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没有回答。
阿洛手上终于停下来, 他看向迦涅,她依然手撑着脸颊,眼睑半阖着,竟然像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装睡就是你的回答吗?”
银白的眼睫微动, 她淡然启眸, 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注视。
阿洛的发色深, 他的影子浮在在她金黄的虹膜上,对比鲜明得让他怔了一下。
“我没有理由回答你。”迦涅平静地说。她略微移动视线, 看向地上被他冷落的半成品探测器。
只是眼球稍有转动, 她的眼睛里立刻再无他的身影。
很正常, 他的倒影也好, 别的东西也好,终究都只是浮掠过她的视野,无法停驻,留不下多余的痕迹。
阿洛哑然。他也不再看她,熟练地两手各持一件细巧的工具,开始组装小道具的收尾工作。
但没过多久,他又突如其来地抛来一问:“伊利斯突然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也与传承的代价有关?”
迦涅这次沉默得更久。
就当阿洛以为她要将缄默贯彻到底的时候, 她才回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洛面露沉思之色, 她却直接起身:“快点。不然我先去镇长家了。”
他不仅没有加快动作,反而突然抬头, 愕然看着天空。
迦涅莫名其妙,循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
一只灰扑扑的铅色机械鸟盘旋了一周, 越过围墙, 朝着阿洛飞扑下来。
※
“老爷,下午茶——”
“我不下去了, 让太太和其他人自己吃。”
雷夫·费米在起居室烦躁地来回踱步,挥退了来询问他是否下楼吃点心的女仆。
等门小心翼翼地合拢,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面上闪过恼火的神色。他急忙一个箭步过去抓住门把手,想要抢着女仆没走远再增加新的吩咐。
但是门把手纹丝不动。
雷夫的手心有些黏糊,他立刻在裤子上擦了擦虚汗,重新试图开门。
还是一动不动。
门把手就好像突然焊死了,成为了结实木门的一部分。
雷夫吓得连退了两步,镜片后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房门,大气不敢出,等了几秒,他飞快地转头脑袋,在房间里看了一大圈。
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摊在窗边写字台上的信件……好像和刚刚有哪里不一样了。
雷夫瞳仁惊恐地扩张,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他的背后。
“啊!!”雷夫惊叫一声,朝旁边跳开。
他的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笨拙地绊到地毯,他当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也顾不上疼痛狼狈,手脚并用就要往窗口逃。
“唉,太不禁吓了。”
同一个声音又叹气。雷夫不敢回头看,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前爬,一边试图站起来。还没挪出一步,长袍衣角和一条腿就斜插进他的视野,将他的路挡住了。
然后,一个人就笑眯眯地俯身下来,抬手先替镇长先生正了正跌飞下鼻梁的银丝边眼镜。
“费米先生,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黑头发绿眼睛的英俊青年很友好地对他说。
是那个和通缉中的短头发女法师一伙的外乡人,从市政厅地牢离奇消失的家伙!
“你——!你……”雷夫抬高嗓门,“来人!”
“没用的,这间房间现在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没法发觉。不信你再试着叫两声,”阿洛适时停顿,给雷夫充分的呼喊求助时间,甚至笑笑地鼓励他,“再大声点,加油。”
雷夫嘶声喊了两句,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探头进来的仆人们却毫无反应。冷汗从后颈流进衣领深处,他明白这个黑发法师说的是真的。
之前命人把他扔进地牢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这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雷夫才意识到他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法师似乎不太一样。从他的体格到看似松弛的站姿,都透出明确的攻击性。
雷夫面色惨白地站直了,试图让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不那么矮小:“你想问什么?”
“先在行游商人那里看中烛台的人是谁?又是谁先提议使用烛台消除镇民痛苦的记忆?”
清脆却冷淡的女声在雷夫右后方响起。又是背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发抖得爆炸了,随即才发觉这嗓音颇为熟悉。
白发金瞳的年轻女士同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从他的视觉死角绕到他面前,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一点头:“又见面了,费米先生。”
“奥西尼小姐……”
“请回答我的问题,”迦涅·奥西尼顿了顿,看向一旁被镇长一番大逃亡动作踢翻的椅子,“你可以坐着说。”
雷夫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挪动。黑发碧眼的青年笑得一脸无害,但一想到他刚才是怎么捉弄他吓得半死,雷夫就对他又是恼恨又是惧怕。
相比之下,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迦涅,反而成了更让人安心的那一个了。
“我说,我说……”雷夫缩在长沙发远离两人的一侧,一边喘气一边组织语句,“烛台是伊莲买的,仪式也——”
他沉默了半拍,意识到之前他没有和迦涅说过烛台的仪式。
“你之前给奥西尼小姐的说法似乎有很多漏洞。我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在伊莲女士讲述的事情经过里,镇长先生你才是那个贪婪的坏人。”阿洛适时出声。
镇长立刻明白了状况,一咬牙承认了:“没错,之前我确实没有对奥西尼小姐说实话。毕竟……我身为镇长,主动惹来祸事,我不想让人知道。”
迦涅不为所动,再次重复问题:“所以,并不存在你看中烛台,伊莲女士抢先一步买下这回事?”
雷夫茫然地眨了眨眼,恼怒地叫了一声:“她说谎!”
见迦涅毫无反应,他有点讪讪的,继续说:“伊莲用那个烛台举行仪式,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知道我一直为怎么解决陈年旧事烦心,是她告诉我或许有方法。”
“麻烦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仪式。”
“每次都是晚餐会最后,伊莲女士会到餐厅边上的小房间里等着,让大家一个个进去。就像是在教堂里聆听忏悔一样,听大家祷告。我在外面偷偷看过,她每次都是拿起点着全新蜡烛的那个烛台,趁祈祷的人低头,让蜡烛光落到他们身上。然后……”
雷夫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恍惚的神色。
“他们就真的忘记了。挂记了十几年二十年的仇怨,就突然间不存在了。”
“这样的仪式一共举行了几次?”
“五次,”雷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第一次成功之后效果那么好,不止是晚餐,我还在祈祷日的下午茶时候叫人过来。同样请她举行了仪式。”
对不上。伊莲声称,烛台是在第四次仪式的时候被偷走了。
“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具体哪一天?”阿洛突然插口。
雷夫听到这个问题呆了呆,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第三次仪式之后,上上个祈祷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天前,磨坊主家的老头约瑟夫不见了。他疯疯癫癫的,整天往外乱跑,那个时候也没人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雷夫痛苦地将脸埋进了手掌,懊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事态不对劲。
迦涅继续发问:“我再确认一次,早在露露来甘泉镇、幽隐教堂当夜失窃之前,就已经有人失踪?”
雷夫伸出脖颈看她,讷讷地点头。
刚才伊莲说到烛台失窃后才有人消失,迦涅就察觉了这个出入。但两人说法的偏差不止这一个,她也就没有细究。但现在看起来,伊莲说谎的可能性更大。她看向阿洛。
“我偷听到的谈话里没有直接提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但很显然不是这几天内才有的事,”阿洛盯着雷夫,“后面几个人消失的日期,你都记得清楚吗?”
雷夫露出他宁可记不清楚的痛苦表情。
“约瑟夫不见之后四天,上周的祈祷日前夕,就又有人消失了,而且一下子是两个,是第一次接受仪式的艾尔兄妹。我那时候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谁知道又一次仪式之后,不见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仅仅是参加过仪式的人……”
他开始详细计数失踪的每一个人消失的时间。
从第二起失踪案开始,详细日期时间、他得到消息时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细节,雷夫都记得非常清楚。
“记得那么清楚?哪怕是重要事件,一般人也很难记起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阿洛抱臂,狐疑地盯住雷夫,语气中满是挖苦。
雷夫下意识抖了抖,急忙看向书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些事我都写下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天的日记,全都记住了。”
迦涅闻言默然踱步过去,视线在桌子上转了个圈,拿起皮质封面的小本子,从后往前翻了翻。她的阅读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抬起头,对阿洛点头。
阿洛这才放过了雷夫:“而就在那时候,露露·莱诺克斯来到了镇上?”
镇长搓了搓浮肿的脸,没有再试图隐瞒:“是。我知道她是法师,这种事如果去找别的神官只会引来麻烦,找法师解决再合适不过。我就请她过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莱诺克斯小姐听我说完,觉得伊莲女士的仪式很可疑。
“正好那天是祈祷日,我就请求她留在这里,藏起来悄悄观察仪式,找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把那个烛台掉包扣下来。”
雷夫说了那么多,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停顿了片刻。
但是眼前的两个法师显然都没有让他叫女仆沏茶的意思,他抿了抿嘴唇,只好继续说下去。
“莱诺克斯小姐成功了,伊莲在两个人祈祷的间隙调换蜡烛,短暂离开了房间,她用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方法,进去把烛台偷了出来,然后把我准备好的那个放在了原位。”
盗窃掉包到底发生在哪里?雷夫家中,还是幽隐教堂?
谜团又增加了一个。
“所以,那个烛台现在在你手里?”阿洛抬起眉毛。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雷夫一个劲摇头,局促地说,“偷过来的那个烛台就藏在那边书架第四排后面的暗格里。但是掉包过来的那个烛台,莱诺克斯女士学着伊莲的样子插上蜡烛,用我试了一下,没有效果。”
阿洛依言寻找,没过多久手里就多了一个用好几层布料包裹的烛台。
他拿出来看了看,评价:“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烛台。”
语毕他就将它递给迦涅。她闭上眼努力感受,却没能从烛台上感受到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
两人对视一眼。如果这个烛台真的就是露露在雷夫授意下掉包出来的,伊莲那里的问题就更大了。
可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迦涅皱眉:“你确定这就是那个有效果的烛台?掉包之前接受仪式的人没有异状?”
雷夫毅然决然地说:“有效果!我试探过,他们确实把很多事忘了。莱诺克斯小姐出手之前伊莲用的就是这个烛台,除非……伊莲动作更快,在那之前已经换了一个假的。”
“伊莲那个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没有,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带着掉包的那个烛台就回去了。莱诺克斯小姐说她会再去调查。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没人能离开甘泉镇了。然后我才听说,教堂有东西失窃了,伊莲为了困住盗贼把镇子封住了。”
“露露·莱诺克斯呢?”
“我……我不知道。”雷夫抹了一把脸。
“恶魔符号?”
“封镇之后突然冒出来的……”
迦涅索性从写字台上征用了纸笔,将目前为止雷夫和伊莲说辞不统一的地方逐个列出来:
是谁购买烛台?是谁提议举行仪式?
仪式的举行次数?
第一个失踪者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
掉包烛台的地点?掉包真的成功了?雷夫手里烛台的真假?
露露和伊莲真的战斗过?战斗地点在教堂?什么时候?
烛台现在到底在哪?
(下划线)为什么仪式还在进行?为什么还有人继续失踪?
(下划线)伊莲的目的是什么?
阿洛一手撑着桌角,站在迦涅身侧,看着她的字迹迅速填满了一整张纸。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出言补充:“还有露露的通缉令。”
说着他抬头,原本已经摸到门边、还想再次尝试开门的雷夫被抓个正着,顿时僵硬得不知道该把手臂往哪里摆放了。
阿洛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露出迷人的微笑:“露露·莱诺克斯的通缉令,还有对我和奥西尼小姐的抓捕,都麻烦一起解释一下。”
雷夫嘴唇开开阖阖,像渴水的鱼在挣扎。
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脸色灰败地答道:“莱诺克斯小姐失踪了,伊莲当众指认她是犯人,我……没法否认。”
“是没法当众坦白你请露露帮忙偷走烛台吧?因为那样你就必须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你害怕所有人知道,镇上人失踪很可能和你家举行的晚餐会有直接关系。
“反正露露已经失踪了,现成的替罪羊当然要推出来遛一遛,不是吗?”
阿洛每说一句,雷夫的表情就更加难看。
黑发碧眼的魔导师却没就此放过他,继续一问连着一问,步步逼近:“明知道伊莲那里可能有问题,为什么没有警告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去教堂祈祷?因为你害怕承担责任,怕伊莲把你们合作的事说出去,一旦那样,你这个好镇长的名望可就完啦,我说错了吗?”
“她威胁我!!”雷夫声嘶力竭地叫道。
阿洛狂风骤雨似的逼问这才停了一停。他冷眼看着雷夫,弯了弯唇角:“哦,伊莲女士怎么威胁你的?”
“镇子封锁之后我找过她,问她究竟是不是她做的,求她停下。可她只说,仪式开始了就没法停下了……”
雷夫头上的发油因为滚滚落下的汗水脱胶,发丝凌乱,眼中满是红血丝。
“她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一切就会很快结束,最多再有两三个人失踪。但如果我敢多说多做,下一个消失的就会是我、我的家人……”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外来法师出现,明明应该是你的救星,”阿洛朝窗外市政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镇民躁动不安把我抓起来还好解释,但之后你也没来和我说明情况,就打算让我在地牢里发霉。
“但同时,你又对奥西尼小姐说了一通夹杂着谎话的真话,暗示她去找伊莲的麻烦。”
他轻佻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想要听伊莲的话牵制住我们,还是想要阻止她?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可真让人看不透。”
“两边下注,既希望伊莲计划完成万事大吉,又希望外乡人能替你解决伊莲。和伊莲合作会输了道德,和我们合作可能输了性命。所以你选择什么都做一点,但也等于什么都没做。”迦涅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突然出声。
她的这番话口气徐缓温和,却让雷夫面如死灰,即便现在就躺进棺材里也毫不违和。
阿洛再次打开怀表盖确认时间。
啪,表盖阖上。他用话语冷酷地在雷夫的棺材盖上敲了一枚钉子:
“费米先生,我和奥西尼小姐原本可以用来解决事件的大半天时间,因为你浪费了。如果还有人继续失踪,那完全是你的责任。”
雷夫闻言一下子像是要喘不过气,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气吐气。
阿洛仍然没放过他:“我们原本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伙伴而来,没有义务和甘泉镇的各位共生死。如果阻止不了伊莲女士达成目的,我们也有办法离开这里。请放心,哪怕甘泉镇不复存在,费米先生你在这件事中的艰辛付出会传遍河谷,登上千塔城的报纸,让全玻瑞亚的人知道你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甘泉镇的镇长听到这里像是要窒息了,他蓦地扯开领结,身体佝偻下去,声音带上了哭腔:“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求您二位……求您二位阻止伊莲,救救甘泉镇!”
阿洛和迦涅交换了一个眼神。
迦涅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黑发青年收到讯号,语调仍旧刻薄、带着嘲讽的笑意:“费米先生,现在你的话我们可不敢轻易相信了。万一又有诈呢?至少得让我们看看你的诚意。”
雷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我还能怎么……”
迦涅凛然打断他:“再回答我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回答,露露·莱诺克斯到底在哪里?这一次你应该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答案。”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难以违抗的气势,雷夫下意识就依言看向银发法师颜色特殊的双眸。
在这双冰冷又平静的金瞳的注视下,他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重复数次后,他整个人像是抽掉了所有骨骼,瘫坐回沙发上,失色的嘴唇颓然吐出答句:
“是的,莱诺克斯小姐……她在我这里。”
第32章 诅咒-4
雷夫·费米担任甘泉镇镇长已经十五年有余, 对住宅进行过两次大规模改建。
尤其是厨房和仓储区域,六年前扩建一次,原本低矮的两层佣人生活区打通为一层,整日热气袅袅的厨房更加明亮洁净了, 镇长家的仆役们也住得更舒服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罕有人知的是, 镇长家在大改造之后, 内部依旧保留了一部分旧有建筑格局。于是房子里就多了不少从外部无从察觉的区域。
例如一些在夹在新旧墙体中的走道,又比如在鸟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房间。
迦涅和阿洛面前的就是那么一间不该存在的幽灵房间。
与其说是房间, 将它形容为是个稍深的长方形壁橱也丝毫不过分。天花板低得触手可及, 正对窄门的墙上有一扇可以忽略不计的方形小窗, 原本面朝后院的水井, 但用木板钉死了。
窗户下摊着一张床垫,几乎将屋子的空间全部填满了。
露露·莱诺克斯就躺在那里。
她还穿着便于隐秘行动的斗篷,兜帽下方露出半张脸,在酒红色的凌乱发丝衬托下苍白得病态。
阿洛踩着床垫侧逼仄的缝隙走过去,俯身在露露的鼻端和颈侧搭了搭手指,明显松了口气。
“伊莲封锁全镇的第二天晚上,巡逻的小伙子发现了外墙上的恶魔标记, 我赶过去之后, 在粮仓隐蔽的小角落里发现了莱诺克斯小姐。我把人支开, 偷偷把她背了回来,”雷夫站在门外, 越说越心虚,声音低了下去, “然后这两三天她一直在这里, 没有醒过……”
阿洛并不作答。他继续向前,贴到小窗前, 逐条叩击木板。
最下方的木板明显有些松动。
他双手抓住木板边缘,双臂连带着肩背用力,竟然硬生生连着钉子,把这块木板拔了下来!
雷夫见状顿时没了声音。再一看,小窗玻璃的底部涂抹着红褐色的古怪图案,他更是面现惊恐:“这是!”
却没人回答他。
床侧实在没空间再站第二个人,迦涅直接爬到了床垫上。她略微掀开露露的兜帽,仔细检查她的情况。
即便身边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露露也没有被惊醒。她闭着双眼,额角见汗,紧咬着牙关,像在昏迷中时刻不停地与看不见的敌人较量。
“阿洛。”迦涅忽然叫了一声。
阿洛原本在检查窗户上的标记,闻声转过头来,他明显怔了一下。
摘下了兜帽,露露身上的异状也彻底暴露在了两人眼前:
她酒红色的发间多了一对小小的黑色犄角,表面有浅浅的螺纹,与山羊角乍看相似,却又有本质上的不同。
古老画卷中的一部分恶魔族就拥有这种形态的犄角。
“她现在这样子,在身体层面非常接近神话物种。”迦涅轻声说着捧起露露的手。
露露的个头不高,她的手也比迦涅要小上一圈。她擅长幻术和环境魔法,平时也总是变一些有趣的小魔术,对自己的双手也向来精于保养。
但现在,露露食指拇指的指节和指腹满是伤痕。指节上的伤口小而浅,还有木刺嵌在肉里,指腹则赫然是咬出来的深痕。
迦涅小心碰了碰露露伤口鲜血凝结的地方。熟悉的灼热感瞬间击中她,一同袭来的还有强烈的冲动:
她想把露露立刻甩开,离她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迦涅深呼吸,克制住对恶魔魔法气息的本能反应。她抬头看向玻璃上深褐色的印迹,与阿洛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露露真的拥有恶魔魔法传承,并且因为未知的原因失控显露出恶魔的体征。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神话生物的每个吐息、每一寸血肉都充满了魔力。露露现在的状态比起人类,更加趋近恶魔,她的血也含有少量魔力。
迦涅和阿洛可以想象出这间房中发生过的事:
被困在这里的露露短暂清醒过,她的状况非常糟糕,不足以脱困,或许连坐起身都要耗费浑身的力气。最后她只能靠在墙上,艰难地将手指探进封窗的木板后,用自己的血在玻璃上画了传讯的符号。
那魔力讯号极为微弱。阿洛放出的机械鸟众多,仅有其中的一只在巡回的第二日偶然捕捉到了,立刻返回主人身边报信。
由机械鸟带路,两人立刻从粮仓赶到镇长家附近。然而由于建筑物内外结构不同,两人找不到露露遗留的标记。
于是就有了直闯雷夫起居室、直接击溃他心理防线的事。
“莱诺克斯小姐……是恶魔之子吗?”雷夫鼓起勇气问。他显然之前已经发现了露露身上的异状。
阿洛面无表情地扫了镇长一眼。雷夫立刻闭嘴了。
“准备让露露休息的新房间,正常的、符合大众定义的房间。怎么和仆人解释你自己想。不要想着逃跑,我已经在你身上放了监视的小东西。如果你打算趁机向伊莲投诚,或是有任何小动作——”
阿洛适时停下,向雷夫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雷夫抖抖索索地离开了。
迦涅刚刚一直将手掌搭在露露额心,闭着眼睛感受对方体内魔力的波动。这时她终于睁开眼,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在他面前,你倒是很有魔导师的气派。”
阿洛耸耸肩,命令雷夫时身上的凌厉威压瞬间就消失了。
“你真的有可以实时监视他举动的装置?”
“没有,我骗他的。”
迦涅对相信了这家伙一秒的自己大感无语。
“如果镇长先生离开我们超过一定半径,差不多就是这座宅子走到头的距离,他身上的糖果炸弹就会爆炸,那漂亮的彩色烟雾足够让我们发现不对了,”阿洛没有多解释自己层出不穷的小手段,询问道,“露露情况怎么样?”
“她的魔力基盘其实还是和我们一样,无法连通灵性之海,但她现在的身体形态已经不受控制,无视她的意愿维持这种形态,疯狂耗费她体内储存的魔力。”
阿洛安静地听着,没有问迦涅什么时候猛补了这种偏门魔法医疗知识。
“等露露体内的魔力用完了,就会开始透支生命,所以必须立刻补充灵性。”迦涅摸出了一瓶强力灵性药水,正在与瓶口封蜡搏斗,抬头一看,阿洛虽然看着她,但绿眼睛有些失焦,明显走神了。
她顿时没好气起来:“喂,帮忙。”
两人配合着给露露灌了灵性药水。
“转身,站到门口去,我再检查一下露露身上别的地方。”
除了手上的伤口,露露肩膀和腰腹还有多道被光暗法术灼烧的伤痕,大约是在与伊莲的战斗中留下的。神官留下的伤口治疗起来十分棘手,普通的治愈药水根本无效,需要专门调配药剂,配合着魔法一同修复。
迦涅正在整理露露的衣服,红发法师低吟了一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露露上挑的猫眼此刻隐隐发红,虹膜还是原本的灰色,但瞳仁缩得极小,几乎成了一条水滴形的线。
鲜明的寒意在与露露对视的那刻蹿上后颈,迦涅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扶住墙面才没跌倒,却撞到了阿洛的后背。
阿洛听到动静立刻回头,手臂一张就把迦涅拽到了自己背后,随后与她一起退到了小房间门外。
露露僵硬地坐起身,呼吸急促,竖瞳形态的眼睛朝着两人的方向来回挪动。半晌,她才放松了些微,抓住自己的胸口喘着气:“真的是你们……?”
“露露?”阿洛试探地呼唤。
“我现在……这样子,大概吓到二位了。”露露抬手碰了碰发间初具规模的犄角,虚弱地抱紧了双臂,尽可能靠着墙坐直了。
阿洛和迦涅都谨慎地没有靠近,但也没有表露出敌意。
露露见状反而有些欣慰。她似乎更怕他们离自己太近。随着灵性药水起效,她的脸色比刚才好转了许多,神智也彻底清醒。她快速打量四周:“这里的事,你们知道多少了?”
迦涅率先发问:“雷夫·费米请你掉包偷走神官伊莲的烛台,但到雷夫手里的烛台失去了效果。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
露露像是敬佩她一下子直奔重点,笑了笑:“我偷走的就是伊莲用的那个烛台,我很有自信。说来惭愧……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手的。
“那天晚上我又潜入教堂,原本只是想寻找那个烛台,结果正撞见那位伊莲女士在墓园准备魔法阵封锁甘泉镇。”
“然后你们就打起来了?”
露露扶着墙站起来,闻言叹了口气,抱怨似地说:“我最讨厌和人打了,如果能躲我怎么会打?是我想逃出镇报信,她却一副要灭口的架势,直接冲了过来。”
也就是说,四天前,伊莲在晚餐会时察觉了雷夫请来帮手,于是立刻采取行动。
对甘泉镇的封锁从一开始就针对的是外来者露露,防止她出去报信、阻碍伊莲完成她想做的事。
露露伸手按着身上圣痕的位置苦笑:“不愧是前引路人,只凭幻术根本逃不掉,压制得我连报信的法术都用不出来。为了活命,我只能用上了一些……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的法术。”
迦涅和阿洛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追问下去。
露露却不打算避讳,她的语调称得上愉快:“我受伤不轻,还成了这鬼样子,但也没让她好过,还等来了救兵。现在伊莲很难走出幽隐教堂的地界吧?我的恶魔之眼位置都不是随便选的,两边夹击盯着,她没法离开教堂胡来,否则身上的诅咒就会进一步恶化。”
镇上的那两个恶魔之眼标记竟然出自善意,是对伊莲的震慑和钳制。
“那之后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昏倒之后倒霉地被镇长捡回来,他不敢杀我,不敢把我交给伊莲,却也不敢放我出去。现在镇上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露露竭尽全力,以为限制住伊莲的行动就能缓解局面,但是……
迦涅为难地斟酌着词句,阿洛却已经开口了:“伊莲困在教堂的这段时间,依然有人失踪,所有人影子的问题也在扩大。”
露露一愣,原本轻松释然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既然伊莲是在墓园发动魔法阵的,阵眼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无论伊莲想干什么,只要能解开封锁,对上引路人我也不会输,”迦涅看了阿洛一眼,“来不及等你的探测装置回来报信了,必须尽快去墓园看一看,你最好再做一个道具带着。”
之前失踪的人都是在夜里出事的,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只要找到潜入机会,她可以慢慢地在墓园里搜查。让阿洛临时再制作一个小道具辅助也不是问题。
阿洛想了想说:“你的那件宝物在幽隐教会的地盘上不起作用。伊莲会立刻发现,得有人牵制住她。”
“你一个人去找她会有点可疑,她会立刻怀疑我是不是另有计划。那么干脆让费米先生发挥一下作用。比如带上那个烛台主动去祈求原谅。”
阿洛闻言,眼睛骤然急促闪烁起来。
他侧着头自言自语:“等等,现在我们讨论的前提是,无论费米这里的烛台是不是伊莲当初用的那个,伊莲都有办法让异常继续,达成她未知的目的。
“伊莲并不知道露露就在费米这里,她不怕我们从露露这里得知真相很正常,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编了一个故事让我们帮她寻找被偷走的烛台?”
迦涅和露露闻言都怔了一怔。
迦涅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接受了她的请托,我们肯定会先向镇长求证,她却好像根本不怕我们得知事情的另一种经由。只要费米先生拿出那个偷来的烛台,他的说法就会变得更加可信,我们就会再次怀疑上她。伊莲很缜密,她不应该料不到。但为什么?”
一拍心跳长短的寂静。
两人视线相碰,异口同声:
“她在拖延时间!”
“她需要的是时间。”
与此同时,狭窄的过道尽头陡然传来咚咚的疾跑声。
“不好了,”雷夫喘着气跑来,“伊莲打开了教堂门,在台阶上举行大祈祷仪式祈求帷幕女士的垂怜,只一会儿就聚集了好多人,我根本拦不住!”
雷夫在前面带路,迦涅和阿洛紧随其后,穿好斗篷的露露跟在最后,一行人冲进底楼的大会客厅。
正对广场的窗边已经站了一排的人,镇长夫人,费米家的孩子,男仆女仆。
他们全都呆呆地望着窗外,头仰起来,看向广场上方的天空。
秋日午后的太阳悬在高处,白色的光焰剧烈炽烈地点燃了整片天幕。又或者说,清洗着天空。
这个季节天空浓烈深邃的蓝宛如劣质水彩涂料浸入流水,倏地褪去了,云朵也被冲走。
苍白得刺目的天空之上,只剩一轮漆黑的太阳。
太阳在小镇的幽隐教堂高高的尖塔正上方。
有光就有阴影,塔楼和教堂的影子遮蔽住台阶,向外继续延展,在广场上切割出一个黑色的三角。
白袍的神官站在台阶顶端,手里托着一个银质烛台,身后身周摆放着、点燃着一圈形状大小各异的烛台。
最早来到教堂外的镇民惊愕又几近痴迷地看着陡然降临的不可思议图景。
不知道是谁率先垂下头,台阶下的众人开始祈祷,就像站在轻纱遮蔽的祭台前对着帷幕女士祈祷那样,谦卑地压低脖颈,赞美降临的神迹,感谢祂的注视。
只有站得更远的人——比如在镇长家会客厅窗边的人才能看到,塔尖落在广场石板地面上的阴影正在缓慢却明确地扩张。
三角形的影子宛若生长中的尖芽,朝前、朝广场中心推进,头部逐渐摆脱尖细的轮廓,横向舒展,露出真正的轮廓。
两侧线条还有些歪斜,但已经初具规模,浑然就是一扇成型中的大门。
“影之国。”一片屏息凝气的死寂之中,露露的低语分外地清晰。
伊莲正在开启通往影之国的门。
怎么做到的?为了什么?
这些疑问在此刻都毫无意义。
“门还没完全成型,来得及!”阿洛一声低喝,语速极快地吩咐,“镇长,如果你希望甘泉镇见到明天的太阳,下跪胡搅蛮缠、动用你在镇民中的人望,手段无所谓,疏散所有人,让他们立刻离开广场!”
雷夫脸色惨白地让家人去地下室避难,在家门口来回犹豫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阿洛没空留意镇长内心的挣扎,他已经转向露露。不等阿洛说话,她就干脆利落地往下一扯斗篷兜帽:“我现在就可以,伊莲要维持仪式,对付起来没那么困难。”
迦涅却抢先说道:“不,你去把伊莲之前布置魔法阵的那片墓园毁掉。如果那之后封锁还没解开,就继续找阵眼。”
露露怔然看着这个和她并不算熟悉的队长:“由我来……可以吗?”
阿洛同样惊讶,他从储物袋里掏东西的动作都不由停了半拍。
“现在只有你能调用少许魔力,我也相信你比我更擅长处理环境魔法。顶尖环境魔法专家,你的履历上是这么写的。”迦涅平静地说着。
“那就交给我吧,队长。”露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阿洛不多话,配合地将几瓶灵性药水,还有两个看着就很可疑的金属方块交给露露。那是以魔石为燃料核心的爆|炸|物。
露露拿了东西转身就走,不多废话一句。她穿进镇长宅第走廊的阴暗处就不见了。
“所以在露露成功之前,接下来就要靠我们两个了。”阿洛吹了个口哨,表情漫不经心的,低头检查火枪装填情况时却认真极了。
这把武器原本在进镇的时候被雷夫没收,现在理所当然回到了他的手里。
阿洛拔出了武器,迦涅自然不会空手。她在魔法储物袋里抓住了一样东西,倏地向外拉。
随着她的手臂上扬,一道灿烂的金色辉光划过两人之间,璀璨的光尘散逸,点亮了门厅。
她的手里多了柄半人高的短矛,通体盘旋镌刻着细密的龙魔法符号,白色矛身,白色矛头,只有矛头的尖端染了一抹流动的金黄。
——晨息。
奥西尼家先祖在征战中使用过的战矛,附有强大的光暗魔法符文,经常出现在魔法史刊物‘玻瑞亚现存最古老的十大法杖’之类的名单之上。
晨息非常适合施展包括光暗魔法的龙魔法,但同样能够作为纯粹的矛使用。迦涅左右转动腕部,适应了一下这件家族宝物的手感。
阿洛清点完身上的魔弹,一手按上镇长宅第的正门。
他侧眸看向迦涅,绿眼睛亮得惊心动魄:“准备好了吗?”
迦涅嗤笑,高高抬起下巴:“当然。”
第33章 黑雨-1
塔尖的阴影已经成长到有广场半径大小。
漆黑日轮与苍白天幕相互掩映之下, 以甘泉镇广场为中心,一股异质的轻快气氛却不断发酵。
广场边缘,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站在那里。她臂弯挎着草编篮,戴着非正式的小礼帽, 大概是在去拜访亲朋的路上经过了镇中心。
她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 因为天空之上的异象驻足, 愣愣地抬头。
妇人的五官恰好被帽檐的阴影遮蔽,下半张脸倒是清晰可见——略厚的玫瑰色嘴唇不知所措地嘟着, 过了两秒, 突然朝两边高高上翘, 弯成一个喜悦的、牙齿整齐的笑容。
在她的十几步外, 甘泉镇主街路边站着个中年人,看打扮像是镇外的农户。
他手拿金黄的草帽按在胸口,肤色略黑的脸庞朝向天空上的黑日。他的嘴角同样咧着,目光虚无,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但这完全不妨碍他露出大大的快乐笑容。
民居门口台阶上坐着的老婆婆,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 手里拈着烟斗的三两老者, 从面包店里探头出来的年轻人……
甘泉镇所有人原本因为连环失踪案和恶魔紧绷着的那根弦不仅仅是松了, 它完全消失了。
沐浴在黑色阳光下的人逐渐忘记了恐惧和忧虑,每个人, 所有人,遵从无声的号令抬头, 看着黑白颠倒的天空。
而后整齐划一地, 甘泉镇的居民们纷纷露出仿佛不知忧虑苦楚为何物,灿烂、饱含喜悦、却也让人汗毛倒竖的笑容。
在镇民的脚下身后, 他们的影子扭动抽搐起来。
原本呈现出人形的影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拽住又拉又搓,成了一条条面团似的柔软手臂,长短粗细不一,末端不断消散着,一边仍旧义无反顾地向着广场中那扇阴暗的门扉探去。
“都回去!回屋里去!!紧急疏散,这是镇长的命令!”雷夫站在自家门前的荫蔽里,声嘶力竭地大吼。
有茫然的面孔循声朝他转过来,但是一动不动。
雷夫绝望地意识到只靠自己的指挥,没人会理睬他了。而这都是因为他之前犹豫不决,让站在广场另一头的伊莲成功进入了仪式的最后阶段。
平日里他背着手随随便便就能跨越的小镇广场现在显得那么大、那么可怕。
教堂前的那道诡异门扉是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障碍。要接近伊莲,就必须越过仿佛在颤动着要打开的那一大片阴影。
这不是他能做的事情。雷夫试图冷静地做出判断。那两个法师让他做的,是尽可能疏散镇民。他现在有个还算良好的起点,因为镇长家门前有气派的回廊,暂时不会直接被日光照到。
雷夫真的很不想离开这安全区,但他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只会微笑的白痴,他就浑身都在发抖。
但他终于还是飞扑出去了。
砰!雷夫的身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以他为中心升腾出一团糖果色的浓稠烟雾,暂时挡住了又黑又白的阳光。
他愣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扯住台阶下离他最近的一对夫妇就往后退:“进去!都动起来!”
被他扯到门廊阴影里的药剂师夫妇转过头看他,并不挣扎,只是困惑地、微微笑着看着他。
雷夫·费米现在确实称得上是一道滑稽的风景线。烟粉色和天蓝色的糖絮铺了他满头满脸,随着额头冷汗融化了,化作糖浆黏在他的脸上。
与这对夫妇正面相对,雷夫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望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丁点的恶意,只有藏不住的同情和怜悯。他们似乎觉得雷夫这样大喊大叫地失态、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很不体面,但因为他们素日相熟,所以不好直接说出来。
在他们眼里,雷夫才是疯癫的那个。
但随即,他们像是突然间清醒了过来,语无伦次地倒退,后背直接贴到了宅邸外墙上。
“都进去,进我家里,不,巴德,你跟着我来。”自从二十二岁第一次竞选镇议员,雷夫·费米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振奋了。他抄起门廊下的所有雨伞,将其中一把塞进了面前的药剂师手里。
“他有哮喘,跑不快,我来,”药剂师的妻子苍白着脸从丈夫手里拿过了伞。
迦涅和阿洛推开门到廊下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有许多雨伞遮阳伞匆忙地移动,连拉带扯地把失去判断力的居民带进遮阴处。
然而即便有伞面遮挡,他们的影子还是不可避免地从伞下探出了些微,那些部分很快如同风华的砂石,渐渐消散。就连那些伞的影子,也逐渐遭到侵蚀,很快就需要更换别的遮蔽物。
建筑物的影子同理,真正安全的只有地下室之类完全避光的地方。在雷夫的指挥下,全镇人避难肯定还需要更多时间,好在广场上已经几乎没人了。
这就够了。
阿洛没有再关心雷夫那边的状况,二话不说,抬手向天空投掷出一样东西,同时抬枪就射。
受击的魔弹炸开,立刻制造出一片逼真的云,压在两人前进的方向上方。但影之国的大门对所有阴影来者不拒,云朵的影子就像烈阳烘烤下的水晕,一点点地朝内洇开了。
与此同时,迦涅已经冲下台阶。她踩着云的影子,直朝阴影大门。
“门一般怎么封印?”她一边跑一边扬声问。
不知道怎么封印就冲最前面?阿洛呆了呆,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像是察觉了他的无语,迦涅忍不住骂:“不同的门有不同的封印办法,谁让你只会写这种含糊其辞的废话!”
而且先不说银斗篷的事件报告经常写得语焉不详糊弄凑数,现存的那些事件档案装满了据点的好几间房间,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
嘭,嘭,迦涅的行进路线上方又裂开两朵厚云,恰好补上了第一朵云消散时的空档。
阿洛有些恼火的喊声与更多雨云一起后追过来:“现在只能学习引路人的优良传统了。”
“哦,全都炸光是吧?”迦涅笑了。她距离成长中的门扉已经只有两步了。
离这扇门越近,阴冷的不祥气息就愈加浓重。这阴森的气息远远比最凛冽的冬日更冷,渗入皮肤下钻进身体每个角落,立刻叫嚣着骚动着要冻结血液。这异质的魔力波动正在散逸,压迫着靠近的每个人,仿佛在提前宣告主权——
这里即将成为阴影统治的国度!
迦涅咬牙,不让前进的步子有丝毫虚浮。只看她的背影,根本看不出她被压制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倏地昂头,隔着空中若有似无攒动的黑影看向幽隐教堂方向。
伊莲也正望着她。
那一席在风中狂舞的圣职者白袍像是准备起飞的羽翼,她脸上却是一动不动的平静。即便迦涅和阿洛带着明显的敌意靠近,伊莲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目前为止,伊莲根本没有出手阻止两人靠近。她认为没有必要。
她使用的禁锢大阵禁止的只有人类使用魔法,用仪式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符合玻瑞亚对于生命的定义,当然不受束缚。
于是,这门扉能够畅快地调用这片土地蕴藏的灵性,不断充实自己、突破不同世界之间的屏障。
再强大的传承、再出众的资质,任何一个法师在进入甘泉镇的那刻于她就只会是无伤大雅的麻烦,而非阻碍。
“哼。”迦涅读懂了对方从容姿态中的轻蔑,心中有些冒火。伊莲确实是个狡猾老辣的对手,但那又怎么样?
她在门扉边缘停下,挥出晨曦短矛,利落地在地上一划。
无声的嗡鸣,一道闪烁着澄净光辉的界线以她的动作为中心,两侧延展,霎时横贯整个广场。
虚幻地蠕动的阴影之门竟然十分忌惮似地,在接触这条光线之前停下了。
迦涅轻笑,左右错步,抬手又挥舞两下。两道光线从侧边亮起,同样拘束住了阴影之门,让它无法继续扩大。
越古老、越趋近玻瑞亚最初的神秘力量就越强大。大灾变年代流传下来的法杖根本不需要持有者注入魔力,仅仅是存在于这里,就能施展出相当强力的法术!
“不愧是传家的宝物,”伊莲却不显得慌乱,“这样大的门也就足够了。”
停止扩张的阴影大门开始另一种‘成长’:原本还有些模糊的门柱和门扉越来越清晰,就连门上的符号,还有双开门扉中间的缝隙也宛若一幅逐渐细化的画作,在眼前趋近完成。
咚。
一个金属方块突然掉落在门中央。
“伊莲女士,你好像忘了我也在啊。”阿洛话音未落,那金属块就爆发出炽烈的光焰。
轰,强劲的风压扩散,神圣的白色火焰落地,兴奋地摇曳着,啃噬起周遭的阴影。
——光属性的魔法爆弹,受到剧烈碰撞就会自动燃爆。
通往影之国的门扉在近距离的光攻击下,颤颤巍巍地晃出重影,受到了一定伤害。但是只有瞬息,这些光焰就逐渐暗淡,濒于泯灭。
“别发呆,管住这扇门。”阿洛毫不客气地下令。
“不用你说!”迦涅不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矛尾在地面重重一敲。
晨曦般光彩流转的波动以短矛为中心扩散,撞上前方的阴影。这波纹同样很快消散了,被光打散的阴影立刻重新凝结,但来自晨息的下一次冲击已经到了。
一次次冲击,迦涅用晨息暂时遏制住大门成型。
她身侧的阿洛一击得手之后,动作连贯不停。他熟练地切换弹夹,抬起足有成人手臂长的火枪,再次在头顶上方制造出一朵新的云。
咔嚓,子弹转到下一发,普通子弹。
下个目标伊莲,扣动扳机。
子弹嗖地激射而出,却在触碰到伊莲之前撞上朦胧的壁障,改换方向坠落在地——台阶也是幽隐教会的地界,身为神官的伊莲只要站在那里就会受到庇护。
针对伊莲的普通攻势都会被化解,而教堂这种设施会有的防护魔法,不靠强力的魔法攻击根本无法突破!
阿洛不为所动,扬臂向前就抛出又一颗魔弹。
枪口挪动瞄准,呯!
蓬松的灰白云朵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方炸开。竟然又是枚云朵弹。
伊莲这次都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了看,疑心他是不是扔错了武器。她的脸色随即微微一变。
那朵云发出轻柔的雷鸣,先是淅淅沥沥的细雨,顷刻之间,在教堂上方降下了一场局部大雨。
确实仍然是云朵弹,但是造出的是积雨云!
无害的雨水倾泻而下,轻松地穿过防护壁,浇灭了伊莲手中的蜡烛,也让她身周的所有烛台都湿透熄灭了。
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个烛台才是漂流物,那就全都熄灭了再说!
然而阿洛得意的笑容还没扩大就僵住了。地上的门扉并未因为烛台集体熄灭有任何变化,迦涅手中的战矛一波又一波的光送出去,但也只是勉强阻止它打开。
“那扇门的门缝好像变清楚了。”迦涅咬牙切齿地说。
阿洛不说话,抬枪一通连射,将伊莲身侧的烛台全都打得翻滚下台阶。影之国的大门却还是缓慢地、不可阻止地变得更加鲜明了些微。
组成召唤仪式的关键物品如果被损毁,甚至只是移动,都应该影响仪式的效果。
阿洛盯住伊莲手中的那个烛台。它熄灭了,但是因为被她拿在手里,同样受到教堂防护壁的保护。
伊莲读懂了他的疑惑,只是微微加深了笑容,一句话都没说。多说一句都可能成为线索。这种时候,她的谨慎沉稳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烛台还能在哪里?身后?教堂里面?”迦涅明显感知到晨息的攻势开始削弱。或者说,是影之国大门的气息增强了,原本能抵达门板中心的光波现在到四分之一的位置就消散了。
“要炸毁教堂可不容易,”阿洛一边继续制造云朵遮挡两人,顺手丢了两个光魔弹到门上,一边低声将思考过程念出来,“失踪的人还有影子都是祭品,精心选择的土地位置,关键的媒介物品,这明明是很标准的召唤仪式。伊莲站在日光下,但影子没有受影响,她无疑是召唤的发起人。而关键媒介不可能离召唤中心太远。如果那件漂流物在教堂更深处,门就不应该在这里打开。”
分心听着阿洛自言自语,迦涅扬声对伊莲道:“为什么要打开影之国的门?”
“发现可能阻止不了我才问我为什么,是想要说服我吗?还是拖住我,给沙亚阁下思考的时间?”伊莲轻轻摇头,“我为什么想要去影之国对你们不重要。你们想要阻止我,我不会让你们阻止我,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不,这会决定我是否就此收手。”迦涅清声道。
阿洛的声音停了半拍,仿佛不可置信。伊莲也讶异地盯住她看了好几秒。
“如果你打算让整个甘泉镇沦为影之国的一部分,让所有人被吞没,那我当然要阻止你。因为我不想一起成为牺牲品。但你似乎并不在乎这扇门的大小,你刚才又说你只是想要去影之国。”迦涅对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感到不可思议,停了停才继续。
“如果你只是一个想要去影之国的疯子,只要你的理由足够充足,我没必要继续和你耗下去,”迦涅抬眼看了看头顶不断消散又聚拢的云,“沙亚阁下的神奇小发明也不是无穷无尽的。继续僵持下去,我们迟早也会暴露在这日光下。而假如我这里停手,这扇门也能快点彻底打开。作为条件,你要让我们平安离开。”
“你在想什么?”阿洛低声问,紧绷的声音里隐含怒气。
迦涅没理他,自顾自继续和伊莲交涉:“你怀疑我们有后援,对,我们确实在等后援,露露·莱诺克斯小姐你还记得吧?她随时可能给你致命一击。所以伊莲女士,你拥有的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但莱诺克斯小姐毕竟受伤了,即便她及时赶到,我对战局也并不那么乐观,所以我愿意趁现在双方都还有筹码,和你做一个交换。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
“迦涅·奥西尼!”阿洛好像真的动怒了,引燃又一枚光魔弹的同时,作势要夺走晨息战矛,防止她真的撒手不干了。
迦涅错身闪开,冷冷地迎着他的视线瞪回去:“在局势可控的时候适时收手,比逞英雄更加明智。”
阿洛动作更快,精准地抓住了矛身,带着它在地上又是一记叩击。迦涅双手紧抓着短矛不放手,甚至上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趁着这通忙乱的动作,她的拇指穿进阿洛的虎口,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掌心。
阿洛眨了眨眼睛,动作不停,刚才还怒涛翻涌的绿眼睛却平静了下来。
伊莲沉默地看着两人狼狈地抢夺晨息战矛,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临阵起了内讧。
“要找回我成为引路人时遗失的记忆,我只能去影之国。”她突然说道。
阿洛抢先开口,辛辣的词句如疾风骤雨:“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就要让十个无辜镇民消失,还有那么多人失去记忆?你要是真的想静悄悄地去影之国,在教堂后花园想办法开个门,悄无声息地消失,相信我,没人会介意!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人成为你的祭品?”
在惹人不快方面阿洛天赋异禀,伊莲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忍住辩驳:“那十个人不在,甘泉镇会更加安宁。”
“突然在广场上发动仪式,夺走那么多人的影子,也是你好心好意咯?”阿洛嗤地摇头,继续摸出魔弹引爆射击。
迦涅替伊莲找了个借口:“或许这个仪式的规模没有那么可控,要开启就必然会造成一些伤害。”
伊莲默认了这个说法:“如果你们没有过来阻拦,我进入门后仪式就会中断。”
阿洛大笑出声:“你确定?那么多年的引路人是白当了吗?门开了之后,你人也走了,只管开门不管关门而已。”
伊莲直接无视他,沉声道:“奥西尼小姐,你不阻止他继续纠缠我,我就认为你并没有多少交易的诚意。”
迦涅淡然以对:“是吗?真遗憾。”
伊莲狐疑地眯了眯眼睛。迦涅和阿洛这个时候齐齐看向了她身后,她悚然一惊,立刻跟着转身。
轰——!
明亮的火光将幽隐教堂的尖塔照得雪亮,烟气从教堂后直冲苍白的天空。
伊莲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她说了什么,但声音被爆破的连续轰鸣掩盖。而后是一声轻却直抵所有人耳中的脆响。
有如水泡碎裂的细微响动,但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引发质的改变。
灵性涌入在场三人断绝补给已久的魔力基盘。
甘泉镇的封锁解除了。露露成功了!
伊莲反应极快,俯身双手触地,口中念诵起陌生的语言,原本处于僵持状态的阴影门扉随着魔力注入,以灵性之海封闭时不可能的速度,开始突入现实。
同一瞬间,迦涅和阿洛两人的站位更换。
阿洛在前,手中武器疯狂开火,注入了魔力的各式魔弹爆发出正常情况下应有的威力,疯狂轰击着伊莲身上、还有整座教堂的防护壁。
魔法武器轰击出的烟尘之中,迦涅后退半步,手中的晨息短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澄澈光芒。
阿洛打出的最后一朵云已经消散了,但是没有关系,在更强的光芒近距离无死角地照射下,他们的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对魔力的封锁解除了,剩下就是实力的正面比拼,语言交锋完全没有意义,双方魔力都高速运转到极致,只看是谁更快一步!
伊莲口中念诵咒语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缓慢开启的门扉。吟唱状态下的法师往往是最脆弱的,但是这位退役领路人竟然还能分出一部分魔力保护自己,任由爆裂的火花激射在身上,她始终毫发无伤。
迦涅也在吟唱,龙语引发周围空气的质变,她的身周旋起强盛的风涡,越来越快,硬生生扫开了硝烟和纷飞的石屑,掠过地上的影之国大门,那门扉竟然像是狂风中的树影,微微歪斜了一下。
伊莲见状表情微微扭曲,但口中的咒语不停。可因为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阿洛的狂轰乱炸,她施术的速度终究慢了那么些微。
“拖延时间这招非常好用,谢谢你给我们上了一课。”迦涅轻声说。
伊莲很可能听不到,但无所谓。
迦涅已经率先完成了吟唱,她两腿前后分开半步站稳,抬手举起晨息战矛,一个标准的战士姿势,仿佛要将它投掷出去。
一柄与晨息外观完全相同,却足足有一人半长的战矛随着她的动作现形,停在了她的上方。
雾白,嫩黄,浅橙,淡青紫,柔和的光相互交织,像一尾尾嬉戏的光鱼,绕着战矛流转,最后停在了矛头尖端。
这才是晨息战矛本来的用法,高速空想出矛型巨武器。
迦涅的目光掠过伊莲,不做任何停留,越过幽隐教堂的尖塔,继续上移。
召唤影之国大门仪式的谜底其实一直在他们眼前。伊莲无法控制仪式伤害到整座小镇,因为仪式关键环节的性质决定了规模。
有光才有影,要吞噬影子就必须制造光,光照的源头才是仪式的真正关键。
巨大的光之战矛坚定地昂头,指向尖塔顶悬停的漆黑圆盘,锁定,飞射。
目标:击坠漆黑的太阳!
第34章 黑雨-2
光辉流转的战矛划出笔直的彗尾, 一头扎进漆黑的日轮。
那轮虚伪的太阳战斗宛如水中的倒影,因为水波摇荡震出了重影。几乎同时,地面上的影之国大门也剧烈震颤,一瞬间失去了方方正正的面貌。
晨息的攻击有效!
但是黑色的太阳并未因为这强悍的一击消散。彻底溃散还需要时间。宛若没有五官的野兽, 它向内塌缩的同时垂死挣扎着, 拼命咬住光矛, 阻止巨武器彻底贯穿它。
钉住日轮的巨大光矛不稳地抖动,晨息也开始剧烈震颤, 几乎要握不住。迦涅咬牙用力, 才没有让武器从手中挣脱。
阿洛在更换弹匣的间隙分神略一回头:“要帮忙吗?”
一滴冷汗从迦涅的额头滑落, 每个词语她几乎都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可以!管好你那边!”
阿洛的火力压制就没停过。
哪怕是幽隐教会的防护壁在他的各种魔弹连续轰击下也无法幸免。教堂正门的和台阶已经变成一堆废石块, 根本看不出原样。
但伊莲跪在影之国大门边缘。她应当是调用了幽隐教会各种防护魔法,收回对环境的回护,将法术的效果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即便如此,她身上一层薄膜般的防护壁仍然在危险地闪烁个不停。
这是防护壁无力支撑的征兆,她正在注入海量魔力,修补迦涅和阿洛联手对影之国大门造成的伤害,同时还要护住自己的躯体, 耗费的魔力量只是想想就令人害怕。
迦涅发动攻击的那瞬, 伊莲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又吐出了一段短而邪异的咒文。
她脚边属于自己的影子快速地变短变小, 她的表情也一瞬间变得呆板茫然,可她输入魔力的动作没有停下。
天空之上的黑色太阳犹如一颗注入了生命的濒危心脏, 用力跳动了一下。迦涅明显感觉到那即将被刺破的靶子突然又变厚实了那么一点。
伊莲献上了自己的影子!
阴影门扉的规模也在眨眼间缩减,此前仿佛要侵吞整个广场的气势荡然无存, 现在的影之国大门比教堂本来的正门还要矮上一半, 镇长家旧厨房的佣人门可能还要比它更高大一些。
它还在继续一点点地变小。
但伊莲用质换取量,这小小的门也足够一个人通过了。
战斗中的时间流速仿佛放慢。双方两次攻防转换其实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晨息击中黑色太阳的第二个呼吸, 那扇来自侏儒国似地幽暗大门终于还是完成了,伴随着难以言述的絮絮细语声,表面缠绕着暗色图样的门扉朝外打开了。
扑通。
所有人在那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是对异界降临的本能反应。
伊莲的影子已经只剩巴掌大的一团,怯生生地缩在她的衣袍下方。因为燃烧掉了几乎所有的痛苦、悲伤和负面欲望,她无法自控地微笑着。
但她似乎仍旧记得自己现在想要干什么,或许那是她现在仅存的念头了。
她痴迷地看着开启的影之国大门,身体前倾,作势要跳进去。
“休想!!”一声厉喝,小巧的身影穿过烟尘向伊莲扑了过去。从墓园返回的露露加入了战场。她朝伊莲掠近,口中吐出一声非人的尖啸。
伊莲喜悦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
恶咒发动!
她受伤的那条手臂不受控地离开地面,被细细的丝线操纵一般,向上弯折出不可能的角度,咔嚓,骨骼断裂,那看不见的线却仍旧牵引着她的身体,要让她站起来,阻止她纵身跳进敞开的门扉。
搅动躯体和精神的痛楚让魔力输送短暂断流。只有半拍,但足够致命。
然而引路人的战斗本能刻入了躯体,伊莲身体一歪,身上的防护壁如玻璃般碎裂。
血花飞溅,不曾停歇的弹雨瞬间在她的肩头轰出了窟窿,那条受恶咒控制的臂膀也一下子飞了出去。
伊莲断臂的身体因为受击,鲜血淋漓,却也如愿朝着影之国的门扉中倒下去。她略微别过头,直直地对上阿洛瞄准目标的双眼,完好的那条手臂蓦地一扬。
一样东西直冲阿洛面门飞来。
双方仅仅两步的距离,对方又是垂死挣扎,如果扔过来的是个能够同归于尽的魔法道具,继续攻击就来不及发动强力防护魔法,他躲不过直接的冲击,身后半步的迦涅也会被波及。
怎么选?
阿洛持枪的手迟疑地停了一停。
不需要精灵语吟唱,凭借意念施展出元素魔法,疾风凭空席卷,牢牢裹挟住飞来之物,将它往旁狠狠一送。
叮。轻巧的金属物件落在了地上,落在了突然竖起的淡蓝色防护壁外。
阿洛不去看那是什么,继续施展攻击,伊莲的面目全非的肩膀却已经抢到机会,触及暗影窜动的门后。
就像是见光一瞬间消散的夜色,伊莲消失了。
轰击而来的灿烂的澄净光焰泼洒在影之国的大门上,迟了半拍,却也逼得那两扇堪堪开启的门扉不情愿地重新合拢、闭紧,褪色淡去。
那轮漆黑的太阳最后搏动了一次,终于彻底地黯淡下去,自塔顶坠落。
啪嗒。一根白色蜡烛静静地躺在黑日落地的地方,已经熄灭,像一具苍白的尸体。
而从同样苍白的天空之上,自虚伪的太阳消失后留下的空洞里,黑色的大雨倾盆而落。
那些遗失的痛苦和悲伤就如同一枚虚无的眼球溢出的潸潸泪水,不断地流淌出来,倾泻而下,洗刷着甘泉镇,召来迷蒙的水雾。
一道道人影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互相搀扶着,孤独徘徊着,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陡然从宁定的梦中醒来,任由衣物和脸庞被打湿浇透,仍旧默然抬着头看黑雨降下。
就仿佛这黑色的大雨会一直一直落,下到时间的尽头,永无停歇,有如泪水。
※
“直到二十八年前,北部河谷的甘泉镇并不存在。
“您二位知道银沙海岸吗?对对,就是现在变成无人区的那片地方……那里也有过一座甘泉镇,那里有货真价实的甘泉,因为在海边有些稀罕,所以成了镇子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迷雾海封锁起来之前,据说还是个繁华的港口。但那都是太早之前的事了,连镇都是虚张声势的名头,其实就是个看天吃海的渔村,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偏僻小地方。
“二十八年前,银沙海岸出了点问题。噢,您知道,对,是海里的鱼先开始不对劲,变得特别肥,但内脏又胀胀的,听说一捏就喷得全是水。那时候我还小,很多都是听大人说的。
“吃下这些鱼的人和动物都会生病,一开始就只是起疹子,后来皮肤大块大块地变色,手啊脚啊还有头都膨胀得不成样子,出汗也厉害,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而且只要碰到病人身上这粘液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只是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就也会开始变成怪物。如果一直喝清水,有的人能熬过去,但大部分人在那之前就撑破了身体死了。
“被这海里的灾祸缠上的不止甘泉镇,整个银沙海岸都遭殃了。因为甘泉镇偏了一点,等了好久才有救援。在那之前,镇上所有还没有人生病的人,就带着食物逃到了半山崖上的古城堡废墟里。我刚刚好像忘了说,那口甘泉就是在那废墟附近。
“而那些生病的人,还有为了照顾家人朋友留下的待在镇子里。病人要清水才有可能活,但镇子里的井很快都被污染了,清水只有去那口甘泉才有。
“剩下的……也不用我仔细说了吧。占了泉水的人生怕被感染,不肯把水分给留守的人,还想方设法利用地势,把废墟改造成了哨卡。那些原本没病的人也一个个地病了……等救援终于过来,原本的镇里已经不能看了,全是尸体。
“但到底还是有一些人活下来了。
“银沙海岸已经不能住了,大概也算是领主大人们对救援来迟的赔偿吧,剩下的甘泉镇镇民都迁到北部河谷来,过上新生活。这里的阳光没有海边那么毒辣,也没有风暴,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
“但过去的事谁能一下子就忘了呢?把妈妈爸爸,兄弟姐妹抛在山下去避难的孩子会长大,心里总是有种自己不该活着的感觉,对,是罪恶感。身强力壮撑过去的人一直记得那段日子,在梦里反反复复见到那些站在废墟里面,拿着石头扔他们、赶他们走的脸。
“总而言之,在新甘泉镇懂事的小孩,都是听着鱼灾的故事长大的,每家都知道有那么几家和其他人不对付,因为当时他们是逃兵,又或者把粘液混在汤里想要害他们留下……原本就是个小渔村,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一旦结了仇,唉,我真的不想细讲,有什么好讲的?
“是,打架斗嘴还是轻的,才安顿下来没两年,谋杀报仇这种事终于也开了个头,就彻底停不下来了。所以市政厅下面才有那么多牢房,有的时候就是得把人关个几天冷静一下,真的闹大了,就只有先把凶手关着,等巡回法庭来处置。
“炸开的这些坟墓绝大多是空的,也因为搬迁过来这么二三十年根本死不了那么多人,大部分都是给永远留在海边的人的衣冠冢。”
说到这里,雷夫·费米看着一片狼藉的教堂墓地,沉默了许久。而后,他摘下银丝边眼镜擦了擦,叹息说:“所以伊莲的提议,我一下子就接受了。”
迦涅看了一眼幸存的教堂尖塔:“消失的那十个人,伊莲说他们消失了对甘泉镇更好。”
雷夫因为疲累和惊吓而急剧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他们是最放不下那时候的事的,他们如果能闭嘴,确实就基本解决了冲突。
“哪怕是现在,我也还是觉得,仪式刚刚开始那会儿,放不下的人把过去的事忘了的那段时间……是最好的日子。那时候,我是第一次感觉这里真的成了我的家乡。很多人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墓园的碎石堆里转悠的阿洛听到这里转身,带着讥讽回应:“可惜,一些人宁可忘掉痛苦的事寻求安宁,但也有人明知道记得未必是好事,也要不顾一切地把忘掉的事找回来。”
雷夫哑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低着头沉默。
教堂二层的窗户后有一道人影敲了敲窗。阿洛看了一眼怀表:“教堂露露搜得差不多了。幽隐教会的人估计也没多久就要到了。”
“我去接应,这事估计要回千塔城慢慢地协商怎么处理,”迦涅向阿洛摊开手掌,“给我。”
他一抬眉毛。
“漂流物。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去迎接一大队引路人?这次的东西他们肯定要回收检查,最后归属之后再说。”迦涅没好气地说。
“好吧。”阿洛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狭长的银匣子,打开供她确认。
那截从天空坠落的白色蜡烛躺在里面,表面光润,纤长完好,完全不像是燃烧过。
迦涅接过,啪地阖上匣盖,转头道:“费米先生,你也和我一起来。”
镇长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迦涅,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碎石离开了墓园。伊莲身负重伤地遁入影之国,雷夫作为当事人免不了要接受质询,甚至还有惩罚。
阿洛站在原地,盯着某座拦腰截断的空坟墓碑看了片刻。
——愿安妮,我亲爱的妹妹在家乡的海潮声中安眠。
——你永远的哥哥,亨特·桑。
“家乡吗。”阿洛低语,唇角嘲弄地翘起来。
那是一个他理解意思,但又从未真正感同身受的词语。
家乡是归属之地。而他归属于无处。
第35章 黑雨-3
幽隐教堂内部结构勉强撑过了阿洛的魔弹轰炸, 但碎屑和石块飞得到处都是,走道不再洁净,纱幕蒙上尘土,原本静谧神圣的氛围荡然无存。
“有几样东西你应该看看。”露露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阿洛快步登上有些摇晃的台阶, 一边熟练地戴上了一副黑色手套。
上次迦涅和阿洛他们造访过的起居室隔壁还有两扇门, 门后的空间打通, 就是神官伊莲的日常生活空间。
刚才战斗结束之后,阿洛和迦涅还要处理战场、确保没有后患、联络贤者塔和幽隐教会, 这点时间不能浪费, 露露作为潜入的好手, 就先进教堂, 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
“我觉得可能重要的书信和文件都已经复制了一份,剩下还在复写的那些只是以防万一。”露露朝空中自动飞速书写的羽毛笔和纸张看了一眼,那一支支笔尖滑动得远超人类正常书写速度。
这是每个银斗篷核心成员都有的小道具,是阿洛在市面上自动书写文具的基础上改装的。应对的就是幽隐教会或者别的什么组织随时会冲进来争抢资料的状况。
很不幸的是,这种事相当常见。
另一边,露露挑拣出来的文件已经摊在了门边的祈祷桌上。
“这封信的信封已经丢了,也没有落款, 只看内容是咨询稀有魔法材料的正常往来, 但是发件人提到了一个日期, 恰好是兜售漂流物的行游商人出现在甘泉镇的那几天。或许是巧合,但我有些在意。”
“的确很巧。”阿洛拿起露露所说的这封书信。
“剩下这些是伊莲和商铺和金库的财务通信, 不太全,但可以看出来, 行游商人到来前一个月, 她变卖了好几样魔法物品。她似乎对亡灵魔法有点研究,而且有资格拥有相关的物品, 可能是引路人退役时获得的奖励,售出的也都是经过认证的所有权。”
在玻瑞亚,严格管制物品的合法所有权可以说比物品本身更珍稀。
阿洛快速阅读,挑起眉毛:“一点没溢价,出手很急嘛。”
“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凑钱购买那支蜡烛?”
伊莲事先获知,有行游商人会带着她想要的商品来到甘泉镇,提前准备好资金。商人所谓由顾客开价的说法只是蒙骗其他人的,伊莲早就和卖家商定好了价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行游商人的身份和背景就异常值得探究了。不仅仅拥有漂流物,还拥有可以兜售、寻找买家的关系网……
阿洛对危险的直觉兴奋地弹跳了一下。越是这样,他表现得越是平静,反而先看了一眼露露。
她刚才连喝了好几瓶灵性药水,魔力充沛,绝境翻盘更是神采奕奕,但毕竟身上有伤,脸色是藏不住的苍白。那一对犄角也仍然在那里,悄悄地将斗篷帽子往上顶起两个小包。
有些事情已经不能让队员继续牵扯进去了。
他将手中的书信放回原位,颇为突然地开口说道:“露露,你在酒馆客人的闲聊里偶然得知亨特·桑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递交了电话的线索。你这次来甘泉镇,也只是为了送补偿金,却意外被卷进一场疯狂的阴谋。你和甘泉镇两件漂流物的关系,只有这样,也不会有更多。”
露露怔然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分又抿住了。
阿洛平静地说下去:“至于你身上的传承是怎么来的、什么性质,还有你的过去,我不清楚,至今也没有问过。
“如果你继续留在卫队,有些事我就不得不问。而我一旦问了,奥西尼小姐、还有贤者塔的部分人也会知道。我没法替你保密。”
露露闻言似乎想要微笑,但最后没有。
阿洛的年纪比她要小好几岁,银斗篷时代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和大家混成一片,比许多同龄的法师还要活泼好相处。
但也会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阿洛会让人骤然想起,哪怕相比千塔城的许多老怪物来说他稚嫩并且冲动,可他也毕竟是个魔导师。
阿洛翻阅着剩下的书信,看完之后就将它们恢复了原来散落的样子。至于那些已经复写完成的信件文书,他仔细地将它们收拢成齐整的一沓,皮革包裹的指尖捋过纸页平直的折角:“假设那些答案是你必须藏好的东西,你现在就该走了,引路人随时会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看着手边的东西。
“谢谢你,队——不,现在该说是副队长了,”露露恢复了惯常带了点揶揄的上扬声调,“也请转告奥西尼小姐,期待有和你们再见的一天。”
阿洛垂眸笑了下。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露露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复写道具仍然悬浮着工作,还有玻璃窗破洞投进来的几缕雨后天光。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收好重要的复制文书,绕着伊莲的日常生活空间走了一圈。
和大多数引路人给人的印象相同,伊莲表面上沉静、缺乏鲜明的个人特质。她在甘泉镇生活了那么多年,屋子里的私人物品却极少。
也因此,放置在书架底层的一个首饰盒就显得有些特殊了。
这首饰盒只有巴掌大小,方方正正,银色镶边,黑色珐琅外壳隐约闪烁着星空般的点点碎光。与外表相比,首饰盒的内在只能说是教人大失所望:
只有一条替换用的幽隐教会圣徽项链,再无他物。
露露刚才肯定也检查过这里,判断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就留在了原位。阿洛原本已经将它搁下,却不知怎么再次将首饰盒拿起来仔细端详。
总觉得有哪里让人在意。
就在这时,他突然偏了一下头。
楼下传来轻微的骚动,迦涅的嗓音混在陌生人的声音里,很好认。没说几句,便传来宛若凭空降临的脚步声。至少五六个人。
阿洛皱了皱眉,确认房间里镜子之类的物品没有对着他,顺手就将首饰盒扔进了自己的魔法储物袋里,然后还用手抹了一下底层书架,确保没有遗留灰尘堆积之类的漏洞,免得暴露那里曾经有个东西。
随后,他不急不慢地转身,随便抽了本伊莲的藏书翻阅,一副检查里面是否藏匿了秘密机关或字条的样子。
他时间把握得相当好,做好这些,迅捷的足音也到了房门口。
“副队长,幽隐教会的各位到了。”迦涅说道。她的身侧站着五个神官,其中一人身穿灰袍,披红色镶边绶带,她的地位和衣着颜色一样醒目。
“奥西尼女士,这些是——?”红绶带看了一眼在空中飞舞的纸笔,“教会内部的文书,不好贸然流到外部。请您立刻停下。”
迦涅讶然停顿了片刻,立刻认出了这些小道具,自然明白阿洛在干什么。她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用力,像在质问他怎么又给她制造麻烦。
无论她内心是怎么想的,她面上是理直气壮的平淡:“涉事的是幽隐教会的人,原件当然由您几位带走。但毕竟牵扯到我和沙亚阁下,我们应该有权保留一份复制件,之后递交给十二贤者议事会审阅。”
迦涅和红绶带一来一回交锋,其他四名引路人已经熟练地翻箱倒柜,开始将伊莲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进一个朴素的木箱子里。
阿洛站在旁边,没有加入争执,也没阻拦引路人收集物品,只是一脸遗憾地看着,最后不情愿但还算配合地将手里的那本书也交了出去。
半面墙的书籍都进了那外表平平无奇的箱子,箱子内部看上去却仍然是空的。
等教堂上下都被扫荡一空,红绶带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让迦涅在旁边看他们清点收缴的文字类证物,并且承诺之后会送一份简要目录、以及撇除内部机密后的复写本到贤者塔。
而后,红绶带以他们还要检查教堂防护机关为由,礼貌却也冰冷地将十三塔卫队的正副队长送了出去。
“费米已经被送走了?”阿洛回头看了一眼几乎不成样子的教堂正面,慢悠悠地问。
“嗯,贤者塔派了一个人过来陪同,死不了的。”迦涅眼珠转动,打量了一圈四周,冲停在美人鱼酒馆门外的气派马车一抬下巴,快步走在了前面。
除了进教堂的那几个引路人,圣职者打扮的人正挨家挨户地敲门,给所有人送上安神驱邪的符咒,并进行简单净化。
美人鱼酒馆里也有一个神官认认真真地净化,亨特抽不开身,看到阿洛和迦涅经过门口,抬手扬声打了个招呼:“下次再来,麦酒敞开了尽情喝!”
他一如既往爽利好客的笑容比起之前,多了层隐约的黯然颜色。
迦涅点头致意,阿洛回了个挥手,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直到钻进奥西尼家舒适宽敞的车厢,确认车门闭紧了,迦涅才终于长出一口气。
软硬恰到好处的坐垫让她差点当场躺倒——使用晨息战矛的魔力消耗,可不比连凝聚出六把雷霆之枪要小多少。
但碍于对面还坐着一个阿洛,她只能勉强地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靠着,一招手,热气腾腾的茶杯就送到了她的手边。
她喝着茶看窗外倒退的景色,一线阴云从甘泉镇的方向拉长了延展,没过多久就断了,只留秋日傍晚澄澄的蓝天。今天的河谷其实是晴天。
迦涅搁下杯子,发现阿洛不知什么时候也毫不见外地来了一杯茶,也眼神发虚地看着窗外——她身后的窗外。
她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等,刚才她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就默认这家伙跟着她上了奥西尼家的马车啊?
甘泉镇的封锁解除了,事件姑且告一段落,他们之间那些无法逾越的分歧自然再度显山露水。然而或许因为刚才战斗的余韵尚未散去,即便甘泉镇早已看不见了,他们却好像还没真正离开那里。
迦涅不愿意多思考这个问题,她坐直了,率先打破沉默:“我刚才没看到莱诺克斯小姐。”
只需要一个动作,刻意调整过的语气,就足够传达信息:现在和他说话的,又仅仅是奥西尼家的继承人迦涅了。
阿洛的反应很平淡。他收回视线看向她,好像她到现在才重新用立场把自己武装起来,反而让他意外。他转而微微一笑:“我进教堂的时候,露露已经消失了。”
“你——”迦涅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个引路人一时顾不上没有留意,等他们问过镇民,再比对雷夫·费米的供词,他们就会知道有露露·莱诺克斯那么一个关键人物。而莱诺克斯不在拥有恶魔传承的家系之列。他们一向对恶魔魔法神经过敏,这下肯定不依不饶要讨个说法。”
“她不会再出现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了,”
“幽隐教会不是游玩隐士教会,他们会不知道她被故意放走了?”
“责任不会追究到你头上,”阿洛淡淡道,“引路人里出了个召唤影之国的怪胎,十三塔卫队跑了一个身份有问题的恶魔法师,两边都有丑闻,扯平了,谁都不会愿意声张,反而放心。”
不用他说得那么清楚,迦涅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哼了一声,原本想骂他自作主张。但阿洛自顾自行动也不是第一天了,她连驳斥都觉得有些无聊。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要交代?尽快。千塔城已经不远了,你在城外下去。”
阿洛没立刻答话,绿眼睛迟疑地闪动起来。
迦涅盯住他:“哦?真的有。”
阿洛向后一靠,双手举起:“好吧,我从伊莲的房间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什么?”
他于是将那个首饰盒拿了出来,放到马车座椅中间的茶几上。
“你拿这种东西干什么?这拿出去卖也不值钱。”迦涅随手拿起来,打开盖子看了看就关上,表情忽然一凝。
“这上面有很细微的魔力波动,你也感觉到了?”她把项链和盒子内的填充软垫都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摸了一圈,却没找到任何机关。
“不,我只是觉得这盒子莫名有些眼熟。”
迦涅讶然抬头看他。
阿洛在储物袋里摸了片刻,拿出了一枚前端细长、螺纹环扣的银质钥匙。
“伊莲坠入影之国前抛过来的就是这东西。”
一想到自己被这么一把秀气的钥匙诈唬到,错过了射杀伊莲的最佳时机,阿洛就有些烦闷,但是在确认它没有任何危险之后,他还是顺手把它收了起来——这钥匙估计有些年头,当古董卖出去也是可以的。
“给我。”迦涅摊手,接过了银钥匙端详。
她立刻注意到了关键:这把银钥匙的环扣纹路和盒子边缘的装饰带材质和细节都一模一样。怪不得阿洛会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的手指反复抚摸盒盖边缘,阿洛也随之明白过来:“所以,这盒子至少还有一层能打开的机关。”
可是钥匙孔在哪?
阿洛一边思索,一边拨动盒盖边缘凸起的银色珠子,来来回回地开关盒盖。啪嗒啪嗒作响。迦涅瞪了他一眼。
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住,指尖再度碰上那枚银珠,不确定地拨了拨。
珠子连接的部件竟然隐约上下松动起来。
他眯起眼睛,捏住珠子,缓慢地感受着机关的手感,将它往外抽。
“啊。”迦涅低呼。
银珠其实是一根圆头长针,藏起了不规则形状的孔洞。钥匙孔就在这里。
迦涅和阿洛都嚯地抬头,四目相对,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燃烧的探究心。在甘泉镇的这两日几乎称得上毫无物质上的收获,这时候突然来了转机,他们都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钥匙给我,既然是伊莲留下的,说不定有诈。我先看看情况。”阿洛理所当然地说。
迦涅拿着钥匙没放:“我没感觉到什么邪恶的气息。”
“大小姐你已经很累了,现在魔力运转不过来。而且这个盒子是我发现的。”
迦涅默然靠回了软垫上。严格来说,这确实是阿洛从幽隐教会的眼皮底下偷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在这里,她也不应该扯上关系。想到这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就消散了。
“如果出问题我立刻把你从车上扔下去。”她将钥匙朝阿洛一抛,随手拿起车上放着的箴言录,不再看对面的情况。
阿洛哂然,小心地将钥匙的前端靠近首饰盒的秘密孔洞。毫无阻碍地推进,完美吻合。
咔嗒。银钥匙拧转。
平稳前进的马车和迦涅突兀地消失了。他站在一间圆形房间边缘,钥匙在手,手臂仍然维持着开锁的动作。
空间魔法?阿洛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堆叠的卷轴和书脊,谨慎地踏出一步。没有异变。
他用意念探知四周,进而绕着圆形房间走了一整圈,甚至大胆地摸了摸架子和上面的东西,依然什么都没发生,没有陷阱,什么机关都没有。
身后抵着一扇圆形的门。为了确认他没有被困,阿洛将钥匙插进去,朝反方向转动。
圆房间消失了,阿洛仍然坐在前进的车厢里,迦涅在对侧坐着,皮质封面小书挡住半张脸,金瞳从书页上方抬起来看他:“怎么?”
“还不确定。”阿洛再次拧动钥匙,立刻重新置身于不可思议的空间。
这首饰盒里竟然藏了一间房屋。相当巧妙有趣的空间魔法。
阿洛的绿眼睛立刻兴味盎然地亮了起来。
他随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本皮封面抄本,翻到第一页阅读鎏金纹彩的标题大字。
《抵达迷雾彼岸——死亡与新生九论》
教会典籍,死亡哲学,还是……?即便对阿洛来说,这本书涉及的领域也略显生僻了。
他愣了愣,拎起旁边的卷轴抖开。第一纪元常用的古雅书体开卷就写着:‘制作理想的容器第一书、尸骸的挑选、防腐与保存 ……’
阿洛在房间里又忙乱地转了一圈,他很快邂逅了诸如《魂的操纵》《与骸骨共舞》《让恶灵为你所用》《掀起帷幕:冲破灵、肉、魂三元构架的一些思考》《恶魔风俗考》的一系列标题。
到了这个地步,阿洛从拿起那本《抵达迷雾彼岸》就隐约成型的猜想彻底坐实。
这间房间里随便看一看,满眼就全是在任何一座魔法学府的公开书单都找不到的名词。因为与死亡领域有关的知识全都是严密管控的禁忌。
而包围阿洛的这些印刷本、抄本、卷轴和图册,竟然全都与亡灵魔法有关。
这是一间储藏着禁忌魔法知识的书库。
第36章 小憩-1
阿洛第一反应就退出了这间书库。
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 他忽然很想笑:原来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接受了一整套古典学派魔法教育的自己还在。
精灵,龙,巨人, 恶魔……大灾变前的每个神话生物都遗留下了魔法知识, 衍变并构成当今玻瑞亚的魔法体系。其中最需要人类警惕的就是恶魔遗留的知识——每一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法师, 都会在最初的最初记住这件事。
于是那么多年过去,哪怕发现了那么一座未知的宝库, 阿洛也是戒备多过欣喜, 下意识就选择了立刻抽身离开。
圆形书库消失了, 他的眼前又是奥西尼家的马车。一出来, 他就和迦涅四目相对。
她让脊背离开靠垫,似乎已经直直坐着盯着他的方向很久。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瞳仁戒备地缩了一小圈,整个人险些蹦起来,手里那本箴言录也扔到了一边。
好像与他对视让她十分吃惊。
“我刚才……消失了?”阿洛谨慎地猜测。
“你一开始还坐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竟然没察觉, ”迦涅的视线朝马车内壁上的时钟挪动, “你消失了十三分钟。那个首饰盒也一起消失了。在你重新出现之前,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在里面检查书架应该差不多就花了那么久。内外的时间似乎是同步的。
但能让迦涅都感觉不到,足以说明这件物品上法术的精妙。
“空间魔法?”首饰盒重新安静地坐在阿洛腿上, 她看着它蹙起眉毛,直接问, “盒子里面都有什么?”
阿洛迟疑了一拍:“一些……藏品。”
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加自然。迦涅对亡灵魔法只会比他更加忌惮、甚至抵触。但对她撒谎过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现在依然是。他不觉得有必要费力遮掩书库的本质。
迦涅果然从他的反应中嗅到了可疑的气味,眯了眯眼睛, 伸手就够向首饰盒:“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洛下意识就按住了她的手。掌心手背相碰,不知为何,两个人的肩膀都跳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挪到了盒子侧面抓住:“你可以进去,但是我需要你保证,不会反应过度,不要在里面搞破坏。”
迦涅反问:“里面有什么会让我反应过度的东西?”
阿洛斟酌着用词:“你刚才看过伊莲所有物的清单,不难判断,她应当在亡灵魔法方面有些造诣。”
她立刻明白了,神色顿时有些凝重。
迦涅如临大敌,阿洛反而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不用把脸绷那么紧,只是一些书和卷轴,没有什么危险物品。”
“有些知识只是接触就足够影响人的精神,”迦涅冷冷反驳,手上用力,到底还是把首饰盒夺了过去,“我进去看看。放心,不会放火烧掉它的。”
迦涅拧动钥匙,而后,不知何时,她忽然就不在车厢对侧了。
哪怕已经听她描述了一次早有心理准备,阿洛还是不由心里一惊。
如果一个人的意识也会眨眼,那么进入这书库的人,仿佛就是利用意识眼帘那瞬息的闭合,趁机隐匿无踪。而且只有在对方消失之后,旁观者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刚才眨过眼。
不可能只有空间魔法,这盒子上还有非常高明的、能够操纵人注意力的幻术。
壁钟的分针才移动过两格,迦涅就再次出现了。她神色依然严肃,却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了。书库里显然没有让她感觉不舒服的魔法物品。
“你准备拿这东西怎么办?”她直接问。
“卖掉肯定是不可能了。”阿洛苦笑。
把它交给幽隐教会?这种情况下,要解释这盒子怎么会不小心跑进他的储物袋……就有些麻烦了。如果试图用这个当筹码,换取幽隐教会日后对十三塔卫队的容忍,处理不好反而容易给对方送把柄。毕竟法师自觉不触碰亡灵魔法,引路人却有驱除邪恶的名头,内部有大把亡灵魔法专家。
捐赠给哪座学府或是家族卖个人情?解释来源同样会很麻烦,但更重要的是,会对这些知识有兴趣的人,往往并不待见他。说不定到手之后,还会在遥远的日后拿他持有亡灵魔法书籍的事攻讦他。
哪种情况对他都风险太大。阿洛很清楚,他在政治游戏中只是个新手。
相较之下,把这盒子放在他身边当废品摆件似乎最省事省心。
“或许还可以从它身上追查到伊莲购买漂流物的线索。先放在我这里,”他看着迦涅的表情,有些无奈地补充说道,“我不会趁机学习亡灵魔法。我有那个必要吗?而且我对灵啊肉啊死亡之类的不感兴趣。”
“一个法师声称禁忌的知识毫无吸引力,”迦涅嗤笑,“你不觉得这太不可信了吗?”
“难道你觉得应该毁掉它?”
迦涅眸光闪了闪,没有应声。
传火女士给予人类与灵性之海沟通的资质,但那份力量也有代价——名为求知欲的诅咒。
法师都是受到传火女士眷顾之人,因此他们愈发难以抵抗祂那份馈赠附带的价格。迦涅这样正统到不能更正统的古典学派代表,也很难下定决心毁掉一座满载着古老智慧的宝库。
贤者塔的大人物们更是不例外。所以禁忌的魔法只是遭到管理或是封存,并不曾真正从玻瑞亚消失。
阿洛沉吟片刻后提议:“这样吧,盒子和钥匙都由我保管,但用你的名义封印,由律师见证。我会把它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如果真的需要使用,必须两个人同时在场。”
迦涅仔仔细细考虑了许久,没能找到什么纰漏:“好。那么之后就直接回千塔城封印。”
※
迦涅当然不会让阿洛踏足奥西尼宅邸,阿洛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再进一次家门,临时寻找场所总有走漏消息的风险,于是对外足够隐秘的封印地点就只剩下了一个。
十三塔卫队据点。
“好,我明白了。”雷认真听完迦涅和阿洛的要求,简洁颔首,没有询问为什么,对等待封印的物品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好奇心,立刻着手开始准备。
他今天又是突然被阿洛叫过来帮忙的,身上的律师袍还没来得及换掉。
在隐藏内心想法方面,雷无疑是一位专业的律师。他没有参加迦涅之前的面谈,用行动在人事之争中坚定地站在了阿洛一边。
然而他刚才见到阿洛身边的迦涅时,只沉默了一拍,就面色如常地和她问好,似乎并不在乎被排除在正式队员之外。
迦涅和雷寒暄的时候禁不住想,或许面对棘手的委托人,他也是这种表情。至少,那个会说“每个委托人都会说谎,区别只是谎言的严重性”这种刻薄律师笑话的雷·隆巴,他只存在于阿洛的印象里。
想到这里,压在迦涅肩头的疲惫感更沉了些许。
她不喜欢自己的这种反应。哪怕它是不可控的。只是短暂地和谁并肩作战了两天,即便对方是阿洛,一些她原本已经无动于衷的东西,忽然又能刺痛到她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软弱。
迦涅于是更加专注地盯着雷,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每一步动作。
阿洛原本站在雷的身侧,这时候冷不防抬头看了她一眼。
雷的个头实在高大,他弯腰从随身的律师皮质公文袋里取出纸笔,阴影像小山一样覆盖了半张桌子。他一手就捏住了四五个玻璃小瓶子,里面都是颜色形态各异的魔法墨水。
“封印可以打破,但契约更难找到漏洞。所以我现在准备一份以这两件物品为对象的契约。”
他向上推了推律师袍宽大的袖子,健壮的肌肉立刻卡住了袖管。他随即展平羊皮纸,熟练地在契约模版中填写需要补充的信息:
“为了保证契约的效力,这份契约会由五大元素精灵见证。具体的条款……只有奥西尼小姐有权利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打开)这件物品。契约的期限——”
雷停笔抬起头,沉默等待迦涅敲定细节。
“这份契约会持续到我生命终结,或是我主动解除契约的那天。”迦涅果断道。这是很常见的重大契约条件。
雷看了一眼阿洛,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低头书写。
“最后,我需要您的一滴血,那之后契约就完成了。”
迦涅摸出小刀,在拇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契约最下端的文字搅动空气,血珠准确地落到了署名的位置,没有泼溅开,像一粒凝固的红色水晶,乖乖地黏在了纸面上。
它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契约失效的那一刻。
契约签订完成,雷将羊皮纸仔细卷好封上,递给迦涅。他作为律师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没急着讨要酬金,反而彬彬有礼地问:“二位离开了两天,我听说是去寻找露露的?”
阿洛动身前肯定对队员有所交代,雷知道他们去甘泉镇的目的,也在情理之中。
人是阿洛放走的,迦涅双手抱臂看向他。
阿洛有一瞬显得烦恼。但他随即就下决心坦白:“露露她没事,但暂时不会回来了。”
闻言,雷浅棕色的眼睛明显呆滞了一下。他的双唇打开了,高大的身体有那么片刻像雪崩前的山峰,似乎在绷紧了震颤。
但最后,雪块没有崩落,他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过几天有空的时候,我们出去喝一杯。”阿洛抬手,似乎想拍一拍雷的手臂,但最后不知道怎么放下了。
“好,”雷回了一个微笑,下意识转身往外走,而后突然想起来礼节问题,又转回来对迦涅颔首致意,“那么我先告辞了。”
雷踩着秋日早来的夕阳离开,脚步声远去、而后终于听不见了。
会议室里剩下迦涅和阿洛两个人。
迦涅往自己拇指上的小伤口涂抹膏药,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雷和露露……”
椅子无声离开地面又落下,阿洛与她隔了一个空位坐下了。
“他们之间可能有过什么。但我也只是猜测。”
迦涅讶然抬起头看向他。阿洛和银斗篷原成员表现得亲密又熟悉,她还以为他作为领袖会对每个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阿洛会意地笑了笑:“如果他们想说,我会听。但我不会主动去打探任何人的私事。”
迦涅“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把已经涂均匀的药膏又抹了一遍。
露露和雷是不是有过什么,其实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因为这个小插曲冷不防想到,阿洛还在流岩城的时候,贾斯珀偶然间在她和母亲面前那么评价过他:
——他像个困在窗外进不来的幽灵,只能站着看,却又不懂应该从别人的窗边滚开,所以讨人厌。
她其实有很多别的更值得她现在思考的问题:比如被甘泉镇事件打断的新队员招揽事宜,比如回收漂流物或许比她之前想得更加重要有意义……
但她现在宁可让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游。像一只在窗外张望的幽灵那样。
迦涅抬眸看向会议室那一列细长的玻璃。
太阳更深地沉到层叠塔楼的后方去了,房间里没有点灯,昏暗得只能看清身边人的轮廓。但谁都没有转向对方。在没有对视的寂静中,傍晚最后一丝微光也消失在了夜幕后。
不可思议的是,这沉默并不让人尴尬。
然后突然间,一笔月牙般的纤细水蓝色从尖塔丛林中升了起来。紧接着是鹅黄、淡粉、草绿……尖尖的、几乎会看漏的月牙像是突然上浮的水母,成群结队地飘浮在日落后染成蓝紫色的千塔城上方。
从据点堡垒墙外很近的地方,还有更遥远的街道上,传来克制的欢呼和笑声。
“啊,”阿洛干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单音节,嗓音有些生涩,“今天是满月节第一天。”
满月节是玻瑞亚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
整整半个月,随着月相变化,每晚夜空都会放飞一个个更小的月亮,仿佛这样就会让天空中的月亮不那么寂寞似的。
十五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小型庆祝活动,规模逐渐增大,越来越热闹,气氛一日日高涨,直至抵达满月夜高潮。参加满月夜的变装舞会更是所有成年人期盼一整年的狂欢。
而千塔城的满月节之热闹用心,自然在全玻瑞亚难有对手。
“如果要回家,你最好尽快了。有些街上今天走不了车马,越晚人越多。”阿洛提醒了一句。
“嗯。”迦涅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起身,仿佛被窗外的光影迷住了。
她上次庆祝满月节是什么时候的事?阿洛脑海中冷不防冒出了这个问题。
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听见自己说:“你要出去走一走吗?”
第37章 小憩-2
阿洛语音未落,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迦涅缓慢地坐直了,静静流淌的夜色掩藏住了她脸上的神色。
她没一口回绝,却反而让他紧张起来。毕竟误读气氛,采取行动却反而引爆新一轮争吵, 他已经犯过好几次这样的错误。
阿洛于是下意识解释:“我没有多余的目的, 也没抱什么期待。我只是觉得, 正好是节日,一起走走……或许也不错。当然, 你可能已经很累了, 想立刻回去休息也很正常。哪怕你同意了, 我也不会以为这意味着你愿意缓和关系, 或者愿意做出任何别的改变——”
他的语声急且快,却越说越词不达意,他干脆懊恼地抿唇收声。
迦涅在这个时候终于动了。
她别开脸,看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会议室角落,好似窗外朦胧升起的月牙们对她来说太过刺眼,轻却清晰地说:“给我一个接受邀请的理由。”
阿洛惊异地陷入沉默。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唇角竟然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
“那些跨不过去的东西放到明天也不会消失。我不强求回到过去当朋友, 但今天晚上, 我和你可以不是敌人。就像还在甘泉镇的时候那样。”
迦涅回过头来。
“只是延迟一晚上面对现实而已, ”阿洛短促地吸了口气,“可以吗?”
“我要回家一趟。”
阿洛在那一刻无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脱拍的心跳。
但他紧接着听到她说:“直接从这里一起出发太显眼了。约定地点和时间, 用信使告诉我,之后汇合。”
不等阿洛反应过来, 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将东坠, 为了让市民们充分欣赏节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数建筑物都默契地没有点灯, 窗户后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轮天体般的柔和。于是据点一楼的走廊上,每走几步,就会穿过一汪透过窗户倾泻进来的幽光。
迦涅踏着窗户形状的光前进,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儿时的游戏,小跳着前进,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光泊里。
不长不短的一路,这光仿佛渗进了她的身体,替换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头血肉都暂时变得有如灵和魂轻盈。
答应阿洛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或许明天,或许两个小时后,她就会为此后悔不迭。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
迦涅穿过堡垒正面的拱门,足下一蹬,轻巧地跳下最后三级台阶,踏进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里。
※
集合地点最后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鹦鹉螺码头。
苇河自西向东贯穿千塔城,在中央区偏东南处分出一条支流。鹦鹉螺码头是城西最热闹的游船起点。
迦涅披着斗篷,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如果有人往兜帽里面细看,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变幻的轮廓——最简单的易容术。
而她绝不是唯一使用小法术遮掩身份的人,奇装异服,戴面具甚至把头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伙,她从下车的地方走到码头,就看到了至少五个。
她无视了两个搭讪询问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码头飘浮起落的标牌下面,驻足左右张望。
“这里。”迦涅循声望去,不由扬起眉毛。
眼前人的声音是阿洛的,身形轮廓也眼熟,脸容却属于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将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向下褪了一点,熟悉的眉眼就从障眼法后显露了些微。他飞快地将眼镜归位,轻咳两声,略微沉声改变嗓音:“走吧。”
双方都这么认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点想笑。如果真的细究为什么想笑,却又说不清了。
“为什么是坐船?”等待店员确认租赁信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声问。
“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术,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脸。”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没听说过,你倒是很清楚。这里的熟客了?”
阿洛呛了一下:“不,芬恩来千塔城不算久,对游览之类的事很感兴趣,前几天拿了一堆宣传小册子过来问我哪个最有意思,里面恰好有这家船行的广告,偶然就记住了。”
她明显不太相信,可是这个时候,端着懒洋洋笑脸的店员回来了,两个人立刻不再说话。
一艘单桅帆船随着水波起伏,船头光球闪烁,等着他们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转身将手递给迦涅。她却迈步一个小跳踏进船舷内侧,睨了他一眼,无言地表示她不至于上船都站不稳。
面目陌生的眼镜阿洛抬起半边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觉额定的两名乘客上船,缆绳就立刻松脱了,小船越过栈桥水底的桩子时微微一跳。迦涅没站稳,不由自主前冲,一头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稳住身体,手臂下意识绕过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两个人都僵住没动。
迦涅先回过神,肩膀一扭远离他的臂膀。
“哎哟,您的头可真硬。”阿洛反应也快,怪叫了一声,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给他一个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还没来得及膨胀起来的那丝尴尬就这么在一句怪话里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头坐下来,水生植物轻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风拂过,混杂了一缕丰饶角七号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无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鱼酒馆阁楼破衣柜里的惊险时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体温,气味,触觉,后知后觉地,她为回忆里尚且明晰的诸多细节不自在起来。阿洛都二十三岁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但是因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时会下意识把他和记忆里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吃饭总吃不多,小学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样高。后来他终于长高了一点,越长越高。然而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迦涅并不觉得阿洛和自己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性别对于法师来说并不重要。
直到十三四岁,魔法也无法遏制的青春期到来了。
他们的身形开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别。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会让她感到陌生:
比如发现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轻松包住她拳头的时候;她走路发呆撞到他,他的后背一瞬间绷紧了,夏衫轻薄,让她意识到织物另一头竟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某个平常的午后,他从后面俯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她在读什么书,似乎只是完全无意地来了一句:“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他们没来得及彻底意识到,因为是异性朋友,许多一起长大养成的旧习惯以世俗眼光已经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已经分出了一道宽近两千个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样,只是积习难改。
迦涅将缠绕的思绪狠命按下去,别开脸打量他们刚刚离开的鹦鹉螺码头。
虽然是满月节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划桨调帆,徐徐顺着水波离开栈桥,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桩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后。
“那么多空船,这家的船租很高?”迦涅找了个话题,说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实有幻术。说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时不时要钻桥洞,岸上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样。
“今天的船费不比之后便宜,所以大多数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满月的时候坐船夜游,”阿洛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据说那个时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刚刚问过,已经都预定完了。”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时间。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漂行。
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三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三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阅过的记录里,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就脱队消失了。那些人或许是无法忍受贫穷另谋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甘泉镇这次的情况,算凶险吗?”
阿洛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那截蜡烛本身算不上最危险,但因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里,才搭上了十个人。
“伊莲应该一直在祭台附近点着那根蜡烛,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祷的人都会一点点失去影子。谁会想到最厌恶异世界的幽隐教会神官,会主动使用漂流物呢?”
他们那天还没来得及检查祭台,伊莲就幽灵般地出现了。她挑选那个时机现身,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两人离蜡烛太近,从中发现蹊跷。
迦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阿洛这些。银斗篷或许确实默默地扼杀了许多危机,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一点,但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这点正确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么做。古典学派允许十三塔卫队存在,但不会容忍它在她手下扩张。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复杂:“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严肃的事。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对那些东西。”
她拢了拢在湿润的夜风中飞舞的一缕散发:“那么我和你还能谈论什么?”
“比如……”阿洛才出声就止住了,说下去对他来说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勇气,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流畅地说了出来,“比如过去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
迦涅轻轻笑了:“如果要聊这个,那可到处是‘非常严肃的事’。”
他摇头,绿眼睛像水里弯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闪烁着。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语调郑重,措辞却有一些调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非常严肃的事’对你那么那么严肃。”
不可思议地,迦涅没有被他的语气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经又滑稽的废话,对,比如‘非常严肃的事’,指代他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冲突,就好像给张牙舞爪的巨兽施加了变形魔法,把它变成可爱无害的小动物。明知道是假象,双方却因此可以暂时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迦涅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桥洞靠近又靠近。
桥下的阴影一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她在黑暗中说,语声包裹在小船的幻术里,没有回音。
这幕无端让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里了,半躺半靠在船头,脖颈朝后仰出去,沐浴在万千月牙与水波交相辉映的微笑里,银色的头发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肤好像在发亮。
往昔图景碎片在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头的迦涅,却又同时身处六年前的日出时分。
迦涅·奥西尼站在流岩城某个箭塔的城垛空隙前。发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觉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侧过脸,晨曦突如其来地倾泻而下,她的唇角没有动,但是眼睛带了点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状。
阿洛在想什么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旧仰着头,这个视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虚虚实实的细月,让她感到新鲜。
然后她突然直起脖颈。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分不清是因为视野突然正逆归位,还是因为她在这一刻看到阿洛。
她经常会忘记阿洛这个最年轻魔导师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体系有多奇特,但会记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现在这样,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样子,专注到无表情地盯过来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多浪费这个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干什么?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么样?”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刺人。
阿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小船载着他们钻入又一个桥洞。
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
第38章 小憩-3
“好啊。”
迦涅答应得这么容易, 阿洛的喉头却仿佛被堵住了。
“要讲就从头开始讲。”桥洞下潮湿寒冷的黑暗里,她探手伸出船外。
水流绕过她的指间,像有生命的缎带,又像成群的水蛇, 缠着她嬉戏, 尽情汲取着她手指的温度。
她打了个寒颤, 因此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
“我十六岁生日前一天,我从别人那里得知, 你被逐出家门, 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你毁掉了我的十六岁生日。”
她先他一步从桥洞下穿出去, 脸还蒙在背光的阴影里, 眼珠却明确转向他,金瞳里有冰刀般的锐光。
阿洛喉咙深处的那团东西不安地动了动。
他紧紧抿住嘴唇,不让任何东西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
“我去质问母亲为什么突然把你赶走,她不给我理由,只让我接受已经发生的事,”迦涅轻轻地晃了一下头,笑了起来, “于是我就接受了。”
“那之后的事就暂时和你没有关系了。你离开后五个月不到, 母亲突然不能主事, 内情我不会说。总之,家主位置不能空悬, 我和贾斯珀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把传承抓在手里。
“于是我们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友, 让一个又一个敌人失望。传火女士保佑, 我没有倒下,贾斯珀也没有, 我在十八岁前如愿接受传承,成了有家主实权的继承人,我不在流岩城的时候,由贾斯珀代我管理事务。”
迦涅缺乏起伏地一口说完,到这里终于停下来。
阿洛嘴角微微抽动,表情难以言述。
迦涅见状又笑,带刺的话语用平和亲切的语气念出来:“我说得太简略了?那一年多我是怎么过的,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前晚鲜血气味浮动的酒馆客房仿佛一瞬间降临了河上的小舟,那些‘严肃’的事无法维持伪装,险些要露出本貌。
天上水面摇曳的细月也张牙舞爪起来,像要扎进人的眼球,阿洛闭了闭眼:“嗯。我现在知道了。”
迦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泄气似地靠回船头,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传承到手只是开始,我必须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所以我经过引荐,去了黑礁的永夜修道院。那三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一年用来治疗她的睡眠障碍和其他问题。
第二年开始按部就班地研习魔法,慢慢地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习惯并逐步梳理脑海中出现的陌生知识,与残留在这些知识上的东西对抗……
“我就住在撰经室边上,那里离主殿堂和修士们的生活区比较远,要经过四四方方的回廊,再穿过一片花圃才能到,所以我醒来入睡的时候,周围总是很安静,甚至能听到迷雾海的声音。”
迦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家族斗争无数个跌宕起伏的细节,反而和阿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开始那间面朝花圃的房间,还有床头窗户看出去的那一角花圃和回廊……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最初几个月,她连房门都很少出,更不用说到花圃边上,或者去看撰经室里面在干什么。
因为只有在那整洁朴素、一眼就能看清楚每个角落的小房间里,她才真正感觉安全。
阿洛这时忽然连着深呼吸了两下,好似他能完全想象那是什么感觉,跟着她的话语也困在了那一间小房间里。
迦涅诧异地收声,他给她一个微弱的笑:“没什么,你继续说。”
她愣了愣。
无法解释,他在这一刻看上去近乎脆弱。要拒绝他竟然十分困难。
迦涅压抑着这份不自在说下去:“住了半年多后,我才第一次走出了修道院大门。修士们不能擅自离开修道院一步,但我是客人,我可以直接走出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其实是整个修道院最自由的人。”
她想到了某位嘴馋的修士偷偷让她带外面才有的点心,结果惨遭抓包,噗嗤笑了笑。
“最开始一周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最后我终于每天都愿意出去走走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随着笑弧上扬愈发轻快了:
“黑礁有很多奇怪的人,随便乱逛就会碰上。他们各有各的可怕,但都对夺走奥西尼家的传承没有兴趣。我认识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可惜他们不愿意离开黑礁,而我现在离开了那里,和他们通信耗时总是要很久。”
她在黑礁的后两年无疑是愉快的。她想到那几个新朋友——他完全一无所知、但肯定优秀强大的新朋友时露出的表情,阿洛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见过。
至少不是在他面前。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知道,这与他记忆里极度相似的表情随时会消散,像浪尖的影子被船头碾碎,滑进迷离的彩色月光里。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他不太愿意想清楚的理由,他又不希望她继续保持这样柔和的表情。她因为他发怒,对他冷嘲热讽好像还更好一些。
于是他应了个单音节:“嗯。”
迦涅果然一下子就从回忆里抽身退出,想起船上还坐着这么长一条听众。
回忆黑礁友人时的笑容收起来了,她说不上紧绷,只是因为有了对比,她此刻的平静只显得冷淡:“在我终于开始好起来的时候,我又很突然地收到了与你的消息。仍然是从其他人那里。”
糟糕的时机,糟糕的方式。阿洛默然垂下眼睫。
每座家族主城、每所学府的魔法学徒那么多,最初知道阿洛·沙亚是什么东西的人又能有几个?在他被公开驱逐后,他反而短暂地吸引来一些注意力。
但不需要一个月,这个名字就彻底地被人忘记了。
阿洛销声匿迹了两年多。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在千塔城,用一件精巧的发明破解了某位贤者公开悬赏的空间魔法难题。魔法界顿时哗然,再仔细探究,这个姓沙亚的无名小子身边跟了一群自称银斗篷的家伙,背后不仅有革新派的领头人物资助,居然还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奥西尼家的!
于是两年多前的旧闻又翻腾起来,议论热闹得好像从来没人遗忘过阿洛·沙亚是谁。
事情全都有了解释:伊利斯·奥西尼一定是那时就发现了他背离古典学派,于是将他驱逐,可惜他竟然还有卷土重来的运气和本事。
如果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有人撑腰,被革新派推上舞台,古典学派姑且还能容忍。但阿洛是个风头正劲的叛徒。
于是否定他、贬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针对他的排斥和打压也日渐严苛。阿洛照单全收,行事却也愈发张扬。
谁拿他被驱逐的事嘲笑他,他就轻描淡写地嘲笑回去:可那又怎么样?他在奥西尼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现在做到了。
他擅长诡辩,贬损起古典魔法刻薄得让他的赞助人都经常看不下去。
“哪怕是信使抵达不了的黑礁,你的每个大动作,我竟然都能差不多延迟七八天收到消息,”迦涅哂然,“黑礁的法师们也对你起了兴趣。好多人来问我认不认识你,毕竟那么狂妄的家伙可不多见。”
而就是那么一个轻狂到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家伙,证明了他还能继续突破所有人的想象,比狂妄更狂妄。
二十二岁时阿洛声称,他要挑战晋升魔导师。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成功了。
哪怕列席参与投票的法师中过半可以划到古典学派下面,阿洛演示的机械魔法体系依然获得了足够的票数。
对奥西尼家、对伊利斯的奚落和意味深长的‘关心’,也是在这个时候猛然爆发的。
——奥西尼家倾注那么多心血,居然教养出了一个叛徒!
——伊利斯·奥西尼竟然看走眼手软了,这种东西驱逐出去之后还能爬进千塔城!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说过奥西尼家的消息了。恐怕他们也很惭愧吧。
“在黑礁的最后一年半原本可以很愉快平静,我知道等我回到陆地上,贾斯珀替我处理的烦心事就要分一部分到我这里。但因为你,那段珍贵的时间有了瑕疵。”
阿洛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握紧,又缓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
“所以当议事会邀请我成为十三塔卫队的队长,我立刻同意了。”迦涅看了他片刻,眼神渐渐地散开了,任由不会坠落的月牙们将她眼前照得一片朦胧。
阿洛可以为自己出格的行为辩护:
他别无选择,既然已经成了卡在古典学派血肉里的一根刺,想留在千塔城,他就不能退,半步都不可以。
而且他始终没有主动攻击过伊利斯·奥西尼。但因为他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受过奥西尼家的教育之恩,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在某些人眼里,全都是对奥西尼家的侮辱。
有没有攻讦奥西尼家的家主反而不重要。
所以他罕见地无话可说了。
小船察觉不到气氛沉重,仍旧是慢悠悠地顺着水流往前飘荡。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出来看热闹的人开始各找各路回家,但城中的主路终究只有那么十多条,方便通行的桥上岸边一时间竟然行人穿行不息,比刚刚放飞月亮时还要热闹。
在水声和归家人群的絮絮议论里,回忆过去时复苏的怒火和怨恨好像也被捋平了。
“如果我问你,离开流岩城之后的头两年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停了半拍。
阿洛的嘴唇翕动着分开,而后并拢了。
她并不在向他寻求答案,这个假设必然还有一个转折。他足够了解她来回牵引话语纺锤的节奏,读得懂她的表情、她句子之间的空白。
因此在微渺的希望浮现心头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希望是会落空的。
“你大概也可以说一些辛酸的事给我听。我从来没有小看你,所以我知道你能从那种境地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迦涅对他微微一笑,是个难得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但一个夜晚、一番话没法改变世界。”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那些他们同意不去正视、旁敲侧击绕过的隔阂不会因为倾吐彼此的不容易而消融。
即便他鼓起勇气走到她的门扉前,抬手去叩击,想要从门后得到一点回音。
非常严肃的事仍然非常严肃地堵在门前。
显而易见的道理,阿洛仍然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
他诧异地看向她。
迦涅却没看他,她正仰着头,寻找猎物般转着眼珠,最后盯上了一弯翠绿色的月牙。
她轻声念诵咒语,银白色的丝线便从她的指尖打着转升高,缠住了月牙的尖角,随着她一扯一抖,那外表如宝石光滑坚硬、触手却绵软的人造月亮就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好奇地抚摸这装饰物,试图弄明白材料和魔法的原理,那姿势像双手抱着月亮。
见阿洛没有回答,她睨了他一眼:“所以过去几年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说不说?
“话说在前面,等天亮了,你就算追着我讲,我也不会再听一个词的。”
第39章 小憩-4
阿洛愣愣看着迦涅, 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莫名地斜睨他一眼,收起丝线,松开手,翠绿的月牙便飘飘摇摇地重新升上天空:“不说就算了。”
“不, 在听我说之前……”阿洛手忙脚乱地在储物袋里找了一阵, 变出一套簇新的银酒具, 晃了晃细长的酒瓶,“要不要来一点苹果酒?”
“看来现在你家里有不止一个杯子了。”迦涅埋汰道, 却没有推开递到手边的甜酒。
流岩城在雪山上, 蔬果都要从别处运输供给, 但只要抵达龙脊山脉下的平原, 到了丰收季节就能看到满树红得发紫的苹果。因此苹果酒成了龙脊山脉一带最受欢迎的果酒。
熟悉的甘冽酒液滚落舌面,留下清甜的余味,迦涅惬意地眯起眼睛。
“还不错。”她矜持地称赞。
阿洛拿着酒杯,唇不沾杯,沉吟良久突然说:“那时候事情很突然,我来不及和你道别,就被带出了城堡。我继续待在外城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直接把我扔上了一辆去下个城市的长途马车。感谢传火女士, 他至少替我付了那一程的车费。
“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但每个地方的事都差不多。住最便宜的旅社,伪造身份和外表, 在周围人发现不对之前,接能接到的任何活, 攒路费去更远的地方。”
真的轮到阿洛叙述他那’丢失‘的两年,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只能吐出简单而模糊的概括。
“任何活?”
“抄写、护符制作、修理工、驱邪、占卜、代替神官给临终的人念《渡灵书》……”阿洛试着计数自己都做过什么,但数不清楚。
“这里面有很多事只有公会的成员才能做吧。”
阿洛闻言苦笑了一下。
能够以研习魔法为终生追求的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对玻瑞亚大多数拥有魔法资质的人而言, 能跻身学徒行列就是不小的成就了。
学徒身份是一道分界线。这意味着初步精通某一种魔法,能够以此为生。
晋升学徒的人大都会选择一门需要魔法的手艺,成为职业公会的成员,互相帮扶着谋生计。而在越小的城镇,职业公会的影响力就越大,非公会成员如果要抢生意,会直接招来排挤报复。
要加入任何职业公会,必须以真名签署具有魔法效力的契约。
“我试过混进公会,但只要稍稍调查一下我是谁,就没人会让我加入了。”
驱逐作为一种惩罚之所以高明,就在于驱逐魔法学徒的家族在最初的决定之后,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自有依附主城势力的人、想要讨好家族的人悄悄让叛徒好看。
“至于能伪造真名蒙混过关的昂贵道具,我那时候当然负担不起,”阿洛仰头喝了一口酒,“那种事每发生一次,我就知道我离流岩城还是太近了,必须走得更远一些,到没人在乎惹奥西尼家不快的地方去。”
迦涅侧脸盯着水波,没有作答。
她似乎能看到阿洛沿着公用道路的轨迹,像水上的小舟那样一点点飘远,离开龙脊山脉的注视,消失在土路车轮扬起的烟尘里,也从流岩城的记忆里退场。
他刚刚被驱逐之后,她还经常会听到学徒们幸灾乐祸地议论他哪一点惹恼了伊利斯,而后在她经过时,又是惊吓又是默契地住口不言。
但某一天之后,阿洛·沙亚这个名字连当谈资的价值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然后你就辗转一路,终于到了千塔城?”
阿洛笑了笑:“差不多。第一次来我只待了四个月。”
迦涅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疑惑地偏了偏头。
他迟疑起来。他还要说下去吗?说多少?
第一次抵达千塔城才是阿洛真正磨难的开始。
在千塔城生存下去就是个巨大的难题:没有钱不行,但更多的是即便有钱也办不到的事。他是不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根本没人在意他是谁。
如果只是想活下去,他能在千塔城以外的活得不那么窘迫、更加有尊严。熬个几年,大概也能在更遥远的地方加入某个职业公会,谋求到一条生路。
但阿洛想要背负着叛徒的身份继续作为法师活下去,那么他就只能在千塔城寻找机会。
遗憾的是,那时他的想法被视作异想天开,一扇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一封封信寄出去就没有回音。
阿洛也有过把自己困在逼仄屋子里的时候。
只提供遮风挡雨房顶的旅社千塔城很多,因为房间狭窄细长,一扇扇门挤在一起,被戏称为‘棺材铺’。
棺材铺的房间除了床放不下多余的家具,从内到外陈旧、肮脏。
闭上眼睛,隔着纸一样易破易出霉斑的墙,精神失常的邻居在和究极存在喃喃对话,楼上有恋人争吵,时而发出要把床架拆掉般的噪音,每过几天都有人在房间里使用药剂或是尝试新法术闹出大动静,楼上楼下受不了的人开始隔空对骂,骂得花样百出,却最后都在骂同一种鬼生活。
当这一切终于在即将天亮时消停下来,还有不明生物在天花板和床底下狂欢。
最开始只是一场小病,让阿洛没法和之前那样出去寻找转机。因病一天没出门,棺材铺的房间就像阖上盖子的容器,将他牢牢封在了里面。
整整半个月,他过得日夜颠倒。钱包在一天天的干瘪,他数着还有多少天他可能要被扔到旅社外的街上,但同时又好像对迫近的灾难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满怀期待。
时间的流动、房间内外的差别、自己他人的界线,野心,欲望,生存,一切都逐渐扭曲失去意义。世界向内塌缩,他发疯一样想要离开这种地方,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拿走扔在门边碟子上的干巴面包就耗尽他浑身所有力气。
最严重的时候,离开与舒适不沾边的床也成了一桩近乎不可能的伟业。
所以阿洛能够立刻理解迦涅无法离开房间的日子。
他最后还是攒起了起身的勇气,一口气走出了那间逼仄的屋子、推开了旅社吱呀作响的门。他没有再回棺材铺,而是直接离开了千塔城。
即便是现在也鲜有人知道,早在阿洛·沙亚横空出世前,他已经到过千塔城而后离去。
那噩梦般的数月教会阿洛:他无法一个人在千塔城生存下去。所以下次他来的时候身边有一群伙伴。
如果要详细讲述其中的曲折,日出前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够。但即便有足够的时间,阿洛也无法诚实地对迦涅描绘自己最窘迫不堪的日子。
他无法忍受她的怜悯。
所以他最后只说:“但是因为我在千塔城混不下去,所以我就走了。我继续南下,偶然解决了一个漂流物带来的问题,拿到了第一笔佣金,那时候幽隐教会还愿意出钱征收我找到的物品。等我有了几个常常搭伴行动的伙伴,就有了组建银斗篷的想法。之后你就都知道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迦涅的酒杯也空了。
阿洛又给她倒了半杯苹果酒,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他简洁故事的细节。但阿洛隐隐感觉到,她知道他多有粉饰。正如他清楚她一笔带过的那段经历最为残酷。
他们上船时还维持了一臂的距离,但因为传递酒具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都坐到了桅杆底下,几乎肩膀挨着肩膀。
“冷吗?”阿洛问。
迦涅摇了摇头。她身上的斗篷不会让她有机会感觉寒冷。
他们约定的道别时刻还没到,可以说的却都已经说完。两人间只剩下沉默,偶尔的对视,和逐渐见底的苹果酒。
水上也几乎没人了,绝大多数游船都已经回航,他们这艘单桅帆船慢吞吞地漂在苇河中心,迷路似地,朝着黎明前深邃夜色的更深处游荡。
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会这么寂静地延续下去,但夜色最后还是在晨光中溶开了,一点点变得比昏沉的河面更清透。
而那点缀夜空一整晚的月牙也如露水,在晨曦拂过的瞬间消散不见。
两人靠近鹦鹉螺码头时天几乎完全亮了。船行的伙计提着灯迷迷瞪瞪地出来,在前面等着船靠岸。
“新一天了。”迦涅呼气,活动着身体站起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还没到日出。”阿洛较真地纠正。
她侧头看他。
“我有样东西给你。”阿洛吸了口气,也站直了,伸向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礼物盒子。
迦涅微微地歪头表达疑惑。
“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她“啊”了一声
阿洛将盒子又往前递了一点:“那个时候走得太匆忙,没能给你。”
迦涅趁势仔细端详这件迟到五年的礼物。
包装纸用的植物染料,图案已经有些褪色,好似融化在了苍白的晨曦中。矢车菊蓝的丝带倒是维持了鲜亮的色泽。
迦涅模糊地想起,她以前好像有过一条类似颜色的发带。
她拈起丝带看了看又放下。接受家族传承之后她好像就没戴过这个颜色的饰物了。
“谢谢。”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接过礼物。
小船在这个时候触岸,缆绳自动飞了起来,绕住栈桥上的柱子。
两个人脚下都是一踉跄。阿洛那被浓绿色包裹的瞳仁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因为离得近,迦涅看得很清楚。
她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把站稳,手指挪动隔着衣袖找到的手腕握住,稍稍用力,安抚一般、道别一般,短暂停留而后放开。
转身走进漫进船头的晨光前,她轻声说:“但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
因为涉及到幽隐教会,甘泉镇事件彻底解决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今天是休息日,迦涅在奥西尼宅邸的工房里泡了一个下午,全神贯注地阅读母亲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记。贝瑞尔准时叩门进来,门外茶点散发的香味弥漫了半座大宅,让她突然饥肠辘辘。
“我看完这页就去吃东西。”她的视线没离开纸页。
一只微微发绿的手这时突然从半空探出来,手指张开,拿着的信便掉落在迦涅面前。
她抬眸,见那只手垂着不动,不由嘀咕:“贾斯珀是要我立刻回信吗?那稍等。”
快速拆开火漆,迦涅一扫就读完了简短的家信,面色突然苍白。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漂亮的笔迹看了好久。
下一刻,她嚯地站起来,一边直接在兄长的短信下面回复,一边扬声说:“贝瑞尔!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回流岩城,马上。”
——母亲身上突然出现了下一阶段的症状,尽快回来。J.
第40章 断崖-1
迦涅抵达流岩城时已经夜幕四合。
她牵着小雪从传送阵中走出来, 摸了摸骏鹰的脑袋,从鞍下的束口袋里掏了一把零食豆子。小雪大喙一张,轻松接住了所有豆子,愉快地咕哝了一声。
她戴上头盔, 利落地翻身上鞍:“走。”
骏鹰清声长鸣, 展翅升上无云的夜空。
龙脊山脉这个时节已经转冷, 飞行时掠过鼻尖脸颊的风冷得像刀刮。迦涅喜欢家乡这熟悉的冷意,这让她清醒又充满斗志。
她踢了踢脚蹬, 示意小雪再飞得快一些。
骏鹰昂首嘶鸣, 一个俯冲, 抄近路穿过两座山头之间的隘谷。
月光暗淡, 前方巍峨亘古的雪峰是幽幽的灰色,骏鹰朝那里急飞,将流岩城城区成片的繁华灯火抛在身后。
所谓的流岩城其实有两个部分,一是由奥西尼家管理庇护的城市区域,二是奥西尼家族的主城堡垒。
前者坐落于雪峰之间的小片平原上,与玻瑞亚其他各处连通的传送魔法阵就在城外。而从流岩城城区抵达堡垒,还需跨越一长段陡峭难行的山路。
玻瑞亚其他地区常见的飞马品种畏寒, 忍受不了龙脊山脉上漫长的冬季。这里一年四季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骏鹰, 等到满月节前后开始下雪, 要走陆路进山就必须依靠狼拉的雪橇。
从城区到堡垒的这段路小雪飞得熟练,根本不需要迦涅指引。
雪白的骏鹰绕着险峰绝崖攀升又攀升, 直至庞大得不真实的冰川挡在面前,无路可走, 无处高飞。
骏鹰和骑手却毫不犹豫, 继续高速冲向散发着淡蓝光辉的冰川,一头扎进东侧微不可见的缝隙。
坚硬的寒冰在骏鹰撞上的瞬间变得虚幻, 迦涅不受阻碍地穿了过去。
下一刻,盘踞在雪峰顶峰上的铁黑色堡垒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中。
小雪忍不住长声欢叫,应和着这鹰鸣,墙上的火光有节奏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信号。
迦涅骑着骏鹰飞越斗折的高墙,在此起彼伏的“迦涅小姐回来了”“迦涅小姐到了”的呼喝声中,降落在中庭。
小雪巡视领地似地在八角形中庭里绕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住。迦涅翻身下地,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齐齐来到近旁:
“迦涅。”
她循声转头。灰棕色头发的文弱青年手里抱着一个储存了火焰的水晶球,微笑着呼唤她。
“贾斯珀。”迦涅回敬似地叫哥哥的名字,一边打量他。
认真算起来,她其实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兄长了。但因为他们保持通信,她脑海里贾斯珀的形象便始终鲜明。这三年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下轻微的青黑,他看起来和她前往黑礁那时候区别不大。
伊利斯·奥西尼的这双儿女乍一看并不相似,贾斯珀眉眼轮廓纤秀,适合弯弯的含笑,与迦涅充满攻击性的美丽截然相反。
但他和迦涅都继承了伊利斯的薄唇和下巴,贾斯珀的下颚在同性之中略尖、脸部轮廓线条锋利。
不仅如此,他的眼珠是浅淡的蓝色,像阳光下的冰川,盯着人看的时候极有震慑力。这让他即便笑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也透出冷意。
迦涅的视线从贾斯珀的脸部上移,在头上转了转:“还没冷到要戴帽子的季节吧,你身体怎么样?”
前来迎接的一行人之中,只有贾斯珀头戴冬季皮帽,还抱着取暖的水晶手炉。
“老样子,就是怕冷,”贾斯珀淡然回答,侧身示意迦涅率先进入室内,嗔怪似地瞥她一眼,“在我冻僵之前,我们先进去再说话怎么样?”
兄妹一前一后步入流岩城堡垒前厅,自然而然地各占了门厅一边。等候在旁的侍者立刻上前,为两人各自解下头盔帽子还有披风斗篷。
“出发前吃过晚饭了吗?”贾斯珀整理从外衣袖口漏出来的衬衣褶边,说着侧眸看过来。
“还没有,但我想先去看看母亲。”
贾斯珀并不意外:“好。要麻烦你带我走捷径了。”
迦涅点了点头,贾斯珀便走到她的身侧,向她伸出手臂,摆出邀请她搭着他进入宴会厅一般的文雅姿势。
前厅是空心五边形塔楼的最底层,塔高十层,抬头满目是门洞和栏杆,却哪里都看不到上行的楼梯。想从这里抵达塔楼内部的楼层,要么绕一点路走旁边的楼梯,要么直接施展魔法飞上去。
但飞上去也不容易,看上去空无一物的塔中心实则布满了危险的机关。冒冒失失地在这里起飞,轻则坠落受点皮肉伤,重则丧命。
迦涅神情平静,搭住兄长的前臂,轻声念诵精灵语短句。
柔和的气流在两人脚下卷出游鱼甩尾般的弧线,轻柔地托着他们飞起,精准地在空中跳跃腾挪,避开肉眼看不见的陷阱,跳舞般向塔顶靠近。
留在楼底的人都禁不住仰头注视着兄妹两人的身影。还是少女的迦涅施法,拉着青年贾斯珀走只有熟悉主城机关的人才能走的捷径,景象眼熟极了。
三四年前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经常看到这一幕。
也有一些时候,是迦涅独自飞上去。唯独不会出现的是贾斯珀独自施法登塔——
伊利斯·奥西尼的长子贾斯珀没有魔法资质。
他或许拥有不逊于任何一个魔法师的魔法知识量,但因为他体内缺少完整的魔法基盘,无法汲取灵性,自然无法使用魔力。
严格来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奥西尼家主城中仅有的几个普通人之一。
但因为贾斯珀无法施法而小瞧他是个致命的错误。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因为那一点身为法师的傲慢,输在了这对兄妹中更加不起眼的哥哥手下。
距离那段风云诡谲的日子,竟然也已经有三年了。
奥西尼家的侍者和法师们神色各异,迦涅和贾斯珀并不给他们多感慨的时间,已经直接上了九楼。迦涅环视一整圈,在外观毫无区别的门中找到正确的那一扇推开。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它悬在看不到底的幽邃深壑上方,两侧开着成排的窗户,每扇窗都几乎有一人高,窗棂精雕细琢,让每扇窗户看出去的景色都如同被细心装裱起来的画作。
在这条悬廊上漫步是种让人晕眩的体验,惊险,又因为不可思议的景色而目眩神迷。
初次造访这里的客人都会禁不住怀疑,这精巧得宛如糖霜屋的悬空建筑物是否经得住雪山风暴。
贾斯珀侧眸看向窗外,沉默的雪峰上隔出他略显单薄的灰黑色剪影。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好像有一阵没走这条路了。”
迦涅实诚地指出:“你平时也不需要到前厅去。”
贾斯珀哂然摇了摇头:“也是。”
迦涅想问母亲的状况,但眼见为实,她很快就能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从哥哥口中寻求解答是次一等的选择。她只能忍住。
贾斯珀的视线数次在她的脸上停留,她感觉到了,但他的注视最后总是止于无言。
兄妹重逢后的对话于是迅速出现了不和谐的空白。
两人没有试图填满它,而是沉默地继续沿着悬廊前进,迦涅在前,贾斯珀在后,两条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撇开对两人都性命攸关的正事,迦涅和贾斯珀向来聊不到一起。
不止因为七岁的年龄差距。他们是兄长和妹妹,也是普通人和天才。
幸运又不幸地,他们不必为家族传承斗得你死我活,但先来后到的齿序和天赋定高下的身份难以相容,一不小心就会磕碰得头破血流。
早年他们也做过徒劳的努力,试图无视他们的特殊,模仿其他家庭相亲相爱的手足关系。但结果也只是拙劣的过家家游戏,迦涅没有耐心当受宠爱保护的妹妹,贾斯珀也对充当可靠热心的大哥兴趣缺缺。
奥西尼两兄妹从性格、嗜好、思考的节奏、到眼中看到的世界都不同,一旦走到一起,就总有一个人在脱拍。
如果不是血缘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他们大概不会主动选择对方成为亲爱之人。
但他们没有选择。也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才和谁成为血亲。
“你吃过晚饭了吗?”迦涅忽然问。她刚才在贾斯珀这么问她的时候没有反问,这个时候才突然捡起这个话题。
贾斯珀淡然坦然地接口,就好像没察觉看望母亲前聊晚餐有多古怪:“吃了一点简餐,等会儿我可以陪你再吃一点。”
“好。”
迦涅原本还可以和他讨论之后吃什么,但万幸,悬空回廊到了尽头。
前方是六边形的堡垒主体。迦涅再次搭着贾斯珀的手,这次是从高处往下跳。他们比羽毛更轻盈地落到底楼,而后沿着石阶向下走。
两人在地下二层的一扇双开大门前驻足。
迦涅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贾斯珀看着她调整呼吸,等她的表情恢复镇定,才将手贴上门板,通报似地喃喃:“我们进来了。”
推开门的瞬间,贾斯珀腕间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迦涅知道那是母亲给兄长制作的护身符,也是他出入满是魔法机关的堡垒最大的保护——奥西尼家主在上面留下了魔力,让他能够进入他理应有权利使用的区域。
她也将掌心贴上大门。温和而有力的魔法波动像一个柔和的浪头,将她浇得湿透,却不寒冷。
这是伊利斯·奥西尼留下的封印。
母亲的魔力认出她,检查完她的身份就流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却了。迦涅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推门,迈步走进门后。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卧室。
在床铺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地面长出遒劲的藤蔓,每根都有少年人小臂粗细。生机勃勃的藤蔓交错层叠,编织出网状的平台。
藤蔓上心形叶片热热闹闹地扎堆,每片叶子周围都漂浮着细尘般的绿色光点,每一颗都散发着抽芽发育的蓬勃气息。这些光点中的一部分落入藤蔓,更多的受到某种召唤,聚拢凝结为一层淡绿色的半透明保护壳。
这层光壳将藤蔓搭起的‘床’包裹住,也罩住了躺在上面的白发女性。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睡得平静,没有被来客惊扰,面容隐在叶片的阴影里,只看得出来皮肤极为白皙。
迦涅缓缓走到藤床边上,探手轻轻拨开一根嫩藤。荫蔽随之挪动,伊利斯·奥西尼沉睡中的脸容彻底显露。
从额头到颊侧,再到侧影,伊利斯的皮肤上覆盖着大片流转着奇异光彩的白。
一片一片,坚硬而光洁,宛如贝母质地,全都是细细的鳞片。
迦涅并未失态。她回头看了贾斯珀一眼,他视线下移,她跟着看过去,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绷紧了。
伊利斯宽大袖口被人卷起来了一点,也因此,迦涅才看得清楚,母亲露出的手指也被同一种白鳞覆盖,而且是彻底的。
她的指掌关节明显肿大变形,原本平放的掌心微微拱起来,指甲变得长而尖。
与其说是人类的手,那更像是某种非人生物的利爪。
比如,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