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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断崖-2

    迦涅禁不住伸手穿过透绿的屏障, 触碰母亲的肢体。

    她避开尖利的指甲,停顿良久,终于握住了伊利斯的手。

    那细细的白鳞像一层柔软的甲壳,比正常的皮肤硬, 但隔着它能隐约感觉到温度。这热意证明伊利斯还在呼吸, 这具身体的机能还在正常运作。

    “妈妈……”迦涅低语, 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母亲触感陌生的掌心。

    宛如在雪天散步后走进满是亲爱之人的屋子, 熟悉而又微弱的魔力波动传递过来, 像是问候又像安抚, 那安心的热意让迦涅瞬间心跳加速。

    但下一秒, 冷酷的念头撕毁幻想:和她产生共鸣的是奥西尼家的灵魂烙印。她明明知道的。

    魔法传承以灵魂烙印的形式存续。

    除了秘不外传的法术,每一代灵魂烙印的持有者对魔法的解读和新洞见都会留存下来,成为传承的一部分。正因此,越古老的家族传承,往往越强大。

    比如奥西尼家,先祖是龙背上的骑法师。

    与他们同年代的大量魔法知识都已失传,但奥西尼家的传承绵延至今。放眼全玻瑞亚, 能与奥西尼家比拼传承强度的家族数量不超过一只手。

    然而超出常规的力量总有代价。

    灵魂烙印的命名并非偶然。残留在灵魂烙印上的不仅仅是知识。

    一并继承的还有世代累积的执念、憾恨与渴求——每一代持有者最深刻最热烈的情感和欲望, 哪怕只留下淡薄的影子, 只要传承在继续,这些东西就会在后继者的身上不完全复苏。

    某种意义上, 接受传承就有如将亡者的碎片纳入己身,接受烙印, 同时经年累月加深自己在传承之上的烙印, 以自身灵魂不复最初为代价,换来绝对的智慧和力量。

    如果无法与这些‘杂质’共存, 家族就只能放弃传承,接受门庭衰退的命运。

    如果坚持继续传承,后果轻则继任者疯狂失控,严重的甚至可能招致一整个家族的覆灭。

    第一纪元存在过许多比奥西尼家更古老强势的家族。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灾变时代之前,但正是他们的强大古老,最后却成了无法摆脱的诅咒。那些姓氏就是这么在魔法史的书页中逐渐脱队,成员不知不觉从魔法界消失的。

    身负家族传承的法师会在各方面逐渐向着传承的‘源头’靠拢。外貌变化就是一种从中衍生的生存策略:在接受传承时立刻在外貌上朝着先代靠拢,从概念上减少与灵魂烙印磨合的负担。

    恶魔魔法传承拥有者的犄角,奥西尼家族的发色眸色,都是使用传承魔法的‘技巧’。

    “妈妈,你还在这里吗?”迦涅轻轻用额头磨蹭着布满鳞片的掌心,低低问。

    没有回答。

    这寂静让人心慌。

    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想要流泪,另一部分却想大笑。或许在她灵魂表面留下刻痕的某个奥西尼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整张脸都僵住。

    只有前任烙印持有者彻底死去,灵魂烙印才会完全回归仪式祭坛。再经历一场带有道别意味的魔法仪式,继任者接受的传承才会真正完整。

    除了意外暴毙的那些,奥西尼传承持有者的临终模样大概都差不多。

    ——他们的传承据说直接来自一条雷龙;

    换而言之,灵魂烙印上的某一道印记属于真正的神话生物。

    这意味着,奥西尼家每代传承的持有者都会经历性情和身体的漫长畸变。

    仿佛花尽比常人更加长寿的一生,只是为了向力量的源头靠近似地、彻底向那条早已死去的雷龙臣服一般,逐渐从内到外脱离人类的形态。

    但是人类的灵肉都无法承受神话生物的形态。

    在最趋近龙化的时刻,伊利斯会真正死去。迦涅身上的灵魂烙印也会补上最后一部分,伊利斯·奥西尼形状的碎片。

    迦涅深吸气,让额头离开母亲的手掌,抬眸,近距离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现在龙鳞还没完全覆盖伊利斯的面部皮肤,不规则的异变体征宛若精心排列的珠光装饰纹样,让她双眸紧闭的脸庞笼在淡而冷的光泽中,有种非人的美丽。

    但那也是一具美丽的空壳。

    母亲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龙化到几近枯竭。但迦涅熟悉的、尊敬又隐隐畏惧的母亲,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无论迦涅这么告诫自己多少次,这件事仍然缺乏实感。

    母亲没有教给她、没告诉她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母女各有各的秘密和固执。但伊利斯这扇门还没对她真正完全敞开过,就好像已经永远关上了。

    她怎么可以呢?

    愤怒和悲伤像临近的两片云,不分你我,下雨也分不清每一滴水的来处。迦涅趴在藤床边沿,将脸埋进臂弯,咬紧牙关,肩膀微微耸动。

    她抬起头的时候狠命吸了两下鼻子。她而后猛然想起贾斯珀还在,局促地回身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没人看到的时候,贾斯珀会不会在母亲边上小声哭呢?

    这个念头让迦涅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这么编排自己的亲手足不太厚道,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贾斯珀掉眼泪的样子。他好像就适合没血没泪。

    迦涅推门出去,贾斯珀抱着水晶手炉坐在台阶上,他不急不慢地起身,目光没有在她有些泛红的眼下停留,语声平淡:“吃饭去。”

    看,他是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去吃饭的家伙。

    迦涅和贾斯珀这次肩并肩地拾阶而上。

    “你觉得她还有多长时间?”他突然问。

    “一个月,两个月?”迦涅闭了闭眼,“不会超过半年。”

    “嗯。”贾斯珀大概估计得差不多。

    走到通往餐厅的半圆形走廊入口,迦涅驻足:“不是一直说情况没什么变化,为什么会突然恶化?”

    贾斯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很难形容。他几乎是错愕地盯着她,逐渐升起的了悟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悯。

    “噢。”她已经反应过来。贾斯珀在家信中所说的‘老样子’自然不是指龙化的进程停滞,而是和之前四年半一样,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推进。

    她或许比自己预想得还要难以接受母亲离开。

    迦涅别开脸,加快脚步走到前面:“留给我筹备晋升的时间更少了。”

    伊利斯名义上还是家主,她之前精心编制起来的关系网、还有每条关系上承托的价码就依然有效。矿产和其他资源的分配,领地分割,城镇自治权,魔法阵等公共设施的维护……有赖于伊利斯的威望,她和贾斯珀解决了家族内部的问题之后,在公务上可以暂时维持原样。

    但等到迦涅正式成为奥西尼家的主君,事情就未必会那么简单了。

    魔导师身份带来的权威必不可少。一想到这里,迦涅就有些头痛。

    “有困难?”贾斯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她身边来了,观察着她的脸色判断道。

    迦涅沉默片刻,诚实地回答:“我还没完成之前谈妥的条件。”

    奥西尼家毕竟有阿洛·沙亚这个污点,大挫他在千塔城的影响力是古典学派给她的考验。如果办不到,她大概可以通过乌里,请求其他各位贤者们通融。只是可以预见,在那之后她和奥西尼家都会处于弱势,恐怕要对古典学派决议言听计从。

    假设没有古代学派的鼎力支持就直接挑战,就像阿洛之前那样……

    迦涅认为自己现在对传承龙魔法的理解大概足够晋升,但只是刚好,还不够独特,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法师中脾气古怪的人太多了,晋升评议的骂战和奇闻轶事数不胜数,候选人有时候什么都没做错也可能被投否决票。

    而且每次评选都会有人缺席,如果她惹恼了古典学派,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大人物们肯定会到场,情况会对她极为不利。

    迦涅的嘴唇绷成一条僵硬的线。她也想用强悍到无可辩驳的独创魔法晋升魔导师,可是没有时间了。

    拖得太久不仅仅流岩城可能会有麻烦,贾斯珀作为普通人要力压一众法师不可能不辛苦。更重要的是,时间越长,伊利斯突然进入生命最后阶段的谜团就越没可能解开。

    已经太久了。足够幕后黑手慢条斯理地处理掉证据和线索。

    “阿洛·沙亚还没被赶走?没问题吗?”贾斯珀又问。

    “我可以处理好。”

    ※

    啪。

    一沓纸扔到了迦涅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冷光灼灼的浓绿双眸。那里面翻腾的情绪像是能把人割伤。

    “你自己读。”阿洛气声说,用力的咬字压抑着怒气。

    迦涅展开厚实的公文用羊皮纸。

    ‘阿洛·沙亚阁下敬启。

    经调查及相关人士核实:

    隶属于十三塔卫队前身银斗篷的露露·莱诺克斯,涉嫌伪造身份,同时持有并使用管制法术,涉嫌违反《禁术条例》第三章第二十八、二十九条。露露·莱诺克斯当前已失踪,涉嫌逃逸。

    您于三〇七年二月邀请露露·莱诺克斯加入银斗篷,三〇九年八月将其列为十三塔卫队正式成员,于同月十日向贤者塔递交名单。根据相关人士证言,在三〇八年十一月九日、三〇九年五月八日,您对露露·莱诺克斯使用管制法术知情不报,涉嫌违反《禁术条例》第三章第三十条。

    您对露露·莱诺克斯身份问题知情隐瞒,于三〇九年十月二日涉嫌协助露露·莱诺克斯躲避幽隐教会,遁逃失踪,违反《法典》第一章第十四条。

    鉴于以上情况,我们认为您暂时不再适合继续担任贤者塔直属卫队相关职务,解除您在十三塔卫队的所有职务权利,即刻生效。

    请在三日内前往贤者塔就以上违规问题接受质询,缺席将被视作逃逸。

    ……’

    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逐词逐句地读完了,再次抬眸看向阿洛,语声和表情都平静:“我很遗憾。”

    她听到他一声粗重的深呼吸。他的脸开始泛红,声音又哑又抖:“是……你做的吗?”

    迦涅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看着他的瞳仁因为惊怒不受控地摇动。但她不动也不摇:“我向贤者塔提供了一个调查方向。”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整整四拍心跳的死寂。

    阿洛的声音不再颤抖。他双手撑在桌面,向她俯就下来,面无表情,轻柔地问:“为什么?”

    迦涅眨了一下眼睛:“我必须尽快晋升。”

    “我不明白。”

    她不作答。

    他大声地、控诉般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阿洛有那么一瞬看上去想要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但他没有。他重新站直了,冰冷地组织语句:“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做得出来?我以为哪怕立场对立,底线你不会碰。

    “没有露露,你敢说你能站在这里吗?在甘泉镇的所有事,那天晚上……对你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是吗?”

    迦涅让回忆在眼前浮现又淡去,回答:“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但我还有更有意义的东西。”

    “又是奥西尼家的责任吗……”阿洛连声低笑,有些失常。

    他猛地将那封公函揉成团,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纸团往身后一扔,双手插进外袍的衣袋里,站得笔挺,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你可以来找我商量的。你本来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你帮不到我,”顿了顿,迦涅纠正自己,被阿洛那充满怒意的笑容感染似地,唇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不,你离开这里、离开千塔城就是在帮我了。”

    阿洛一个大步就退到了门边,脸上仍旧是那刺目的笑容。她大概会记得他现在的表情很久,迦涅事不关己似地想道,好像自己是飘在空中旁观一切的观众。

    然后,她听到他说:

    “很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升格考核的时候我会投否决票。沙亚,反对。你可以从我这里开始计票。”

    “这是你的权利。”迦涅平静地回答。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礼貌地送客:

    “也祝你质询好运。”

    第42章 断崖-3

    迦涅回到贤者塔底层, 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她是来当证人的。她检举了露露的身份问题,还亲眼见过长犄角的露露对伊莲发动恶咒,在调查中她的证词不可或缺。

    取证是一对一单独进行的。

    作为揭发问题的‘正义’一方,迦涅自然没受什么刁难。即便如此, 认真走完一整个作证的流程也相当累人:

    贤者塔受理的案件各个环节都手续严谨。

    每位证人都要饮下特制药水, 在专家的监督见证下, 将案情相关的记忆分毫不差地封入水银镜里。提取记忆本来就会对精神造成负担,人又会不自觉修改美化自己的记忆, 为了确保记忆最接近真实, 每段记忆往往要提取好几次, 才能满足要求封存。

    迦涅进贤者塔时千塔城还沐浴在晨曦中, 现在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正中。

    负责案件的有心人向她透露,今天阿洛也要来贤者塔接受新一轮质询。只是她不必担心,他们的时间安排完全错开,绝不会发生意外在走廊或是塔楼底层碰面的情况。

    阿洛收到撤职令之后,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就在这个时候,迦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奥西尼小姐。”

    迦涅循声回头,是一位优雅端庄的褐发女士。

    这位女士有着深湖般的蓝色眼睛, 发间错杂的霜白显露出年岁的痕迹, 但她含笑招呼迦涅的神态亲切又生气勃勃, 让人一见就会忘记揣测她的真实年龄。

    迦涅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脑海中弦戒备地绷起。

    这位看着毫无大人物架子的法师正是十二贤者议事会的另一位成员, 贤者希尔维。

    半个世纪前,她大胆改编源自巨人族的防御系魔法, 创造了许多新的法术, 当今常用的防护魔法中有不少就是她的智慧结晶。她不仅身体力行地主张研究新魔法,在魔法界的争执纷争中也一直立场鲜明。

    希尔维是公认的‘革新派’中坚力量。

    银斗篷能够成为十三塔卫队就少不了她背后的游说和支持。而她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贤者塔……

    迦涅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礼貌地颔首致意:“希尔维阁下,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我们竟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真是不可思议。大概因为我听说过太多与你有关的事了,奥西尼小姐,这让我感觉你仿佛已经是个熟人。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单方面这么认为。”

    希尔维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个很容易显得造作的小动作,但由她做出来竟然合适极了。

    迦涅顺势开了个玩笑:“希望您听说的都是关于我的好事。”

    希尔维竟然没有将客套话说全,反而意味深长地回答:“具体听说了什么,我就必须保密了。”

    不等迦涅反应,她又说:“我猜你今天也是来履行证人义务的。”

    由希尔维当证人为阿洛的品格担保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迦涅淡然点头:“是,但我这里已经结束了。”

    “而我这里才刚刚要开始,”希尔维说着适时抬眼看向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天文钟,“还有十分钟,我必须上去了。噢,我忘了介绍,这是艾尔玛,我的孙女,也是十三塔卫队的成员,你们肯定已经见过。”

    迦涅这才注意到希尔维身后半步的地方还站了个人。

    艾尔玛·索博尔在和迦涅对视之前就低下头,头上软帽的羽毛装饰窘迫地跳了跳。她问好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奥西尼小姐……”

    “那么年轻人的聊天我就不打扰了。很高兴见到你,奥西尼小姐。”希尔维踏上光影幻化而成的台阶。话音未落,她已经不见了。

    留下的迦涅和艾尔玛面面相觑,不由都是一笑。只是艾尔玛要笑得更加勉强。

    “你也应该要来作证吧?”

    艾尔玛没想到迦涅会大大方方地提到围绕露露展开的调查,愣了一下才回答:“是,不过是两天后。”

    她咬住下唇,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带着难看的笑容说了下去:“我刚刚还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今天一定要陪着她过来……她大概有一些话要通过我传达给您,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迦涅爽快点头:“去花园吧。”

    贤者塔外的花园对所有人开放,宛若一条刺绣绿织带,绕在塔楼四方形的底部。只有步入绿荫才能发现暗藏的玄机:

    数不清多少层回廊和庭院斗折相连,如立体拼图,不可思议却稳固地咬合在一起。绕过喷泉水池,又或是走下一段台阶,永远有另一个庭院、崭新的又一段阶梯等着你。

    若是再一转身,想要原路返回,初次造访的客人就会慌张地发现,来时的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实在想要离开的人也不必担心,只需要将心愿大声说出口,前进的道路就会神奇地通向外界。

    最奇妙的是,这座迷宫花园每年都会‘长’出全新的区域,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

    这就是两百年前的空间魔法大师留下的杰作。

    如今每条花藤垂落的回廊、每个庭院都有自己的别致名字。由于隐蔽性强,迷宫花园就成了千塔城会面的最佳场所。

    艾尔玛一看就不是初次来迷宫花园,迦涅在一棵枫树下找到了无人的长椅,她立刻熟练地构建出一个包裹整棵树的封闭空间,防止无意经过的人看到听到多余的东西。

    两人在长椅两边坐下,半晌无话。

    迦涅率先打破沉默:“原来希尔维阁下是你的家人。”

    艾尔玛的出身背景是个盲点。无论是十三塔卫队内部的档案,还是奥西尼家收集到的信息都没提到她与贤者希尔维有关。而索博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姓氏。

    但一旦知道了艾尔玛与希尔维的关系,她身上的有些细节就有了新的解释:

    艾尔玛在魔法史方面知识格外渊博,远超普通法师的见识,卫队内部只要有对于魔法分类和溯源的问题,都会立刻去问她;

    她最擅长的是防护魔法,那恰好是希尔维的专精范畴;

    她非常注重礼貌,行事上经常因此有太多顾虑而显得别扭;

    在吃穿用度上她并不发愁,对无法成为正式队员拿不到薪水并不担忧;

    即便是迦涅都知道,艾尔玛有一位她非常尊敬的、学识出众的外祖母……

    “索博尔是你的化名吗?”

    “不,我母亲离开家的时候选择了索博尔这个新姓。我会回去学习魔法是个意外。除了阿洛,卫队的大家都不知道希尔维是我的外祖母,”艾尔玛习惯性地抓紧法杖,“我……也不太希望大家知道。”

    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我的水平您也知道,也就是过得去的程度。”

    “不需要太谦虚,在同龄的法师里,防护魔法比你更优秀的人没几个。”

    艾尔玛愣了愣,迦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日升月落那样的事实。

    迦涅却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是你先加入银斗篷,然后帮阿洛牵线,让希尔维知道了有他这个人?”

    艾尔玛苦笑:“不,恰好相反,是外祖母对漂流物的研究很感兴趣,让我隐藏身份加入银斗篷的。虽然后来阿洛不知道怎么就发现了我是希尔维的后代,但我请他保密了。”

    迦涅讶然抬起眉毛。

    这么看,艾尔玛是希尔维放置在银斗篷内部的一双眼睛,方便她随时了解情况,防止阿洛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这样的安排以千塔城的标准来说太正常了。乌里就很清楚迦涅的动向,只不过他一般不会主动提醒她这件事。

    谁让她和阿洛目前都只够格待在棋盘上呢?棋手不可能闭着眼睛任由棋子跳出棋盘。

    而不难想象,艾尔玛性格善良温吞,很难抵抗外祖母明里暗里的刺探,是个非常容易操控的消息源头。至于艾尔玛是否清楚自己在外祖母心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反倒让迦涅难以下定论。

    理清了希尔维和阿洛的关系,迦涅继续推进话题:“那么希尔维阁下希望我知道什么?”

    艾尔玛正等着她问,深吸一口气:“阿洛突然被停职,露露成了逃亡的危险人物,大家也都收到通知要来作证,原本安排好的事情都乱套了,现在卫队等于停摆了。”

    她勇敢地看进迦涅的眼睛里。

    “而您……晋升考核定在满月前夜,只有十天不到了,您现在也根本顾不上队内的事情。我听说之前您原本还要招揽新人,但那也没有下文了。”

    这几乎是在指责迦涅为了一己之私将卫队搅得乱七八糟。但迦涅并未动气,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艾尔玛见状神色愈加复杂,她疲惫地闭了闭眼,索性将额头抵在法杖柄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您,我只是不明白您想要干什么,所以昨天我问了希尔维……她说您选择履行保护家姓的责任,现在这些对您来说都是一桩交易的一部分,等您得到想要的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直白地说出来:

    “比如,等您如愿成为魔导师之后,十三塔卫队对您来说就可有可无,连摧毁的价值都没有了。您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会离开十三塔卫队,或者只是挂个名字放任它自生自灭。是这样吗?”

    迦涅沉默半晌,唇边浮现一抹奇异的微笑。

    “希尔维阁下原来希望和我做一笔交易?”

    艾尔玛没有作答。迦涅也不真的在询问她。

    希尔维的意思不难理解:她会在迦涅晋升魔导师这件事上提供帮助,比如为迦涅争取一部分她原本无法指望的革新派票数。作为交换,迦涅在晋升后要对十三塔卫队放手,让它以原来的形态存在下去。

    等再过一两年,阿洛身上的官司解决,他也算受过隐瞒露露使用禁术的惩罚,他就可以低调回归,真正当上卫队队长,做想做的事情。

    而她成为魔导师之后要优先履行作为家主的义务,还要寻找谋害伊利斯的凶手,本来就没法分出很多精力对付阿洛。

    况且希尔维也没有要求她帮助阿洛回归,只是希望她不要进一步破坏卫队罢了。古典学派想要的是阿洛消失,对于十三塔卫队本身或许态度更加暧昧,也不至于为此责备她态度消极。

    再假设,如果革新派顶不住攻势,古典学派如愿以偿,给阿洛发了个永久驱逐出千塔城之类的严酷惩罚,她也不需要承担额外的责任。

    百利无一害,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迦涅在心中叹息。只见了一面,她已经领教到了希尔维作为十二贤者议事会成员的手段。

    “所以……您愿意吗?”艾尔玛紧盯着迦涅,声音有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迦涅抬起头。

    还没到枫叶完全变红的时节,高处枝桠上的树叶还倔强地维持着翠绿色。

    “我只需要希尔维阁下和她的朋友们公平公正地看待我的表现。那样就够了,”她看向艾尔玛,“作为交换,我会放十三塔卫队不管,不会做额外的事。”

    艾尔玛松了一口长气。

    迦涅探究地看着她,艾尔玛脸颊有些发热,匆忙解释:“我……很喜欢卫队,和大家在一起很轻松,做的事大部分时候有趣,有的时候很有意义,连带着我都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了。我不想失去那么一个地方……”

    迦涅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那么你不记恨我吗?”

    艾尔玛呛了一下,脸更红了,她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讨厌您对卫队、对露露和阿洛做的事……但是,可是,其他人可能想象不了,可我知道您作为继承人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而且,决斗那时候的事我也没忘记……”

    她伸手抚摸那根外祖母赠予的古老法杖,有些惘然。

    随即,她侧眸向迦涅看过来,这次的微笑不再勉强:“但我也不过是理解您,没资格替大家原谅您……

    “我大概只是有点遗憾,没有机会和您成为朋友了。”

    ※

    满月节第十四日。

    迦涅站在舞台正中,微微仰头,环顾四周。

    这散逸着第一纪元古雅气质的圆形剧场足有千塔城半个中央区那么大,她如果不用上强化视觉的魔法,连坐席前几排的形状她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剧场竟然是贤者塔内部的一部分。

    塔顶火炬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后便是这代称‘剧场’的庞大空间。只有晋升魔导师和贤者的考核会用上这片场地。

    一个虚幻的沙漏悬浮在迦涅头顶,下落的细沙缓慢地计数时间。等到里面莹白的沙子都落到底部,她的考核就将正式开始。

    在那之前,舞台与坐席之间以一道魔法帷幕隔开,两边的人都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空空的舞台和座位。

    据说这是近三百年才有的贴心举措,在那之前,寻求晋升的法师都要率先进场,然后顶着巨大的压力,站在舞台上看着决定自己前路的前辈们一个个落座,甚至还会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品评议论。

    幸好她活在三百年后。迦涅深呼吸。不需要触碰胸口确认心跳,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喉咙口了。

    她很少那么紧张。可除了晋升考核,大概也没什么别的场面能让她紧张得浑身发冷犯恶心。

    冷静,照常发挥就不会有事。她在心中重复,同时回想能让她安心的事:

    乌里原本对她赶在满月节前晋升有些担忧,但在她小规模演示了一次准备展示的法术之后,他就只让她在家安心准备,不要担心别的事情。

    她也没有托大,没有试图向所有人展示她创造的独门魔法。

    时间紧张,野心和对完美的苛求必须让位。

    伊利斯在出事之前还有许多没有外传的想法,全都记录在了她的手记中。在黑礁的那两年,迦涅没少研究母亲的笔记。沿着伊利斯的思路,展示足够强大独特的龙魔法,这一点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无法以自己独创的魔法晋升魔导师会是一个遗憾,阿洛很可能会抓住这点嘲讽她,但她还有之后。

    魔导师只是开始,她总有一天会冲击贤者的门扉。她会比阿洛、比任何人都要更快、更绝对地抵达更高的领域。

    想到这里,迦涅就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圆形舞台带来的陌生感逐渐褪去,或者说,她不再关注这片舞台有多洁白刺目。她只需要知道这片场地灵性充沛,空间广阔,足够她从容地施展出任何法术。

    反倒是贾斯珀,他竟然比她还要紧张。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反往日作风,连着给她送了十几封信和包裹,各种各样的都有,从热腾腾的流岩城特色食物到提神药剂,再到他新打探到的考核实用技巧合集,迦涅最后甚至是抱着拆礼物的心态从哥哥的信使那里拿东西的。

    想到贾斯珀每封信强撑着淡定的口吻,迦涅就微笑了一下。

    沙漏上半部分只剩下最后一线白。

    而后,随着最后一粒沙掉落,虚幻的沙漏与环绕舞台的帷幕同时化作万千光点消散。

    玻瑞亚的所有魔导师和贤者加起来连一个宴会厅都塞不满,更不用说填满这么大的剧场了。这一刻,迦涅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但这一丝情绪的褶皱也被迅速地抚平了。

    她没有打量观众席,没有估计到场人数,没有寻找任何特意的一个评审者、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坐席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巨大庞大的白色剧场中央,白发金瞳的年轻法师微微欠身行礼。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第43章 断崖-4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 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迦涅从袖中摸出一个水晶小瓶,掷落在地。瓶子碎裂,闪亮的金粉泼洒在她足下。她紧接着以小刀划破掌心,翻转手背, 任由血珠滴落到地, 同时开始以龙语念诵:

    “听我吟诵!

    “强悍美丽的生物, 尊贵的天空霸主,

    “驱逐邪恶, 身缠雷霆, 喷吐白色火焰的远古之龙,

    “听我吟诵!

    “我献上血,

    “我献上黄金,

    “血为祭酒,金为祭台,

    “请倾听我的请求!”

    时而嘶哑、时而有如尖啸的古老语言有节律地从她的唇齿间吐出,每一个音节都让空气激荡出紧张的波动。

    随着她念诵咒语,散落的黄金粉末离开地面,悬浮至半空, 每一粒微尘都像受到精密的指令, 排列为不断变幻的玄奥符文, 绕着迦涅一圈圈缓慢盘飞。

    她掌心滴落的血珠同样受到牵引,犹如宝石镶嵌进金丝饰物的空隙, 恰到好处地勾连起每一段魔法符号。

    当迦涅身周缠绕的符文彻底成型,她的咒语也念到了最后一节:

    “降临吧, 呼吸吧, 我之族人古老的盟友,”

    那一瞬间, 整个剧场的氛围发生了某种可怖的质变。

    中空的环形建筑物上方,那法术幻化出的满天星辰褪色了,某种未知存在巨大无比的幻影像是陡然降临在了天幕之内,漠然地垂下脖颈,朝着剧场内投来一瞥。

    “驱散我的软弱,用英勇的火焰注满我,”

    迦涅扬臂,献出鲜血的那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像在赞颂,又像在召唤。

    白发红袍的法师身周的空气微微扭曲,面容和身姿都模糊了,能看清的只有舞动衣袍的轮廓,宛若一团烈烈的火。

    符文包裹着她、围绕着她,高速旋转,有如流动的金色火焰,以她抬起的手臂为中轴,越绕越快,伴随着咒语最后一句,猛地化作白光激射出去:

    “震慑我的敌人,让他们臣服!”

    咒语念完的下一刻,盘踞在剧场外的庞然大物张开嘴。

    洁白的剧场中安静得能听到迦涅的呼吸声。但所有人同时还用身体、用精神,‘听’到了另一声吐息。那巨大幻影的吐息。

    有那么半秒,心跳、呼吸、感官、思考,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感知仿佛全都失灵。

    幻影震慑并统治了剧场。

    刚刚那是什么?龙?

    她召唤了龙,不,怎么可能召唤出已经不存在的生命?还是龙的影子?

    咒语念完的第二个呼吸,剧场摆脱了无言的震撼,骤然骚动起来。观众席上的不少魔导师和贤者们不由自主抬起头,下意识追寻刚才以一息震慑住全场的存在。

    可目之所及只有迷幻的魔法星空,哪里还有刚才那庞大的幻影?

    “我为各位展示的是空想魔法,请容我将它命名为龙息。”迦涅清声宣告,而后再次向着她看不清楚的观众席欠身行礼。

    在隔绝舞台与观众席的魔法帷幕降下之前,她清楚听到龙息这个名字又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外面的声音和模糊人影都消失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紧张感已经几乎消失了。能让这群见多识广的评审有反应就是好信号。

    她在休息后要做的就是再施展一次相同的法术,证明刚才并非寄托于希望和运气的偶然,而是货真价实,属于她、由她掌握的独特法术。

    在复现这方面,晋升魔导师的考核条件还算宽松。

    每位候选人进场时都会收到三瓶特制的最高级灵性药水。在灵性枯竭之前,候选人可以无限次要求最长半小时的休息,重复尝试复现展示的魔法。

    由于场地本身就有充沛的灵性,所以理论上,哪怕喝完了药水,只要魔力基盘转化魔力的速度跟得上,候选人就可以一直在舞台上赖下去,直到成功为止。

    ——据说目前为止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魔导师晋升考核花了整整半个月。

    但以那种狼狈的姿态得来的魔导师身份会成为一桩谈资。

    迦涅追求的自然是两次施法结束考核,干净利落。

    反正外面看不到她的状态,她索性席地而坐,而后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整瓶灵性药水。精神还沉浸在施法成功后的兴奋之中,她居然没怎么在意遗留在舌面的怪味。

    考核特制的灵性药水起效极快,迦涅闭目冥想了一阵,觉得状态完全恢复了,抬眼一看,三十分钟的沙漏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沙子。

    她冷不防想到,阿洛晋升魔导师的时候据说阵仗很大,他特意要求贤者塔为他准备了两群各地最凶恶、最皮糙肉厚的魔兽。他在场上架起魔法手炮,当众往里面注入最低限度的魔力。

    结果就是,他以差不多能搓个孩童脑袋大小火球的魔力量,瞬发一枚魔炮,眨眼间就消灭了整群冲他扑过去的怪物。

    这还没完,两次施法之间阿洛只象征性地休息了一分钟。

    六十秒一过,他就迫不及待地捏碎了幻象沙漏,无比张扬放松地重新登台。

    迦涅对再次施展龙息很有信心,但没兴趣在休息时间上和他一较高下。他们施展的法术有根本性的不同,相信任何有常识的法师都能看出这一点。

    所以她没急着起身,而是从容地休息满整整半小时。等到沙漏只剩最后几颗沙子,她这才站直了,拍了拍袍子上沾的金粉,还伸展了一下身体。

    第二次施法非常顺利。

    所有人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空想出的龙之吐息再次降临剧场,空气还是凝滞了。

    这是与认知无关、从魔法层面打击的震慑。如果用在战斗之中,哪怕是贤者层次的强者恐怕也会有那么一眨眼的僵硬。而在战斗之中,瞬息的停滞都足以决定胜负。

    “我的演示就到这里。”迦涅环顾四周,准备开始展示后的提问环节。

    她很熟悉认可与赞许的空气。不需要任何一个评审者开口,仅仅从剧场内部那涌动的气氛她就知道,除非闹出人为操纵票数的丑闻,她成功晋升已经是定局。

    于是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场苦战的问答环节,到了迦涅这里也异常轻松,更像是一场交流会。

    要在不泄露具体施法细节的前提下,向所有人解释清楚法术的构造其实很困难。

    阿洛在这个环节就耗了十几个小时。他那有作弊嫌疑的魔法器械遭受了一波又一波严苛审查。他后来干脆当场把手炮拆成零件,邀请有疑义的评审上台,用眼睛确认里面没有别的魔力能量源,而后再一次将部件组装成手炮。

    相较之下,迦涅的龙息在魔法性质上一目了然:

    使用了召唤术的外壳,从魔法仪式的层面开始‘空想’龙的存在,同时将空想对象局限在‘吐息’这一效果上,巧妙地做出取舍,用合适的魔力量发动了强大的精神攻击。

    道理简单,但要施展龙息无比困难。

    空想魔法在玻瑞亚的魔法体系中也属于极其复杂困难的那一类,因为它要求施术者精准把握空想对象的本质,一点点差错就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

    更不用说,迦涅这次空想的对象还是神话生物!

    也只有身负龙魔法传承的法师才可能施展这样的空想魔法。

    来自评审席的提问也大都在迦涅意料之中,她不需要多思考就逐一回答了。直到她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据我所知,伊利斯·奥西尼阁下六年前就有了以空想魔法复现神话生物的想法。您刚才展示的精彩法术是否是对伊利斯阁下的致敬?”

    剧场中顿时哗然。

    直接从师长那里学习新法术通过考核是默许的做法。毕竟有接触更多魔法的资源、并且能领会并且施展出来,这些都是法师能力的一部分。

    但提问的是阿洛·沙亚,伊利斯·奥西尼驱逐的学徒。

    由谁问都不该由他来问这个问题。

    迦涅那一刻竟然想笑,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她面不改色,抬手在太阳穴附近划了个巨人语符号。她当即能看清遥远的观众席了。

    黑发绿眸的年轻法师站在第一排,他身边身后明显空出了一大圈位置,没人和他坐在一处。而他对这一点,还有场中其他评审者的反应显然都毫不在意。

    他也用了视觉加强魔法,毫无阻碍地隔着偌大的场地与迦涅对视,对她露出了一个友好无辜得让人牙痒的微笑。

    “当然,继承上一辈的想法相当常见,不然为什么叫传承?”阿洛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我只是很想知道,龙息有哪些部分是您自己对于空想魔法的理解解读。”

    “空想龙的吐息确实是我母亲伊利斯·奥西尼的想法。”

    迦涅一开口,整个剧场再度鸦雀无声。她的尾音在白色场地上空旷地回荡。

    “但她卡在了拟定空想召唤仪式这个问题上。黑礁有许多大灾变时代的残本,我有幸阅读了其中一部分,模仿了在第一纪元早期流传的召唤仪式,找到了合适的咒语和施法材料。

    “也就是说,龙息的理论构架属于伊利斯,但具体如何实施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探索。另外,目前能施展龙息的也只有我。”

    她回阿洛一个下巴略抬的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您的解答,让我有了全新的领悟。”阿洛一脸诚恳地说道。

    一听他这语气,迦涅不禁就额角一跳。

    “‘每位魔导师都必须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魔法。独属于自己的定义较为宽泛,包括并且不限于全新创造的魔法、以及对古老传承做的深刻解读。’规定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先是熟练地背诵了一段考核章程,而后笑笑地感慨:“多亏奥西尼小姐今天的精彩演示,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之前理解错了魔导师考核的标准。魔法的构想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嘛,只要落实好了,从其他人那里继承来的想法,照样可以算是独属于自己的魔法。”

    他把‘独属于自己’念得又慢又重。

    “请不要会错意,我只是以为凭奥西尼小姐的出色才智,完全有能力用自己构想的魔法晋升,所以难免大吃一惊。”

    迦涅嗤笑一声,没有搬来其他魔导师致敬前贤的例子来给自己撑腰,直接反唇相讥:“按照您这个说法,您的机械魔法理论层面大胆借鉴了艾洛博的所谓科学技术,您也只不过是找到方法,把它在玻瑞亚也‘落实好了’。”

    阿洛好像就等她这么说,毫不犹豫地反驳:“与您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参考的是落实想法的手段,艾洛博机械制造技术,机械从来不是我魔法的内核,而是突破人体魔力基盘限制的手法——”

    “沙亚!这不是你表演的舞台!”

    “如果你仔细阅读过最近三百年的晋升记录,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阿洛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仍然笑笑的。有人咳嗽了两声,听嗓音好像是希尔维。

    “嗯,各位批评得对,是我作为评审者的经验太浅,没见识,闹了个大笑话。浪费了大家宝贵的几分钟时间,真是太抱歉了。”他诚恳又做作地一通说完,歉然一躬身,就维持着笑面坐了回去。

    在阿洛这一问戳破某些默许的做法之后,剧场中的氛围明显有些古怪,剩下的问题更加像是在走过场。

    “那么接下来开始投票,迦涅·奥西尼是否有资格晋升魔导师?”

    舞台之外的剧场陡然暗下来。

    伴随着清晰的语声,一道亮蓝色的光柱升上天空,第一个投票的是一位声音清脆的女士,语调有些激动:“埃洛伊,同意!”

    “安,同意。”

    “阿奎诺斯,同意。”

    每位评审依次报出自己的姓氏和决议,而后身周幻化出不同颜色的光柱。蓝色肯定,红色否决,白色弃权。

    一道又一道的蓝色光柱升起了,直通星光闪烁的天色穹顶。渐渐地,也会有一两道白色和红色打断绵延不断的蓝色节奏,但相较海浪般势不可挡扩散的蓝,其他亮色终究是剧场中的零散点缀。

    “斯卡沃,同意。”

    “施迈茨,同意。”

    “塞雷,同意。”

    这一票投出之后,剧场内部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按照姓氏顺序,下个投票的是沙亚。

    阿洛刚才坐下的那片座位现在淹没在人造的黑暗之中,夜视魔法也无法穿透。

    一秒,两秒,阿洛没有开口。迦涅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光柱刺破黑暗,短暂点亮青年无表情的脸容。和其他投票者一样,他的身影在表决的瞬间迅速消融在光柱的鲜明色彩之中。

    留在迦涅瞳孔中的是一抹纯白。

    “沙亚,弃权。”

    第44章 失序-1

    在十五岁的迦涅·奥西尼的想象中, 自己晋升魔导师后定然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

    那一定是异常超出她预料的精彩庆典,她珍惜的人都会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笑容,而一整个崭新的世界将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对她开启。

    那个时候的迦涅怎么都想不到, 成功晋升魔导师的次日, 她会混在一群奇形怪状的陌生人中间, 看他们比赛谁先用满月节无限供应的特饮把自己灌醉。

    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六角凉亭里,身边还有下面花园里, 全都是做奇异打扮的人。

    短短五分钟内, 迦涅已经看到:至少六个头上盘着恶魔犄角的家伙, 一边说地狱笑话一边带头跳挽手舞;一对结伴而行的冰霜巨人站在啤酒喷泉边上, 热心地给过路人制造冰块塞进杯子里;一匹直立行走的红狼被巨大毛绒兔子追着跑,嗷嗷的叫声几乎盖过了现场傀儡乐队的演奏;还有四五个正常人类身高的妖精,一边扇动翅膀一边大叫‘我把信弄丢了’,一边向人群抛洒信封形状的巧克力。

    ——当然,以上全都是用魔法妆点过外貌的人类。

    这毕竟是满月节的变装舞会,而且是千塔城迷宫花园内举办的变装舞会。平时精明又正经的千塔城法师们一整年压抑的疯狂都会在今夜宣泄出来。

    迦涅假扮的是一尊雕像。

    她披着宽松的袍子和长及胸口的面纱,在身上施了个幻术, 让自己从头到脚都看起来苍白、光滑又坚硬。

    “阁下, 您要再来一杯吗?”装扮成花妖精的金发姑娘一手一个酒杯靠近, 带来满身浮动的花香。她看了一眼迦涅手里的杯子,里面的酒液几乎没动。

    她嘿嘿笑了, 语调有种孩子似的天真:“那这两杯都归我了。”

    “您手里这杯放得久了,可能有点发苦, 我新给您拿来了玫瑰气泡酒, 或许会更合您的口味。”英俊的精灵武士冲金发姑娘使了个眼色,殷勤地帮迦涅换上新的饮料。

    涂白了脸、穿着弄臣衣服的另一个青年从另一边靠近, 殷勤地提议:“阁下,再来一支舞吧?”

    迦涅摇摇头,他也不气馁,立刻转换话题,给她介绍起千塔城满月节舞会的各种特色。

    这座六角凉亭里除了迦涅,还有五名年轻男女,他们全都是乌里为她精心挑选的‘玩伴’。

    他们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姓氏,作为法师的才能平平,但相貌不错,而且识趣会炒热气氛,最大的才能就是讨人喜欢。

    有他们在,迦涅什么都不用做,各色点心和酒水都到了她面前。如果她想跳舞,有五个舞伴等着她挑选;她只想坐着聊天,那么谈话就没冷场过。假如她有那个想法,他们也非常乐意扮演热情体贴的情人。

    这种被人全心全意讨好的感觉说实话不差。

    但迦涅还是有点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众星捧月的待遇并不稀奇,伊利斯倒下之前,奥西尼家的大小姐享受的就是这样的待遇,哪怕辛苦了几年,她还不至于一下子沉迷进温柔乡里。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人聊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移动。

    万千彩色的满月已经升上了深邃的夜空,像成群从细长水晶杯子里逃逸的甜美气泡,轻飘飘地在全城洒落狂欢的气息。月色交织的迷宫花园在闪闪发光,像打了一层滑溜溜的甜蜜霜糖,属于某个甘美梦境的布景,美丽、轻盈、无忧无虑。

    确实是好景色,但好像也不过如此。

    魔导师的身份也是同一回事。

    庄严的声音在计票结束后宣告:迦涅·奥西尼从此刻就是一位魔导师了。那个瞬间她喜悦激动,如果不是太多人看着,她几乎都要落泪了。

    但那种喜悦持续了不到一天就开始失色。

    除了有了被人称呼‘阁下’的资格,成为魔导师好像也不过如此。迦涅自觉和昨天的自己相差无几。而一想到之后等着她妥善处理的各种事,那点成就感也被压得看不见了。

    飘荡着一弯弯月牙的河上波光突然从迦涅的脑海中闪过,她摇了摇头,将它驱逐出去。

    “美丽的女士,您为何忧郁地摇头?”一个从头到脚包裹在铠甲里的人从下方经过,冷不防和她搭话。

    迦涅没理睬他,他也不在意,继续哐当哐当地走了。

    他们所在的凉亭颇为惹眼,过往的人难免都要抬眼打量几眼,看是什么人早早占领了那么好的位置。

    迦涅的雕像面纱巧妙地掩盖了容貌,而且变装舞会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掩藏身份,所以她对时不时落在身上的视线、还有刚才那样的搭讪并不在意。

    “啊,马上可以去领真爱之酒了。”

    “那还不快去,晚了就没了。”

    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见同伴们都急匆匆跑开了,特意留下说明情况:“真爱之酒是迷宫花园舞会才有的神奇甜酒。在满月升上贤者塔三楼窗户的时候开始供应,数量有限,去晚了就没了。”

    “真爱之酒?”迦涅扬起眉毛。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可疑。

    对方笑了,露出漂亮的牙齿:“是一种无害的迷情药水,是那位魔药大师波泰科的作品,效果仅限一晚,能让人体验到生活中难以寻觅到的梦幻爱意。每年都有人喝了真爱之酒之后找到伴侣。”

    迦涅想起来,满月节好像确实也是法师们谈情说爱的季节。

    她怀疑每年因为真爱之酒和原本的伴侣关系破裂的例子大概也不少。

    “不瞒您说,我还没喝过真爱之酒,但听我姐姐说,那效果是货真价实的……”

    精灵武士这么说着,目光时不时往人群骚动的方向瞟,明显十分担心其他人能不能成功抢到一份仅限今夜的完美爱情。

    迦涅见状失笑:“你想要的话就去拿。我一个人在这等你们回来。”

    “可是……”

    她摆摆手,睨对方一眼:“我难道还需要你保护?”

    青年耳朵有些发红,欠身行礼,灵巧地跳下凉亭所在的高台,快步汇入人流。

    热闹了好一阵,身边突然清净下来,迦涅说不上是不习惯还是轻松。

    “迦涅·奥西尼?”

    身后突然传来语声,迦涅跳了起来。

    “喔,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来人站在靠后的一根亭柱边上,向她举起空空的两手。

    他做第一纪元贵族的打扮,身上到膝盖的圆领袍子设计古朴,肩上搭着长披风,靴子尖向上翘起,与此同时,他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平顶宽檐帽,不符合他装扮的时代,是她没见过的样式,还狡猾地让他的面容隐藏在夜色与阴影里。

    “你是……?”迦涅依然保持戒备。

    对方叹息着笑了一声,将那顶古怪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这人已经说不上年轻了,茶色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疲惫写在他的眼角眉梢,却无损他皮囊的俊美。甚至于说,那股烟雾般缭绕着他的倦意反而让他有种难以解释的、怠惰的吸引力。

    没人能够拒绝一个精彩的故事,而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故事的气息。

    迦涅盯住陌生男人,眼珠困惑地小幅度移动。他的脸莫名让她感到熟悉。但她肯定没见过这个人。

    “很高兴见到你,迦涅。”

    他念她名字的时候放缓了速度,细细咀嚼一般,像在用舌头熟悉发音:“这么说很唐突,但我是你的父亲。”

    “什么?”迦涅几乎要怀疑自己喝醉了。

    “你可以直接叫我艾泽。不过,我没有履行过父亲的义务,好像也没资格让你叫我父亲。”

    “你……我需要证明。”迦涅努力维持冷静。

    自称艾泽的男人观察她片刻,哂然轻语:“啊……伊利斯果然没有告诉你任何与我有关的事。连名字都没有说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疑惑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缺席,真好,你度过了相当幸福充实的童年。”

    “希望你不介意……我想看看你的脸。”这么说着,艾泽手掌一合。

    迦涅身上的幻术立刻解除了。

    她的瞳仁惊骇地扩张。她竟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瞬发的魔法,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魔力波动变化就已经发生。

    但艾泽没有做更多,只是隔着轻薄的面纱打量她。

    “你想要什么?”迦涅放弃分辨对方的话语真假,大方地将面纱卷到脑后披着。

    艾泽微笑着,像在破解谜题般认真仔细地注视她。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鼻子、脸颊和下巴,最后在她的发丝上定住。好半晌,他才说:“我听说你晋升魔导师了,祝贺你。”这么说着,他又轻轻合掌,面纱被柔和的气流卷回原样,迦涅身上的幻术也回来了。

    她警惕地沉默了半拍,冷冰冰地说:“……谢谢。”

    艾泽拈着帽檐,缓慢地转着帽子:“我的情况可以这么简单理解,我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我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我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这让我无法长时间陪在重要的人身边,与死亡无异。事已至此,我突然露面,一是想祝贺你,二是有个提醒。

    “奥西尼家传承的后果不是单纯的龙化。所有古老的传承都是一种诅咒。”

    他就像没看到迦涅浑身紧绷的反应,将一个狭长的匣子放在凉亭的桌子上。

    就在几句话之间,他伸出的手臂竟然开始褪色,迅速地变成半透明。

    “哎呀,要被抓住了,”艾泽叹了口气,语速加快,“两件礼物,一样可以延缓伊利斯龙化的速度,你完全继承传承越晚越好。另一件可以让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

    “至于我……你如果有兴趣,去问乌里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哈哈。”艾泽说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他低眸看了看自己已经消失的下半身,对迦涅露出一个疲惫而温和的笑,将帽子戴回头顶。

    “那么下次见面见。”

    语音未落,艾泽的身影已然如泡影消散。

    也在同一瞬间,迦涅骤然意识到,刚才周围安静得异常,舞会原本应有的音乐和人声都消失了。艾泽肯定在出现时就使用了空间魔法,将他们所在的位置隔绝出去。

    而现在法术与他一起消散了,醺然的喧嚣顿时潮水般涌入她的耳朵。

    迦涅惊疑不定地盯着艾泽消失的方向。

    这一切太突然了,她还没完全接受艾泽出现,与他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她仍然从头到脚飘在困惑里。

    刚才真的有个自称她父亲的神秘人物出现过吗?真的不是节日的幻觉?

    过了片刻,迦涅走到凉亭中心的小桌子前,手指小心地在他留下的匣子上方悬停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的气息,才轻轻搭了上去。

    匣子是奇异的银色金属质地,不是白银也不是锡,光滑而冰冷,工艺精湛,整个匣子浑然一体,没有一丝加工的痕迹。拿在手里,它又轻得惊人,简直像是羽毛编成的。

    出于谨慎,迦涅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把它塞进了随身储物袋里。

    明天早上起来再看一看它有没有消失,那样就能确认究竟是不是她产生幻觉了。她自嘲地想。

    “阁下!”

    “让您久等了!”

    那五个玩伴此时也去而复返了,他们的衣服都印着明显的褶皱,像是在人群里推搡挤压过。但他们各个眉飞色舞,手里拿着球形的小酒瓶。

    “阁下?发生什么了吗?”金发的花妖对迦涅的情绪尤为敏锐,放下两个酒瓶,立刻关切地询问起来。

    迦涅摇摇头,冲桌子上的六个圆瓶子一抬下巴:“这就是真爱之酒?”

    “是,今天真是太走运了,一定是阁下您带来的幸运,我们竟然拿到了六人份!”精灵武士煞有其事地对她行了个礼。

    迦涅扬起眉毛,好笑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看起来您不相信它的效果,”弄臣打扮的青年咳嗽两声,煞有其事地解说起来,“我已经喝过三次了 ,所以可以很肯定地和您保证,这真的不是普通的迷情剂!就算喝下了真爱之酒,也不会有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之类的事。必须是双方都喝过真爱之酒,而且恰好合适,才有可能迸发出热烈到将人燃烧殆尽的爱火。”

    “能参加迷宫花园舞会的人也都经过筛选,都知道规矩,不会有纠缠不休的事情。”另一人补充,同时用动作示意迦涅向下看。

    确实有不少人也拿着相同的圆酒瓶,有的人已经喝完了,紧张地将瓶子捧在手里,左右张望着,显然在焦急等待着真爱降临。考虑到在场的没几个人是正常人类的模样,这场景竟然有种奇妙的诙谐。

    花妖姑娘点头:“您就当是做一场超出所有美梦的梦,放松一下。您最近那么辛苦,这是您应得的休息。”

    “你们自己想喝,不要总撺掇阁下先喝。”精灵武士仍然是最体贴殷勤的那个,毫不客气地白了其余几人一眼。

    迦涅失笑。她坚持拒绝下去,其他人碍于身份,大概也会放弃这个乐子。

    她索性拿起一瓶:“我过一会儿再喝。如果你们等不及了,可以现在就去寻找真爱。”

    几个年轻人推辞了一番之后,还是耐不住诱惑。没过多久,除了迦涅,只有精灵武士手里的瓶子还没打开。

    迦涅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喝下真爱之酒的几个人,他们都气息平稳,精神清醒,一时之间毫无异状。

    “啊。”弄臣装扮的青年忽然轻声惊呼了一声,他侧着身体,直勾勾地看向远处。

    人影窜动的露天舞池边缘,有一个人也突然定住不动了。

    “我必须走了。”青年一反刚才自信满满的架势,低喃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位即将去求爱的青涩恋人。他反复深呼吸,整理了两遍自己的着装,直接冲着舞池边的另一人走过去。

    两人简单交谈,几乎没有多余的互动,很快下了舞池,成了伴着舞曲旋转依偎的又一对情人。

    “哇哦。”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声。

    喝过真爱之酒的剩下三人交换着眼神,明显有些躁动。精灵武士几次瞥向迦涅,她察觉回望的时候他总会找个话题说上两句。

    次数多了,她隐约明白过来,这青年好像是想等她也喝下真爱之酒,碰碰运气,看他们会不会恰好坠入爱河。

    她心中觉得有趣,忍不住拿起酒瓶,对着天空的一轮轮满月仔细端详起淡红色的酒液。

    “你也要喝吗?”

    迦涅嚯地回头。

    凉亭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做神秘隐士打扮,简朴的长披风到地,兜帽拉得很低。

    “你是谁?!”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冷然呵斥。

    来人根本不理睬他,一闪身就到了迦涅身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停下!报上你的名字!”精灵武士勇敢地挡在前面,说出的台词倒是也十分符合他今天的舞会装扮。

    兜帽下飘来的声音冷冷的,为了掩藏音色故意压低了,有些不耐烦:“我有事要和奥西尼阁下讨论。”

    迦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用力挣了两下,没能把手从对方那里抽出。眼看着下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凉亭里的情况,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干脆对剩下的两人点点头:“我认识他,你们先自己玩。”

    兜帽下传来一声哼。他半句话都没再多说,紧紧扣着迦涅的手腕,转身就往花园树荫深处走,左绕右拐,在前面步子迈得飞快。

    迦涅差点跟不上他,恨恨咬牙,干脆小跑两步到他身侧,无声发动魔法,一个风刃术就朝他丢过去。对方身手灵活,居然一个滑步躲过了气流化作的利刃,但他也终于停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站在藤叶稀疏的葡萄架下微微喘气。

    迦涅抬手就把这人的兜帽扯了下来:“你发什么疯?!”

    巨大的满月盘踞在中天,澄澈的清辉让人造月亮失色。阿洛沐浴在月光中,皮肤有种奇异的苍白。他的绿眼睛焦躁地闪动着,却面无表情。

    “我也不知道。”

    他轻声说,扣着她手腕的五指松了松,又握紧了。

    第45章 失序-2

    “放开我,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没空也没兴趣看你犯病。”迦涅冷冷道。

    阿洛圈住她手腕的五指愈加用力,话语中冒出刻薄的软刺:“和一群蠢货待在一起鬼混,这就是你对‘善用宝贵时间’的定义?”

    她哧地笑了:“我和谁在一起玩、是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算, 再说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

    他闭了闭眼, 清晰可闻地深呼吸了一次,努力和缓语气:“先停一停, 我不想和你吵架。”

    迦涅闻言反而更加火大, 每一句都比上一句语气更尖锐:“你以为我觉得和你吵架很有意思?这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而且你昨天才公然给我难堪, 今天就突然冒出来发疯, 我还要给你好脸色?哈,别搞笑了!你该做的是从我面前消失,立刻。”

    阿洛也气笑了:“这原本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要离开千塔城了。”

    迦涅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她问。

    “今天晚上,明天,我随时可以出发。”阿洛说着终于松开她。他看着她,有一瞬显得有些茫然, 仿佛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启程前跑到这里来找不快。

    迦涅沉默须臾, 随即用力牵起嘴角, 赠送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虚假的甜腻声调说:“噢, 是吗?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那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希望你的答案是‘永远不’。”

    阿洛顿时有点咬牙切齿:“很遗憾,我只是暂时离开千塔城, 不是永久驱逐。”

    “确实太遗憾了。”

    “我原本就打算离开一阵。我很在意那个兜售漂流物的行游商人, 我怀疑他只是某个庞大网络中的一个结。千塔城眼睛太多,在外面调查起来更方便。在途中我也可以继续收集漂流物。”

    阿洛将他的败北描述成了战略方向调整, 暂时性的。

    迦涅闻言只哼地嗤笑了一声。

    “不要忘了希尔维找你谈过条件。这是对我包庇露露的惩处,作为交换,你不能再对十三塔卫队出手。”

    迦涅一扬眉毛:“你知道我和她的约定啊。”她抱臂退开一大步,声色又尖刻起来:“原来如此,果然……你的那一票弃权也是因为不能投反对,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妥协。”

    “不是。”阿洛一口否定。

    她瞪着他没说话。

    “昨天我对你那样提问、我选择弃权,不是认为你不够格,也和你与希尔维的协议没有关系。”

    他迈出一大步又来到她面前,笔直地望进她的双眼。

    “你会成为魔导师,你有资格,绰绰有余,我从来没有否定过这一点。我只是对你选择的时间,还有达成这个结果的方式失望。”

    “失望。”迦涅嘲弄地重复。

    “甘泉镇之后,我才以为我们或许可以合作共存,你就立刻毫无预兆地翻脸。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对我不利,这是事实。你对晋升魔导师异常急切,背后一定有理由,这不难猜测。

    “但一如既往,你不屑对我解释半句。这还不够,你还和一群脑子里只会谄媚的草包混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庆祝踩着我抵达的胜利。你这样对我,我就应该一声不吭地接受?我很希望我对你的这种态度无动于衷,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我——”

    阿洛垂落身侧的五指紧握成拳又松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片刻前还汹涌激荡的情绪骤然退潮,向她聚焦的眼瞳里只剩下浓郁到让人心悸的翠绿色。

    他的声音也低下去:“但不可思议,我还是会感到受伤,会愤怒,会失望。”

    “失望,”迦涅又重复了一遍,大声地、充满讽刺意味地,“你为什么总要表现得对我还抱有幻想?这种自我陶醉很有意思么,哈!只有你重情义,而我是无情又冷血的反派角色。是不是只有这样想,你才能保全你那可悲的自尊,你才能好受一点?”

    阿洛像被她的话语牢牢地扎在了庭院石板地面上,脸色苍白地伫在那里,竟然好像也在假扮塑像。

    “我并不是——”

    她怒上心头,蓦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粗暴地打断他:

    “失望失望,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阿洛·沙亚,你根本不了解我!”

    阿洛被她一推,身体晃了晃,却还是直挺挺地挡在她前面。

    晋升魔导师后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不曾消散的紧迫感,莫名其妙出现的‘父亲’,还有阴魂不散的阿洛,迦涅压抑整晚的情绪终于引爆了。

    滚烫的冲动顺着血液流淌,冲上脸颊,挟持理性,让她来不及斟酌说辞,对着阿洛大笑出声:

    “是,为了达成目的,我不择手段,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人因此受伤!你对我失望?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失望关我什么事!我享受所有人围着我转,会疯玩一晚上把麻烦的事都抛开,也会忍不住找点肤浅低俗的乐子,比如一夜为限的真爱。”

    她说着拇指向上一推,啵地顶开真爱之酒的瓶塞,仰头就喝。

    “你——!”阿洛劈手夺下圆酒瓶,但里面已经空了一半。

    迦涅反手擦掉淌落唇角的淡红色酒液,用目光估量了一下从他手里夺回瓶子的难度,索性转身就走:“失陪,还有人等着我。”

    阿洛一错步就又挡在她前进的方向。

    “又来?烦不烦?”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他沉着脸色快速道:“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制造真爱邂逅的药水。想想就知道。这种东西连迷情药水都称不上,只是有幻术效果的酒而已。想要寻找艳遇的人深信自己可以找到,又喝了酒,反应迟缓容易冲动,以这种心态跑到满是人的地方,稍微看得顺眼的人就成了‘真爱’。”

    迦涅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注意力从阿洛身上漂移。

    真爱之酒甜甜的,入口像石榴莓果混合果汁,几乎尝不到涩味,甘美却不会过分甜腻,哪怕不论功效,她也可以、也愿意轻松地再喝下好几瓶。

    与此同时,阿洛还在继续长篇大论驳斥真爱之酒的真实性,试图让迦涅意识到去寻找真爱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这种乡村骗术平时没人看得上,就因为在千塔城、因为是高级舞会的娱乐项目,就有那么多人摘掉脑子,心甘情愿地去……”

    微微发热的后劲此时终于攀上迦涅的太阳穴之间。

    这酒好像比她预想得要烈。她模模糊糊地想。

    晕眩感与翻腾的怒意在她脑海中相撞,阿洛的话语像是融化的糖霜字母,逐渐失去形状和意义,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围着她打转。酒劲很快消退了些微,然而下一秒又卷土重来,一个又一个的音节揉在一起,时不时组成有意义的只言片语,模模糊糊地骚扰她的耳朵。

    迦涅眯起眼睛,让视野聚焦变得清晰。

    她皱着眉头,抬右手想捂住阿洛的嘴。

    他好像误以为她要来抢剩下的半瓶酒,将酒瓶抛到另一手接住,动作灵巧,开封的酒水居然没洒出来。而他空出的左手也没闲着,利落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进一步动作。

    他的嘴唇全程还在开开阖阖,吐出连串她懒得去分辨的音节。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迦涅突然往前踏了半步,几乎贴到阿洛身上。

    他愕然低头看向她。

    她抓住时机,揪住他的衣领,向下一拽,带得他整个人向她俯低。

    “你——”

    阿洛说的句子开头她听清了。但她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你吵死了。”

    迦涅略微偏头,用嘴唇堵住了烦人声音的源头。

    明明是个说话尖酸刻薄讨人厌的家伙,唇瓣居然出乎意料的柔软。

    迦涅没有闭眼,她本来就没有亲吻要闭眼的意识,确切说,‘她正在亲阿洛’这个认知也是在双方嘴唇贴合之后才逐渐浮现的。

    于是,她在不能更近的距离看到阿洛的瞳孔剧烈扩张,长睫毛像是忘记还能翻动,一眨不眨地定在那里。

    直到她后撤分开,阿洛还没摆脱堪比身中石化术的僵硬。

    他瞳孔维持大张,眼瞳焦点止不住地震颤着,难以解读是惊吓还是兴奋。好像一颗石子顽皮地投进沉寂数个世纪的深井,习惯了安静的井壁受惊,明明激起的波动已经开始平复,慌乱的回音却好像还在一遍遍回荡。

    就连她挣开他的手他都一无所觉。

    对方反应那么大,迦涅也被带得有些不知所措。

    甜酒的劲头好像终于消退了。

    她刚刚亲吻了阿洛,还是她主动的。这个事实哐地当头砸下来,理性思考、尴尬还有别的混乱情绪都开始乱窜。

    迦涅转了转眼珠,抓住了一缕几乎要被震惊冲散的怒气,立刻给自己找到了理直气壮的说辞:“看,连你我都忍着恶心亲得下去。”

    阿洛嘴角一抽,瞬间摆脱了石化的状态。

    迦涅甩完恶作剧宣言,便要潇洒一击脱离。

    “你要去哪?”阿洛的声音有些冷。

    “去找我真正该亲的人,”对方的脸色越难看,就代表她的恶心人战术越成功,迦涅语调愈发轻快,“只有喝过真爱之酒的人才可能找到真爱。这花园里喝过酒的英俊青年那么多,我可要好好找一找。”

    阿洛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

    迦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阿洛的童年经历复杂,他十分熟悉贫民街巷特有的语言艺术。只是他一直有所顾虑,在成为奥西尼家的学徒之后很少在人前用脏字。

    其实迦涅在这方面并非一无所知,名门出身的人被逼急了也会破口大骂。

    她经常躲在母亲的书房深处旁听,于是不止一次,她撞见被伊利斯逼到绝境的大人歇斯底里发火。他们有时恨恨用上一些陌生的词句。这些话伊利斯自然不会解释给她听,但也不曾因此阻止她旁听家主处理事务。

    迦涅有时会向阿洛打听这些骂人话具体的意思,他总是含含糊糊,不肯对她说清楚。

    后来阿洛到了千塔城,他更是学会了如何把干净的词组合最恶毒的嘲讽。

    于是此时此刻,竟然是那么多年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脏话。

    不等她反应过来,阿洛又有了新动作。

    他将圆酒瓶凑到唇边,仰首,将剩下的真爱之酒一饮而尽。

    一滴瓶口悬着的甜酒液滴掠过嘴唇,顺着他的下颚滑落脖颈,在微动的喉结处跳了一下,滚进斗篷和袍子的衣领深处。

    迦涅忍不住吞咽了一记。但在阿洛看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又是无畏的嘲弄:“怎么?刚才你还一口断言真爱之酒无效,现在突然决定要亲身验证一下了?”

    “是啊,”他居然点了点头,声音柔和,绿眼睛和嘴唇上都闪烁着湿润的光辉,夺目却又几乎恶毒,“说不定你的‘真爱’是我呢。”

    第46章 失序-3

    迦涅哑然瞪着他, 好半晌才恶狠狠地骂:“你有病啊!”

    她更想臭骂一顿的是几分钟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龙语禁锢,禁言术,对着脸来一拳……以上无论哪种方法都可以让阿洛闭嘴,她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匪夷所思的一种?

    这个时候她无比希望阿洛刚才的论调是正确的:

    真爱之酒只是个大家心甘情愿上当的骗局, 根本不存在什么喝了酒会找到真爱的事。她和阿洛也不可能因为几口酒转性, 忽然就看对方顺眼。

    绝对不可能!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性。”阿洛话是这么说, 动作却显露出迷茫,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 现在真爱之酒滚落喉舌了, 他可能也不知道这残局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欢快的舞曲悠悠地飘来, 一小节又一小节地流淌, 计数着时间经过。

    十多下心跳的时间过去,什么都没发生。阿洛还是阿洛,一看到他的脸,迦涅就想到刚才的事,然后就怒上心头。

    这怒意令她反而微妙地安心了些微。

    阿洛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她明显放松神色之后,默然转开了视线。

    “哈, 我的‘真爱’很显然不是你。”她趁机大声宣告, 说着果断倒退, 同时以手指凭空勾画符号。她的身形一闪,瞬间就挪出近十步的距离。

    阿洛才抬起手臂, 她已经消失了,抓了个空。

    迦涅又施展一个空间压缩术, 快速朝阿洛的反方向闪现。她才不会再给他抓住她的机会!虽然退缩让人非常不爽, 但是今天她必须离他远点。和这家伙待在一起,她就容易冲动做出无可理喻的决定。

    反正等到天亮, 他就该离开千塔城了。

    连续施法两次,迦涅已经回到了舞会人流攒动的区域。她左右张望,露骨地做出寻人的动作。

    她寻找的是乌里介绍的玩伴,如果能和任何一个人汇合,她就有借口摆脱阿洛。

    但进入后半夜,整个花园都向着狂欢节的气氛沉没,色彩缤纷的人造月光编织出一张迷离的网,所有人又都奇装异服,要在一整群妖精里找出眼熟的那一个花妖精简直就是自找难题。那个最殷勤的精灵武士也不见踪迹。

    转头的间隙,迦涅以余光瞟向到身后。

    阿洛又已经戴好了兜帽,像个没有脸的可疑幽魂,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四五步的地方。

    他今天明显不太正常,但幸好还保留了一定常识,没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她继续纠缠。

    干脆随便找个人假装是她今晚的恋人脱身,然后等单独相处了再对他施个幻术催眠术,想办法打发了算了。迦涅拟定了退场策略。

    至于真爱之酒确实有效,她真的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迷住……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再考虑怎么应对也不迟。她自暴自弃地给计划添了这么一行脚注。

    喝过真爱之酒之后仍在东张西望的人不在少数。迦涅虽然以面纱和幻术双重遮盖脸容,但还是几次和人对上眼神。

    毫无感觉,毫无感觉,毫无感觉……迦涅又一次下意识别开脸。她已经从最大的舞池一头逛到了另一头,仍然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心动感觉。

    看来真爱之酒确实是骗人的。至少,在她这里完全无效。她麻木地下定论。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兜帽怪人阿洛仍然阴魂不散地跟着。

    这样下去不行,下一个人和她对上眼神的时候,她一定要停住脚步回望。

    于是数分钟后,一个装扮成传火神殿骑士的英武青年收到了迦涅的信号,勇敢地分开人群,无比明确地向她走来。

    紧接着,他脚下突然一绊,以非常华丽的姿态仰天跌倒在她面前。

    迦涅克制着回头看的冲动,主动上前把对方扶起来,轻声细语:“女神保佑,你没事吧?”

    “没事,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青年很不好意思,笑得腼腆,搭着她的手站起来。他注视她的眼睛明亮,站直了之后,他张了张口,才要说什么暖场的闲聊话,表情骤然凝固。

    这位骑士闪电般缩回了搭在她掌心的手,活像不小心触碰到了火上的坩埚。

    “呃,我刚刚好像崴到脚了,我要去旁边冷静一下……”他喃喃地道歉,逃难般地穿进舞池,一下子就消失了。嗯,脚步敏捷,完全没有崴了的迹象。

    迦涅深吸一口气,嚯地转身。

    阿洛也不再掩饰,大摇大摆地走到她面前停住。

    “你干了什么?”她咬牙切齿地嘶声问。

    阿洛的声调愉快地上扬:“我用幻术给那位先生看了一段画面——如果他今晚带着你走,第二天就会被神秘人士拖走。”

    “……”

    迦涅陷入微妙的沉默。

    如果她真的和陌生人有了什么,保险起见,她确实会做出类似善后措施,当然目的并不是灭口,而是处理掉对方的记忆。即便她不做,乌里大概也会替她处理好。

    毕竟每位新晋魔导师的画像都会登上各类报刊。这种时候可不能相信陌生人的道德感,期望着对方会珍藏一晚的秘密。对方很可能转头就拿这当事当魔导师的八卦卖给小报,希望借着她的身份开个好价钱。

    如果她作风一向自由倒没什么,偏偏奥西尼家以严谨稳重著称,尽可能避免卷进丑闻。

    “谁允许你多管闲事了?”

    阿洛耸了耸肩:“如果是你在寻找的‘真爱’,肯定不会被这微不足道的后果吓到。”

    看样子他准备用这种方式劝退每一个试图和她接触的陌生人。迦涅深吸一口气:“你不去寻找自己的邂逅真的好吗?”

    “我不用找。”

    她心头一跳。

    阿洛前言不搭后语:“都到舞池边上了,不干脆跳一支舞么?”仿佛料定她会拒绝,他又慢吞吞地补充:“哦,如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踩舞伴的脚,那就算了。”

    “低级的挑衅,”迦涅冷冷评价,“你就那么想和我跳舞?”

    “是啊,如果不能和你跳,我会伤心欲绝的。”他懒洋洋地回答。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越想着退避,这家伙就越难缠。在睁着眼说瞎话这条路上和他赛跑绝不可能跑赢。

    “好啊,跳就跳。”

    于是,兜帽怪人与戴长面纱的雕像加入了舞池。

    喷泉立柱上方的傀儡乐队演奏着舒缓的弦乐抒情曲。舞池中的一对对踏着节拍,伸展的手臂指掌相叠,另一只手搭上舞伴的肩膀或是腰后,从容地绕着小圈,比起舞步,他们大都更在意舞伴低声细语的内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需要早起出发吗?”

    阿洛罕见地沉默起来。

    迦涅恨不得故意踩他一脚让他吱声,板着脸说:“晋升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离开之后一切顺利。至于刚才……只是个意外,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你把它忘掉。我也会忘掉的。”

    兜帽底下传来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他略微俯首,贴着她的纱巾下耳朵的轮廓,轻声说:“你说是意外就是意外,你要求我忘掉我就该忘掉。这不公平。”

    即便在幻术作用下,迦涅的面纱看起来有如光滑坚硬的大理石,但实质上它依然只是一层纱。

    轻薄柔软的织物随着青年凑近的吐息起伏,蹭过她的耳廓还有颈侧,若有似无的痒,还有一丝透过薄纱的热意。这比他直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还要难受。

    一股细细麻麻的颤栗缓慢地游过迦涅的后颈。

    有些想法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阿洛搭在她腰上的手掌微微一收,立刻将她拉回原位。

    她下意识闪躲他的掌心,选择最直白的说法:“你再继续摆出这副奇怪的态度,我可就要当真了。”

    看不见他藏在兜帽下的表情,他的肢体语言也控制得极为严密,但她总觉得他的脸绷了起来。

    他的语气很淡:“什么?”

    迦涅顿了顿:“就是……你其实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你今天所有奇怪的行为都是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

    他们所在的舞池一角空气好像顷刻间凝固了。

    两个人的舞步都脱拍了,但谁都没注意。

    “别样的感情。”他重复她的说法,又是两声让她不自在的轻笑。他的下一句让她头皮发麻:“说不定呢,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挤出两声毫不在意的嗤笑。

    “如果确实如你所想,你要拒绝我吗?和我断绝所有联系,和五年前一样?”

    迦涅呛了一下。这确实是她的做法。她维持着强硬又漫不经心的姿态:“不然呢?”

    阿洛笑了,附耳对她生动地描述:“你可以给我虚假的希望,用感情当诱饵,一点点逼我让步,摧毁我的底线,从我身上获利,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

    他只是在陈述假设的情形。这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可有些事即便只是假设就十分危险,就好像……它有了那么一丁点在现实中成立的可能。

    阿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收声不再说下去,与她相扣的那只手却更用力了。换了一个方向转圈,他再度开口,语调很平静,闲聊一般:“那么你呢?”

    “什么?”

    “主动亲我,能不能算是一种信号,你‘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

    迦涅深吸气:“我都说了那是个意外,我平时喝的酒水没有那么——”

    阿洛打断她:“我和你喝了一样的东西,可没有发生一样的意外。”顿了顿,他以她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还是说,我应该让意外发生?”

    怪异的预感击中迦涅。

    同一瞬间,阿洛动了。他手臂蓦地收紧,她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身上。固定兜帽的系带解开了,披风敞开的前襟像开启的一扇门,将她吞进去。

    长披风兜头落下,动了动,彻底罩住她,也将她和阿洛关在同一片织物隔绝出的昏暗空间里。

    迦涅还没适应黑暗,阿洛的手指已经找到她的下巴。

    他的拇指轻轻沿着她下颚与脸颊的分界滑动,经过脸颊,往回摸索着找到她的唇角,而后按住下唇。

    仿佛要用触觉为她的嘴唇重新上色,又像是什么预演,也可能只是防止她出声,他用指腹描摹揉搓她的唇瓣,慢条斯理。

    与机械工具打交道的日日夜夜在他的手指上留下痕迹,每一寸起伏不平又或是粗粝的指纹细节,都像是随着他的动作印进她的嘴唇里。

    只是抚摸,却好像比唇与唇相碰更暧昧亲昵。

    披风隔绝出的空间狭小,迦涅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阿洛的呼吸,重叠又错开,逐渐急促。加速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有阿洛的味道,丰饶角出品的淡香水,还有残留在他手上的甘甜余味——扔掉那个圆形酒瓶之前,他好像用手指摸了一下唇角。

    真爱之酒的气味宛若开启特定锁孔的钥匙,锁芯转动,与饮下烈酒一瞬间相似又不同的晕眩从打开的通道后涌出,像洇开的颜料,一点点地将她染成陌生的色彩。

    不对,虽然用披风遮着,但他们还在舞池里,周围都是人,一看就知道披风下面有鬼。不对不对,哪怕不在舞池里这也绝对不对劲!迦涅终于想起要挣扎。

    但阿洛的手臂横在她背后,紧紧地压着,不容许他们之间再多任何的距离。触碰她嘴唇的那只手拇指压在她的颊侧,余下四指穿进发丝里,牵引着、鼓励着她固定在一个方向,微微地向他仰起来。

    “这真的不公平。”他喃喃地说。

    他们的第二个吻是交缠的水果酒味。

    第47章 失序-4

    披风下的半封闭空间阻碍视觉, 却也让其他感官加倍敏锐。

    刚才的那个吻其实只持续了片刻。只是因为双方的震惊而显得漫长。

    这次截然不同。

    阿洛很快不再满足于嘴唇贴嘴唇。他摸索着、试探着迦涅的反应,从小心翼翼到逐渐大胆,辗转厮磨,轻轻地吮咬, 一点点地撬开她的齿缝, 本能地寻求通往更深处。

    如同没来由地确信, 即便他们喝下同样的半瓶果酒,在她唇齿间残留的余味就是更加甘甜。

    陌生的湿热触感刮过上颚, 身体内部像是多了一道乱窜的雷电, 迦涅想要发抖。

    但她被抱得很紧, 她身体轻微的颤栗汇入更加响亮的、砰砰乱跳的搏动。震耳欲聋, 分不清这鼓动来自自己的胸口,还是近在咫尺的另一颗心脏。

    她难得有些慌乱失措:她想要咬紧牙关,恢复口腔封闭的安全感,但又怕会咬到阿洛的舌头。倒不是怕会让他受伤,只是那血肉横飞的画面……她只是想一想,就快要没法继续思考了。

    这么一犹豫,那条狡猾的、有温度的蛇已经溜走又返回。

    她彻底没法思考了。

    迦涅双手原本抵在阿洛胸前, 握成推搡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拳展开了, 十指绕过他的肩膀, 邀请他贴得更近似地,勾住他的脖颈。

    她的手为什么会在那里?她……难道喜欢现在这样吗?

    疑问挣脱思绪的迷雾, 像一桶冷水浇下。决断只有一瞬。迦涅指尖快速勾勒出魔法符号,在阿洛背后猛地一点——

    青年若有所觉,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 身体便蓦地僵住了。

    朴素好用的麻痹定身术。

    “你……”阿洛的嘴唇勉强还能动,吐出一个单音节。

    迦涅没作答, 挣脱他的怀抱,扯下面纱,手臂一展推开他,同时从披风下钻出去。麻痹状态的阿洛会不会被她推得跌倒在地,她忍住没有关心,也没有余力去留意。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朝着舞池外、朝着迷宫花园外,越走越快,一路小跑,好像身后有可怖的幽灵追着。

    迷宫花园对于一心想要离开的人总是很体贴。今晚也不例外。

    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摇曳的灯火、错杂交织的树荫和灌木都消失了,迦涅的眼前豁然开朗。她站在贤者塔旁的小路上。抬头看,漫天的人造满月也像是不曾存在过。

    已经过了午夜,严格来说,满月节已经结束了。

    而在天幕正中唯一一轮清亮月轮的注视下,成双成对的人影毫不羞怯地相互依偎,向过路人无差别分发傻呵呵的喜悦。他们都是真爱之酒的信徒,正在等待代步工具到来,送他们前往这个浪漫夜晚的下个舞台。

    迦涅见到这些沾染兴奋红晕的脸庞就由衷烦躁。她深呼吸,身影瞬间消失,而后骤然出现在下个街口。

    她现在只想回家。

    ※

    阿洛被自己绊倒,摔倒在舞池里,还一时爬不起来。

    ——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就是这么一副滑稽的样子。

    法师的能力往往体现在最简单的魔法里。麻痹定身术是大多数学徒接触的第一个带有攻击性质的魔法,并不强大。然而这样的法术由魔导师级别的法师不遗余力地使出来,就堪比临时体验何为浑身瘫痪。

    但阿洛精于身体强化魔法,如果是平时,哪怕对手是魔导师,他也不致于因为一发麻痹定身术就对身体失去控制。

    要怪就怪他刚刚全无防备。

    阿洛口中轻念巨人语,给自己施加了一个驱除躯体异常的强化魔法。在他体内暴走的痉挛感终于消停了。

    他一个弹身跳起来站直,也不去理睬周围人好整以暇的打量,不假思索朝着迦涅刚才消失的方向追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迷宫花园里找到她了。她离开了他的视线,而这花园到处是麻烦的空间魔法,眨眼的疏忽就会跟丢目标。

    她去了哪里?她会去哪里?

    戏弄他、让他认真起来然后玩消失,她是故意的?不,她推开他前身上有慌张的气味。那更像是狼狈撤退。

    如果是那样反而更加糟糕,就像落于弱势的凶兽只会更加狠厉地拼死一搏,迦涅一旦冲动起来,行事往往决绝不留余地。

    她会不会连夜回流岩城,跑到他唯一不可能踏足的地方去了?

    怒气与不安交替着主宰阿洛的头脑,浑身的血液还残留着刚才狂热的余温,太阳穴之间嗡嗡的。他停下来大口喘气,从飘浮的酒水篮子里抓起一杯灌下去,不知道喝的是什么,舌头尝不出味道,大脑无法冷静思考。

    冷静思考。他禁不住哈地一声轻笑。

    从他将迦涅从那几个蠢货身边带走的那刻开始,他就和‘冷静思考’这东西搭不上关系了。

    和迦涅·奥西尼吵起来总是惊人的容易。今天也不例外。但在她突然扯着他的领巾,亲上来的那一刻,事情才终于彻底乱套。

    响亮的一声错拍的心跳。

    顿悟,灵光一现,天降启示,随便哪种说法,总之那刻阿洛惊恐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他对她本来就足够复杂的感情里,有那么一部分可以定性为恋慕心。

    第一反应是自我否定。他不可能对迦涅·奥西尼抱有那种感情,他明知道她可以多冷酷执拗。在奥西尼的立场和其他东西之间,她选的永远只有前者。他只能沦为被放弃的次等。

    他的自尊心是有多廉价,才会允许他陷入单相思的泥沼?

    可阿洛又知道他确实会。

    十七八岁时,隐秘又苦涩的旖念一度存在过,然后迎来了异常惨烈的结局。

    被驱逐之后他写给迦涅第一封信。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没有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那样坦诚又卑微地解释过自己、还有对她的感情。他在信末恳求她回信,希望她明确告诉他告密的人是谁。如果真的是她,他也会接受——如此卑微,卑微到可笑的地步。

    但没有回音。

    这比迦涅坦然承认是她告密更让他愤怒。

    那封没有回复的信于是成了一根耻辱柱,阿洛之后每每想起它,便恨不能回溯时间,抹杀写信的那个自己。

    他的初恋就那么在怒火中燃尽了。

    五年后再次见到迦涅时,阿洛自觉已经坦然将那份感情的灰烬埋葬。她是他曾经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也是现在强横地拦在面前的首要敌人。

    可不知什么时候,相似又不同的新火种在同样的位置点燃升起青烟。

    抑或是,根本就是死灰复燃。

    可至少……这次是她先主动亲吻他。他用第二个吻向她索求确证时,她也不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阿洛走出迷宫花园,抬头盯着那无情嘲笑他不圆满的巨大月亮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哪怕是可笑可悲的自作多情,他也要当面问清楚。

    ※

    回到奥西尼宅邸门口,迦涅才想起来,家里的马车还停在贤者塔附近待命。

    她刚才脑子里只剩下远离迷宫花园这一个念头,她甚至忘记了还能坐车。情急之下,她连续使用短途移动法术,用浪费魔力的奢侈方法,不到十分钟就走完了回家的路。

    “迦涅小姐。”管家贝瑞尔一如既往在门厅迎接她,“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在沐浴之前,您需要吃点什么,或是喝杯香草茶吗?”

    贝瑞尔说着便走过来,要帮忙脱下迦涅舞会装扮的外袍。迦涅却已经朝着楼梯上挪动,声音和脚步都略显虚浮:“我累了,直接去洗澡……”

    金发深肤的人造生命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偏了偏头。

    泡过热水澡之后,迦涅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她披上丝质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用小法术擦干头发。贝瑞尔端着助眠的香草茶进来,她轻声道谢,顺便吩咐了一句:“麻烦把我今天晚上穿过的那套礼服处理掉,我不想再看见它。”

    “是。”

    贝瑞尔抱着衣物离开了。对于命令她从来不会询问原因。

    让迦涅意外的是,贝瑞尔很快又回来了。她穿过套间的外面两重门,微微欠身:“您有客人。”

    迦涅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拧紧了。她沉默片刻才问:“谁?”

    贝瑞尔转动脑袋,难得流露出近似人类‘迟疑’的情绪。

    迦涅见状闭了闭眼:“是阿洛·沙亚?”

    贝瑞尔没有正面回答:“需要准备会客厅吗?”

    这就是肯定了。迦涅下过的指令至今没有解除,贝瑞尔不能在她面前对阿洛的名字做出反应。

    “我允许你今天和我谈论他。为什么要让他进大门?”迦涅用手撑住额头,瞪着梳妆台深胡桃色的桌面。可恶,阿洛那披风也是深棕色的。

    “那位先生来得很隐蔽小心。我的判断是,如果让他继续在门外徘徊,反而会引人注意。”贝瑞尔的回答很得体。

    “告诉他我已经睡了,让他从后门离开。”

    “和你聊完我自己会离开。”第三人的声音唐突地加入对话。

    迦涅和贝瑞尔齐齐看向声音源头——卧室门外,大概在宅邸主套间最外面的那间房间。

    贝瑞尔侧身挡在卧室门口,以缺乏起伏的冰冷声调说:“您没有受邀进入这个区域。请您立刻离开这里。”

    “好久不见,贝瑞尔,”阿洛友好地说,听声音他还待在刚才的位置,没有继续闯进来,“我刚才应该听到了你主人的声音。”

    贝瑞尔粉色的眼睛眨都没眨:“迦涅小姐已经休息了,请您立刻离开,否则您会成为这栋宅邸的攻击对象。”

    阿洛笑出声来,那笑声十分冷淡。

    “我都破解掉那么多机关上楼了,不介意再多拆几个。”

    迦涅抓住面前的一个香水瓶子,把它拿起来又放回桌面。她扬声道:“我希望你至少能意识到,擅自闯进他人的私人空间有多么失礼。我这里不欢迎这样粗鲁的客人,请回吧。”

    “无论我做什么,反正我在你眼里都很可能是失礼、不受欢迎的讨厌鬼。我都已经到这里了,我还会在乎这种评价吗?”他淡然坦然地回道。

    “我需要你现在离开这里。”迦涅冷声道。

    阿洛就像没听到她的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迦涅努力让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有。我有很多话要说。”

    阿洛就像吃错了什么吐真药水,坦率直白得让人感到异常。

    他真的很平静,太平静了,从闯进来的那刻开始就是。

    迦涅没回应他,阿洛顿了顿,突然彬彬有礼地招呼管家:“贝瑞尔,接下来我说的几句,你可能需要捂住耳朵或者回避。”

    然后他又继续对着迦涅隔着两间房间喊话:“我和你刚才还有很多话题没有聊完。比如我对你是不是抱有别样的感情,还有该怎么理解你刚才主动——”

    “够了!”迦涅推开椅子站起来。

    她转向贝瑞尔:“我要和他单独说几句。”

    第48章 失序-5

    贝瑞尔没有质疑迦涅的决定, 她微微欠身,离开时带上了套间最外的房门。

    人造生命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寂静迅速在卧室内外膨胀,如果不是清楚阿洛的作风, 迦涅险些要以为他也跟着贝瑞尔一起离开了。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这么穿着睡袍出去太过随便, 特地换一身衣服又显得太把阿洛当回事, 她于是在外罩了一件可以见客的晨衣,踩上轻软的绒拖鞋, 慢吞吞地从卧室深处走出去。

    阿洛立在最外间小会客厅正中央, 长披风搭在手臂上,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

    那侧脸与迦涅记忆中的光景重叠——他被驱逐出奥西尼家的前一年, 他就时不时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他的身躯还留在原地,思绪却已经到了不可追的远方。

    总是在遥望下一道地平线,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迦涅在门边停住,阿洛立刻回头,看清她时明显怔忡了一下。

    十三四岁之后,他就很少见到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了。名门大小姐在人前出现时,发辫总是整整齐齐地编好盘起。

    散发, 晨衣, 拖鞋, 连通卧室的会客厅,过了午夜的时钟指针, 种种细节都在有意提醒他们,此时此地, 一切都带着强烈的私密意味。

    追着她逃离迷宫花园的强烈心慌再一次来袭。

    迦涅没有继续往前, 就站在门框里,抢先一拍为尚未结束的夜晚定性:“刚才……整个晚上的事都是意外, 被气氛冲昏头脑的胡闹,一系列错误……要怪就怪节日和酒精,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阿洛对此毫不意外。他笑了笑,绿眼睛幽沉地盯住她,语调却维持着温和平静:“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难道还有别的话可以说?”

    “那么就轮到我说了。”他深吸一口气。

    迦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不会将它们称为错误。我不会随便和人接吻——”阿洛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下去,强迫自己看着她一口气说完。

    “第一次我没有推开你,第二次我主动,那都是因为我愿意。迦涅,我对你——”

    不可违逆的寂静骤然爆发。

    阿洛的后半句话,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远处行驶过石板街道的马车响动、衣物的摩擦,所有的声音都像强风压过的烛火,一下子就泯灭了。

    是静谧术,卫队常常用来维持秩序的强力环境魔法。法术生效,绝对的寂静立刻成为这间房间此刻唯一的主宰。

    阿洛难以置信地瞪着迦涅,手上动作不停,巨人符号凭空闪现,反咒发动,静谧术解除。

    重新回归的细小生活噪音宛如反扑礁石的海潮,冲入沉浸在绝对寂静的耳朵里,便有如一声刺耳的啸叫。音波冲击之下,两个人都是身体微晃。

    迦涅呼吸有些急促,她扶着门框,一个词一个词地警告:“不许再说下去。”她挺直了背脊,吐字用力,表情冷硬:“你走,现在。我一个多余的词都不想再听到。”

    阿洛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原地,整个人苍白而僵硬,一动不动。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很低:“你在害怕什么?”

    迦涅“哈”地报以嗤笑,音调抬高:“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连静谧术都用上了,就只是为了阻止我说完想说的话……真夸张。我想告诉你的,难道是什么需要你躲避的诅咒?”

    阿洛的绿眼睛里有不稳的光在颤动,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说,你不想听我也要说出来。”

    简直像在用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消除心头残存的一丝犹豫彷徨。

    迦涅知道自己还能用龙语命令对方闭嘴,但传承与龙语共鸣是偶然,未必有效。于是她下意识要甩上房门,把他和接下来的话都关在门外。

    但阿洛动作更快,倏地就到了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指掌握紧,另一手贴上她的脸颊。

    肢体接触作为媒介,想法化作魔力波动,越过听觉视觉的感官壁垒,原原本本地抵达她这个目的地,在她的脑海中重组为清晰得不能更清晰的信息。

    她听到阿洛的嗓音,在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内部,她听到他说:

    “我喜欢你。”

    冰冷又炽热的颤栗感爬满后背,迦涅浑身发抖。一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喝下真爱之酒的那个瞬间,心跳聒噪得恼人,一下下的像在催逼。

    是的,她必须做出反应。立即。

    剖白同时包含叩问,他唐突地宣告自己的心情,于是她也不得不顺势向下构思回应:他已经表明感情,那么她呢?她对他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才浮现,让人晕眩的窒息感便扼住迦涅。她本能地放空脑袋,或者说,某种可以称为自制力的东西禁止她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

    容许存在的应对唯一并且确定。

    啪,迦涅反手狠狠打落阿洛贴在她颊侧的手掌,向后跳开一大步。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我听到了。然后呢?”

    阿洛错愕地看着她。他茫然的表情里甚至有一丝天真。

    迦涅重重吸气,用不耐的语气快速发问:“你告诉我这种事有什么用?感情是最廉价没用的东西。我难道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承诺?你愿意为我永远不再踏入千塔城?还是说,你准备好在所有人前为你脱离并且攻击古典学派忏悔?”

    利刃般的问句一击连着一击,冷酷地切割开告白的暧昧气氛,斩碎稀薄的期待,于是剩下的只有紧张感。

    “我不需要任何人无用的‘喜欢’,那只会给我徒增困扰。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请回吧。”

    这个浑身是刺的迦涅阿洛很熟悉。当她优先奥西尼家继承人的身份,她就会搬出这套论调。他清楚这点,也在逐渐习惯她矛盾的、总是反复踩踏他脆弱神经的言行。

    可当那双金瞳向他报以冰冷的注视,阿洛就恍若回到了流岩城的冬日,雪山上极致的寒冷会让人从骨头内部感到疼痛。他望着她,有一瞬间的动摇。

    又是他一厢情愿,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一谈到我们的关系就立刻绕回我们的立场矛盾上,你不必每次都这样。”阿洛闭了闭眼,迦涅冷硬的表情从他的视野里暂时消失,连带着自我怀疑一起。

    他尽可能平和地提议另一种路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会帮你。收集信息,找人,筹措物资,解决魔法上的难题,甚至仅仅是听你倾诉……这些角色我都可以胜任。”

    迦涅不为所动:“我没有时间和你玩好朋友游戏。和你暗中保持联络弊大于利。如果你的喜欢没法为我带来实际利益,那么你的感情对我来说就无意义。你很快就要离开千塔城是件好事,否则你以这种状态留在这里,迟早会成为我的麻烦。”

    阿洛的脸色迅速地惨白下去。

    他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在剧烈燃烧般、垂死挣扎般闪动。他瞪着她,仿佛在直视一个在他报出答案后突然改变谜面的问题。不顾一切寻求答案的冲动开始崩解,不安渗进自我怀疑的裂隙,他终于无法维持虚假的平静。

    “撇开你那套有益无益的理论,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舞台面具般的市侩和不耐烦从迦涅脸上消失了。她面无表情,确切说,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她非常唐突地看向了墙角的座钟:“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让我的姓氏蒙羞,并且对此毫无悔意。”

    阿洛觉得自己的耐性也快要见底:“你知道我不在问这个。”

    她回眸看他,沉默数拍,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阿洛生硬地问:“你笑什么?”

    迦涅用难以置信的、刻薄的语气惊叹:“传火女士在上,你该不会在期待我回应你的‘表白’吧?就因为我亲了你,你就以为我——”

    他忍无可忍,疾声打断她:“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主动亲我?!”

    迦涅停滞半拍,给他一个灿烂却也冰冷的笑容:“因为那会很有趣。”

    “和我接吻很有趣是吗,”阿洛轻笑,“有趣到你也情不自禁沉溺进去,抱着我不放?”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禁不住抬高声调:“我一开始就说了,是酒精和节日气氛作祟。那种情况下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都可能那么做!”

    “任何一个人,哈哈。”阿洛低声重复,表情和嗓音都有些不稳。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来盯着她,几乎与她额角相抵。

    分明是暧昧而亲昵的姿态,双方却更像是角力中的一双野兽。

    阿洛长长地吸了口气。

    因为离得太近,他几乎像在深嗅她肌肤还有发丝上散发的香油芬芳。迦涅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掩饰住本能的颤栗。

    他没漏看这个小细节,绿眼睛嘲弄地闪了闪,语声柔和:“承认你很享受和我亲近,就那么困难?”

    她没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与他的对视。

    他便自顾自地问下去:“承认你没有自己声称得那么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迦涅脑海里的某根弦随着这句话绷断了。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洛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迦涅顺着已然打开的话头说下去,就像顺着陡峭的雪坡滑进深谷,明知道前方是有死无生的险境,也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确保结束来得利落迅速。

    她的声音又脆又冷:“只是想到我竟然容许自己和你接吻,我就感到恶心。”

    数拍漫长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死寂。

    阿洛眼睛里苦苦挣扎的光彩逐渐熄灭了。他机械地眨动眼睫,轻声重复:“恶心。”

    迦涅紧抿嘴唇,喉咙深处有什么在翻腾。如果这个时候张开嘴,她一定会吐出自我否定的话语,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

    她抿紧了唇线,等待那团骚动的东西平静。等到她终于能够作答时,她镇定得冷酷,口齿清晰:“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短暂沉溺在欲望里。或许有那么一秒,你让我动心。而这都让我耻辱,感到由衷的恶心。”

    阿洛像是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惨白着脸后退了半步。

    她总是能找到出乎他意料的伤人说法。这次也不例外。

    迦涅默然看着阿洛的表情变幻,最后凝结为一张带着隐约怒意的冷面。带着温存柔情的困惑和挣扎从他的眉眼唇角消失了。

    那一刻她竟然舒了口气。

    比起忍着手指的刺痛、耐心地解开荆棘缠绕而成的死结,一刀剪掉让她挣扎的那一截对她来说总是更容易。

    她摆出送客的神气:“祝你离开千塔城的旅途顺利。”

    阿洛没有作答,转身就走。

    “也愿你我的前路永不相交。”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却清晰地说。

    青年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嚯地转身,大踏步回到她面前。

    迦涅戒备地盯住他。

    “很遗憾,你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我会回来,很快。”他笑得咬牙切齿,刚才被震惊压住的怒气终于化作赤色漫上脸颊,反衬出他语调的冰冷。

    迦涅要反唇相讥,阿洛却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几近粗鲁地俯下来亲她。

    她愤怒地挣扎,但勾画魔法符号的手指被钳制,念诵咒语的唇舌遭到封堵,能够用意念施展的攻击法术寥寥无几。

    护身的魔法罩对于肢体接触无效。召唤光球点亮房间,只让视野因为刺目的光芒变得模糊。更加复杂的、可以用意念驱动的法术还没完成,就会被知觉上的刺激打断。

    像没有章法的扭打,又像迈着随时会绊倒彼此的怪异舞步,重叠的人影踉跄撞向墙面。

    迦涅双手的指缝都被迫张大,接纳青年骨节分明的指节。带着鲜明的怒意,每根手指都严丝密缝地扣紧,向上抬过头,而后和她的背脊一样压在暗纹起伏的墙壁上。

    从门边到墙上的短短路途,亲吻就没有停止过。

    与其说是吻,那更像是凶狠的缠斗。吞吃彼此的气息,围堵换气的缝隙,以先让对方窒息脱力为目标。

    迦涅也被激起了怒气。她不在乎牙齿磕碰到,胡乱地撕咬着对方的嘴唇舌头——任何可以咬到的柔软的东西。她很快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阿洛终于后撤。

    他的下唇多了两个伤口,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抿了抿嘴,唇瓣顺势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赤红。他鲜艳的笑弧,还有绿得吓人的眼睛都显得分外凶恶。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两秒。

    迦涅回过神来,张口就要念咒。

    “好像还不够恶心。”这么说着,他忽然松开她,拇指在唇上创口一按。

    沾着血的指腹抬起,胡乱抹上迦涅的嘴唇,险些突入她的齿后。她躲避不及,这一抹血红于是成了他们共享的颜色。

    她舍不得让心爱的晨衣沾上血,用手背狂擦嘴:“滚出去!!”

    阿洛听话地退开了,装腔作势地单手按胸行了个礼:“遵命。”

    他安静地走到套房门边,略微侧首,眼珠朝她的方向转了转。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冷的嘲弄,片刻前狂乱泼洒的情绪不见踪影:

    “放心,你不需要的多余感情我会很快克服。这次是彻底的。”

    语毕,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迦涅听着他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远去,紧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门开启的响动,随后是贝瑞尔平静的提醒:“先生,请您从后门走,我来带路。”

    脚步声更远了,终于听不到了,迦涅面无表情地走到第二进的书桌边上坐下。

    她对着展开的羊皮纸看了好几秒,拿起羽毛笔。是的,她没有忘记要联系乌里,得找个由头向他打听她的‘父亲’。

    艾泽的那个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开,可能需要请专业并且口风严密的工匠鉴定里面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要给贾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约见一些人,提醒他们她现在已经是个受认可的魔导师,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间也要商讨细节,重新启动对于伊利斯‘急病’的调查,不,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应该搞清楚奥西尼家的传承是否有问题……

    这已然是个异常漫长的满月夜,并且还会继续漫长下去。

    直至太阳升起,她身为魔导师的第二个白昼到来,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开启。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会有睡意。

    第49章 更始-1

    阿洛也想不到, 时隔六年他再次踏足流岩城,是为了参加葬礼。

    七月原本是龙脊山脉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过了十月就开始冰封的土地一到六月下旬,便悄然改换成另一幅模样。

    城外的郊野铺开一层毛茸茸的、鲜嫩得仿佛能掐出生命力的绿色。淡紫、鹅黄、纯白,星星形状的小花洒落在绿毯间, 那甜美的颜色仿佛来自装满孩童梦想的糖果罐。高挑的蒲公英傲然站在微风中, 冲着过路的旅人摇曳问候。

    更遥远的澄澈苍穹下, 深黑色山体上的积雪与冰川亘古不化,在阳光中泛着微微的蓝。

    准时抽芽的夏日亮色反衬出流岩城内色彩的苍白。

    黑灰色是飘飞在城头塔顶旗帜, 也是每家每户窗户上系着的轻纱。一束束象征着别离的白色雏菊花头朝下, 倒悬挂在沿街的门上, 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阶上地下。

    行走在街巷中的居民也几乎没有穿亮色衣衫的, 许多人在帽子、在手臂上都挽了黑灰色的薄纱。

    这是一座沉浸在吊唁中的城市。

    而能让整座城市都投入地准备并参与丧仪的,只有这座城主君的故去。

    伊利斯·奥西尼的死讯来得突然,却又并未让太多人惊讶。魔法界名门的家主数年称病不露面,由一双年轻的子女代行职责,她的状况想来十分严重,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的问题。

    即便如此,阿洛收到消息的时候, 还是恍惚了许久。

    伊利斯像锚, 他浑噩的、离散的、漂泊的人生在被奥西尼家收留之后, 有了第一个稳固的支点。

    他曾经全心全意地崇敬伊利斯。连着锚的那根缆绳后来固然断了,他永久地远离熟悉的堤岸, 对奥西尼家的幻想和依恋也在与古典学派的反复冲突中磨损殆尽;但对伊利斯,他依然保留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尊敬。

    难以启齿, 因为他知道这份敬意不被需要、不受任何人欢迎。

    哪怕他唯独没有公开攻击过伊利斯, 他晋升的每一步、还呼吸着的每一天,依然会被视作对她的背叛和侮辱。

    都这样了, 他如果再关心伊利斯的境况,也只会显得虚伪无耻。

    即便如此,久违行走在流岩城主街上,阿洛看着满目吊唁的颜色,还是从低沉的色彩中再次品尝到一丝懊悔。

    大半年前还在千塔城的时候,他应该更主动地向迦涅追问伊利斯的境况。她大概不会告诉他更多,但那样他至少探究过。

    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一个心情上的区别。

    他冒险掩藏身份来流岩城参加葬礼,也只是不想再在将来的某一日为缺席后悔。

    今天是葬礼当日。

    知道阿洛到流岩城吊唁的人只有芬恩·富勒。他与迦涅以那种难堪的方式分别,惨烈的余味还没散尽,大半年过去,他们至今没有任何联络。

    他悄无声息地前来而后离去更好。至于吊唁的信件,他送过去大概也只会让惹得迦涅多发一场火。

    阿洛走时芬恩表现得堪比要送他上行刑场,反倒冲淡了本人应有的忐忑不安。

    ‘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阿洛是这么宽慰对方的。他没告诉芬恩的是,学徒遭到魔法名门驱逐,承受的后果不仅是社会关系断绝——

    被驱逐的人身上都有魔法烙印。

    奥西尼家的主城、还有流岩城堡垒对阿洛来说都是禁地。只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的精神和躯体便同时承受着灼烧般的痛楚。

    阿洛只能自嘲地感叹,幸好他对疼痛相当有耐性,也幸好奥西尼家给流放者的烙印至少没有即死的功效。

    他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孔慢慢沿着主街前行,目的地是流岩城北的幽隐教堂。

    逝者的棺椁已经提前从更高的堡垒停放在那里,庄重的安魂仪式过后,送葬的仪仗会穿过长街离开流岩城。

    玻瑞亚人遗体习惯火葬。对传火与帷幕二位至高女士的信徒而言,只有在洁净的烈焰中,灵魂与精神才能彻底摆脱躯体的束缚,抵达各自应当抵达的彼岸。

    距离丧仪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幽隐教堂外的扇形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等待观礼的人。只有通往正门还空出了一条道。

    阿洛缓慢地登上教堂台阶,往门口的木箱子里扔了一个钱袋。

    扎实的金属碰撞声让低头站在箱子后的神官抬起头来。他显然在看守礼金箱这件事上颇有经验,哪怕纸页对他上下颠倒,他也阅读无阻,念出阿洛在记名簿上留下的名字:

    “加罗先生,往右边走,那里还有空位。”

    阿洛一点头算是道谢。

    只有拿出一金币才能进教堂内部观礼,能在长板凳上有个位子坐的人需要付出的价钱更高。

    倒不是奥西尼家需要民众的礼金。箱子里的钱会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分发出去,一部分抛洒给流岩城里的所有人,另一部分捐给传火神殿经营的孤儿院和医院。

    收礼金纯粹是为了控制教堂内的人数和场面,选择性地邀请宾客无法让所有人满意,没有比收钱更简单有效的门槛。有身份送葬到最后的重要人士也不会在意需要付出的庞大金币数额,只当是多拨一笔捐款,以切实的善行纪念伊利斯·奥西尼。

    即便是举办家主丧仪,奥西尼家也一如既往地务实到有些冷酷。

    阿洛在后排靠近中间走道的位置坐下。长凳上已经坐了个老太太,穿着显而易见她最好的一套深色衣服,领口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纸雏菊。

    枯坐着等待的时间最容易发酵出闲聊。阿洛无意和人攀谈,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他抬头查看周围的情况,视线还是和这位老太太碰上了。

    她和善地向他微笑。

    “先生,您从山下来的?”她轻声问,“伊利斯大人在外面也很受尊敬吧。”

    阿洛点了点头,压着嗓音说出符合编造的身份的话语:“我现在在金隼学院旁边做点魔法道具的小生意,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我有幸得到过奥西尼阁下的一点指点,受益匪浅。”

    他适时收声,老妇人不疑有他,点头跟着叹息:“伊利斯大人还那么年轻……”

    阿洛看向前面一排人的后背,顿了顿才问:“如果我没记错,新任家主是奥西尼阁下的女儿……?”

    “是,迦涅大人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阿洛控制着表情,有些干巴巴地应道:“她还很年轻吧,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想来很不容易。”

    “她什么都做得很好,”老太太回想起了往事,弯起眼角,“伊利斯大人在她的年纪也没那么果断利落。”

    阿洛愣了一下。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压低了声音:“原来您不知道吗?呵呵,看来消息还没在外面传开。前两天有些败类借了奔丧的名头,想在城堡外伏击迦涅大人,全都被当场收拾干净了。”

    阿洛默然。

    一场未遂的刺杀竟然就这么从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嘴里平淡地带过了。

    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样子逗乐了她。

    “奥西尼和奥西尼在城外打起来真的算不上什么,隔个几十年都会有,我们都习惯了,”她好像从异乡人的惊异中收获了小小的自得,顿了顿,她又强调,“但不管怎么斗,他们从来不会波及到城区,所以我们都尊敬爱戴奥西尼家的主人。”

    阿洛含糊地应了一声,唐突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几不可察地发抖。灼烧他灵肉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剧了,再也无法忽视。

    他吸了口气,压抑住颤抖,平静地轻声追问:“还有那种事?新家主没受伤吧?”

    “葬礼如期举行,就说明迦涅大人没事。就算受伤也是小伤。”前排的一个中年人这时候突然回头,加入了对话。

    老太太和这位精铁商人很快聊起今年的矿物挖掘情况,家主人选更迭很平稳,这是好事,代表着龙脊山脉的矿产今年也能带来稳定的收入;山下平原上的作物收成勉强和去年持平,今年冬天大概能放心过了云云……

    阿洛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异乡人在这种场合下应做的那样。

    他低着头,仿佛因为旅途疲惫有些打瞌睡,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烙印惩罚而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无法抑制的冷汗。

    身边的话题很快从葬礼的主角、奥西尼一家身上滑了过去。哪怕是流岩城的居民,也会厌倦谈论争斗和死亡。即便是琐屑的闲聊,阿洛也听得很认真。

    离开千塔城后,他没有关注迦涅的动向,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但不知怎么,他连迦涅·奥西尼这个名字都很少听到。

    她依然是十三塔卫队的头领,但事务几乎都交给副队长艾尔玛·索博尔处理,据说艾尔玛都鲜少见到奥西尼队长。

    迦涅有别的事要忙。半年前她获得了议事会书记员的头衔——一个听上去平凡、但实则相当重要的差事,大多数有志于参加千塔城政治游戏的法师都从那个位置做起。

    这两条进展之后,阿洛再次得到与迦涅有关的消息,就是伊利斯的死讯,以及迦涅正式继任家主的消息。

    至于这九个多月拆分出来的每个日夜她过得如何,阿洛完全不知道。正如他确信她也完全不清楚他的行踪。而流岩城人的闲聊似乎让他离那些未知的谜底近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开始凝神倾听与他无关的废话,阿洛紧紧抿住了嘴唇。恼怒的情绪才涌上来,就因为骚动的空气乱了节奏。

    “啊,要开始了。”身侧的老太太整理好了衣裙,努力将微微佝偻的脊背挺起来。

    一群穿着黑色丧服的人从祭台旁侧的小拱门鱼贯而入,到大殿最前方的石质长椅上落座。庄严肃穆的空气跟随着他们涌进来,挤满人的教堂忽然安静得诡异。

    阿洛用手帕按掉疼出来的冷汗,缓慢地直起上半身。

    他并没有特意去寻找什么,但一眼就在乌压压的黑衣人里看到了迦涅。

    是个略侧过来的背影,看得到一丝不苟盘起来的银白头发。面生的、眼熟的人环绕着她站着,等待她率先坐下,于是她的表情反而被遮得严严实实。至少从他这里看不到。

    主宾落座,纱幕后的唱诗班开始齐声歌唱。无需伴奏,他们以悦耳的歌喉赞美永恒的静谧,祈求帷幕女士赐予亡者死后的安宁。

    棺材在纱幕后的又一重屏风后,神官的高帽探出屏风一截,时隐时现的,只能判断出来他们在绕着棺材挪动。没人知晓屏风后的具体仪式内容。

    除了侍奉帷幕女士的神官,生者无缘、也无权探究死的神秘。

    回环往复的赞歌让阿洛晕眩。周围人都站起来了,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扶着膝盖撑起从内灼烧的身体。

    以白绸布包裹的棺木出现了,两侧各五名神官用浮空术控制着,让狭长的匣子庄严地飘过走道,在纱幕与天顶星空的寂静注视下离开教堂。

    送葬的队伍跟在神官们身后。奥西尼兄妹走在最前面。

    黑衣让迦涅显得消瘦。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并不怎么苍白,没有受伤的迹象,反倒是末梢略微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大得惊人。

    她与棺木还有神官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视地盯着棺木尾部垂落的丝绸,好像被失去至亲的哀恸压得丧失了表情。

    但阿洛很熟悉这个表情。

    她正在全神戒备,已经彻底沉浸在了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之中。

    贾斯珀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他穿着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厚实衣物,和阿洛记忆里一样怕冷且棘手,摆着张很难解读的淡漠脸孔。

    他那双浅色的眼珠符合礼仪,直直望着前方,却时不时稍稍动一下,而后立刻转回去。

    阿洛了然:贾斯珀在确认妹妹的位置,还有周围所有人和迦涅的距离。

    ——即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贾斯珀·奥西尼也无法沉浸于伤感或是别的情绪,反而在时刻提防着袭击。

    这对兄妹的疑心病一脉相承,也可能是互相传染。

    伊利斯的棺木飘过阿洛面前。素色的织物上沾染着没药琥珀之类的昂贵香料气味,干燥而冰冷,提醒着所有人亡者经过。他难得遵循幽隐教会的礼仪,和其他人一起肃容低头,表达最后的敬意。白绸从余光中滑向前方,他略微抬眸。

    贾斯珀恰好从他的面前走过。

    阿洛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但贾斯珀甚至没有给阿洛一个眼神,只是淡然地迈出下一步。

    以他现在的虚弱状态,哪怕是贾斯珀也不会把他视作危险。他看上去定然只是一个好奇窥探奥西尼家成员的陌生人。阿洛想到。

    他的目光虚虚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将贾斯珀挤到视野边缘,看向送葬队伍中唯一的那抹银白色。

    迦涅要彻底从他近旁走远了。这一刻阿洛出奇地平静。这样就好,他想,她不会知道他来过。

    也在此时,迦涅突然略微偏头,反向追着抛过来的绳索一般,朝斜后方、阿洛站着的位置看了过来。

    第50章 更始-2

    冷蓝色的火焰冲上天际, 照亮陡崖之上送葬队伍的一张张脸庞。

    迦涅站在最前面,看着笼罩祭台的澄净火焰。

    陪着棺木来到这座悬崖祭台的不过寥寥十多人,除了一位神官,其他都是死者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一股混杂着敬畏、伤感与释然的气氛随着苍白的烟气缓慢地扩散。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只有众人的黑色丧服在山风中猎猎舞动着, 像大声招展的旗帜, 动静几乎盖过火焰安静啃噬棺木的细响。

    六年前母亲倒下的那一天开始,迦涅就知道永远分别的这天会到来。

    死亡是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 是不知何时会落的暴雨, 忧虑与恐惧折磨了她两千个昼夜, 但当她真的看着澄净火焰吞没装着母亲的狭长‘盒子’, 她却意外平静。

    蓝色火焰似乎也燃烧了锁住她的某些枷锁。她感受着凉风吹过脸颊,甚至有一点古怪的如释重负。

    迦涅侧眸看了哥哥一眼。贾斯珀微微眯起眼注视着火堆,表情并不紧绷。察觉到她看过来,他淡然地回望,一丝意味复杂的笑攀上唇角。

    她于是知道他们此刻的感受相似。

    持续六年的告别实在是太过漫长了。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悲伤。

    随着这场葬礼落幕,她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

    过去半年内, 迦涅不再掩饰自己要正式继承家业的意图, 用各种方式直白地为自己铺路。至于那些还对家主位置有野心的亲族、那些推三阻四的顽固反对者, 她都以从花丛中挑出杂草的细致和谨慎,一支支彻底剪除了。至此, 她已经彻底接掌了奥西尼家的传承。

    迦涅拔除敌人时都会和贾斯珀分头仔细盘问对方,威逼利诱, 试图找出伊利斯突然龙化的真相。

    奥西尼家内部至少有三支反对迦涅直接继承家主位置。但和他们‘友好’交流之后, 迦涅挫败地发现,这三波人竟然都认为是另外两支中的其一对伊利斯下手。

    最后她和贾斯珀在族内一无所获。

    昨天城外的那场伏击是战斗进行曲的最后一小节, 也是无趣的收尾,在迦涅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谱写的。

    伊利斯体内的传承碎片尚未与迦涅完全融合,葬礼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要夺取传承仅剩一种方法:杀掉现任持有者,重新开启传承的流转。

    而在伊利斯的死讯传开后,奥西尼族中仅剩一位魔导师尚未恭贺迦涅继承家业。

    那是迦涅的远房姨母,与迦涅有造型相似的鼻子的那一位。她也曾经是享誉一时的天才人物,三十多年前败给了伊利斯。

    选择明晃晃地摆在对方面前:向迦涅低头,又或是舍命一搏。

    事情结束得干脆利落。

    发觉迦涅轻松挡住了己方倾注全力的攻击,那位心高气傲的姨母立刻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

    遵循着不成文的族中惯例,迦涅没有对姨母的孩子赶尽杀绝。而作为交换,他们也会远远地移居他地,接受败北,等待下一轮家主更迭的机会。

    迦涅按了按狂风吹散在外的一缕头发,将姨母绝命时刻的表情驱逐出脑海。她转头轻声问贾斯珀:“回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一起熬过了又一段艰难的时日,奥西尼兄妹的关系终于进步到可以比较自然地聊闲话。

    贾斯珀认真思考了片刻,哂然回答:“喝口热汤,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态度正经,反而真假难辨。迦涅便只弯了弯唇角。

    “刚才在教堂里你突然回头,你发现了什么?”贾斯珀冷不防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袍脚好像被踩了一下。”

    贾斯珀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没有追问,转开了话题:“乌里阁下似乎想和你聊几句。”

    迦涅顺着哥哥的视线看过去,乌里站在数步外的地方,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他没走过来搭话,反而再一次看向冲天的火堆。

    他日常在人前总穿文雅的浅色衣服,肃穆的丧服与冷冷的火光两相映衬,让他无端显得有些苍老。

    “明天吧。他今天好像没有这个心情,”迦涅轻轻呼了口气,“我会向他打听那个人的事。”

    贾斯珀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混乱的满月节后没几天,迦涅就回流岩城将艾泽的事告诉了兄长。然而对于父亲,贾斯珀知道得并不比迦涅多。

    他小时候追问过父亲的下落,但伊利斯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被问烦了甚至会严肃反问小贾斯珀,父亲缺席这件事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魔法名门的血亲关系疏离、双亲分居是常态,有仆役、有挑选的玩伴和陪读,有没有‘父亲’对贾斯珀和迦涅来说区别并不怎么大。

    但贾斯珀似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认为,他的父亲一定是个普通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全无魔法天赋。

    直至迦涅出生,并且早早展露出众的魔法资质。

    兄妹的差距让贾斯珀怀疑他们其实同母异父。但伊利斯明确否认过这点。

    然而这只让事情更加古怪:迦涅比哥哥小七岁,而贾斯珀的童年记忆里,完全没有符合艾泽外貌的男人出现过。就连贝瑞尔都不清楚他们的父亲是谁,而她身为人造物,理论上不会忘记任何事,除非记忆受过精密修改。

    至于流岩城和千塔城的各类档案之中,根本找不到艾泽这个人。

    身份成谜的陌生人自称父亲,同时对伊利斯的状况极为了解。两个谜团隐隐相互缠绕。唯一的线索指向乌里。

    但是贾斯珀并不信任这位贤者,坚决反对迦涅直接去打探艾泽的事。迦涅也并不确定乌里与伊利斯是否真的有深厚的交情,他可能另有图谋。当然,艾泽的话同样不能全盘相信,贸然按照他的指引去询问乌里,怎么想都风险极大。

    于是迦涅最后决定先稳住不动。

    他们的疑虑似乎是多余的。

    乌里尽心尽力地履行了此前对迦涅的承诺。在他牵线助推下,迦涅在千塔城名声和影响力见长。乌里不可能插手奥西尼内部事务,但她在千塔城越顺利,对她的位置蠢蠢欲动的人的信心就越稀薄,不少隐隐对迦涅继承传承有微词的人最后识趣退让了。

    现在终于是时候迈出试探的第一步了。

    ※

    夏天的流岩城白昼漫长。玻瑞亚丧仪惯例,送葬的队伍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离开燃烧骨骸的祭台。

    迦涅最后一个离开。她下山前又一次回头,蓝色火焰将高崖上方的那一小片天空照得通明,像天幕上开出一只隐隐绰绰的眼睛。

    伊利斯在看着她吗?

    严格按照教义来说,解脱的火焰灼烧下,情感与记忆组成的精神受到感召,正在远离崩解的躯体。仅有灵魂作为纯粹的灵性停驻,直至最后的最后,在躯体湮灭时回归灵性之海。换而言之,如果伊利斯的灵魂还盘桓在悬崖近旁,‘她’可能已经认不出迦涅了。

    这不是个适合独自在悬崖边思考的问题。迦涅闭了闭眼,足下一点,直接飞回了堡垒。

    这两日城堡里整日都有宾客进出。幽隐教会的神官正在门厅和和气气地与贾斯珀告辞,身边飘着葬礼前摆在教堂门口的礼金箱。

    贾斯珀手里拿着宾客签到的名簿,一边请对方转达对幽隐教会的感谢,一边随意翻着纸页。

    迦涅免不了又和这位神官寒暄了几句,送走对方她转身一看,贾斯珀居然还在翻名簿。她抬了一下眉毛,吩咐迎上前来的侍者准备晚餐,似乎对哥哥在做什么并不在意。

    也在这时,贾斯珀翻页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你在找什么?”迦涅问。

    “没找什么,就看看有哪些流岩城居民出了礼金,那样对各个职业公会的态度和财力也有个底。”贾斯珀回答得毫无破绽。

    她走过去,很自然地将皮面名簿从哥哥手里抽出来,按照记忆快速翻找,直至来到贾斯珀刚刚短暂停留过的中间偏后的部分,这才仔细一行行阅读起来。

    贾斯珀没有试图把名簿抢回来,就站在她身侧,默然看着她把名簿翻得哗哗作响。他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看不出是无奈还是不快的情绪占上风。

    迦涅的动作终于停下了。

    从纸页侧边位置判断,确实是贾斯珀刚刚顿住的那一页。

    她立刻找到了吸引他注意力的那个签名:

    A. 加罗。

    贾斯珀会留意这个名字,这个姓氏……还有他刚才忽然询问她教堂里的那个回首。迦涅的目光追着字母A潇洒的笔锋走了一遍,弯了弯唇角。

    周围一下子变得分外安静。

    贾斯珀呼吸的声音好像也放缓了。

    啪,迦涅阖上名簿,抬头看了长兄好几秒,声色平稳地问:“贾斯珀,你有没有需要告诉我的事?”

    贾斯珀长而纤细的睫毛向下掩了掩。他没作答。

    迦涅忽然侧首,贝瑞尔正原地跳舞一般在远处来回走动。她显然察觉了迦涅和贾斯珀气氛有异,认为不适合唐突靠近。

    迦涅扯了扯嘴角:“去吃饭。”

    “好。”贾斯珀淡然应下。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开口:“是你做的吗?”

    贾斯珀的脚步停顿了半拍。而后他才重新走到她身侧:“我们一定要在吃饭前谈论这个话题?”

    迦涅倏地转身,堵在了哥哥身前。半透明的淡金色防护壁以她为中心向外瞬间展开,将两人圈在了隐秘隔音的魔法空间之中。

    她深吸气又吐气,口齿清晰、一个词一个词地问:“你知道阿涅特·加罗这个假名,是吗?”

    贾斯珀沉默地伸手触碰隔音壁,固执地维持沉默。

    迦涅笑了一声:“所以,向妈妈告发阿洛·沙亚在宣言上签字,促成他被驱逐……是你吗,贾斯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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