底是姑娘家,脸皮子薄,哪里好意思。便是这会儿就她同妹妹,看着那小银条,也是红了脸。
叫何麦香忍不住说道:“这圣元瞧着不爱说话,倒不想这心思也是个细腻的。”
何穗穗心里是欢喜的,但嘴上却道:“不过些小恩小惠罢了,瞧你这没有出息的样子,夸他作甚?”
“小恩小惠?常言说那人品都在细节上见真章呢!他能在这等小事上心,可见大事也不会叫人委屈的。”何麦香还欲说什么,外头就听得她娘大喊:“这花猪怕是等不得过年了,每次还没到饭点,就将猪圈门拱开,好好的门都叫他弄坏了,叫我说等中秋的时候宰了算。”
她急忙跑出去,只见何麦香还在喂重新养的兔子,竟是将那猪圈里的猪都给惊动了,其他的猪都老老实实躺平,唯独这头花猪不要命地拿鼻子拱着门,好似一副马上吃不到猪食就会饿死的模样。
顾小碗在溪边浸泡鹿角,那是阿拾他们上月在山里捡回来的,想是自然脱落,很好的一副角,用铡刀砌了几段后,便用麻绳困扎好,放溪里浸泡。
要说这条溪不知给他们家省了多少事情,这上头林荫处浸泡着一篮子的瓜果,是这炎炎夏日里解暑的好东西,在下面就是浸泡些要洗的床单被褥,往下就是鹿角或是准备捶打的桑麻等等。
反正好过了从前去河里,或是专门挑水回来浸泡要方便许多倍。
她也听到了顾四厢说杀猪的事情,心里却是已经有打算,若是何穗穗与圣元真成婚,少不得是要开席摆宴的,反正家里许多年没有大操大办过了,这一次是喜事,更该好好张罗一番,也热闹热闹。
所以这头花猪到时候是有用处的。
但这事儿还没定下,也就没说,检查了鹿角回来,又沿着墙根将那一排排筛子里的药材翻了一遍。
这时候有何麦香提着棍子敲打了两回,那只大花猪也老实了许多,哼哼唧唧退了回去。
半掩的辕门外面,胡杨忽然摇着尾巴汪汪地跑进来,在顾小碗脚边乱窜。
自打村子里的人家多了后,家里养狗的也不少,胡杨又从来是散养的,整日在村子里混迹,白日里倒是很少见着它。
眼下见它这样,顾小碗以为是来讨吃的,正要去拿,外头就听得一阵热闹声音,从门缝里眺望而去,只见苏玉春走在前头,肩膀上担着一根碗口粗的杉树杆,后头是苏秋子,两人好像挑着什么东西来。
除此之外,还有何荆元与那孟先生的影子也在。
顾小碗不免是疑惑,朝着门口走过去,方看清楚他们竟然是挑着一块光滑完整的大圆石进来。
“这是要作甚?”瞧着做磨盘,是薄了许多,顾小碗也不晓得他们挑回来做什么用途的?
快到门口的时候,何荆元一瘸一拐先跑进来,扯了个柔软的旧芦苇席来铺在地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两个:“放这上面,仔细些别砸了。”
孟先生也紧随其后,一脸的紧张,仿佛这块石头是个什么宝贝一般,容不得半点岔子。
随着苏玉春兄弟俩同时屈膝将那圆盘石头放在芦苇席上,没磕着碰着,顾小碗便听到了何荆元长松一口气的声音。
那何荆元也才顾得上回她话,“这石头我一眼就瞧中了,做个日晷正好,就放在咱家院子门口。”
只是他话音才落,那孟先生就急道:“不是,这分明是我先看到的,而且放在你家里有什么用?应该放到学堂门口去才是,这样每日学生们也能看到时间。”
“怎么没用?我家阿拾炮制药的时候,就需要准确时间,到时候摆在家里,方便。”何荆元立马反驳着。
“你们家不是有沙漏么?”孟先生一脸的焦急,一脸期待地看着苏家兄弟俩,分明希望他们俩良心发现,帮忙把这石头送过去。
到时候自己在找鲁石匠帮忙,这日晷就作出来了。
但是苏家兄弟压根就没看他,舒展着胳膊就去溪边凉快,可把孟先生急得不行,随后将目光落到顾小碗身上:“小碗姑娘,你说一句公道话,这日晷是不是放在学堂最好?”
顾小碗十分不理解,这块石头虽说是浑然天成,几乎不用打磨,但那河里又不是没了好石头。“河里就剩下这块石头了么?就不能两处都做?”
孟先生拧着眉头,“那就不能先让着学堂?”
“不能。”何荆元态度很坚决。
顾小碗扫视了他两人一眼,忽然意识到为何苏玉春兄弟两个放下石头就走,半点不想在这里多停留,显然这何荆元和孟先生无聊的争执,不是刚刚开始的。
于是她也默默地走开身了。
任由那两人在院子里争论了半响,最终当然是何荆元胜出,马上就去翻找出自己的凿子锤子,就想要开始动工。
不过这日晷是半点差错都不能出的,他虽是将工具找了出来,但还是去屋子里将空相喊来,拿了黄土石在上头先标记。
三伏后,空相的身体反而不好了,整个人都瞧着没精神,任由阿拾每日给他扎几回针都没用。
汤药也喝了些,却是没见个什么起色,这叫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词:油尽灯枯。
本来他年纪又大了,早前进过棺材,虽说用龟息功法活了下来,但那一副身体终究是腐朽了的。
空相手里拄着拐杖,步伐蹒跚地走到院子里,坐在何荆元搬来的小姨子上,拿着拐杖在石头上比划。
他指到哪里,何荆元就在哪里做标记。
本也不什么重活,可是不多会儿,空相那额头上就满是细汗了,人也气虚喘喘地朝着后背靠去。
顾小碗见此,忙给端了茶水过来递给他,只是也喝得不大多,而是朝灶房里看去,问着顾小碗:“穗穗今儿煮了什么?我想一口老家的面条,她若得空,给我擀一碗来。”
顾小碗连说这都不是什么事,只觉得日头又还有些烈,忙扶着他进屋子里去躺着,便去厨房里和穗穗讲。
穗穗听了,便马上去和面,揉着面团的她不知是想了什么,忽然蹲在灶前烧火的顾小碗:“小姨,冲喜有用么?”
顾小碗先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了。然她哪里晓得有用否,所以摇着头,“我不知道。”
随后听得何穗穗叹着气:“家里说懂得多,有见识的,当是空相师父,他若真这样撒手走了,唉……”
顾小碗也同她一起叹气。
然何穗穗才提了这话,谁知道晚些那韩婶子就来问话,“这也是许多时日了,你家穗穗想得如何了?叫我说,圣元也没有哪里不好,错过了tຊ村子里再想找他这样的小后生,是没了的。”
一面又问顾四厢:“你家那几个侄儿,可有了眉目没?要不我去帮着村里问一问?”
顾四厢也为几个侄儿的事情发愁,听到她主动帮忙,当然欢喜,连忙拉过她的手:“妹子,你若真帮我家这侄儿们说一房媳妇回来,猪腿肯定少不得你的,那逢年过节,也叫他们过去给你磕头。”
韩婶子听得乐呵呵的,“磕头就免了,我也是瞧着他们是好的。”一面起身,就要去村口与东门家回话。
顾四厢有些疑惑,“怎的,八字也不要么?”
韩婶子笑道:“他们家不信这个,说那都是虚的,真要与这八字较真的话,那每日当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从哪个门出什么时候吃饭入茅房的,不得都要翻本子看一眼?”
顾四厢叫她这话一逗,也忍不住笑起来,附和着:“也是了,若是样样都计较,反而是被条条框框束缚,何况日子是他们过,两个若是合心合意的,比什么八字配不配的都好。”
“可不正是这样了,他们家还等着我回话,我先去了,指不定过两日又要来讨茶水喝。”说罢,与顾四厢手挽着手,一同走到门口,才松手离去。
顾四厢一直目送她在门外小径上走不见了身影,这才笑着回头关门,心说这个女儿的婚事,终于是要提上日程了。
心头一高兴,便要马上去翻找陪嫁之物。一时是找了顾小碗他们从凤阳带回来的料子,但凡带点红花色的都给找了出来,拿去同她两个姐姐问。
两人一听,都在议亲了,衣裳却还没做,少不得说她两句不管事,当下也是掌着灯,把何穗穗给喊来量身段。
只是在这嫁衣的款式上,又起了分歧,顾三草说要实用,以后走亲戚朋友的,还能翻出来穿一穿,这样也不浪费。
那顾宝云却觉得这样不好,她是顾家的老二,当时只有两个姐妹,哪怕是女儿,那时候还宽裕,过得好,出嫁的时候也没委屈她,自然不像是顾三草那样节衣缩食。“一辈子就成婚一次,自是要独一无二才是?若做得同寻常衣裳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何苦专门为成婚做新衣裳?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她姐妹几个为这事儿争得个面红耳赤的,压根就没有想着问一问何穗穗这个当时人。
顾小碗见何穗穗也是心平气和的,不管她娘和姨母们怎么争,不免是好奇,“你就不说一句?那可是你的嫁衣?”
何穗穗眉眼一笑,“我倒是觉得三姨说的对些,本也不是十分宽裕,倒不必在这上面下功夫,而且寻常一些,以后逢年过节,我也能拿出来穿一穿,倒也不可惜。”
第137章
她是家中的老二,从前上头有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只怕便是那时家中姑且算是丰沛,父母亲也顾不上娇养她。
所以现在的何穗穗,即便是性格也算是开朗,但是勤俭节约早就已经镌刻在骨子里了。
这不免是让顾小碗忽然有些心疼她,开口说道:“听你二姨的吧,一辈子只成婚一次,自也要独一无二的,也不用在意这两匹布。”
何穗穗还欲说什么,顾小碗就直接替她做了决定,“就这样了,时辰也不早,省得她们再为此争论耽搁休息。”于是便叫何穗穗去睡觉,自己去与顾四厢她们几个说了,在院子里将醋缸检查了一回,也打算去休息,却见阿拾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想着时辰不早,便走了过去。
她家院子大,除了正房面前那大院坝之外,四处的厢房都坐落在两旁,只是中间又有菜畦花草隔开,就如同顾小碗的房前,还种着芭蕉呢!
所以顾宝云来时看到顾家现在的大屋大院才那样吃惊,因为这就像是后世那典型的度假村一般,大家的房屋都是独立的,房前屋后能种植花草。
至于人住的房屋群后面,除了冬瓜南瓜黄瓜架子,便是茅房猪圈羊圈牛圈马棚狗窝等。
甚至旁边上还新建了一处仓房,当下收回来的许多粮食,暂且都还放在这仓库里,竹篾编了好些个大箩,一个个全都装满了。
阿拾的窗户开着的,刚一靠近就闻到了艾草的香味,所以屋子里也不见蚊虫,只有些大胆的蛾子非得朝着他那跳动的油灯面前扑去。
“夜深了,你怎还不睡?”顾小碗走到窗前,见他还俯在长桌前,身旁的小架子上堆满了各样的药草,桌上又是纸笔又有瓶瓶罐罐的。
阿拾转过身来,一手去拿茶壶,却发现已经空了,顺道起身从里出来,“师父这几日还是不见好,我心里慌得很。”
顾小碗见他满脸忧心,抓头挠腮发愁,便将茶壶接了过去,“你歇着吧,我去给你打水。”
不多会,就来了,茶壶里已经装了热水。
他们灶,本就是空心的,里头常常灌满了水,灶火烧起来,水就热了,如此家里老人小孩多,要用热水也不用着急忙慌地去烧水。
这会儿水还烫,泡茶是泡不开,但是喝足够了。
她提着水壶回来,正好听着空相屋子里传来的哼声,不禁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排厢房总共有三间,空相自己住了最边上的一间,另外两间中间相互打通了,阿拾在一边睡觉,另外就是他的药房。
不过事实上,药已经堆到了他床头去。
而与空相那边只隔了一道墙,空相一个晚上疼得睡不着,不说他时不时还忍不住叫出声,就是那翻身引得床板咯吱响的声音,也是扰人得很。
她见此刻的阿拾已经沉迷在药里,自也没去打扰,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阿拾看也没看,很自然就接了过去,一口灌下,这才说道:“你去睡吧,我再研究一会,兴许这药方能再改良一下。”说完她叹了口气,将茶碗放下,抬头朝站在身旁的顾小碗看去,“这医术便是如何了不得,但要说活死人到底是痴人说梦,师父本来身上旧伤也多,我眼下也不求叫他再活个十年八载的,只求他身上痛痛快快的,不要每日受这些个折磨便好。”
所以眼下他着重研究的,其实是止痛的药。
顾小碗也不晓得要如何安慰他,最终也只道:“那你也仔细着自己的身体,早些睡。”
阿拾应了,也劝她去休息。
顾小碗回了房,脑子里却仍旧还是空相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声,一时想起前世自己卧病在床时候的艰难,有时候便是吃了止痛药打了止痛针,还是浑身疼得难受,可究竟是哪里疼,又专门找不到。
想着想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耳边却像是打雷了一般,她吓得一个激灵,忙活爬起身来,却发现是有人在拍打房门。
除了这砰砰的急促声,还有鲁石匠家独眼龙女婿的叫声,“阿拾师父?阿拾师父?”
顾小碗忙翻身爬起来,捡了衣裳披上,抹了打火石将灯盏点燃,出来的时候,何荆元已经给他开了门,此刻独眼龙只拉着何荆元焦急道:“我家桂花不知怎的,忽然就肚子疼起来,半宿都没睡好,我和岳母那里算着时间,也还没到日子呢!”
“你别急,阿拾已经在收拾药箱了。”何荆元见着满脸焦灼的男人,忙出言安慰。
一面见顾小碗,便也道:“没准儿是要早产,三姐她会一些,如今村里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产婆,不如你去喊了她。”
顾小碗得了这话,掌着灯便去顾三草的屋子,还没敲门,房门就开了,顾三草已经拄着拐杖出来,一手还在拉拢衣襟,目光朝院子里探,“我一听到乌桕的声音,就猜到没准是桂花儿发动了,她那肚子我瞧着,大得厉害呢,哪里等得了十个月。”
乌桕是独眼龙的名字,虽然大家背地里说,他必然肯定不姓乌,说不定在外是个逃犯,故意改名的呢。
顾小碗扶着她,有些担心地问:“你这样能行不?”
“哪里不行,我这就同阿拾过去。”顾三草脚步倒是稳健的,下了台阶,就朝着阿拾喊。
但那独眼龙却先一步过来,“三姨奶,我背您过去吧,我怕桂花儿等不得。”
说话,只蹲下身,将顾三草背起,与阿拾就匆匆往家里去了。
他这一翻乒乒乓乓来敲门,一家子的瞌睡全都被吵醒了,哪里还能睡得着?自也是闲话了好一阵子,才各自睡去。
这一觉便是到了天亮,顾小碗清晰地听到院子里熟悉的响动声音,只起身拔开窗前的芭蕉叶tຊ一看,竟是顾四厢赶着母羊出门,不免好奇:“怎不将小的带着?”
顾四厢听得她的声音,回首望过来:“桂花儿生了两个,命好呢!一儿一女都齐全了,只是奶水不够,又是早产的,那小子说是廋得跟小狗儿一样,三姐回来带话,说是乌桕要借这羊,我想着索性这羊奶大部份是他挤了去,索性就借给他。”
说罢,只喊顾小碗快些起来了,阿拾一宿没睡,现在还没回来,空相那里要人照看着,说是已经喊了苏秋子过去看着。
顾小碗得了这话,慌忙起来,简单洗漱了一回,忙去空相屋子里,只见苏秋子才扶空相解完手躺下。
顾小碗见苏秋子也是蓬头垢面的,显然还没洗漱,“你先去洗漱,忙你的,这里有我。”
苏秋子要喂牛马,何望祖昨儿就一直咳嗽,说是着凉了邪风入体,今儿一早又喊头疼,怕是指望不上他喂这些牲口了。
虽说白日里用不上,都将这些牲口赶到村口的水塘边吃草,但还是要喂些粮食给垫肚皮的。
因此听得这里有顾小碗,便先去了。
顾小碗打了水来给空相这里擦拭了一回手脸,见他精神了些,才问:“昨儿是一点没睡着么?”
空相声音很虚弱,眼眶凹陷去了很多,“到了夜里,实在疼啊。”目光朝着门口探去:“还没回来么?”
他问的,是阿拾。
“还没,桂花儿生了龙凤胎,又是早产,他们家不放心,哪里舍得方他回来。”顾小碗回着,一面问他,“想吃点什么?”
空相摇着头,“没啥胃口。”干咳了两声,也没咳出个什么,反而是那呼吸急促了许多,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艰难地说着:“我这一宿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我若要闭眼,就是放不下阿拾,这一辈子我也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平安安的。”
说到这里,又抬眼看朝顾小碗,枯瘦冰凉的手拉过顾小碗的手:“丫头,我实在疼啊,可是我又不敢死,我死了他就没得一个亲人了。”
这话好叫顾小碗心头难受,忙安慰着:“您别胡说,我们这么一大家子,哪个不是他的亲人?”
“我知道你们是好人,这几年承蒙你们,我也算是享了一回天伦之乐,也叫阿拾感受了亲情,只不过他也没有一辈子和你们住一起的道理,除非……”他看着顾小碗,一副欲言又止,待他决定要继续说,外头传来了何穗穗的声音:“空相师父,我给你熬口鱼汤吧?昨儿的面也没吃多少,这样总不吃东西,就是好身体也要拖垮的。”
何穗穗的身影在外头,正朝着屋子里移来,手里还提着一条新鲜的青鱼。
“哪里来的?”顾小碗瞧见了,不免是好奇问,目光也朝着大门口方向看去,只不过叫一排花木菜畦挡住了。
何穗穗垂眸一笑,有些不大好意思:“圣元刚路过拿来的。”
顾小碗得了这话,也是笑起来:“那你炖了去。”
空相听着她姨侄两个说话,眼底也透着些欢喜,“穗穗丫头也算是命好的,这东门家的大徒弟,是个知冷知热的。”
“这倒不好说,成婚前和成婚后,可是两个模样。”不过顾小碗真心希望,这圣元往后能一直是个贴心丈夫,如此也方配得上贤良的穗穗。
一面继续问空相:“方才您要说什么?”
第138章
可此刻空相却想着,就算是顾小碗重情重义,眼下怜自己这把老骨头,便是答应了,可终究不是她心甘情愿的。若是一辈子顺心逐意倒也就算了,可倘若有一丁半点的不好,往后她是不是要怨自己,非得要将她和阿拾绑在一处?
何况现在他两个虽瞧着要好,然小碗也说,那成了婚和未成婚,又不见得是一样的,如果自己硬是拼凑出一对怨侣来,反倒不美。
一时又想起马爷临终前对何荆元的托付,何家倒是答应了的,可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不管是何望祖还是马环,他们瞧对方都不欢喜,彼此不中意。
如此也罢了,往后各自的因缘,皆看天如何定。
因而便摇着头,“没什么事,我这里也舒坦,我眯一会儿,你忙去。”一面将眼睛皮合上。
顾小碗见他果真一副要休息,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而且昨夜又是一宿未曾安眠,也就退了出去,临出房间时候,又说:“有什么事情,您就扯了一下床边的铃铛,我们听得了,自会赶紧进来。”
因家中院子宽敞,空相身体不好,怕他扯着脖子喊了半天无人听到,故而从东门铁匠家打了个小铃铛来给他挂在床边。
有时候他若懒得开口,只需要扯一扯那枕边的线,就能喊来人。
顾小碗从屋子里出来,见着他窗前的芭蕉实在茂盛,两团花已经谢了一些,依稀挂着些犹如辣椒大小的芭蕉,便去那了砍刀来,将那些多余的叶子丢砍了去,扛着往猪圈里扔。
而芭蕉叶子一砍,空相那屋子里的光线,也是明亮了几分,更多的新鲜空气流动进去。
顾宝云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翻筛子里的药材,见顾小碗忙活完,便道:“那醋缸里的醋花倒好的,只是这些日子,太阳不大晒得久,中午些时候,让狗娃子他们几个有力气的移个位置,放到那边的墙根下去。”
顾小碗应了声,抬头看了看天,逐去随意吃了两口粥,就去忙活,得了点空闲,却发现郭巧巧连带着孩子们都不在,不免是好奇,“怎还没回来?”
如今秋收,荣儿学堂里是放了假的,因此也没去学堂,一早上跟着她娘,带了大小满两个,便赶着一堆鸭子去牟大娘家屋后的大塘子里去。
起先也是赶到村口的,可终究是村口,竟有好几只叫野鸭子给裹了去,没得法子,村里各家各户便将鸭鹅都放养在村里这塘子里。
到底是村子中间,各家养猫狗的不少,那些野鸭子胆子没有那么大。
也有人夏天带着往田间去的,只不过后来村里人家在稻田里放了鱼虾苗,生怕叫鸭鹅给啄了去,所以便也不再赶过去。
如此一来,布满了水田的河流两侧,如今都是些野鸭子的踪迹,又因它们时常在河边的草丛里生蛋,所以大家也不去捕野鸭子,专门捡这野鸭蛋来吃。
这会儿听到顾小碗的话,顾宝云也才反应过来:“可不,都去了这许久,莫不是跑到鲁石匠家看热闹去了?”可话未说完,又觉得不对,“那也不该,巧巧怀着孩子呢?哪里会不懂规矩,跑到人家产房里去?”所以有些不放心,只叫顾小碗去瞧一瞧。
顾小碗也正是这个意思,忙出门去,过了她家门口这小径,往下面的路上一看,只见着几个小泥人排着队回来,身后跟着下半身全是烂泥的郭巧巧,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篾。
三个泥孩子就在她前面,手里也不晓得都拿着什么,反正也全是烂泥。
她不禁揍起个眉头,疾步下去。
郭巧巧先一步看到她,委屈得不行,险些哭出声来:“小姨。”
“这是怎了?”顾小碗见她娇容慢怒,也懒得管那三个泥娃娃,忙去扶着大肚子的她。
不问还好,这一问那郭巧巧再也忍不住,呜地一声就哭起来了,哪里还说得清楚话?偏她又大着肚子,顾小碗也不敢多问,只赶紧一个劲儿地劝慰着,一面扶着往家里去。
三个孩子似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驻脚步回头看了顾小碗一眼,但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对上了顾小碗的眼睛,连忙拔腿就往家里跑。
大的荣儿一跑,大小满就跌跌撞撞跟在后头追。
所以顾小碗还没到家里,就先听到顾宝云的惊呼声。
顾宝云这会儿已经搬了个椅子坐在树下,忽听得门外噪杂一片,闻声望过去,竟然是听着了孩子的哭声。
本是要询问如何哭起来了?都是心肝宝贝,哪里舍得责骂半分,只不过那要询问的话没说出口,就卡了在喉咙,在她短暂地愣了一下后,旋即惊慌叫起来,“我的个菩萨娘娘,你们几个干了啥?”
只见这三个孩子,个个都像是浑身是上下塑了一层烂泥的泥娃娃,如今从头到脚没有别的颜色,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紧接着就看到了顾小碗扶着双脚也满是烂泥的郭巧巧进来,也是慌了神,“咋个了,是不是摔了塘里去?可是要紧?我去喊阿拾回家来?”
郭巧巧叫顾小碗安慰了片刻tຊ,这会儿已经好了许多,抹了眼泪,只愤怒地盯着那三个娃儿:“也不知我肚子里怎就爬出这样的冤家来,半点章法没有,我不过是将鸡鸭赶塘里的功夫,一回头这个冤家把大小满带去了沟里玩。这也就罢了,她们还把吴家篱笆上的葫芦都给摘了,那吴家又不是好说话的,这下错在咱们身上,回头还不知道要怎样扯皮呢?”
经她这样一说,顾小碗也才看出来,原来她们几个手里捏着的,竟是那半生不熟的葫芦。
塘边有个高坎,上头是好几块好地,都是村里人家种菜吃的园子,那里就有吴老二家的菜园子,边上围了一圈篱笆,如今葫芦藤都随着篱笆爬,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
顾宝云听得这话,心说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忙道:“巧,你快去洗一洗,没伤着就好,至于这葫芦也不打紧,本也不是拿来吃的,回头咱家的熟了,多掰几个送去给他们家便是。”
赔吴老二家的葫芦比起郭巧巧的身体来,的确不算个什么大事儿,顾小碗只忙将她扶去屋子里,又帮忙打了水去。
这才出来管三个孩子。
眼下家里头,就她能腾出手,何穗穗在厨房里忙活,顾宝云身体不好,顾三草倒是回来了,但是吃了口饭,听着顾四厢将母羊赶去了鲁石匠,便也跟着过去了。
何麦香跟着周苗又去割猪草,余下的田里地里都有。
顾宝云去给三个娃儿找换洗的,她则搬了大桶出来,直接在院子里给她们三个冲洗。
正洗着,顾四厢和顾三草就结伴回来了,见着这院子里满地的污水横流,在瞧见三个娃儿满头还没来得及洗干净的烂泥,不免是一脸的吃惊。
得了缘由,顾三草也是审问起来谁的主意,不过这最大的,也就是荣儿了,若不是她带着,大小满哪里能下沟里去?
所以还没洗完就挨了顾三草结结实实一顿打,顾宝云在一头劝着,大小满那头,也被拍了屁股。
随后顾四厢听得要去吴老二家那头赔礼道歉,气得又打了一顿,摘了不少瓜果,提着过去。
虽说她是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叫吴老二家的说了好一会,可谓是伏小做低不住地道歉,回来的路上越想越气,又把才让顾宝云哄好的三个孩子打了一顿。
顾宝云见此,急得不行,偏顾三草和郭巧巧这做祖母和母亲的都不管,她也没得法子,只朝顾小碗看过去:“老六,孩子还小,不懂事,哪里经得起这样打?你好歹也劝一劝老四啊。”
顾小碗觉得着几个孩子平日是有些宠坏了的,打一顿也行,便回了她一句:“说得好听是摘,但是那吴家也没说错,其实就是偷,该打的,此时不打,将来难道叫别人帮忙打么?那时候可不只是拍打屁股这样简单了。何况家里吃的玩的从来不短缺,如今出门在外,瞧着喜欢的不问就拿,和偷又有什么两样。”
顾宝云得了这话,也只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就是心疼地看着三个哭得呜呜泱泱的孩子。
顾四厢那头,打了一顿后,心情好了许多。
待顾小碗给空相喂了鱼汤出来,她正同两个姐姐坐在院子里捏麻线,嘴里则说着鲁石匠家这对龙凤胎外孙。
“那小子廋得可怕,也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呢!现在他们不敢叫阿拾回来,就是为了守着他们那小孙子,只是都这般了,还要喊阿拾把孩子那手指上的肉儿给拿了。”顾四厢十分不理解,本来两个孩子早产,这个小外孙子就看着养不活的样子,偏偏又还是个六指,鲁石匠觉得不吉利,说不准就是因为这多出的小指才害得姐弟两个早产的,所以执意要喊阿拾给弄掉。
顾小碗听罢,只凑了过来,“怎么拿掉?”
“还能怎样,拿根线来套着,用力一勒,可不就下来了么。”顾宝云接过这话,说他们原来那村上,就有一个这样的,不过是两三日,伤口都看不着了,长大后,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第139章
这的确是乡里人家惯用的手法,这鲁石匠家的外孙子还好,有阿拾这个大夫在那里守着,别的人家都只取一些香火擦一擦,就算是好了。
只是顾小碗听着仍旧觉得心惊肉跳的,那刚出生的孩子,可经得起这样造作?就不怕个感染什么的?更何况鲁石匠家这小外孙本就早产体弱,能不能养下来都是问题呢。
于是忍不住嘀咕着:“这胆子也太大了。”
然她话音才落,她二姐顾宝云就讲:“你到底还是年轻,这个你就不懂了,真是有这样说法的,现在那孩子性命垂危,指不定就是那多出来的小指作祟,如今快快取掉,自是会好起来的。”她说得言之凿凿,好像那孩子早产体弱,都是怨那一根小指一样。
顾小碗本还欲说什么,只是见顾四厢连带着换洗出来的郭巧巧都一副十分相信的表情,她就作罢了。
转而有些担心阿拾,“这样说起来,那头孩子不见好,就不放阿拾回来了呗?”
“也不说放不放的,实在是孩子那个样子,他这个做大夫的也不敢走,到底是一条性命。不过话说回来,桂花儿他们这做爹娘的看起来不出众,两个孩子倒是生得好俊俏,我是头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娃娃这样好看的。”顾四厢也着实没想到,两个孩子都白嫩嫩的,即便是早产瘦弱,但看着相貌,怕是以后长开了,都是极好的。
得了她这话,郭巧巧便道:“莫不是桂花儿一直喝羊奶的缘故?”
顾三草听罢,连忙道:“若真是这样,快些将羊牵回来,儿你也多喝些。”
只是顾宝云马上就给她打断:“可别了,巧巧这样好看,再喝羊奶,往后岂不是要生个神仙出来。”
郭巧巧却是想起那奶腥味就有些反胃,连连摆手:“别,我实在没那般的口福,叫他家那头先养着,还能奶一奶孩子,都是好功德呢!”
大人们在这头说,三个小孩儿在那头哭,哭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又开始玩耍,显然这摘葫芦的风波过去了一般。
不过这一次吴老二家这样好说话,倒是有些叫顾小碗出乎意料的。
然她也是高兴得太早了些,不过当天傍晚时候,那吴老二就气急败坏地一路骂到她家门口来。
那骂声在屋后装粮食的顾小碗都听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院子前头来,只见这会儿顾四厢已经开了门,吴老二家的也不进来,就掐着腰站在门外骂。
顾四厢几人竟是敌不过她一张嘴,任由她在那里践踏。
她见了顾小碗来,忽冷笑一声:“自来都说你是个会当家的,便是你年纪小一些,我也十分敬佩你。”只是说到此处,眼睛一斜,落到顾四厢和郭巧巧身上去,“可是你也好歹管一管,你这些个姐姐侄媳的,弱的弱,大的大肚子,孩子身上难免是不上心,如今跑了我地里去,一个季的葫芦都给我摘了玩,那也就罢了,左右不过吃不得的,摘了就摘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将我那半园子的紫苏都踩没了,还了掰了我七八个新鲜的糯玉米。”
她说完后,忽然将目光锁定在顾四厢的身上,“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糊弄人的!拿那么点瓜果就把我打发了,说只摘了些葫芦,若不是我起了个心特意过去瞧,只怕真叫你蒙骗了去。往日见你也是个坦荡人,没曾想也是个黑肝肺的,枉我还白给你好脸色。”
起先她只骂,众人只当她是为了那葫芦骂的。
哪里晓得,这如今将她家紫苏没踩踏,糯玉米被掰了的帐都算在几个孩子的身上,郭巧巧作为当时人,自然是不依的,马上就出言辩解着:“你莫要信口胡说,我当时就在,何况牟大娘还瞧着呢!再说这几个孩子,哪里有那本事爬到你家院子里去?我这里又大着肚子,为了摘那些个葫芦,个个都给泥猴子一般。而且我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路上也遇着了人,大家都看到了的,并不曾拿你家玉米。”
可她不说牟大娘还好,一说牟大娘,那吴老二家的竟说:“还是牟大娘亲口和我说的,不然我哪里能寻到你家里来?”
顾小碗听得这话,哪里还不知道缘故?且不说这几个孩子的个头还有郭巧巧大着肚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就她们回来的时候,手里也只攥着那些个葫芦。
又见吴老二家说的,是牟大娘做了证。
当下也不说旁的,只朝吴老二家的看去:“这连日来天气好,地tຊ里的脚印也看不清楚,我在这说破了天去,你多半也不愿意相信她们,如此咱再去找牟大娘对一对。”
吴老二家的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说破天去自己也在理的,哪里还怕她刷什么花招?自是答应了。
当下便同顾小碗一起去,顾四厢见此,想要跟着去,却叫顾小碗给拦住了,“在家里等着吧。”
又说牟大娘这头,在家里正煮了一锅新鲜的糯玉米要吃,忽听得外头传来声音,一时心慌不已,忙扯了几块南瓜叶子盖在上面,然后忙出来。
一看是吴老二家的,到底是有些心慌,又见顾小碗跟在旁边,一时也发愁起来,只不过到底是块老姜,那面色稳得很。
先是打量了吴老二家的一眼,随后又看朝顾小碗:“你们这是?”
顾小碗此刻就在她家院子里,也不理会她,直径就从她身旁走过,往屋子里去。
牟大娘见罢,急得忙去拦,一面大喊:“顾小碗,你要作甚?”
刚出锅的糯玉米,满屋子都是香甜味道呢!顾小碗越过她,避开她扑过来的身子,轻盈盈地闪进了屋子里去,一下就找到了藏在桌子底下的砂锅,南瓜叶一拨开,里头都是些煮好的新鲜玉米。
“你做什么?”牟大娘尾随进来,一头尖声大叫,又跳又骂,“顾小碗你太欺负人了!欺负我个老寡妇,儿子不在跟前,女儿又做了姑子,苍天啊……”一面竟是撒泼打滚起来。
那吴老二家的见此光景,哪里还不清楚,瞥了这会儿已经坐在地上的牟大娘一眼,直径走到那桌下,把糯玉米数了一回,不多不少,正好是她家菜园子里丢的。
更何况,牟大娘可不曾种这样的玉米。
一时心头有些气不过来,指着她就骂起来:“你个老虔婆,居然还敢骗我?”说罢就要上去揪她的头发。
顾小碗也没拦着,只是听着牟大娘叫冤枉,便忍不住开口:“你往日里手脚不干净,到我家的菜园子里去摘茄拔葱,连我家的鸭子都抱走了一只,我怜你儿子没在跟前,又看在不平的面子上,是从来不与你计较,只是没曾想,你竟是算计到了那几个孩子身上去,她们才多大,就算是荣儿也不如那篱笆高。何况你掰就掰她家的玉米,你踩她的紫苏作甚?这样糟践粮食,活该叫她同你动手。”
吴老二家的得了这话,恍然大悟:“感情原来你没少做这腌臜事儿,我就说小碗这听说我地里丢的东西,二话不说要喊我来你这里,原来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如今我倒是想问你,起先我地里也少了好几个南瓜,可是有你的手笔?好叫我白白冤枉了枇杷子姐弟两个。”那两个终究不是她亲生的,所以做后娘的,到底是有些偏颇,丢了东西只当是那姐弟两个背地里摘去煮了吃。
牟大娘起先还在辩驳,只是吴老二家的下手是个狠的,打得她头皮发麻背心发凉,终是忍不住,一头哭一头求:“我一个老寡妇艰难,你们地里种了这么多粮食,我吃几个又如何?”
这话一出口,直接坐实。吴老二家的不但没停手,反而越是下狠手了。不过倒是难得地与顾小碗道歉去,“方才倒是我的不是,叫这老虔婆糊弄,跑你家去闹,实在我的不该。”
顾小碗想着自家娃儿不争气,也只能叹声:“原也是我们有错在先。”
这会儿正是夕阳西下,那田地里的劳作的刚好回来,听得这头有动静,自然是围过来。
又听闻牟大娘手脚不干净,还偷鸭子,村里人家方后知后觉起来,“莫不是我们家丢的鸭子,都叫你抓了去?”
起先只当是可能有胆大的野鸭子过来,给带走了去。
吴老二家的动手能力也强,听得鸭子,跑到牟大娘的灶房里一般翻找,竟然是从灶头上的筛子里找到许多鸭肉干。
那筛子上面,乱七八糟放了些粽子叶或是旧年的干玉米,只是往下一波开,全是鸭子肉,大块大块的肉干。
她又不曾养鸭子,哪里来这许多鸭子肉?不平那里虽有,但是不待见她,怎么可能送她这许多?那牟云又早离开了村子。
因此各家在这池塘里丢了鸭子的,少不得是要找她的麻烦。
她见此,气得也不顾被吴老二家扯散了的头发,只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身下的泥地骂起众人来:“你们日日在我家池塘里放鸭子,还不许我抓个一两只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情?”
说起她家屋后这塘子,又有许多要掰扯的了。
有人先说起这塘子本身就是村里共有的,同那打谷场一般,不过是她家男人还在的时候,非要给圈起来,那时候村里人和善,不曾理会罢了。
可如今村口塘子和河边的野鸭子横行,村里人家只能将鸭鹅都赶到此处来,怎么就成了她的。
顾小碗见有人同她争辩,就与那吴老二家的说道:“此事明了,你只管找她要去,再与我们家无关。”
吴老二家的这会儿都看着自己的玉米了,证据确凿,何况牟大娘自己也承认了,自是没有再同顾小碗说什么。
只不过虽说是牟大娘干的,但还是自家小孩儿手欠,非要去掰人家的葫芦瓜,所以即便是下午白白被骂了,也只能这样认了去。
然家里的人不知道她领着吴老二家的去找牟大娘如何说,一个个都焦急不已,这会儿见她回来,少不得是要围上来问个究竟。
又见吴老二家的没有跟着来,不免是好奇:“她肯就这样作罢?还是你赔了她什么?”
顾小碗答道:“要我赔什么?四姐不是已经过去赔礼道歉了么?何况掰她家玉米踩她紫苏的,是牟大娘,她只管去那头闹,与我们又有何关系?”
得了这话,众人是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几个孩子又被教育了一番。又说那牟大娘,顾四厢好不后悔:“早知道往日的时候,就该说她几句的。我本是想着她一个人也艰难,也吃不得多少,没想到有朝一日倒是纵容到咱家头上来。”
听得这话,顾小碗便也说了一嘴那鸭子的事情,“鸭子她也抓了不少,都做了肉干藏起来呢!不过吴老二家那口子是个狠的,今儿打了她,想来东西也会拿走,她也算是落了个下场。”
说罢,并不见阿拾的身影,方又问:“阿拾还没回来么?”
“你方才出去的时候,来了一趟,看了他师父一回,饭也没顾得上吃一口,拿了些药,又匆匆去了鲁石匠家。”顾四厢会着话。
闻言,顾小碗便也没再问了,心想怕是那鲁石匠家的小外孙果然不大好,不然阿拾怎么可能寸步不离守在那边?
吃过晚饭,见空相也喝了些米粥,喂了药,一日便是这样过了去。
再到翌日,听得昨儿牟大娘和村里人家争执,越吵越烈,最后还是不平来了,挨着同各人赔礼道歉,这才将众人怒火平息,又说了她娘一回。
“她也是可怜,从前她娘不护着她,叫她生不如死,这会儿她娘不好了,又要她来收拾烂摊子。”何麦香有些替不平叫屈,虽说现在的人都不提从前不平的事情了,可却也不能将从前不平受的苦一笔划过去。
顾小碗倒腾着醋缸,“那是她狠不下心来。”若是肯狠心,这样的老娘不认也就罢了。
像是她那大哥一样,一溜烟一蹬脚就走,什么都不用管。
隔了两日,因一早韩婶子来传话,说是东门家那边瞧了好日子,要过来商议婚事,所以今儿何荆元也在家不去田里了,只不过他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庄稼人,一分闲不下来,便是闲下来了,也不大可能像是从前那般拿着本书卷咬文嚼字。
现在就拿个凿子继续敲他的日晷。
整个院子里时不时传来铛铛铛的声音,空相因他在家里,也勉强起来,坐在躺椅上和他闲聊着。
因为东门家要来,他也穿了一身新衣裳在身上,早上叫顾小碗给他翻出来的时候还打趣,“这缝了好几件新衣裳,总是舍不得穿,这舍不得那舍不得的,一转眼半件没穿着,便要去土里去了,可惜了不说,又浪费你们的一片好心意。”
他都换了新衣裳,更别说是其余人了,顾四厢更是将那堂屋里的桌椅擦了又擦的,其实分明每日顾三草顾宝云闲着时候,都要擦擦洗洗的,干净得很。
但她觉得今儿东门家头一次正经上门来,总是要给人留个好印象在心里,也能叫人家晓得,今儿顾家对于此事是怎样的重视了。
饭菜tຊ吃食上,更是上心思,昨儿晚上就发泡了些许香菇笋干,今儿香菇党参等又与鸡鸭一同下砂锅炖汤。
还炸了不少鱼虾花生米,连带着豆腐干儿,到时候给男人们做下酒菜。
大家都要忙着打整家里,牲口就落在他们小辈的身上,何麦香这会儿喂了猪,那只大花猪实在是能闹,她此刻也是满头的汗水。
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提着些干玉米粒,打算去喂鸡,嘴里则道:“叫说都是一个村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那般熟络了,何必这样麻烦?”
只是话音才落,忽然身后传来顾三草的声音:“这哪里一样的?你个小娃娃,还年轻不懂,等到你要议亲的时候,你也晓得这般忙活为了什么。”
虽说这乡里人家,三书六礼的标准不能百分百达到,但这各路的礼节也是一分不能少,所以按照村里的习俗。
男方那边得了媒人的准话,就会挑个好日子与媒人一起上女方家中来,这一次是商议双方聘礼如何?若是两方都合心合意订下来了,那就直接下聘了,过后再商议婚期。
说起来,其实也是十分简单的,少了许多弯弯绕绕,有什么当面问好说好,免得叫中间人误传了话。
这会儿东门家还没来,顾四厢将屋子里的擦拭了一遍,也没了旁的事情,一闲下来心里就焦急。
见顾小碗和顾三草都在院子里,只忙朝她们喊,一面拉到自己屋子里去,小声问道:“这东门家,也不知什么打算的?咱村里虽就他们一户打铁的,但终究不见银钱,不过是拿些粮食去兑换,你们说他们会给多少的彩礼?而且我想着那圣元又不是他们的亲儿子,不过是个徒弟,他们夫妻虽是诚恳实在,但想来也不会真给徒弟安家吧?”
不必看她什么脸色,单是听这番话,顾小碗就晓得现在她四姐是怎样焦虑了。
有些没好气道:“咋的,你还想指望人家掏空家底给徒弟安家不是?叫我说那又是何必?东拉西扯凑来娶了媳妇,回头媳妇嫁过去,又一起还债呗?你这样现在是体面了,却叫自己的女儿为难。”
“你话是对的,没道理拖钱拉账娶媳妇,这样吃苦受罪的到底是自家女儿,只是老六,这彩礼也是要有的。”顾三草接了话,一面宽慰着顾四厢,“我虽没个女儿,但穗穗同我亲生女儿又有什么两样的?我知道你心里急,怕人家开口少,觉得轻看了女儿,但是咱们村里就这状况,到时候若人真只拿出个一两二两的,你莫要急眼。”
顾四厢叹着气,垂头攥着手:“道理我都懂,只是想着可怜了穗穗。”此刻一想,那圣元虽说样貌好性子好,可说白了,他那是师父,又不是亲爹亲娘的。
顾小碗见她这般唉声叹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反正这事儿自己是没经验。就是有些不懂,分明早前穗穗没考虑的时候,四姐两口子对圣元是满意得要命,只差没张口就直接叫女婿了。
现在人家要来商议下聘的事情,她反而又开始担心起来。
这还没来得及劝她,外头就传来了何荆元的喊声:“孩儿他娘,你哪里去了,快些出来招待亲家。”
屋子里的顾四厢一时心惊不已,“来得这么早?”一面又嘀咕着埋怨何荆元:“这个要死的,乱叫个什么鬼?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是恨不得把女儿嫁出去一样。”都还没真定下就叫上亲家了,像个什么话。
说埋怨完了,只整理好衣裳表情,出了门去。
且不说,两家见面,少不得寒暄一回,相继邀着进了堂屋里,那头何麦香和周苗上了茶水来,便悄悄趴在门外偷听。
东门夫妻都来了,圣元板正地坐在他们下手,显然也很是紧张,压根就不敢去看自己未来的岳父岳母。
看得门口的何麦香和周苗忍不住在外偷笑。
他们家并未空着手来的,拿了许多猎物,都是新鲜的,可见是今儿一早去山里打来的,想来也是上了心思的,野鸡野兔那都是成双成对,一公一母。另外还有几尺花布,六两的绣花线,还有六斤捏了花的各类糕点,以及两斤糖。
这算是大手笔了,且又不是下聘来,只是来商议罢了。
所以方才顾四厢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瞧见这些个礼物,那点焦虑担忧半点没了,这会儿喜开颜笑地跟着韩婶子与东门铁匠的媳妇说话。
顾小碗使唤着何望祖明淮拿去放下,回头只见这两人趴在此处,少不得是给赶了过去,“厨房里帮忙打下手去。”
两人这才嬉笑推攘着去厨房。
这厢顾小碗也进了屋子里,坐在了她二姐旁边。
韩婶子正笑着说:“我虽是挂了个媒人的头衔,但也不知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叫我说既都坐在这里,不如你们两家自己来商议,我这里听着便是了,托个大,做你们两家的见证人。”
东门铁匠的媳妇听了这话,笑着打趣了她一回,“我就晓得你是指望不上的。”一面转头朝顾四厢夫妻两个看去:“承蒙你们看得上圣元这孩子,他虽是爹娘不在了,但这个世道,又有几户人家四世同堂父母俱在的?我和莺莺她爹虽是半路才认了他,但也是做亲儿子来养,如今他要成婚,我们也是一百个的高兴。”
她话音才落,那东门铁匠就与何荆元招呼着:“何老哥,我虽只有这一门单薄的手艺,但早些年也是攒了些许家私,昨日与莺莺娘商议了一回,手心手背都是我们的肉,少了谁也不该,如今老大要成家立业,我们便是将手里的分了三份出来,这一份也不要过他的手了,男娃儿家掌家不如女人精细,如今就直接给了你们家穗穗,往后只愿他两个年轻的和和顺顺一辈子。”
一面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份单子来,递了过去。
何荆元面色不解,只拿到手里一瞧,顿时犹如烫手山芋一样,推了回去,嘴里直呼:“使不得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他这一番异样,只叫顾家这头个个都疑惑不已,顾四厢更是站起身往那上头眺望,她也认得个三两字的。
奈何何荆元这会儿已经与那东门铁匠相互推攘起来,她压根就看不清楚,一时也是心里着急。
那苏氏也忙起身来跟着自家男人一起劝:“收下吧,孩子成了婚,有了孩子,我们那便小屋子怕也是住不下,到时候修房建屋的,哪样不花钱?何况我夫妻两个年纪大了,往后余生,也是在这山里养老过活,这些东西也是身外之物,他们却不一样,还年轻。没准往后好世道了,能出去还是出去,到时候有家有业,岂不是好?”
她这样一说,顾小碗也意识到了他们家这聘礼单子怕是不轻,因此也起身过来,接了手里瞧。
只见着上面头一行,她也是傻了眼,脑子里此刻只想着,打铁这样挣钱的么?那是足足两千两白银啊!余下的还有各类城中商铺,虽说都远在其他州府,不知真假,但是他们也没有必要弄虚作假来哄人吧?
于是她也默默地将这单子塞了回去。
韩婶子见了,心中疑惑,也一并起身,“怎了?”一面问着顾小碗,“是哪里不满意么?”
她自己也瞥了一眼礼单,想来是识字的,瞬间笑道:“别怕,这世道银子不当银子,不值钱的,还不如一箩粮食呢!”然后将单子塞了顾小碗手里,“他们家什么都是能置办的,到时候你们将穗穗风光迎过去就是了。”
又一头絮絮叨叨说,世道要是好起来该多好。
于是乎,礼单这会儿又到了顾小碗手里,顾小碗却是觉得沉甸甸的,转而往她四姐怀里塞,“你们自己看。”她是拿不了主意了,心里只想着,这要如何陪嫁才好呢?
偏这时候圣元只当他们收了聘礼单子,平日里薄脸皮,动不动就红了耳根的他,竟然是马上就喊起岳父岳母来,恭恭敬敬就行大礼。
顾四厢夫妻两个就这样云里雾里,真同他们东门家做了亲家。
后来也不知怎样说的,韩婶子说今儿是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聘礼今儿就下,于是乎那圣元便急匆匆回去,不多会儿就招呼着他师弟和师妹一起来了,另外还有些相熟的小伙伴挑着旁的。
其中最醒目的,不过与一对大雁,但并不是活的,而是银的,一个小子抱着都吃力,上头还捆扎着红绸花,tຊ显然他们家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而这一对大雁,分别是六十多斤,纯银的,加起来正是聘礼单上的两千两白银,外用油漆刷了一层,如果不是苏氏悄悄说,顾小碗压根就没意识到,还好奇这下聘有人拿铁的大雁雕像来。
而当下一斤是十六两,所以这两千两银子如今变成了两个大雁,看着倒也不多。
礼单收了,其他的房产地契的,真不真假不假也不要紧了,反正这银子是实打实的。
所以忙活了一日,连带着婚期都定下了的顾四厢发愁得要命,嘴上当晚就起了炮,担忧不已,“这要如何是好?他们家来了这许多聘礼,先前准备的那些,倒是显得单薄寒酸了。”
顾小碗白日里已是担心过了,但是木已成舟,他们家就是来了这么多聘,人家虽说不要嫁妆,人过去便是,可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眼下见四姐夫妻两个都唉声叹气的,尤其是她四姐,早前怕人家来不了聘礼,怕女儿嫁过去吃苦,现在人家聘礼太多,她仍旧要焦虑。便道:“也罢了,那韩婶子不也说这世道粮食最金贵么?要这样说来,咱们就厚着脸皮做大户,别的没有,粮食咱家还没有么?”
不说眼下这家里地窖和仓房里的,就是半山腰那砌死了的砖窑里,也全是好谷子啊。
听得她的话,顾四厢半信半疑,“这样当真能行?”
“哪里不得行?人生在世,说白了就是为了这吃喝两个字,有了吃有了喝,还要那银子作甚?就这样算了,咱多陪嫁些粮食过去。”她当下就拍案决定。
何荆元直愣愣的,还在和顾小碗白日里一般疑惑,“打铁真这样赚钱?”
“赚不赚咱也不知道,只是这大雁铁定是他们家自己融的,有模有样,可见手艺是很好的。”顾小碗现在倒是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尤其是她这会儿想起这后搬迁来村里的人家,似乎家里几乎都有类似这样的摆件。
当时以为是他们村子里的风俗,如今她倒是晓得了,只怕都全是银子,这一帮人,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老百姓了。
正儿八经的老百姓家里,可攒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有手艺在身上的,早前显然也是在外做生意的,其实有点银钱,倒也正常。
而且眼下相处了这么久,大家衣食住行和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个区别?又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这样想通了,她也就不纠结,自去看空相。
阿拾真是在鲁石匠家里住下了,说了小外孙子有了好转,他不放心,仍旧是守在那里,等稳定了再回来。
顾小碗虽没有去看,但大概也知道如何凶险了,放在她前世那个时代,这个小外孙子怕是要放保温箱里才对。
于是也没让人催阿拾,空相这里也帮他照顾好好的。
她进了屋子,难得发现空相竟然没躺着,而是坐在床头上,手里拨着那已经盘得发光发亮的手持,见了顾小碗抬眼望过来:“我这里好着,你去歇着吧,不必总我这里跑。”
顾小碗直径走到床边的木桌上,提起水壶晃了晃,“哪里好着了?水都没得了,我去与您添来。”
待她打水回来,便挑起灯芯,准备拿剪刀去剪,空相见此,忙将他拦住:“别,就这样,本来我也不挑花绣朵,就浪费灯油,你剪了灯芯,那油就更不经用了。”
顾小碗没听他的,喀嚓一下一剪刀将灯芯剪去,又拨了拨:“咱家不缺这点,何况这些日子,村里人家时常来换酒,各样的油又得了许多,放着反而叫老鼠惦记着呢,倒不如给用了。”该想法子弄两只猫来,不然那些耗子也太猖獗了,偷吃就偷吃罢,还要将耗子屎留在粮食里,这点就叫人心烦厌恶了。
而来换酒的人多,她也起了心思,今年收来的新高粱,赶在穗穗婚期前,酿一回。
一面坐到床边,拿了自己的细麻手套继续织,一面同空相说闲话。
空相与她说着说着,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然是忽然红了眼圈哽咽起来,“我年轻时候这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现在这样的福气是不敢想的,你们都拿我做长辈来孝顺着,可惜我又没有什么给你们的,如今只觉得一万个对不住你们。”
“糊涂了不是,这样说来,我们顾着你,反而像是为了图你什么才对你好一样?”顾小碗好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针飞快地运作着。一面想起村里各家那银雕像,便道:“真要图谁的好,何必在这里白费功夫讨您老的欢心,倒不如去王家祝家韩家。”
这话一说,空相马上就反应过来,她也晓得那些人家里的雕像,原是白银的,不禁也笑起来:“你聪慧,也瞧出来了吧?”
今儿都是他们一家子,圣元请来帮忙的又是他们原本相熟的,如此村里原来的人家,倒不知他们这些个雕像里的玄机。
顾小碗有些吃惊,“您早瞧出来了?”
空相面露几分得意:“早看出来了,只不过我暗里观察了好一阵子,看他们倒也没有什么歹心,像是正正经经来此处避世的,便任由他们留了下来。”只是想起那些人家殷实宽裕,一面想着阿拾,虽是相貌出众,但要比钱财,哪里比得过这些人,所以十分担心哪一日顾小碗就被这些人家说去做媳妇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又是怎了?”顾小碗见他眉间满是忧愁,很是疑惑:“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说罢,就打算要起身去鲁石匠家找阿拾。
空相忙摆着手,示意她坐下,“我没事,只是眼见着穗穗要出嫁了,过一阵子没准你们这些姑娘都要出去,阿拾和你要好,到时候你也走了,他可如何是好?”
顾小碗全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反而不以为然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是暂时不想成婚的。”这倒是没有糊弄空相,她如今也才是花样年华的十几岁罢了,怎么就要嫁做人妇去?更何况如果世道允许,如果没有那种爱得刻骨铭心的人,成不成婚,都是小事情。
反正她晚辈这样多,往后真到了要养老哪一步?这么多个小辈,她就不信没有一个孝顺的?
所以这成婚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由始至终想的都是将外头的亲人们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有就是家里不要再像是当年四姐他们才来之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粮满仓满才是要紧的。
所以奔一份殷实家业才是头一等的大事呢!这样就算是将亲人们找回来,真是一万个的不幸,他们残了病了,也不担心家里没得敷嘴的。
空相见她态度坚决,自也没有在多说什么?只是问起:“那银大雁的事情,没声张吧?”
“没呢,就是穗穗暂时也没告诉她,更别说家里的旁人了,白日里他们拿了大雁来,只说是铁的。其他人就更不晓得,反正他们家本就是打铁的,也没人去疑心。”虽说现在粮食比银子贵重,但终究是银子,有的人天生就是要财不要命,所以自然是瞒着一些。
听到她这话,空相点着头:“就该是这样。”又见夜深了,只劝着顾小碗去睡,他自己再躺会儿,也要歇下。
顾小碗方去了,睡前顺着墙根检查了一圈,到后头狗窝里的时候,看着里面躺着个白绒绒的,举着灯盏过去一看,顿时闻到一个叫人头晕目眩的骚味。
竟是许久不见的老白回来了。
顾小碗不待见它,它也不大待见顾小碗,竟是给了顾小碗一个白眼,然后翻了个身,挨着在胡杨身边继续睡。
只有胡杨顶着一张狼狗的脸露出哈巴狗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看着顾小碗。
很显然,它今晚的狗食,被它这养父老白吃了去。
于是顾小碗到厨房里,翻了些晚饭剩下的骨头送与它来。
这一折腾,时辰又晚了许多,又见夜空里夜朗星稀,快到门口的时候,便吹了灯。
不想就在她要开门进房的时候,竟然听得左边墙根处隐隐传来声响。
第140章
顾小碗先只当是哪家的野猫野狗,毕竟这村里便是进了小偷小摸来,也是要先从村口偷,怎还跑到村子中间来了?那不是蠢货么?
于是并未放在心上,就要进屋子休息,却只觉得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沿着墙根到门口来的。
这叫她不免是提前心来,想着莫不是阿拾回来了?又觉得tຊ不该,他来了,怎就不走正路?如何要顺着墙根?心下很是好奇,房门竟然是叫人轻轻扣响了。
随后是不平的声音传来,仍旧是轻轻的,“小碗?穗穗?”
顾小碗当下立即转身,去与她开门。
开了门,只见不平缩着脖子站在夜色里,看到是顾小碗后,满脸欢喜,一把捉住她的手,“我有个要紧事情要求你帮忙。”一面又做了个禁声动作,“小声些,莫要惊动旁人,我一路都是悄悄沿着小路来的,就怕叫村里人发现。”
“怎了?”她这样一说,顾小碗心里就越发好奇起来。
不平没有马上回她,而是朝着她身后的院子里看去,见着没有一点灯火,这才问:“阿拾大夫没在家里么?”
顾小碗回着:“在鲁石匠家里呢!他家那小外孙子还没平安呢!”
得了这话,不平满脸发愁,又十分急促,“那这如何是好?我其实是来求他的。”但这个时辰,她又晓得若是去鲁石匠家喊人,必定是要惊动旁人的,最终心一横,只问顾小碗:“你平常也与他整理药材,可是会一些?”
“你哪里不舒服?”顾小碗虽这样问,可她看不平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好的样子,心下便想,莫不是秋秀母子几个怎样了?
这时不平却是摇起头,“不是我,我也同你说不清楚,你去拿些伤药,反正就是治外伤的,跟我去庵里。”
顾小碗见她急,虽没说到底是谁受了伤,但还是听了她的话,“那你这里等着我。”
说罢便折身进院子,身后传来不平的叮嘱声,只叫她不要惊动其他人。
很快,顾小碗就从阿拾屋子里收了些伤药来,然空相并未睡下,房屋又是一处,自然是听到了动静的。
何况他又是会武功的,耳目自让是比寻常人要好许多,因此那不平在院子外面的话,也是听了些许。如今见顾小碗拿了药要走,影子从自个儿窗前闪过的时候,他开了口:“半夜三更的,我不放心,你去喊了秋子他们,随意叫一个同你去。我听那不平尼姑的口气,要喊你去治的人,怕是见不得光,咱这村里如今多少人没有登名在册,你该晓得,若是个白眼狼,回头少不得要同村里招了灭村之灾。”
顾小碗听得这话,心头一怔,一时也是有些害怕,自己方才真没往这方面想。
于是连连应声,没急着去大门口,而是转头朝何望祖那屋子去,在窗口喊了他。
何望祖睡得朦朦胧胧的,忽被叫醒,看到窗口站着的人影,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好在随后发现是顾小碗,方松了口气,爬起来问,“小姨……”
不过话才到嘴边,就被顾小碗止住了,他心中不解,拖上鞋子,走到窗口来,“咋了?”
“你快穿了衣裳,与我出去一趟,别弄出动静来。”顾小碗小声与他说。
何望祖一听这话,见着外面风高月夜的,顿时是不困了,只觉得有趣,忙穿了衣裳出来,“走,咱哪里去?”
顾小碗没答,只引他出门去。
只是待他和不平看到彼此,眼里都有些疑惑。
这时候顾小碗先开口同不平说道:“我没有你那样的大的胆子,夜深了,一会儿我回来的时候,他同我也有个伴,省得你在送我回来。”
这话也没有什么毛病,不平心里又挂记着庵里那人的伤,便没在说什么。
何望祖玩心大,见她们两个这样神神秘秘的,只觉得好有意思,也不多言,小心翼翼地跟在二人身后。
很快他就发现,虽走的都是往日大家不常走的小道,但方向并未错,这是去不平的尼姑庵。
果然,很快就到了村后,她这庵紧紧靠着大山,旁边原来是秋秀带着一双儿女搭建的窝棚。不过现在已经夯土建了土屋,虽说是狭小低矮,但一家三口足矣,温馨得很。
那边也不见灯光,可见早就歇了下来。
倒是不平的尼姑庵里,亮着点点星光,不过何望祖也不意外,毕竟前阵子三姨为了巧嫂子肚子里的孩儿能平安,还专门提了两斤菜籽油过来拨七星灯呢!
而这些个灯,一点就是点个七天七夜不停歇。
因此她庵里有灯光,大家也不足为奇。
不过真要有心,必然会发现,这灯光并不是菩萨跟前的,反而是不平睡觉的那屋子里。
不平走在前头,刚推门,顾小碗迎面就闻到了一股子的臭味,是那种血肉腐烂的味道。
何望祖不由得一时也紧张起来,下意识拉了拉顾小碗的袖子。
姨侄两个紧随着不平进了屋子里,点着油灯的微黄灯光里,只见不平那铺上,躺着个人,看着体型是个男的,臭味正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也不等他们俩问,不平尼姑拿着手帕上去给那男子擦拭额头上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一面回着:“人是四天前我在后坡山捡柴时候发现的,腿大约是叫狼啃了,但因他是外来的生面孔,我不敢领着村里来。”
所以这几日,她暗地里送了些吃食和水去后坡上,也拿了些药,但并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这男子身上的伤势越来越严重,爬满了蚊虫。
她动作温柔,眼底却满是哀伤自责,“我当时瞧他一脸的血,虽有心救他,但凡事也是看天意,直至今日我见他腿上已是有了蛆虫,八成是活不了的。方想给他个体面,将他满脸的血污擦了,没想到……”
她说到此处,忽是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才发现,他竟是那年我在外的救命恩人。”
顾小碗见她哭得伤心,虽说此处也就不远处那秋秀一家三口,但仍旧怕惊动村里人,忙劝着她,“你先别哭,他虽是你的救命恩人,村里其他人未必会敬着他,回头叫他们晓得了,哪里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就算是大家不会要这男子的命,但是为了以防他将这村子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也会将他囚禁着呢!
果然,不平尼姑得了她这话,忙止住了哭声,又万分担忧地看着顾小碗:“那眼下如何是好?他救过我的命,我前半生,没半个人疼爱,我那畜生爹糟蹋我,我娘我兄也不护我,在外逃难时候,还要我拿身子去换粮食给他们吃,唯独他是个君子,在人堆里救了我,给我一口吃的,也不曾羞辱我半分,反而叫我好好活着,给我可遮蔽身体的衣裳。”
这么一个好君子,怎可叫他死了去?
可是救了,就算是村里人没发现他的踪迹,可是不平其实也不敢冒险,放他走。
不然这满村的人,岂不是要遭殃?
此刻的她不免是处于这救与不救的痛苦之中了,只拿一双泪眼看着顾小碗,不知如何是好。
顾小碗也有些纠结,但一面又想着他在那人吃人的大难中,尚且能救不平,可见心性也没坏到哪里去?眼下又误打误撞,出现在这红枫村的后坡,还叫不平遇到,兴许又是那上天注定的事了。
她没有意识到,现在的她,其实除了婚姻之外,许多地方好像都在逐渐被这个时代同化。
就如同此刻,她把眼下的境况当做是老天的意思。
所以她喊了何望祖:“将那酒拿出来。”
这不是寻常普通的酒,而是她家自己酿造的高粱酒再度蒸馏出来的,虽也不是纯正的酒精,但是放在这个时代,已然是极好的消毒宝物了。
何望祖也被那人腿上的伤吓着了,这会儿听到顾小碗的吩咐,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忙应着,一面从腰间取下那葫芦,然后管不平道:“拿个碗来。”
顾小碗这里,又找不平要刀,自己也将灯盏移过来,微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恶臭的腿上,能依稀瞧见在蠕动着的白色蛆虫,顾小碗一个心理准备都没有,当下只觉得胸腔里波涛汹涌,险些吐了出来。
不过到底是忍住了,那得了碗到了消毒酒递过来的何望祖却是猝防不及,当下就干呕起来,又怕弄出声音,忙将手背捂住嘴巴,两眼里满是惊恐。
不平想来已经对这场面熟悉了,见到他两人的反应,只啜泣着说道:“我原先想用热水烫,又怕掌握不好,伤了他好的地方,后来想用烙铁,可是我这庵里没有,忽然去借,害怕叫人生疑。”
所以她早前只拿着筷子在这恩公腐烂的腿肉里挑夹,可是太多了,自己夹的速度赶不上这些该死的苍蝇。
这不过是半个tຊ晚上罢了,那些苍蝇卵如今就会蠕动了,且又细又小,筷子还不好夹,好叫人头皮发麻。
顾小碗深吸了口气,喊她拿刀用那酒浸泡一回,自己拿了随身带来的白纱布捂住了口鼻,捆扎起了袖子,然后才拿刀去直接剜那些个腐肉。
她剜一点,不平就拿筷子在一头夹起来扔到一旁的撮箕里。
剜上面那层腐肉的时候,昏迷中的男子并没有反应,想来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直至上面那一层剜得差不多了,往里连带着那些被感染的血肉动手时候,他便开始抽搐起来。
顾小碗害怕他忽然疼醒过来,大叫出声,那岂不是完了?没法子,只得喊了何望祖:“那绳索来将他绑死在床上,嘴巴堵住。”如此,也免得他因疼痛本能挣扎,反而叫自己不好下刀子。
而不平在一旁帮忙,虽知道这一切皆是为了恩公好,可见他如今被当做牲口一般捆绑,还是觉得心酸不已,“他这样好的一个人,怎就要受这般的劫难?老天爷真是不公允。”
顾小碗实在害怕她那眼泪珠子掉到男人的伤口上,好言劝着:“你且收了眼泪,不然到时候样样都好,唯独你这样泪珠儿感染了他的伤口,回头该有你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
这样一讲,不平果然是急忙拭去眼泪花。
而随着顾小碗手里的动作,那些腐肉越来越少,能见着正常的血肉颜色,可是离骨也不过是半寸罢了。
甚至有几股应当是筋,只是仍旧叫这蛆虫给啃咬了,所以顾小碗心想,就算是这男人命大,在自己这半吊子都不算是人手里活了下来,这条腿往后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男人也逐渐清醒过来,显然是被疼醒来的,满目的痛苦,偏何望祖一手捆绑结打得好,他动也动不得,顾小碗这里又无什么药能叫他昏过去,于是乎这人便活生生遭这等剜肉之痛。
待那些个**肉的血肉清理得差不多,顾小碗也将那酒给撒了下去,想来又是一阵剧痛,对方的身子挣了两下,头一歪,竟是疼得昏死了过去。
他昏了过去,没有那一双眼睛紧盯着,顾小碗也觉得顺畅了许多,不似此前的紧张。
将那药粉敷上,便开始与他抱扎伤口。
本来以为就这腿上被狼咬伤的地方,哪里晓得都要收工了,何望祖忽然开口:“小姨,还有他腰上呢!”
原来不平竟没有发现此人腰上还有伤口,直至刚才何望祖捆绑他的时候才发觉。
如今掀开几乎已经与腐肉粘黏在上面的衣裳,不平一时是后悔不已,“我只想着他是个君子,如今我又出了家,便以为他只有腿上的伤,所以没有到处检查。”
顾小碗叹着气,看着这个半死不活的男子,也不知他是否熬得过去了。索性叫何望祖把他身上的衣裳都剪开,只留了那遮羞的地方。
于是发现除了腿上和这后来发现的腰上,后背上也有。
这倒是叫人发愁,好不容易将人给翻过来,又是挖腐肉,消毒上药抱扎,期间灯油就添了好几次,等着终于不要添灯油的时候,天也快亮了,时不时听到各家鸡舍里传来的鸡叫声。
顾小碗累得有些虚脱地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与何望祖说道:“你白日去鲁石匠家一趟,悄悄与阿拾说,喊他对症开药,回头方子拿给我,我来抓。”
而不平,则趁着天才茫茫亮,将那人身上剜下来将近七八斤的腐肉拿去埋了。
虽说如今村里的狗都有人喂养,但难免有那邪性的,别到时候叫它们给察觉出味道,刨出来就瞒不住了。
所以叮嘱着不平,“你千万要埋得深一些,别叫狗刨出来。”
听得她的提醒,不平也不去挖坑了,直径给倒进茅厕里,拿了大粪瓢搅动了两回。
只是她这一搅动,腐肉的踪迹是完全没有了,却是大半个村子一个早上都在这粪臭里度过的。
顾小碗和阿拾在天大亮前摸回了家,也没休息了,何望祖自己去放牛马骡子喝水。
顾小碗则去阿拾屋子里放东西的时候,又被空相喊了去。
见着两眼乌青的空相,她忧心不已:“您不会一宿没睡吧?”
空相的确一个晚上没敢闭眼,实在是不见顾小碗与何望祖回来,他哪里安心?几次都想撑着这把老骨头去看一看,但又怕惊动其他人。
所以这一个晚上他不但是没有睡好,还一直处于这提心吊胆中,如此那眼睑不乌青才怪呢!
“怎去了一宿,难道不止一个么?”他忙问。
顾小碗摇着头,“就一个,只是也着实惨,身上都烂完了,单是烂肉我就剜下来七八斤的样子,还不算被蛆虫吃了的。”一面又说起此人,是那不平尼姑从前逃难时在外有大恩的,身上的伤也不是什么刀伤剑伤,的确是叫狼给咬的。
她虽不是个大夫,但总跟着阿拾走,多少是能分辨的,所以即便那人身上的伤口都几乎腐烂,仍旧能察觉一二。
得了这话,空相放心了许多,“不是人为就好。”说明就他一个人。
只是听得顾小碗说他身上的伤如此之多,顾小碗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能否活成,真是要看天意了。
又或许年纪大了,如今不似年轻时候混江湖,不拿人命做一回事,所以竟是生了几分怜悯之心,“晓得是这样严重,该找个借口将阿拾叫过去。对方既是个好人,当要全力救治才是。”
“那时候,我们瞧见他身上的腐肉,都吓傻了,哪里顾得上。如今我也只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索性我们也是熬了一宿,尽了心血的,往后他真有个好歹,也没得什么愧疚的。”顾小碗其实那时候不是没想过找阿拾,但是又不敢赌。
别到时候惊动了村里其他人,这人连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只能自己上手冒险。
这里与空相说着些话,又劝他休息会儿,等早饭好了,自给他送来。
顾小碗便回了房,换了身衣裳,才洗漱好何望祖就回来了。
他给家里的牛马骡子喂了些粮食后,也没牵去溪边喝水,直接就往村口池塘边送去,然后顺道去了鲁石匠家那边,找阿拾说了这情况,果真是得了药方来。
眼下只塞给顾小碗,“他怨小姨你太冲动了呢!下次喊你叫他。”
顾小碗一面看着药方,一面没好气地说:“这等事情,哪个还要有下次?”一头又叮嘱何望祖,“一会儿你去打柴,悄悄将药送去给不平,我现在就去抓。”
何望祖应了声,但有些担忧,“可昨儿和秋子哥阿淮哥他们说好了,我们要一同去打柴呢!”
“你傻了不是?仓库里去装两个老瓜放在里头,提着去给不平,药放在里头不就好了。”到底是一宿没睡,又全然处于那种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中,顾小碗还是觉得有些疲倦。
所以有些担心地看着何望祖,“你也与我熬了一宿,若是他们要往深山里去,你就劝着些,咱可没那么多精力。何况阿拾也不在,我怕你们在山上遇着野兽。”
何望祖本想说没事,但旋即想起那人浑身被咬烂了的样子,忙点了头,“晓得了。”
很快,何穗穗那头喊吃饭,今儿早上吃的面条,她一早起来擀的面。
所以自也晓得顾小碗一早就带着阿祖从外回来,但也没有多问,只想着小姨必然是有要紧事情。
这厢吃了面,何望祖与苏玉春这两个合格的庄稼汉子直奔地里去割荞麦,走时候只喊何望祖几个:“你们中午回来,下午些牵了牛马去大河口边驮荞麦。”
何望祖应了声,照着顾小碗说的,假意拿两个瓜去给不平,顺道将药藏在背篓里。
顾小碗在家里洗了些衣裳,待晾上后,也随她四姐和周苗几人的步伐,去田坝里开始挖地,要开始下蒜种菜了。
但等不得地里的玉米全收完,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再种菜,那就晚了。
忙了一个早上,中午回来果然见何望祖一行人已来了,昨晚熬了一宿,他便趁机去睡了个午觉。
顾小碗也是有意小息,明淮却给她一个鹿角,“山里捡了的,看着头骨上还有血丝,也不知道是叫什么吃的,不过到底是牲畜,不知道这鹿角才是好东西呢!”
拿了手里,倒是完好无损的,只是瞧着像是个未成年小鹿的,一面问着:“另外一只呢?”
“别家拿去了,我们一同看到的,所以一人分了一只。”明淮答着,一面扛了一堆tຊ柴火往灶房去,准备趁着中午给劈好码齐,方便灶房这边做饭的人用。
顾小碗拿了鹿角,准备找个地方挂起来,若有所思道:“这鹿是叫野兽吃了?”
“那肯定,不然我们怎么能捡到鹿角。”明淮有些不解,顾小碗为何要多此一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这时顾小碗又问:“你们没到槽子里去吧?”
“没呢,阿祖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偷鸡去了,刚上坡他就呵欠连天的,我们就没去远,哪里还能去槽子里?”明淮说着,还取笑了何望祖。
只是说完,却见顾小碗面色一沉,不禁疑惑起来:“小姨,怎了?”
“坏了,叫大家先别往山里去了,我怕有野兽出没。”不平的那恩公虽说也是她在后面的坡上发现的,但顾小碗只当他是从别的林子里来村子,路上遇到野兽实属正常。
因此并未多想,可是现在明淮他们却在这离村子不远的坡上捡了鹿角,鹿是叫其他野兽吃的,不是狼就是虎豹。
她能不担心么?
明淮这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手:“对了,这鹿都被吃了,指不定这野兽就在附近山上呢!”又想起与他们一并去山上砍柴的还没回,不免是有些担心起来:“还有人在山上,我们是回来了,他们没准要往山里去呢!”
而且又是秋天,那山上多的是野果榛子栗子什么的,虽说听他们去年山里捡得太多,害得猴子没得吃的,闹到村子里来,还险些出人命。
所以见今年去山里打秋风的人少,但还是有那胆大不要命的。
因此急急看朝顾小碗:“小姨,这可咋办?”
“先别管这些柴火了,你喊秋子与你,去村里挨家挨户通知,和他们说山里有野兽,暂时别往里头去,实在没却得柴火,周边砍一些就是了。”顾小碗说着,现在也只能这样,就算是要驱赶山里的野兽,也要等村里的年轻人们组建起队伍来。
总不能就靠阿拾一个人吧?
得了她的话,明淮喊上苏秋子,果然挨家挨户去说。
只是效果并不大好,两人回来都有些无精打采的,见了顾小碗,想起那些个不知好歹的,不免是气急败坏地说道:“真是要了命,圣元他们这后面搬迁来的愿意相信我们,村里原本的好些人家,却反而说小姨你心思歹毒,想要一个人独吞山上的野山货,特意编这鬼话来吓唬人。”
苏秋子接了话,“是呢!说住了这许多年,除了去年的猴子,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凶兽来村里,只当咱们都是糊弄他们的。”
怎么会没有?村里的田坝就有狼出现过呢!只不过那时候他们还在外逃难,没回来。
那时候要不是顾小碗急中生智豁出去,用背篓直接将那狼罩住,一把火烧了,没准现在她已是二世为人了呢!
现在听了他两这样说,又急又气,“真是不知好歹。”
明淮见顾小碗气得不轻,连忙安抚着:“小姨你也不必为此生气,咱反正已经提醒了他们,他们自个儿不要命,到时候真出了事情,还能怪哪个?”
顾小碗此刻只怨方几田这个村子没有立起来,他要是没去歪头斜脑弄出这许多事情来,他这个村子去说话,村里人还是愿意听他的。
可是现在他威信全无,白当着一个村长不理事,是指望不上了。
见明淮这样说,顾小碗越想越气,也是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他们自己要寻死,自己死了就罢了,我就怕半死不活的抬回来,劳累的还是咱家,一年到头辛苦挖了那些个药,辛苦钱都没赚回来,全用在这帮没心肝的人身上。”
“小姨不气了,我昨儿去村口塘边牵牛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塘边的岩上,竟然生了一蓬黄精,待我去给挖了来。”苏秋子见她气得不轻,连忙安抚,一面果真要去趁着这午饭前去挖回来。
那村口的塘边,有一处岩石堆,旁边还有几人合抱的老柳树,所以他一说,顾小碗就知道是哪里了。
忙给拦住,“别去,那里没事别去,那岩石底下住了一条大蛇,你娘她们都只当是要修成真龙的,早年你们四姨还在那里烧香拜佛呢!”
不想这话苏秋子和明淮听了,都哄然大笑,“那大蛇修仙的故事,咱也没少听,可就是畜牲,也是晓得要找个名山大川来修炼,咱这山窝里,哪里还能出得了真龙?依照我看,不过是她们没个见识,只瞧着那蛇大一些,就当是要出龙了。”
然顾小碗也是见过的,那时候何望祖放火熏野猪,撅着屁股在那里熏了半天,野猪没出来,反而将这大蛇给熏了出来。当时顾四厢他们连带着空相,都去当神仙拜了呢!
她也去瞧过,所以知道那蛇的确是非寻常,见这两个侄儿如此不上心,便想着即便不作什么真龙假龙的,但到底那么一大条蛇,又抓不住,现在它在那池塘边住着,也不伤塘边的牲口,其实也算是和平相处,大家又何必去招惹它?
再有村里的人都信这些,真招惹出来了,只怕又要闹纷争。
因此也是好言劝着。
那苏秋子才作罢,然又是闲不了的命,这会儿见还不吃午饭,便去劈柴火。
顾小碗进屋子里忙了片刻,出来叫顾四厢逮住,“秋子他们说,有凶兽到这村边来了。”
显然,是要找顾小碗求证。
顾小碗只将他们见着鹿角的事情说了一回,又道:“倘若不是凶兽,难不成还是人能将那生龙活虎的鹿啃成那样子?总归是要小心些,别人不要命,咱自己要珍惜着。”
又因这个时辰了,还不见何荆元他们回来吃午饭,便问:“四姐夫他们不回来?”
“说不来了,就在地里找个阴凉地歇息,也快活,左右别家都是这样的。午饭晚些不要紧,等阿祖他们过去的时候,顺道给带着去就了是。”说罢,才想起这要将院坝里收拾出来。
那荞麦虽一般人家都是割了在地里晾晒几天,等着茎秆干枯了些,再给背回来,如此省力。
但是顾家这里有牛马,便割了直接驮回来,如此也省得干了的荞麦颗粒自己掉地里,白白可惜了。
而且家里的院坝宽敞,足够铺开均匀晒,倒不必与别家一样,留在地里晒干。
她说着,显然也没有将这凶兽的事情放在心上,只去移动那些放满了竹筛的架子。
又喊了苏秋子他们去将醋坛子重新搬了位置。
酱缸也摆在那里,是用麦子和构树叶子做的,如今正在筛子里晒,等晒得差不多,再磨成粉末,用茴香等辛香料煮开,搅匀放坛子里。
不过这村里构皮树多,大部份人家都自己做,所以顾小碗他们也就做了两缸罢了,并不打算像是醋一般出售。
然出乎意料的是,这醋还没出来,用高粱酿的酒反而更吃香,隔三差五就有人提着酒壶来。
这厢吃了饭,苏秋子几个给他哥苏玉春何荆元装好了饭菜,便去河边牵牛马,对于顾小碗说的真龙一事,到底是好奇。
不过这会儿何望祖与他们一道,自是细说起来,只不过时隔了几年,他也是记得不怎么清楚了,言语间难免是有些夸大的成份。
偏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们都是那样赤忱,半点没有怀疑他的意思,反而越发觉得这池塘边的岩下,神秘起来。
大河口离村子不算远,但也要越过整个田坝,所以何荆元他们懒得回来。
下午些,捆扎好的荞麦源源不断地驮回来,顾四厢便在家里将其整齐码着晒太阳。
一日就这样忙了过去。
翌日那不平来找顾小碗,说起她那恩公,果真是命大,还活着,只是药没了,管顾小碗继续要。
顾小碗始终不放心,“你先回去,晚些我喊阿拾过去瞧一回。”一面又喊了何望祖去鲁石匠家找阿拾,叫他天黑后,好歹去不平那边看看。
何望祖照办了,因顾小碗暂时不让去山里,也就跟着去田间。
傍晚时分回来,路遇着几个从山里捡山货的村民回来,背篓麻袋都装得满满的,显然是大丰收了。
好不得意,只朝何望祖说道:“我瞧你们就是危言耸听,今儿我们都翻过槽子去了,也没见什么狼啊虎的,分明就是想糊弄我们,自己独占了那山货。”
何望祖没理会,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烦躁,毕竟人家从山里回来,箩满筐满的,又有好吃的山核桃榛子tຊ,还有那闻着都香的香菇,看得他也是很红眼的。
回了家,自是和顾小碗说,“他们都山上去,也没什么事,左右这两日地里也没有什么活,不如允我们也山里去。”
不过顾小碗还没开口,何荆元就道:“怎说没没有活?梁子上的玉米都老掉了,明儿你们几个小子都去,咱争取一天就收回来,赶着这一阵子的太阳,到时候也省得炕房上不够放。”何况再过几日,又要割谷子,到时候院子里要晒谷子,哪里还有地儿去晒玉米?
如此,何望祖也只好歇了这心思。
而阿拾晚些也去那头瞧了一番,那人果真还有一口气,重新抱扎了一回伤口,见顾小碗将那腐肉挖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下,少不得是夸赞一回,“到底姑娘家心细,这学医治病的事情,应当姑娘家也学才是。”
这话引得不平吃惊,“学好了,又如何?到了外头去,哪个愿意叫女大夫瞧病?何况这给人看病,望闻问切,少不得是要与男病人伸手,那时候名声只怕都要坏掉了。也就是咱们这村里头,大家不计较这些罢了。”
一面又担心地看着床榻上的恩公,“他这两日,就只吃了药,一点水米没进,可是要紧?”
“能给他熬些汤最好,辛辣的尽量避免。”阿拾说着,又看对方身上虽说是伤不少,没几块好肉了,但要害是一点没伤着,便又道:“他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现在瞧他没有什么精神,想来也是饿的,等过两日缓和了些,他想吃想喝只管给他便是。”
不平一一给记下了,对他又是千恩万谢的。
阿拾从她这里离开,便也是回了家去。
见着他回来,本以为像是往昔一般,拿了药就要走,没想到他竟是打水去屋子里要洗澡,顾小碗这才问,“那孩子好了?”
“瞧着没有什么大碍了,这几日在他家铺上,没能好好合眼,等我洗了澡,好生睡一觉。”阿拾满脸的疲惫并不作假,一头与顾小碗说起不平那里的男子,“他的伤,好起来很快,腿脚没伤骨头,走路没问题,不过是有些颠簸罢了,只是我看了他的手,想来是有钱人家的,因也是读了些书,这样的人,怕是好起来,在村里也留不下去的。”
可是让他走,哪里放心?
这个问题,顾小碗也很担心,“那总又不可能不管他,到时候能留他最好,不能留的话,再说吧。”
眼见阿拾都准备好了,她自也退了出来。
隔日何荆元他们要去梁子上收玉米,她也要一并去,但昨晚因阿拾的话,始终不放心,便去了不平的庵里,想要看看这人清醒了没,能否问个姓名地址的。
她来时运气也好,不平正喂对方喝着粥。
见了她,不平心里欢喜,只忙招呼过来,“我恩公今儿醒来了,我便煮了些粥给他,已吃了一碗,可见是大好了。”又忙夸赞阿拾的药果真是那灵丹妙药一般。
而那人听着顾小碗说话,虽对她这张脸没印象,但也想起了的声音,晓得是那晚上替自己剜腐肉的恩人。
因此便挣扎着要起身来道谢。
不平哪里肯叫他起来,只忙按住他的肩膀,“恩公你好生歇着,有什么等你好起来再说。”
一面才想起问顾小碗来可是有事?
顾小碗的目光却是在男子身上,“我只是好奇,你这恩公何故出现在咱们后山坡,又是从哪一处来的?原是哪里的人士?”
她这一问,不等不平开口,那男子就虚弱地蠕动着嘴唇:“小生原籍肥头县,姓周,祖上曾做个官,因开罪了佞臣,被贬流放到凤阳。”
姓周,祖上做个官,又是肥头县的。
这不就是大姐夫家么?可是顾小碗并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侄儿,周苗的哥哥们,年纪虽有对得上的,可哪个出来不是黝黑的庄稼汉子?
一时也是有些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