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涅抬头看了眼天色, 为了缓解愈来愈浓重的紧张感,嘀咕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好像要下雨了。”
阿洛轻轻应声,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如果真的下雨了我会立刻给你撑伞的,能承受住魔力波动的特制雨伞。”
迦涅唇角抽了抽, 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他转而正色劝慰她:“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 不要想太多。”
她点点头, 没再多话,缓慢地站了起来。
两人同乘一艘小船, 停泊在平静的湖泊中心, 四周都是被天空染得灰沉沉的水波。
周围安静极了, 湖上不仅再无第二艘游船, 就连湖边常见的水鸟都缺席了——
以这片无名的湖为中心,半径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的地方都布下了幻术装置,任何生物如果靠近,就会受到催眠暗示,即刻转头返回。
随着迦涅起身,小船微微摇晃,她的脚步却很稳当。她前进半步, 踏上小船底部绘制好的魔法阵, 立定在阵中央。阿洛也起身站到她身后。
这个从玻瑞亚传送魔法阵改制而来的阵图、还有此刻小船停泊的位置, 都是两人过去数日反复实验的成果。
正如阿洛此前猜测,相比艾洛博其他地方, 这片湖区的灵性尤为丰沛。
奥秘就在于湖中心。
这片湖在水泽绵密如蛛网的湖区之中,算是风景相对平庸的那一类, 这从它竟然没有一个正经的登上地图或是游览手册的名字中可见一斑。湖中的鱼鲜也少, 于是这里既吸引不了游人,也缺乏特意来垂钓的价值。
加上湖中心水深且看出去的风景平平, 即便真的有人闲到泛舟湖上,也鲜少会特意花大力气划桨到迦涅他们所在的位置。
而在这个魔法不被广泛承认的世界,隐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正因为少有人靠近,这里与灵性之海的关联才没有断绝,几乎接近玻瑞亚的正常灵性浓度。
也只有这样与外界文明变革几近隔绝的地方,才能支撑起异界之门。新闻中湖上出现的空洞、八卦中有人目击的湖中怪兽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阿洛长大的孤儿院已经在八年前关闭,他被捡到而后送进孤儿院的具体原委也随之断绝。但孤儿院原址附近很可能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类似的、灵性异常充沛的特殊地带。
只是那片土地眼下早已开发为一座欣欣向上的纺织业小城,铁路直接贯穿城镇正中,能在那里重现异界之门的几率很小。
施法召唤异界之门的位置于是就那么敲定了。
至于尝试打开异界之门的术法,就纯粹是两人猜测推衍加上小规模尝试的结果。
迦涅认为比起‘召唤’性质莫测的异界之门,可能‘传送’性质的魔法更容易实现。
然而除了足够坚实的魔力源,传送阵要成功启动,还需要足够明确的、带有神秘意义的位置指向,并且需要施术者根据目的地对阵法做精密的调整。
这是施展跨世界传送魔法要克服的最大难点。
毕竟世界之间并没有固定的相对位置,甚至于说大部分时间,一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从魔法层面察觉到异世界存在,要将玻瑞亚定位为传送目的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阿洛想到了一种称得上作弊的解决方法。
他知道迦涅身上有一枚可以直接传送回流岩城安全位置的珍贵金符文。她从小到大,手头也仅有这一枚功效相同的符文,足见它的珍贵和强大。
迦涅没有在落到艾洛博的第一时间就使用这枚符文,主要是担心自身无法承受跨越世界的魔力消耗。如果传送门打开了,她却先力竭倒下了,那可就糟糕了。
发现了这片湖的奥秘之后,这个问题也解决了:魔力源头一分为二,由这片湖供给所需要的大部分魔力,不够的部分再由阵中人补全。
魔力有了保障,再使用魔法理论中基础的嫁接概念,将传送阵的目的地修改为‘阵法启动者启动的符文指向的地点’,理论上就可以精确地让传送阵指向流岩城,打开回玻瑞亚的入口。
只是理论上可行。还没有人在传送这种出错就后果惨重的魔法上实践过嫁接。
如果是过去,迦涅肯定坚决反对这种大胆冒险的提案。但现在她顾不上这些了。
当然,她不可能无准备地挥霍她这唯一的宝物。
前两天阿洛被她指挥着用金银制作了许多指向附近特定地点的传送符文。两人一起修改魔法阵,一次次尝试传送到符文的目的地(充当实验对象、反复在传送闪光中消失的人自然是阿洛)。
直到确认他们用来达成嫁接的符号序列真的没有错误,迦涅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之后,他们假扮成观光客,在附近的度假山庄休整了整整两天恢复魔力。
成败就看现在。
迦涅将金质符文捧在掌中,另一手向后伸出去。
阿洛的指掌紧紧与她相握。他会以这种方式与她分担启动魔法阵的魔力消耗。
青年的手干燥、温暖,平稳极了,没有发抖。迦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闭上双眼。
她在脑海中再次勾勒脚下传送阵的模样,精确到每个符号的每一笔。这不仅是摒除杂念的冥想,更是从思维层面为施法奠基。
意识中的魔法阵也彻底成型的那一瞬,她倏地启眸。
如呼吸一般自然,两人的魔力同时注入脚下魔法阵、以及手中的纯金符文。
鳞形的符文爆发出金光,自迦涅掌中悬浮而起。
小舟摇摆起来,逐渐如罗盘指针般转起圈子。空气在旋转,平滑的湖面映出的铅灰天空也如巨大的水银镜,缕缕起了鼔皱,进而扭转出一个深深的、不断张大的漩涡,朝着湖心俯冲而下。
熟悉的、仿佛要让人喘不过气的强大吸力搅动着空气。
迦涅听到自己一声清晰的心跳。
门打开了!
水波围绕着小舟上涨,却离奇地没有溅入船内哪怕一滴。湖水仿佛成了有粘性的胶质,被无形的手抓住向上提,汩汩地冲进扩张的漩涡中心。
迦涅没有抬头,她只瞥了一眼水面的倒影,就不敢再看。这次他们开启的门洞理应与来时性质不同,但上次直面异界之门带来的冲击仍旧记忆犹新。
阿洛吸了口气。
某种温暖坚实的东西瞬间包裹住她,严丝密缝,不留任何缝隙——最为复杂困难的身体强化魔法的一种,为身体制造一层临时的外壳,代替本体吸收抵御伤害。
按照他们之前商定的计划,一旦异界之门成功开启,迦涅就会全力注入魔力加速通道开启,而阿洛负责在他们被吸进异界之门时保护好她。
两道人影嗖地就飞上了半空,直奔天空正中裂开的风暴眼。
迦涅被无形的壳包裹,感觉不到窒息难受。骤然上升时,她甚至还有余力朝下方一瞥。
强大的吸力终于抵达了湖面,小船惊骇地顺着浪头弹跳了一下,重重落回水面,竟然毫发无伤。
迦涅见状,紧绷的唇线顿时松弛了些微:这个门洞的破坏力有限,很好,门没有因为随机而失控的迹象,传送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
眨眼之间,两人就冲到了门洞口。
身体在半空中悬停了须臾,下一刻,仿若被系在身上的绳索牵引,迦涅和阿洛猛地弹了出去,落向门的另一头。
然而就在这时,包裹着他们的乱流先是茫然地停了停,紧接着不规律地颤抖,随后猛地扭曲了。
迦涅浑身冰凉。
传送阵哪里出错了?到底哪里还能出错?!
无目的冲撞取代了目标明确的坠落,撕裂近处一切的力量爆开,那根牵着他们回归玻瑞亚的‘缆绳’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世界与世界的夹缝之中,那挤压揉搓一切的纯粹蛮力。
阿洛承受了更多冲击,闷哼一声。他果断抱住迦涅,试图用身体增加一层保护。
“不要睁眼,不要看!”迦涅大喊,但他不知道在这概念都失效的乱流中,她的声音是否还能传递到阿洛那里。
她的感官正在瓦解,明知道阿洛就贴在她身后,她却好像开始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比坠入另一个未知异世界更可怕的猜测摇摇晃晃地成型了:
他们会不会永远困在世界的夹缝之中,找不到出口,直至彻底泯灭?
“迦涅?”
幻觉?她用右耳寻找自己的右肩,以这一个偏头的动作找回自己头颅到肩膀的知觉。然后她又听到一声呼唤:
“迦涅,是你吗?”
熟悉的嗓音。迟滞的思绪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才搜寻到答案:
是艾泽。她听到艾泽呼唤的声音。
这一认知上浮的同时,裹挟两人的乱流正中骤然开辟出通路。另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勾住他们,而后与他们一起朝着无尽的深处坠落。
紫色的尘土高高地扬起散开,嘭——!
迦涅耳朵里啸叫得厉害,沙砾进了眼睛,她摸索着抬起手,要给自己施加一个恢复五感的法术。但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口中问着:
“迦涅?啊……是眼睛难受对吧,我来。”
清风温存地拂过她的脸和身体,带走了黏在她身上的异物。
迦涅又能睁眼了。
声音的主人正微微蹙着秀丽的眉毛俯身看她。他茶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蓝眼睛的专注略微减缓了眉眼间无法消解的倦色。
“艾泽……?”迦涅喃喃,随即猛地转头左右张望。
阿洛呢?!
半步外的地方,他面朝下栽倒在紫色的沙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你的朋友?”艾泽手腕一翻掌心微抬,柔和的气流立刻将阿洛托举起来,而后利落地翻了个面。
风元素魔法相当基础,但能用意念施咒这样轻松自如地操控术法很难。
迦涅才那么习惯性地做出判断,嘭,阿洛便仰面朝天掉回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
艾泽轻咳一声:“我状态不太好……”
他环顾四周,呼啸的风穿过深邃的深紫色大峡谷,将地上紫色的沙砾吹出明暗分明的分割线,也带走了他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这里……”
话没说完,被砸的阿洛倒是恢复了意识。他倏地睁眼,同一瞬间身体戒备地绷起,腰腹发力,整个人蓦地弹起,抓住迦涅的肩膀就要把她拉离艾泽。
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安抚地紧了紧:“没事,我见过他。”
艾泽见状失笑:“放轻松。唔……最要紧的还是先别呼吸。”
他前言不搭后语,迦涅和阿洛都愣了一下。
“没感觉?看来你们身上还有护身的物品,很好。”艾泽自顾自点了点头,抬手在迦涅的眉心点了一下。
如同蒙尘的水晶终于等来擦拭,迦涅从身体到精神一下子变得轻盈澄澈。
也在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刚才她的状态其实并不正常,就好像……被一团雾气包裹着,她无法正常呼吸,于是所见所想都有些钝钝的模糊。
这个世界有问题?他们这次落到了哪里?是艾泽救了他们?传送阵哪里出错了?还是偶然倒霉?艾泽怎么能找到他们?……
迦涅因为一拥而上的疑问失语,艾泽则将指尖挪到阿洛面前,停了停,仿佛在确定他不会暴起反击。而后,他在阿洛额头上同样点了一下。
“空气有毒?”阿洛眼神和表情都变了。
“恐怕不止是这样。”艾泽的视线在高处绕了一周。
紫色的壮丽岩体宛若堡垒,又如从天而落的崎岖巨人,矗立在荒芜的黑色平原上,环绕缀连成片,冷冷地俯瞰着三人。而除了他们三人,这片深谷中唯一可见的生命迹象就是石头夹缝之间的亮黄色苔藓。
“我们落进了一个相当棘手的世界,”艾泽站起来,十分朴素地用手掌、而非魔法拍打掉袍子上沾的尘土,“我来负责维持护身的屏障。你们两个最好不要使用魔力,越少越好。这里的灵性对人类来说是剧毒,离开这里之前,耗费掉一点魔力就等于永远失去一点魔力。”
阿洛眯了眯眼睛,连发三问:“你来过这里?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又是什么人?”
艾泽看了迦涅一眼,似乎在等她发话。
她抿了抿唇:“他……是我的父亲。应该是。”
艾泽抬起半边眉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轻轻叹息。他看上去更加疲惫了。
阿洛盯着艾泽仔细打量,要从他的每个五官部件里找到眼熟的痕迹似的。越看他的眉心蹙得越紧,面上逐渐流露出困惑。
迦涅定了定神,也凝神望着艾泽:“他问的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你怎么对这里的情况那么清楚?你来过这里?而且刚才……你做了什么?”
“简单来说,我知道一些方法,能够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
阿洛下意识就要反驳:“那不可能……”
艾泽宽容地看了他一眼:“但那并不是无限制的力量。与我关联越深的存在就会离我越遥远。这意味着,我最想抵达的世界总是最难企及,越久就越是这样。”
他用轻柔徐缓的语调说话时,莫名让迦涅想到乌里。
但乌里的温文优雅更像是一件穿惯的外衣,激烈的情绪还是偶尔会从扬起的衣襟里漏出来。艾泽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缝隙。哪怕是谈论自己的境遇,他也平静得像是早已感觉不到自己或许值得同情。
“但是幸好时间长了,我可以依靠这种方法判断出我应该在意的世界和人在哪,我也找到了一些钻空子的方法。刚才就是那样,我感受到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斥力。我逆向追回去,追了很久,幸好没有到得太迟,恰好碰见你们差点迷失。”
阿洛侧眸与迦涅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从中读出了‘你说这家伙是你父亲?’。
“这位是阿洛,我的……朋友。我们意外掉到了艾洛博,为了回去,我们打开了一道门,但门后突然出了问题,……”她斟酌了一下词句,最后选择直入主题,“既然你能把我们带到这里,那么能不能把我们送回玻瑞亚?”
艾泽苦笑:“现在不行。间隔太短了。”
“我们应该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在那之前,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吧。等到这个世界的居民开始行动就麻烦了。”他说着选定了一个方向,迈开步子就走。
迦涅正打算跟上去,余光中阿洛却一动不动。
她惊异地看向他,手在他面前上下晃了晃:“嘿,你还清醒着吗?”
阿洛身体微微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他立刻寻找艾泽的身影。
艾泽已经走出一小段距离。只是在宏伟峡谷的映衬下,这段距离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不知道是没察觉两个年轻人没立刻跟上去,还是并不在意。
阿洛看着艾泽的背影,嘴唇微分又紧紧抿住了。他旋即抓住迦涅的手,以魔力波动的隐蔽形式告诉她:
“送我回玻瑞亚的人,就是他。”
第62章 囚徒-2
迦涅怎么都想不到, ‘安全的落脚点’竟然那么难找。
他们已经在紫色峡谷里走了至少两个小时,然而路上迦涅和阿洛发现的可以休息的地点,竟然全都被艾泽逐一否决了:
离地面太近,距山顶太近, 太狭窄容易被逼进死角, 太平坦开阔容易受袭击……
野外生存经验相当丰富的阿洛首先沉不住气了。
“我想请教一下, 您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得上足够安全?如果有个明确清晰的标准,就可以节省所有人的体力和精力。”他礼貌、却又不那么礼貌地发问。
艾泽的回答言简意赅:“不具备我刚才列举过的所有缺点的地方。”顿了顿, 他补上半句:“那就是足够安全。”
阿洛嘴角抽了抽, 看向迦涅。他好像知道她有时候噎死人的说话方式是从哪里来的了。
刚刚走过的这一路, 艾泽对阿洛似乎兴趣不大, 并没有询问他的事。确切说,艾泽几乎没有说话,迦涅两次打开话头,他都无意多聊,她很快就选择沉默。
阿洛习惯性地对所有人抱有警戒心,和艾泽那么多年没见,无法判断对方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他索性没有主动提及过往,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出他来。
他自认为身上已经没有当年那个瘦小孤儿的影子。
“我知道你在有意识地提防一些危险, 如果我们也知道需要注意什么, 也能替你分担一点。”迦涅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竟然也有承担打圆场任务的那一天。
倒不是说她对艾泽有什么感情, 因此不希望阿洛和他的关系太过僵硬。对她来说,艾泽充其量是个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她观察了对方一路, 越看越确认他此前来过这个世界, 而且作为法师的实力相当强劲。
当前情况下,遵从艾泽的安排更加合理。仅此而已。
艾泽扫了两人一眼, 轻轻叹气:“我知道我显得独断不讲道理。但现在真的不是分享经验的时候,说话会让我分心。”
阿洛眯了眯眼:“分心?”
艾泽正要回答,地面的砂砾突然小幅度弹跳了两下,他脸色骤变。下一刻,他手臂扬起,在身前一划。
迦涅和阿洛被一股劲风带离地面,远远掀飞出去!
什么情况?!要反击吗?迦涅一瞬间无法做出选择。
阿洛低声咒骂,在空中艰难地调整身体,朝着她靠近,同时回头确定身后没有会撞上他们的山体。他脖子才转过去,就听到迦涅一声惊骇的抽息。
他立刻往回看。
几乎是同一瞬间,紫色的烟尘用力蹿上半空,伴随着土地破开的轰响,还有尖锐的嘶叫。
他们刚才还站立着的黑色大地打开了。
一头形态怪异的灰色巨兽破土而出。啮齿动物般的头颅,无毛,覆盖在皮肤表面的是一种粗粝的鳞片。怪异节状身体宛若长蛇扭动,迅速在紫色沙尘间压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到高处去,有遮蔽的地方!它还会喷毒雾!”艾泽扬声道。
但他还留在地面,立刻被锁定。
阿洛抓住迦涅,借着尚未散去的风势,两人一起跳上了临近山崖的凹陷处。再看下面的情况,这长条怪物没有利爪,牙齿也称不上巨大,但它张着嘴追击艾泽的场面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速度就是这头无毛兽最大的武器。
巨兽的深色腹下,探出了一对对细而短的腿脚,时不时灵巧地蹬一下地面,帮助身体迅速调整转向。
但艾泽也没一个劲奔逃。他将迦涅阿洛甩出去之后动作就没停过,一边施展浮空术东躲西闪,保持着脚不沾地,还一边时不时投掷出石子。
怪物被石子落地的响动惊动,每次都会本能地扭转方向,朝着声音源头追去。但几乎立刻,它就会调整自己的行进路线,再一次准确地张着嘴冲向艾泽。
——它的视力非常差劲,主要依靠声音和嗅觉判断猎物的位置。
“这东西那么长,还那么柔软灵活,再这么扭下去,总觉得它不小心就会身体打结……”阿洛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他……可能真的是打算让它打结。”迦涅迟疑着说道。艾泽和怪物的行动速度都快得惊人,几乎甩出残影,但他出现的每个位置仿佛都并非完全偶然。
又过了片刻,艾泽的战术逐渐明朗。
他施展浮空术前后闪现、还有石子落地的位置确然都经过精密计算,长长的无毛怪物沉迷于追逐目标,不知不觉间,它身体的中后段逐渐盘成让人难以直视的一团。
“先拖垮它的行动能力,再聚集火力攻击?”阿洛摸出魔法手炮,选择了一块岩石后架好,朝着迦涅摊开手掌,很不见外地说,“我猜你身边一定有用不掉的高级魔石,方便借几块吗?”
他倒是还有心情说笑。迦涅摸出一把琥珀般半透明的温润玉石放在他掌心:“现在怪物还动得太快了。”
“还没到时候,但可以给它再制造一点困难。”阿洛熟练地将魔石装填进去,凑近瞄准镜,移动着炮身,好半晌才眨一下眼睛。
全神贯注时他一反常态,面无表情,整个人显得异常冷峻。
迦涅默默捏了几枚燃爆效果的符文在手。上次甘泉镇事件之后她吸取教训,开始随身携带不需要注入魔力也能使用的物品,现在这些东西终于有了登场的机会。
艾泽在闪躲间歇抬头,立刻找到了阿洛和迦涅所在位置。他似乎看懂了阿洛的意图,清声吩咐:“要害在下颚,等我的信号。”
话音未落,他已经倏地消失,出现在相反方向的怪物尾巴附近。
追着声音一口咬去的怪物又扑空,愤怒嘶叫。
怪物显然丧失了耐心,在再度连续错失机会之后,它直立起最前段的肢体,仰头朝天,吸气般张大嘴。鳞片覆盖的躯体如装水的皮囊,缓慢撑大、再撑大,仿佛随时要胀破。
迦涅后颈汗毛倒竖,危机的预感大作。
她摸出两枚护身效果的陶质符咒,随时准备砸碎。
阿洛对此仿若不觉,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瞄准镜,透过放大镜片无表情地盯着昂首的怪物,手指稳稳按住手炮的侧拉拴。
只要一松开,装填好的魔石就会落入炮腔深处,与感应线圈反应,瞬间释放攻击。
“现在!”
艾泽第一个音节传到的瞬间,阿洛的指腹已然抬起。
啵。
魔石落入炮腔身处,一声甜蜜的脆响。手炮嗡地震动,炮口粗的金色光柱刺穿稀薄的烟尘,正中怪物头颅。
不止是下颚,非鼠非蛇的怪物头部与身体相连的那一节瞬息间消失。
怪物剩下的半颗头,茫然地在半空悬停了须臾,终于落了下去,露出干净得诡异的颈部切口。就连骨头断裂处都磨平了,就好像那裸露的骨架横截面上方,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阿洛很想吹口哨,但是忍住了。
他还从来没用过魔力储蓄量那么大的魔石。不愧是奥西尼家的家主,袋子里一摸就是一把这种他即便买得起,也不会用来当炮弹用的好东西。
他瞥了迦涅一眼,她金黄的眼睛微微瞪圆了。手炮的威力让她十分吃惊,甚至于说有一丝敬畏。
这好像是迦涅第一次对他的魔法机械发明表露出认可。
机械能做到的事魔法也能做到,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魔法,但只要有魔力源,谁都能操作这手炮。投入最高品质的魔石,就能打出刚才的雷霆一击;没有魔力的人也能勉强启动看个亮堂。
迦涅显然读懂了这手炮的可贵之处。阿洛不禁挺直了脊背,下巴也抬了些微。
但他一秒就松了回去。因为这点反应就得意起来怪没出息的。他重新将目光转向怪物的尸体。
无头的怪物前段颓然在地上砸成一条僵硬的粗线。诡异的是,这大东西的外皮与骨架之间填充的并非血肉,而是成团的黄色絮状物。
絮状物从断口漏出来,如冰雪般融化为黏稠的黄色液体。
艾泽绕开黄色水泊,路线曲折地往迦涅他们所在的山崖靠近,他没吝啬肯定:“准头很好,你的武器也很有意思——”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什么,在他们身后。
迦涅立刻松手,任由护身符文砸在脚边的岩石上。
一个半透明的蓝色光球以符文碎裂的位置为中心展开,顿时罩住她和阿洛。光球才堪堪成型,有什么东西便擦着防护壁顶掠过。
庞大的阴影霎时笼罩他们立足的小小平台。
在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前,迦涅已经扬手一甩。燃爆符文穿过防护球飞射而出,其中两枚砸中俯冲的巨大黑影。
轰——!
两声几乎挨着的爆鸣,黑影燃烧着坠向地面。阿洛将炮口推到防护壁外,跟着又补上一炮。
等到迦涅能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它已经很不幸地燃爆成了一堆骨架,中间还多了一个大洞。
从残骸形态判断,那似乎是一种飞行生物,从身体正中穿刺而出一对长而尖利的骨针,像是昆虫的触须,大部分保存了下来。
艾泽将这触须连根切断,撕了一块袍子下摆包住,一个浮空术就到了迦涅和阿洛面前。
“这个世界天上地下都有对人类来说危险致命的居民,而且他们行动起来非常安静,要全神贯注才能察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山体里面没什么太值得担心的东西。”他这话算是解释了为什么对落脚点如此挑剔。
“刚刚来的是无毛蛇的天敌,原本想趁机分一口饭吃,结果被你们俩联手烤了。”说到这里,艾泽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笑意,略微冲淡了徐缓吐字流露的疲惫。
他无言看了迦涅片刻,手唐突地朝她抬起来,而后同样突兀地垂落身侧。
“迦涅,你已经长大了。”他的表情和嗓音都平静而温和。
父亲这个符号对迦涅来说从小就可有可无。她以为自己会对他的称赞无动于衷。但事实并非如此。
艾泽的话语和表情像一根柔软得恰到好处的羽毛,轻轻挠了两下她心脏最不设防的地方。
迦涅的眼眶忽然开始发烫。她用力吸了口气,看向别处藏住来得突然的泪意。在伊利斯倒下之后,她的人生里好像就再没有‘家长’这样角色的人丈量她的进步。
乌里大概算小半个,但他对她这个人、而非奥西尼继承人的关心哪怕有,也始终藏在古典学派立场的外衣下。
她此刻对艾泽产生的感情,或许只是对伊利斯的眷恋。因为无处安放,于是不受控地涌向在哪怕只是有一些相近的人身上。
艾泽加深了微笑。但欢喜似乎让他反而突如其来地痛苦。他的笑容倏地就消失了。出现的是一道通往真实情绪的孔隙。
他闭了闭眼,再启眸时那些纷乱的、不平静的东西都消失不见。
迦涅根本没察觉他微妙丰富的表情变化,阿洛却不小心看到了。他立刻礼貌地挪开视线,但已经用视觉捕捉到的东西不会因此销毁。
他在这个自称是迦涅父亲的男人脸上,见到了浓郁到让他惊异的自我厌弃。
无论是迦涅的感伤,还是艾泽谜题般的反应,都让阿洛轻微地不自在。他擅长践踏他人的底线,那也是因为他对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尤为敏感。
此次此刻,他就感觉自己踩在了迦涅家事的界线上。
线后是他不该直视,更不该去揣度琢磨的东西:她居然已经和这个‘父亲’见过一面,他完全不知道。哪怕前几天在艾洛博相对平静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有一次想到要主动对他提及。
她和别的谁说过吗?他应该为她与父亲团聚感到高兴吗?
他们明明已经非常了解彼此,却时不时会迎面撞见又一个不知道的秘密。现在绝对不是想这些的时间地点,但阿洛还是止不住地在脑海深处想。
“咳,”他逼自己清了清嗓子,用上全无异状的语调,“或许这场感人的家庭团聚应该换个更‘安全’的地点?”
“确实,”艾泽淡然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大都很有领地意识,这里很快就会吸引来更多的大家伙,在被卷进巨怪争霸之前,我们还是先走一步为好。”
他举起还没收起来的怪物骨针:“这是很好的魔法材料,尤其适合作为法杖的核心。你们可以收起来。注意,不要徒手触碰表面。”
稍作收拾之后,三人再次启程。
“那边的山崖孔洞更多,更适合当据点。但走过去……大概还有刚才走过的一半路程,”艾泽在从高处飞下来,看着迦涅,“如果继续步行对你来说很困难,我可以带着你们飞过去。”
“飞行会浪费很多魔力。你说过,在这里消耗的魔力恢复不了。”曾经浪费魔力全速飞行的迦涅心情复杂地说。她已经很努力掩饰肢体的疲惫,但没能瞒过艾泽的眼睛。
“要离开这里肯定还需要更多魔力。不能花在这种事上。”她摸索着寻找提神药水。
艾泽笑了笑:“天气不会继续那么好下去,相比在雷暴正中行走,我用点魔力不算什么。”
迦涅看了一眼天空。这个世界似乎并无昼夜之分,天空始终是浑噩的灰色,时不时有雪色闪电窜过。而现在居然还算是好天气了。
“我可以背她。”阿洛忽然开口。
迦涅和艾泽齐齐看向他。
他莫名感受到一丝压力。他看着迦涅,又重复一遍:“我可以背着你走,对我来说负担不大,前进速度也能加快。”
第63章 囚徒-3
艾泽看向迦涅, 不置可否地等待她决断。
迦涅抿着嘴唇沉默,眼神游移不定。
“我只是觉得那么做效率会更高。”阿洛不禁辩解了一句。即便根本没有人指控他任何事。
只是效率更高。迦涅默念。普通人会背着受伤还有醉酒的人行进,其实根本没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她逐渐说服了自己。
因为艾泽在这里,气氛才不知道怎么变得古怪起来。
她于是冲阿洛一抬下巴。
他愣了愣, 旋即背对她, 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边上低下去。
看着个头比她高许多的家伙因为她的一个动作俯身半蹲, 迦涅不知道怎么心跳有些加速。
她将仿佛要冲到喉咙口的心脏鼓动咽下去,踩上阿洛挑选的这块石头, 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立刻本能地感觉怪异,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她遵循骑骏鹰的习惯, 捉住缰绳似地揪住了阿洛肩头的衣物。
而他显然不是小雪。
迦涅这时候才发觉, 她其实根本不清楚被人背的时候,应该怎么到对方的背上去。她总不能把对方的脊背当鞍,就那么跨上去吧。
毕竟他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这种类型的接触。她和阿洛都早早学会了浮空术,有什么伸手够不到的高处也只需要飘上去。
踩着彼此肩膀翻墙爬树这样的细节,只出现在她读过听过的友情故事里。
阿洛回眸看她一眼,似乎读懂了她的为难:“再下来一点。手臂和人都是。”
迦涅困惑地眨眼。他短促且无奈地呼了口气:“算了,你直接跳过来,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再磨磨蹭蹭下去实在丢人。她不敢看艾泽现在是什么表情, 压着视线来了一句:“那我上来了。”
说着她就撑住他的肩膀, 以一头撞向他后颈的势头挨了过去。
阿洛双掌准确地从下接住迦涅的膝盖。为了稳住身体,她下意识前倾上半身, 主动贴上他的后背,双臂缠住他的脖子。
她垂落颊侧的一小缕头发也随之钻进了他的衣领里。
阿洛身体微微一僵。
托着她膝盖后侧的掌心犹豫地停了一拍, 继续向后走, 在大腿下找到更稳当的受力点架住。即便隔着堆叠的裙摆,青年指掌的轮廓也十分明晰。
她来不及留意这古怪的触感, 阿洛已经逐渐打直了双膝,站了起来。
地面突然就变得遥远。
明明是刚刚她还站立过的同一片岩石地,趴在阿洛背后的视角所见到的,和自己站立着看到的微妙地不同。要高出不少,前方直抵地平线的景色也看得也远一些。
阿洛咳嗽般地闷哼一声:“咳,你松开一点。”
迦涅这才意识到刚才紧张之下,她小臂交叠在阿洛咽喉前,无意识地收紧又收紧。可能从其他人的角度,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从背后袭击人的精怪,仿佛要这么勒死阿洛。
“噗嗤。”
迦涅和阿洛齐齐循声看去,艾泽尚未收住笑意。他这一笑仿佛年轻了许多。
其实即便不笑的时候,艾泽的脸容也并无太多年龄的痕迹,单论躯壳的衰老程度,他与乌里简直不像是一辈人。但外溢的疲惫总矛盾地让他暮气沉沉,缺乏活气。
“准备好了?那么继续走吧。”
语毕艾泽就转身继续带路。他再次专注于警戒环境中潜藏的危险,没有对刚才的小插曲做任何评判。
迦涅趴在阿洛背后,不知怎么,居然渐渐有些困了。
在艾洛博启动传送魔法阵时她就耗费了相当一部分魔力,刚刚又是赶路又是从巨兽嘴边逃生,或许是青年的体温,也可能是他前进间那有节奏的轻微晃动,总之这姿势勾起她浓重的睡意。
迦涅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她立刻挤眉弄眼地把脸皱起来,试图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
阿洛听到了近在耳边的动静,轻声提议:“你可以先睡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我帮你计时,到时间叫你。”
“不行,万一又遇到怪物呢?我必须醒着。”
他没好气地反驳:“你都在我背上了,我难道还能把你甩下来自己先逃?再说了,我又不是你家的床垫,你能这么靠着睡死过去?如果真的有什么,你肯定也被惊醒了。”
迦涅折起手臂,又恶狠狠地勒了一下他的脖子。这次是故意的。
“咳!”阿洛呛了一下。
艾泽循声回头,迦涅立刻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臂。
“你确实可以睡一会儿恢复精力。如果真的需要你施术,专注和清醒都相当重要。”艾泽温声道。
她赧然看向别处。她明明都二十二岁了,居然重拾了一点懂事前捣乱被伊利斯当场撞破的窘迫。
她和阿洛玩闹一样的争执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或许要怪艾泽展露出的强大实力和丰富见闻,即便现在他们身处的异世界比艾洛博要危险太多,她竟然比那时要更加放松。
她……不知不觉已经对艾泽生出信任?
乌里此前的叮嘱又在她的耳畔响起:
——艾泽是个极其危险的人。……如果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理会他,不要和他有更多瓜葛。
一如既往不寻求应答,艾泽说完就再度回身。迦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
伊利斯清理掉了贾斯珀关于父亲的记忆,对她则只字不提,是因为忌惮将艾泽从玻瑞亚驱逐的超然力量,还是别有内情?
对于伊利斯身上六年前发生了什么,艾泽又知道多少?
‘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终究得由她自己来判断。而在安顿下来之前,艾泽显然不打算认真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这么想着,迦涅缓缓把额头抵到了阿洛肩膀上,低低地说:“那我就小睡一会儿,到了二十分钟就叫醒我。”
“好。”
迦涅很快就伏在他肩头睡着了。快到让人难以相信她曾经有严重睡眠障碍。
阿洛侧首瞥了一眼。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压在他肩上的头顶,银白色,几根乱发懒洋洋地挣脱编好的发髻翘起来,随风拂动着,让她的脑袋显得毛茸茸的。
他收回视线,继续与艾泽沉默地行走在深色的大地上,始终保持五步的距离。
迦涅柔软地压在他背上的重量和温度,还有近在耳边的清浅呼吸,都不可思议地让他平静。
他们一前两后循着堡垒般拔地而起的岩体走势,走天然的小道,盘旋斗折,逐渐远离地面。
艾泽熟门熟路地带头寻找山崖边缘凸出的平台,借用浮空术或是身体强化魔法跳跃攀升,时而毫无征兆地一头扎入山体隐蔽的凹陷处。每到这种时候,他们的头顶几乎立刻就会有庞然大物飞掠而过。
刚才那无毛长身的怪物和巨大的虫子相继死亡,似乎在这片土地上引发了相当大规模的动荡。巨兽们忙于重新划定领地,爆发的争夺战对于误入其中的渺小人类来说是危险,也是机遇——
他们两次暴露在飞行怪物的视野中,却安然无恙。
相比起与其他同规模的存在战斗,区区人类无足轻重,这个世界的天空霸主们目前没兴趣主动来追击袭击他们。
由一头巨兽的死亡引发有利局面,这是艾泽有意引导出的结果吗?
阿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吃了一惊。但刚才与怪物的战斗无疑显露了艾泽强大到有些过分的计算预判能力。
艾泽这时当先矮身,钻进了深紫色的岩体内部。
他们已经进入了洞窟密布的区域。
“有光源吗?”艾泽驻足回头问。
阿洛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要顾着不让迦涅从身上滑下去,一边从储物袋里摸出了一盏手提灯。
“多谢。”艾泽坦然从他手里接过提灯,摸索着让它亮起,借着光照抬眸看了一眼迦涅。
她在睡梦中双臂也绕着阿洛的脖子,脸微微偏过去,几乎埋进了他的侧颈颈窝里。光照似乎让她有转醒的迹象,艾泽立刻调低亮度,转过身去。
“她很信任你。”艾泽冷不防说。
阿洛垂睫:“来处相同的人一起沦落到异世界,难免更加互相依赖。”
艾泽略微侧头,但没有彻底回转身来,于是提灯的温暖光亮便只勾勒出他一个逆光的剪影。但阿洛无端觉得他笑了一下。
“你认同玻瑞亚是你的来处了?”
阿洛闻言悚然一惊。
艾泽这次轻笑出声:“我记得你。也知道你和奥西尼家的……那些颇为复杂的过去。”
阿洛哑然。他假装从没见过对方的诸多考量一下子显得可笑。这种被不知不觉勘破的压迫感着实是久违了。
在这种方面,这个男人和伊利斯奇妙地相似。
艾泽顿了顿又说:“刚才不是叙旧的好时机。进入岩体内部安全很多,可以闲聊几句。”
闲聊?阿洛觉得自己很难休闲下来。
“这么多年,您还是一直在世界之间穿梭?”他挑选了一个最无害的问题。
艾泽应了一声算是首肯:“那么多年,我也听说了不少与你有关的事。”
“您经常回玻瑞亚?”
艾泽摇摇头,轻轻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如幽灵飘忽:“我们……我和伊利斯有联络的方法,哪怕我找不到通往玻瑞亚的门,也能和她保持联系。”
“伊利斯……在和您的联络里提过我?”
艾泽宽容地又笑了:“你毕竟是她引以为傲的学生之一。”
阿洛嘴唇翕动了数下,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对方的下一句话就再度让他惊讶:“就我个人而言,你的魔法体系很有意思。”
“我专攻的是奥术魔法,”艾泽不疾不徐地说,“奥术魔法是唯一基于人类对世界解读衍生而出的魔法体系,不依赖任何神话生物的遗产。它固然古老,是人类魔法的基石、甚至于说起点,但本质上,它也是最激进的。”
“现在玻瑞亚奥术的权威应该还是乌里吧?”他叹了口气,仿佛这是什么非常遗憾的事情,“你的创造发明其实完全可以归为一种新的奥术魔法。但他没有那个眼光我毫不惊讶。”
阿洛保持沉默。
以惜才名义对他另有安排的大人物,这些年他也遇到过不少。对于这种开场白,他已经学会如何表面上保持礼貌的兴趣,同时在内心无动于衷。
然而艾泽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惊讶了。
“有一件有趣的事,你或许比其他人更容易注意到。玻瑞亚人信奉大灾变、离开的众神还有神话生物那套,但同时承认其他世界存在,魔法已然失落的世界,不曾听过神名的世界……”艾泽停顿了半晌,让他的话语彻底地渗透。
“这两个事实为什么能够共存?对异世界比其他人更感兴趣的你,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
迦涅在温暖的火堆边醒来,身上盖着毛毯。
她撑地坐起来,甩甩头打量四周。他们在某个宽敞的的岩洞深处,附近有一片地下水积蓄而成的水潭,涓涓细流从潭中向隐约可见的天光来处流淌,那里是洞穴的出入口。
一杯热气蒸腾的热饮料从旁边递过来。
迦涅接过杯子,抬眸瞪向来人:“我不是让你二十分钟就叫我起——”
她卡壳了。
面前的人不是阿洛,是艾泽。她左右一张望,阿洛在两步外的地方烤火。与她四目相对,他抬了抬眉毛。
“休息得还好吗?”艾泽若无其事地问。
“嗯……我现在完全不困了。”迦涅双掌包覆着杯子,低头默默喝了一口。
“那就好,”艾泽没有试图和她靠得太近,踱到火堆另一边坐下,“我猜你很快就要用问题轰炸我。但在那之前,我也有几个问题。贾斯珀现在怎么样?”
迦涅一怔。
“满月节那时候我没来得及去看他,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
捕捉到‘满月节’这个关键词,阿洛别开脸
“他不记得你。”迦涅轻声说。
艾泽脸上淡然的笑意陡然有些空洞:“所以我一直只在远处看。”
那么为什么他要突然在她面前现身呢?她没有直接问出来,转而回答艾泽的问题:“贾斯珀挺好的。虽然现在我失踪了,他过得的不好,还是更好了,我说不准。”
艾泽没有对自己亲生的一双子女奇妙的关系做出评价。他盯着跃动的白色火光,数次起头又抿唇打住,终于犹豫、乃至于说胆怯地问道:“她呢?伊利斯……”
他在这个名字的第一个音节破音了。
“她……怎么样?”
迦涅和阿洛脸上都难掩震惊。
他们完全没想到,或者说忘记了艾泽可能还不知晓伊利斯的死讯。
艾泽立刻读懂了他们的惊异。白色火光映照下,他苍白静止得像是一尊褪色的石像。
半晌,他抬眸,越过火堆与迦涅对视。
他矢车菊蓝的眼睛再一次让她有些不自在。颜色太相近了,和她曾经一看向镜子就能在自己脸上找到的那抹蓝几乎完全一致。
艾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等待她说些什么。
仿佛只有她的话语才能彻底坐实希望的破灭。
迦涅的手有些发抖。她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母亲已经过世了。”
艾泽的身体震颤了一下,说不清是哪个身体部位哪个关节先动的。就像群鸟惊起,在扑簌簌的展翅震动中飞远,有什么东西也从他的身上抽离消散了。
他就坐在火堆边,眼睛里却幽沉得仿佛栖于无光的洞窟深处。
“是吗?”他说,“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月前,”迦涅哽了一下,“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十七天前。如果我在异世界的每一天都等于玻瑞亚的一天的话。”
艾泽显然听清了她的回答,但没有应答。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失陪一小会儿。”
他快步走出了洞穴。
有什么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与他一同离开了。但火堆边骤然降温,不复刚才的温暖干燥。
艾泽确实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就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似地站着,措辞直接得粗鲁:“死因?”
迦涅吃痛地眨了眨眼。她发现她原来还不习惯这样、用过去式讨论伊利斯。
艾泽已经继续推进话题:“龙化?”
嗒。
小石子翻滚的声音。
迦涅和艾泽都循声倏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阿洛突然站了起来。他被翠绿虹膜包裹的瞳仁惊骇地收缩摇撼着。
按照礼节,他在艾泽问起伊利斯时其实就该主动回避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拥有恶魔传承的人使用恶魔魔法越频繁,就会加速家族传承力量的源头靠近……这是恶魔魔法传承受到管制的原因。但伊莲此前也明示过,拥有‘诅咒’性质的传承不止有恶魔魔法。
传承对背负者的改变往往体现在外貌,但不止外貌,还有性情。
还有更多。
所有的传承都是一份标价的礼物。
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是什么?在甘泉镇时迦涅拒绝回答。
但现在阿洛知道答案了。
第64章 囚徒-4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的视线并不平稳, 闪动着,游移着滑过她银白色的头发、金黄的眼瞳,还有露在外面的每寸皮肤,像在寻找任何一丁点可能昭示异变的痕迹。
他为什么要那么吃惊?
迦涅以为在甘泉镇时, 阿洛就该对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有所揣测。是真的没想到, 还是不愿意那么想, 于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正确答案……
她没让思绪顺着这条路径走下去,别开脸淡淡地说:“麻烦你给我们单独相处的空间, 接下来要谈的是奥西尼家的私事。”
阿洛站起来, 直接走向洞穴幽暗的最深处, 什么都没说。
艾泽的心思显然不在阿洛身上, 黑发青年还没完全走远,他就已经再度发问:“你没有给她服用我给你的药剂?”
迦涅从对方的话语中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指控意味,语气顿时也变得冷硬:“用了。”
艾泽瞪着身前的火堆看了片刻,浑身突然脱力似地,重重坐回地面。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抱歉,我不是在怀疑你指责你……即便听起来可能是那样。你不愿意用我给你的东西也很正常。毕竟我只是个唐突出现的陌生人。”
“你给的药剂已经多换来了几个月时间。”迦涅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换来的这半年其实与此前五年的每个月并无不同,一月又一月毫无反应的、死一样的沉睡。
“我以为延缓的这段时间足够我……”艾泽的声音又突兀地在句子中间碎裂, 他很快就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说下去, “找到解决方法, 或者至少制作出同样的药剂,再想办法送到你手里。”
现在再谈论破碎的愿景只会让人难受。迦涅抱住双膝, 缓缓向内蜷缩起来:“我以为你即便不在玻瑞亚,也有渠道知道我这边的消息。报丧那么大的事……我以为你肯定会知道的。”
艾泽摇了摇头。
“我和伊利斯原本各有一个小箱子, 一对用来共享所有物的空间道具, 自己放进箱子里的东西会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箱子里。是经过伊利斯改造的我家里的旧物。或许因为奥西尼家的龙魔法十分特殊,即便我到了另一个世界, 箱子也没完全失效。”
他用指腹在地面的沙尘上画出两个小小的方形。
“你可能见过?很普通的木箱子,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长宽,可以刷成任何颜色,但最后总会变回原来的浅胡桃色。用缩小术就可以把它变成巴掌大小随身携带。”
迦涅在记忆里的书房还有卧室里搜寻,没找到符合艾泽描述的盒子。伊利斯可能把它藏了起来。
“自从我被迫从玻瑞亚消失,就没法随时随地立刻拿到另一边放进来的东西了。物品出现的顺序经常颠倒错乱,所以我们写给彼此的信都不得不事无巨细,长得简直像是装订好的报告册子。”他显然回忆起几则与这有关的有趣插曲,不禁笑了笑。
但这笑容在出现的瞬间几乎就立刻消散了。
“那之后……”他用一拍空白指代伊利斯遭遇的不测,“和她的联络当然就断了,我没法再轻易打探到流岩城内部的情况。上次我在你晋升后暂时回到玻瑞亚,那时机是个幸运的偶然。”
迦涅略微抬头。她的下半张脸还是藏在膝盖后,只露出一双专注的、谨慎的眼睛。
她和艾泽隔着火堆对视了片刻,终于开口:“能给我答案的人可能只有你了。母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倒下?”
艾泽嘴唇才微微分开,她就加重咬字抢白:“我要听真相。”
他却并未动摇,仍然吐出原本准备好的回答:“你不探究这件事更好。”
“我怎么可能不探究?!”迦涅扬声反问。
她高亢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尖锐而空洞的声效一瞬间让她感到陌生。
艾泽沉默地看着她,神色难以解读。
迦涅毫不退让地望回去。可她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得让她讨厌的固执。
她明明离苦寻不得的真相已经那么近了,只隔着最后一扇门,但这个是她亲生父亲的男人偏要挡在那里。
话语脱口而出:“你已经缺席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就不要用这是为了我好、无知是保护这种说法搪塞我!”
艾泽扯了扯嘴角。他没有生气,没有试图为自己辩护。什么都没有。
只有岩石一样的沉默。
迦涅紧抿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她连续深呼吸,稍稍缓和态度:“求你了。作为她和你的女儿……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女儿’这个词语箭矢般刺中艾泽。他和坐下时一样唐突地起身。
“不是现在,”他短促而生硬地道,背过身去整理铺好的地铺,“我必须休息。提问留到明天。”
迦涅下意识就反驳:“明天你说不定就突然消失了!现在我甚至弄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状况,但你还是根本不打算主动解释任何事。”
艾泽吸了口气,在火堆边躺下,背朝她,声音有些喑哑。他重复道:“明天。”
“哈,明天。”
“我保证。到时候你所有的问题我都会尽可能回答……但先给我一点时间。”
迦涅没有作答。她快步踱到洞口,双手抱臂望着外面。
艾泽预告过的雷暴正缓慢地在浓紫色的峡谷间徐徐移动,伸展着闪电的触须,宛如一团行进的巨型灰黑海洋生物。
隔绝空气中对人类有害元素的防护壁也挡住了一部分噪音。细密的电光将天空割裂出蛛网,抵达洞口的雷鸣却闷闷的,仿佛真的是从水下传来。
身后一步外,忽然传来小石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迦涅知道这是来人有意让她听到的响动。
阿洛走到她身侧,没有离她太近,目不斜视,也直直看向洞外,凝望盘旋于深色大地上的漆黑风暴云团。
过了好半晌,他才来了一句:“亲子谈话似乎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她嗤笑:“你这说法太客气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下去:“你听到了多少?”
阿洛迟疑地沉默。她又笑了。看来是全部。
没办法,这家伙的五感经过常年强化训练极为灵敏。如果不特意再施加一层静音罩子,刚才那样的谈话根本没法逃过他的耳朵。
奇妙的是,她并不怎么介意他听见。
“母亲也好,他也罢,为什么我周围的每个人都浑身是需要保守的秘密。”她哂然垂头,把一颗小石子踢出山洞。
“难道你不是?”
迦涅侧头看向阿洛。他神色反常地严肃。
“浑身都是秘密。你也是。”他平静地指出,但话语中隐含谴责。
伊利斯不露面的隐情,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还有奥西尼家内部的争斗……事关迦涅生存的重要事项,迦涅确然都没有主动和他吐露过半点。
迦涅因为艾泽涌上心头的恼意还没消散,她立刻就势竖起话语的尖刺:“但你也没有坚持不懈地追问答案,不是吗?”
阿洛哑然看了她片刻,将问题抛回来:“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是否定。
一方抛出问题,紧跟着出现的却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的反问。在以往的争吵中,他们许多次就是这么与敏感的话题擦肩而过的。
迦涅也在这时想起,阿洛还不知道当初告密的人、还有拦截他信件的人是谁。可这个时候突然提起来太怪异了,简直像在回避当前随时会爆发的冲突。
阿洛又问:“你明知道代价,依然接受传承的?”
她不假思索,略抬着下颚回答:“当然。那是我可以接受的条件。”
身边人突然深吸了口气。她的回答好像戳中了他的某根神经。
迦涅在自己那本就不丰厚的耐心库存里翻找着,勉强拼凑出一番还算好言好语的应对:
“正常情况下,龙化都是生命尽头才会发生的事。奥西尼一族的部分人老朽之后会长出鳞片和利爪,换个角度想,这只是一种比较特别的衰老方式。”
阿洛的表情和声音都更加僵硬了。他的绿眼睛亮得有些骇人。她连瞥了他两眼才确认那光亮是愤怒。
“但伊利斯显然不是正常情况。你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难道我要对传承说不,乖乖搬出流岩城,被放逐到某个农庄上度过余生?!再说了,我都不怕龙化,你又急什么?”
阿洛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良久,没有再开口。
※
三人在这个奇异世界的‘第一天’在轮流守夜中过去。交谈近乎绝迹,每个人都喝了难喝的灵性药水,心理生理的不痛快相互叠加,气氛极度压抑。
但当迦涅再醒来时,石窟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睡前挤压心头的情绪也随之消散了。阿洛那么自觉?迦涅拢着毯子坐起来,正看到艾泽把一口小锅悬在火堆上方,正在烧着某种浓稠的谷物粥,手里长柄勺子搅拌的动作不停。‘
迦涅顿时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躺回去装睡,还是再次强硬出击。
艾泽却已经侧首看过来,微笑着对她说:“早上好。”
昨天得知伊利斯死讯之后,他展露的种种丰富情绪都再次好好藏了起来。迦涅能看到的又是那个温和又疲惫的、无底洞般的艾泽了。
“早上好。”她生硬地回了一句。左右张望间,她没看到阿洛的人影。发现艾泽还在看着她,她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
“雷暴停了,我让你的朋友帮我跑腿去了,希望你不介意。”
“跑腿?”
“雷暴过后很容易找到天然魔石,魔力源对我们来说越多越好。我没让他跑很远,就在附近安全的地方找,”艾泽说着看向洞口,“回来得正好。有收获么?”
阿洛出现在洞窟入口,顿时和抱膝坐着的迦涅打了个照面。
她立刻别开视线。
他顿了半拍,褪下兜帽,将沾染了紫黑尘土的斗篷解开扔在了洞口的石头上,回答艾泽:“有一些。”
他抬手一抛,一个小布袋子就飞到了火堆边上,落地时发出晶体碰撞的悦耳脆响。
“对面悬崖上有一大片,但那里地势太开阔,我不放心直接飞过去拿。”
艾泽点点头:“不错的判断。那说不定是陷阱,就等冒失的猎物撞进去。”
他用长柄杓尾敲了敲沸腾的小锅,锅子从火上飞走,稳稳地落到地面挖好的浅坑里。热气蒸腾的谷物粥盛满三个木碗。
见阿洛和迦涅都各自待在原位不动,艾泽笑了一声:“都坐下来喝点粥。然后才是家长讲故事的时间。”
第65章 囚徒-5
故事的开端老套陈腐:
某个历史悠久的法师家族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们祖上在第一纪元晚期出过两位杰出的奥术法师。时过境迁, 豪华的庄园衰败了,田地的规模与在本地的影响力一起缩水。到了两兄弟双亲这代,家族已经悄然脱离了名门行列。哪怕是一度显赫的姓氏也不怎么好用了。
那时候在社交场合提及他们的名姓,先会有半拍失忆般的尴尬沉默, 直到有某位博学的好心人忽然想起怎么解围:‘噢!是奥术魔法的那位某某的后代吧’, 顿时引发一阵貌似尊敬的喃喃附和声。
即便如此, 有两位名字遗留在魔法史正文、而非脚注的祖先,已经是他们家最大的财富。
强大家族的成员往往并不那么在意伴侣的出身, 他们只挑剔魔法资质。反倒是那些只能抱守着辉煌过去的法师家族, 他们才最信奉血统的纯正性, 愿意冲着家名缔结婚姻。
兄弟中的一人就是这种政治联姻的结果。
联姻是契约, 他这个继承人是契约双方都按部就班履行过义务的证物。另一个孩子则恰恰相反,他是一段不受祝福的狂热爱情的意外产物。
兄弟两人出生时背负的期望和意义迥异。相同的是,他们都资质优异,从小就展露出过人的魔法天赋。
一丝不苟研习经典、试图复原第一纪元奥术魔法,走在正统的古典学派道路上的哥哥。
脑子里全是奇异想法,对先贤缺乏敬意,试图把停滞一个世纪的奥术魔法玩出新花样的弟弟。
哥哥是背负着众多期望的完美继承人, 私生子弟弟则因为处境尴尬而个性乖僻。哥哥厌恶异母弟弟, 仗着身份明里暗里打压他, 弟弟则用自己的灵活头脑屡屡反击。
故事似乎一般都这么讲。仿佛一个人的出身和童年能用来解释他们之后人生做出的每个重大抉择。
但这是偷懒,一种叙事技巧。讲故事的人往往擅长欺骗, 最典型的故事也大都最虚假。
只有把乱糟糟的现实简化成一个个好懂的符号,砍掉不合逻辑的部分, 前因后果才能成立, 故事的听众才能听得顺心。
现实却很少顺着故事整齐好懂的模子生长。
弟弟艾泽在懂事之前,就先无师自通地懂得要痛恨身上的责任, 他想尽办法让双亲失望,叛逆、随心所欲,但仍然是肩负了两个姓氏未来的继承人。
从小就老成不出错,随时可以顶上来继承家业的哥哥乌里,他才是必须自己谋求生路的私生子。
因为一本被奥西尼家仆从偷偷变卖的魔法书,乌里与伊利斯·奥西尼偶然成了笔友。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友谊。正常情况下,乌里很难与奥西尼家的孩子说上话,更不用说成为朋友。
乌里在信里有时会提及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弟弟。伊利斯应该听了艾泽足够多的坏话。两兄弟的关系僵硬是事实,他们都没少给彼此制造麻烦。
第一次听说奥西尼家的某位小姐是乌里的笔友,艾泽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呆子终于载在了骗子手里,被冒名顶替的家伙耍得团团转了?
他暗暗等着那位‘奥西尼小姐’露出真面目,等着看乌里吃瘪出丑。
但他只等来了伊利斯·奥西尼突然骑着骏鹰登门拜访。
全家都陷入不知所措的大骚动。
不需要艾泽自我介绍,伊利斯就认出他是乌里的‘那个弟弟’。她礼貌地和艾泽问好,但态度以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衡量,冷淡得有些过分。
艾泽对伊利斯也没什么好印象。能和乌里聊到一起,可以说的话多到隔天就交换一封书信的名门大小姐,恐怕也是个脑子里只有‘古典’、‘正统’、‘责任义务’这类东西的呆子。
但爱就喜欢降临在最缺乏心理准备的人之间。
明明对彼此的初印象都极为糟糕,明明一开始和伊利斯更亲近的是乌里,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艾泽和伊利斯已经坠入爱河。
两人正式结为伴侣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各自魔法领域崭露头角的菁英。艾泽在伊利斯的双亲眼里达到合格标准,而奥西尼家的地位和财力则让艾泽家里不可能有任何反对意见。
总之,这对恋人的结合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祝福和认可。
乌里除外。
艾泽觉得因为伊利斯,乌里至今没有原谅他。
幸福让人宽容,又或者平庸。艾泽甚至一改之前的态度,主动和乌里、向双亲寻求和解。不仅仅是处理家庭关系,和伊利斯成婚之后,他仿佛成熟稳重了许多,终于开始有了点继承人该有的样子:
整理失落的奥术魔法,到魔法学府定期授课,应幽隐教会的邀请改进一些引路人实战中用得上的术式,积累声誉,晋升魔导师,而后为冲击贤者位格做准备……
直到他受幽隐教会委托,协助引路人封印某件失控的魔法物品。
在那之前,艾泽对异界相关说不上一无所知,但也不比任何受过正统教育的法师知道更多。
青少年时期,他有一阵对异界而来的兽灾感兴趣,拼命搜集过与之相关的知识,甚至考虑过抛下一切加入引路人。但那也只是一时兴起,热情消退,那些笔记就被扔到了阁楼深处。
他帮忙处理的是某种异界生物的骸骨。
引路人低估了这尸骸的危险性,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通向异界的门就打开了。
艾泽只来得及往门后看了一眼,引路人就取出专用的神圣武器,一击毁灭了召唤来通道的骸骨,而后竖起魔法护壁封住了通道。
没过多久,被隔绝在护壁后的异界之门便消失了。
可门后那杂乱又规整、绚丽得刺目的深海图景还是留在了艾泽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无法驱散。
海洋在玻瑞亚是迷雾统治的禁地。没有人知道海平面下是什么样子。而艾泽自小就容易受禁忌的、难解的东西吸引。
他对异世界再一次燃起了求知欲。
借着与幽隐教会的合作关系,艾泽有意识地收集异世界的知识,积极主动地参与引路人的行动。异世界是个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有趣的巨大谜题。
观察,搜集,记录,他逐渐不满足于阅读纸面上的记录——对于异世界的描述自失落在玻瑞亚的物品和生物拼凑而来,充满臆测和想象。
而他想用自己的双眼见证其他世界的真正模样。
但艾泽并不准备舍弃在玻瑞亚的一切。他和伊利斯的第一个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他设想中的异世界旅行只是他幸福生活的余兴节目,与抵达玻瑞亚的另一头的著名疗养地相近,目的地确定,有去有回。
艾泽的研究重心随之转到通往异界的门洞上。成因?魔法性质?力量源头?有没有可以捕捉到的出现规律?有没有可能控制利用?
他在所有人都知道的神话中找到了一个让人在意的信息:
最初,众神和神话生物都行走于大地之上,人类只是在诸多超凡存在的影子里生存的弱小物种。大灾变中众神交战,古老的世界四分五裂,广袤的土地沉入海底,仅存的那片陆地便是现在的玻瑞亚。除了两位女神,其余众神都与神话生物一起远渡灵性之海,断绝与此地的联系。
灵性之海的彼岸……会不会是某个异世界的代称?
所谓的灵性之海,又是否就是隔开不同世界的存在本身?
艾泽一头扎进古神话的旧纸堆里,似乎突然打算当魔法史学者。
魔法曾经是神话生物和神明的特权,但现在人类已经能够驾驭魔力,并且不断创造新的魔法。以此类推,既然神祇和神话生物可以跨越阻隔,前往想要前往的世界,或许人类、或许他……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一样可以做到?
伊利斯知道艾泽在研究前往异世界的方法,但没有阻止他。他们各有自己专长的魔法领域,他们会讨论分享想法和成果,但绝不会干涉彼此的行动。
而在那时候在她看来,主动开启异世界通道只是个理论游戏,和许多其他停留在假设层面的奥术魔法理论一样。
艾泽也是那么认为的。
但是当熟识的引路人委婉地劝诫艾泽停止在这条路上探索,幽隐教会进而中止与他的合作,警告他不该利用教会内部的知识寻求亵渎神灵的答案,艾泽意识到:
异世界穿梭根本不是个理论游戏。
那是可以实现的真实。
正因为他可能会窥破保守已久的秘密,幽隐教会才会慌乱起来。
如果神明仅仅是另一种更加强大的生物,离开此地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论祂们是否还真的注视着玻瑞亚,一旦这样的传言扩散,双生女神信仰、幽隐教会和传火神殿,这些东西的根基都会生出裂缝。
“我一直很擅长找到弱点。既然发现了教会在怕什么,我当然没有理会他们的警告。”艾泽笑了笑,将木碗拿在手里把玩似地转着。
碗里还是满的,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讲述,根本没顾上吃自己煮的早饭。
“于是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成了寻找玻瑞亚这座堡垒的弱点。找到薄弱的地方,我就可以想办法制造出一个通向外面的洞口。这个想法成了我创造新魔法的基石。
“贾斯珀在那时出生了,我暂时中断了探索新魔法。但他能走路之后,我又重新开始研究这个谜题。贾斯珀三岁那年,我第一次成功了。”
艾泽顿了顿,半开玩笑地问:“需要我在这里停下,讲解具体的魔法理论吗?”
迦涅刚要摇头,就听到阿洛发问:“如果听懂了,有可能立刻学会吗?”
她和艾泽都哑然望向他。
艾泽看了阿洛片刻,颇有耐心地说道:“我昨天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我每使用一次这个法术抵达一个世界,下一次抵达那里的难度就会越大,在那里能够停留的时间也越短。”
“到时间了会发生什么?”阿洛仍然在追问。
“我会不受控制地召唤出‘门’,落进未知的世界。”
“容我再问一句,您已经在玻瑞亚和其他世界之间往返多少次了?”
艾泽低头,他手里的粥已经差不多凉了,最上层凝固出一圈螺旋般的纹路,像绕着圈的路径,也像迷宫。
他没怎么思考就回答:“我数不清了。但我穿梭回玻瑞亚的次数已经多到我没法在玻瑞亚待超过十分钟。为了避免落进不熟悉的麻烦世界,我会尽量在有预感之前穿梭离开。”
迦涅垂眸不语。艾泽从满月节上消失得突然。那时她什么魔力波动感都没感觉到,回想起来,那天的变装舞会上也没有真正的异界之门引发的那些异状。
艾泽穿梭世界的魔法大概与门本身的性质和原理都有所不同。
“结果而言,这个故事大概是个告诫人们警惕傲慢和好奇心的寓言。毕竟最初我只是想寻找离开玻瑞亚这个囚笼的秘密小门,出去散个步,但结果,我被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囚笼里。”
艾泽疲惫地牵起唇角。
“我被困在了玻瑞亚外面。”
第66章 囚徒-6
艾泽第一次成功抵达异世界, 在那里停留了两天。
像是幸运的巧合又或许是必然,他开辟出的通道另一端,正是那个此前让他一瞥间目眩神迷的深海世界。
他带着奇异的海底珍宝穿过门洞,一脚踩在流岩城的露台上, 脑袋却晕晕的仿佛还被水波包裹。
伊利斯几乎立刻就找到了他。
艾泽为无征兆的消失道歉, 而后开始迫不及待地分享他这两日里的奇遇。
她倾听他叙述完异世界冒险, 认真打量在面前摊开的各种珍珠珊瑚还有魔法材料,笑着恭喜他完成了了不起的壮举, 但他在她的笑脸里看到忧虑。
“这样的事还会有第二次、更多次吗?”她望着他的眼睛问。
艾泽答不上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果断地承诺再不会冒险。那才是他身为继承人、伴侣还有父亲应当给出的答案。可有些门一旦推开就无法假装它还上锁。
他没法对她撒谎。
“也许……我能在其他世界找到龙的下落, 或许可以解决你们家传承的问题。”艾泽知道他在临时寻找可以支撑他继续探索异世界的借口。
伊利斯看穿了他的临场发挥:“那是我总有一天会支付的代价, 不是需要你帮忙解决的问题。”她也同时看到他的不舍和挣扎。同样身为法师, 她能理解他追寻未知的的热情。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她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下次你再做尝试,我一定要知情并且在场。这是我的底线。”
伊利斯总是他们之中一锤定音做决定的那个。艾泽当然同意了。
达成共识之后,艾泽反而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尝试前往异世界。第一次旅行有惊无险,但他能平安回来主要仰仗的是无畏和幸运,在下一次出发前,他决意进一步完善往返的穿梭魔法, 并且着手制作各种在异世界可能会用到的道具。
奥术魔法的理论就像一座泥沼, 一旦钻进去就没有底。
也是那段日子里, 贾斯珀学会叫妈妈,而后是叫爸爸了。也是在那个瞬间, 艾泽终于第一次有了实感,自己竟然真的已经是某个稚嫩生命托付信任与爱的‘父亲’。
前所未有的崭新感情包围他, 他对于异世界旅行依然向往, 却开始抱有不安。
万一他回不来,他就见不到贾斯珀长大了。
艾泽一次次推迟下次异世界之行, 因为有伊利斯在旁边把关,他总是会发现各种各样的全新不稳定因素。他有时在心里暗暗想,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前往另一个世界了。
直到贾斯珀五岁那年。
玻瑞亚的孩童最晚到了五六岁的年纪,就会展露出魔法天赋——不小心用意念把墙上的盘子摔落到地上,无意识地施展基础的元素魔法,发脾气时候的大喊大叫震碎了镜子或是窗户,诸如此类。
贾斯珀有些体弱,但是个聪明的孩子,几乎过目不忘。
但在魔法家庭幼童身边本应出现的那些小意外、小事故,迟迟没有发生。
伊利斯和艾泽到那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还有另一种他们至今为止视而不见的可能性:哪怕是魔导师的孩子,也可能缺乏魔法资质。
经过数遍精密检查,与他们相熟的医者给出结论:贾斯珀体内的魔法基盘残缺。他只能当一个出身魔法家族的普通人。
送走医生,伊利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闭门不出整整一天。
艾泽从来没见过她情绪那样低落。
在他看来,贾斯珀只是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他有一两个没法使用魔法的远亲,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
经过几次半途而废的争吵,还有两个彻夜的艰难长谈,艾泽终于差不多理解伊利斯为何如此痛苦。
无论是否有魔法资质,毕竟都是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应当给予一样的爱护。至于继承人的问题,他们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孩子。道理是这样,但也仅仅停留于道德理论层面。许多道理在法师的世界中并不适用。
正因为伊利斯是名门内斗中胜出的强者,她很清楚贾斯珀因为缺乏天赋,会永远地失去哪些东西、远离哪些机会,甚至面临怎样的杀机。
一想到终有一日她必须对贾斯珀解释,为什么他永远无法成为双亲乃至手足一样的人,她就想要尖叫,想要责问神明,叩问决定这个世界运转的超凡存在。
为什么是贾斯珀?为什么是他们的孩子?
而艾泽在数日的混乱之后,忽然意识到:
他似乎有理由踏足再度异世界了。终于。
艾泽开始在不同的异世界之间流浪。灵性之海包裹并且分隔不同世界,灵性与魔力在不同世界的存在方式也有所不同。既然如此,那么一定有一个世界,那里的生命即便缺乏与魔力基盘类似的构造,依旧可以积蓄灵性、使用魔法。
他确实找到了。不止一个。
拥有群体意志、能够施展大型幻术的水中森林,没有实体的纯粹精神态生命,还有艾洛博那样对灵性和魔力一无所知的人类生物……
可没有一种异世界生命的存在形式能直接成为贾斯珀的解药。
艾泽一次次地启程,一次次地带着希望返回玻瑞亚,而后失望。他的世界穿梭魔法已经臻于纯熟,但他感觉到的喜悦与成就感却稀薄得仿佛不存在。
他创造的魔法是秘密,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可。
就连贾斯珀都逐渐习惯并且接受了事实:爸爸会时不时消失几天,然后突然重新出现。贾斯珀似乎认为,爸爸在和他玩高难度的捉迷藏。稚童的误解让艾泽松了口气,却又在夜里无法入睡。
如果连他的孩子都帮不到,没法让伊利斯不再时不时忽然沉默下去,他能前往异世界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呢?
幽隐教会不知道怎么察觉了他的行动,严正警告他,禁止他私自突破神明对玻瑞亚的封锁前往其他世界,进而威胁要将他的亵渎行径公开。
艾泽没有理会。
他也说不清促使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究竟是对贾斯珀的爱,还是自私的求知欲。在异世界获得的道具、知识让他越来越强大,出发前他都如醉酒兴奋自信,热情和希望却在抵达异世界后迅速冷却破灭,循环往复。
他的状态让伊利斯不安,但她无法真正阻止他。
她依然没能完全接受贾斯珀的普通。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而在幽隐教会把消息捅到艾泽家之后,他的双亲终于又一次对他失望了,这次是彻底地。
在他主动提议下,亲子断绝了关系,他放弃了继承权。乌里如愿获得了他从小渴求的身份和权力。但不知道怎么,乌里似乎对艾泽以这种方式在兄弟间的比赛弃权极度恼火。
为了避免牵连伊利斯还有贾斯珀,艾泽搬出了流岩城,在表面上与伊利斯因为感情破裂分居。
他退出了玻瑞亚法师社交圈,确切说,他遭到了无声的放逐。反正他一开始就不喜欢所谓文雅社会的各种规矩。
不再有别的责任缚身,艾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异世界探索之中。
他第一次无意识召唤出‘门’,猝不及防被扔进未知异世界也是那时候的事。他以为那是意外,比如无意识发动了穿梭魔法。但是第二次、第三次在他回到玻瑞亚之后到来……
艾泽迅速从连续的巧合中找到规律。他意识到,幽隐教会神官门反复威胁的‘惩罚’,抑或是他隐隐一直在忐忑等待的‘后果’终于到了。
宛如从天而降的一靴子,踩烂了他已经逐渐失控的人生。
伊利斯旁敲侧击,动用各种影响力,才终于从幽隐教会和传火神殿那里拼凑起可信的解释:
艾泽频繁地出入玻瑞亚,他身上沾染上了太多其他世界的气息。他就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玻瑞亚待得时间足够长,他就会被不可捉摸的、潜藏在世界纹样下的规则捕捉,辨识为对这个世界有害、需要驱逐的异物,而后强行踢出去。
他渐渐难以‘看清’回到玻瑞亚的道路,也是相同道理。他穿梭世界的魔法本质上是一种对于世界规则的观测推演,滥用双眼的结果就是,他进出越频繁的世界,就越排斥被他清晰‘看’到。
当然,在神官们的口中,那不可预测、无法理解的抗力正是神明的意志。
然而即便如此,艾泽也没有中断对异世界的主动探索。他反而更加疯狂、更加频繁地在不同世界之间辗转,不要命地寻找从未去过的新世界,寻找可能可以让贾斯珀施法的奇迹。直到身心俱疲,魔力几乎耗尽,无法支撑下去,他才会回玻瑞亚。
伊利斯试图让他停下。他们爆发了相识以来最严重、最伤感情的一次争执。
在他们冷战的第二天,伊利斯告诉他,她又怀孕了。
巨大的恐惧击中艾泽。他终于停下了。
但四个月后,他在睡梦中转移到了异世界。不仅如此,伊利斯去千塔城办事时发觉,他们那些旧日的共同熟识竟然不记得艾泽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伴侣。
失忆如疫病蔓延,终于,就连流岩城的仆从也开始记不清主君的伴侣是谁了。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艾泽会真正从玻瑞亚消失。
艾泽终于狼狈地再一次结束异世界流亡后,他和伊利斯有了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严肃的长谈。
他必须改变探索的目标,寻找结束自己被迫流浪的方法。
而为此,他要尽可能少地回到玻瑞亚,持续在其他异世界辗转,避免终有一日彻底被关在玻瑞亚外。
清除贾斯珀关于父亲的记忆,是伊利斯提出来的。这也意味着,如果艾泽找不到解决方法,尚在她腹中的孩子也会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这好过他们为父亲的缺席无休止地困惑,更可以避免让贾斯珀产生负罪感——他是个相当敏感的孩子。而且这个举动也可以让幽隐教会放心,保障他们作为奥西尼家孩子的地位。
在必要的时候,伊利斯远远比艾泽狠心。
他答应了。
艾泽原本打算亲手让贾斯珀遗忘他。但他高估了自己。最后是伊利斯中途接手,彻底消除了贾斯珀对艾泽的记忆。
“我那个时候还不够坚定,太软弱了。那之后对我来说是无尽的流浪,为了避免动摇,我甚至没悄悄看望过你几次。至于你母亲……她当然没有坐着干等我找到解决方法,”艾泽涩然一笑,“她也开始用她的方法出力。”
迦涅的嘴唇微微颤抖,她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挤出声音:“我看过母亲留下的手记……她的魔法专精在我出生前后有过一次转变。她原本是空间魔法专家,却从那时候开始专攻空想魔法。那是因为……”
艾泽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而后他开始叙述伊利斯运用家族传承的想法,一个比一个大胆激进。
方案一:在玻瑞亚空想出一片不受规则限制的空间,艾泽可以生活在里面,不会突然被迫进入其他世界。
方案二:用空想魔法为艾泽捏造一个可以骗过所有人、乃至神明的身份,让他能够重新在玻瑞亚生活下去。
方案三:针对灵性之海下手,空想出一扇稳定嵌在玻瑞亚和其他世界之间的门户,从事实层面反过来改写规则——既然不同世界互通的门已经存在,那么那就是规则容许的,既然如此,来往不同世界的存在就不该引发关注,艾泽就不会被认定为异物。
“前两种都失败了。”艾泽好像彻底失去了胃口,将没动的冷粥放在了火堆边。
这个小动作提醒了迦涅和阿洛,他们也将用过的碗搁下。迦涅从昨天就没怎么进食,反而比阿洛多吃了两口,竟然是三个人里喝粥喝得最多的。
收拾餐具的片刻闲暇稍稍缓和气氛,艾泽再次开始叙述伊利斯那边的计划时,比刚才放松了些微。
前两种看上去切实可行的方案失败了,乖乖待在划定的规则下寻找漏洞行不通。因为他们要对抗的是远超人类魔法极限的力量。
“我昨天无法直接告诉你伊利斯为什么会出事……一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事实,我有的只有猜测。毕竟她倒下的那天——”艾泽站了起来,在洞口来回踱了几步,才终于将后半句补完了,“我在其他世界,对她的境况一无所知。”
迦涅闭了闭眼。
“等我放在那对箱子里的信迟迟没有回音,我才确信伊利斯出事了。我回到玻瑞亚时已经晚了。”
“所以你觉得,母亲是施展了超出限度的魔法,才会提前龙化……?”
“空想出能够改变世界规则的门,即便是伊利斯,那也太过勉强了。我让她不要贸然尝试的,但她一旦下定决心,我也阻止不了她。”
残存在奥西尼家传承中的体验佐证了艾泽的猜测。
伊利斯在最后时刻确实释放了某种大型魔法。而要说大型,很难有比对世界本身进行空想更庞大精妙的魔法了。
那是神明的领域。
但伊利斯从来没对迦涅提过半句这方面的事。或许正因为禁忌,才不想让她知道?
见迦涅持续沉默,艾泽似乎有些焦躁,他主动补充:“那种时候我也没出现,任由你和贾斯珀承担了不该承担的重担和痛苦。我为此道歉……我没法在玻瑞亚停留超过半小时,那点时间里我帮不上你,说不定连说服你我是你的父亲都做不到,只会让你困惑。
“结果而言,我只来得及潜入流岩城检查伊利斯的情况,试着施法减缓她的状况。但那显然——”他的语声戛然而止。他没有试图再说下去。
艾泽的故事显然讲完了。
这个故事并不愉快,仍然遗留了许多未解的谜团和困惑。
迦涅有点晕乎乎的。艾泽抛来的信息足够多,却偏偏不够让她满意。但或许,这就是她能够获得的、与真相最近的东西了?
“我有个问题。”阿洛忽然开口。
艾泽像是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年轻人,抬眸看过去。
“伊利斯为了确保家族的存续,还有孩子的待遇愿意明面上与您决裂,主动将您从她还有迦涅他们的人生里割出去。我所认识的伊利斯·奥西尼阁下就是这样务实又果断的人。她选择驱逐我,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考量。”
艾泽没说话,他注视阿洛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而那样的伊利斯·奥西尼不可能不清楚,直接触碰玻瑞亚最高的禁忌,会为家族还有子女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心境上有了什么变化,才会突然决定亲手尝试那样危险的大魔法?”
阿洛一边说,迦涅一边皱紧了眉头。
虽然有点微妙的不甘心,但阿洛说得没错。
刚才听完艾泽的说法,她就隐约无法释怀,阿洛的话语给了这份怪异感形态——她也没法相信母亲会为了让艾泽回来,冒着牺牲掉自己的危险,进而将她和贾斯珀扔进斗兽场中央。
“她原本没打算发动整个法术,但是意外失控了……?”
实在很难想象伊利斯会犯低级错误。迦涅说着就摇头。
这一摇头,她脑袋里就像有一碗水打翻了,强烈的晕眩感瞬间泼溅开来。
五感一瞬间失灵。
“迦涅!!”
她模模糊糊听到阿洛喊她,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短暂失去了意识。额角和侧脸抵在冰冷的东西上,啊,是洞穴地面。
可她为什么会在地上?
迦涅挣扎着要起身,无措地转动着脖子,试图将发黑的视野甩清晰。
她先看到的是阿洛,他同样匍匐在地,嘴唇发紫,身体不自然地颤抖着,痉挛的指掌按在地面,一次次在起身前便支撑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回去。
她看向自己的肢体。同样在痉挛抽搐。
毒?他们都中毒了?
艾泽……艾泽怎么样了?
眼熟的袍脚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
艾泽走到她身边,略微倾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面色正常,眼神清明,站得很稳。
他以难以解读的神色盯着她,蓦地抬手,似乎想把几乎戳进迦涅眼睛里的一缕头发拨开。她来不及的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在半途收手,任由手臂垂落回身侧。
一口没动的冷粥在眼前闪现。迦涅宛若被雷电击中,浑身僵了好几拍,才气声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
艾泽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称得上悲恸的浓烈情绪。
他柔和的声音有些颤抖,措辞却平稳、残酷:“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讲故事的人往往擅长欺骗。”
第67章 囚徒-7
“为什么……?你……什么目的?”迦涅艰难地喘着气。
一边说话拖延时间, 她一边试图施展自愈法术对抗毒素。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她与魔力基盘之间的感知就隔了一层厚厚的帘幕,体内的魔力流动滞涩,放缓再放缓, 随时会彻底断绝。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毒药!她几近绝望地意识到。是从魔法层面瓦解她施法能力的特殊毒药。更接近于诅咒。
艾泽在她身边半跪下来, 喃喃地说:“改写世界的规则是可行的, 我全都准备好了,施法条件和道具都有, 你看。”
他挽起宽大的法袍衣袖。
迦涅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艾泽的腕骨朝上, 手臂内外的皮肤上布满了青黑赤红的痕迹, 蜿蜒错杂, 几乎看不到原本的肉色。
乍一看像是大片骇人的伤疤,再瞧才分辨出来那都是咒文符号——她能辨识出的,她从所未见的……
这些散发着微光的魔法强化符文宛如寄生在他血肉中的虫豸,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意志般,轻微地抽动着,瞧着就让迦涅有些恶心。
“你……”她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咒文分属各种魔法类别,功效却似乎都与强化魔力运转有关。有不少散发着难以掩饰的邪恶气息, 只是看着就让迦涅大感不妙。
艾泽却对此一无所觉, 甚至略带期待地看向她。
“看。”他的声音很轻, 充满小心翼翼的期冀。
就好像他是位与孩子在林中徒步的普通父亲,偶然在前方枝头上发现停栖的珍奇鸟儿。为了不惊飞小鸟, 他压低声音,用动作引导她的视线往正确的方向去, 等待她理解他的用意, 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呼。
迦涅的反应没让他满意。
她只是惨白着脸瞪着他,嘴唇发紫。
于是艾泽又略微松了松此前一直束到喉头上方的高高领口。那里的布料下面, 同样有咒文组成的爬虫在攒动。
不难想象,他衣袍遮住的每一寸皮肤恐怕都被符文图案包裹。
迦涅骇然瞪着艾泽。了悟让她麻痹的身体愈加冰冷:
艾泽所说的施法道具就是他自己。
他将自己的躯体改造成了针对某种魔法特化过的施术媒介。
“空想魔法,奥西尼家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挤出破碎的句子,“你要的,……是奥西尼家的传承?”
衣袖垂落原位,艾泽对她露出疲惫的、雾气般的微笑。
“只是借用一下。”他将她打横抱起来,动作和语声都蓦地一顿。
他侧首回望。
阿洛狼狈地靠在石窟中的某一根岩柱上,用石头架起自己的双臂,颤抖的手握着一把造型奇异的火枪。
同一瞬间,连串闪光的魔弹激射而出,直取艾泽的后心和头颅!
嗡。艾泽眨了一下眼睛。魔弹的轨迹犹如被他的视线搅乱,突然转向,每一击都精准地避开艾泽。魔弹嗖嗖擦着他击中石洞内部,尘土飞扬。
简直像是一场以他为中心的精彩烟火表演。
艾泽第一次在年幼的阿洛面前施法就是这样,比谁都符合艾洛博对魔术师的定义:没有咒语,没有复杂的手势,好像什么都没做,周围的现象就不可思议地因为他改变。
让人瞠目结舌,心生向往。
而现在,当初艾泽带给阿洛的目眩神迷全都化作压力。
阿洛的手、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不仅仅是中毒的症状。
他知道自己正在害怕,不可否认,无法自控。纯粹是身为生物的本能反应。遇到远超自己的强者,有智生命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恐惧,并且在狂飙的恐惧感催逼下全力逃命。
但阿洛没有逃。他歪歪扭扭地靠在石柱边,用他都觉得缺乏威慑力的虚弱语声要求:“放……开她。”
他的手指从刚才第一波攻击后就压在扳机上蓄力,枪口危险地闪烁着。
艾泽看着阿洛松开扳机,再度露出“啊,我都忘了你还在这”的表情。
同一瞬间,蓄力强化过的魔弹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撞向艾泽的头部。
艾泽清晰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为了杀掉你才把你带回玻瑞亚的。”他说。
“不要!!”迦涅尖叫。
小彗星般的魔弹笨拙地打了个弯,调转方向,加速朝着阿洛飞去。
砰——!
阿洛用力一踢石柱,整个人朝旁侧弹出去,惊险避开魔弹正面撞击。但散逸的冲击力还是击中他。
他被拍飞出去,重重撞上石洞起伏不平的内壁,骨头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更大的撞击声将痛呼淹没。魔弹和冲击波瞬间震塌了大半个洞穴,阿洛怪异地在石壁高处定格了一拍,与碎石一起沉闷坠地。
他面朝下,碎屑尘土覆盖黑发,弯折的手臂抽搐了两下,那是人类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摆出的角度。艳丽的赤色缓慢地从他的袖子下、指掌下爬出来。
艾泽将迦涅放到她昨晚当床铺使用过的平坦大石头上,朝阿洛转身。
迦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侧身一扑,死死揪住艾泽的衣袖。
他讶然回身看她,她上半身在石头边缘挂着,随时会失去平衡摔到地上。他皱了皱眉,将她搬回石头上,好像很见不得她做出这样的危险动作。
“不,不要伤害他。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不需要迦涅用力,大滴的泪珠就从她的眼中滚落,在蒙着灰尘的脸颊上打湿出两道清痕。
她依然抓着他的衣袖,哽咽地重复:“求你了,不要。”
她看上去还有听上去都绝望极了。
对生的绝望化作水银般的冷意,悄然在她的血管里流淌,迦涅感觉很冷。她无声地反复默念,试图说服自己:
这不是真的,她没有真的感到绝望,这是给艾泽看的表演。她没有放弃。她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打算看着阿洛死。他们都不能死。只要不死,只要再多撑一会儿,就说不定还有办法,能找到翻盘的机会。
“你夺走奥西尼家的传承要干什么?”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中毒,她的口齿变得清晰。
“只是借用。”艾泽一板一眼地纠正。
四目相对,迦涅打了个寒颤。直觉告诉她,艾泽看透了她的主意。她知道自己正在转移他的注意力,试图主动挑起话题,让他不要继续转身过去给阿洛致命一击。
但他也确实没有再去收拾阿洛。
“还给你的时候,我还会去掉里面的诅咒。”艾泽在大石上坐下,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他发凉的指骨划过她的额头,拨开因为冷汗濡湿成一缕缕的发丝,好像要趁她小睡给她梳头。
“诅咒……?”她继续顺着他的话追问。
“啊,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大灾变之后,人忽然就能驾驭魔力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边以私下授课的平和语气说着话,艾泽一边无比轻柔地在她的额上颊侧勾画符号。
迦涅试图闪躲,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
“你知道吗,在某个世界我遇见过恶魔,真正的、活生生的恶魔。从玻瑞亚离开的恶魔的后代。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
“大灾变的始末之所以模糊不清,并不是因为神战将古代文明灼烧为焦土,导致各地书面和口头记录损毁严重。最初的十二位贤者与那两位女神……或者说那时候尚未成为女神的那两位联手,暗算了所有的精灵、龙、巨人还有恶魔。每个种族有每个种族专属的致命阴谋。
“精灵亡于多疑,龙死于骄傲,巨人在鲁莽中灭亡,恶魔……哈哈,恶魔就是恶魔,祂们付出一定代价,与女神们交易,安然退场。至于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妖精们,它们迫不及待出卖了过去的主人,从精灵那里获得解放。”
艾泽笑了一声。
“大灾变是两条生命献祭数不清的神话生物,摆脱原本形态成神的仪式。死去的神话生物的哀嚎震碎了大地,那惨状让其他神明心生厌恶,于是他们转开了视线。
“玻瑞亚本该就那么崩毁的,但双子女神心存感激,又或是不想对十二贤者毁约,祂们用迷雾海圈起一块陆地,将内外隔绝封闭。而后所有死去生物的尸骸升上天空,充溢着神秘的魂灵和血肉像雨水散落。
“那死与生的雨下了整整七天,绵绵地降在没有沉入海底的陆地上,通过食物、水和空气进入人类的身体。
“于是人也能使用魔法了。而那些瓜分神话生物尸骸的人,获得了祂们的‘遗产’——本来属于神话生物的魔法。你当然猜得到那是什么。”
传承。迦涅的嘴唇无声开阖。
“没错,”艾泽嘉奖地摸了摸她的头,“那些起源真的在大灾变时代的魔法传承本质都沾染着古老的诅咒。”
跨越千年的、对于人类的憎恨和诅咒。
迦涅为艾泽描述的古老历史颤栗起来,可同时禁不住感到疑惑:
他说的就是真实吗?真的不是过于漫长孤独的流浪中,从不自知的疯狂中滋生的幻觉?
哪怕艾泽真的遇到过恶魔,恶魔讲述的故事版本会不会藏着恶毒的谎言?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确凿:艾泽对他所说的深信不疑。
他根本不给她打断的机会,以狂热的声调继续低低说着: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了,我们熟悉的玻瑞亚诞生于一场血腥残暴的阴谋。但这并不稀奇,到处是发生过类似事情的世界。每当有生命超越原本被赋予的极限,在世界的层面改变现实,就会多几位我们称为神明的存在。”
艾泽终于停下在她脸上勾画符号,迦涅前所未有的心慌。
无论他要做什么,他似乎真的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包括她这块施法‘材料’,也料理好了。
“艾泽——”
艾泽置若罔闻,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倦意消失了,他蓝紫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所以我必须得到你身上的力量,那样才可以打开连通所有世界的门。只要能做到那种事,我即便称不上比肩神明,也会抵达新的层次。那个时候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他用充满爱意和希望的眼神和双手触碰迦涅的脸。
“你有伊利斯的嘴唇和下巴。她说你的眉眼和我的几乎完全一样。你确实是我们的女儿。不要担心,我很快就再也不用流浪了。我会恢复贾斯珀的记忆。我会去掉那条龙对你们的诅咒,再把力量还给你。我们可以——”
迦涅深吸气,尖利地叫:“爸爸!”
艾泽盯着她,瞳仁无措地摇晃起来。他终于暂时噤声了。
刚才这一声呼唤好像耗尽了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干涩:“可你要怎么把传承和我分离?它已经是我魂和灵的一部分,撕裂它,我……也会死的。”
艾泽愣了一下,随即现出被逗乐的无奈神色。他连笑了好几声,仿佛她说的话可爱又好笑,让他一瞬间充满爱怜。
“傻姑娘,我当然会复活你的,”他温柔地说,“你母亲也是。我会把你们两个都复活的。”
第68章 囚徒-8
“那不可能的……”迦涅想都没想就反驳。
死生绝非能随意插手的领域。试图扭转生死往往事与愿违, 反而会引发比死更可怕的后果。
“复活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她说着再度尝试运转魔力。还是不行。
她现在连点燃火星都困难,更不要说和艾泽正面对抗。
肯定还有别的方法。她的腰间有匕首,但以她手抖的状态,恐怕还没刺出去就会被夺走利刃。她的储物袋里有各种解药, 但现在这情况, 她该怎么找到机会一瓶瓶喝过去?
她主动提问拖延时间:“除了神话故事的主角, 没有谁成功死而复生过。你为什么那么有把握?”
艾泽在衣袖里摸出一枚暗迹斑斑的长枪枪尖,捏匕首般把它握在指掌间:“我准备好了合适的工具。找到它可废了我不少功夫。”
迦涅身体不受控地瑟缩起来。这枪尖上散发出浓烈到让她胆寒的气息。
“这东西受诅咒了……”
“不要怕, 这东西上面确实有诅咒, 但那是有用的诅咒, ”艾泽柔声说, 展示玩具般将枪尖凑到她面前,“你看,仔细看看。”
她这下确实看得更清楚了。这枪尖原本呈现出独特的古绿色,现在却几乎通体被黑褐色的、粘滞的污渍覆盖。
她屏住呼吸。
那好像是反复沾染上去、不曾清洗的血迹,却又远比真正的血渍更加邪恶。
也在这时,迦涅的余光之中,阿洛趴伏在碎石间的身影动了一下。
她涩然眨了眨眼, 立刻控制住眼珠转动的方向, 不敢往他那里多看。如果艾泽顺着她的视线再次注意到阿洛, 他说不定会一时兴起给阿洛个了结。
但愿阿洛不要鲁莽行事,白白冲出来送死。
她于是愈发仔细地打量着枪尖, 努力掩藏涌上来的抗拒,表现得紧张谨慎却也有些好奇:“你……要用这东西对我做什么?你不说清楚, 我不可能让你拿我的性命做实验。”
迦涅表露的求知欲让艾泽心喜。他显然更希望她能主动配合完成他的计划。
他于是详细解释起下一步:“这是名为朽坏之枪的古老遗物, 曾经属于一位恶魔君主。它会将死者的灵魂和精神固定在躯体之上。一般情况下,那确实是诅咒。因为魂和灵都会困在腐坏的躯体之中, 死后不得解脱。但我们要利用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说到这里,艾泽举起枪尖对着迦涅。她顿时僵住了。
好在他并没有真的刺下去,这只是一个示范动作。
“我会先用朽坏之枪稳固你的灵魂和精神。只要那么做,我把传承分离出来之后,你的这具躯体就不会成为空壳,也并不会真正死去。就像在动物冬眠一样,只是在等待苏醒。”
艾泽侃侃而谈。
“我会保护好你的身体和魂灵,维持在最好的状态。然后等我使用空想魔法改造现实,突破现在受到的限制,我就把传承上的诅咒去掉,把这份力量重新还给你。
“当然,那之前,我要先修复你身体、灵魂和精神上的伤口,再解除朽坏之枪的诅咒,复生的准备就差不多完成了。然后我就可以把你叫醒了。”
艾泽轻描淡写带过的每一步,都不知道要触犯多少禁忌、使用多少风险极大的偏门法术。偏偏他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迦涅听得心惊肉跳,勉强扯了扯嘴角,又问:“妈妈已经落葬,你又要怎么复活她?”
“确实,复活你母亲会更加困难。肉|体只能从头重塑,但我这里有她的头发,可以用作媒介,问题不大。
“她的灵魂则需要用特殊的魔法从彼岸召唤回来,我还缺两种材料。至于精神,我们得去影之国寻找她的精神的残影,以那为母本复原她的记忆和感情。我必须承认,那会很困难、也很危险,但那时候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努力,肯定可以成功的。而且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艾泽以几近虔诚的语气陈述完自己的计划,眼神明亮地看着迦涅:“你觉得怎么样?”
迦涅哽了良久,哑声说:”可是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你拿到奥西尼家的传承就能做到那么多事……?哪怕你真的空想出一扇可以自由出入所有世界的门,那……也只是让你能够随时回到玻瑞亚啊。”
犹豫了半拍,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看着艾泽的眼睛,肃然宣告:“如果空想魔法和你描述得一样强大,奥西尼家早就有人成神了。
“爸爸,你应该明白的,空想魔法不是心想事成。”
回应她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迦涅,你似乎还是没有明白,强大的空想魔法、再加上我对灵性之海、对于各个世界的了解,就能发挥出迄今为止从所未见的力量。”
艾泽抚摸她头发的动作停了停。
“重要的是,我必须先踏出那重要的第一步,改变这个世界、所有世界,留下我的印迹。做到这一壮举的瞬间,我就完全不同了,一切就改变了。”
迦涅想要大声尖叫:闭嘴!停下来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
但是激怒对方不明智。她闭了闭眼,与毒素带来的晕眩对抗着,绞尽脑汁寻找下一个问题:“你……你是从哪里知道你可以那么做的?那个告诉你真相的恶魔?”
艾泽坦然回答:“伊利斯也认可我的方案可行。”
迦涅怔住了。
“她也承认,奥西尼家的传承配合我的穿梭魔法,开辟出那唯一的、可以抵达任何地方的门是完全可能的,”刚才点亮艾泽脸孔的狂热光辉忽然黯淡了下去,他低声重复,“她也承认那是可行的。”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迦涅脑海中显露轮廓。
“你……”她抽了口气,“母亲倒下时,你……是不是也在场?”
艾泽像被利刃刺中,脸容骤然扭曲了一下。
如果现在的艾泽是一场疯病,那么她大概知道病源诞生在何时何地了。迦涅冷静地想。
她感觉自己很冷静,但是再一看,自己正浑身打颤。然后,她听到自己反复地深呼吸,看到自己将手往腰间摸,听到自己尖叫:“你对她做了什么……你都干了什么?!放开我!!”
啊,那根审慎的、稳住艾泽也稳住她的界线,她已经一下子跨过去了。
拖延时间,寻找求生的方法,这些都不再重要。剩下的只有情绪。沸腾的、奔涌的,淹没她、裹挟她的情绪。
洞穴里回荡起悲愤的哭叫。
阿洛陡然摆脱浑噩,彻底清醒过来。
他刚才短暂苏醒,但在艾泽陈述自己完美计划的时候神智又开始淡出。朽坏之枪,将灵魂和精神困在肉|体上……他听到迦涅追问艾泽要怎么复活伊利斯,然后意识突然就中断了。
但他因为迦涅的声音惊醒。
她在尖叫。
凄厉得几乎不像她的声音,但是无疑是迦涅,她在尖叫!
忽视肢体抽动的疼痛,撑开沉重的眼睑,阿洛抬头,慢慢地、动作幅度放到最小,防止艾泽察觉。用力眨眼,挤掉弄脏视野的血,让双膝前移,弓起脊背……
阿洛不知道自己花了数秒还是十倍长的时间,他终于撑起上半身。
身体不太听使唤,他周围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他觉得自己肯定弄出了很大动静。得在艾泽察觉他醒来动手之前摆脱中毒的状态。他用还能动的右手往侧腰探,还好,艾泽没搜身,没把他的储物袋拿走。
他得先恢复状态,有自保的能力才能去帮迦涅。
不然他只是累赘。
他不想再听到她用那种声调为他求情。
万幸的是,艾泽没有发现阿洛已经开始恢复。他根本顾不上阿洛,很可能已经忘了他也在洞穴里。
阿洛趴在几乎要被石块掩埋的黑暗位置,眼前一阵黑一阵红。哪怕把袋子放到面前他也看不清楚,所以他只能凭触觉翻找。
也顾不上分辨珍稀程度,他摸到一枚圆形符文,就激发一枚——拥有治愈效果的符文大都会镌刻在圆形金属上,危急时刻只靠形状就能摸出来。
他无比庆幸自己没在这方面节约,放在身边的治愈符文不多,但都是最高品质,只需要一丁点的魔力就能启动。
摸索、挤出滞涩的魔力、感受符咒的颤动,不断重复……
从内啃噬阿洛的麻痹滞涩感陡然消散。阿洛于是知道,他终于摸到了最昂贵稀有的那一枚解毒符咒。
阿洛立刻给自己施了护身咒隔绝环境。他的手指仍然时不时抽动,勾画巨人语符号都容易出错。他施展更多治愈魔法缓和伤情的速度与以往相比,只能说是惨不忍睹。
等他的视觉恢复正常,他立刻朝迦涅那边望去。
她的脸色还是很糟糕,但身上没有新的伤口,目前还没有。
艾泽好像已经忘记了还有他这个外人在场,迦涅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她正疯狂挣扎着,踢打着推搡艾泽,用阿洛从没听过的绝望声调喊着: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害她?!你做了什么?!”
她?
能让迦涅这样,和这对父女都有关系的只有伊利斯。
阿洛烦躁地加快施法速度。他昏迷的时机太糟糕了,漏掉了关键。
“我们落到这里是不是也是你捣鬼?那个商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就那么想要我身上的力量,不惜把我拽进异世界杀掉?”
之前只是隐约沉在迦涅心湖水底的猜忌全都浮上来了。
“你根本不是我父亲!就因为你没有看着我长大,你就可以狠心把我当材料用,你……”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对伊利斯动手,”艾泽双手捧住迦涅的脸,几乎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膝上,迫使她靠着他与他视线相对,口中喃喃重复着,“不是的,迦涅,相信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慌乱的辩解戛然而止。
止于噗的一声闷响。
削铁如泥的匕首刺入艾泽的小腹。利刃深深没进血肉,外面只剩刀柄。
迦涅没想到真的会轻易得手,愕然僵了僵。阿洛也难以置信地盯紧了艾泽的肢体动作。迦涅只是一瞬的错愕,颤抖的手指随即就要转动刀柄。
艾泽一把扣住她的五指。几乎是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迦涅手中匕首的往外退。护身的魔法罩开始重新运作。
这意味着,在她刺中他之前,艾泽就主动撤掉了对身体的防护。
“如果能让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被你捅一刀不算什么。但你要听我说。”
迦涅瞪着艾泽,一动不动。阿洛低下头假装昏迷,身体紧绷,随时准备弹起来。
两派令人窒息的停顿。
仿佛只是回忆当时的情况就让艾泽无法忍受。他的每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来的:
“是伊利斯先对我动手。”
第69章 囚徒-9
迦涅冷冷瞪着艾泽。
她什么都没说, 也停下了挣扎,但从头到脚写着拒绝。他的话语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轻易让她动摇。
艾泽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震颤的情绪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他以第三者的抽离语调说:“与其由我来陈述,不如让你直接看更好。”
他带着凉意的手按上迦涅的额心。
艾泽的声音与回忆断续跳跃的图景立刻涌入迦涅的脑海。
任由另一人以魔力波动共享想法和记忆需要极大的信任。迦涅对自己的‘父亲’眼下只剩抵触。她害怕艾泽会趁机催眠她、又或是用她根本不知道的邪恶法术操纵她的意识。
于是她无声地反抗, 试图将艾泽赶出自己的精神。但当伊利斯的身影在眼前掠过, 她迟疑了。
距离伊利斯出事已经过了那么久, 久到她已经有点记不得母亲在龙化开始之前的模样了。而艾泽眼里的伊利斯是那么熟悉,却又有种陌生的吸引力。
只是那么一迟疑, 就足够艾泽将一整段事情始末留在迦涅脑海里:
他从偶遇的恶魔那里得到灵感, 立刻迫不及待写信给伊利斯。他构建术式, 她用奥西尼的空想魔法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开辟一扇无论他在哪都能随时前往玻瑞亚的门。
那或许没法彻底改变他的境遇,艾泽也不奢求能够就此永远回归家乡。但只要能随时站在门的另一端看一眼,他就会满足。
忐忑的等待后,伊利斯的回信终于出现在箱子里。
迦涅用艾泽的眼睛阅读伊利斯的回信。笔迹是她最熟悉的形状:
伊利斯认为他的想法可行,她会着手准备施法所需要的材料。他们之后要想办法见一次面敲定仪式细节。
等到两人见面,伊利斯的态度却骤变。
她开始找各种理由否定这个方案。艾泽不断追问下,她终于坦诚:“我相信我们确实能做到, 但我们的成功对玻瑞亚而言会是一场灾难。所以我不能帮你。”
“灾难?你上次在信里还不是那么说的。”
属于艾泽的错愕、失望和恼怒在迦涅身体里流淌。
“你……是谁让你有这种想法?你去寻求了谁的意见?!他?还是引路人?”
伊利斯沉默了须臾。
迦涅有些吃惊。她还从来没见过母亲露出这种无言以对的表情。伊利斯再开口时又已经镇定而坚决:“没错, 我参考了引路人的专业意见。”
“空想魔法的专家是你, 有异世界旅行经验的人是我,专业?唯独他们担不起这个名头!在他们眼里, 我想做什么都是错的,你明知道的, 你为什么要主动找他们?!”
“我有足够可信的证据。我已经下定决心, 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或许是艾泽的脸色太难看, 伊利斯放缓语气,“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别的方法?再这样下去,连这样和你在一起待上半小时都会成为奢望。还是说……那正是你想要的?”
奥西尼家工房陷入死寂。
“你对这一切厌倦了,是吗?”艾泽的低语声敲碎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现在不想和你起无谓的争论。这次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伊利斯看向身侧计时的沙漏。上半部紫色的星沙即将见底。
“你可以直说的,”艾泽笑了一声,“你感觉很累,或许有那么一些瞬间后悔当初选了我,因为我让你那么辛苦。你没法说你想直接放弃,但你也不再愿意为我承担任何风险了。我其实很理解。毕竟你这边还有贾斯珀和迦涅。”
伊利斯金黄的眼瞳因为怒意闪烁起来:“如果我真的打算放弃你,你根本不会有机会踏入这间工房半步。”
“呵,那我可真是对您的慷慨感激不尽。”
伊利斯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冷:“够了,你该走了。”
艾泽后退了半步:“也好。不由你来施法也没问题,玻瑞亚不止有你一个空想魔法专家。希望你不介意我从玻瑞亚‘邀请’几个人去其他世界帮我的忙。”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艾泽的脚下爆发炫目的光。
他晃了晃,低头看。工房地面亮起近十个事先画好的魔法阵,明晃晃发光的魔法符号几乎要刺得他双眼流泪。金色的锁链从他脚下的那个魔法阵长出来,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双腿,攀上他的肩膀,紧紧绑缚。
惊讶转瞬即逝,艾泽对伊利斯露出微笑:“无论你想对我做什么,最好尽快,如你所说,时间差不多到了。”
伊利斯紧紧抿唇。
“那么至少,我要问为什么。”
“我太了解你了,”伊利斯轻声说,“你一旦有了想法,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它做成。但唯独这次不行。你说得对,我选择了放弃你。具体原因我不能说,就当是为了贾斯珀和迦涅吧。”
她锁住他的双眼,开始快速念诵龙语。
艾泽想闭上眼,但他做不到。他只能着迷般盯着她的双眼,就像那么多年来的无数个时刻那样。
迦涅立刻辨析出咒语的用途:强制的遗忘。
就像当初让贾斯珀忘记自己有个时不时消失的父亲,伊利斯要让艾泽忘记在玻瑞亚的一切,让他从此当个没有过去的流浪者。
艾泽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充斥着法术发动的闪光,支离破碎。
迦涅重新看到昏暗的石窟,她喘着气,仿若从深水上浮海面。
“为了摆脱束缚,我什么术法都用了,伊利斯也用上了真本事,结果我及时逃离了玻瑞亚,”艾泽的声音极为空洞,“她应当在我逃走前发动了某种大魔法,那耗尽了她的魔力。我不知道她最后做了什么,等到我鼓起勇气再次回玻瑞亚……”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我已经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说到这里,艾泽低头,在迦涅脸上寻找伊利斯的痕迹一般盯着她看,仿佛要透过她与伊利斯的影子对话:“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做得更彻底,现在打开通往玻瑞亚的门已经不够了,伊利斯不会回来,我也得不到答案。所以我必须超越一切,否定不同世界互相隔绝这个规则,那样我会成为‘神明’,然后才可以根本上修正所有的错误。你明白吗?”
“不,即便杀了我夺走传承,你也没法达成目的,那是不可能的。”迦涅找回了愤怒的力气,冷冷驳斥。
她要说服自己般大声说:“而且你可以给我看虚假的记忆。我根本分辨不出来。”
“也是。我说什么你都没理由相信。”艾泽点了点头。
他刚才始终垂落的那只手忽然扬起。迦涅瞳仁惊恐地扩张,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枪尖朝她落下,刺向她的胸口。
“会有点疼。”艾泽以哄睡的语气说道。
糟糕。不该激怒他的。可稳住他也没用,他向她诉说他眼中的真相,也只是为了证明他有必要那么做。……
纷繁的思绪滑过心头,迦涅下意识抬手,想要抓住枪尖。
然而朽坏之枪就像一只狡猾的幽灵,毫无凝滞地穿过她的掌心,没有撕裂伤口,什么感觉都没有,继续下落。
扎入她心脏的瞬间,枪尖在她的体内引发一场冰冷又邪恶的风暴。
迦涅不受控地惨叫起来。
从旁传来了其他人的呼喝,像是阿洛的,但是她无暇分辨。
远胜任何肉|体折磨的痛苦霸占了她的所有注意力。异物刺穿了她的精神,而后是她平日里无法察觉形体的灵魂,将它们钉在不自然、与舒适毫无关系的地方。
身体忽然成了一件不合体的衣服,皮肤紧紧勒住她,血肉黏稠温热的包裹让她窒息,本该是支架的骨骼都安放在错误的地方。
砰砰砰,她的心跳太过吵闹。
她的声带、她发出痛苦尖叫的喉咙唇舌,从抖动的方式到发出的声音全都有哪里出错。
迦涅的躯体倏忽间化作一间她无法忍受的囚笼。
“嘘,嘘……”艾泽抱着她的上半身,轻柔地来回摇晃着,仿佛她是一个哭闹的婴孩,“很快就好了,忍一忍,很快就好。我知道的,我知道这很难受。我已经试过了,但是会过去的,我保证,都会过去的,会变好的……”
他蓦地侧首。
魔弹迎面飞来,他嘴唇微分,无声念出短咒。和刚才一样,所有弹道都恰好与他错过。
五步开外,阿洛倚在石壁上,满脸血污,弯折的手臂在下充当支架,撑起另一手平举,持与刚才不同的小口径火枪瞄准艾泽头部要害。
十数颗魔石在他身周悬浮着,他每扣动一下扳机,下一颗就会飞入枪膛装填。
艾泽头一偏,轻松躲过又一发攻击,他的手还在轻轻拍着迦涅安抚,视线却暂时从她身上挪开了。他看着阿洛,声色平淡:“你在逼我杀死你。”
阿洛并不作答,装填、扣下扳机、装填……
这个世界环境充溢的灵性太过浓烈,并且掺杂了土地中的未知毒素,对人类与毒药无异。这点艾泽并未撒谎。因此,只是维持护身咒的同时不断攻击,就已经耗尽了阿洛的全部气力。
这不是最好的攻击方法。他身上还有更强力的攻击道具,但那些都会波及到迦涅。更加绝望的是,他找不到从艾泽那里抢回迦涅的方法。
所以明知道对艾泽无用,他也只能继续。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阿洛看着迦涅给他的那些高级魔石化作魔弹一颗颗激射而出,而后看着它们或是绕过艾泽,或是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他平生第一次为没有好好对神明祈祷过而后悔。
——如果他之前足够虔诚,这时是否就有可能祈求来一个奇迹?
或许,或许某一颗魔弹会击中目标呢?
艾泽叹了口气。
“迦涅会责怪我的。”他抬手,宽大的袖子略微向后滑,遍布符文的手腕露出一线。
阿洛加快了攻击的速度。环绕着他的魔石本就所剩无几。
但在用尽魔石前,他就忽然停住了,愕然望着艾泽,确切说,是艾泽的身侧。
艾泽眼珠微动,也僵住了。
迦涅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她向内蜷缩着,双眼无神地睁着,半晌才眨动一下。
而从她的身上,一道银白色的影子漂浮着立了起来。
烟雾般的线条与色块勾勒出身形与五官。艾泽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嘴唇开阖,数次尝试,却没能发出声音。
最后先开口的是阿洛,他惊疑不定地发问:“伊利斯……?”
有着伊利斯形貌的银白影子冲阿洛点了点头。
“你是什么?鬼魂?还是一片残影?”阿洛也顾不上尊敬老师了,直接发问。
她那银白烟气凝聚而成的五官在表情变化时微微氤氲,反而让人难以辨析情绪。她似乎觉得阿洛的反应很有意思,差点笑了,但在做出反应前,她先低头看到了迦涅。
她蹙起了眉毛,发出一声悠悠的、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叹息。
伊利斯没有再看阿洛。这场师生重聚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俯身触碰迦涅。她的手与朽坏之枪一样,直接从迦涅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然而伊利斯指尖散落的细细光辉切实地洒在了迦涅身上。
迦涅抽了口气,好像终于能够顺畅呼吸了。
伊利斯又看了迦涅片刻,而后终于看向艾泽。
她看上去比生前更为严肃,脸上没有笑容
似曾相识、却又显得缥缈的声音紧接着在石窟中响起:“所以,你果然走到了这个地步。”
“你……”艾泽的嗓音开始颤抖,他的脸庞微微抽动着,矛盾的情绪在眉眼间冲撞,而后归于了悟。
“这就是你耗尽魔力也要施展的术式……一道提防我的后手?”他涩然问。
“是,”伊利斯模样的影子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还会为奥西尼家的传承回来。而下一次我未必还能困住你。”
“所以我分割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用空想魔法给予它伪装,让它成为奥西尼家传承的一部分,在我躯体死去时进入迦涅的身体沉睡。有人伤害她的魂和灵时,‘我’就会苏醒。然后——”
她顿了顿。
伊利斯五指张开,拧转,掌心朝上。
迦涅衣物下有什么跳动了一下,倏地跃到灵魂幽影的掌中。
那是一柄短矛。
半人高,通体缠绕着细密的龙魔法符号纹刻,白色矛身,白色矛头,唯一的色彩是尖端那抹流动的金黄。
奥西尼家的传代宝物,晨息战矛。
伊利斯举起晨息,低眸看着艾泽,轻柔而坚决地补完后半句:“结束这一切。”
第70章 囚徒-10
光华流转的晨息战矛刺向艾泽的腹部。
艾泽不躲不闪, 也没有使用任何防护魔法。他只是抬头望着伊利斯,看着她举起利器朝他刺下。
矛尖贯穿迦涅用匕首刚才破开的创口。艾泽闷哼,却微微笑起来;“为什么不直接捅穿我的心脏?即便胸口开了个大洞,我也不会立刻死掉的。”
“在把孩子们送回去之前, 你还不能死, ”伊利斯视线下移, 在地上的匕首上定了定,这把防身的轻便利器是她差人给迦涅打造的, 银白烟气聚拢出的唇角略微氤氲, “而且, 我总得给迦涅出口气。”
艾泽咳了两下, 抬手擦掉涌到唇边的鲜血,战矛杀气撕裂的衣袖随之滑落到手肘。
伊利斯略微俯身,银白色烟气凝聚出的指掌拂过他遍布咒文的皮肤。她神色奥妙地轻声说:“你还是那么喜欢把事情做绝。”
灵体的触碰让艾泽打了个寒颤。
他盯着近在眼前的熟悉脸容,视线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眉眼与鬓发间游移,良久沉默。
而后,他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启眸时宛若终于从某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复活你了, 对吗?”艾泽喃喃。
伊利斯平静地应答:“你清楚的, 分割过的灵魂与灵性之海断绝联系,无法复原, 也无法归还。”
艾泽苍白着脸,换了个稍舒适些的坐姿:“也好。”
他看了看手里的朽坏之枪, 摇摇头, 随手将它抛开:“我的灵魂和精神已经都固定在了这具身体上。我也会终结在这里。”
伊利斯没说话。
“你惊讶什么?”他笑了,“就算我现在还有办法翻盘, 那还有什么意义?”
“你……”这一刻,伊利斯的反应生动得不像一个幻影。灵魂碎片终究只是部分而非全部,只附着了非常少的精神与记忆残影,因此,他们能拥有的情感也是有限的。
然而她明明只吐出了句子开头,惊异、疑问、还有一丝难以释怀的憾恨却如雾气扩散。
艾泽有些恍惚地盯着她。
“不,我最亲爱的,不是你把我逼上这条路的,”他定了定神,语调轻松,“如果你没有为贾斯珀那么焦心,所有事大概会推迟几年,但到最后,我应该还是会受同样的东西吸引,走上同一条路。”
他的手指从伊利斯银白烟气勾勒出的脸颊中穿了过去。
没有血肉的灵魂即便触碰,也只感受得到刺骨的凉意。
“如果你没有遇见我该多好。你在的时候,还有人能阻止我,”艾泽脸上逐渐不再有笑意,“但你不在了之后……我能做的,就只有走到底。”
他转过头,与迦涅四目相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双眸终于有了焦点。
“迦涅,我——”
迦涅没给艾泽说完的机会。她别开脸支起身体,坚决地挪到大石头的另一端,离他最远的方向。她的身体仍旧乏力,忽然动作,她差点失去平衡跌下去。
艾泽的手微微抬起,像是想要扶住她。但阿洛已经抢到她身侧。
在迦涅和阿洛两重警惕的瞪视下,艾泽任由指掌垂落。
迦涅看了一眼阿洛,确认他状况还好,而后沉默地移动着视线:从艾泽袍子上还有身下的血迹、刺穿他腹部的战矛,再到漂浮着的伊利斯模样的幽影。
“母亲……?”她不太确定地呼唤,心头蓦地涌上一丝怯意。
她害怕只要这么一开口,对方就会如泡影消散。
伊利斯似乎笑了,却不知为何显得伤感。
“好久不见。”她回道。
迦涅紧咬嘴唇,她不想在这种时候丢人地哭出来。
伊利斯注视她片刻,坚决地转过头。她对着艾泽道:“是时候让他们回玻瑞亚了。”
“那么你——”迦涅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期冀。
对方读懂了迦涅未出口的疑问,轻轻叹息:“不,我没法跟着你回去。我只是一个灵魂碎片,力量和时间都有限。让事情在这里结束,这是我存在于此的全部意义。”
“别,等等,你……我,我还有很多问题。六年前,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迦涅的句子逐渐支离破碎。
艾泽镇定地代替她问下去:“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伤你很重?”
这或许也是这几年来他真正挂怀的那一个问题。
他短时间内无法再次抵达同一个世界。然而伊利斯选择立刻分割灵魂,似乎只能用她伤势极重,支撑不到再次迎战艾泽,也根本来不及对其他人交代后事来解释。
银白的虚影迟疑了片刻。
“不。我那么做的原因,和我当时下定决心、让你永远迷失在异世界是同一个理由。说出来可能会……”她的眉心揪起,面目骤然变得模糊。
“伊利斯!”艾泽嚯地站起来。伤口牵动,他扭曲着五官按住腹部。
银白的烟气散逸又聚拢,重现化作伊利斯的模样。她急促道:“没时间了。开门,送他们回去!现在!”
艾泽又看了伊利斯一眼,双手抓住战矛,倏地扬手,硬生生将利刃从身体里拔了出来!
迦涅和阿洛踉跄着后退回避。
然而多此一举。
血花和别的东西自艾泽的身上飞溅散逸。在落地之前,这些泼洒的温热之物就如受到感召,重新向他骇人的创口内部飞去——他被咒文覆盖的躯体已经与人类性质迥异。
他之前说得没错,哪怕是刺穿心脏,他也不会立刻死去。
不仅如此,艾泽身上鲜血淋漓的符文正径自蠕动着,一次次尝试填补他腹部的洞窟。但晨息毕竟是来历非凡的古老兵器,留下的伤口不会轻易愈合。
于是战矛刺穿过的地方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本人却浑不在意。
艾泽将战矛当作拐杖一般支在地上,支撑身体,同时当作施法的媒介。他的嘴唇无声翕动,脚下亮起一道道棋盘分界般的细线。
平行交叉,重重层叠,弯折旋转,宛若一张不断展开的精妙航路图。
寻找通往玻瑞亚的道路对艾泽来说最为艰难。随着法术施展,他的脸上近乎没有血色,额角不断滴落冷汗。
与此同时,伊利斯的身形也愈发虚幻了,她转向迦涅,而后是阿洛。还没开口,她的面貌便再度不稳地震颤起来,仿佛随时会消散。
“妈妈!”迦涅踉跄站起来,朝虚影伸出手臂。
伊利斯的声音第一次听上去像是个真正的鬼魂在啸叫,刺耳而尖锐,扎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不要主动打开玻瑞亚连接异世界的通道!千万不要!”
艾泽揪起眉心,念咒的节奏嚯地一顿。他深吸气,竟然主动中止施法,哑声问:“这是只在玻瑞亚时生效的警告?”
迦涅和阿洛交换了一个眼神:艾泽又在打什么主意?
伊利斯银白的身影僵住。
“不,”她低语,声调骤然拔高,身形再度扭曲,“不!”
艾泽抓着战矛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常平静:“伊利斯?冷静,慢点说。”
一拍死寂。
石洞内安静得能听见风穿过缝隙的呼啸。
而后,伊利斯喃喃:“我中计了。”
她一瞬间彻底失去了人形,散作狂乱的银白烟雾。幽影虚化又凝聚,终于再度勾勒出伊利斯的形貌。但她的五官模糊,只有双眼格外清晰,并且沾染色彩。
那是一对澄黄的眼睛,金子般辉煌,却森然冷酷。
艾泽拖着身体站到了迦涅前面:“待在原位不要动。小子,你也是。”顿了顿,他将战矛抓得更紧:
“你是谁?”
石窟中的气氛因为这一个问题骤变。
迦涅下意识倒退。刚才还让她充满亲近喜悦的灵魂碎片,陡然间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可惜,我原本打算等门洞开启再现身的。”与伊利斯嗓音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语声响起。
艾泽一动不动,声色冰冷:“伊利斯在哪里?”
模糊的人影支起脖颈,豪迈地甩了甩头,这动作更适合肢体着地、而非站立着做。
金瞳略微黯淡,人影虚晃着厉声呼喝:“杀了我!快——”
语气再度转变。
“总之她目前还在,但现在由我说了算。”金瞳转向艾泽,锁定,盯住他,“为什么停下?你支撑不了太久,再不开始施法,可就谁都回不——杀了我!!啧,碍事。”
灵魂碎片的形貌和语气来回变换,内部仿佛有敌对双方正在激烈拉锯。
“你是什么东西!?”艾泽加重语气。
对方笑起来:“你不是才讲过一遍故事?
“大灾变中难以计数的神话生物横死。他们的残骸被残暴地拆解,用来搭建你们人类拙劣魔法的根基。死者残缺的精神在灵魂烙印里勉强存续,破碎的灵魂无法回归灵性之海,只能在迷雾海的彼岸徘徊,整整一千年。”
那双金色的眼瞳转了转,与迦涅相对。
“小家伙,你竟然也认不出来?”对方桀桀地笑起来,“你明明用‘我’的力量用得很顺手。”
迦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对方愉快地又笑了好几声,而后才慢悠悠地说:“我是某头可怜的、被拆解的雷龙留下的遗物,一缕困在灵魂烙印里的精神残片,或者说,一种对人类的诅咒。名字和意义对我们不重要,随便你们选哪一种定义。”
或许是毒素和朽坏之枪的后遗症,迦涅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她咬着牙挤出问题,试图争取时间,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种状况下她究竟在争取什么、在为什么抢夺时间:
“你怎么会苏醒?那……那明明不可能。”
“每当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相通,那对自称神灵的无耻姐妹对我们的压制就会暂时衰弱。那种时候,我才能短暂找回自己,稍稍喘息一会儿。尤其在‘门’的附近,我受到的束缚最小。”
雷龙的诅咒看向艾泽,明快的声调带着同样张扬的恶意。
“那么,又是谁给了我那么多恢复的机会?”
艾泽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因为我……因为我出入玻瑞亚,你才……”
模糊的脸庞转向他,那双森冷的金眸笑得弯了起来:“是啊,如果不是你坚持不懈,我可没法苏醒到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如愿脱离那个玻瑞亚那个可恶的牢笼。当然,我在你心里种下的愿望也功不可没。但我还是可以给你奖赏。”
轮廓模糊的手朝艾泽伸出,掌心朝上,一个优雅的邀请动作。
“来,把你的灵魂和肉|体都献给我,我就把那两个小家伙送回玻瑞亚,然后实现你的夙愿,复活伊利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