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贾斯珀干脆利落地认下了指控。
迦涅忽然疲惫极了,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异常平板:“先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假名。”
“是个偶然。”
但也有一些只有偶然、乃至于不幸才能窥见的真相。
身为魔导师的孩子,却无法使用魔法,这在大多数人眼里无疑是一种不幸。而在流岩城, 不能驾驭魔力的不便更是渗透进生活的每个细节。
贾斯珀很少骑骏鹰出行, 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或是体弱。恰恰相反, 他和妹妹一样热爱飞行。
然而他无法施展浮空术,若是飞行时遇到危险, 要保障自身安全, 仅靠浮空还有护身效果的符咒远远不够。这意味着, 如果他想骑骏鹰从堡垒到流岩城城区, 就必须有一两个侍者骑着骏鹰随行护卫。
这完全与骑着翼兽独自自由驰骋的初衷相悖,还要多调出两头骏鹰。
所以贾斯珀总是用陆路交通工具去城区——在雪融季节搭乘马车,封山之后坐雪橇。
他习惯在城外的驿站下车,和驿站老板闲聊几句,然后徒步十分钟入城。那一天也不例外。
那天恰好有一大批送往堡垒的物资抵达,拉车的一匹重型马弄伤了脚掌,暂时没法上路。驿站老板就百般歉意地询问贾斯珀, 能否把一部分小件货物放在他的马车后, 等他办完事一起送到山上去。
贾斯珀同意了, 一开始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准备返回堡垒时,他随意朝着马车后部整齐堆叠好的货物看了一眼, 讶然发现其中有两盒廉价的植物纸。品牌和生产地印刷得潦草,外盒伤痕累累, 这份邋遢在整洁雅致的车厢中分外醒目。
贾斯珀立刻觉得奇怪。
法师学徒练习抄写使用牢固耐久的羊皮纸, 奥西尼家的学徒也能随意取用优质羊皮纸。除了通信,法师一般来说根本用不上植物纸。而真要写信, 奥西尼家也有特别订制的上好信纸,学徒们也以能够使用印有家徽的信纸为荣。
谁会订购廉价植物纸?用来干什么?而且还是一盒盒的大量使用。如果只需要少量,完全可以在城区的商人那里购置。难道是哪个仆役在偷偷干写小说戏剧或是绘画的副业?
半是好奇半是警戒心发作,贾斯珀抵达城堡后立刻吩咐身边人去查清楚。
调查结果再次让他惊讶:那两盒纸被放到了众多珍贵的魔法材料和新出版书刊同一堆,等待一起送往迦涅那里。
大小姐要买什么、要怎么使用自己购买的东西,向来鲜少有人置喙,因此在那之前,都没人意识到她添置的物件里有植物纸是多么奇怪的事。她又没有用得上劣质纸的地方,如果要涂鸦或是折纸玩,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突然想着节约。
除非她有理由回避使用奥西尼家的物件。
为什么?很可能是为了掩藏真实身份。
哪怕是没有徽记的羊皮纸,那上佳的品质本身也是一种信息,透露出良好的家境。如果是懂行的商人,甚至能够从羊皮纸产地和工艺缩小主顾范围,推断出有哪些家族有能力订购某个等级的产品。
而需要掩藏身份、还用得上纸的事情……迦涅隐藏着身份,在和外界的什么人通信?
贾斯珀对和他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妹妹,罕见地产生了探究到底的冲动。
那个时候他也就二十出头,发现那盒劣质植物纸的时候,他或许有一些不自察的兴奋——那与奥西尼家不搭调的两个盒子,像是两块砌得不够严密的石砖,暴露出妹妹完美继承人外表的一丝裂痕。
一般情况下,他即便有心,也不可能查清迦涅在和谁联络。毕竟法师都会与妖精订立契约,那些小东西来去无踪。但妖精信使同样会泄露主人的身份信息。
也就是说,如果那些纸用来写信,写出来的信也很可能混进普通人的信函,走驿站线路,老老实实地运离流岩城。
这就给了贾斯珀发挥的余地。
他下一次去城区时和驿站老板多聊了几句,拜托了对方三件事:
第一,下次再有上次那样的植物纸运到驿站,就请老板亲手打开盒子,用贾斯珀准备好的刷子,在纸张侧边轻轻刷上一点特殊的混合液。
那液体无色,几乎无味,混入了少量雪貂的分泌物,只有那些灵活的小家伙才能闻出来,还不会因为有魔力气息遭到法师察觉。
至于纸张沾湿再干燥后留下的轻微褶皱,那不是问题。劣质盒子本来就容易遭挤压,里面纸张边缘不平整反而是常态。
驿站老板要做的第二件事稍复杂一些:把贾斯珀带过去的宠物雪貂饲养好,每次有新的信件进出都让它嗅一嗅,扣押下让它进入兴奋求偶状态的信件,留待贾斯珀查看。
第三,这件事对所有人,包括奥西尼家的其他人都严格保密。
那头雪貂后来给驿站带来了不少麻烦。毕竟除了异性分泌物的气味,各种亮闪闪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能让它兴奋起来。
好在雪貂在流岩城是非常常见的宠物,除了增添了一些让人快活的笑谈,老板新养了雪貂倒没引起什么人注意。驿站老板后来简直和那头雪貂形影不离。
而贾斯珀也在四个月后,在他几乎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拿到了第一封被扣押的信件。
他再次用上了普通人的办法,以热水细密的蒸汽薰湿封口,而后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篇我都能看出来相当荒诞无稽的短文,收件人是某个我没听说过的刊物编辑部,署名是阿涅特·加罗。那时我虽然不敢自称很了解你,但我看得出来,文章的作者应该不是你。”
贾斯珀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他很不情愿正面吐出某个名字,思索片刻后,他还是选择了更加委婉曲折的指代。
“会假借你的名头购置材料,在你的默许下做那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迦涅默然以对,半晌才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十四五岁的时候。”
“然后等到《十一条宣言》事发,你认出了那个签名,然后去告诉了母亲?”
贾斯珀自嘲地弯唇笑起来:“你把我想得太不谨慎了。发现那个名字之后,我立刻就去找了母亲。”
迦涅惊异地盯住他。
也就是说,贾斯珀早在《十一条宣言》引发轩然大波的一年多前,就向伊利斯报告了这件事。
他看到她的反应,淡淡的笑弧苦涩地加深:“一直知道我们每个人在捣鼓什么,但是因为无关紧要就懒得追究,这不正是我们的母亲会做的事吗?”
伊利斯缺席的古堡骤然之间愈发空旷了。
片刻沉默。
“所以你想辩解,驱逐他是母亲自己做的决定?”迦涅的语气再次冷硬起来。
贾斯珀摇摇头:“哪怕她没有,我也会劝说她做出同样的决定。我能发现阿涅特·加罗是谁,那么别人同样可能。他的过去本就经不起深挖,他又有了反对古典学派的心思,越早和他断绝关系越好,不能侥幸。”
迦涅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在考虑撤销他进入流岩城的禁令。”贾斯珀终于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有权利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说实话,就因为注意到一盒纸,你就那么仔细地调查自己的妹妹,还用上那么弯弯绕绕的手段……”她恶声恶气地加重咬字,“有一点恶心。”
贾斯珀怔了怔,表情却骤然舒展了些微。
他轻声说:“那个时候我对你抱有强烈的劣等感。”
迦涅很少和哥哥正面谈论他们之间的资质差距,没有接话。
贾斯珀已经完全从败露的惊异中恢复过来:“暗中调查你身边的事并不道德,也不光彩,但就结果而言,我很庆幸那个时候我的道德水准已经颇为低下。”
“如果——”迦涅只开了个头便收声。
没什么可以探究的如果。
贾斯珀和伊利斯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阿涅特·加罗。阿洛在宣言下签字后仍然留在奥西尼家的‘如果’几乎不可能存在。
迦涅忽然也异常渴望立刻坐进舒适的扶手椅里,来一碗热汤温暖发冷且疲惫的身心。但她站在原地没动,双手环臂抱在胸前:“如果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现在是一并坦白的好机会。”
贾斯珀没立刻作答,浅蓝色的眼睛有些闪烁。
她冷冷地瞪着他。
“后来……我指的是他离开之后,他给你写过信。他托人辗转把信捎带进来,用的又是别的假名,但信送到的时候伊利斯恰好出事。”
刚才叙述他是怎么追查疑案般追索纸张去向的时候,贾斯珀始终很平静。然而现在,他表露出明显的不自在。
他没有继续迦涅对视,而是略微别开脸。
“那时我替你检查信件,有了上次的事,我有意认过那个人的笔迹,所以……我销毁了它。”
迦涅闭了闭眼,声音低而平静:“为什么?”
不等他答话,她便继续说下去,脸上带了一丝古怪的微笑:“让我猜猜,你怕我在当时紧张不安的情况下心软,让他回流岩城,惹出丑闻?又或者怀疑他可能和敌人勾结,会利用我和他往昔的情谊,趁机对我们不利?”
贾斯珀再次沉默了。
他罕见地犹豫不决。他数次张开嘴,但最后都将拟定的说辞吞了回去。
争吵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两兄妹之间的亲疏完全没有过渡。迫于外力,他们一口气从微妙的疏远跳到密不可分的共存亡关系。于是有一些亲近之人必经的事,在他们身上反而缺失了。
这是两兄妹之间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
并不激烈,没有谁抬高声音,但依然毋庸置疑是冲突。
“你把加罗是谁告诉母亲也是正确的。你对阿洛和我恢复联络的顾虑或许也是对的。毕竟你是贾斯珀,贾斯珀很少犯错。”迦涅唇角古怪的弧度加深了些微。
下一刻,她收起笑意。
“事已至此,我没法指责你调查加罗的事。但第二件事不一样。那是给我的信,你没有权力瞒着我处理掉它。而且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需要一个友人,如果你没有那么做——”
她在语气变得激烈之前深吸一口气,牢牢闭上嘴。
贾斯珀垂着眼,喉结滚动着。他出声时还很平稳的语调到了最后一个音节,突然无措地颤抖了一下:“我很抱歉。”
一拍尴尬的停顿后,他又补救般地解释:“我没有看信的内容。”
迦涅嘴角抽了抽,没能扯出一个冷笑。
“你是该对我感到抱歉。我接受道歉,但你做的事,你来善后。”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敲定哥哥的下一步行动。
“我和他已经断绝联系,所以我不会出面。母亲为什么会知道他签了字,我为什么没读到那封信,我需要你把这两件事向阿洛·沙亚解释清楚。不是以奥西尼家主兄长的身份,只是以你个人的名义。”
贾斯珀呆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圆,甚至忘记继续回避与她对视。
这还是迦涅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这种表情。
她压抑住叹气的冲动,维持着发号施令的态度,平静坦然地说下去:“你应该对写信有多不牢靠深有体会,所以你不能只给他写一封长信。我需要你去和他见面,当面说清楚。
“可以做到吗,贾斯珀?”
第52章 更始-4
“请进。”
塔楼顶的金属门扉从中打开, 迦涅略微侧身,请乌里先入内。
乌里却在门边驻足,打量了片刻塔楼内的陈设,垂眸笑了笑:“上次来这里是好多年之前了。”
“里面的布置我没改动, 还是母亲那时候的样子。”迦涅说着自己先沉默了。
此处是古堡的中心塔楼, 也是奥西尼家主的书房兼魔法工房。现在家主人选已经更迭完毕, 就连让这里维持原样的理由好像也失效了。
乌里也片刻无言。他仔细而缓慢地扫视四周,目光掠过围成圈摆放的长桌、满满当当的书架, 还有搭积木般高高堆起的皮箱。有那么片刻, 他灰色的眼睛有些失焦。这位贤者明显沉浸在了回忆里。
迦涅没有出言打扰, 她走到窗边, 亲手倒了两杯热茶,再端到空出的长桌上。
乌里回过神来轻声道谢,接过茶杯时忽然温声说:“伊利斯一定会以你为傲。”
迦涅怔了一下。她没有故作惊讶地推脱,而是回了一个坦荡的微笑。
现在她依然是乌里扶持的后辈,但也是一家之主,表现得太过谦卑就不合适了。而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过去大半年在千塔城的表现确实没有让乌里、让其他古典学派的代表们失望过。
所以, 也是时候让她索取一些回报了。
“但愿如此……”她顿了顿, 表露出一丝为难的犹豫。
乌里没有装傻:“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她为什么会出事……我和贾斯珀依然没有头绪。内部的线索却全都断了。”迦涅捏紧了茶杯把手。
“母亲倒下那天孤身一人, 就是在这塔楼顶。”
迦涅此前并未对乌里描述过伊利斯出事的细节。乌里闻言脸色微变,险些站起来。自己竟然一无所觉地站在伊利斯遭遇未知危险的地方, 这事实对他造成了一定冲击。
但很快,他的灰眼睛恢复了往常的锐利。
“你们很确定她倒下之前没有见过别人?”
迦涅苦笑:“当天在塔楼里的仆从都声称母亲是一个人来这里的, 门关上之后没有第二个人进出过。那时候没有人觉得不对。”
法师在自己安全的工房里研究魔法, 一下子就几天甚至半个月不见人也很平常。
“出入塔楼有不止一条密道,即便她见过人也能瞒住。到了第二天, 母亲原本约好了要和城区的代表会面,却迟迟没有出现,那时候仆役才终于发现不对。”
说到这里,迦涅仿佛也回到了那一天。
贝瑞尔忽然闯进她的房间,用人造生命特有的平静语调告诉她,伊利斯出事了,现在她作为继承人必须保持冷静……
语声让迦涅回到现实。
“所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也没人能确定?”乌里皱起眉头。
“母亲被发现之后场面很混乱,即便留下了看得见的线索,也因为进出的人太多,丢失或是被故意销毁了,”迦涅呼了一口气,“而且这座塔楼有特殊的防护魔法,会扰乱占卜的结果,常用的查案方法都不管用。”
“最让人头疼的是,母亲的敌人好像都真的对她出了什么事毫不知情。消息传开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另外有人做了他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阁下,我和贾斯珀真的已经试过所有能试的办法。”
乌里安静地听到这里,见迦涅不再继续,这才缓声问:“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迦涅低下头:“我不想放弃,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选择……”
塔楼中变得异常安静。
直到乌里低而清晰的语声响起:“不能放弃。”
迦涅嚯地抬头。
乌里肃然道:“无论幕后真凶是谁,他们最希望你做的就是放弃追查。不仅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逃脱罪责,更因为那样他们成功逃脱了一次,就可以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对你下手。而且——”
“这种结果我都有些难以释怀,”他望着她澄黄的眼瞳,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我不认为你会甘心就那么算了。”
迦涅眨着眼睛没说话。刚才的颓丧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盯着他,仿佛在衡量他有多真诚。
乌里愣了愣,忽然失笑:“如果我没有想错,你似乎在试探我?”
他摇摇头,轻声说下去,唇角带了些微自嘲的笑意:“我对你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你、还有你母亲都表露出异常的关切。如果我就是幕后黑手,假装关心,实则监视,这不失为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的好方法。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表露出退缩的意思,于我最有利的对策就是‘尊重’你的想法、任由你放弃。”
迦涅沉默地认可了他的说法。
乌里精神为之一振。他将一口都没动的茶杯搁回桌面:“会这样试探我,是不是意味着你手里其实还有非常要紧的线索?”
“如您所想。请您原谅我唐突试探,”迦涅郑重地起身,“但贾斯珀不放心,一定要我确认您真的可信才同意我和您分享情报。”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责任推到了哥哥头上。
乌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生气:“谨慎是个好习惯。只是希望不要有下一次了。”
他说着也缓慢地站起来,修长的身姿透出些微紧绷。他没说话,用表情和肢体动作等待迦涅进入正题。
“第一件事,母亲她……真正离开的时候,我身上的传承才真正完整了。”
乌里下巴略收表示认可。虽然传承的具体性质略有不同,但灵魂烙印代代转移的过程大体相近。而乌里身上自然也有家族传承。
“除了一些知识心得,她留下的还有接近记忆的模糊体验,”迦涅说着深呼吸,“我无法和您解释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变成那样之前,最后的记忆。”
“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我可以确定,在最后的时刻,她使用了某种大魔法,那耗尽了她所有的魔力,但还是不够,于是她透支生命力,到了濒死意识昏迷的地步才终于完成。残留下来的,保存在我这里的……”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就是魔力和生命疯狂流逝的感受。”
乌里默然听着,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
“第二件事。母亲的情况其实去年秋天就开始快速恶化,她原本撑不了那么久的。多拖延了半年,是因为我使用了一样东西。”
迦涅说着从宽大的法师袍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金属匣子。
她还没将匣子放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乌里就蓦地探手,将它夺过去拿在手里。他没有打开匣子,只是以吓人的专注研究金属容器的每个细节,瞳仁微微地收缩着。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位贤者脸上见到可以称为震惊的激烈神色。
“你是从哪里,从谁那里拿到这东西的?”
他果然认识那个自称艾泽的男人。
兴奋的颤栗滑过脊背,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迦涅仍旧维持着冷静的口吻:“满月节当天,我在迷宫花园里遇到了一个陌生人。”
她看着乌里,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他说他叫艾泽,是我的亲生父亲。”
艾泽这个名字一出,乌里猛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个匣子是他给我的礼物。里面有一管神秘的药剂,他说可以稳定母亲的情况。当时她的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所以和贾斯珀商量之后,我们使用了那管药水。结果来说,它确实有用。”
乌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否定什么,但最后他一言不发。
以心机深重著称的贤者动摇到这个地步,迦涅有些不安。但她只能继续说下去:“里面还有一个戒指,他说可以用来联系他。出于谨慎,我没有碰过。”
乌里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说如果想要知道更多和他有关的事,我应该来找您。”迦涅伸出手,乌里怔了怔,转而了然,将轻薄如羽翼的匣子放回她的掌心。
“艾泽,”他轻声念,“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
“所以他真的是……”迦涅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乌里闭了闭眼,潦草地颔首。他好像并不乐意直面这个事实。
从小到大,迦涅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但相对于母亲,父亲于她是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角色。
现在从第三人口中得到确认,知晓她确实有一个父亲,而且那个人有具体的面貌和谈吐气质……
这感觉怪异极了。就像是墙上的魔法符号突然走下来开始围着她跳舞,缺乏实感,她感受不到什么喜悦,更多的反而是荒谬无措。
“我会告诉你和他有关的事,这大概是我的义务。但我必须先强调,艾泽是个极其危险的人,”乌里加重咬字,重复强调,“极其。”
“严格来说,他曾经和我拥有一个姓氏。”
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难以启齿般停了须臾:“他是我的异母弟弟。他与伊利斯相遇,也是因为……我这层关系。”
不等迦涅探究上一辈人隐秘的内情,乌里已经快速带过了这节。
“你肯定试着调查过艾泽这个人,但应当一无所获。这是自然的。因为他几乎所有的存在痕迹都被抹消了。”
抹消?迦涅疑惑地盯住他。
乌里指节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表露出一丝疲倦:“他也曾经是颇有名气的奥术法师。但他迷失了方向,沉迷于探索人类不该深入的领域,触犯了众多禁忌。”
迦涅下意识环顾四周,再次确认这里的防护魔法正常运作。她低声问:“什么禁忌?”
“他从小对异世界、对大灾变前存在的神话生物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乌里嘴角撇了撇,“依我看,他并不是单纯地对禁忌之物狂热。他本质上对这个世界、对和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绝大多数人类都漠不关心。”
“他妄图破解迷雾海的奥秘。直到最后,他都在寻找到人类凭魔法随心进出这个世界的方法。”
乌里冷冷笑了一声。
“奥术魔法从概念层面理解一切现象,而后推导出可以抵达现象的魔法过程。奥术是不依靠神话生物馈赠、独属于人类的魔法。但艾泽想要理解的东西、追寻的答案……都是超出人类魔法范畴的知识。
“或许两位女神还是偶然会注视玻瑞亚的。在你出生前,他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不仅如此,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了。除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族、灵魂相契的对象,其他人都忘记了他存在过。”
“可贾斯珀根本不记得他。”迦涅下意识抓住了明显的漏洞,要用这种方式证明她还很冷静。
乌里垂眸:“操纵一个六七岁孩童的记忆并不困难。那是伊利斯的决定,她向我咨询过哪种法术最安全。”
迦涅一时间哑然。她都不知道贾斯珀得知自己被母亲清洗过记忆会是什么反应。
“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我眼前?”语毕,她便面色一凝。
她回想起艾泽当时用的奇特表述:
——他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
他真的因为窥探禁忌的奥秘,被某种高出人类的存在……被‘神明’囚禁了?
迦涅并不是两位女神虔诚的信徒。她的第一反应是质疑。
乌里食指指腹点了点太阳穴:“他或许确实有本事短暂挣脱控制,让自己重新回到玻瑞亚。至少我印象中,他应该做得到。但我的记忆多少也受到了影响,他曾经专精哪些奥术魔法,依靠什么晋升的贤者,这些关键的事都已经模糊不清。”
他又是一声笑:“我不记得也确实更加安全。”
“迦涅,对你来说这也一样。那个名叫艾泽的男人是你的父亲。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理会他,不要和他有更多瓜葛。”
乌里罕见地对她用上了命令的强硬语气。
“哪怕是为了伊利斯,也千万不要主动和他联系。”
※
半个月后。
从龙脊山脉归来,习惯了往窗外看便是开阔的深谷雪山,千塔城一下子就显得分外逼仄拥挤。
迦涅原本并不打算那么快离开流岩城的。但计划有变。
因为艾泽这一变数,乌里认为迦涅应当尽快卸掉十三塔卫队队长职务,远离与异界有关的事项,专心在贤者塔内部经营前途。对此贾斯珀持相似意见。
反倒是迦涅,她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消化完乌里带来的新信息。
内心深处,她并未完全放弃再次与艾泽见面。她还没准备好使用那枚戒指,但说不定对方又会找到机会找他呢?有一些事她终究要自己确认才会完全相信。而十三塔卫队负责处理漂流物和门,确实可能制造与艾泽相见的契机。
就在她犹豫期间,又一个新消息抵达流岩城:受罚淡出千塔城的阿洛·沙亚在革新派的反复争取下,终于要回来了。
考虑到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情况,迦涅原本摇摆不定的心思顿时停歇了。
十三塔卫队对她而言已经物尽其用,队长可以换个人来当。至于下一任队长是古典学派的新人选,还是阿洛本人,那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打定主意要避免和阿洛碰面,于是在收到消息后立刻启程,当日就通过传送魔法阵回到了暌违一月的千塔城。
贝瑞尔已经先一步抵达宅邸。迦涅进门时,一眼就望见管家手中托盘里整齐摆放的一小叠信件和拜访卡片。
“晚餐给我碗汤就好,随便哪种。”迦涅将信封挨个向后翻,快速确认书信发件人,才看了没几封,动作忽然顿住。
手里的信封题写收件人使用了彩色墨水,是醒目的浓绿色。
——近一年前,她从黑礁赶回千塔城时,也是才进门就翻到了这么一封相同笔迹、同样绿色墨水书就的信。
旧事重演的荒谬感觉唐突地击中她。
迦涅没用拆信刀,当场用手指粗暴地破开封漆。熟悉的字迹张牙舞爪地突入视野:
“亲爱的奥西尼阁下,
“望您安好。我很高兴地通知您,在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抵达千塔城。
“不日您应当就会收到贤者塔的新公函,但我自觉应当提前告知您相关决议,以示对您尊敬:我已即日恢复副队长职务,接手此前由艾尔玛·索博尔小姐暂时处理的队内事务。
“听闻您似乎即将离开十三塔卫队另谋高就,我们无法继续共事令我深感遗憾,但请您不要误会,我全心祝您在其他道路上前程无量。
“期待与您很快再次见面,也希望您在卫队的最后一段时日,你我合作愉快。
“您忠诚的,
“阿洛·S”
第53章 旅客-1
一只泛着非人惨绿的手凭空伸了出来, 在迦涅面前摊开掌心。
是贾斯珀的信使。
迦涅拿起绿手掌上卷成一小团的羊皮纸,快速展平阅读:
“情报有误。我抵达银庭的时候,阿洛·沙亚已经突然离开了,据称他的目的地也是千塔城。我可以同样赶去千塔城凑热闹, 或是回家留守。告诉我你的选择。J.”
贾斯珀显然是想到什么就把什么落笔写下来, 迦涅只是阅读了一遍, 就在脑子里听到了兄长隐含不快的声音。
白跑一趟也不全是阿洛的错。
贾斯珀十分抵触和阿洛扯上关系,他甚至没有提前联络对方, 只凭借奥西尼家情报网络搜集到的消息, 便直接动身前往玻瑞亚西部的最大城市银庭。
原本一切顺利的话, 他会突然气派十足地杀上门, 在气势上就压阿洛一头。
可惜没能如愿。
惨绿色的妖精手掌动了动,指节向内蜷起,催促迦涅回信。她叹了口气:“我之后用自己的信使回复,不麻烦你了。”
贾斯珀的信使立刻消失了。迦涅喝完面前最后一口奶油浓汤,搁下勺子,盯着手边阿洛的那封信皱起眉头。
仔细想想,她完全不应该被这家伙的信打乱步调的。
她之所以不得不立刻来千塔城, 也只是因为贤者塔直属卫队在请辞方面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她必须亲自到贤者塔去, 将辞呈交给任一一位贤者, 无法回避的手续才算完成。
但换而言之,只要她明天按时到贤者塔找乌里, 这件事就结束了。阿洛在不在千塔城,对她没有任何区别。
迦涅并不想自作多情地认为他还对她抱有别样的想法。
他隐藏身份潜入流岩城, 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参加伊利斯的葬礼。在教堂里的那个对视之后, 他没有联络她,也没有再在流岩城出现。
他没有不分场合情况地死缠烂打让迦涅松了口气。满月节那晚他的激烈态度大概是酒精作怪, 一天天过去,他大概已经遵守承诺,‘克服’了对她的感情。
哪怕阿洛和她在同一时间回千塔城不是巧合,比起继续因为冲动和感性纠缠她,他更可能是为了报复她。即便真的是这样,迦涅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除非他想立刻二度被赶出千塔城,他不会愚蠢到在贤者塔内闹事。
他总不能为了修复在她这里受挫的自尊心,反而拦着不让她辞掉队长职务吧——那可是他最开始就求之不得的事!
等到她和卫队断绝关系,千塔城说大不大,但要恰好总是无法碰到另一个人,倒也不是难事。
一旦想清楚这些,迦涅反而开始嫌弃自己刚才反应过度。
她立刻召来一旁托盘上的纸笔,给贾斯珀回信:他之后自己想办法和阿洛见面,她交给他做的事绝对不会插手,至于时间上……她并不着急。
催贾斯珀反倒显得她很在意阿洛之前对她有所误解。
迦涅送走自己的信使,上楼的脚步十分轻盈。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贤者塔递交辞呈。
然而看上去越简单的事,越容易遇到意想不到的转折。
次日,迦涅在贤者塔内碰到的第一位贤者并非乌里,而是希尔维。
这位立场鲜明的贤者之前为阿洛出面,和迦涅做过交易。在这个时间点遇到希尔维,很难让迦涅相信是巧合。
但这条走廊没有拐角,直来直去一览无遗,现在假装没看到对方转身就走已经晚了,迦涅索性端起笑脸迎上去:“希尔维阁下。”
“奥西尼阁下,”希尔维也笑吟吟地向她问好,而后适时收敛表情,“还有,请您节哀。我与伊利斯只见过寥寥数次,称不上互相了解,但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法师。”
迦涅垂眸接受吊唁,没有开口,默然等待对方主动表明来意。
希尔维谈吐仪态都十分亲切,但她深湖般的蓝眼睛含笑凝视过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独特的压力——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似乎是一本可以笑着从封面翻到封底的有趣书籍。
迦涅等了片刻,索性亮明态度:“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之后和乌里阁下还有约……”
“所以传闻是真的,你要彻底放弃十三塔卫队了。”希尔维以柔和的口吻吐出唐突的词句。
迦涅回了她一个含混的微笑。
“如果我挽留你只会显得虚伪,但现在真的不是你提交辞呈的最佳时机,”希尔维叹了口气,“阿洛·沙亚也已经回来了。他并非独自回来的,还带了另一个人。”
迦涅惊疑不定地眯了眯眼睛。
“你或许还记得,他之前在追查一个兜售异界物品的商贸网络。”
迦涅一颔首。
希尔维的声音里有一丝奇妙的叹服:“那个神秘的‘行游商人’,被阿洛找到并且带回来了。”
这消息堪称天外飞来,迦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么看来,阿洛昨天回来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有的时候她会忘记,她过去大半年忙着的时候,阿洛也没有闲着。他只是行迹隐秘而已。
希尔维仍然面带微笑看着她,语调不急不缓:“奥西尼阁下,甘泉镇的事你是亲历者,也是负责人之一。等到处理完这位商人的事,你再离开卫队,应该不迟,你觉得呢?”
※
迦涅和阿洛时隔近十个月再次见面,是在贤者塔地下的牢狱之中。
虽说是不见天日的监狱,这里的气氛并不阴森。恰恰相反,这座圆形囚室亮堂得有些刺目。
一道淡灰色的魔法屏障切割过圆心,将陈设简单到极致的囚室分为内外两半。阿洛站在魔法壁后,听到脚步声侧眸看过来。
他的目光与迦涅相对,绿眼珠动了动,像是要下意识挪开视线,最后却没有。
相比大半年前,阿洛明显瘦了,精神却很好,目光灼灼的看不出疲态。
迦涅一收下巴算是和他打招呼,没有回避对视,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阿洛见状突兀地扯了扯嘴角,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别转视线,一脸平静地看向希尔维。
“情况怎么样?”希尔维问。
阿洛淡然回道:“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您那边如何?”
“今天下午之前批准使用诚实药水,之后看情况允许使用精神操纵系的幻术。”希尔维这话没有降低音量,显而易见是说给魔法壁障后的囚徒听的。亮出后续手段也是一种施压。
迦涅这才仔细打量关押对象。
一个人垂头坐在囚室板床边缘,十指相扣放在膝上。
即便有人走进囚室,这人的头仍旧微微垂着。‘他’穿着宽松的囚服,身材和个头都是中等,无法分辨性别。露在囚服外面的皮肤极为白皙,不像是个整日在外游历的商人;奇异的浓紫色头发披散到胸口,掩住了颊侧,但依然能看出来容貌颇为清秀。
希尔维的话语没有激起这人的任何反应。
“这就是去过甘泉镇的那个商人?”迦涅看向希尔维。
回答的人却是阿洛:“就是他,镇长指认过了。”
他说话的时候同样看着希尔维,仿佛她才是发问的那个人。
希尔维眉毛略挑,对这古怪的细节不予置评。
也就在这个时候,神秘的囚犯忽然抬头看了三人一眼。
在迦涅看清对方的眉眼前,他又飞快地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姿态。这人有一双色彩与发色同样奇异的蓝紫色眼睛。
“现在你们知道多少?”迦涅再次对希尔维发问。
“我找到了四个证人,每个人都能证明兜售漂流物的人是他,他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携带各种货品到过那些城镇。但除此以外,他拒绝解释任何事。我追捕他的时候他曾经声称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在那之后,他再也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出身了。”作答的依旧是阿洛。
等她循声看过去,黑发青年又只给她一个神色淡淡的侧脸。
迦涅有些受不了这氛围,吸了口气。阿洛熟悉她每次语出惊人之前的习惯,余光瞟了她一眼,在她开口前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希尔维阁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
迦涅于是和希尔维走到囚室外的曲线走廊上相对。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还在囚室内站着、背对她的阿洛肯定可以听见她说的每一句:“请容我直言,我不觉得我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希尔维惊讶于她的直白,眨了眨眼:“你似乎非常抗拒与阿洛继续共事。是因为晋升那时的事吗?”
看起来满月节当晚的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贝瑞尔不算在里面的话。
迦涅快速而平静地说:“我与沙亚阁下不和只是一部分原因。
“我对这位先生是怎么被抓住的、是谁全无头绪,毕竟最初找到甘泉镇线索的人、之后继续追查线索的人都不是我。即便我不在,也不会对局势造成什么深刻影响,可能反而更加方便。
“如果真的需要,我很乐意作为证人提供协助。但我能给的证词也很有限,毕竟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至于甘泉镇之前的事……我已经做过详细的叙述。”
希尔维沉吟片刻,用语也不再委婉:“奥西尼阁下,我并不需要你比过去这大半年做更多、偶尔的露面,以你的名义签署一些行动文件……和之前一样就好。如果现在还要考虑让所有人能够接受的新队长人选,会从更重要的事上分走时间精力。”
迦涅没有作答。
阿洛这时忽然也挤到门边:“希尔维阁下,我能借奥西尼阁下说几句吗?”
迦涅对他这个说法立刻有了意见。她终于不再假装他不存在,扬起眉毛,冷然睨过去。
他沉闷地哼笑了一声,顺从又乖张地改口:“我能从您与奥西尼阁下的愉快谈话中,借走几分钟吗?”
希尔维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一合,囚室门彻底严丝密缝地阖上了。她看向迦涅,无言地询问她的想法。
“可以,”迦涅惜字如金地说,“如果只需要几分钟时间的话。”
顿了顿,她似笑非笑地补充:“我会计时的,超过几分钟我就不奉陪了。”
第54章 旅客-2
迦涅和阿洛一前一后走进休息室。阿洛反手关上门, 喀嗒一声落锁。
锁芯转动的响声像警铃,迦涅嚯地转身,戒备地盯住他。
“不要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阿洛果真没靠近她, 说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支奇怪的长柄白刷子, 开始一丝不苟地用刷毛触碰房间的每个角落——就连天花板和家具底下他都没有放过。
审问贤者塔关押的嫌犯经常是桩耗时漫长的体力活, 于是这里的休息室陈设完备极了,从备有食物饮品的餐桌、到舒适的小睡床榻, 乃至于解闷的书籍棋盘, 能想到的东西全都一应俱全。
迦涅双手抱臂, 看阿洛忙活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在干什么?”
他手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确保这间房间里没有隐藏的耳目。”
“沙亚阁下,你是失忆了吗?连怎么制造屏蔽窥探的空间都忘记了?”
她下意识就嘲了对方两句,同时用目光丈量空间边界,手指书写符号,当即贴着休息室的四壁束起防护壁, 开辟出一个对外隔绝的空间。
阿洛直起身来, 收起那柄长刷, 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尘土,对她一笑:“我只是以防万一。”
话里有话, 迦涅眯了眯眼睛。
阿洛行事随心所欲,但在重要的细节方面向来谨慎得可恶。如果不是确信自己可能受到监视, 他不会白费力气。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一切都还好么?”
阿洛的下一句却和前面的毫无关联,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困惑地反问:“什么?”
他沉默了数拍,生涩地重新组织语句,磕磕绊绊:“我的意思是……最近这段日子对你来说应该很难熬。那之后……我是说葬礼和所有的事,那才过没多久,你就已经回千塔城了。你还好吗?”
迦涅哑然看着他。
这家伙今天误服什么药水了?他是在拐弯抹角地讽刺她冷血无情、满心只有前程,还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的疑惑写在脸上,阿洛见状垂眸笑了笑:“你到底在紧张什么?我没别的意思,那么久没见,问候彼此几句也很正常吧。”
他态度平和,甚至称得上和善,好像完全忘记了分别时他们之间的空气有多尴尬紧绷。又或者他正因为已经‘克服’,所以不再在乎那时候的失态。
迦涅莫名有些恼火。
“我和你好像并不是可以友好地相互问候近况的关系。”她下意识就脆声否定。
气氛一瞬间凝滞。
阿洛绿眼睛里的神采好像也凝固了。他轻快而虚浮地笑了声,若无其事地带过上个话题,笑吟吟的神色反而比刚才显得冷淡:“那就谈正事。我也希望你留任卫队队长。希尔维说得没错,那样能省掉很多无聊的争斗。但那不是唯一的理由。”
露骨地谈论利益分配、互相挑刺争吵让迦涅自在很多。她冷然反驳:“继续挂名当这个队长对我来说毫无益处,如果卫队闹出事来,我还要为你们担责。”
“我只希望你能留任到对那个商人的调查结束。在此期间,我不会带领卫队外出,不会闹出事来。况且,把事情调查清楚对整个玻瑞亚都有好处。”
迦涅抬起半边眉毛:“整个玻瑞亚?”
“在我反复劝说下,幽隐教会终于被我打动,同意和我共享一些内部文书。把他们的东西,和银斗篷还有十三塔卫队的记录比照着阅读,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阿洛吊胃口地顿了顿,迦涅翻了个白眼。
“异界漂流物和‘门’原本相当罕见,只依靠幽隐教会的监视、还有引路人小队就足够处理好绝大部分事件。但是大约七年前开始,流通的漂流物数量、门出现的频次都在逐年上升。就好像此前隔绝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的屏障正在衰弱。”
迦涅不太相信:“正因为有了银斗篷这样的组织,原本引路人不会优先处理的无害漂流物也被逐一搜集归档,这会导致留下的记录激增,然而事实上异界之门打通的频次未必有改变。你确定玻瑞亚流通的漂流物真的在增加?”
阿洛坚决地一摆首:“银斗篷成立后的这三四年,各地搜集到的线索也在增加。我原本和你想得一样,以为是因为人员扩张,眼线变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多了。
“但恰恰相反。
“我早该意识到的,如果不是意识到漂流物的数量超出了引路人能应对的程度,幽隐教会去年根本不会突然松口,同意十三塔卫队成立。幽隐教会的人不太情愿地默认了我这个猜想。”
听到这里,迦涅脸色也不觉凝重起来。
如果阿洛说得都是真的,如果幽隐教会都愿意放下之前的芥蒂和他分享情报,那意味着阿洛的推测很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幽隐教会高层认为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必须借用法师的力量做出应对。
但阿洛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迦涅试探地问了句:“异界之门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不是正合你意么?”
阿洛叹了口气,满脸‘你何必明知故问’。
但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我确实想理解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识,摆脱传承和天资不讲理的限制,创造能被更多人使用的魔法。但我不会天真到以为其他世界都美好无害。
“那个商人……还有他背后的人,我认为他们在故意制造契机,试图在各处打开玻瑞亚连通其他世界的门。我不认同那种做法,但也想要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与其让他们继续为所欲为,不如我自己把事情查清楚。”
迦涅了然地抬了抬下巴:“而看起来,你需要我的配合……甚至于说,协助。”
她轻轻笑了,说服自己般低语:“怪不得刚刚一上来突然问候我的情况,——”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和这无关。”阿洛硬邦邦地打断她。
她怔了怔。
他别开脸,生硬地将对话拉回正题:“那现在不重要。失控的漂流物有多危险你也体验过了。在阻止那群人这件事上,你我应该没有立场分歧。”
“但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句滚落唇齿的瞬间,迦涅就意识到,她如此发话,就等于已经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而她甚至没有问他希望她做什么。
阿洛看了她片刻,绿眼睛欲言又止地闪动。他转而再次哂然笑起来:“他们能做到那么了不得的事,肯定在法师中有相当了不得的帮手。
“至少我可以确定,唯独你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同伙。”
※
塔外夜幕四合,地底监狱依旧亮若白昼。
眼下已经过了探视囚犯的时间,但阿洛最擅长的就是钻空子,迦涅又有夜幕纱巾这样好用的魔法物品在身,两个人各自悄然绕过监狱入口的机关,平安无事地在关押神秘商人的囚室前汇合。
“诚实药水和催眠都没用,他应该签过异常强力的契约,禁止他吐露某些真相。”阿洛一边轻声交代下午的新进展,一边小心地打开囚室门。
迦涅看了眼他手里奇形怪状的道具,决定不细问他这用能打开贤者塔内部门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免得日后还要承担多余的责任。
她目前只答应阿洛帮一个忙:用龙语激发共鸣,强制命令商人吐露真相。
现在迦涅完全掌控了家族传承,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除了可能被发现溜进贤者塔监狱施法,协助阿洛一回没什么别的风险。
但她也不是为了帮助阿洛才同意他的请求的。
迷雾海隔绝玻瑞亚,也带给这片土地安宁,哪怕仅仅作为奥西尼家的主君,她也不能坐视危机降临。更不用说艾泽和异世界有着极深的联系,潜伏在漂流物商人背后的人物或许会指向她无处追寻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溜进来,理由有二:
首先,意外引发龙语共鸣是一回事,故意利用古代语言的神秘效力是另一回事,严格来说这是滥用魔法;
其次,阿洛认为魔法界甚至于说贤者塔内部有内应,通过正轨审问途经无法得到答案。他甚至觉得,自己居然能轻松抓捕到行迹飘忽不定的漂流物商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或许是掩盖真相的骗局一部分。
阿洛当先走进囚室,绕了一周确认没有异状,而后才冲迦涅一颔首。
紫头发的神秘商人换了个位置,抱着膝盖坐在床尾的地板上,察觉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迦涅顺手带上囚室门,侧眸看了阿洛一眼,他会意,立刻将刻有巨人语符号的蜡球塞进耳朵里。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小道具,避免他被龙语的效果误伤,和商人一起开始展露真我。
准备就绪,她调匀呼吸,走到淡灰色的防护屏障前,盯着那道蜷缩起来的人影,嘴唇分开。
嘶哑又富有节奏的古老语言响起,同一句反反复复。
随着她一遍遍重复,囚室中的空气逐渐变得粘稠,宛若透明的胶质,隐隐泛起肉眼可见的波动。
迦涅的瞳仁骤然收缩,龙语句子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量脱口而出:
——展露你的真实!
咔的一声轻响,紫发商人不受控地挺直了脖子,看向迦涅,第一次以正脸对着她。他面容俊秀,或许因为美貌总是相似的,乍一看竟然有一丝眼熟。
但这丝熟悉的感觉下一刻就开始消退。
确切说,商人的外貌在飞速变化。
他的发丝的浓紫在褪色,变成苍老的灰白。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蓝紫色的虹膜片刻间收缩着改换为浑浊的褐色,
就连他的五官也像是化作陶泥,被某双看不见的雕塑巧手揉捏着,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有自己的意志,挪动、改变形状,最后定格组成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啊。啊——卟。”
男人的嘴惶惶地张开了,发出不成词句的音节,听上去更像是短促的悲鸣。
“你是谁?”迦涅厉声喝问。
“不,”这人终于吐出第一个能听懂的词语,随即不受控地给出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是他!该死,怎么会这样!”
语音未落,他猛地低头,惨声大叫:“不!!”
惨呼响起的同时,男人被囚服覆盖的胸口就像是融化的油彩画,以某一点为中心混沌地逆时针旋转起来。
中央的那个圆点飞速扩张,越来越大,眨眼间就在他的胸口开出一个大洞,并且还在继续扩张。
龙语共鸣生效的数秒之内,事态向不可知的混乱深处滑落。
这个男人正在两人面前变成一个孔洞,一道活生生的、生长的……门。
“退后!”阿洛厉喝,疾步上前抓向迦涅,另一手张开向前平推,在迦涅身前划出一道保护的闪光屏障。
男人胸口开出的门洞在这时彻底吞没了他。
而这道门尚不餍足,如漩涡像暴风,撕扯着周围所有的东西,将它拖进自己内部。
闪光的、纷飞的东西填满视野,迦涅意识到这是碎裂的魔法护壁,贤者塔监狱囚室内部最高强度的护壁,还有阿洛刚刚张开的护壁。
两重魔法屏障在门洞的强大吸力面前弯折,而后就像轻薄的植物纸,一扯就裂成数不清的碎屑。每一粒魔法光屑都被贪婪地吸进门后。
迦涅只来得及朝门洞内投去模糊的一瞥,几乎立刻,她的意识中有什么爆开了。她痛苦而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下意识闭上眼。
门扉还在打开,她几乎直视的并不是门对侧的光景,而是更加本质、更加巨大的真实——
当隔绝不同世界的奥术空间发生偶然扭曲,本来不该相碰的世界接触了,不同世界之间有了通道,也就产生了‘门’。
与伊莲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同,一道完全随机的异界之门正在她的面前开启。
因为随机,所以不可控,所以危险。她险些看清楚的是相触的两个‘世界’的本貌。
这些了悟涌现的同时,世界对冲的涟漪也撞上迦涅。
她的身周亮起强光,护身的高级符咒被触发,一重重防护罩重叠着启动,而后几乎同时碎裂。她大声念着护身的咒语,勉强维持躯体完好,但那股强大到让她窒息的力量钳住她的头和胸口,拖着她往前、朝着门的彼方猛冲,势不可挡。
“迦涅——!”
她只觉得背后一沉。
阿洛从后抱住她,双臂牢牢地箍住她,胸口与她的后背紧贴。魔力运转的双足硬生生踏破石板地面,试图扎进地板下,他就像一棵在悬崖狂风中苦苦支撑的孤松,勉力稳住两人的身体,与门强大的吸力对抗。
“不行的。”迦涅喃喃。
阿洛应该知道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异界之门开启时对周遭的吸力无法违抗。
这间囚室很快也会彻底被摧毁。
“放开。”她轻声说。
“不。”
大张的门洞宛若搏动的心脏,跃动着贴上迦涅和阿洛,一张一收,吞没相连的身影。
两人一起跌入时空的涡流。
第55章 旅客-3
“呜呃!”
躯体落地, 发出沉沉的闷响。
迦涅呻吟了一声,想要撑起身来。但是颠簸遗留的反胃、还有坠落的冲击都让她头晕目眩,连通世界的通道宛若巨大的绞盘,误入其中的东西全都在瞬息之间从内到外翻转颠倒。
一时间迦涅就像是弄丢了自己的身体。哪怕理智上清楚自己已经穿过了门, 四肢仍然完全不听使唤, 耳朵里在啸叫, 眼前阵阵发黑。
“迦涅,迦涅……?”带喘的熟悉声音在遥远的近旁响起。
她定了定神, 辨明呼唤的方向, 让视野逐渐聚焦清晰。
阿洛的脸近得吓了她一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个距离眼睛绿得惊人。
迦涅呆了呆, 而后才意识到她正趴在他胸口。在那之前……对,阿洛抓着她不肯放,和她一起掉进了那个神秘商人化作的门。
“我们在哪?”她立刻从阿洛身上爬起来,喃喃地问。
她刚刚站直,强烈的晕眩感便再度击中她,躁动的色块覆盖了双眼。她晃了晃,伸出手臂, 本能寻找墙体或是别的东西稳住身体, 结果不知怎么, 她又靠到了阿洛身上。
“小心点。”他握住她的肩膀,抬手在她额头书写了一个巨人语符号。
淡绿色的光华在迦涅身上一闪而逝。清净的治愈力量从她的额头涌入, 带走了浑噩和疲乏,也让她的感官终于恢复清明。
阿洛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她, 呼了口气:“很好, 没缺胳膊少腿。”
迦涅没理会他,也快速打量了他一个来回:四肢健全, 看不出受伤,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迹象,甚至还有力气和她打趣。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下意识就低声喝问出来:“你疯了吗?!我都让你松开我了!”
阿洛明显愣了愣,脸色难看地反问:“难道你希望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吸进门后?”
“如果你没被一起卷进来,至少可以留下说明情况,那样才有希望把事情调查清楚。现在要是我和你都死在这里,就根本没人知道那间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用说查明藏在背后的阴谋了!”
阿洛哈地笑出声:“那倒是我做错了?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你一句伟大无私?”
迦涅懊恼地抿住嘴唇,别开脸没说话。
她自知这通脾气发作得有些理亏,只是如果要她简单直率地感谢对方的一片好意,她又绝对没法做到。她甚至不愿意去细究,阿洛选择抱住她一起跌进门后的时候在想什么。
僵了片刻,迦涅正要说些什么,阿洛已经硬邦邦地开口了:
“不管你乐不乐意,总之我现在也在这里了。”
她一扁嘴,伸手把他推远些微,摸索着找到了身上的储物袋。袋子没甩丢,不离身的魔法道具也都还在,她安心了些微,开始警惕地左右打量周围。
他们在一条幽暗的小巷子里。
两边都是六七层高的石头房子,像是居民住宅,样式和玻瑞亚的有微妙的区别,比迦涅习惯见到的民居要高不少。面朝小巷的窗户大都暗着,唯一亮着的小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透出一点摇曳的微光。
屋顶上高高的烟囱探进浑浊的夜空,灰白的烟气袅袅地从每个烟囱口升腾,连成一片盖子般的薄雾,罩在整个街区头顶。巷子之外是条街道,没有人经过,泛黄的灯光稀疏地洒落,只足够把巷口地面石板的缝隙照清楚。
“城市?这里的生命有智慧,发展出了文明……”迦涅迟疑地顿住。
只是有城市还说明不了任何事。如果这座城市的居民是影子,又或是什么血肉模糊的怪物,她也不应当惊讶。有多少种稀奇古怪的漂流物,就有多少超出想象的奇异世界。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出现在巷口。
阿洛也顾不上他们刚刚还在争吵,立刻拽着迦涅退到墙根,在阴影里站好。
那道影子没有停顿,从巷子边上毫无知觉地经过。
迦涅屏息凝气地定睛看去:是个微微弓着背、紧裹着外套的人,黯淡的光照下,他胡子拉碴的脸脏兮兮又阴沉。但此时此刻,那忧愁的表情、脚边拖行的影子,还有呼哧呼哧的吸气吐气声,都让人大为安心。
“很好,这里的居民至少看起来是活的人类。”她扯了扯嘴角,等到那人彻底走过去了才低低道。
从建筑物、居民服饰和外貌判断,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应当和玻瑞亚没有相差太多。
“目前我还能使用魔法。”阿洛轻声补充。
这提醒了迦涅,她闭上眼睛感受环境中的魔力波动,眉心逐渐揪起:“这片土地的灵性很弱……消耗掉的魔力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大型魔法必须节省着用。”
即便如此,玻瑞亚的魔法体系并没有完全失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离玻瑞亚还不太远?乐观点说,他们可能只是被扔到了玻瑞亚某个偏僻陌生的角落?
阿洛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念出个长长的精灵语名字,等待片刻,摇头说:“召唤不了信使。多米到不了这里。”
隐约残存在两人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顿时破灭了:他们已经不在玻瑞亚了,正身处一个未知的异世界。
“上去看看周围情况?”阿洛朝屋顶示意,迦涅还没作答,街道上忽然传来尖锐的哨声,而后是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四五个人好像正在追赶什么,同时大声呼喝。
迦涅试图辨析词句,但那是她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她侧眸看向阿洛,不禁一怔。
他满脸无法掩饰的震惊,瞪大的绿眼睛动摇地闪烁着。紧接着,他身体忽然一震,了悟与决断同时降临。
“快,那块纱巾你还带着吗?不然就施隐身咒!”
迦涅没有询问原因,直接扯出夜幕纱巾,抬腕一甩,让轻纱将她和阿洛的头部一起遮住。
没过多久,骚动的脚步声和人声就近了。
四五个人大踏步出现,他们都穿着奇异而统一的深色制服,头戴有帽檐的圆顶帽。前方的人一手拎着手提灯,一手提着长棍,后面的两个人则一左一右地押着个身材瘦消的老头,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走。老头哀求似地反复说着什么,但是没人理会他。
走在最前面的人注意到了迦涅阿洛所在的小巷,嚯地止步,提灯往巷子里照了照。
他并不满意手提灯的亮度,抬手操作了一下,灯罩内部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强光,直接将巷子最深处照得一览无遗。
轻薄的夜幕纱巾更是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挡作用,迦涅忍不住在刺目的光线里闭上了眼睛。
纱巾……会失效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地浮现。
明晃晃的光减弱了,迦涅小心地睁开眼。
提着灯的制服男满意地点点头,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动了动,命令了一句,这队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等灯光与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迦涅立刻压着嗓音连发三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避他们?不对,你为什么听得懂他们的话?”
阿洛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复杂表情。他喃喃地回答:“刚才的是‘夜巡队’。流落街头的人如果被他们发现,又没法证明自己有家可归,就会被当作流浪者,直接扔去‘济贫院’。”
迦涅在内心默念陌生的名词。
“到楼顶去看看你就明白了。”阿洛说着揽过她,脚下一蹬,便踏上了两层某扇小窗凸起的边缘。幽光在他足底亮起又熄灭,他在住宅楼外墙借力一踩,顿时又往上攀升了一大截。
这么接连几蹬几跳之后,他便带着迦涅轻盈地翻上了屋顶。
或许是穿越门洞的后遗症还在,迦涅一瞬间有些恍惚。
在久远的过去,她见过阿洛利用城堡箭楼外墙练习身体强化魔法,那个时候他还经常会失手,爬到一半便狼狈地摔下去,要靠浮空术缓冲坠地。现在他倒是登楼和爬树一样轻松了,还能再带个人。
走神只有须臾,迦涅随即皱着眉,摆手挥退周围缭绕的烟气:“咳咳,你要我看什么?这什么烟,咳,怎么那么呛人——”
阿洛不知道从哪摸出根短法杖,施法召唤来一阵清风将他们包裹:“呼,这下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毗邻的成排屋顶、更远处绵延的建筑物和街道,全都一下子闯进她的视野。
这是座逼仄程度堪比千塔城的都市,蛛网般的道路与错落的房屋满满当当地挤成一片,到处是朝天喷吐的烟囱,简直犹如没有枝叶只有树桩的林子,树冠全都是成团的苍白烟雾。
这同时又是一座分外黯淡的城市。
深夜时分,到处都是烟雾扩散后蒙蒙的灰,只有街道上矗立的三两细长杆子顶端有光,孱弱、闪烁不定。街道对侧的招牌不会自己散发光亮,只得臣服于夜色,依稀可见的硕大字符轮廓陌生,迦涅无法辨识。
这种诡异的情况在千塔城,或是玻瑞亚任何一座稍有规模的城市都难以想象。哪怕是鲜有人踏足的小路,飘浮的光球也会彻夜漂浮等候在那里,随时准备为夜晚的行人服务。
不仅是街面,这一片少有窗户是亮着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居民全都作息规律,早早入睡;在街角路上,疑似是小公园的绿荫边缘,分明还有不少人正缓慢地、游魂一般地拖着步子游荡。而刚刚经过的夜巡队从这个角度看分外显眼,在他们的灯光抵达之前,那些人便悄然躲藏起来,只有少数靠在长椅和墙根睡着的人才会被抓住。
“不散的迷雾,蜘蛛网一样的道路,昂贵的光照……”迦涅喃喃。
阿洛牵起唇角,用动作示意她往右手边看。
越过高低起伏的成片蓝绿色屋顶,迦涅的目光与一轮正在下沉的满月对上。那与玻瑞亚相似又无端陌生的月轮呈现出奇异的淡蓝色,豪奢地泼洒着清辉,并不在意雾气稀释自己的光亮。
而在满月之下,拥挤的昏暗城区之中,唐突地耸立起一座雪白的巨大穹顶。
这圆顶是那样醒目,从这座城市的任何一片屋顶上都能看得到它。
迦涅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迷雾,蛛网,雪白的穹顶。
这是曾经出现在她睡前故事里的、遥远又吸引人的符号。
“你让我描绘过很多遍艾洛博首都的模样,还曾经叫我提取记忆复原给你看,”阿洛的声音轻而飘忽,仿佛身处一个荒诞的梦境,“现在,你亲眼看到了。”
“这里……是艾洛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涩而沙哑。
“对,”黑发绿眼的青年再次缓慢环顾四周,低低笑了一声,以难以辨析情绪的语调说,“我回来了。”
第56章 旅客-4
迦涅第一次注意到阿洛, 是因为奥西尼家的其他学徒。
那阵她在练习隐匿身形的术法,经常维持着隐身状态在城堡各处走来走去,试探有哪些人能够识破她的伪装。她那时候也就六七岁,施展的隐身术再精妙也无法骗过魔法师的眼睛, 但瞒过学徒水准的法师倒是完全足够了。
于是迦涅见证了许多她本来无意去窥探的事。
那段时间, 悄然从学徒们身边经过时, 她不止一次听见他们议论某个‘新来的怪胎’。同门的法师学徒于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关系紧张是常态, 但会遭到其他学徒那样一致的集体排挤的人却不多。
最让迦涅在意的是, 那些学徒们谈论那个新人时口吻固然充满嫌恶, 却又带了点难以掩藏的忌惮:
“听说引路人为了他登门造访过, 就是为了把他带走。”
“他学得太快了,那不正常!”
“你们不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吗?他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家伙身上肯定有什么邪恶的秘密。”
“不过为什么他还能待在这里?”
含含糊糊,谁都说不清楚那个新学徒的问题在哪,不断发酵的传言挑起了迦涅的好奇心,她开始寻找机会观察流言中心的主角。
迦涅失望了。
学徒们口中那个神秘又可怖的家伙不是什么身高堪比巨人的怪物,就是个比她稍微大个一两岁的男孩罢了。
他的头发很黑,皮肤苍白。和同龄男生不一样, 他的外表打理得很整洁, 但个头不算高, 病恹恹的很是消瘦,容貌客观来说可以用‘漂亮’形容, 看着就很容易被欺负。
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走在成群行动的学徒队伍中间, 对于其他人的奚落和瞪视似乎满不在乎。他对所有人都礼貌得过分, 哪怕是那些仇视他的学徒也不例外。
他说通行语确实带了一点不自然的口音。但他在迅速地学习调整,没过多久就几乎听不出来了。只有在面对一些约定成俗的短语时, 他茫然的沉默才会泄露出对通行语的生疏。
那些传闻中至少还有一点是真的:这男孩在魔法上确实有些天分。
他进步飞速,距离迦涅第一次在城中散步时顺带观察他过了大半个月,他某一日忽然仰头看向她所在的塔楼窗口,与她目光相碰。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同龄人眼中的‘怪胎’。
黑发绿眼睛的男孩明显怔了怔,抬手揉了揉眼睛,像要确认她不是徘徊在古堡中的幽灵。
迦涅立刻往旁边错步一缩,躲到了窗边的墙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起来。
等她再次探头看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后,迦涅开始更加露骨地观察对方。无论是什么情境之下,几乎每次,黑发男孩都会迅速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看向她。
他与她对视时最初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浓绿的眼睛冷冷的带点警惕,像一头习惯了敌袭的野兽,平静地等待她率先露出利爪和獠牙。
后来,他显然从别的渠道得知了她是谁,于是看着她时,他的脸上逐渐多了些微疑惑,但不太多。
迦涅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继续观察他。她明明已经确认了对方只是个不太合群的同龄人。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显露出了出色的魔法才能,而她从小习惯了被吹捧,本能地对任何可能挑战自己的对手保持关注。
于是观察和被观察的平静拉锯一天天地继续。
迦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接受与他有关的其他新信息,好像只有她自己得来的结论的才是可靠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因为其他学徒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也因为她不曾主动去翻阅名簿,迦涅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
她在心里这么指代他。
迦涅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个男孩’许多难堪的时刻:被其他学徒明里暗里为难欺凌的时刻,东西不翼而飞无比窘迫的时刻,坐在长桌的人堆里却孤身一人的时刻……
但他从来没有试图向她求助。
他对她只是高高在上地旁观似乎也不怨恨。让她尤为不解的是,以他的进步速度,他明明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失态反击。
他在怕什么?
终于有一天,迦涅终于忍不住去问母亲:“新招来没几个月的那个学徒,黑头发的……其他人好像都很讨厌他,又有点害怕他,还有人说幽隐教会的人为他找过你,这些都是真的吗?”
“噢,你说的是阿洛?”伊利斯似乎觉得传闻颇为可笑,声调微微上扬,她翻找书籍的动作没停,只背对女儿摇了摇头,“那孩子来历确实有一些特殊。”
迦涅惊讶地歪头。
伊利斯手指朝上轻点,拨弄琴弦般揉动空气,书架顶端一本沉重的硬壳画集乖顺地飞下来,哗啦啦在两人面前展开。
点点星屑从书页中升起,组成一团团颜色各异的虚幻光团。
“我之前提过几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迦涅用力点了点头,搬出上周去传火神殿祈祷时听过的神话故事:“比如神明们离开玻瑞亚之后前往的地方。”
伊利斯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首肯她的说法。
“一般而言,世界与世界之间隔着无法穿透的阻隔,”她用手指拨弄其中一个金色光团,在碰上最近的另一个银色光团之前,它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分开,朝两边弹动,“但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不同世界也可能相碰。”
随着伊利斯的话,刚刚还无法靠近的金银光团撞到了一处,连接处染上了闪烁的色彩。
“闪光的位置象征着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通道打开时会释放巨大的力量,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魔力风暴,从中心爆发的力量会把附近的东西都抓住,然后吞进去。
“也就是说,通道附近的物品、动植物都可能会因为这种意外穿过通道,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到这里还跟得上吗?”
迦涅感兴趣地看着相融的光团,她看了看母亲的表情,抬手也拨弄了两下飘浮在书页上方的其他光团:“就像海里起风暴时,漩涡把船吃进海底那样。”
“不错的比喻,”伊利斯摸了摸她的头,“海浪有时会把船撕碎,世界之间的通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有的时候,沉船会奇迹般完好无损,被卷到其他世界的东西和生命也可能毫发无伤。”
“可是在其他世界安全无害的东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可能变得无比危险。引路人清理掉的兽灾,其实就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生命。”
这是幽隐教会的宣讲从来没提到过的事,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认为你应当了解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实,但与异世界有关的知识都是秘密,所以迦涅,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你不能告诉其他人,要严格保密,明白吗?”
她在母亲严肃的注视下认真地点头:“我会保守秘密的。”一边承诺,她一边止不住地感到困惑:可是这些又和那个男孩有什么关系?
迦涅思索片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兴奋地抬高了声调:“所以说,既然怪物可以穿过通道过来,那么人也可以。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伊利斯却摇头:“阿洛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
“还要复杂?”迦涅有些难以想象。
“他原本是和你我一样的玻瑞亚人,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偶然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世界。那是一个几乎没人能使用魔法的世界,能够驾驭魔力的人会被当做异类。
“他在那个世界长大,直到某个了解这种情况的人偶然发现了他,帮助他回到了玻瑞亚。”
“可他们都说阿洛是孤儿……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他的家人不知道吗?”
伊利斯啪地阖上那本神奇的画集,语调平缓地回答:“阿洛被卷进通道的时候太小了,对玻瑞亚他记得的事很少。他原本的姓名、家人的模样、原本居住的地方……重要的身份信息都模糊不清,用魔法无法复原。
“就连阿洛这个名字也应该是别的名字的简称,并非全名。很遗憾,我们没法知道他出生时究竟获赠了哪个名字。”
迦涅试着想象了一下那种处境,抿着唇沉默了。
“至于幽隐教会。他们的确对他有兴趣,想把他培养成引路人。但以他的资质,那有些可惜了,所以我让他留在我们这里。”伊利斯用魔力操纵着厚厚的画集回到书架顶端的原位,侧首冲迦涅弯了弯眼角。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这些,他们对阿洛很……”迦涅咬住嘴唇,憋了半晌终于冒出一句,“他已经足够不幸了,妈妈,你不可以帮他解释几句吗?”
伊利斯温和却也冷酷地回道:“你也应该意识到了,阿洛的来历不适合公开。说得越多,不必要的揣测越多。迦涅,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我的继承人,有必要了解家中的每一个人。
“至于他,我不觉得他会被周围人的敌意绊住。但如果他真的没办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么他或许不适合留在奥西尼家。”
迦涅无言以对。
“好吧,”她最后说,“那么我要和他交朋友。”
只是那个时候的迦涅怎么都想不到,这个交朋友的决定意味着未来的某一日,她会站在阿洛一度流落到的异世界土地上。
更不用说她还要改换外貌,和他挤在某间旅社狭窄的楼梯口,忍受着奇异的气味,接受老板娘无休止的盘问。
而且她根本听不懂阿洛在和对方说什么。
这个世界灵性稀薄,夜晚寒冷,在外面继续游荡需要耗费魔力维持温暖,并不是个好选择,于是阿洛提出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只是这座城市对夜游的人不太友好,他们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家接受投宿的旅店。
考虑到迦涅的发色特殊,阿洛特地建议她施法改动了外貌。但大概因为两人的穿着有别于本地风格,店家不肯立刻接待他们,反而警惕地问东问西。
进门已经至少十多分钟了,阿洛还在耐心地端着笑脸和老板娘胡扯。迦涅都想摔门出去了——反正也不是非休息不可,而且是这种破破烂烂的旅店。
终于,漫长得仿佛能拖到天亮的交涉结束了。阿洛摸出几个金属硬币,放在油腻腻的台面上。
硬币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迦涅都没看清老板娘是怎么把钱收起来的。老板娘嘴里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阵,这才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抛给阿洛,朝楼上一抬下巴。
阿洛揽着迦涅往台阶上走。他的手掌亲昵地搭在她腰侧,她下意识要闪躲,但余光瞥见老板娘还在打量他们,她硬生生忍住了。
阿洛适时低下来,凑到她用纱巾包裹的脑袋边上,用这里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
迦涅含糊地应了,加快上楼的脚步。
房间在三楼。她左右看了看逼仄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走廊,压低声音,皱着眉头问:“你刚才在楼下说了什么?”
阿洛笑了:“你想知道?”
迦涅横他一眼:“我有权知道。”
他领着她在走廊深处的某扇门前停下,抬眸确认门板上的古怪字符,将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去的同时口中说着:“小心脚下,我亲爱的。”
迦涅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他附耳对她说给老板娘听的就是这句。
是的,考虑到他们再怎么乔装改扮都不太像兄妹,她和阿洛现在虚构的身份是一对年轻夫妇。
第57章 异乡-1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 迦涅还是震惊于旅店房间的陈旧肮脏:
房间里残存着刺鼻的清洁用品气味,没有灯,窗台上的半截蜡烛是唯一的光源。透过灰尘蒙住的玻璃小窗往外看,映入眼中的除了红砖墙还是只有红砖墙。四壁褪色的淡绿墙纸上有可疑的斑斑脏点, 正对床铺的简易盥洗台也像有几年没有清洗过。
至于床铺本身就更不用说了, 迦涅根本不想坐上去, 更不用说躺在上面休息。
“我一定要在这种地方过夜吗?”她忍不住抱怨,“我身上有宝石和金银, 在这里总可以换成货币吧?”
“典当铺都打烊了, 而且那种地方……贸然带着品质太好的东西上门, 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现在这个时间点能借住的也只有这样的旅店了。况且, 这里也没你说得那么——”阿洛适时打住。
他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看了迦涅一眼,似乎也觉得两者不太搭调:“我先打扫一下。”
说着他就摸出刚才用过的短法杖,连施了好几个清洁魔法和变形魔法。
迦涅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忙活。房间陈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样。
阿洛回眸瞧她:“什么?”
她总不能率直地回答,这次时隔大半年见面,他对她的态度太温和了,到了艾洛博还那么主动体贴地照顾她的生活习惯, 反而让她感觉心里毛毛的。
“没什么, ”迦涅表面上镇定地回道, “你不用节省魔力?”
他睨她一眼,从储物袋里掏出野外露营用的被褥铺开:“就当我在替你节省魔力, 困难的法术之后可都交给你负责了。”
她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你知道打开通往玻瑞亚的门的法术?”
“不知道。”阿洛淡然抚平被褥的褶皱。
迦涅差点一口气噎住。她一个错步站到他和床之间,阻止他继续若无其事地整理房间, 并不在乎他们的鞋尖几乎相碰:“你之前没有详细说过, 当初那个帮助你的人是怎么把你送回玻瑞亚的?”
阿洛却朝后退了半步。
他随后才开始陈述:“那个人把我带到一个地方,等了一段时间, 多久我不记得了……我睡着了。然后我被叫醒的时候,门洞已经出现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概在我身上施了护身的法术。那之后他扶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进门后,再一眨眼,我就在玻瑞亚了。”
迦涅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是那个人召唤来了门,还是能预知哪里会有门出现?”
阿洛失笑:“迦涅,那个时候我才八岁。你不能奢求一个魔法知识全无的孩童理解高深的法术。”
“那么那个人的线索呢?他是什么人?”
“我知道得不比你多。”
迦涅还在同一条思路上垂死挣扎:“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就可以联系上他之类的……”
“我和他原本就是偶然碰到的陌生人,他把我带回玻瑞亚已经是非常大的人情,”阿洛轻轻叹了口气,“我上次回玻瑞亚的经历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要告诉我,你想这么干等着,坚信只要保持希望,总有一日通往玻瑞亚的门就会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抬高了声调。
“嘘,”阿洛用眼神冲墙面示意,“这里隔音不好。”
她立刻收声,却仍然瞪着他等待回答。
“冷静一点……”
迦涅嘶声驳斥:“我没法和你一样冷静!
她的声音在发抖。
也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从落入这个世界的那刻起,就一直极度不安。被困在艾洛博的可能性引发各种联想:在这个魔法稀缺的世界里她没有未来。而且她不在贾斯珀怎么办?奥西尼家会不会乱套?
越想就越焦躁恐慌。
“对你来说这里可能是亲切的第二家乡,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多待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但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从玻瑞亚消失!”
“我在这里美好的回忆也不多。”阿洛语气刻板地纠正道。
她一怔。
他避开她的视线,盯着蜡烛在墙上的影子沉默。
迦涅深吸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总之,我……我必须回去,尽快。”
“嗯。”阿洛轻声应,从她的身边走过去,继续俯身整理床铺。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
“失控的漂流物有时会在玻瑞亚召唤出异界之门,也就是说,来自玻瑞亚的魔法物品或许也可以打开回去的门。但我们总不能在全都是人的市内乱做实验。”
他的态度始终平静,迦涅就蓦地有些赧然。
流落异世界居然就慌乱失态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她轻咳两声:“我刚才有些焦躁了……”
阿洛没趁机埋汰她,声调温和:“今天对你我来说都太漫长了,先休息吧。”
迦涅迟疑了一下才问:“你睡哪?”
他将旅馆配备的毛毯和枕头铺到地上,用动作回答。
她张了张口,最后默默脱掉了短靴,直接合衣躺下。房间里难以形容的异味消失了,从魔法行囊里拿出来的被褥甚至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那么我熄灭蜡烛了。”阿洛交代了一句。
“哦。”
烛火吹熄。
不需要探出身体确认,迦涅就知道阿洛也没有睡着。她翻身面对墙壁,但几乎立刻就开始倾听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法师比普通人懂得更多种语言,因此更依赖也笃信文字的力量。言语不通带来的不安全感于是愈加强烈。
迦涅刚才在路上试过催眠自己能看懂艾洛博的文字,但没有任何效果。确实有让佩戴者直接理解言语本质的魔法道具,但很遗憾,那并不在奥西尼家的藏品之列。
“你出门一直带着全套露营的装备吗?”半是为了确认阿洛还在,她突然发问。
“差不多,在哪里都能休息是好事,不是吗?”
迦涅没答话。阿洛曾经用同一套床褥入睡过,这个念头像一根松针,一旦扎进脑海里,她就很难忽视松油的气味。
她来来回回地翻身,动静难以掩藏,阿洛终于忍不住问:“床不舒服?”
“没有,”顿了顿,她反问,“地板不会不舒服吗?”
阿洛没立刻作答。缓慢拉长的寂静中弥漫着一丝谨慎的惊讶。随即,他简单地回答:“还能忍受。以前又不是没有睡过。”
迦涅下意识维护奥西尼家的做派:“我们家可没有让学徒睡地板。”
“不是在流岩城,”他很轻地笑了笑,“孤儿院的大家都睡通铺,一个挨着一个躺在大房间的地板上。”
她惊异地沉默,片刻后才说:“你在艾洛博的孤儿院长大?你没说过。”
“是吗?我不记得有没有提过了。”阿洛忽然显得有些遥远。
迦涅仔细回想,从小到大阿洛对她讲述的最多的就是艾洛博的节庆风俗:他见过怎样被焰火点亮的夜空,街道两旁的公园里会有怎样的装饰和活动,他吃过什么样的节日才有的食物……
然而在彻夜亮灯、燃放焰火的节日之外,艾洛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过去又拥有怎样的生活,这些真正重要的细节,阿洛总是巧妙地绕过去。每当她想要探究,他就会抛出其他的轶事趣闻转移她的注意力。
而短短数小时内她所窥见的艾洛博,与阿洛描绘的那个神奇的、简单欢乐的世界,几乎完全不像是同一个。
迦涅翻身面向床侧,朝外面挪了一点。阿洛睁着眼仰卧,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窗户映照的微光映在他注视的方向,也散落到他的绿眼睛里,幽幽的发亮。
他察觉她的注视,眼珠朝她的方向动了动,却没有主动发问。
到了艾洛博之后阿洛的状态也不太正常。一会儿是仿佛忘记他们此前怎样惨烈分别过的殷勤体贴,一会儿又是触及到他的过去就缩进甲壳般缄默。
他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迦涅犹豫了良久,终于以自言自语的音量问:“回到这里……你感觉怎么样?”
回答她的是安静的夜。
就在她以为阿洛不打算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喃喃:“我不知道。”
数个心跳的停顿过后,他再度出声了,以梦呓般的、飘忽的语气说:“有一些事,我忽然想说出来。你可以不听。可能我更希望你不会听进去。”
奇异的紧张感攥住了迦涅的心脏。
阿洛的语气让她感到陌生。那属于他严密藏起来的、几乎不向任何人展露的部分。在他们关系还非常亲密的时候,她也清楚知道,阿洛有一些固守的秘密,正如她有她必须严守的秘密,无法和任何人分享。
而现在,那道紧闭至今的门扉正在松动,向着她开出了一条透光的缝隙。
“你说吧。我没在听。”迦涅背过身去。
阿洛好像无声弯了弯唇角。她看不到,只是一种直觉。
随后,他开口了。话题开启得唐突,确实像是直接把出现在太阳穴之间的念头直接付诸唇齿:
“我在孤儿院长大,原本过得挺普通的,长大了大概会学一门手艺,过上辛苦但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一生。但六岁的时候,我的身边开始不断有怪事发生,最严重的还伤过人。
“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魔力基盘成型了,我无意识地调用了身体中积蓄的魔力,引发了各种现象,但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会那么奇怪,我感到的只有痛苦困惑。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像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告诉我,我并不属于艾洛博,我另外有真正的故乡。在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拥有特异力量的人,那很正常,不会有人因此再叫我怪胎了。他会带我回去。或许还有家人等着我。
“那个时候我高兴得快要疯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我属于的、属于我的地方。”
迦涅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故事永远有一个转折的‘但是’。
“但是,”阿洛果然接着说,“我想得太简单了。”
转折之后,他又沉默了良久。
阿洛素来的能言善辩是一种粗鲁的诚实,他大部分时候根本不避讳用尖刻的方式戳穿难堪的事实,哪怕那会让他自己也鲜血淋漓。
然而有一些事实,对他而言也难以启齿。
尤其当房间里的另一个‘不在听’的听众是迦涅。
他深深地吸气,句末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我大概在异乡待得太久了,玻瑞亚明明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却没法适应那里的规则,换了个世界,我仍然是别人眼里的怪胎。但我既然有这样的身体,就没可能在这里当一个完全的普通人,我毕竟是偶然掉到这里来的。”
他声色古怪地笑了两声。
“可能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总有一部分属于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我始终是、也只能是个不够纯粹的异乡人。”
“阿洛……”迦涅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时间忘了她应该没有在倾听,阿洛也忘了。
压在两人身上的静夜开始变得过于沉重,阿洛又以自嘲的口吻插了一句:“其实平时我已经很少想这些,但现在突然回到这里,我就全都记了起来。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念头,不好意思,让你听这些无聊的废话,但我实在有点忍不住。”
他也没有听她劝解的意思,继续喃喃地坦白着:“在艾洛博时我将玻瑞亚臆想成乐园,在玻瑞亚时我又开始对艾洛博抱有幻想。被赶出奥西尼家后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没有被那个人发现,没有被送回来,一直留在艾洛博,我说不定反而会过得更加简单快活。对你,对伊利斯来说,那样或许也更好。”
阿洛说到这里低声笑起来:“那样的话,奥西尼家就会少一个惹出丑闻的叛徒。”
但她也会少一个朋友。迦涅在心里反驳。
哪怕那是个最后成了敌人的朋友。
第58章 异乡-2
哐当, 重物落地的响动透过地板传来,而后是闷闷的咒骂声。楼下的住客在起身时打翻了床头的物件,好像是个杯子。
整整两层楼的人都被短暂震离了浅浅的睡梦。
也因为这下方爆发的小小骚动,迦涅意识到阿洛已经好半晌没说话了。
同一瞬间, 她有些慌乱地想到:他听不到她刚才脑海中的答句, 他这拉长的沉默是等待, 等着她对他那最后几句自白做出回应——
如果他没有回到玻瑞亚,如果他不曾出现在她和伊利斯的人生里, 那样对她们还有奥西尼家都更好, 是这样么?
她想要反驳, 但她应该否定这个假设吗?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母亲出事和你没有关系。”迦涅下意识就说道。她立刻后悔了。她听上去恶狠狠的。
“我的意思是……你给奥西尼家造成的麻烦也没那么大不了。”她懊恼地咬住嘴唇。
别说下去了,停下,她命令自己。这个话题是一片处处是陷阱的危险禁地,哪怕是带着善意的话语,到了嘴边也会词不达意,变质扭曲为互相贬低和自我防卫。
而他们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次因为过去的恩怨吵起来。
纷繁思绪在迦涅的脑海中急促乱飞相撞,阿洛却躺在原位一动不动, 仿佛凝固成了雕像。
她用余光捕捉到他静默的侧影, 打了个寒颤。他会把她话语的表面意思当真的。
不可以那样。
她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念头是否该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异世界, 她只知道她绝不要再和阿洛陷入似曾相识的争吵。
迦涅猛地坐起来,手一撑就离开了满是思考痕迹的被褥。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陈旧的木板吱呀惊呼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迦涅对于自己的行为也相当吃惊。但主导她的思绪和身体的那个自己强横地把这些情绪压进精神的角落里。行动, 她现在只需要采取行动。
她向阿洛的地铺俯下身。
他也吃了一惊,反应一如既往地快, 立刻手肘支地将上半身撑起来:“你——?”
迦涅恰好朝下俯就,她披散的一缕头发贴着阿洛的脸颊扫过去。改换容貌发色的魔法已经失效了,银白色拂过他,像带着幽软香气的一小片月光。
他明显僵了僵,在昏暗中隐约发光的绿眼睛困惑地盯住她。
他们的距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太近了。迦涅迟疑地停住不动。
她刚才原本想做的,竟然是用双手捧住阿洛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她,而不是夜色昏沉的天花板。这个领悟让她的十指不自然地蜷缩了起来,舌头也有些打结:
“过去的事先不谈,我也不想讨论不存在的假设。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在这里,在艾洛博。”
她吞咽了一下。
“刚才我语气不好,但我没有真的怪你硬跟着我一起掉进来。如果是我一个人,只是沟通,语言的障碍……我就没法立刻解决。你曾经流落到这里可能是不幸,可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很庆幸你拥有那样的过去。不,我……我想说的是,我很庆幸你在这里,在我身——”
迦涅逻辑越来越混乱的语声戛然而止。
阿洛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急促,隐隐打颤。他的身体也紧绷着颤抖,仿佛这具躯壳是架在火上的容器,里面翻沸的液体即将溢出。
紧接着,他的双臂又收紧了一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震耳欲聋。又或许,那其实是她的心跳。
“就这样待着别动,一会儿就好。”阿洛喃喃。
迦涅的手僵在半空,无措地摆了两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后背,轻柔地、顺着骏鹰的羽毛走势安抚似地拍着。
阿洛脆弱的裂隙下沸腾的潮涌开始平息。呼吸趋于平稳。某种半梦半醒的安宁降临了,他们宛若包在同一双温暖干燥的羽翼下方,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直到迦涅忽然注意到他落在她耳后的吐息。
他的鼻尖离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很近。
满月节在奥西尼宅邸内他挨着她深嗅的记忆忽然复苏。与她相贴的坚实胸膛、抱住她的有力臂膀带来的温度、气味和触感与回忆混淆,某些迦涅以为随着酒意一起消散的东西重新展露轮廓,她不安地扭动身体,低低的语声僵硬到每个音节:
“放开。”
阿洛立刻把自己从迦涅身上扯开。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停,好像突然忘词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难堪的微笑:“回到这个世界让我难得有点多愁善感,然后突然非常需要一个友好的拥抱……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友好,”迦涅重复了一遍,阿洛那份坚实的热度好像还萦绕着包裹着她,她有些晕眩,没有多考虑自己在说什么,“这次重新碰面之后,你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好。可能有点友好过头了。考虑到我们上次分别时是什么气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已经不记恨我了?”
阿洛机械地眨了眨眼。
他不得不回想起那个满月的夜晚是如何收场的。回忆中被情绪染色的场景幻灯片般浮现眼前,随即又消散,他就像是在做活时不小心用榔头砸到手指甲,眉眼痛楚地揪了一记。
“这种友好态度就是你所说的克服,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阿洛的目光快速移动着,像要在她脸上找到正确的答案。但当迦涅坚决地隐藏起心绪的时候,即便对他,她也可以是难以解读的。
她摇了摇头,语调硬邦邦的:“当我没问。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这个。”
说着她就扶着床沿要站起来。
阿洛拉住了她的手。她一个激灵,她掌心的温度立刻从他的指间弹开了。
刚才那个绵长的拥抱忽然宛若幻觉,明明只是片刻之前,却已经开始失真。
阿洛的唇线绷紧扭曲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不,没事,这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话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向旁边挪了挪,示意迦涅也坐到毯子上。他本能地怀疑,如果错过这个夜晚,他很难再找到契机为那个灾难的夜晚善后。
迦涅盯着他身边的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盘腿坐下了。她明显在回避和他对视,低着头一个劲揪旅馆毛毯边缘的流苏,像要把毯子拆了。
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
“我离开千塔城之后,旅途中,还有葬礼那时,我先后听到一些传闻,与奥西尼家的内部斗争有关。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的位置那么……危险。在流岩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以为你是伊利斯的女儿,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天才。伊利斯只是生病了,属于她的权力和威严会自然而然地找上你。整个家族的人力物力都是你的后盾,坚不可破,你要应付的只是千塔城的政治游戏,就像伊利斯那时候一样。”
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我,仍然在下意识用学徒的眼界和思考方式理解奥西尼家。
“但收到伊利斯的死讯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你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应付我的感情,没有那个心力,也没法承担与我交好的风险。”
迦涅仍然垂着头,手上的小动作却停了下来。
“伊利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背负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你不愿意和我分享,宁可和我保持敌对关系。我那时很失望,或许现在依然有一点。”
发丝滑落肩膀,成了遮住她下半张脸的帘幕。她的唇角在掩护下压了压。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十三塔卫队的事也差不多结束了,而神秘商人的事情又有了眉目。继续抓着过去的事不放,只会没完没了,没有必要。我已经放下了,不如——”
阿洛流畅的陈述唐突地中止。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银白发丝后,她额头到眼窝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腹部突然从内翻腾起来,像有成群越冬的蝴蝶从假死中苏醒。
他惊恐地回想起来,给迦涅写那封宣告自己返回千塔城的信的时候、甚至于说在贤者塔和她见面时,他明明对她还抱有怨气。
当然,远远没有他大步离开奥西尼宅邸的那个凌晨强烈。
他到现在都说不清那个晚上的疯狂行为有多少是酒意作祟。而宿醉会消退,冲动的情绪同理。伊利斯·奥西尼的葬礼更是冲淡了最后一些称得上怨恨的东西。
剩下的东西更像是自尊心的防御机制,赌气、胜负欲、不甘。
在贤者塔监狱的休息室里,迦涅明显戒备又紧张,好像认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为满月节的旧事发作。
和她对着干已经成了一种不假思索的反应。她越是这样,他反而就越要表现得松弛平静。
于是阿洛主动询问迦涅感觉怎么样,她是否还好——她肯定会吃惊,那样会很有趣。
迦涅确实吃惊极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当她很快将这举动解读为别有用心的讨好,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他问候的动机存疑,但确实和他希望她协助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能地抗拒她以权衡得失的那一套揣度他的意图。
那之后的事,来到艾洛博之后的所有……是的,迦涅来到这里之后,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甚至称得上信赖。但那也是因为艾洛博对她来说陌生、到处是让人不安的未知。
好像只有身处危机之中,她才能够暂时彻底地忘掉立场身份那些隔阂。
但他的表现呢?他真的没有享受她的依赖信任,为久违的双人冒险而兴奋吗?刚才那个拥抱对她来说或许是友人的关心安抚,但对他来说……
阿洛浑身有些发冷。如果他其实没能放下,如果……他没能克服那些让他在满月节失态的情绪呢?
迦涅为什么要发问?她是不是从那个拥抱里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已经不会再纠缠她,让她为难?
还是说,她已经看透他。她突然旧事重提是在含蓄地提醒他,刚才那个拥抱、还有他的过分友好都濒临越界。他们暂时一起困在这个世界,想回避彼此都不可能,她不想重演满月节的闹剧,她不希望他让她为难?
迦涅在他突然闭嘴后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测。
阿洛刚才还隔着衣物贴在她腰际背后的掌心因为汗意,变得黏腻、潮湿并且冰凉。
如果说他从那个满月夜吸取了什么教训,第一是涉及感情问题,他素来敏锐的直觉就不那么可靠可信了。
自我怀疑如阴影缠绕,哪怕迦涅就在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他也没有自信声称他读懂她的态度。他害怕又是一厢情愿,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第二个教训:面对迦涅·奥西尼,一味的坦白诚实有时会适得其反,追问太紧只会离答案越来越远。
他也未必有再听她骂他恶心的从容。
不能让她知道那些‘别样的感情’可能还在。
至少在他确定她的想法之前不能。绝对不能。
阿洛深深吸了口气,捡起刚才中途断掉的句子:“总之,在这里,我和你没有矛盾,利害完全一致,像以前那样……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候一样相处就好。”
“好朋友。”迦涅轻声重复。她终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在黑夜中朦朦胧胧的脸。
“我知道了,”她站起来,重新坐回床边,“明天大概也会是漫长的一天,该睡了。”
阿洛听上去有些无措:“呃,嗯……”
“晚安。”
迦涅翻过身背对阿洛。她盯着墙上斑驳的影子看了很久,用力闭上眼。
可她还是听得到就在一步外的地方,阿洛在轻缓地呼吸。同理,她尽力放空的思绪顽固地一次次地绕回同一个词组:
好朋友。
很好的朋友。
这个词组就像一枚灼人的印迹,直至她终于昏沉睡去,始终在她意识的深处缓慢地燃烧。
第59章 异乡-3
睡梦中有人在模模糊糊地叫她的名字。
迦涅挣扎了片刻, 最后还是选择屈服于困意,迷迷糊糊地要把薄被拉过头顶。唤她的声音更近了,被子也被无情地掀开。
她抗议地哼哼,终于皱着鼻子睁开眼。
阿洛一手撑在床头, 正俯身看着她。
“早, ”他带着点歉意地说, “我必须得叫你起来了,再迟老板娘就要多算一天房费了。”
迦涅一下子清醒了。
她坐起身, 脸颊有点发烧。她平时可不会起不来!她禁不住为自己难得的赖床辩护:“我昨天没睡好……”
阿洛看了一眼旅馆简陋的床架:“今天晚上我们选个更舒适的地方过夜。”
她沉默了片刻,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不打算主动透露自己昨晚失眠了相当长时间。
“典当行已经开门了, 我刚刚去买了些更符合艾洛博风格的衣服, 这样在外面行走就不会太显眼了。”他说着往旁边侧步让开,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多了一个看着半新不旧的皮箱,里面整齐地摞着衣物。
迦涅这才发现阿洛也换了一件黑外套。与宽大的法师袍样式截然不同,更加贴合身形,勾勒出肩膀和腰背线条,下摆略长,门襟上的扣子多得不可思议。
她盯着他看得久了一些, 阿洛不自在地理了理领口:“我知道艾洛博的时尚在你眼里可能有点奇怪……”
“你穿着挺合适的。”
他愣了好几秒, 莫名显得有些慌张,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应该道谢。
迦涅没等他作答,已经走到箱子边上。她拎起深浆果红的衣物抖开, 是一条翻领连衣裙。
阿洛预防着她嫌弃布料质地,解释了两句:“艾洛博人没有让衣物适应自己身材的魔法, 一般自己在家缝纫, 或者找裁缝定做衣服,能立刻买到的成衣选择很少。”
她歪头打量了片刻这条裙子:“肩膀和袖子的设计有点独特。其他好像和玻瑞亚的差别也不是那么大。”
“箱子里还有一件外套。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到外面吃点东西。我到外面等着。”阿洛说完就飞快地退到走廊上去, 轻轻带上房门。
阿洛替迦涅买的裙子还算合身,上半身稍大了一些。考虑到这样更加便于行动,还能在腰间藏一个魔法储物袋,迦涅没动用魔法再做修改。
毕竟在异世界,魔力能省就省,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太考究。而且那点不服帖的褶皱穿上厚厚的毛外套之后,也基本看不出来了。
她给自己施了两个清洁身体和头发的小魔法,摸出随身携带的水银镜子看了看。
平心而论,阿洛这身衣服挑得还不错。虽然布料有点硬梆梆的,但无论是颜色还是剪裁都契合她一贯着装的嗜好。
他之前可能留意过她的穿着。在上个满月节之前。
迦涅忽然就有些别扭。她挺直腰板,若无其事地将镜子收起来,
“我准备好了。”她拉开门。
阿洛刚才出去时手里抓了一份报纸,正借着走廊尽头小窗的光线读着。他循声抬头,怔然僵住不动。
灰棕色头发,矢车菊蓝的眼睛,迦涅用法术换回了原本的发色瞳色,他记忆中十六岁的迦涅·奥西尼的颜色。但她的身量和脸孔又分明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穿着阿洛临时购置的本地服饰站在门框里,竟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正面对一副幻想中的画作:
假如她也在艾洛博长大,并且与他以更加普通……更少隐情与波折的方式相遇,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我有哪里穿错了吗?”迦涅不确定地低头摆弄外套的扣子。
玻瑞亚人更喜欢用系带和装饰性强烈的锁环固定衣物,艾洛博人却对各种形状的纽扣情有独钟。她如今在身上一碰,就会摸到一个个凸起的金属部件,这感觉新鲜又陌生。
“没有……”阿洛立刻回过神,将刚才侵扰他的离奇想象驱逐出脑海。
他有些无法直视她,进屋时压低了视线,以对待精密仪器的认真态度将报纸叠成齐整的方块。
“那是报纸?有什么新闻吗?”
“有很多政治新闻,但没有可能是魔法引发的灾难的重大新闻。”阿洛说着从迦涅的身边走过去,俯身在皮箱里随便塞了条毯子阖上。
迦涅也在这时忽然注意到,阿洛外套的肩部缝合处、手肘和袖口附近都微微起球,很显然是二手物品。但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全新的,还散发着用魔法清洁过的香气。
她伸手到外套内侧摸了片刻,抓了几颗宝石在掌心,斟酌着词句说:“这些你先拿去。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之后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不是成色最好的那些,不会没法出手。”
阿洛失笑:“放心,我还不至于立刻破产。”
“但是——”
“你的这些石头都有魔法效力,说不定仪式用得上。”
这理由实在很难反驳。她撇了撇嘴,把宝石放回储物袋里,转而点了一把金币出来,当着他的面施展火焰术,以精细的操作把表面的纹刻熔平了。
“这样行了吧?”
阿洛抬了抬眉毛,倒是没再多客气,收下了这几枚小金饼。他有点怕再拒绝下去,她会掏出什么奥西尼家的首饰或者金银器出来。
迦涅出手向来阔绰,她执意要提供行动资金大概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一如既往追求公平、互不亏欠。
但人总会分外在意自己欠缺的东西。
明知道迦涅对他的家底心里有数,他还是不由自主摆出毫不在意的姿态,试图证明他即便称不上财力惊人,在异世界保证一定的生活质量也完全不成问题。
可笑可悲的自尊心。他嘲笑了自己一句,和迦涅一起走下楼梯,步入弗格市忙碌的街道。
上午的街市人流攒动,像河流般在吆喝的卖报童身侧分成两条支流,绕过他继续向前。迦涅明显有些紧张,和阿洛挨得很近。
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扫来扫去,时不时在新奇的事物上停下。阿洛就会适时俯身,轻声向她说明。
一列有轨电车叮铃铃叫着驶过前方街口。
迦涅的注意力立刻全聚集在了那一个个长方形金属盒子上:“那就是所谓的火车吗?”
“不,那是另一种交通工具,驱使他们运作的能源种类也不太一样,是电。一般负责行驶中短距离的路线。”
“‘电话’也是个方盒子。艾洛博人对盒子形状的东西有什么执念吗?还是只有方形的容器才能接受电的力量?”
“呃……我认为那和形状没有太大关系。”
两人在觅食的路上经过了一家旧书店,迦涅显然对艾洛博的印刷文化大感兴趣,抓住阿洛的衣袖就果断走了进去。虽然她不认识艾洛博的文字,但图书的印刷材料、装订方式都让她大感兴趣。
阿洛叮嘱她不要先行离开书店,转身去挑了一本词典和几本儿童启蒙、进阶识字用的图画读本。
他到店面最深处的柜台付账,戴着玳瑁框眼镜的店主向认真研究布面精装书的迦涅投去一瞥,笑着问:“给家里某位小朋友的礼物?你们真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店主好像将他们误认成了给到了学龄的孩子挑选读物的年轻家长。
阿洛呛了一下,喃喃地否定:“不,不,是给一位朋友的礼物……”
“噢,原来是这样。那么需要帮您额外包装一下吗?”
“不用了……谢谢……”阿洛走回迦涅身侧时还有些莫名的心虚。
“你买了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
两人之后在附近的餐馆享用早午餐。菜品上桌之前,阿洛把刚刚买的旧书推到了迦涅面前,低声说:“如果你对学习这里的文字有兴趣……这是一本词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迦涅眼睛一亮。
阿洛却又把词典从她面前拿走,有些坏心眼地说:“但你先得从儿童读物学起。”
她神色复杂地翻了翻看图学字母的绘本,一撇嘴:“我很快就能学会的。”
他笑了笑,看向别处:“我对此也很有信心。”
开始上菜的时候,迦涅索性把绘本放在膝上,继续认真研究艾洛博通识语的字母,表情专注而严肃。侍者惊异地看了她好几眼。
“下午我想去这里的公共图书馆,你可以继续学,我去搜集一下信息。公共图书馆大都有往年的报纸,说不定能找到疑似‘门’造成的事件。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既然这里的灵性稀薄,能冒出门的地方说不定更加容易成功施法。”
迦涅挑不出什么问题,就点了点头,继续勇敢挑战桌上没见过的食物。
然而这个下午对阿洛而言不怎么顺利。
他离开艾洛博的这十多年间,印刷出版物的数量以惊人的势头翻倍再翻倍,收录进公共图书馆的报刊目录就足够装订成小册子,要从占据好几个阅览室的旧报纸里检索出可能与其他世界有关的消息,就像在沙漠里寻找合心意的一粒沙砾。
接近闭馆,他差不多放弃了原本的计划:他明天要优先寻找专门收集诡异事件的小报,或是记录了近年重大灾难的书籍。
同样的一段时间对迦涅来说却成果颇丰:
她首次乘坐了有轨电车,确切说是第一次搭乘了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从蒙着雨渍的窗户后她好好观览了一番街景。
阿洛去翻看报纸的那几个小时里,她基本掌握了艾洛博通识语的字母,把第一本绘本里有图标注的大部分词语都学完了。少部分她连图画都看不懂的生词被她小心圈出来。
当然,她全新的语言知识都只停留在书面层面。
“你把字母表和这些词语全都念一遍给我听,顺便解释一下意思。”
在明显比昨晚旅社更宽敞洁净的酒店房间里,迦涅把梳妆台当书桌用,对阿洛下命令。
阿洛阖上整理好的笔记,没多推辞,从窗边的扶手椅起身,缓步踱到她身后。
身上搭着睡袍的两人于是一同出现在菱形的梳妆镜里。这是个意外亲密的画面,两人都是一愣。
迦涅不动声色地低头,把绘本翻到第一页。
他于是微微朝她俯身,单手撑在桌面上,越过她的肩膀和头顶,开始懒洋洋地在她头顶念字母表,而后是基础的词语和释义,再然后是简单的、儿童都会使用的句子。
——你好。再见。早上好。晚上好。我的名字是,我来自。
淡淡的果木香气从头顶和身后飘向迦涅。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同样的气味。这家酒店的房间拥有独立的浴室,他们刚才都没客气,先后洗了个澡。
用的是同一套酒店提供的洗浴用品。
不止是气味,阿洛的影子也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像要将她包裹。迦涅往前挪了挪,远离和自己身上相同又有微妙差别的那股精油香气,重新集中注意力。
阿洛沉默了须臾,站在原位没有动,随即继续念书给她听。但不知道怎么,阿洛的嗓音本身也逐渐让她分心。
——我有一支自来水笔。
——这是一个苹果。
艾洛博通识语对阿洛来说其实相当于母语。不知道是艾洛博通识语本身的音韵特点,还是与某门语言勾连的人生都会在词句中泄露痕迹,阿洛使用这门语言时,声音仿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底色仍旧残留了熟悉的痕迹,但听在迦涅耳中,极度陌生。
——他是我的朋友。
艾洛博语没有玻瑞亚通行语那么多声调起伏,于是本就容易显得冷硬。但阿洛又懒洋洋地拖着声调,隔一句就改换一次语言,于是他念儿童书的、不断在两种语言和世界之间来回的声音,竟然有种几近危险的诱惑力。
迦涅掐灭每一缕游荡的神思,坚决坚定地盯着有些泛黄的书页,轻轻地跟着阿洛吐出陌生的音节,始终没有看镜子一眼。
等到两人终于读完这本识字小书,窗外街头的喧闹已经逐渐沉入深夜的静谧里。
迦涅也终于抬起头。
她和阿洛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迦涅立刻恼怒地发现,自己的脸竟然红扑扑的,漫着难以掩盖的淡绯色。还好,房间里供暖充足得有些过分,她可以找到栽赃的对象。
绿眼睛闪烁,阿洛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用艾洛博通识语。
以迦涅的词汇储备,她只能大致辨认出句子的主语:我。
“你刚刚说了什么?”她问。
阿洛伸了个懒腰,露出她十分熟悉的可恶笑容:“不告诉你。”
第60章 异乡-4
因为酒店的床足够大且干净, 最后,阿洛今晚没有继续睡在地板上。
“目前寻找线索的主力是你,如果你休息不好影响状态,会困扰的人是我。”迦涅义正词严。她看着阿洛欲言又止的样子, 挑眉笑了:
“怎么, 在担心如果和我睡同一张床, 就会突然又对我抱有多余的感情了?”
阿洛沉默了一拍,黑着脸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睡相不太好。”
迦涅噎了噎。今天早晨她被叫起来时, 身上的毯子也有一半离奇地垂到了地上。
“哼。”
最后, 皮箱里那条多余的毯子被卷成一条放在床正中, 他们也睡到了这道柔软矮墙的两侧。迦涅让脑袋陷进羽毛枕头里, 盯着四柱大床床帐顶的花纹。
态度友好过头的并不只有阿洛。
来到艾洛博之后,她对他的态度也亲昵得足够让一年前的自己受到惊吓。
刚才在梳妆镜前他们之间那难以忽视的紧张感,还有现在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她也有些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可能比想象中更难适应新环境,于是本能地、几乎绝望地抓住任何一个熟人不放。
又或者,被困在异世界终于给了她一个和阿洛‘正常’相处的机会。她可以暂时将追着她的过去、压在天际的未来全都抛开,只专注于现在。可正常是什么?二十岁出头的异性法师正常的相处方式是什么?
还有,阿洛刚刚说的那句到底是什么?
迦涅翻了个身, 背对阿洛所在的方向, 用力闭上眼睛。
衣物与被褥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传到毯子另一端。阿洛缓慢眨了眨眼睛。他怀疑自己今晚要失眠了。
意识到自己受迦涅·奥西尼吸引的瞬间降临前总是毫无征兆:
一个侧脸。猝不及防在镜子与她对视。又或者是多年前的午后, 他和往常一样走进古堡的图书馆,在同一张桌子边找到迦涅, 从后越过她的肩膀,窥探她正在阅读哪本书籍。
他的目光滑过纸页上的文字, 脑袋里却唐突地冒出一句话:
她的头发真好闻。
几乎是立刻, 理性跳出来警告他,这个念头是不该存在, 它不体面乃至于肮脏。但他没法让它消失。从迦涅发间身上散发的淡淡花果香只有愈加明晰。
心脏在十七岁的胸腔里乱撞,面对如风暴袭来的恋慕,他能做到的全部,就是若无其事地埋汰引发风暴的那个人:
“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他有时会想,如果他那个时候更加自觉主动地让这份悸动化作话语,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大概事情只会更加糟糕。
如果没有《十一条宣言》这个事件,他们有更多时间,他们或许会自然地走到一起。但他对古典学派的不满、对异界的向往不会改变;而迦涅依然是奥西尼家的继承人。
她理解他对魔法界现状的不满,但他们看待事情的视角不同。她会赞同,甚至于说同意推动小小的改变,但那也建立在奥西尼家不会受到重大损害的基础上。
在他们不曾踏上的那条虚幻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地,他和迦涅会再一次地,甚至更加惨烈地分道扬镳。
阿洛略微侧首。阻隔他们的那条毯子上缘,迦涅搭着毯子的肩膀手臂轮廓若隐若现。
他无声扯了扯嘴角。
如果他们真的能回到玻瑞亚,他仍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避免同一个结局。
※
之后几天都称得上风平浪静。
迦涅和阿洛逐渐有了规律的一日安排:早饭后一起出门,当抵达公共图书馆的第一批读者。阿洛继续寻找可能与其他世界有关的线索,迦涅专心学习通识语。
他们午餐总是简单解决,把时间用在市内散步上。途中在公园或是咖啡馆歇脚时,阿洛会继续教迦涅艾洛博语言的发音。简单用过晚餐后他们会酒店讨论这一日搜集到的线索,然后早早休息。
阿洛的阅读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定位需要的情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好运气上。
在艾洛博的第六天,迦涅不情不愿地在内心承认:他们可能还要在艾洛博待上好一段时间。她不敢去想玻瑞亚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或许不同世界之间的时间错位,玻瑞亚那里只过了六小时。她乐观地想。但心情下一刻就沉重起来:但玻瑞亚的岁月也可能已经流逝六年,六十年。
同一天晚餐桌上,阿洛忽然说道:“我在想……我们不一定要在酒店里住下去,还可以租一套公寓或是一间小房子,每七天十天付一次租金的那种。那样使用魔法的顾忌会更少,也不用担心酒店的雇员是不是在背后怀疑我们的身份和关系。”
迦涅垂眸看着餐盘边缘一点酱汁,没有作答。
她很享受这几天下午的城市徒步。但那种探索未知的喜悦有个前提——她只是暂时停留的旅客,有另一个终会回归的家乡。
酒店房间里属于两人的生活用品和衣服日益增加。每次看到这些她在艾洛博平安生活的证物,迦涅的心头都会涌上一股不安。
如果另外寻找相对固定的住处,就仿佛又沿着陡坡滑了一大步,又放弃了一点回玻瑞亚的希望。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幼稚。但她做不到欣然答应。
阿洛等待片刻,知趣地转开了话题。
当晚他们在睡前都分外寡言,没交谈几句就互道晚安。
仿佛在响应迦涅的愿望,事态次日就出现了转机。
这是一个多雾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呛人气味。街头行人都急着冲进室内,公共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人也相较前几日锐减。
迦涅漫不经心地翻着儿童故事书,手边是摊开的词典——她进度很快,现在已经能阅读词汇和语法简单的小故事了。
两张桌子外,有个衬衣外只穿着薄外套的中年男人面前摆了一本大部头,但是下巴一点一点地往胸口垂,随时会趴伏到桌面睡着。
神奇的是,他每次都能在图书馆巡逻经过前醒过来,一脸严肃地眯缝着眼睛假装看书。
这个男人前几天也准时出现了,阿洛说他是冲着图书馆的暖气来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穷苦人来说,取暖的木炭在冬日也是一种奢侈。
至少玻瑞亚有法师居住的村庄都不用担心天冷取暖。法师平日里受到的优待的另一面是各种义务:取暖,点火,帮忙运送建造房屋需要的材料……这些事不需要成为正式的魔法学徒,受过一些魔法教导的施法者就能做到。
总之,迦涅又找到一条玻瑞亚比艾洛博稍好一些的理由。她更应该回去的动机似乎也更充分了。
急促的脚步声让她回过神。阿洛走路带风地到了她的桌子边,绿眼睛兴奋地瞪大,亮得惊人。
迦涅吞咽了一记,用表情发问:找到线索了?
他用力点头,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起来,快步走出阅览室。
一到外面的走廊上,阿洛就忍不住开口了,语速极快:“从这里往东南坐大半天火车的地方是一片湖区,那里最近两年出现了几次异常雷暴。有人在暴风雨中目击到水里出现怪物。还有人坚称有天晚上看到湖面上的天空裂开了一个口子,把湖水都吸进去了一大半,那年湖水水位确实异常低。
“虽然都可以解读为小道消息,但我觉得可以一试。”
迦涅皱眉:“可是……你的意思是,那里出现过好几次门?”
这和玻瑞亚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大概因为这里灵性太稀薄,能出现异界之门的位置更为固定?”阿洛吸了口气,“总之我们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坐今天晚上能赶上的第一班火车去湖区,明天白天就能到了。”
※
阿洛订了带床铺的火车包厢,迦涅却没能好好体验她的第一趟铁道旅行。
她顾不上打量车厢内部的陈设,也没有像之前和阿洛谈到火车时候说的那样,去车头探究这巨大交通工具的运作原理。她脑子里全都是之后该怎么行动。
阿洛也一样。
两人讨论到深夜,反复拟定方案又推翻,争论抵达之后该用什么魔法物品、用什么辅助的仪式,寻找合适的地点召唤异界之门。
迦涅兴奋得睡不着,等到她昏昏睡去,天色已经见明。
再次在汽笛和哐当哐当的行进声中醒来,窗外已经是正午。又是阴天,大片深秋的平原显得萧索。
“下站就是终点站了。”
迦涅伸展了一下身体,接过阿洛递过来的热茶,踱到窗边的圆形扶手椅边上。她没有坐下,只是挨着窗户。轮子沿着铁轨规定的方向一圈圈地转,车厢微微地摇晃着。不可思议,这种有节奏晃动让人不由自主心神平静。
她闭上眼睛。
其他车厢的声音隐隐约约。有孩子在哭闹,近处有兴奋的交谈声,银器和瓷器相碰的轻响——一等车厢的餐车里配备乐队,悠扬婉转的弦乐旋律混杂在噪音之中,像是飘浮的缎带,将缺乏关联的细小杂音都连接起来。
火车比不上飞马拉着的车厢安静平稳,但她应该会一直记得乘坐这种金属盒子的奇妙感觉。
两人在抵达终点前在车上逛了逛,最后去餐车简单吃了点东西。在摇晃的环境下进食比迦涅想象中麻烦,但有一种别样的乐趣。
他们的餐点上来没过多久,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检票员礼貌地挨桌停下,告知还在餐车的乘客们还剩不到半小时就要停车了。
迦涅不需要阿洛翻译,就大致拼凑出了对方的意思。她微笑着道谢,侧头看向窗外。
在她开始享受铁道旅行的时候,它就快要结束了。
“听上去要坐大半天的火车感觉很漫长,但实际上一下子就过去了。”阿洛读懂了她的沉默。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大概没机会再好好体验一次火车旅行了,我竟然有些希望不要一次成功了,”迦涅笑着摇摇头,“不,不能这么说。”
阿洛的嘴唇微分,停顿片刻,重新抿紧。直到蒸汽火车减速驶入站台,他都没有再开口。
真的到了湖区,他们反而没那么着急了。等车上其他乘客都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地下车了,他们才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穿过一等车厢,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道陡然之间空寂得诡异,明明几分钟前,这里还全都是人影。
在车门台阶顶端,迦涅又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吸了口气,轻巧地直接跳到站台上。
几乎是立刻,她察觉到变化:这里的灵性比离开的弗格市要充沛许多。她空闲了好几天的魔力基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汲取灵性转化魔力。
于是迦涅切身感受到,她的这段异世界旅程可能真的要接近尾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