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第31章 羞恼的小外室 定国号为周,定都燕京,……

    崔棠心里欲哭无泪, 怎么每次他悄悄做坏事都会被穆念白抓个正着,难道穆念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成?

    他抿了抿嘴唇,飞快地转着脑筋, 想法设法地狡辩, 片刻后他顺势将盛满鲜血的酒盅交给陈若萱。

    “奴,奴害怕她们用的刀刃上有毒,所以想取一些血让陈大夫验一验。”

    穆念白只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 心中柔软更盛, 也就成全了他的好意, 让他接了满满一盅血液给陈若萱。

    陈若萱将它放在鼻尖下轻嗅,又小心地用银针试过, 都确定无恙后方向穆念白点头道:“三小姐放心, 您体内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

    她观察着穆念白身上的伤痕与她有些疲倦苍白的脸色,犹豫片刻, 还是直言不讳地劝说她:“只是观三小姐身形面色, 恐怕身上还有许多旧伤未愈, 又疲劳太过, 未曾充分休息过。”

    这些话穆念白已经听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们说了无数次, 她的耳朵都已经快要听出茧子来了。

    但那些老大夫都是得望闻问切一番, 斟酌许久才能看出自己身上的不妥, 陈若萱不过打眼一望便说出了关窍, 可见她年纪虽轻,医术却已经足够独步扬州城了。

    于是穆念白微微颔首,微笑道:“陈大夫医术高明, 穆某佩服。”

    只是陈若萱的话,她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不以为意道:“新伤旧伤的, 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至于疲劳太过不过是想趁年轻,韶华未逝时多闯荡出一番事业来,以后也可以省些力气。”

    陈若萱却不太认同这话,兀自捉起穆念白的手腕诊断起来,穆念白无法,只得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交给陈若萱,她无奈地为自己分辨:“陈大夫,我并没有忽视自己的身子,之前在鸿医堂拿了这许多温补的药丸子,这些年我一直吃着呢。”

    陈若萱只打开瓷瓶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低声道:“虽是温补的东西,但药效太弱,对三小姐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她拿过纸笔龙飞凤舞片刻,写了个更适合穆念白的新方子,张管家恰到好处地出现,接过方子,有条不紊地安排府中仆妇们按方抓药去了。

    陈若萱显然还有医嘱要告知,她抬起头盯着穆念白和崔棠片刻,最终却略过穆念白,谆谆叮嘱紧挨着她乖巧坐着的崔棠,她没好气道:“我看她的样子,估计也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瞧郎君对三小姐很是上心,有几句话我还是叮嘱给你比较好。”

    “这半个月她最好卧床静养,在身上新伤好全前,万万不可再劳心费力,损耗精神。我开的这几幅药也要按时服用,每日喝下后,最好歇息上一个时辰。她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爱惜,就只能劳累别人费心照顾她。”

    当着崔棠的面被大夫教训,穆念白脸上有点挂不住,她低头,面色不善地盯着这只小鸟,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多事。

    崔棠自然感受到了这灼灼的目光,于是他一边乖巧地坐着,一边虚心求教:“陈大夫,若是三小姐不听奴的,奴该怎么办呢?”

    陈若萱思考片刻,伸出两只放在穆念白虎口的一处穴位处,动手示范。一边用力将穆念白摁得咬牙切齿,一边向崔棠讲解:“她如果不听话,你就使劲按这里,既能给她个教训,又能疏通血脉,强身健体。”

    崔棠当即活学活用,迎着穆念白危险的眼神,小心地摁了下去。

    穆念白倒吸一口凉气,这小鸟看着纤细瘦小,手上的力气倒是不容小觑。

    穆念白做出愠恼的样子,想要借机惩戒这只胆大妄为的小鸟,崔棠立马停下动作,抿嘴,露出一个无辜又讨好的笑容。

    “三小姐,奴只是在遵医嘱做事呀。”

    穆念白无奈,只得用力将他发顶揉得鸟窝一样。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明白自己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左右刘卿文已死,慕容氏新入扬州,也该老实安稳上一段日子,自己且借着这次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穆念白与宋好文都要养伤,分住两地到底不方便,索性由穆念白作主,在府中收拾了个小院子,让宋好文留在府中养病,也让崔棠和秦可心相互有个照应。

    崔棠听话得很,谨遵陈若萱的吩咐,每天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把穆念白摁在床上强迫她休息。

    穆念白当然不肯乖乖被他按揉穴位,反倒是反客为主,强摁着他,得寸进尺地提出许多无理取闹的要求来。

    崔棠一心扑在穆念白的身子上,看出穆念白的坏心思也无可奈何,只能气急败坏地接受了那些丧权辱国的要求。一天到晚衣裳都穿不周全,光溜溜的被穆念白逼到床脚。

    穆念白像挑逗猎物一样撩拨着他浑身敏感脆弱的神经,将他亲得浑身绯红颤抖才肯罢休。

    月上中天时,崔棠终于受不住,顶着一身赤红吻痕奋起反抗,他伸着两条雪白无瑕的腿,在空中一阵乱踢,终于将像蛇一样缠在自己身上的穆念白蹬了下去。

    他抱着被子挡在身前的要害处,用手指着穆念白,义愤填膺地控诉。

    “三小姐您又不听医生的话!”

    “大夫说了,您得卧床静养,清心禁欲才行!”

    穆念白却是衣衫整齐,神色如常,一副无欲无求的圣人模样。只是手上沾了些湿漉漉的东西,她轻轻搓捻着指尖,好整以暇地看着着被染上一层欲色的崔棠,轻声一笑。

    “你这话说得倒奇怪,我衣服都没脱,怎么就不算清心禁欲了?”

    她欺身上前,高大的身影锁住崔棠,让他逃无可逃,她挑起崔棠的下巴,与他调笑:“倒是你,我不过摸了摸你,你怎么就变得这样狼狈,可见需要清心禁欲的,另有其人。”

    崔棠趁她不察,一个打滚从她身下逃脱出来,紧紧将锦被裹在光溜溜的身上,不给穆念白任何可乘之机。

    他又羞又恼,气哼哼地躲到一边做缩头乌龟去了。

    穆念白侧耳听了一会,就听见这只小鸟正偷偷摸摸的,小声抱怨——“哼,就知道欺负我,养不好伤,难受的还不是她自己!”

    穆念白心中好笑,到底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不再闹他,只是将他搂在怀tຊ中,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深深嗅着他发间清甜的淡香。

    伴着崔棠均匀的呼吸声,穆念白难得好眠。

    有崔棠和秦可心寸步不离,无微不至的贴心照料,穆念白与宋好文再歇了小半个月后便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只是她们虽有心贪恋这片刻的温存,一封封雪花一样飞来的邸报却如同一双无情铁手,将她门扯出了温柔乡。

    夏末秋初,草木萧疏之际,沈王与陈王的生死决战终于分出了胜负。

    陈王兵败授首,沈王西逐蛮夷,斩狄戎可汗于饮马山,自此,东至北海,西抵凉山,整个中原腹地,尽入沈王彀中。放眼中原,沈王再无敌手。

    沈王沈宜兴班师回京,于京郊建坛祭告皇天后土,社稷祖先,登基称帝。

    新朝定国号为周,定都燕京,改元更初,敕封文武百官,封正室原配苏氏为凤君,侍君慕容氏为贵君,协理六宫。

    立苏氏所出嫡长女为太女,慕容氏所出皇二女为靖王。

    扬州作为沈宜兴的龙兴之地,多年来为沈宜兴提供钱财物资无数,沈宜兴宫中,亦有许多出身扬州商贾的侍君,沈宜兴自然不会亏待了扬州的旧部。

    沈宜兴定都燕京之后,仍定扬州为陪都,设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国子监等,一切官制礼制,悉同燕京各部。

    自长江以南,江南各省尽归扬州六部管辖。

    沈宜兴并不直接安排扬州的官员,却下了令,让各位豪商递上密折,各自推荐德才兼备之人。

    先前借叶问道送去沈宜兴军中的粮铁马匹在与陈王的决战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沈宜兴又收了她许多好处,且在凤君、太女之争中,穆念白也站对了队。

    沈宜兴与太女自然投桃报李,将户部、兵部中的紧要官职都交给穆念白裁定。

    穆念白和宋好文为这事通宵达旦几日,崔棠和秦可心努力小半月让这二人养好的精神,不消几日就又被她们消耗尽了。

    新朝初立,扬州城里千头万绪都需要穆念白亲历亲为,偏偏沈宜兴不肯消停。

    穆念白方将自己选定的人手安插到扬州六部各处,还未等她领着这些年轻踏实的官员熟悉扬州事务,燕京就又传来消息。

    秋冬交替,北地草原青黄不接,北狄欺新朝初定,国朝孱弱,竟纠结十万之重南下犯边。

    沈宜兴作为国主,竟不顾百官死谏,决议御驾亲征。

    而二位皇女为表孝心,竟先请战,最终却是太女沈瑾拔得头筹,随御驾出征。

    消息传到扬州,宋好文分外不解。

    “陛下亲征也就罢了,陛下马上得的天下,一生最爱征战杀伐,倒是太女,不在燕京监国,跟去北境这种苦寒之地做什么?”

    “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太女随军出征,岂不是将燕京袖手奉给了靖王。”

    穆念白揉着眉心,将飞鸽传来的消息放在烛火上,她看着火舌将信纸吞噬殆尽,平静地反问:“不然呢?”

    “陛下百战百胜,谁伴驾出征谁就能军功等身,太女不随军出征,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靖王揽一身军功回京,荣誉加身,掌了兵权,当一个与太女分庭抗礼的大将军王吗?”

    当今陛下这两位女儿,都是人中龙凤,天纵英才。

    太女沈瑾占了嫡长的名分,又有中原世家支持。靖王沈珂却深得圣心,又有宠冠六宫的贵君慕容氏吹枕头风,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并不轻于太女。

    二女处处针锋相对,如今有这样独揽军功的好事,二人自然不肯放过。

    如今看来,到底是太女沈瑾和凤君苏氏更胜一筹。

    穆念白继续分析:“太女出征,看着是将燕京拱手相送,但朝中百官,大多是世家出身,暗中早已经投向太女,太女即使不在京中,她们也不会为靖王尽心办事。”

    宋好文思索片刻,深觉有理,顺势问道:“那咱们?”

    慕容氏在扬州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已经和穆念白起了不少摩擦,此时再投向靖王,代价太大。

    穆念白颔首道:“仍是和太女府上联系吧,军中若缺少物资,及时送去。”

    只是二人机关算尽,却是被天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更初元年冬,从北方传来消息,太女薨逝。

    邸报上说太女为救母皇,陷于外敌阵中,死战不降,力竭而亡,为国捐身,是世间至纯至孝的人臣。

    而穆念白得到的消息,沈瑾却是背后中箭,为人所害。

    穆念白面色凝重,太女身死,沈宜兴只剩下靖王一个女儿,储位人选,别无她选。

    眼见慕容氏气势喧天,遮天蔽日,她得思虑周全,保全自身才是。

    第32章 三小姐的决断 “没准陛下在民间还有私……

    穆念白和宋好文这几天很不好过。

    太女突然的薨逝让二人多年来的筹谋都化为乌有, 慕容氏又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倚仗身后炙手可热的靖王,在扬州处处紧逼, 之恨不得将穆念白的生意连皮带骨, 吃得连渣都不剩。

    宋好文猛地将一沓账本摔到桌上,疲倦地搓着脸颊,她已经三五日不曾睡过一个囫囵的整觉, 眼下青乌一片, 嘴唇失学干裂, 她重重叹息一声,话语中难掩心中的郁闷。

    “这才几天, 各处铺子的销路就少了大半, 酒后闹事,借故生非的也多了不少, 可恨官府那些蠹虫, 见太女身死, 靖王得势, 一个个赶着去投胎一样, 偏帮着慕容氏对咱们落井下石, 就这样还敢在酒桌上吹嘘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女人, 呵膝盖比男人的腰还软, 跪得竟那样快!”

    坐在她对面的穆念白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夜深风凉,她受了寒, 时不时就要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冷峻的面容都憋得通红。

    她倒了一掌心药丸子,也不就水, 胡乱吞了下去。她紧紧捏着眉心,长眉毛躁凌厉,紧紧锁在一起,揉不开一样。

    她亦有些烦躁,随着宋好文抱怨了几句。

    “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人吗?从咱们起事时就将咱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咱们虎视眈眈,每时每刻都盼着咱们疏忽大意,登高跌重。她们就像鬣狗一般,闻见血味就淌着口水闻风而至了。”

    她看着账簿上这些天来一日比一日少的进账,以及各处掌柜报上来的,因为地痞流氓闹事带来的损耗,竟是罕见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气外泄,骂了一句脏话,显出几分草莽本色。

    “他爹的,这群王八犊子。”

    这群人恐怕每天都在佛前虔诚祷告,希望自己立时横死街头,好让她们过回往日日日寻欢作乐,踩在扬州平民百姓脊梁上对她们敲骨吸髓,回到能肆无忌惮为非作歹,欺女霸男的好时候。

    空口抱怨有百害而无一利,穆念白只失态一瞬,就又恢复了沉着冷峻,用力搓捻着腕上珠串,费心劳神地想起了出路。

    宋好文郁闷地挠着头,不解地问:“太女死的这样蹊跷,明眼人谁看不出其中靖王的手笔,慕容氏早就树大招风,在这个关节上,她们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也就罢了,怎么行事还敢这样高调妄为,对咱们处处紧逼?”

    “她们就不怕咱们搜集证据,查明真相,一纸状书告到皇上跟前去?”

    穆念白轻轻摁着太阳穴缓解着头痛,与宋好文的一知半解不同,她对此事看得更加清晰明了,正是因为看得更清,她心底才更无奈。

    “朝中百官、随军将领,陛下凤君,哪一个是蠢人?难道她们看不出太女仓促离世,是谁暗中动的手脚?”

    也许在沈宜兴决定御驾亲征时,靖王的天罗地网就已经布下。

    太女不能眼睁睁看着靖王随军出征,成为军功等身的大将军王,她必须将靖王困在京中。太女和凤君百般筹谋,却处处都正中靖王下怀——靖王等的,却正是这样的机会。沙场上刀剑无眼,敌人又是凶狠残忍的异族,一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就足以要了太女的性命。

    靖王远在京城,每日只困守在王府中,装模作样地吟诗作画,和夫侍们为欢作乐,一副只问风月不问政务的风流亲王模样,将自己和太女薨逝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可金龙殿上没有蠢人,太女没有后嗣,她一死谁得利最大显而易见,太女死后慕容氏动作飞快,心中欲望昭然若揭。

    而且穆念白暗中斟酌,谁是凶手,皇帝只怕也心知肚明,否则不会接连降旨,近乎是不念母女情份地申饬靖王,对慕容氏请立太女的折子也是留tຊ中不发。

    朝堂上人人都知道靖王嫌疑最大,可人人都无可奈何。

    宋好文听得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陛下也知道?那她怎么能如此轻纵了靖王,那可是她的嫡长女!”

    穆念白有些无力,叹道:“那又如何呢?靖王这步棋虽险,胜算却大。”

    “太女无嗣,只要除去太女,她就是陛下唯一的女儿,陛下又没有亲族,连从族中过继从女这条路都行不通。她如今再生气,把靖王骂得狗血淋头也好,把她贬成白身也罢,到最后还是只不是只能立她为太女,把江山交给她?她既有十成可能做下一任的皇帝,又岂能让她背上杀姐夺位的骂名?”

    这也是为什么太女方死,慕容氏就这样胆大妄为。

    她先前将宝押在太女身上,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但在这之前,谁能想到靖王会玩不起掀桌子呢?

    转眼间宋好文也想通了关窍,咬牙道:“这样一来,凤君一系,岂不永无出头之日了。”

    穆念白颔首表示认同:“哪怕凤君马上又生出一个女儿来,也难以与已经成年的靖王分庭抗礼。”

    她苦笑一下,像是安慰自己一般继续道:“没准现在凤君一系的人,比咱们更着急呢。”

    毕竟真到穷途末路时,她丢下尊严,举手投降还能保全身家性命,可凤君苏氏没了太女,却是无路可退,只能任人宰割。

    穆念白忽然道:“未必就没有转机,咱们谋求出路,凤君也要断尾求生,如今陛下对靖王不满,咱们借此机会,找到新的靠山便是了,”

    说起来轻巧,可是靖王一手遮天,哪里还有新的靠山呢?

    宋好文已是束手无措,只得漫无目的地幻想起来:“没准陛下在民间还有私生女呢,统统都认回去,好把靖王咬死!”

    这句玩笑话终于稍稍缓解了凝重紧张的气氛,穆念白失笑道:“民间若真陛下的私生女,凤君这时候恐怕早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就算是跑断手脚,也得把这个私生女接回燕京。”

    若是真有这样一个私生女,那太女之位就有了变数,凤君一系就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哪怕这私生女是个大字不识的傻子,凤君一系也一定会全力托举她和靖王打擂台,把靖王做的事都抖擞出来,把她从太女之位上扯下来。

    不过若真有私生女,那慕容氏恐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这个私生女挫骨扬灰才行。

    不过这都是二人心情郁闷时的妄想罢了,穆念白深深呼出一口气,默默饮茶不语。

    穆念白沉吟道:“我记得太女薨逝后,陛下问罪左翎卫大将军叶问道,以守卫不严为名将叶问道贬到扬州做兵部尚书,掌管扬州的黑甲军了。”

    沈宜兴马上得天下,将自己手中的军队看得很重,也没人敢触她霉头,对军队下手。若能借由叶问道同武将们结成同盟,即使是靖王应当也不敢轻举妄动。

    穆念白掐指算了算叶问道抵达扬州的时间,疲倦道:“先撑过这一段日子再说,待叶问道抵达扬州,也许就有转机了。”

    宋好文也十分乏力,商贾的坏处此时全数显露出来了。

    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又如何,站错了队,选错了人,任你有再多的家财,上面的雷霆之势压下来,也脆弱得一张纸一样。

    待二人筹谋完,天色又已经昏暗下来,月色如冷水,泼向人间,院中本就落木萧索,满披霜华,更显寂寥无情。

    嘉禾撵着几位小丫头进来点灯,她年纪还轻,不懂得眼前局势的艰难,只是笑着向二人禀报。

    “三小姐,崔棠和秦可心学着煮了银耳雪梨羹,正在外面候着呢。”

    她们商谈要务时,这两只小东西一向识趣,轻易不来添乱,如今恐怕是见她们二人一天未进饮食,等得着急了,才找了个借口,想进来照顾。

    穆念白当即敛起愁容,将二人迎了进来,她就着崔棠的手,尝了一口汤羹,温热适口,清甜美味。

    崔棠小心的将她紧皱的眉头揉开,仰着脸笑着问:“三小姐,奴的手艺怎么样?”

    穆念白又吃了几口,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很好,比鼎香楼里的厨子好多了。”

    崔棠却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她,他将瓷碗搁在一边,小声道:“方才我来时在路上遇见了杨小郎,见他神色慌张,怀里却不知道捧着包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穆念白心念一转,当即就差人把杨小郎找来了。

    杨小郎刚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见穆念白主动问他,立马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个一干二净。

    “三小姐,这是慕容家那边刚刚交给奴的,她们让奴把这个放进三小姐的饮食里。”

    “奴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敢胡乱动作,这不立刻就来找三小姐了。”

    他交上来一包白色的粉末,化进水中,却是无色无味,浇到旁边花坛中,花草却是立时变得枯黄。

    崔棠被吓了一跳,躲到穆念白怀中小声惊叫。

    饶是穆念白和宋好文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这样悄无声息又立竿见影的毒药,二人不敢妄动,只好遣人将陈若萱请来。

    陈若萱已经和穆念白捆在了一起,她又敬佩穆念白的为人,得了帖子,放下手中的事务马上就来了。

    陈若萱仔细观察着药粉,搓捻闻嗅,面色凝重,沉声问:“三小姐是从得到的这个东西?”

    “这东西极不寻常,是前朝皇室暗杀不听话的官员用的,只消指甲盖一点,就能让人死得悄无声息的。这东西在民间绝对找不着,就算是在皇宫里的,恐怕也难以寻到。”

    穆念白一愣,这东西难不成竟是宫中的慕容贵君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不成?

    用这么难得的东西,费这么大的力气,就为杀一个商贾?

    还是扬州的慕容对自己无可奈何,也开始摇人掀桌子了?

    杨小郎脸上仍然十分纠结,穆念白一眼便看破,沉声道:“还有什么事,接着说。”

    杨小郎也是十分的不确定,犹犹豫豫地回答:“那天奴回去看妹妹,听她们偶然说起说,城南泽湖里忽然闹起了水匪,很是厉害,要将黑甲军调出城剿匪去。”

    “奴总觉得不寻常,这才来告诉三小姐。”

    穆念白不动声色地舔着嘴唇。

    黑甲军是骑兵,却要派到湖上去剿水匪,她们穿着那么沉的甲胄,下水不立马就沉底了?

    穆念白冷笑起来,恐怕剿匪是假,想办法调虎离山才是真。

    她现在实在好奇,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奥妙,值得慕容家和千里之外的慕容贵君,如此大动干戈?

    她轻声吩咐起来。

    “这几天,让府里的人都备上兵刃。”

    第33章 三小姐的危机 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本就……

    穆念白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黑甲军开拨泽湖的当夜,扬州城里就乱了起来。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山大王,纠集了百余号五大三粗, 膘肥体壮的强人, 拿着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朴刀甲胄,明火执仗,悍然无畏地从东南门攻入扬州城烧杀抢掠。

    城门各处的守卫工作一向是由黑甲军负责, 今日黑甲军出城剿匪, 从燕京新赴任扬州的知府不知怎么想的, 竟只让官府的衙役们看守各处城门。

    那些衙役们平时在集市上巡逻尚且要推脱躲懒,遑论是在城头守夜这种苦差事。未到子夜, 这些衙役们就不知道猫到哪里烤火取暖, 打牌取乐去了。

    偌大一个扬州城,竟然毫无防备, 让这一伙强人毫发无损的闯了进来。

    这货山匪却不知道投桃报李, 进了扬州城便开始杀人放火。

    看见路旁的屋舍, 先一刀将门栓劈断, 再一脚将大门踹开, 在院中打砸一番后直直闯进里屋去。先把睡梦中的女主人捉来打得半死, 捆到柱子上, 好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夫郎儿女被贼人凌辱蹂躏, 饱受摧残,凄惨死去,目眦欲裂又无能为力, 气绝而亡。

    火光冲天,血光弥漫,绝望的哭嚎和声嘶力竭的喊叫响彻扬州城。

    城中的官兵和豪商府上的健仆们却像死了一样, 静悄悄的,对城中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恍若未闻。

    只有城西永安巷子的穆府,纵是人手有限,仍然在穆念白和宋好文的授意下调拨大半人手出来持刀执棍,与激浪一样冲撞过来的山匪们殊死搏杀,从她们嗜血的刀刃下救出一个又一个嚎啕大哭的幼儿。

    穆念白与宋好文tຊ具是浑身浴血,在巷口领着仆役们且战且退。

    穆念白反手将一个黑脸的山匪砍翻在地,单手挽个刀花,将冷刃上的血水甩干净。

    她看着潮水一般永无止境的强盗们冷笑。

    入城时不过百余人,她和宋好文杀了这么久,人数却不减反增,想来是有心人趁城中大乱时,混入了其中。

    这伙山匪进城以后,不去豪商如云,遍地黄金的城南,却直截了当,一路畅通无阻地奔向自己这,一看就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

    只是不知道其中,是哪几家的手笔。

    宋好文一时不察,左肩挨了一道,破开一道狰狞的血口子。她面目狰狞地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笑得张狂可怖。

    “哈今夜这般,竟仿佛是梦回多年以前了!”

    那时穆念白和她还未曾展露头角,扬州城里的商贾们总是与城内的兵痞流氓,城外的强盗悍匪串通勾结,狼狈为奸,请她们做打手,教训城中胆敢反抗她们的百姓。

    那时几乎夜夜都有人闯入扬州为害一方。

    入夜时,家家户户必得紧锁门窗,留一盏烛火以防不测,一家人必得留下一个身强体壮的女子彻夜值守,剩下的人方能心惊胆战地入眠。

    直到穆念白上位,带着护院以雷霆之势将城外一窝悍匪一网打尽,枭首示众,又杀鸡儆猴,挑了对百姓敲骨吸髓最肆无忌惮的几家商贾,铁拳铁腕铁石心肠,让她们得了家破人亡的报应,扬州才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

    那些人憎恨穆念白的作为,又畏惧穆念白的手段,偏又技不如人,奈何不了她。暗中使的无数绊子,派来无数的杀手死士,穆念白照单全收,毫发无损。

    她们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应允穆念白提出的善待城中良民的要求,忍气吞声,装模作样地演起扮演起心地和善的菩萨来。

    她们一定是最盼着穆念白死的人,只要穆念白一死,她们马上就能过回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了。

    铁器铮鸣的声音也勾起了穆念白心中最不愿回忆起的事情。

    她紧缩牙关,面无表情地出刀,刀刀致命,迅如雷霆。

    她只要出手,就必然有人变作了她刀下的亡魂。

    穆念白就这样一言不发,冷着脸杀人,宋好文看着都有些发憷。

    不大对劲,她眼前站着的似乎已经不是穆念白了,而是某只凶煞,某个冤魂,正借穆念白的手和刀,向这些强盗们索命。

    在穆念白手中长刀卷了刃,豁了口而她竟恍惚不察,仍然不知疲倦地往外冲杀时,宋好文终于慌张起来,她不顾身上的伤痛,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她:“穆念白!”

    穆念白正发狠一样,将手中的刀刃嵌进一个强盗的咽喉中,一簇血花从刀口迸发出来,拍了穆念白满脸。

    穆念白缓缓眨了眨眼睛,殷红血珠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流淌下来,汇聚成一道鲜红的河流,顺着她的面颊低落下来。

    她深情恍惚,有些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宋好文明白她亦想起了从前,并不多言,只是将自己腰间另一把刀解下来抛给她:“你的刀卷刃了,先用我的。”

    穆念白摩挲一下刀柄,飞快地抽刀出来,冷月之下,凌厉刀光转瞬即逝,所过之处,必然扬起遮天蔽日的血光。

    强盗们本是做了完全的准备,才敢来强攻穆府的,可是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时看着那么斯文风流,儒雅随和的穆念白,杀起人来,竟会像一个索命的厉鬼。

    穆府的仆妇们也不是吃素的,她们能被穆念白叫来助阵,身上当然有几分功夫,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强盗头领见强攻受阻,不愿意将自己的人手都折在扬州城里,光秃秃的回山里当光杆司令。

    她眯起狭长浑浊的眼睛,与手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稠得要溢出来的狠戾。

    首领抬手,短促有力地一挥。

    一向贪生怕死的盗匪们今日却变成了悍不畏死的壮士,前仆后继地撞到穆念白的刀口上。

    惨厉的吼叫声冲天而起,穆念白皱了皱眉,却终究是没有听见弩箭上满弓弦的声音。

    尖利的哨声响彻云霄,盗匪们却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整齐划一地向后退去。

    穆念白正欲追赶,电光火石间,却忽然听得一声凌厉的破空声,呼啸而来。

    她猛地抬起头。

    一点寒芒,淬着蓝汪汪的毒药,呼啸着,转瞬即至。

    这些山匪,竟然还配了强弩!

    宋好文亦发现了这只毒箭,调转方向,硬生生扛下背后两刀,目眦欲裂,向着穆念白飞扑过去。

    锋利的刀刃割开血肉,在她脊背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宋好文一声闷哼,咳出一口血来,却仍然不管不顾地扑向穆念白。

    穆念白躲闪不及,只能一边向后折腰,一边抬刀去挡那支索命的箭矢。

    坚硬的肩头擦过她的小臂,锋利的罡气割开肌肤,毒液渗进血肉中,几乎在刹那间,穆念白小臂上就蔓延上一滩可怖的青黑。

    彻骨的疼痛霎时从小臂传到全身,穆念白脸色苍白,强撑着身子,疼痛几乎让她握不住刀,她咬着牙,从身上撕下一截布料,将刀和右手紧紧缠在一起。

    宋好文飞扑过来,用伤痕累累的脊背为穆念白挡住来自身后的暗箭。

    毒药散发得太快,穆念白的面容几乎在刹那间就变得灰败颓唐,人也软绵绵地倒在了宋好文怀里。

    宋好文额上颈间在顷刻间迸出狰狞的青筋,她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大喝起来:“权左,权右!速速回撤!且战且退,保护穆念白退回府中去!”

    见穆念白情况危急,权左权右二人再也不敢恋战,大喝一声,背靠着背结成一团,舍出命去,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和宋好文一块将穆念白搬回了府中。

    权左权右竭力顶着门扉,张管家一脸尘烟,满身憔悴,嗓子已经喊哑了,仍然坚守在前院,指挥府中的仆妇们将爬到墙顶,将滚烫的热油顺着墙根往下泼。

    穆念白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好,嘉禾急忙接替早已经力竭的宋好文,小心翼翼的将穆念白扛到陈若萱那去。

    宋好文身中数刀,早已经失血眩晕,手脚冰凉,可她仍然不敢松懈半分,倚着门扉喘了几口气,就要带着权左权右往外冲,想再将潮水一样汹涌压过来的山匪们赶回去。

    遥远的夜色深处亮起一排排微弱的火光,有人举着火把,聚成一条线,飞快地永安巷子赶来。

    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呼喊声一起传进宋好文耳中。

    她本就高高悬着的心脏再一次紧张起来。

    难道她们命中,就要命断于此吗?!

    来者是位一身绿袍的年轻女子,头戴幞巾,满脸焦急,手持令牌,一声比一声急切,命令身后的官兵们将这伙强人们包围起来。

    宋好文认出这是如今扬州的兵部侍郎赵方和,由穆念白举荐上去,人虽年轻,但为人勇敢又踏实,对穆念白也是忠心耿耿。

    她带来百余名官差,各个挎着长刀,还有配备□□的,人虽不比山匪们悍勇,但胜在赵方和指挥有方,进退有度,终于满满的将那伙贼人逼到角落中,将剩下的活口尽数活捉了押回衙门。

    宋好文紧绷了一夜的精神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她这才感觉巨大的疼痛正从背后传来,她呲着牙,反手摸向自己后背。

    她将颤抖的手放到眼前,看见一手鲜红血液。

    宋好文眼前一黑,软绵绵地昏倒在门前。

    陈若萱看着穆念白小臂上的青黑,只觉得头皮发麻,一伙山匪,哪来的这样见血封喉的毒药?

    崔棠早已经慌得手足无措,跪坐在床头,捧着穆念白毫无血色的脸颊,惶急的眼泪一滴滴的滚到她的脸颊上。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胡乱抚摸着穆念白冰凉的脸颊,颤声呼唤。

    “三小姐求您醒一醒求求您了”

    陈若萱用布条将穆念白手臂上方紧紧扎住,阻止毒素的蔓延,她摁住穆念白的身子,在紧要的穴位上重重摁进几针,她手忙脚乱,不得不向崔棠求助。

    “崔郎君!你将她小臂上的伤口豁开,将里面的毒血吸出来!”

    崔棠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跌下床,直接跪在坚硬的白玉地砖上,小心捧着穆念白的小臂,将嘴凑上去。

    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崔棠险些吐出来。

    崔棠强忍着恶心,毫不犹豫地嘬住伤口,用力将里面肮脏的毒血吸出来。血腥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乌黑的淤血从他嘴角溢出来,滴在洁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陈若萱一边施针一边喂tຊ药,还得分出功夫把脉开方,只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救治穆念白。她过来看一眼崔棠,毫不保留地夸道:“就是这样,郎君做得极好!等吸出来的血变成鲜红色才能停下!”

    崔棠不知道吸了多久,他的唇舌早已经麻木酸胀,脑子也被毒素熏得昏昏沉沉的,直到穆念白挣扎着发出一声呻吟,他才恍然惊觉吐出来的血液已经变得鲜红无比了。

    陈若萱看了一眼,当即为暮年白敷上止血的白药。她抛过来一支酒盅,飞快地解释。

    “她气血亏损太过,补不上亏损,解了毒她也难以醒来,如今百年的野山参用着都不顶用,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结契树乃是女子精气所化,结出的契果若是入药,能极大地弥补主人的气血。”

    “只是如今三小姐昏迷,我不知她的结契树还能不能结出契果,但她与你的情谊非比寻常,我想请你试上一试,若是不成,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不管身体的亏损,先保住性命再说。”

    崔棠心如擂鼓,为了救暮年白,让他死他也愿意,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陈若萱语如连珠,飞快道:“取半杯血就行,三小姐伤情危机,不能用太多她的血液,你去之后,割开自己的手腕,取两倍于三小姐的血液,一块倒在结契树根部,等待半柱香的时间,看有没有契果结成。”

    崔棠依言,小心地挑破暮年白指尖,接着殷红的指尖血

    崔棠站在松柏一样的结契树下,心中有些惶恐。

    他手中已经有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果实,通体澄黄,表面崎岖不平,只是放在掌心,就能闻到这颗果子苦涩难闻的气味。

    这就是他和暮年白结出的契果。

    一颗苦果。

    崔棠心中苦涩,若是两情相悦,浓情蜜意,结出的果实定然是香甜可口,圆润漂亮。他和暮年白的结契果却是这样丑陋干瘪,想来是有人心意不诚的缘故。

    崔棠在心里苦涩自嘲,他攀附穆念白,本就是为了求得生路,他自己也说了,一人图财,一人贪色,不过是各取所需,说不上风月红尘。

    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本就是他咎由自取。

    可是他仍然不甘心。

    崔棠将嘴唇咬出血来,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酒盅。

    他接血时就存了私心,那里面,如今还剩了半酒盅的指尖血。

    第34章 三小姐的猜测 “不要把我抛在这……

    崔棠心中不安极了, 现下刚刚将围攻穆府的山匪赶走,暮年白与宋好文两个主事人都昏迷不醒,为数不多说得上话的嘉禾与长管家也忙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无暇看管他。府中人手折损大半, 剩下为数不多全须全尾的仆妇们自顾尚且不暇,谁有功夫关注他的小心思。

    张管家见贼人已经退去,便将看守结契树的人吗调去前厅照料伤员了, 此时栽种结契树的花园中空空荡荡, 寂寥得只有微风吹拂枝桠, 簌簌有声。

    崔棠听着那风声,心如擂鼓, 如果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 一定能听见那里面地动山摇一般的声音。

    他在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还是忍受不住那个甜美的诱惑, 他小心地咬破自己的指尖, 看着殷红血液汩汩滴落在酒盅中, 和穆念白的鲜血混在一起, 不分彼此。

    他在心中自欺欺人一样安慰自己, 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暮年白的事, 他只是和天下所有男子一样, 想为自己倾慕的女子生一个孩子罢了。

    他原本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 但不知为何,指尖这小小的伤口却让他感受到一阵阵滚烫,灼热的刺痛, 疼痛让他小巧精致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几乎让他无法忍受。

    他忍受着漫长又尖锐的疼痛,满怀期待地看着暮年白那株高大挺拔的结契树, 盼着这一次,她们二人能结出一颗饱满诱人的果实来。

    因为主人身中剧毒,昏迷不醒的缘故,这株亭亭如松柏的结契树也蒙上了一层不详的灰败颜色,苍翠的枝叶变得灰白黯淡,不复往日的光彩。

    崔棠满心期待地等了半天,结契树终于在夜风温柔的吹拂下,大发慈悲地抖了抖枝干,结出一颗果子。

    崔棠踮起脚尖,将那粒干瘪枯黄的小果子摘下来,放到掌心中,细细地观察着。

    他心中酸痛难忍,为什么他和穆念白的结契果总是这样干瘪、瘦小、暗沉、苦涩?是他用心不诚,还是穆念白对他并没有多少情谊?

    他猛地摇了摇头,在心中断然否定——不,绝无那种可能。

    半年来与穆念白相处的点点滴滴春日的泉水一般流淌在他的心间,浸润温暖着他惶恐不安的心灵。

    他想,三小姐待他那样好——救他性命,送他华美昂贵的衣裳首饰,让他和崔棣有了容身之所,还不记成本,为他调养身体,延请名师教崔棣读书。寻常女子待自己明媒正娶的夫郎都未必会有这样用心,而他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外室罢了。

    穆念白已经是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她待自己,怎么会没有情谊?

    崔棠张嘴,咬开那颗结契果,浓郁的苦涩味道蔓延在舌尖,他紧紧捂着嘴,表情扭曲地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弯腰一阵干呕。

    太苦了,苦过他在遇见穆念白之前,那十余年苦苦求生的日子。

    他怔怔看着地上那一汪青色的汁水,摸着自己被苦得发麻的喉间,心中惴惴不安——他这算吃了,还是没吃?这种情况,能不能怀上穆念白的孩子呢?

    他犹豫再三,下定决心,撩起衣袍,缓缓在结契树下端正地跪好。他双掌合十,对着结契树虔诚许愿。

    ——漫天神明在上,请让穆念白施舍些许情谊给他。

    ——若暮年白真的对他有情,他愿意,替暮年白承受所用痛苦和折磨。

    他许下这样的愿望后,郑重的将额头贴在坚实冰冷的青石地砖上,最后一次在心中恳求,请让穆念白对他,有片刻的喜欢吧。

    在配药的陈若萱已经有些等不及了,百忙之中还吩咐一个小丫头来寻崔棠。崔棠恍然回神,明白自己已经耽搁太久了,他心中愧疚难当,急忙小心地捧着剩下的那颗结契果,一路脚不沾地,小跑回了前厅。

    崔棠重重喘着粗气,双手捧着结契果奉到陈若萱身前,紧张地问:“陈大夫,只结了这么小一个,能用吗?”

    今日这种的情形陈若萱也未曾在古籍医书上读过,女子在重伤昏迷的情况下该结出什么样的结契果她也是两眼一抹黑,她只是见过这样一张药方,将结契果入药,能大补气血。

    如今这样的境况,陈若萱也只能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将那粒结契果丢尽陶罐中和各种药材一块熬煮了。

    崔棠站在一边,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为着灶台团团转,他不受控制一样,一遍遍闻着陈若萱:“陈大夫,这药什么时候能好。”

    他脸色苍白如纸,冒了一头虚汗,漂亮的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嘴唇毫无血色,青乌一片。

    陈若萱盯着他灰败的脸色看了一会,突然捉住他的手腕摸了起来,陈若萱大惊失色地喊起来:“你怎么也中毒了?!”

    “快快快!去把床头上那半碗药喝了!”

    崔棠脚步虚浮地飘到床边,几乎是跌坐在床边,他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喘着粗气将穆念白剩下的半碗药喝了。

    陈若萱捧着新的药汤过来,一碗喂给穆念白,一碗喂给崔棠,她猜测着他中毒的原因。

    “你口中是不是有伤口,在为她吸出毒血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伤口上,让那些毒素顺着伤口流进你的血液里去了?”

    崔棠无力地摇了摇头,难以忍受的痛苦正摧残着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再也撑不住,缓缓地垂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贴着穆念白的脸颊,小心又轻柔地蹭了蹭。

    他虚弱得只剩气声,却仍然挣扎着,执拗的在穆念白耳边,发出一声又一声,哀求一样的呼喊。

    “三小姐,求您醒一醒求您”

    “不要把我抛在这”

    陈若萱又多了一个病人,正急得手足无措的时候,却忽然听见穆念白竟在崔棠阵阵的哀求声里,拧紧了长眉,喘息着发出一声呻吟。

    她急忙上前,握住两指扣在她的手腕上。陈若萱忽然惊奇地发现,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穆念白的身体竟然有了惊人的好转,她体内的毒素,竟仿佛是被谁尽数吸走了一般,原本灰败的脸色也在tຊ用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血色。

    陈若萱心中惊疑不定,结契果入药,效果这样好吗?

    可是一旁的崔棠中毒比穆念白要浅,还吃了同样的药,怎么他的面色,却越来越苍白失血,甚至短短几息之内,就变成了一副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呢?

    她不由得想起了在古籍中见到的,那些神话故事一样的事迹——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位男子深深爱着自己的妻主,他在结契树下日日向神明祈愿,愿意为妻主承担一生中所有的疾病与痛苦。他用情至深,以至感动上苍,应允了他的请求,在他吃下结契果后,能通过结契果的连结,为妻主承担痛苦。

    似乎民间也有这样的传闻,两情相悦、伉俪情深的妻夫之间,总有些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应,也许正是结契果的作用。

    可是崔棠不是没吃结契果吗?

    陈若萱心中疑问重重,可情况危急,她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专心地为二人诊治。

    穆念白到底是年轻力壮,身强体健,体内余毒一清,补血的汤药下肚,她不过昏睡了小半日就清醒过来了。她吊着一边胳膊,斜倚着床头软枕,一边拿棉布沾上蜂蜜水擦在崔棠干裂的嘴唇上,一边眉头紧锁,听宋好文的禀报。

    宋好文没比她好到哪去,也吊着一只胳膊,上身缠满了渗血的绑带,她刚换了药,嫌麻烦干脆上衣都不穿,露着半个肩膀,岔开双腿坐在床边,沉声回答穆念白的问题。

    “那支箭矢已经找到了,那样形制的箭矢必须用军中的强弩才能发出,这一回的事,一定有军队参与其中,并且串通了城中大小的官员,否则那样大的动静,不会只有赵方和一人听见。赵方和说,她夤夜被喊杀声惊喜,挨家挨户去叫同僚时,往日多么警觉胆小的人,昨夜竟都睡得死猪一样!”

    穆念白早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她叹了一口气,试了试崔棠额上的温度,只是平静地问:“赵方和呢?府中怎么样了?”

    宋好文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道:“赵方和回官衙去了,昨夜那样的人祸,城中百姓伤亡不少,她要回去统计伤亡的人数,发放抚恤。”

    穆念白微微颔首,夸了一句:“她是个能经事的,以后可以将事情交给她一部分,多历练也是好的。”

    宋好文继续叹着气说:“府中人手折损太多,剩下的人也都受了伤,张管家和嘉禾一个老一个幼,熬了一宿都有些坚持不住了,好在赵方和将自己的一个幕僚留下了,虽是个白身,人也古怪,但是处理起杂物来,倒是井井有条。”

    赵方和的人穆念白还是能有十分的放心的,她沉声道:“她为我办事,总不能亏待了她,包封银子送去吧,她家里有什么缺的,也给她安排上。”

    宋好文应下,又有些沉不住气,着急地问道:“念白,你看这次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念白搓着被角,低头沉吟。

    “她们控制不了黑甲军,所以才要大费周章,把黑甲军调离扬州城。扬州城中,哪怕是谢芝,也最多和我一样,能出动官兵为自己做事罢了,可是那样的强弩,却不是官兵能有的。”

    宋浩文沉默了片刻,有些惊愕:“所以动手的人,是”

    穆念白颔首:“我记得靖王作为开府的亲王,是能有一只三百人的卫队的,而慕容家南下扬州时,为了沿途的安全,带了一支百余人的卫队,各个虎背熊腰,力大如牛。”

    宋好文愈加不解:“可咱们和靖王无冤无仇的,没道理因为曾经咱们不支持她就对咱们下死手吧?”

    穆念白抿着嘴唇思考片刻,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靖王几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对她的仇视,远远超过了对一个商贾的忌惮。

    她这样急切的要杀死自己,就仿佛两人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一般。可穆念白只是一个远在扬州的小小商贾,而靖王却大权在握,几乎是内定的下一任的皇帝。

    如今的情形,谁能让靖王这样忌惮,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只能是另一个皇位的继承人。

    穆念白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宋好文:“关于我的母亲是谁,我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崔棠刚从痛苦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眼前还一片混沌时,就听见穆念白平淡的声音。

    “不过,这一切,都得我们跑一趟燕京,才能得到证实。”

    第35章 三小姐的心软 “三小姐,您骗奴!”……

    崔棠立马就清醒了。

    他是疼也顾不上了, 难受也顾不上上了,一张小脸惨白,颤巍巍撑着床榻坐了取来, 珍珠一样的泪珠几乎在一瞬间就从他殷红的眼眶中掉了下来。

    他抓着穆念白的手不肯放开, 声音虚弱又嘶哑。

    “三小姐刚醒,就要准备离开了吗?”

    穆念白心中五味杂陈,刚刚历经生死劫难, 她当然也想享受几天安稳宁静的日子, 和崔棠温存缠绵几日。

    何况昨天夜中她虽然昏迷不醒, 但也隐隐能听到崔棠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 声嘶力竭也不曾放弃过。

    今日醒来, 又看见崔棠俏脸灰败,因为痛楚将自己蜷曲成小小的一团, 猫儿一样缩在自己身边。

    她那颗被鲜血浸泡得坚硬冰冷的心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变得酸涩又柔软。

    穆念白微微叹了口气, 放软了语气, 温声哄他。

    “若还有别的办法, 我也不愿意离开扬州, 北上燕京的。”

    扬州是她的大本营, 她的根基都在扬州, 人手、物资,乃至于一些见不得人的违禁的武器,都被她妥善地安排在扬州的每一个角落中。

    城中那些贪婪的鬣狗, 每时每刻都在觊觎着这些丰厚的宝藏,日日盼着她客死异乡,好一拥而上, 将金光闪闪的宝藏洗劫一空。

    只有她坐镇扬州,那些鬣狗心中才能有几分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但她必须亲自走一趟燕京,否则她不敢想象恼羞成怒的靖王还会用出什么样的手段来摧残扬州城内无辜的百姓。

    崔棠心中也明白自己决然改变不了穆念白的决定,他只是低低地垂着眼睛,失落地垂着头。

    他委屈极了,小声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是昨夜才闹了匪患,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劫道杀人的强盗,三小姐刚受了伤,难道还要外出冒险吗?”

    穆念白活动着手腕,针扎一样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她低下头,看着崔棠干枯毛躁的发顶,有些心疼。

    她只好说着违心的话安慰崔棠:“如今国朝安定,路上的匪患都已经被剿灭了,燕京也有重兵把守,我行商一向老实本分,不会有事的。”

    她捏着崔棠的耳垂,温声笑道:“我也不是立刻就要走的,好得陪着你,把伤养好了再走也不迟。”

    崔棠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拉着穆念白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小姐既答应了奴,就不许反悔了!”

    穆念白自然说到做到,接下来的许多天都留在府中陪着崔棠养病。天气渐冷,晨起时能看见窗外的树梢上已经披上薄薄一层霜华。

    穆念白起身时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却是下意识地看向睡在里面的崔棠,怕他体虚畏寒,又给他披上一层绒毯。

    崔棠察觉到她温柔的动作,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醒来。空气虽然寒凉凛冽,但他浑身都是暖融融的,他皱了皱鼻尖,捂着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脸颊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穆念白。

    穆念白却只觉得他可爱,用温水冲了杯蜂蜜水让崔棠就着自己的手喝下。

    熹微的晨光穿透窗棂,均匀地落在崔棠雪白的面颊上,像落上去一层细腻闪烁的金粉。清澈的日光将崔棠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纤毫毕现。

    穆念白就静静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一只小巧漂亮的小黄莺,正乖巧的被自己拢在掌心里,低着头喝水。

    穆念白轻声笑了起来,崔棠还以为是自己喝水时闹出了什么笑话,急急忙忙的抬起头来,白面羞红,有些嗔恼地看着穆念白,轻轻拍了她一下:“三小姐,您笑什么?”

    穆念白给他擦了擦嘴角,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含笑看着他漂亮诱人的眼睛。

    她慢慢地说:“我在想,若是每天起身时都能在枕边看见一只这样漂亮的小黄莺,就是抛弃家业,和你归隐山林,做一对寻常妻夫,也是极好的。”

    崔棠勾住她tຊ的尾指,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他心中自然也有这样愿望。

    这些天他几乎夜夜都与穆念白睡在一处,却并不似之前春色旖旎,情难自已,如今二人相互环抱着,只是静静看着对方眸光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就会觉得十分餍足。

    崔棠很喜欢像小动物一样用脑袋在穆念白胸前拱来拱去,穆念白也很宠他,由着他胡闹,只在他实在过分时,捏一捏他的脸颊。

    崔棠揉着有些红肿的脸颊,笑得却十分得意,他觉得天底下最恩爱的妻夫,也不过如此了吧。

    陈若萱照常来为他把了脉,开了药,崔棠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紧锁双眉,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陈大夫,我好了吗?”

    陈若萱心中倒是十分惊奇,崔棠身上的毒,发作得快,纾解得也快,已经超出她的认知了,她只能将这种结果笼统的归功于用结契果入药。

    穆念白一看崔棠亮晶晶的眼眸就知道这小黄莺正偷偷在心里想什么——这小东西看来是食髓知味,想要白日宣淫了。

    穆念白轻轻笑着,捏着崔棠的后颈,提溜着他把他撵到里面去,用绒毯将他紧紧裹了起来,她屈指,弹了崔棠一个脑瓜崩。

    “大半天的,胡思乱想什么?老实吃药歇着。”

    崔棠却紧紧粘在她的胳膊上,不停用脸颊蹭着她的手背,黏黏糊糊地央求她:“三小姐,陈大夫都说了,奴已经大好了,承受得住了。”

    穆念白仍旧冷漠地拒绝了他:“青天白日的,这么不知羞。”

    她见崔棠虽然被被子裹着,但仍然不老实地扭来扭去,他挣扎将精致的脸颊探出来,侧过脸颊,伸出樱花一样粉嫩的舌尖,舔舐着穆念白粗糙的掌心,他挑起眼尾,缠绵的眼神像一双钩子,要将铁石心肠的穆念白勾到自己身边去。

    穆念白有些无奈,索性抽出自己的腰带将他捆了起来,伸手蒙住他的双眼,耐着性子,凑在他的耳畔,温声哄他。

    “好了好了,等你身子再养好些,你想做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崔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开穆念白,乖巧听话的在一边等着陈若萱为穆念白看诊。

    陈若萱又将穆念白从里到外检查了一遍,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长舒一口气,整理针具正欲离开时,穆念白忽然叫住她。

    穆念白特意避开崔棠,将陈若萱叫到外间,捏着眉心问:“陈大夫,我想请你为我配一种药。”

    陈若萱见她面色凝重,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计,洗耳恭听。

    穆念白继续道:“我需要一种能在生死垂危的时候吊住性命的药,最好还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精神力气的。”

    陈若萱飞快的检索一遍自己见过的药方,脸上露出几分难色。

    “这样的药方有是有只是不仅所耗甚多,对身体的损害也是极大,即使一时能回复强健,恐怕也会折损寿元。”

    穆念白并不在意这些:“你先帮我配着,我未必就用得到,只是带上以防万一罢了。”

    见陈若萱点头应下,她继续摆脱她:“我离开扬州之后,崔棠的身体还得摆脱你多费心。”

    她这一去,生死未卜,许多事她得早作打算。

    穆念白取出自己早早准备好的银票,放到桌上,推到陈若萱身前。陈若萱粗略一数,竟有上千两,远远超过了这些天的诊费。

    穆念白一把拦住陈若萱的推辞与客套。

    “宋好文和嘉禾已经将物资都收拾好了,估计这两日就要启程了,我一走,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麻烦,这些钱你先拿着,若是不够,尽管来府中支取。”

    陈若萱听出穆念白话中托孤的意味,心中五味陈杂,城中涌动的暗流她看得清清楚楚,她自认自己只是有些医术,在扬州城的波谲云诡中保全自身尚且艰难,遑论再替穆念白宋好文二人看顾崔棠与秦可心。

    但是

    陈若萱咬了咬牙,穆念白是唯一一个不在意她的年龄,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她的,也是唯一一个在城内打乱,盗匪横行时愿意挺身而出,护佑平民百姓的。

    遇见这样的知音,就是舍命相筹也不为过。

    于是陈若萱颔首,向穆念白郑重许诺:“三小姐放心,三小姐的仁心我都看在眼里,食人之禄,为人分忧,三小姐待我以诚,我也愿意以诚相报。”

    “三小姐要的药,我这两日就去配出来。”

    穆念白解决了一桩心事,亲自将陈若萱送出府去,回屋时却发现崔棠正倚着门框,痴痴地望着自己。

    他不知道立在这里候了多久,但穆念白能看见,他脸颊上两行清亮的泪水早已经干涸多时了。

    穆念白的心忽然揪紧了,刚才的话,他听见了多少?

    她伸出手,一把将他捞进怀里,带到床上,沉默了许久的崔棠却忽然爆发出来。

    他满腔委屈,眼睛哭得核桃一样肿,发狠一样撕咬着穆念白颈间的皮肉。

    “三小姐,您骗奴!”

    “您不是说去燕京会一路平安的吗?您不是说这些天都会陪着奴的吗?”

    “您不是说您一诺千金,从来不会食言的吗?”

    “为什么偏偏对奴说话不算数呢?”

    穆念白垂眸看着他婆娑的泪眼,却只能用沉默回应他。

    良久之后,她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崔棠就从中读懂了她的回答,他哭得哽咽,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一件一件的,将自己身上柔软顺滑的丝绸衣料都解下来扔到一边。

    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一身胜雪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叫人目眩神迷。

    他像条滑溜溜的蛇一样缠在穆念白身上,搂住她的脖子,向她渴求着更多的缠绵与温存。

    潮湿细腻的皮肤紧紧贴在她的身上,隔着一层纤薄的丝绸,穆念白也能感受到崔棠身上的滚烫与颤抖。

    崔棠趴在她的耳边,轻软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她酸涩的心头。

    “三小姐,不要走,好不好?”

    “离奴再近一些,好不好?”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她小心将崔棠平放在榻上,将身上衣袍甩到一边。

    既然注定要离别,那在离开之前,且纵他沉沦吧。

    第36章 三小姐的决心 “若是我一去不回”……

    一夜缠绵之后, 穆念白跟崔棠说了实话。

    “我这次去燕京,也许三五个月就能回来,也许一年半载才能回来, 也许”

    她深吸一口, 缓缓吐出,捧着崔棠的脸颊,郑重地看着他的燕京:“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

    崔棠当即红了燕京, 伸手想要捂住穆念白百无禁忌的嘴, 穆念白却捉住他的手腕, 轻轻在他掌心亲吻,用手指覆盖住他温软的嘴唇, 拦下他惶恐不安的话。

    她从一旁的斗柜里翻出一支上了锁的檀木匣子来, 将钥匙放到崔棠掌心,握着他的手, 教他打开这只结构复杂的匣子。

    熠熠的金光在日光之下闪烁着, 崔棠眼前只余下一片灿灿的金黄。

    他惊诧地看向匣中, 只见手指粗细的金条, 一根根的垒在一起, 将这只塞得满满当当, 一点缝隙都不剩。

    穆念白将一匣子的金条递到崔棠手上, 沉甸甸的, 他得用两手托着才不至于让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跌倒地上去。

    穆念白见他拿稳了,继续道:“这一次山匪夜袭,府中人手折损大半”

    “前两天北边又传来消息, 原本应该送到叶将军府上的两车东西,在路上被强盗劫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为着稳妥着想, 府里余下的人,包括嘉禾张管家和权左权右我都得带着走,留不下多少能当事的人照顾你。你拿着这盒金条,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尽管拿出来用就是,不必为我俭省。”

    匣子里的金条沉得像一座山,崔棠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金子,他被亮闪闪的金光晃得目眩神迷。

    他甚至连这些金条值多少钱都数不出来,他在懵懂之际,又听见穆念白沉声叮嘱他:“我这块腰牌你也拿着,遇见危险,只管举着这块腰牌到穆家的铺子里求助,她们会护你周全的。”

    穆念白为他打点得这般周全,崔棠心中感动欲哭。

    可若是有得选,他宁愿不要这些金银财宝,只希望穆念白能长长久久的留在他的身边。

    他眼角落下来的潮湿濡湿了穆念白胸口的里衣,穆念白沉默片刻,揉去崔棠眼角的泪水,面上神情犹豫不决。

    片刻后,她仿佛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崔棠,不要哭了,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崔棠虽然tຊ仍然哭得抽抽噎噎,但闻言还是乖巧地抬起了头,眨着一双水雾朦胧的杏眼,满眼虔诚地仰望着穆念白。

    穆念白轻轻碰触他的眼睫,心中固然十分不忍,仍是咬着牙下定决心道:“我若是我一去不回,你不必徒劳地守着我,你未曾吃下结契果,不能被我耽误了,若是遇见比我更值得托付终身的女子,你你”

    这句话她说得十分艰难:“你只管带着我给的嫁妆,嫁了就是。”

    崔棠却不想听这些不吉利的话,他坚决地捂着耳朵,不停地摇着头。

    他搂着穆念白劲瘦有力的腰杆,用湿漉漉的脸颊蹭着她温热的胸口,趴在她的身上小声道:“三小姐的东西奴都不会动的,奴会留在扬州,替三小姐看好家,等着三小姐回来和奴团圆的。”

    他微微用力,戳着穆念白心口,埋怨一样小声嘟囔着:“这儿是三小姐的家,三小姐不许留奴一个在家独守空房,您一定得平安回来才行。”

    穆念白非常喜欢他这个说话,她这个“家”里,多了这样一只漂亮可爱的小鸟,终于不似以前那样冷冷清清,寂寥萧索了,这样的家,她就是死,也得死在家中才行啊。

    于是她屈指和崔棠拉钩约定,笑着答应了他:“好,我一定回家,来和你团聚。”

    崔棠这才心满意足,最后一次抱住穆念白,最后一次,虔诚又小心翼翼地亲吻穆念白的脸颊。

    穆念白低声有一笑,反身将他摁在榻上,反客为主,将他亲得脸颊绯红,呼吸不能才肯作罢。

    穆念白看着崔棠水光潋滟的眼眸,像是在发誓一般,沉声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三日后,穆念白与宋好文打点好府中上下,带上张管家与嘉禾,以北上行商之名,踏上了前往燕京的旅程。

    府中剩下为数不多的琐事穆念白都已经托付给了赵方和荐来的那一位叫翟兆的幕僚。

    她在心底敬仰穆念白的为人,愿意在如今的危机关头接过照料穆府的差事。穆念白自然也愿意用厚金筹她,以求她办事忠心,保护好崔棠和秦可心。

    穆念白早已经观察多日,深觉这翟兆办事十分妥当,只是独来独往惯了,从不愿和旁人多言。

    府中许多年纪正轻,耐不住寂寞的小郎君闲来无事去撩拨她,都被她疾言厉色地骂了回来。

    偶尔崔棠和秦可心听了穆念白和宋好文的吩咐,去安排她做事时,她也是不假辞色,一句话都不和二人多说,只管埋头做事。

    留这样一位古板孤僻却勤恳能干的管家打理穆府,穆念白和宋好文都十分放心。

    只是苦了崔棠和秦可心,穆念白和宋好文差不多将府中所有人都带走了,家里偏偏还多了个锯嘴的闷葫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们也不愿意出门,去听谢家、慕容家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崔棠只好带着妹妹崔棣,和秦可心一块开始了无所事事的怨夫生活。

    两人恨不得把家安在花园里,每天只管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桌上摆一盘一天也下不完的棋局,一起托着腮,静静盯着那两颗结契树看。

    为了方便照顾,宋好文在临行前也将自己的结契树移植到了穆家的花园里。

    如今这两颗结契树一株如松柏,一株如修竹,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也是崔棠秦可心二人,唯一得到心上人消息的途径。

    晚风渐凉,将枝桠叶片吹得簌簌有声。

    崔棠放下手中诗集,望着头上高大苍翠的结契树,怔怔出神。

    片刻后,他长长叹口气,有些悲春伤秋道:“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如今才算是体会到诗中的意味呢。”

    秦可心在一边,掰着指头数了起来:“一旬两旬三旬她们都走了一个半月了,怎么一封书信都未曾送回来?”

    崔棠猜测着:“也许路上奔波,不便传递信件吧。”

    秦可心有些不高兴,瘪着嘴抱着胸口,恨恨道:“以前宋好文出们再远,路上再累、再危险都不会忘了给我传信的,一定是跟着三小姐出门,学坏了!”

    崔棠已经发现了,秦可心只要说话,三五句内就要拐到宋好文身上去,他忍不住笑道:“真该叫宋好文回来瞧瞧你这张嘴是怎么编排她的。”

    秦可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小声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她了,以前只要她出门,我都要用出百般的手段,缠着她,腻着她,求她把我带在身边的。”

    “她总是耐不住我的纠缠,大部分时候都愿意带着我出去,可这一回,不管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松口。”

    秦可心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我离不开她呀从十六那年跟了她起,我就是为了她活着的”

    “她说她可能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我都不敢想我该怎么办”

    崔棠垂眸不语,心中不忍,她们何止是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按穆念白的说法,她们甚至有可能回不来。

    崔棠转而握住秦可心的手,温声安慰他:“咱们两个在一块,相互帮扶着,不比她们在时差呀。”

    “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学戏吗,如今正好没人来打搅咱们,正好我教你唱戏。”

    秦可心的情绪这才回转些许,勉强露出个笑脸,崔棠便指着一旁的结契树,继续劝慰他。

    “况且你看她们的结契树,仍然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样子,可见她们如今,正是一路平安呢。”

    秦可心皱着眉头,仔细观察了片刻,揪心道:“可是你瞧,这地上落了一地的叶子,这树干上,都变得光秃秃了的。”

    崔棠如何看不出来这些,他笑得勉强,只能自己骗自己道:“吉人自有天相,她们一定会平安无恙的。”

    崔棠想起昨日为了解闷,让崔棣念给他听的话本子。

    “我昨天在书里看的,说是男子用血液喂养结契树,对女子也有益处呢。”

    秦可心若有所思:“须得是吃过结契果的男子,血液才能有这样的功效吧。”

    崔棠却已经拔下头上金钗,刺破指尖,殷红血珠连成线,滴落在穆念白的结契树上,眨眼间就被结契树的枝干吞没了,秦可心一时拦不住他,抓着他的手腕心疼地吹了吹。

    “书里的故事,不知道有没有用,你怎么先把手扎破了?不疼吗?”

    崔棠笑着摇了摇头:“万一有用呢?”

    秦可心思索了一会,也下定决心,摘下发簪,闭着眼睛,用力在指尖一戳,血珠霎时冒了出来,秦可心疼得呲着牙,小声吸了口冷气。

    秦可心捏着指尖,很是敬佩地看着崔棠:“这样痛,你不怕吗?”

    崔棠仍是笑着摇了摇头,抬头望着那株高大的结契树,虔诚许愿:“希望咱们的血,能够帮到她们吧。”

    只可惜事与愿违,这一夜下起了淋漓的大雨,冷白的闪电一下一下落下来,凌厉的光影劈在窗棂上,搅得秦可心惶恐不安,难以入眠。

    潺潺雨水包裹着他,冷风也从门缝里钻进来,凶狠地拍打着他纤瘦的身躯。

    不知道为什么,秦可心总是心悸不已,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一声惊雷轰然落下,秦可心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他简单披上外衣,连伞都忘了撑,冒着阴冷刺骨的夜雨,光着脚,在瓢泼大雨中飞奔向花园。

    结契树前已经跪了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电光闪烁,秦可心认出那是崔棠的背影。

    崔棠浑身都被冷雨浸透了,他紧紧揪着身上单薄的中衣,指节因为用力,变得发白扭曲。他不敢置信,愣愣看着眼前的结契树。

    秦可心扑通一声,跪倒在雨水中。

    崔棠回过身,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张了张嘴,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绝望地看着秦可心。

    在他身后,是两株仿佛被雷电击中,被从中截断,断成两截的结契树。

    第37章 三小姐的机遇 “我就是穆念白。”……

    夜色漆黑如墨, 沉甸甸的浓云压在头顶,将本就稀疏寥落的星光捂得严丝合缝,不肯漏一点光亮出来。

    豆大的冷雨瓢泼淋漓, 在幽深的山洞入口处, 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帘幕,将不远处嘈杂的脚步声与鼎沸的人声都挡在山洞之外。

    山洞里昏暗潮湿,时不时还有多足的爬虫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从粘稠阴冷的巢穴中爬出来, 细细簌簌地爬到人的身上去, 脚上尖锐的勾刺掠过皮肤,霎时激起大片红肿。

    穆念白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tຊ过来, 她挣扎着起身, 侧身倚在长满青苔的山壁上,咬牙, 狠了很心, 将深深没进自己肩头腰腹的那两支箭矢一下拔了出来。

    殷红血花喷溅而出, 溅了她满脸。

    穆念白倒吸一口冷气, 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金创药粉, 洒到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 穆念白长眉紧锁, 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竟是险些因为疼痛与失血再一次昏迷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喘息许久方才有了片刻的缓解,她掀起衣袍, 从衣摆下撕下长条状的一块衣料,胡乱地缠在肩头,勉强止住了血。

    身侧却想起嘶嘶的吐信声, 穆念白撑起一口气,勉强起身,半跪在地上的水洼中,低头看向黑暗之中昏迷不醒的宋好文。

    宋好文双目紧闭,气息微弱,面容失血苍白,嘴唇乌青一片。肩背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的往外淌着血,左腹的衣袍已经被血水浸透了,暗红的血浆顺着她的躯干流到身下的积水中,将一汪绿水染得鲜红。

    一只手腕粗细的翠绿大蛇嗅到血味,顺着山壁攀援,从空中探出三角形的脑袋,于夜色中露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正对着宋好文的脆弱的脖颈,吐出血红的舌头。

    仿佛是来自黄泉的使者,早早盯上了宋好文,只居高临下的,静静地等着她断气。

    穆念白屏住呼吸,微微抬起刀身,用手将其上一层粘稠的血浆抹去,缓缓靠近那只冷血的畜生。

    凛凛刀光一闪而过,那条翠蛇还未来得及量出尖利腥臭的獠牙,就被穆念白从七寸处,干净利落地斩做两段。

    它沉重的身躯砸在地上,狭小的山洞之内都为之一阵。

    穆念白拍去宋好文身上攒聚的爬虫,扶着她将她放到山洞之中略微平整干燥的地方。

    她捡了几根能用的枯枝,打着火石,在山洞深处点上一簇篝火。她低头,凝眸检查着宋好文身上的伤口,用烧得通红滚烫的刀尖将她身上溃烂脓肿的皮肉尽数割去,用疮药止住血,同样撕下衣料,紧紧缠在伤口之上。

    她用力掐着穆念白的虎口,搓捻着她冰冷的掌心,希望能让她醒过来。

    宋好文始终就紧闭双眸,一动不动。

    穆念白双指并拢摸向宋好文颈间,她面色骤然一沉。

    穆念白抿了抿嘴唇,将手探进胸口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红褐色的药丸。

    这是陈若萱按她的吩咐特意配出来的药,瓷瓶粒原本有两粒,在宋好文重伤昏迷后,为了在失血受伤的状态下,能背着宋好文脱险她已经吃了一粒。

    陈若萱配的这药当真神奇,穆念白估计着自己身上的几处伤口,放在以往,死也已经死了三四回了。现在却仍然精神矍铄,只是疼痛虚弱得厉害。

    穆念白抬起宋好文上半身,将那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一抬她的下巴将药丸推进她的腹中。

    看着宋好文苍白的脸色渐渐浮上一层血色,穆念白终于安心一些。她小心行至洞口,用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梭巡洞穴之外,连最轻微的风声都不能放过。

    这里是个深陷地底的溶洞,洞口处被匆匆的藤曼遮挡着,很是隐蔽。

    已近夤夜,不远处靖王的人马仍然在举着火把将深山中郁郁葱葱的树林照得亮如白昼,雨水冲刷着骑士们冰冷沉重的甲胄,山中地形崎岖,巨石嶙峋,羊肠小路蜿蜒难行,逼迫着这些在战场上以一当白的勇士们不得不下马,背负着被水浸湿的沉重盔甲在山中艰难前行,寻找穆念白和宋好文的藏身之处。

    穆念白冷笑着,低头摩挲着一块青铜的令牌,这是她从一具尸体上摸出来。若非这块令牌,她也不会知道靖王竟然会为了自己一个小小商贾,出动禁军。

    穆念白沉思起来,禁军负责守卫宫禁,只听陛下一人调配,今日却听了靖王诏令,一路追杀自己到了荒山野岭之中。

    这会是陛下的意思吗?

    穆念白屏息凝神,侧耳仔细听着风雨中的人声。

    一道沧桑的声音穿透雨声落进她的耳中:“都搜仔细些!”

    “靖王吩咐,这两个商人胆大包天,竟将军中物资卖给了敌军,与通敌叛国无异,是罪不可恕的要犯,只要抓住,无需禀报,格杀勿论!”

    山洞深处传来一阵压抑低沉的咳喘声,宋好文幽幽转醒,捂着肚腹,五官紧紧皱缩在一起,她用模糊的目光在黑暗之中找寻着穆念白的身形。

    她呻吟出声,断断续续地问:“穆念白?”

    穆念白急忙停下思绪,围到宋好文身边去。

    宋好文面色凄惨,虚弱地问:“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没想到死后,咱们俩也能在一块。”

    穆念白苦笑着:“虽还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

    若没有陈若萱的药吊住她们性命,她们早已经死于失血眩晕,丧身崇山峻岭中了。

    宋好文恍惚了好一会,终于回过神来,渐渐明白了现今的处境。

    穆念白将方才那只大蛇剥去毒腺,剥皮去骨,处理干净,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用匕首分作两份,将大的那份放到宋好文手中。

    “勉强吃点,恢复些体力。”

    宋好文回忆着这几天的经历,面色复杂。

    从出扬州城们后,一路上大小山匪水贼,她们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她们人手充足,兵强马壮,她和穆念白又十分武德充沛,谈笑间也就都收拾了。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众人都没放在心上。

    直到进入北直隶靖王管辖的地盘上,青天白日之下,众人竟在官道上遇了伏击。

    先是黑衣的死士埋伏在道路两旁的山丘上,倚仗地势高峻,用重弩将她们射得人仰马翻。

    后来又有劫道的悍匪,不仅兵强马壮,手中竟然还有火器。

    穆念白侥幸逃脱,便决心分兵前往燕京。

    嘉禾与张管家带着所剩不多的货物一分为二,继续北上,穆念白则和宋好文遁入山林,逃避追捕。

    这样一来是为强逼她们分散兵力精力,二来则是为了确认,这迢迢不断的暗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看见一向贪财如命的山匪强盗竟连看都不看嘉禾与张管家所带的货物财宝一眼,径直追着二人进了群山,穆念白便确定了,这些人,正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们不知在崇山峻岭中奔逃了多杰,也不知道已经杀退了多少刺客死士,只知道到了后来,靖王甚至不惜出动禁军兵马,只为捉住两个商人。

    宋好文剧烈咳嗽几声,她低声道:“我伤成这样,你不该带着我,也不该浪费那粒药的。”

    宋好文相信,没了自己这个累赘,凭借穆念白的能力,她一定能成功翻越山岭,成功进入燕京的。

    穆念白没等她说完就平静地打断她:“从你我二人相识起,就已经将性命交付给彼此了,我数不清你已经救了我多少次,我虽凉薄,但也不是那般忘恩负义的人。”

    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何况来时秦可心那样央求我,让我一定要把你平安带回去。”

    “我既答应了他,怎么能食言呢?”

    二人之间有些话本就不必多言,宋好文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听见外面嘈杂的喊打声,和穆念白一起分析起来。

    不到真相大白时,穆念白并不敢将自己荒谬的猜想和盘托出,她只是凝眸望着远处的禁军,轻声说:“靖王只敢以捉拿要犯为名命禁军捉拿咱们,且这支禁军不过百余人,她们找了这样久徒劳无功,来援的却并非禁军,而是靖王府中的卫队。”

    “也许陛下并不知道这些禁军今夜的举动,这只是靖王暗中的动作。”

    串联禁军这能不能作为日后扳倒靖王的罪证之一呢?

    宋好文却有些发愁,用木棍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圈:“可是眼下,咱们该怎么逃出去呢?总不能在这藏一辈子吧?”

    穆念白神色微动,却不似宋好文这般诅丧。

    京郊之外,靖王如此明火执仗,大动干戈,凤君苏氏,难道还能不紧不慢地稳坐中宫,眼见靖王与慕容氏做大吗?

    穆念白平静道:“且在这歇一歇吧,这些禁军若是暗中行动,天亮时必然会撤走。”

    二人便倚着山壁,烤着篝火,将那一条蛇分食尽了,相互倚靠着,抱团取暖。

    大雨渐歇,天光细微时,禁军果然潮水一样从山中退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靖王府养的私兵,领着猎犬,tຊ进山搜查。

    脚步声掠过山洞门口的草叶,穆念白捂住口鼻,大气都不敢出。

    二人正要往深处挪时,却忽然听见山洞之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厮杀声。

    穆念白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个静王府的私兵,瞪圆了浑浊的双眼,死不瞑目一般,仰躺着,胸腹上插着一把长刀,喷着血,跌进了洞穴之中。

    顺着这具尸体向上看去,便看见一个铁甲覆面,眸露精光,高大挺拔的年轻将军。

    她的身后,是二十余名身服皮甲,下手干净利落的年轻兵士。她们冲杀进靖王府私兵之中,只几个来回,就砍瓜切菜一样,将她们劈倒一片。

    二人目光交错,对方显然被穆念白锐利的目光震慑住,一时竟有些失神。

    正在沉默之际,穆念白先声夺人。

    “将军是听从凤君之命来此寻人的吧?”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年轻的将军一愣,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人的?”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的?”

    最后问:“你就是穆念白?”

    穆念白攀着藤曼从丁洞穴中爬出来,挥刀舞出刀花将扑过来的王府私兵砍倒,敌身将宋好文拉了出来,不卑不吭地看向那位年轻的将军。

    “我就是穆念白。”

    “也是你们要找的三皇女。”

    青年将军愈发震惊:“你怎么知道?!”

    穆念白微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和将军长叙不迟。”

    对面将军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看着浑身是血的宋好文,有些为难。

    “我接到的命令,只有护送您进京,一路上艰难险阻,这位娘子身受重伤,跟着我们,恐怕不妥。”

    凤君虽然需要穆念白进京和靖王打擂台,但是穆念白原本的心腹,凤君是一个都不想要的。

    宋好文早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像被雷劈了一样,瞠目结舌地看着穆念白。

    穆念白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看着那个年轻将军,语气决绝。

    “将军若不愿意带上她,那我只好留在这里陪她了。”

    第38章 三小姐的生母 她这个亲妈,好像真不是……

    年轻的小将军看起来有些为难, 手在刀柄上摸来摸去,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看出穆念白并非池中之物,她不愿意得罪她, 又不敢违背凤君苏氏的命令/

    小将军将话说得很卑微:“三皇女, 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您就别为难我了。”

    穆念白颔首,直接将踉踉跄跄难以站稳的宋好文抗在自己肩上, 她看着小将军, 不容置喙道:“我不为难你, 她跟着我,不用将军保护, 药品物资也不必将军为她费心, 将军只管将她带上就是了。”

    穆念白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而且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 即使孤身一人, 甚至即将寄人篱下, 穆念白也不愿意抛弃伙伴下属, 这让年轻的将军深受触动, 所以她沉吟片刻, 终于松口点头道:“既带上她, 药品物资自然就不劳三皇女破费。”

    她躬身指引穆念白:“三皇女, 这边来。”

    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山脚下,穆念白背着宋好文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颠簸许久,苍白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脚步也有些虚浮踉跄。

    在一旁披甲持剑护卫的小将军见状,先谨慎的环视四周,确认了没有靖王的伏兵之后才将兵器交到下属手中, 忙不迭地伸手从穆念白背上接过宋好文,与穆念白合力,将她抬进了马车中。

    这辆马车虽然看着简朴陈旧,内里却宽敞典雅,足够坐下四个身材魁梧的女子。

    穆念白一抹额头上的冷汗,借着这个机会问过这位小将军的姓名。

    “多谢将军,穆某惭愧,还未问过将军姓名。”

    小将军急忙拱手行礼,客气道:“微臣苏濂,是原太女府右卫率,太女遇刺微臣万死难辞其咎,幸得凤君宽恕,许臣将功折罪,来接三皇女回京。”

    穆念白了然,这是太女凤君一系的亲信,如今她待自己虽是谦逊恭谨,但身上一定背负着替凤君监视自己的重任。

    穆念白微微一笑,并不多问,只是在闲谈间旁敲侧击,暗中问出许多关键的消息来。

    苏濂年纪不大,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家中诗书传家,祖上出过许多两千石的高官显贵。她几位姐姐走的都是科举取士的路子,只有她脑子不大灵光,读了许多年都不见成效,好在身手还说得过去,权衡之下,才进来太女府当侍卫。

    穆念白在心中悄悄盘算着,苏濂看起来是个坦诚老实的,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她彻底为自己所用呢?

    宋好文听她们二人闲谈许久,呻吟一声,缓缓坐直了身子,苏濂的注意便从穆念白身上转到了她的身上。

    “这位姐姐和三皇女是什么关系,竟叫三皇女不顾一切也要带她一起入京。”

    苏濂虽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不过是一起喝酒吃肉的交情,还从未见过这种可以托付生死的挚友,一时眼中满是艳羡。

    穆念白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解释:“我和宋好文是多年的姐妹了,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宋好文身上虽然疼痛虚弱,但嘴皮子依然很利索,闻言捂着嘴咳嗽几声,闷闷笑了几声。

    “何止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二人的夫郎,也是生死之交了。”

    穆念白怅然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吗?

    她和宋好文都是一只脚迈进过鬼门关的人,重伤濒死之下,各自的结契树肯定是要损毁枯萎了的,那两只小东西估计要被吓得肝胆俱裂,抱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了吧?

    唉,也不知道崔棠如何了?他若是以为自己死了,一个人,带着不懂事的妹妹,能支撑下去吗?

    苏濂听了宋好文的话,眼中艳羡更甚,穆念白不仅有生死之交的挚友,竟然还有一位温柔可人的夫郎。

    她还以为三皇女久在乡野,又失母亡父,日子会过得十分悲惨凄苦呢。如今看来,自己那些臆想,竟全都是无稽之谈。

    苏濂在无人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穆念白敏锐地抓住了她片刻的失落,她心绪一转,忽然温声问:“苏将军年少有为,何故叹气呢?”

    苏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没来由的被穆念白吸引,愿意将尘封在心底的秘密都讲给穆念白听。

    她甚至觉得,与从来都是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的太女相比,眼前的穆念白更添一分活人的生动与温暖。

    路上时间还长,穆念白和宋好文又都是随和风趣的人,苏濂便忍不住,将自己憋了许久的心事全都和盘托出了。

    “我有一位心仪已久的男子,只是他家是簪缨世家,看不上我这个粗人,我央求母亲去为我提亲,母亲也只是一味让用功读书,说等我有了功名就去帮我提亲。可是我唉,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穆念白心意微转,与宋好文对视一眼,当即温声宽慰她:“苏将军虽不能考取功名,可是保家卫国,封夫荫女,也是和东华门前唱名一样威风光荣的事啊。苏将军武艺高强,熟读兵法,若是能跟随陛下到阵前杀敌,何苦赚不到叫小郎君另眼相待的功劳呢?”

    苏濂又叹了一口气,上阵杀敌,她当然也想。

    可是前太女师从鸿儒,熟读诗书,精于政务,拳脚上却是稀松平常,以往沈王出征时,她一向是留守后方,筹备粮饷。苏濂为前太女效力,也没有多少上阵杀敌的机会,只能在东宫了,安安稳稳的当个侍卫头子。

    也正因如此,太女才会错估了战场的险峻,被靖王逼迫,仓促之间奔赴北境,遇刺身死。

    不过苏濂眼珠子一转,看向穆念白。

    如今这位三皇女却是个武艺高强,杀伐果断的。

    她能不能给自己一个军功封侯的机会呢?

    穆念白将她眼中的火热尽收眼底,她在心中轻笑,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暗自思索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靖王在出动禁军仍然一无所获时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再绞尽脑汁刺杀穆念白,而是搜肠刮肚地洗清身上刺杀太女的嫌疑。

    进京路上倒是一路平安,进宫之前,穆念白先去京中的穆家总铺里找到了嘉禾和张管家。

    二人按计划分兵北上,一路甩开不少追兵,终于风尘仆仆的进了燕京。还没喘息两日,忽然得知自己服侍多年的主子竟是当今圣上失散在外的三皇女。

    二人乍一听说这个消息,只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都tຊ是一脸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样子。

    张管家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表达着自己的怀疑:“这怎么会呢?人人都知道你那生母从你出生就没露过面,乃是个丧尽天良的渣滓,当今陛下是开国的明主,怎么会是你的的生母呢?”

    苏濂和接自己进宫的人还在一边看着,穆念白只能一边捏着眉心,一边大声咳嗽着:“咳,张管家失言了。”

    可是穆念白心中亦是十分的好奇——她的母亲,如今的皇帝沈宜兴,到底是怎样的人?

    在民间的传说中,她是武曲星下凡,是百战百胜的战神皇帝;在已死的陈王口中,她是滥杀无辜,屠戮百姓,残忍暴虐的军阀。

    而穆念白更想知道的是,当时她抛弃父亲和自己,究竟是因为事出有因,迫不得已,还是因为她本就是一个生性凉薄,残忍无情的女人?

    凤君苏氏已经在宫中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传旨命她入宫觐见的内侍已经安静地侯在门边多时了。

    一切的一切,在今日之后,都将拥有答案。

    穆念白将同样震惊讶异的宋好文留下,叫她们三个一起大眼对小眼,面面相觑去。

    她则深吸一口气,对镜整理仪容,服下一碗沉痛凝神的药汁后,跟随内侍的车架,向宫中禁内而去。

    沈宜兴不喜奢华,也不愿意大兴土木,所以皇宫之中,仍然处处可见前朝遗迹。

    石山之上还留有兵戈相向的痕迹,只是看着那些焦黑的废墟,穆念白就可以想象出,当年沈宜兴是经历了怎样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才将御座收入囊中的。

    宫中的侍君们显然也得到了三皇女回京的消息,各自派出心腹的太监,暗中窥视。

    穆念白一路走来,已经感受到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不过都是宵小之辈,并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唯一一个让她留意的,是在养心殿前看见一个一身素色锦缎,纤腰盈盈,不堪一握的美人。

    他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正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养心殿前脱簪请罪。

    穆念白刚显露出几分好奇,护卫在她身侧的苏濂便鄙夷地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解释。

    “那就是慕容贵君,靖王的生父,那样轻浮浪荡,不知检点的男人,竟也能得到陛下的恩宠!”

    原来他就是那个狠辣果决,将沈宜兴后宅搅得十几年生不出一个女儿来的慕容氏。

    他正以手掩面,哀哀切切地哭起,痛斥家中姨母的罪过。

    他在一旁哭,穆念白在一旁等着皇帝召见,将他的哭诉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慕容氏一边哭一边啼,说都是家中姨母罪该万死,心中生出不该有的妄想。只想让靖王更进一步,竟瞒着靖王和自己,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错事来。这件事都是姨母一人所为,他和靖王都被蒙在鼓中浑然不知,他心中也是愤怒极了,今日特来大义灭亲,只希望陛下看在多年妻夫情分上,不要迁怒于靖王。

    穆念白听得无语至极。

    你是说刺杀太女,一路追杀自己,死咬不放,都是你那个老眼昏花,口齿不清的姨母做的,而你和靖王两个四肢健全,手眼通天的成年人竟浑然不知,是吗?

    这样粗陋的谎言,三岁稚童也能识破,他竟好意思跪在养心殿前哭诉。

    穆念白在日光下候了半晌,殿中终于转出一个传旨的内侍来。

    却没有来自己这边,而是先去安抚慕容氏。

    “慕容贵君,陛下说她自然是信任您的为人的,外面风吹日晒的,陛下心疼您,也知道您生的靖王一定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您先请回吧。”

    穆念白:?

    她缓缓回头,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慕容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美则美矣,却不见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在穆念白眼中,他连给崔棠提鞋都不配。

    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妖法,能把沈王迷惑得连丧女之痛都忘记了?

    穆念白深吸一口冷气,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这个亲妈,好像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传旨的内侍终于转向她,向她露齿一笑,微笑道:“三殿下,陛下等候您多时了。”

    穆念白转身进了殿内,撩起衣袍,叩首行礼。

    “孩儿穆念白,见过母亲。”

    她并不急于直视沈宜兴的容貌,只是在行礼之后,不卑不亢地直起腰杆,低垂眼眸,一言不发的等待沈宜兴的召唤。

    沈宜兴久居御座,征伐日久,早已经将二十多年前,秦淮河畔那个柔情似水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毕竟二人相逢时虽是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可到头来只落得人成个,今非昨,咽泪装欢的下场。

    这样的事,她宁愿忘了。

    可是当穆念白跪到她的面前,那些似水的流年,几乎在刹那间,就将这位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皇帝包围了起来。

    沈宜兴重重叹了一口气低声感叹。

    “你真像他。”

    “抬起头来。”

    第39章 三小姐的计划 “沈珀”

    穆念白这才缓缓抬头, 轻垂眼帘,正面迎上沈宜兴审视的目光。

    这是沈宜兴第一次这样仔细的观察自己这个流落民间的女儿。

    穆念白出生时她正远在千里之外厮杀征伐,浴血正酣, 加之她离开扬州前刚刚和穆白大吵了一架, 二人只间早没了初见时的浓情蜜意,四目相对,只剩冷冰冰的厌烦。

    所以当她听说穆白有孕, 心中未见有多欣喜, 而等到穆念白出生时, 她也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生命放在心上。

    在她心中,在战场上凌驾于百万人之上, 信手抛掷她人性命, 是比得到第三个女儿更值得高兴愉悦的事情。

    故而沈宜兴仍旧沉迷战阵杀伐之中,直到穆念白逐渐长大成人, 这事再也捂不住, 她才不得不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只是纵然时隔多年, 她仍然不愿意面对穆白的冷言冷语, 冷眼相待, 便只将认回穆念白的事按照常例交给正夫苏氏料理。苏氏的身子骨从生下大女儿后就不太康健, 侍君慕容氏漂亮明媚又聪颖伶俐, 这件事几经周折, 最后还是慕容氏亲赴扬州处理的。

    只是慕容氏在扬州耽搁月余,却不断有风言风语传进她的耳中。

    有人说穆念白并非是她亲生的女儿,却是穆白红杏出墙, 与旁的男子暗通曲款,珠胎暗结,背着她生下的孩子。如今他被逐出家门, 穷困潦倒,实在养不活一个半大的孩子,所以才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想让她做一回冤大头,帮自己养活别的女人的孩子。

    这是天下女子都无法容忍的事,沈宜兴自然勃然大怒,将此事全权交由慕容氏处置,自己则挑起攻伐,到沙场上厮杀泄愤去了。

    半年后,沈宜兴得胜回京,慕容氏则带回了穆白的死讯。

    他用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与穆念白血脉的纯正,可沈宜兴的冷血与无情,却彻底摧毁了这个水一样温柔的男子,穆白心如死灰,最后的希望也在沈宜兴的凉薄中破灭了。

    他在濒死之际,用手指沾上鲜血,写了一份绝情的血书给她。

    穆白说,从今往后,他只想与自己一刀两断,恩断义绝,穆念白虽是自己的孩子,他却宁愿只让她当个乞丐,也不愿意让她长在自己膝下,变成一个和自己一样全无心肝的人。

    沈宜兴见了这封字字泣血的血书,心中气恼极了,索性就成全了穆白的心愿。既没有收敛他的尸首,也没有将穆念白接到自己身边。只是吩咐了苏氏一声,让他遣人照料穆念白,让她能够长大成人。

    苏氏办事自然稳妥得当,从那以后,月月都有穆念白的消息传来,她见穆念白平安无事,日子过的也是富贵安然,渐渐的也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孝敬了许多金银财宝到军中的豪商穆念白,就是自己的亲女儿。

    ——她打下的领土越来越广袤,前来效忠的仁人志士越来越多,后宫中的美貌佳人更是纷纷如云。

    苏氏贤惠端庄,慕容氏明艳动人,更有秦氏、刘侍、王氏等人如同花园中锦绣团簇的花团,姹紫嫣红,日日争奇斗艳,让她目不暇接。

    时日渐长,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会烟消云散。

    穆白变成了一个藏在她心里的影子,只有夜深人静时,会在她的噩梦中挣扎出来,狠狠刺痛她铁石一样的心肠。

    直到三个月前,太女遇刺身死,凤君苏氏将矛tຊ头直指靖王沈珂。

    她心中虽然亦有许多猜疑,但是太女久居后方,她和这个大女儿本就不甚亲厚,纵然遇刺身死,她心中也没有太过悲痛,反而觉得是沈瑾行事不谨慎,叫别人钻了空子。

    慕容氏哭得又那样哀切婉转,他那样小意温柔地跪伏在自己膝下,只恨不得将一双灵动的眼眸都哭瞎了/

    毕竟是多年妻夫母女的情分,她不愿意相信自己两个女儿竟会手足相残。

    可凤君苏氏也陪伴自己多年,从自己微末时就无怨无悔为自己料理家中琐事,她也不能叫苏氏日日垂泪。

    所以她顺着苏氏的意思,多次申饬靖王沈珂,当苏氏说膝下寂寞,无所依靠,请求将穆念白接回宫中养在膝下时,她并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算起来这是母女二人第一次见面。

    沈宜兴看着跪在地上的穆念白,只见她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却不见文弱之气,眉宇间反倒隐隐透出几分英武,沈宜兴见了,心中就生出几分喜爱。

    沈宜兴看着穆念白肖似穆白的眉眼,她正低垂眼眸,紧紧抿着嘴唇,脊背绷得笔直,虽然跪着,但修长身姿仍难掩端庄大气。

    沈宜兴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真是穆白的女儿,容貌像他,眉眼间的倔强与执拗也像他。

    那些只会在午夜梦回时让她心痒难耐的陈旧记忆忽然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将她铁石的心肠也浸泡得柔软酸胀。

    她伸出手,朝穆念白微微一招。

    “靠近些,让母亲好好看一看你。”

    穆念白膝行几步上前,抬起头来,直视沈宜兴的双眼。

    沈宜兴年过不惑,麦色的肌肤被沙场上凛冽的风霜侵染得粗糙暗沉,多年的杀伐在她冷冽的双眼中晕染出化不开的凶戾与杀气,她高大魁梧,身上龙袍又宽阔硬挺,远远看去,竟将宽大的龙椅都塞得满满当当。即使身居御座,她的右手,却仍然紧紧地扶在刀柄之上,仿佛随时都要拔刀出来,上阵厮杀一般。

    穆念白心中惊诧,乍一看,她只觉得沈宜兴看起来不像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反而只像个贪恋厮杀的军阀。

    沈宜兴走到她的身前,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伸手摸着她的筋骨皮肉。

    沈宜兴见她身材颀长,肌肉结实虬劲,腰腹也是精瘦有力,整个人看上去干练非常,看着竟比自幼跟随名师习武的靖王还要英武几分。

    沈宜兴高兴非常,重重拍着她的肩头,抚掌大笑:“贵君说你爹爹生下你后就病痛缠身,后来更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朕还担心你也会是个病弱的,如今看来你虽不在朕身边长大,但这身子骨却比珂儿还要结实几分,可见这些年,凤君私下待你很是不错。”

    穆念白一言不发,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回应自己的母亲。

    她垂下眼睛,心中已经有了许多想法。

    ——第一,她的生父穆白,并不是病死的。那一天慕容氏带着健仆闯进自己狭窄闭塞的家中,强行捆走了孱弱的穆白。穆念白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在墙角黑暗又冰冷的水缸中躲了一天,却只等来了穆白的死讯。

    ——第二,这些年苏氏从未派人照料过自己。她能有今日,全靠自己敢拼敢闯敢不要命。

    穆念白心中百转千回,她这位生母,看起来已经被后宫中这两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而且观沈宜兴对慕容贵君优容宽厚的态度,恐怕苏氏与慕容氏相比,沈宜兴更爱慕容氏,而自己与沈珂相比,她则更喜爱自小养在膝下的靖王沈珂。

    甚至比起舞文弄墨的太女沈瑾,她都是更喜爱骑射俱佳的沈珂。

    自己的前路,果然还是漫漫啊

    沈宜兴又仔细看了她半晌,见她话虽不多,眼神却始终明亮坚定,心中对她的亲近不自觉又盛了几分。她拍着穆念白的肩膀道:“既回了宫,之前的名字就不要用了,姓自然是要改回来的,礼部那边为你取了几个新名字,你过来看看,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穆念白跟随在沈宜兴身后,随她到案前挑选自己的自己的新名字,心中却是不解,自己再不济也是沈宜兴的亲女儿,取名这种事,沈宜兴不亲自动手也就罢了,怎么还让自己选上了?

    沈宜兴将礼部写好的字挨个展示给穆念白,懒散道:“当了这皇帝以后,起个名字都有这许多讲究,当真是麻烦极了,礼部那些人说得头头是道,朕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又怕你不喜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你自己选比较好,以后若是因为名字生出风波来,也怨不到朕的头上。”

    穆念白不言不语地看着那些字,琼、瑶、琅、璇自然全是些含义上佳的好字,只是穆念白都不满意,她抬眸看向沈宜兴,轻声恳求:“母亲,女儿想自己取一个一名字,可以吗?”

    沈宜兴从来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当即颔首应允。

    穆念白不假思索,随即便道:“女儿想用珀字,可以吗?”

    没什么含义,只是不想忘记了父亲受过的折磨,不想忘记了一路走来,自己尝过的苦楚。

    沈宜兴听了她的话,一时失神,她似乎不愿多言,只是点头默许了。

    沈宜兴将“沈珀”二字写到帛书上,分别送至礼部和宗人府,待更换完玉蝶,穆念白就彻底从穆家的三小姐,变成皇家的三皇女了。

    穆念白原本以为昭告天下,改换玉蝶要用去不少时间,自己能喘息片刻,留在燕京把宋好文等人的事情安排好。却没想到沈宜兴并不给她休息的机会,穆念白将要告辞时,沈宜兴忽然叫住她。

    “你既做回了我沈宜兴的女儿,那征战沙场,为国杀敌,就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北境蛮夷犯边,朕回京不过稍作休整,半个月后待粮草备齐,朕要再次御驾亲征,屠尽蛮夷的军队,取那北狄可汗的项上人头。”

    她说这话时,舔着嘴角,眼中尽显狰狞血色,看上去不像人皇,只像个杀到兴起的悍将。

    沈宜兴用嗜血的目光盯着穆念白:“去与不去,你自己选。”

    穆念白隐约有一种感觉,沈宜兴北上征战,恐怕并不是因为她要以君王之尊,为天下百姓戍守国门。她只是把战争当作了一场酣畅淋漓,热血飞扬的游戏。她把千万人的性命,千万个家庭当作游戏的筹码,在天地这张棋盘上肆意挥洒着鲜血染就的笔墨。

    甚至天下与皇位,恐怕都不过是她这场战争游戏的附属品。

    天下恐怕只有沈宜兴享受这样的游戏,她也只会欣赏与她同样热爱战争的孩子。

    穆念白在心中猜测着,太女沈瑾,是不是就是因为不喜厮杀,才失去了沈宜兴的欢心的呢?而靖王沈珂,是不是正是要因为迎合了沈宜兴的喜好,才被沈宜兴多次宽纵的呢?

    自己又该如何决断呢?

    她重伤未愈,又用靖王虎视眈眈,实在不该冒险北上。何况凤君苏氏迎自己入京,于情于理,下一步的行动都该问过他再说。

    可是

    北上虽险,机遇却多。

    与久得圣心的沈珂相比,自己全无优势,若不马上取得说得过去的功绩,岂不又要叫靖王踩在脚下,又要被慕容氏捏在掌心中?

    而且今日若与苏氏商量,日后恐怕事事都要和他商量,岂不成了苏氏掌心中的傀儡。

    不如就趁此时,先斩后奏,正好将宋好文等人一块安排到自己麾下。

    于是穆念白躬身,朗声道:“母亲若有吩咐,女儿虽死不辞。”

    第40章 三小姐的博弈 “我天生就不会被她杀死……

    得到穆念白肯定的答复, 沈宜兴脸上笑意更浓,心中对这个初次见面的三女儿也生出了更多的欣赏。

    毕竟在她的心中,她的女儿若是不能继承她的勇武, 那和别人的女儿又有什么区别的?

    所以她才对文质彬彬, 素喜文墨的大女儿态度平平,当初立她为太女不过是慕容氏和刘氏拈酸吃醋,惹出许多风言风语来, 又看中凤君苏氏家中姐妹在文官清流之中的地位罢了。

    沈宜兴重重拍了拍穆念白的肩膀, 嘱咐她:“别忘了去看看你父亲, 虽然是半路妇女,但凤君是个贤良淑德的男子, 他很喜欢你, 前几日还和朕说,要为你请封亲王呢。”

    穆念白tຊ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她并不认为苏氏会有如此好心, 恐怕他不过是觉得没有亲王之尊, 自己不好和靖王打擂台罢了。

    但沈宜兴的提议, 她还是要遵从的。恰巧从养心殿出来之后, 凤君苏氏派来一直候在殿外的太监便躬身迎了上来, 轻声细语地请她到凤君所居的坤宁宫一叙。

    穆念白垂眼打量着这个太监, 三十上下, 面皮青白,体态圆润,笑起来和风细雨, 声音也轻柔得像春日里的微风。

    太监一边恭敬地领着她往坤宁宫走,一边怕她尬尴一般,慢条斯理地向她介绍着自己和凤君苏氏。

    “奴婢万长禄, 是凤君宫中掌事的内监,三殿下若是不嫌弃,直呼奴婢贱名就可。”

    他缓步上前,低眉顺眼地垂着头,抬手,恰到好处的在她之前,为她推开坤宁宫紧闭的门扉。

    轻薄烟雾从殿内金描银错的香炉中袅袅升起,穆念白鼻翼微动,嗅到一阵阵清苦淡雅的药香。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一身青色素衣,正蹲在地上,拨弄着炉中的香灰。他被忽然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眼珠一转,撞开水晶帘,小跑着进了内殿。

    不多时,穆念白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凤君,三殿下来了。”

    万长禄歉然道歉:“是奴婢管教不严,让殿下看了笑话了。”

    穆念白并不多言,只是噙着一抹微笑,暗中不动声色地掂量着殿内的摆设。

    苏氏虽未凤君,却不喜奢靡华贵的东西,屋中摆设,大多是些前朝的字画,或是清雅肃静的白坯瓷瓶,中插一两枝横斜的花枝。

    这座坤宁宫,和居住在其中的主仆一样,恬淡静雅,贤惠端庄。

    凤君苏氏听见小太监的禀报,匆忙披上氅衣,拢着手炉就过来了。他年近四十,脸上肌肤却是光滑如绸缎,不见分毫褶皱。

    他生的亦是清秀淡雅,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人淡如菊,不争不抢的脾性。

    穆念白心中却疑惑,他若真的像表面上一样与世无争,怎么凤君之位和太女之位,却都落到了他的手中?

    还未入冬,他已经穿上了厚实的冬装,想来生女之后就落下了病根。

    他向穆念白微微招手,笑得温柔:“好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了,快过来让父亲好好看看。”

    穆念白依言上前,做出一副亲热濡慕的模样,同他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

    苏氏叫小太监来为他添了一盏新茶,温声问:“可改了名了,我叫礼部挑了那些名字,都是极好的,你选了哪一个?”

    穆念白眼神微动,随即轻声回答:“女儿没用那些名字,自己选了一个珀字。”

    苏氏一愣,喃喃念了一遍:“沈珀”

    穆念白看出他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只是声音仍旧温和持重:“我就知道,你是个念旧的好孩子,沈珀这名字极好,听起来就是位尊贵的人。”

    一个名字,二人都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纠缠,苏氏泰然自若地转移了话锋:“虽说你母皇仍旧想御驾亲征,率兵北上,但你刚刚回京,路上又受惊不少,身上的伤也需要将养,不如先在京中安定下来,也好见一见你家中的姑姑们。”

    “那些跟着你来的随从们,也该叫她们好好歇一歇,养一养伤病,也正好趁此机会让她们去跟着你的表姐们读一读书,等来年试一试科举,考一个功名,不然尽是白身,日后你姑姑们就是想授官给她们,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啊。”

    苏氏这是要把原来太女沈瑾的政治资源都交给自己,只要听话的按照她们的指令行事,这些四世三公的世家朝臣们都会站在自己身边。

    读一读书,考一考科举?

    穆念白心中有些犹豫,且不说她这些五大三粗的随从们要下多少功夫才能赶得上学生们的十年寒窗,就说这科举,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这些不都掌控在她们手中吗?

    真到了用人之际,她的这些便宜亲戚们若是翻脸变卦,自己岂不处处都要受她们掣肘?

    所以她只是轻轻笑了笑,平静又缓慢道:“我来的匆忙,竟忘了向父亲请罪。”

    “方才在养心殿中,母皇问女儿愿不愿意随她征战沙场,女儿想,身为人女,理应为母皇尽孝尽忠才是。”

    “至于女儿那些随从们,她们都是笨手笨脚,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哪里配和表姐们一块读书呢?且让她们跟在女儿身边,做个最寻常的侍卫也就罢了。”

    穆念白满脸热枕地看向苏氏,当真像个一心一意为父亲着想的女儿,苏氏却笑得更加勉强,有些生硬地劝说她:“战场刀枪无眼,太危险了。”

    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放在眼下摁了摁,伤心道:“况且你姐姐就是在战场出的事,你叫我怎么舍得放你去战场呢?”

    穆念白见苏氏哭得哀切,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心中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她虽然直觉苏氏并非看起来这样无辜简单,可她实在找不出他身上的破绽。穆念白沉思片刻,索性不再和他虚与委蛇地兜圈子,直率道:“凤君,我知道您此刻寻我进京是为了什么,靖王和慕容氏亦是我的敌人,我和靖王早就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了。凤君即使不帮我,我也会想办法扳倒她的。”

    “我如今新回京城,母皇待我不比靖王亲厚,我非嫡非长,生父又是个无名无份的男子,如今虽被凤君认作养女,但有心之人总会拿我的身世做文章。和靖王相比,我如今没什么优势,与其留在京中坐等靖王得势做大,不如跟在母皇身边,伺机而动。”

    她紧紧盯着苏氏暗流涌动的双眸,第一次袒露真心:“京中有几位姑姑坐镇,定不会让靖王讨了好处去,只要我在战场做出功绩,能叫陛下另眼相待,到时再咬死靖王行刺太女一事,我们才能有几分胜算。”

    苏氏早已经收敛起了脸上温柔体贴的小意,他冷着脸绞着帕子思考了片刻,坚持道:“纵然如此,你也太托大了,靖王都敢对太女出手,难道会顾忌你吗?”

    他意识到,穆念白并不是一个愿意受人摆布的人,这些年他对她刻意的忽视与冷待,甚至是暗中使的绊子,并没有消灭她,反倒让她挣扎着,生长出了一身虬结的肌肉。

    穆白就已经是个难缠的男人了,他生的女儿,却是个更加难缠的女人。

    可是他别无选择了,他只能小心地藏好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一边和她合作,一边祈祷穆念白足够迟钝。

    如今穆念白态度强硬,他也只能收起高高在上的态度,调整自己的策略,扮演和穆念白平级的盟友。

    穆念白明白他的忧虑来自何处,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对抗靖王的人了,如果自己也死了,那苏氏和他身后的世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但是

    穆念白勾起嘴唇,邪邪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靖王一路派了那么多人,耗费了那么多心力,都没能杀死我。”

    “我天生就不会被她杀死的。”

    她走到苏氏面前,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苏氏。

    她又一次试图说服他。

    “凤君,你要相信我。”

    “富贵险中求,我已经求中许多次了。”

    “我相信,这一次我也不会失败的。”

    苏氏几乎要被她眼中迸发出来锐利精光震慑得不敢动弹,她迟疑片刻,最终被穆念白说服。

    他慢慢点着头,斟酌道:“你说的也在理,你若真的打定主意,剩下的事,我去安排。”

    穆念白的强势让他不得不做出让步,他放低身段,主动问穆念白:“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穆念白想了想,直截了当道:“随我进京的随从们,需要凤君为我安排进军中。”

    苏氏虽然明白穆念白这是在培养自己的嫡系,他虽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对穆念白的忽视与放任让穆念白成长成了今日这样不可撼动的模样。

    和穆念白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看起来也有些累了,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好,我去安排。”

    天色渐暗,穆念白从坤宁宫出来,随意找了个借口支开跟来的小太监,去穆家铺子里见了宋好文等人一面。

    宋好文正坐在桌边,捧着药碗看账本,见她进来急忙站起来,想行礼,却又畏手畏脚,看上去十分滑稽。

    穆念白笑着摆了摆手:“你我之间还讲究这些做什么,你先吃tຊ药。”

    穆念白耐心等宋好文喝完了药,将嘉禾等人也叫了过来,将自己的安排仔细的同她们解释了一番。

    她拍拍宋好文的肩膀,笑着问她:“还活着吧,能跟我上战场吗?”

    宋好文重重撞一下她的肩膀,回给她一个挑衅一般的笑:“你都能,我为什么不能?”

    穆念白继续安排,年轻力壮的作为侍卫随她一起北上,嘉禾和张管家则被她留在京中看守铺子,她将现存的金银都交给二人安排,慎重地将任务交代给二人。

    “我北上的这段时间,她们一定会放松对你们的看管,你们二人就趁这段时间,用这些金银,暗中为我筹集一支人马。”

    她眼中渐渐涌起一层狠戾:“靖王不是喜欢掀桌子吗?那咱们也该去掀一掀靖王的桌子了。”

    她说完这话,沉默许久,最终转向等待她下令的权左与权右。

    她说的十分艰难。

    “你们”

    “回一趟扬州,帮我看一看,崔棠他他们怎么样了?”
图片
新书推荐: 嫁错 被坏女人捡回去了 笨蛋美人的裙下臣 [综英美]与罗宾的一百次恋爱 [综英美]黑漆漆上司不可能是我的甜心男友 月明照江水[重生] 啾一口迪亚菠萝QAQ 成为暴徒情绪稳定剂后 爆红娱乐圈从龙套开始 八零矿区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