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滂沱的雨夜之后, 崔棠已经浑浑噩噩许久了。
他渐渐开始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他甚至感受不到光阴匆匆而逝,他只是不知疲倦, 不知饥馑地枯坐在穆念白的结契树前, 执拗地守着这一株凋零枯萎,只剩下半截焦黑树枝埋在泥土中的结契树。
有时他会长久地跪在树前,双手合十在胸前, 虔诚的向天上的神灵许下最卑微、最渺茫的愿望。
——满天的菩萨, 佛祖在上, 请保佑三小姐,逢凶化吉, 平安无事。
可他只要低下头, 看见那截埋在褐色泥土中的残枝,心中就会涌上一阵深深的绝望。
穆念白临行前的嘱托好像变成了一句不详的谶语。
——“若是我一去不回, 你不必徒劳地守着我。”
“只管带着我给你的嫁妆嫁了就是了。”
崔棠垂着头, 任由珍珠一样莹润的泪珠顺着他的眼睫滚落, 砸在那株枯萎的结契树上, 那一段残枝在料峭的寒风中抖了抖衰败的枝干, 却狠心的没有满足崔棠的幻想——即使崔棠快要哭瞎了, 他的泪水也没有感动上苍, 让这株死树迸发出新的生机来。
他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水痕, 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哀怨却坚定地小声嘟囔起来。
“说什么害怕自己一去不回”
“还不是嫌我烦了,使个障眼法骗我, 自己早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快活去了,却要把我撵走。”
他一边哽咽一边轻哼一声:“我偏不叫你如愿,我就要长长久久地赖着你, 不管你什么时候,不管你多讨厌我,回家看见的第一个人,必须是我才行。”
崔棠暗自打定主意,穆念白临行前对他妥当的安排他一个也不想遵从,他就要把穆念白的好心全都当成驴肝肺,他就要不依不挠的,像根破烂钉子一样狠狠钉在穆念白家里,只等穆念白回来,把她也扎得血淋淋的!
崔棠就这样一边小声啜泣,一边在心里恶狠狠的冲穆念白放着狠话。
已近正午,厨房里却还没有把午饭准备好,崔棠只得收敛起低落的思绪,红着眼睛去找了翟兆。
翟兆亦是十分头大,虽然她小心谨慎,处处隐瞒,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结契树枯萎的事还是悄无声息的传遍了全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穆念白带走了大部分忠心可靠的人,府里虽然还有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但比起留在穆府前程一片黑暗,还是谢家和慕容家开出的丰厚酬劳更加诱人。
一夜之间,穆家的仆役们不知道逃了多少出去,翟兆又是刚接手穆府家世不久,为人又孤僻古怪,本就威严平平,如今危急关头,更震慑不住那群狡猾奸邪的小人了。
翟兆烦躁地挠着头,见崔棠来,匆匆将账簿收好藏到一边,没什么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你也打定主意,像卷着三小姐的钱财逃走吗?”
她语气不善,崔棠却不生气,这已经是为数不多愿意为三小姐着想的好人了。
崔棠摇了摇头,小声解释:“我只是来看看饭什么时候好,宋好文已经三四天不吃不喝了,我怕他出事。”
他忖度着翟兆的脸色,急忙补充道:“三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有难,我绝不会弃她而去的。”
闻言翟兆铁青的脸色终于舒缓几分,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摊手无奈道:“厨房那几个人见三小姐有难,早已经跑光了,今日的饭,恐怕得你们自己动手了。”
崔棠有些气恼,这些受了平日里受了穆念白那么多恩惠,真到了用她们的时候,却连顿饭都不做就跑了。
然而穆念白不在,崔棠有再多抱怨也不敢表露,秦可心比他更无法接受宋好文的离去,将自己关在昏暗阴沉的房间中,已经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了。
崔棠和崔棣试着叫过许多次们,却只能听见秦可心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崔棠心中忧虑,便顾不得许多,自己生了火开始熬煮菜粥。
翟兆一边看着他熟练的生火做饭,一边有些为难地向崔棠解释当前穆府的境况。
“这事我原本不应该跟你说的,但三小姐遭遇不测,你已经是和她最亲近的人了,我只好来和你商量。”
“三小姐若是回不来,府中就没有了进项,样就用不起这许多人,养不起这许多名贵的花草了。”
“我想着反正现在只有你们几个住在这里,不如就遣散了那些仆从,只留下几个看家护院的护卫也就罢了。”
崔棠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也在心中思考着这件事,如今府中固然还留下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从,可若是穆念白长久不回,他和秦可心又都是无名无份的外室,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男子,时日已久,对着这一屋子的金银财宝,古董字画,难保她们不生歹心。
崔棣渐益长成,寻常宵小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有她看家,崔棠比谁都放心。
崔棠抿了抿嘴唇,将锅里的菜粥盛出来,同意了翟兆的建议。
“我也觉得如此,如今世事艰难,确实养不起这么多人了,只是她们都是多年的忠仆,遣散时也不能亏待了她们。”
他想起穆念白留给他的那匣金子,低声道:“若是现银不够,三小姐还留了一些给我。”
他想在穆念白走后,多多少少的为她处理些家里的事。
翟兆叹了一口气,道:“账上还有些钱,我先去算一算,不够再找你要。”
崔棠点头,端着粥去找秦可心,秦可心已久将自己关在房间中不肯出来,崔棠只好端着滚烫的菜粥,对他苦苦相劝。
“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啊。”
“也许她们并没有死,只是出了意外,正在哪里修养呢。”
秦可心在门后轻轻摇着头,哀伤地哽咽着:“可是已经那么久了,她还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也没有在梦中来找过我”
他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会,片刻后崔棠听见他微弱的声音。
“崔棠你不要管我了,我要去找她我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崔棠当即失色,将手里的碗一扔,提起肩膀,飞快地助跑起来,想将那道木门撞开。
“砰”一声巨响,却不是从眼前的木门传来的。
崔棠在木门上重重磕了一下,头晕目眩之际,他迷茫地抬起头,找寻着巨响的来源。
崔棣凶狠的声音是从大门处传来的。
“你们是谁!凭什么擅闯穆宅!再进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崔棠看向大门,又看看木门,两下为难之际,秦可心却主动将木门拉开一道缝隙,顶着红肿得像核桃一般的一双眼睛,披着单薄的外衣,形销骨立地倚着门框,哀哀戚戚地站着。
他眼中满是恐惧,畏畏缩缩地看着崔棠,用颤抖的声音问:“外面外面怎么了?”
崔棠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他:“不要害怕,府中有翟兆,崔棣也还在前面顶着,你不要担心,先小心自己的身子要紧,我这就去前面看一看。”
秦可心咬牙犹豫半天,终于还是伸手握住了崔棠的手,低声道:“我和你一块去。”
穆念白和宋好文若是一去不回,他们在扬州城里举目无亲,偏又四处树敌,不抱团一块求生,过不多久就要被别的暴虐好色的豪商们拆吃入腹了。
秦可心紧紧抓着崔棠的手,小步缀在他的身后,二人一起到了大门处。
崔棣将门板拆下来当作盾牌挡在身前,尝试徒劳地拦住门外趾高气扬的佩刀官差们。
层层叠叠的官差最前方,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五十上下tຊ的年纪,身材清瘦,一身宽袍大袖,看上去倒是十分仙风道骨。只是脸上的阴险与狡诈却出卖了她的本性,旁边的官差恭恭敬敬地向她抱拳道:“穆老板,可要小的们帮忙?”
崔棠听见她的姓,心就往下一沉。
果不其然,这位穆姓老人装模做样地抹了抹眼泪,做作地哭道:“我怎么好意思麻烦各位大人呢?”
“唉小女穆念白在行商路上遭了山匪,尸骨无存,她的宅子居然还被鸠占鹊巢,被这样两个来路不明的放荡男子霸占着,我这心里看着,十分不是滋味啊。”
崔棠喉间一滚,额角滴落下一颗冰冷的冷汗。
他上前一步,将惶恐不安的秦可心挡在身后,抬起头,直面满眼贪婪的穆家长辈。
官差听了穆家长辈的抱怨,轻轻一笑道:“您这是什么话,三小姐既死,她又没有夫郎侍君,又没有留下后代,按照律法,她的财产,本就应该归入本家公库里才是。”
她阴恻恻地看向崔棣与崔棠,威胁一样冷笑道:“您又是咱们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有人敢阻挠您收回穆家的财产,那就是和咱们过不去,和咱们过不去,就是和慕容家,和靖王过不去。”
“那咱们就得好好问一问她们,有几条命敢和靖王殿下作对?”
她向身后的官差们使了个眼色,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拔刀啊!”
官差们毫不客气地拔刀出鞘,狞笑着一步步逼近负隅顽抗的崔棣。
秦可心畏惧地看着这一切,浑身颤抖地缩在崔棠身后,未等崔棠发泄心中的气愤,翟兆已经上前一步,挡在众人面前,厉声问:“谁说三小姐已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凭无据的,你们凭什么收走三小姐的财产?”
穆家长辈上下打量着她,轻蔑道:“我们穆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说三道四了?”
官差首领语气则更加不屑:“翟兆,我劝你老实些,赵方和事涉贪污受贿,已经被下了大狱,你若是想让家中那个瞎眼的老父亲无人奉养,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就尽管和我们对着干。”
翟兆满腔的不平都被她这句话噎在了咽喉中,她面露纠结,难过地看向崔棠。
崔棠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揽住秦可心颤抖的身躯,将崔棣叫回自己身边,他低下头,认命道:“您是三小姐的长辈,要收回宅邸,我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希望您跟我们些许时间,让我们收拾收拾东西。”
穆家长辈似乎有些不满:“你们的东西,你们两个卖身的男人,身上什么东西不是穆念白买的,既是穆念白买的,那就都是穆家的。”她不怀好意地笑着:“没准两个,就都是穆念白买回来的,也得归我们所有呢。”
崔棠吸了吸鼻子,忍着汹涌的泪意,瞪向穆家长辈,目露凶光:“按照律法,您是可以收回宅邸,可您也别太欺人太甚,否则我一头撞死在这,血淋淋的,您脸上也不好看。”
穆家长辈今日来本就是为了收回宅邸,见目的达成,也就大度地收手,放了他们一马。
崔棣匆匆将自己的包袱一卷,只重点将穆念白留给他的金子藏好,秦可心看着他一方单薄的小包袱,抱着肩膀,绝望地跪坐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角,无助地呢喃。
“三小姐不在了宋好文也不在了”
“我们也被她们撵出去了”
“我们还能怎么办?”
崔棠蹲下来,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发狠一样放着狠话。
“我就不信了。”
“难道她们不在,我们就不活了吗?”
第42章 求生的小外室 “没了她们,我们要怎么……
穆宅她们是住不下去了, 一墙之隔,穆念白留给崔棠的小院门前也围满了官差,地契上写的也是穆念白的名字, 按照穆家长辈的说法, 在穆念白死后也应该归穆家所有。
他心中本想着宋好文是孤身一人,家中并没有这样难缠贪婪的长辈,也许他们能去那里安顿下来, 再慢慢筹谋以后的生计。
可当他们在崔棣和翟兆的护送下来到永安巷子之后的那条小巷, 才发现宋好文的宅院前夜早早的就被官差围的水泄不通了。
翟兆怒从心起, 上前和官差头领理论:“这是宋好文的房产,她又没有亲眷, 怎么你们也要插手?!”
官差首领仍旧是轻蔑地笑着:“翟兆, 你帮那个赵方和办了那么多事,难道光顾着帮她行贿受贿去了吗?新定的律法你竟是看都不看, 连这都不知道。”
她抬起刀鞘, 挑衅地横在翟兆颈间, 重重往下一摁:“没有家眷的女子死后, 若有家产, 一律要充入官中, 留作灾年时抚恤贫民的银钱。”
崔棠被她丑恶的嘴脸气得忍无可忍, 拨来翟兆挡在自己身前的手, 大步上前与官差争论起来:“宋好文是没有家眷,可秦可心和她早已经做了多年的妻夫,穆府中那么多仆从, 都可以作证,纵是宋好文身死,这院子也应该留给秦可心才是!”
官差看都不看他一眼, 只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早已经做了多年的妻夫?没有官府的凭证,也没有聘书,甚至连买小侍的文书都没有,全靠你们几个人信口胡说,到时候上头问起罪来,你们帮我吃板子?”
官差首领早已经从慕容家那得了好处,只要按照慕容家家主的吩咐将穆念白留下的家资全都争夺过来,慕容家就能给她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财宝,这辈子都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
她心动不已,早已经失去了和眼前这些丧家之犬纠缠的耐心。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衙门公办,不得阻挠,你们若再纠缠不休——”她抬起刀,将旁边一簇低矮的灌丛劈砍成一地狼藉,回过头,面目狰狞地警告众人:“这棵树就是你们的下场!”
崔棠和秦可心只是两个倚门卖笑的倡伎,崔棣又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唯一一个能当她们靠山的就是赵方和曾经的幕僚翟兆。翟兆这人乖僻,和自己又不是一路人,官差首领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专门逮着她的痛处威胁她。
“翟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再敢给这两个伎子出头,明天你老父就会吊死在你床前的房梁上,老娘说到做到。”
“现在,立马从这,滚出去!”
她挥了挥手,官差们抬刀上前,将翟兆团团围住,翟兆青白的面皮上涌上一层愤怒的赤红,可她既没有官身,也没有武艺,家中又有个和她相依为命十余年的盲眼老父等她照顾,她只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愤怒地瞪着眼前的官差。
崔棠在她背后轻轻推了推她,觉望地闭上了眼睛。
“三小姐不在,我们都得罪不起她翟小姐,你回家去吧,趁这几日,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她们是为了这几座宅子来的,我们不要了就是了。”
翟兆犹豫再三,却惹得官差们不悦,当即就要分兵去她家中把她父亲绑过来,翟兆只能咬着牙妥协道:“我走就是了!不劳你们动手!”
翟兆想了想,走前将自己身上的散碎银两都掏给了崔棠:“这些钱原是三小姐留给我的,你先拿着,今天也许用得上。”
翟兆留足银两,在官差的重重的包围下,几乎被几个踢到的力士胁迫着,狼狈地退出了小巷。
官差见状嗤笑一声,冷嘲热讽:“嗬,瞧她这么怜惜你,不知道的还以为穆念白养他养了大半年,竟养出顶绿帽子来给自己戴。”
说罢她抬起手,抓着崔棠的手腕粗暴的将他推倒在地,崔棠磕到石板上,小腹突如其来的一阵绞痛让他眼前一阵眩晕。
他被眼前这人恶心得有点想吐,捂着嘴,被秦可心小心地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把拽住发了疯一样,赤手空拳就要冲上去和官差们理论的崔棣,他低声喝道:“崔棣!回来!”
崔棣原本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向了那个满眼贪婪的丑恶官差,却忽然被崔棠用颤抖无助的手拉住了衣角,她几乎在刹那间就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没有争辩,只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小腹的疼痛仍旧没有要平息的意思,秦可心看出他的不适,急忙小跑几步过来,吃力的将他揽在怀中,将他的沉重的脑袋垫在自己胸前。
崔棠白着脸,声音虚弱无力:“双拳难敌四手,她们还带着刀,你打不过她们的”
他因为疼痛顿住,靠在秦可心肩膀上,紧紧揪tຊ着身上的衣服,可即使将衣裳揪出丑陋的褶皱也无法缓解腹中一阵胜过一阵的绞痛,他缓慢地眨着眼睛,缓缓喘息几下,挣扎着向崔棣伸出手,唤她过:“过来扶着我,我们先从这里离开再说。”
崔棣虽然不想放过那些满脸轻蔑鄙夷的官差,可崔棠的脸色那样糟糕,她不敢违逆兄长的命令,急忙上前,替下颤巍巍的秦可心,用宽阔的胸膛将崔棠沉重的身子撑了起来。
崔棠心中早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眼见天色已晚,她们几个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记得穆念白的话,慕容家、谢家等诸多豪商都曾与穆念白有隙,如今穆念白身死,她们只怕要假借官府的手,名正言顺地公报私仇,他们孤立无援,自然不能叫那些高高在上的豪商们看见他们。
否则凭她们淫邪残忍的脾性,还不知会对曾是穆念白宋好文外室的二人实施怎样的折磨呢。
夜色将至,官差们正在收缴院中的财务,忙得不亦乐乎,头领好整以暇地倚门站着,冰冷的眼神毒蛇一样攀上二人曼妙的腰身与无暇的面容,她做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很好心地劝告二人:“你们两个孤身的男子,还带着一个妹妹,实属不易,若是要做回老本行,可一定得告诉我。”
她舔了舔嘴唇,阴恻恻地笑着:“我和手下的姐妹们,一定第一个光顾,看在穆念白和宋好文的面子上,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们的。”
秦可心被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崔棣再一次冲上前去,恨不得要将她生吃了一般。
崔棠这次用出全身的力气才堪堪拉住她,他甚至来不及权衡利弊,只是被官差恶心的话逼迫着,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
“走!我们回家去!”
“回我们一开始的那个家去!”
四面漏风的棚屋,年久失修的木门,昏暗闭塞的内室,潮湿发霉的被褥。
兜兜转转,崔棠终究还是带着崔棣,又回到了这个贫民窟里的窝棚。不过这一次,她们身边,还多了一个魂不守舍的秦可心。
他住进穆宅之后,这间棚屋已经送走了两位租户,她们都是外地来的,卖苦力的女子,被沉重的劳作压垮了身子,只能病歪歪地裹着长满霉斑的被褥,在异地他乡,在痛苦中结束了自己无人在意的一生。
而棚屋主人也被暮秋的冷风锤得发起了烧,正在为药钱发愁,见曾经的租户回来,出手又很阔绰,当即问也没问,就将棚屋又赁给他,只是在送他出门时,眼中闪烁过几分贪婪的光芒。
这个四十出头的女子脸上早已经被生活磋磨出了层层叠叠的沟壑,她像苍蝇一样搓着手,局促地笑着问崔棠:“你在外面是不是发了财,怎么忽然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崔棠自然不能说实话,避重就轻道:“给人家唱了几出戏,得了一点赏钱罢了。如今人家回老家去了,不要我了,我自然就回来了。”
他直视房东的眼睛,特意强调道:“如今我还是崔棣一块住着,你不知道,她长得更高了,力气也大,前几天还把学堂里的学生打得起不了床,给我惹了好大的麻烦呢。”
房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手捂着嘴,一边咳嗽着,一边畏手畏脚地送他出门。
回了狭窄的窝棚,崔棣正在外面的炉子旁边砍柴烧水,崔棠整理思绪进屋蹲到了一脸迷茫的秦可心身旁。
秦可心无意识地勾住崔棠的指尖,成行的泪水连成线落在崔棠的手背上。
崔棠听见秦可心嘶哑哽咽的哭声。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穆念白死了宋好文也死了她们的房子也被抢走了”
崔棠用手覆住他的嘴唇,一把搂住他,在他耳边,一遍又一边地低声重复:“还有我,还有我们。”
他捧起秦可心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一边努力压抑心底难忍的酸痛,一边尽可能镇定地劝说秦可心,想要唤起他活下去的意志。
“秦可心,你也看见那些人丑恶的嘴脸了,她们刚死,她们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抢夺她们留下的东西。”
“我们虽然软弱无力,护不住她们的财物,可只要我们活着,守着她们,就算一无所有,也能口口相传,把她们的功业一点一点的传扬出去。”
“若是我们也遂了她们的意,寻死了事,岂不是任由那些人侮辱她们二人身后的名声?!”
秦可心听了这话,指尖微动,缓缓抬起头来。
他被崔棠说服,终于抹去眼角的泪水,却又陷入了新的失落。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没了她们,我们要怎么生活呢?”
住在暗无天日的棚屋里,他并不难过,再破败的住处他年幼时也住过,他只是惶恐,他从小到大只学会了如何讨好女人,他也依靠讨好女人的技巧,傍上了最喜爱的女人,从此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只讨好这一个女人。
可是如今宋好文死了,他难道要故技重施,去讨好别的女人吗?
秦可心死也不愿意。
崔棠低着头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坚定道:“明天我去找连小楼,重新回鼎香楼里唱戏去。”
崔棣哐当一声砸开门闯了进来。面色铁青地看着崔棠,她沉声喊了一声。
“哥哥!”
她跪到崔棠身边,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哥哥,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去鼎香楼唱戏了。”
她已经长大了,不愿意再一次看着伶仃嶙峋的兄长为了保护自己,再一次撑起单薄的身子,忍着心中的恶心与厌恶,冲那些油光满面的中年女人委身卖笑。
她缓缓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看到崔棠的头顶,她拉起兄长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哥哥,我已经长大了,养家的任务不应该再落到你的肩上了。”
“穆念白已经死了,我读书已经没什么用了,我力气大,也吃得了苦,明天我就去街上找个活干,养活二位兄长。”
她将崔棠按在椅子上,坚持道:“二位兄长这几日受惊不小,还是先好好歇息。”
她心疼地看着崔棠苍白的面色:“哥哥,你的脸色太差了,明天我去请个大夫来为你看看。”
第43章 怀孕的小外室 “你这是喜脉啊!”……
崔棠确实累极了, 这十余天来他总是惊心动魄,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血。今日穆家长辈又率着官差在他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一番,拿他们做筏子, 好生耍了一番威风, 将他们撵了出来。
时间仓促,官差又在旁边虎视眈眈,崔棠不敢多带什么东西出来, 只能用在阴影中用宽大的袖袍遮挡着, 将穆念白留给他的那匣子金子带了出来。
如今他神思倦怠, 身上也酸痛得厉害,自从被那个官差首领推倒在地上, 小腹处的隐隐作痛就从未停歇过。
这一切都让崔棠从心底深处升起一层阴云重重的不安。
他撑着额头, 没有拒绝崔棣的提议,只是向她招了招手, 拉近和妹妹的距离, 认真地看着她, 谆谆教导。
“你有这个心思, 我就高兴极了, 只是还有几句话想要叮嘱你。”
“我知道你聪明伶俐, 胆子大, 拳脚功夫又厉害, 你若出去找活,一定会有很多人花重金来招徕你。”
“可是你得记着,你得到的越多, 付出的代价就越大。我不求你能挣到什么大钱,再过回富贵日子,我只求你安安稳稳的, 能保全自己便是最好的了。”
他牵住崔棣的手,让她发誓:“你读书识字,字写得也好,我瞧着去找个书斋或是学堂里的差事就挺好的。”
崔棣低着头,闷声闷气地答应了下来,崔棠见她答应,脸上终于久违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拍着她的手夸道:“果真是长大懂事了,在这陪着你秦哥哥聊会天,我去准备晚饭。”
崔棣一把拦住他:“我既已经长大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该我做的,二位兄长累了一天,好好休息便是,我去生火。”
崔棠看着崔棣高大挺拔的身形左转,消失在门边,一颗冰封已久的心终于终于恢复了几分温热。
好在他还有崔棣。
以后三人相依为命,总能把这日子过下去的。
崔棠心中又生出几分希望,拉着秦可心盘算起了日后的生活。
“虽然崔棣不想让我去,但她一个半大的孩子,咱们总不能真那么狠心,让她养着三张嘴。”
“等身子好些,我还是打算去宝家班一趟,看看能不能拾起旧tຊ行当,挣点赏钱回来。”
秦可心抿了抿嘴唇,他不比崔棠,离开穆念白也能如同山坡上漫山遍野的野草一样,被微风一吹,就迸发出勃勃的生命力。
他只是一株菟丝子,只有紧紧缠绕在宋好文身上,向她索取温度与养分,被她小心谨慎地呵护着,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秦可心底气不足道:“我,我什么都不会”
崔棠低着头思考了一会:“我也有什么都不会的时候”
他轻声回忆着先前艰难的日子,脸上不免露出几分黯然。
“那时候我功夫还不到家,班主不肯让我出来唱戏,我拿不到赏钱,就养不起崔棣,只好夜里摸黑给别人缝补衣裳挣几文辛苦钱,也把崔棣养的这么大了。”
崔棠拉起秦可心的手指,借着如豆的烛火观察着他莹润如玉的纤纤十指。
他温声道:“你手巧,自然不用做给苦力们缝补衣裳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但是富贵人家,也有人手不足的时候。”
“明天我让崔棣去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接一点活回来,咱们一起做。”
秦可心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角,在崔棠循循地劝慰下,终于肯露出一个笑容:“是这个我能做,之前宋好文的衣裳破了,都是我给她缝补的。”
秦可心又笑又哭半晌,从怀中把宋好文留给他的一小盒金条也拿了出来,搁到桌上推到崔棠面前。
“这是宋好文留给我的,我没管过家,不知道咱们三个一天的花用是多少,不如都交给你保管,若是需要,你只管用就是。”
崔棠将两盒金条放在一起,耀眼夺目的金光与寒酸破败的棚屋格格不入。
崔棠低头沉思了一会,只留下三四根金条,抱着剩下的金子走到墙边。
他蹲在墙角,轻车熟路地撬开松动的石砖,用手在土里刨了个坑,将那个沉甸甸的匣子埋了进去。
秦可心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问:“好端端的,把金子埋起来做什么?咱们不用了吗?”
崔棠一边把土埋回去,一边低声向他解释:“咱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崔棣虽然有几分力气,却不能时时守在咱们身边。”
“这条巷子里都是缺钱的苦命人,人人都有许多难处,这两匣子金子若是被别人看见,只会给咱们惹来无穷的祸患。”
“拿出去用,也只会叫人怀疑这钱的来历,徒惹许多是非,再把穆家或是慕容家的人引来,更不好。”
秦可心并不笨,只是自幼被卖进倡馆,从没有自己在这种环境中独自生活过,经崔棠一解释,也就明白了。
他心情失落地问崔棠:“所以如今咱们只能靠自己了吗?”
崔棠仔细挑出指缝里的泥土,笑了笑:“当日三小姐和宋好文,不也是靠自己才闯出这么大的家业来的吗?她们能做到,咱们被她们养了那么久,没道理做不到。”
这一夜三人凑合着吃完了饭,崔棠借着烛火去收拾床铺,絮絮地嘱咐崔棣。
“被褥都潮湿发霉,你明天出去带几床被褥回来”
“快入冬了,家里炭火也不足,你再背一点碳回来”
崔棠数着翟兆留下来的散碎银两,分出一根金条小心地交给崔棣,低声道:“翟兆帮我们不少,三小姐和宋浩文了无踪迹,赵方和又蒙冤入狱,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有空的时候去找一找她,把这个当作我们的谢礼交给她。”
崔棣将每件事都记在了心里,见崔棠对这棚屋有诸多挑剔,不由得问:“哥哥,既然这里有诸多不便,咱们手里又还有些银子,要补要寻个好一点的院子住?”
崔棠缓缓摇了摇头,看着旁边榻上蜷缩成一团,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稳的秦可心,缓缓道:“不行”
“这里虽然破败,但不管是官府还是慕容家,轻易都不会踏足这种地方。咱们如今这样的境况,对那些人,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崔棣低声应下,将几床被子都抱到他们床上,自己搭着披着外衣,和衣在外面的小榻上对付了一宿。
鸡鸣第一声,天还未亮时,崔棣就自觉摸黑爬起来,先去灶上给两位兄长煮了粥,放在锅里温着,留下张字条后就出门去了。
她循着记忆绕出逼仄的窄巷,却没有按照崔棠的吩咐去街上找活干,反倒先去了鸿医堂。
鸿医堂离窝棚区不近,崔棣单凭一双腿,走到时天边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崔棣微微喘着气,擦着额上的汗珠,抓住出来抬门板的一个小学徒问:“陈若萱陈大夫在不在里面?我这有个病人一直是陈大夫看着的,今日她有空出诊一趟吗?”
小学徒上下打量着她,自然能从满脸的热汗中看出她的窘迫,于是小学徒毫不客气道:“陈若萱不在,她被掌柜的派去秦川里采药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崔棣一怔,八百里秦川,险峻无比。陈若萱这是被派出去采药去了,还是被她的老师流放到穷山恶水之地受苦去了。
崔棣执着地问:“是单她一人去的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学徒不耐烦道:“自然是一个人去的,她之前全靠穆念白才有生意,穆念白死了,她都开不了张了,不派她去采药派谁去?
“山里那么大,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就别等她了,鸿医堂又不是没有好大夫,你找别人不行吗?!”
崔棣因为她的话憋得一肚子火,从门缝中往里一瞅,见里面净是些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言语间全是对陈若萱的调笑与鄙夷。
崔棣攥紧拳头,脸色铁青地离开了。
陈若萱待哥哥的真诚她都看在眼里,自然是信不过那些挖苦陈若萱的人。
崔棣在心里想,扬州城里的医馆又不止鸿医堂一家,哪里找不到能为哥哥看病的人呢?自己还是先按照哥哥的吩咐,去找个活干,给家里挣一点进项再说。
一路上不少铺子都在招工,只是不知为何,崔棣总觉得,自从穆念白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这些老板仿佛一夜之间都变了脸。
之前有穆家的铺子做榜样,只要勤劳肯干,一个月总能攒下八九百文钱。像她这种识文断字的,样貌端正的,一月之间攒下一两有余也不成问题。
可如今她走遍了东西两市,竟没找到一个能令她满意的差事。
有的铺子甚至连工钱都没有,只是提供食宿罢了。崔棣转了这一大圈,能找到的最好的差事,算下来一个月竟只能攒下三百余文,远远不足以养活家中三口人。
天将黑时,崔棣垂头丧气地从最后一家笔墨铺子里走出来,听见里面掌柜的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
“扬州城里还有谁肯出这么多钱雇人?还嫌少,不就会写几个字吗?”
“嘁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崔棣面色不善地瞪了回去,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叹息,迈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
走到中途,才想起来还没有给哥哥请大夫,只好再弯腰塌肩的回到集市上找大夫,不想却有人在中途等着她。
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皮肤黝黑粗糙的疤脸女子拦住了她,她满脸沧桑凶狠,只在看向崔棣时脸色会缓和几分。
崔棣甚至看不出她的年龄,她只是在一瞬间就绷紧了腰背,攥紧双拳,戒备地看着这个危险的女子。
女子尽最大可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再温和的笑容放在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上也只会显得恐怖违和,她举起双手,向崔棣展示自己的无害。
“小妹妹,我是码头上的郝老三,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崔棣自然不肯轻易信她,戒备不减,像只敏捷的猎豹一样弓着腰,谨慎地盯着面前未知敌友的女人。
郝老三继续笑呵呵道:“小妹妹,你别害怕,我是看你四处找活干,所以才来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到码头上来帮我们。”
她指着背后那些吝啬的铺子,鄙夷地眯起了眼睛,她做了个数银票的动作:“我们出手,可是比那些狗东西大方多了。”
崔棣喉间一滚,缓缓将手放到身旁,谨慎地问她:“你们能出多少钱,我若过去,要干什么样的活?”
郝老三的视线从她身上紧实的肌肉上一掠而过,笑道:“我们这嘛搬货有搬货的价钱,算账有算账的价钱”
她忽然压低声tຊ音,循循诱惑着崔棣:“动手有动手的价钱,卖命自然也有卖命的价钱。”
“只看妹妹你想要多少了。”
码头上帮派林立,为了抢地盘抢生意常常闹出血案来。
崔棣咬了咬嘴唇,郝老三这是在招打手。
郝老三见她犹豫,继续道:“小妹妹,我看你也是拳脚出众,只要你肯来,我们每个月起码给你二两银子,若是卖命受伤,我们也给你家人抚恤。”
比那些铺子优渥多了,崔棣有些意动,只是想起崔棠的嘱托,咬住舌尖,勉强拦住自己的冲动。
她向郝老三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哥哥不让我做这些。”
郝老三被她拒绝,并不气恼,也不在意,反倒又热心地问起她来。
“看妹妹你神色匆忙地回来,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相逢就是缘分,我郝老三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妹妹你爽快利落,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崔棣仍然戒备着这个混码头的大姐头,但又无法拒绝她古道热肠的关照。
崔棣想,比起对扬州城的了解,自己是一定比不过郝老三的,问一问她,也许不打紧。
“我哥哥身体不好,我想给他请个大夫。”
郝老三爽朗一笑,大力拍着她的肩膀,哈哈笑道:“这有何难?我认识个大夫,就住在前面,姐妹们的夫郎小侍,有什么头疼闹热的,都是她给看好的,走走走,我带你过去。”
她在招揽自己吗?
崔棣迷茫地想着,但至少她看起来比那些冷冰冰的掌柜们好太多了。
郝老三熟识的大夫叫李二娘,是个将过而立的女子,身上的衣裳朴素却干净,相貌平平,却也收拾得干净利索。
见郝老三来,急忙放下手里的药材,擦着手从屋里迎出来。
崔棣见屋子里,药材药方都规规整整地安置在一块,墙边高大的斗柜里分门别类地存放着药材,李二娘待人接物又十分随和,她心中对李二娘就有了几分信任。
郝老三简单介绍了崔棣的需要,从怀里取出个布包,用粗糙的手指从中取出银两放到桌上。
她向李二娘道:“二娘,这妹妹是我新交的朋友,对哥哥好得那是没话说,劳烦你跟着她去一趟,看看她哥哥怎么样了,也好让她放心些。”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郝老三并没有跟着二人一块,崔棣便领着李二娘回了家。
崔棠这一天被小腹火烧火燎的疼痛折腾得寝食难安,见大夫来了,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让李二娘给自己诊了脉。
李二娘只一摸他的手腕,便挑起了眉头,看向里屋,小声问:“你家里的女人呢?”
崔棠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扯谎道:“她她出去做买卖去了,我这是怎么了?”
李二娘笑眯眯地恭喜他:“你这是喜脉啊!”
“仔细一摸,已经有三个多月啦!”
这样的好消息,落到崔棠耳中,却让这个漂亮的男人,在一瞬间变得脸色苍白。
“我怀孕了?!”
第44章 下决心的小外室 “你难道想把这个孩子……
对现在的崔棠来说, 这个会令全天下的男子都喜笑颜开的好消息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甚至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消息,脑袋里一片空白,耳边甚至传来一阵嗡鸣, 他不停重复地问李二娘:“大夫, 我真的怀孕了吗?”
在一次又一次得到李二娘肯定的答案后,他心底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有了穆念白的孩子,甚至也许是穆念白唯一一个孩子, 若是放在之前, 他一定喜不自胜, 哪怕会被穆念白斥骂惩戒,他也会将这个好消息喜气洋洋地昭告天下。
可如今横亘在他心间的, 只有一个血淋淋的问题——他应该怎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即使生下来, 他又该怎样将这个没了生母的孩子养大?
李二娘见多识广,一看崔棠难看的神情, 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孩子的来历恐怕另有隐情。
李二娘十分有眼色, 开口之前, 先仔细将屋中三人的表情观察了一番, 崔棠迷茫又痛苦, 秦可心震惊而不敢置信, 在场唯一的女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没有在这种事上拿主意的本事。
于是李二娘斟酌片刻,笑着开口,却并没有继续恭贺, 反而一反医者常态,给崔棠指了一条相反的路。
“是,你怀孕了, 已经三月有余了,只是从脉象上看,细小如线,起落明显,脉来缓慢,时而一止,止无定数,可见有阴血亏虚,阴盛寒积的症状。”
她抬眸观察崔棠惨淡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且观郎君面色,恐怕这几日受惊不小,郁结于心,对孩子也不好。”
“听你妹妹说,你昨天被人推倒在地上,肚子疼了一天,恐怕你腹中的孩儿已经受了伤,想吃药养回来,恐怕是难啊。”
崔棠听出她话中未尽之意,手指微动,低着头轻声问:“大夫,那我怎么做才好?”
李二娘压低了声音道:“你还年轻,早晚会再有孩子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你家女人还未归家,我给你开一副落胎的药,把这个孩子打下来,等你女人回来再好好谋算。”
崔棠紧紧咬着嘴唇,低垂眉眼,不言不语,只有从他颤抖不停的指尖上才能看出他心中无尽的紧张与恐慌。
他心里明白,如今她们三人无依无靠,他又是偷偷吃下的穆念白的结契果,这孩子生下来,在外人眼中也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眼下对他来说,李二娘的建议就是万全之策。
崔棠张开嘴,确实牙关颤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二娘说“留得青山在,不会没柴烧”,他早晚会再有孩子的。
可只有崔棠知道,他这辈子,恐怕只会有这一个孩子了,而这个孩子,也将是穆念白留在世间的,唯一的血脉了。
若是他把这个孩子打掉,几十年后,还有谁能记得穆念白的功绩,还有谁能把她的恩德口口相传下去?
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崔棠抬起头,缓缓摇头,正要开口拒绝时,秦可心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在最紧要的关头拦住了他。
“崔棠,你先别急着下决心,你跟我过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秦可心看了崔棣一眼,崔棣会意,留在外面看着李二娘,和她闲聊起来。
崔棣心中十分不安,她已经看出哥哥是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的,可是她咬着嘴唇,咬得口腔里被血腥气浸透了也未曾发觉。
可是这个孩子怎么留得住呢?
秦可心关上门,目光灼灼地看着崔棠,凌厉的话语像是在审问他。
“孩子是三小姐的,是不是?”
崔棠沉默以对,算是默认。
秦可心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她们从来不愿意要孩子,三小姐也从未赐给你结契果过,你怎么拿到结契果的?!”
崔棠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小声道:“上回山匪入城三小姐昏迷时,陈大夫让我取血,我,我偷偷多取了一点,多拿到了一颗结契果吃下。”
他害怕秦可心觉得自己居心叵测,不由得为自己分辨:“当时那果子苦涩极,又难以下咽,我并没有吃下多少,我我也没想到,仅那一次,我就有了。”
他轻轻抚摸着隐隐作痛的小腹,眼中现出无限的眷恋来。
秦可心心乱如麻,先是慌不择言地责怪崔棠:“你骗了三小姐,她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崔棠哀戚地看着他,秦可心抿了抿嘴唇,不忍心再说下去了——三小姐已经永远不会再知道的。
秦可心也问起了更现实的问题。
他拉着崔棠的手问:“崔棠,你难道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崔棠终于抬起头,目光坚定,语气执着:“这是穆念白唯一的孩子了,她已经不在人世,我总要为她留个血脉在世间。”
“若这是个女孩,能有她母亲有一半好,来日扬州城也许又是一番新气象。”
秦可心见他主意已定,险些急得哭起来,他抓着崔棠的手,跺着脚喊起来:“可是,可是——”
“天底下从来没有未婚生子的先例啊!”
他焦急的,尝试用一串串血淋淋的惨痛教训劝崔棠回头是岸。
“你可能没见过,在三小姐起势之前,城中若是抓到未婚先孕,珠胎暗结的男子,即使有女子出面认下这个孩子,也要将他游街示众,受尽折辱才行。”
他紧紧闭上眼睛,一串仓皇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浑身都颤抖起来。
“若是,若是没tຊ有女子愿意认下这个孩子,她们就认定这个男子□□不洁,再不配为人,要生生剖开这个男子的肚子,把那个孩子活活的从血肉里割下来,剁碎了和尚有一口气在的父亲一块,关进竹笼里,绑上石头,沉进江中去。”
崔棠也白了脸,他见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跟宝家班的师兄们一块,围在江边,看热闹一样看她们惩处一个不知检点的男子。
那个男人不着寸缕,伤痕累累,怀中紧紧抱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冰冷的江水蔓延上他的口鼻,他的气息虽然垂危,但仍然竭力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执拗地看向江边。
崔棠忍不住在心里想,他在看什么呢?
秦可心抓着崔棠的手,声音颤抖:“如今三小姐不在了,崔棣也说,街上铺子里对学徒帮工已经苛刻许多,许多事都开始死灰复燃,若是叫她们知道你有了这个孩子,我们去哪里找三小姐回来保护你啊!”
崔棠忽然断然道:“不,不行,绝对不能让她们知道这是穆念白的孩子。”
她们畏穆念白如虎,又趁穆念白新死,强盗一样夺走了穆念白的家财,她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一个身上流着穆念白血脉的仇人,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生下来。
“她们如果知道了这孩子是穆念白,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杀了她,杀了我的。”
秦可心急忙道:“正是如此,所以这孩子才更不能留下来啊。”
两行清泪从崔棠眼眶中涌出,缓缓留下,在他雪白的面颊上留下两道粼粼发水痕,他看着秦可心,哭道:“可是,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也是穆念白唯一的孩子了。”
秦可心亦是心如刀割,与他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我何尝不知道,我甚至有些羡慕你,我跟宋好文,却是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崔棠擦了擦泪,心中却更加坚定:“你不必再劝我了,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当是还了三小姐对我的恩德了。”
“只是这孩子的母亲决不能是三小姐,我得想办法,给她找个新的母亲。”
秦可心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崔棠整理仪容,起身向外:“明日我去找翟兆,和她商量。”
外面崔棣和李二娘闲聊片刻,却将自己聊得面色凝重,哥哥若是打定主意要把孩子留下来,自己能做的,无非是努力干活挣钱,把哥哥的身子养好。
所以方才她就问了许多药材的价格。
可是自从穆念白音讯全无后,集市上的物价就飞涨起来,她若仍然老老实实的找个书斋学堂的差事,养活自己都费劲,遑论养好哥哥的身子。
何况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又多了一张嘴,那是她的小侄儿,难道她能亏待了她不成?
处处都要钱,偏偏处处都挣不到钱。
崔棣又从心底,不愿意动用穆念白留下来的金条,一是太危险,二是她更想靠自己,让哥哥过上好日子。
崔棣想起了郝老三的话。
她想,只是去码头上帮把手,并不帮她们打架、行凶、杀人,哥哥知道了,应当也不会太生气吧?
崔棠看见崔棣阴沉的面色,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崔棣急忙揉了揉脸,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崔棠同李二娘说出自己的决定:“这孩子对我很重要,只盼大夫能尽力为我留住她。”
李二娘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为他开了些安胎滋补的药,叮嘱了几句便告辞了。
翌日崔棣照旧提前起来,煮好粥留在灶上,照旧出们找活干去了。
崔棠起身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翟兆的住所,敲开门,对顶着一头鸟窝,一脸迷茫的翟兆,开门见山地问。
“我有孕了,是三小姐的孩子。”
“但你能不能当她的母亲?”
第45章 做戏的小外室 崔棠的事,一定得尽快让……
翟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原地懵了许久仍然回不过神来。
在崔棠再次开口解释之前,她竭尽全力,用自己最后的理智, 把崔棠从人来人往的街巷上拉到幽暗僻静的院中。
翟兆如今住的地方比崔棠好不到哪里去, 巴掌大一间小院,四四方方的,棺材盒一样, 天空被旁生斜出的枯枝切成大小不一的块状, 凌乱的拼凑在一起, 本就微弱的日光也被这些黑褐色的枝桠切割得七零八落。
院中的杂物横七竖八的堆在一起,崔棠来时翟兆正在洗衣服, 院中摆了一只破旧的木盆, 盆上的铁箍有些松动,有浑浊的液体顺着木盆的缝隙流淌出来, 在崔棠脚下汇聚成一条小溪。
似乎是听见门口的动静, 漆黑的里屋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有人用嘶哑颤抖的声音, 颤巍巍地问:“兆儿, 这是谁来了?”
光是听着这苍老的声音, 崔棠就能想象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掉光了牙齿, 瞎了眼睛,每日只能畏畏缩缩地蜷缩在床上,从天亮熬到天黑。任何的风吹草动, 都会让他惊慌失措。
翟兆急忙扯着嗓子高声回答道:“没事!是之前的朋友!你莫下床,回去躺着就是了!”
细细簌簌的动静停下来,翟兆侧着耳朵听了一会, 苦笑着向崔棠解释:“我爹年纪大了,眼也瞎了,我实在不敢让他乱动。”
崔棠垂下眼睛,盯着地面上凌乱枯黄的杂草出神。
看来穆念白走后,翟兆的日子也不好过。
翟兆简单解释完,就生硬的将话题引回崔棠身上:“你说你怀了三小姐的孩子,可三小姐跟我说过,她从未给你结契果。”
崔棠怕被别人听见,压低声音,将来龙去脉又解释了一通。
他看着翟兆复杂的脸色,轻声为自己分辨:“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偷偷做这种事,是欺骗背叛了三小姐,是个品行低劣,心怀叵测,令人不齿的男人。我也承认,做这事时我确实存了用这孩子攀附富贵的心思。”
“若三小姐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跪到她面前谢罪,被她打死也心甘情愿。”
他抬起头,眼神倔强又坚忍,他下意识用双手护在小腹前,尽自己所能的保护着穆念白唯一的骨血。
他定定地看着翟兆,试图说服她:“可是如今三小姐回不来了。”
“这个孩子是三小姐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他说着跪倒在翟兆身前,攀着她的衣摆,泪眼婆娑地恳求她:“翟兆,求你了,看在三小姐的份上,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以吗?”
“她们恨三小姐入骨,一定不会让她的骨血平安降生,翟兆,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求你把这个孩子认下来,求你让我为三小姐留个后。”
他有孕在身,翟兆不敢让他久跪,忙不迭笨手笨脚的把他扶起来,把院子里唯一一个矮凳塞到崔棠身下让他坐下。
一个男人未经女人允许,偷了女人的指尖血,擅自吃下结契果,这简直是倒反天罡。
放在从前,翟兆对这样的男人一定是嗤之以鼻,恨不得还要写上许多文章让他遗臭万年。
但如今
翟兆长叹了一口气,捂着脸道:“三小姐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真的是三小姐的孩子”
“唉我帮你就是了。”
说来也巧,三个月前翟兆到穆府就任时穆念白给了她一笔钱。
那时家中老父亲整日在她耳畔念叨着让她成家娶夫,她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实在有些烦躁。翟兆也担心自己去了穆府,老父在家中无人照料,生活不便。就用穆念白给的钱,自己又添上一些,从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户手里,把她弟弟聘回家中打理家务。
虽未曾在官府报备造册,但翟兆也取了二人的血,从官府那领了结契果回来,喂给那郎君吃。
若是有心人查起,也能在官府的卷宗上看见翟兆领取结契果的记录。
只是崔棠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家那郎君的身影,不由得疑问道:“怎么不见你聘回来的那个郎君?”
翟兆苦笑着:“那是个骗子,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姐姐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二人早已经私定了终身,我把结契果给他,他转头就偷偷扔了,又趁我不在时,将情人放进来,合伙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卷着跑了。”
崔棠也替她着急:“报官了没有?可曾把那个骗子抓回来?”
翟兆的笑容更加苦涩:“赵大人在时还愿意花力气为我查上一查,如tຊ今赵大人锒铛入狱,更是一个愿意给我查案的人都没有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领结契果的日子和你怀的这一胎,正好对的上。”
崔棠解决一桩心事,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安定些许。他自然不肯让翟兆白白帮忙,便主动道:“以后就是咱们相依为命了,三小姐留给我的钱,你若有的上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你父亲若是缺人照料,我也可以过来帮忙。”
翟兆思考片刻,拒绝了他的好意:“我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照顾他也是个体力活,你怀着孕,身子又弱,这种事你还是少动手吧。”
崔棠不肯,执意将一根金条塞到她手里:“拿着去雇个人帮你分担分担也是好的。”
翟兆没有推辞,收下金条,看向崔棠道:“既要让我当这孩子的生母,许多戏就要演足。”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去官衙登记造册,我再陪你去医馆看看。”
官衙里已经是慕容家和谢家的天下的,崔棠和翟兆过去自是受了好大一通排喧。
当值的官差看见穆念白曾经的管家和外室竟结伴来了官府,办的还是成婚造册的事,忙不迭扔下手里的差事,紧赶慢赶的过来凑热闹。
那日将崔棠撵出来官差也在,她看着崔棠捂着小腹不放的手,笑得微妙,冲着翟兆阴阳怪气:“我说那天你怎么那么护着他呢?原来早就把穆念白的墙角撬了,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本事倒大。”
她嗤笑一声,语气轻蔑:“任她穆念白手眼通天,也算不到自己养的鸟雀,会给她戴上顶绿帽吧。”她眼神轻佻,看着崔棠撇嘴:“别遮遮掩掩的了,几个月了?是穆念白厉害,还是你身边这个锯嘴儿葫芦花样多?”
她想起三个月前翟兆来领结契果的事,表情更加微妙,看穆念白平日趾高气扬,说一不二的样子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
结果她刚出扬州城,她养的这只雀儿就忙不迭的和管家勾搭在一起,忙不迭的吃下别人的结契果,给别人生孩子了。
没准这小鸟在心里比谁都盼着穆念白死呢!好成全他和翟兆这一对野鸳鸯。
官差在心里啧啧称奇,这穆念白是个可怜人呐。她甚至无比期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好让穆念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崔棠被这样露骨的话气得浑身发抖,翟兆冷眼瞪了那官差一眼,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我们妻夫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对夫郎若是能有现在一半硬气,也不至于天天到谢家门前点头哈腰的吃闭门羹。”
这人娶了谢家旁支的男子,妻夫感情不睦已是尽人皆知,翟兆自然要挑她的痛处戳。
崔棠只想快些结束这一场闹剧,暗中扯了扯翟兆袖口,温声央求:“翟妻主,我有些难受,陪我去医馆看看吧。”
二人循着李二娘昨日留下的地址找到她的医馆,李二娘刚送走上一位浑身是血的病人,见是崔棠,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不知为何,崔棠总觉得李二娘今日笑得比昨日更加热络,对自己嘘寒问暖时也比昨日更添一份真心。
崔棠将翟兆介绍给李二娘:“大夫,这就是我家当家的,昨天夜里才回来,听说我怀孕,高兴得不得了,非要亲自来问问你才肯罢休呢。”
翟兆配和着他,露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
李二娘不疑有他,笑呵呵地给他诊脉:“这孩子有生母就好,你是没瞧见,今天上午码头上刚把一个私奔不成的男人沉了河。”
“你家女人若是回不来,这几个月啊,有你受的。”
崔棠脸色惨白,颤声道:“怎么突然又把人沉河了?”
李二娘无奈道:“以前不沉河,是有穆老板拦着,如今她死了,许多事,自然是要回到从前了。”
她有些感慨:“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穆老板这样的好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崔棠不敢多言,只是在心里打定主意,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孩子真正的生母是谁。
崔棠和翟兆配和着在李二娘面前演了半天的戏,怀揣着满腹的心事告辞了。李二娘这才转回内间,看着半边身体浸在血水里的崔棣,叹了口气。
“那既是你的亲哥哥,你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崔棣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搓着自己手上的血污,李二娘问到第三遍,她才恍惚着抬起头。
她脸上沾满了别人的血,看上去就像是浴血的罗刹,可她的语气却出奇的平静:“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
她看着李二娘,用更加平淡的语气说:“李大夫,我身上的血太厚了,能在你这洗个澡吗?”
李二娘一边给她烧着水,一边神色复杂,不知是在夸还是在骂。
“你年纪轻轻,下手怎么这样狠,别说是我,就是郝老三都吓了一跳。”
崔棣淡淡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反问她:“不好吗?”
李二娘也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只得叹气道:“好不好的,我只是觉得心惊胆战的。”
崔棣从衣裳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锭,用袖口擦去上面斑斑的血迹,抛给李二娘:“拿点补血益气,能墩到鸡汤里的药材给我。”
李二娘没要她的银子,去包了一小包药材给她,絮絮道:“咱们如今都是一家人了,我收你的钱做什么?外面物价飞涨,你留着这钱去给你哥哥挑只肥点的鸡补补身子吧。”
崔棣花了点功夫把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晾干了头发,接过药包告辞,临行前她叮嘱李二娘道:“我的事,千万不要让我哥哥知道,他知道了,又要掉眼泪。”
李二娘心想你每天都搞得血淋淋的,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崔棠既不瞎又不聋,难道自己不会看,不会打听吗?
崔棣却没有理会李二娘的纠结,她本是倚着柜台站着的,却忽然站直了,一动不动,将锐利的目光凝聚在柜台上的病案上。
她翻了翻病案,见上面写的,是自己哥哥的信息。
李二娘记录得很详实,何时有孕,母亲是谁,脉象如何,一字不差。
李二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不由得疑惑:“怎么了?我哪里写错了不成?”
崔棣摇了摇头,犹豫不定,将病案放回原处,长眉紧促,迟疑道:“我总觉得似乎有人悄悄动过这个病案。”
李二娘将信将疑:“不能吧?刚才咱俩就在里面,有什么动静,难道会听不见吗?”
崔棣也在疑惑,是不是今日自己见了太多血,变得疑神疑鬼的。天色渐晚,哥哥还在等自己回家,崔棣只好按下满心的怀疑,出门挑鸡去了。
屋顶上,权左权右一身黑衣,以黑布蒙面,悄无声息地猫在树影中,就像两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她们静静看着崔棣的身影走远。
她们同时拉下面巾,同时吸一口气,异口同声地交换着自己得到的情报。
“官府的记档,翟兆三个多月前领走了一颗结契果。”
“医馆的病案,崔棠有孕已有三月了。”
她们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在心中做好了决定。
扬州城中的事她们不敢自专,但崔棠的事,一定得尽快让三小姐知晓。
第46章 秦王的盛怒 “这不是什么坏消息。”……
从燕京往西北走, 跨过蜿蜒曲折的燕山山脉,攒动的人影汇聚成线,线又织成一片浓黑的阴翳, 覆盖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跨过燕山, 北境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北狄可汗南下叩关,屯兵于阴山南麓,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边地百姓十不存一。
沈宜兴已经同她打了一仗, 胜多败少,只是粮草紧缺, 才暂挂休战牌, 回京筹粮去了。
如今粮草已经筹到,沈宜兴是打定主意, 将北狄的十万兵马, 杀得片甲不留, 以解心头只恨的。
对她来说, 这一仗, 只许赢, 不许输。
而对于北狄可汗来说, 这更是关乎她生死存亡的一战。
第一场雪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那些枯黄的牧草被齐膝高的积雪掩埋起来了,她如果抢不到足够全族过冬的粮草,带不回足够的未婚男子分给族中娶不到夫郎的勇士, 她甚至不敢想象,这个冬天会变得多么血腥与残酷。
她听说过沈宜兴的勇武,也已经亲身见识过了她的凶悍, 她从没有在这个冷血的帝王身上讨到过任何好处。
可是她仍然不甘心,她还年轻,而沈宜兴已经老迈,何况沈宜兴刚刚经历儿女相tຊ争,痛失太女,她不信天下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事,面对亲身女儿的死,也能置身事外。
风雪呼啸而过,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可以轻而易举地割破士兵身上的寒意,将她们粗糙黝黑的皮肤吹得红肿僵硬。
她们脸上的表情和没在冷雪里的脚掌一样冰冷麻木。
沈宜兴治兵以严,不仅对将领士官如此,对寻常士兵,更是如此。
军法官随军而行,背上那把看到上的血从来没有凝结过——只要有人不进反退,她无需问缘由,只需按照军法,砍下她的头颅。
穆念白沉着脸,打马而过,一个逃兵在她面前应声倒地,血花飞溅,一簇温热的血水更是直接溅到了她的脸上。
穆念白抹掉脸上的血污,被风吹得闷声咳嗽。
她巡视完三军,心中实在不解,只是女不言母过,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宋好文策马而来,扬起一阵碎玉飞琼。
她问的倒是十分直接:“这就是陛下麾下,追随她问鼎中原的军队吗?怎么一个个的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将军们都阴沉着脸不苟言笑,底下的士兵也仿佛都被喂了哑药,一望无际的高原上,只能听见风雪的咆哮声。
穆念白想不通,但她出到军中,只有少说多做的份,并不敢多言,只是策马追上沈宜兴的脚步。
何况让她想不通的事何止这一件?
前面雪地下竟藏着泥泞的沼泽,上层的积雪被踏碎以后,那沼泽就变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永远不知满足的巨兽,吞噬着从之上经过的生命。
前面的将军打了个手势,让骑兵向两侧,让出中间的道路来,由队率驱赶着民妇们上前,逼迫着她们一脚踏入噬人的沼泽中。
穆念白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勒马停在沼泽边,急忙翻身下马,伸手去够那个紧紧扒着冰冷僵硬的地表,在沼泽中苦苦挣扎的民夫。
宋好文策马飞来,也一下扑倒在水边,帮穆念白一起,尝试将那个满脸绝望的女人从阎王手中抢回来。
宋好文扭过头去。额上青筋暴突,向身后乌压压的将军士兵们怒喝道:“你们看不见她快沉进去了吗?!干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救人?!”
没有人听见她的话,没有人停下来。
只有被编入秦王卫队,随行至此的苏濂,左看看,又看看,慑于穆念白眼中犹如实质的怒火,下马向沼泽中的女人伸出了手。
队伍中的其她人,不管是高是矮,是老是幼,都木着一张脸,迈着沉重的步伐,前仆后继地踏进那个必死的沼泽里去。
前面的人落下去,挣扎的动作还未停止,后面的人就踩在她们的皮肉骨骼上,把自己昔日的同袍踩得离黄泉路更近了些。
将军们袖手骑在马上,冷眼看着沼泽像一口沸腾的大锅,无数双手挣扎着伸出来,手指扭曲着指向渺远的天际。
直到那口大锅冷静下来,沼泽里已经铺好一条用人命骨血垒成的小径,这些将军们才高高举起小旗,示意骑兵们踩着这一条小路度过沼泽。
穆念白忍无可忍,一夹马腹冲到那将军身前,想和她理论。
——你究竟是得了谁的命令?竟敢这样视人命如草芥?!
可那将军竟全然感觉不到她冲天的愤怒一般,看见她来,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在马上抱拳,遥遥向这位新封的秦王行礼。
“秦王殿下,您怎么来了?可有什么吩咐不成?”
穆念白不可思议道:“你是奉谁的命令,冰天雪地的,竟然将这些人命填在沼泽中?”
将军同样莫名其妙,十分不解这位理应高高在上的秦王为什么会盛怒至此。
秦王身后毕竟还站着前太女旧部,这位将军再摸不着头脑,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末将自然是陛下之命行事,末将一生忠于陛下,岂敢有二心?”
穆念白想知道的自然不是这些,她心急火燎,还欲再问。
即使不把这些蝼蚁一样的民妇的性命放在眼中,可是让剩下的人眼睁睁看着昔日同袍丧身异地,还要踩在她们的尸骨上前行,长此以往,难道不会激起民愤吗?!
穆念白心中有千百句话语想要倾泻而出,却都被沈宜兴一句冰冷的话语挡在了嘴边。
沈宜兴一身明光铠,在日光英姿伟岸如神人。
她看着沼泽中人骨叠成的小径,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甚至有些不悦地看着穆念白,冷声道:“是朕的命令,怎么,你不满朕的旨意吗?”
沈宜兴审视着这个女儿,处处都好,只是从小不养在自己身边,平白被穆白养出了许多男人才有的优柔寡断,多愁善感。
“不踩着她们过去,难道踩着你我过去吗?”
领军的沈宜兴从来杀伐果决,容不得她人置喙,穆念白不敢违逆,只得面露不忍道:“毕竟是许多人命”
沈宜兴语气淡漠地反问她:“难道朕不曾给死去的人发放抚恤的银钱吗?”
她冷眼盯着穆念白,向她下最后的通牒:“收起你这番小男人的做派,要么踩着这条路过去,要么自己滚回燕京去。”
沈宜兴留下这一句话,打马轻巧越过了沼泽,靖王沈珂紧随其后,笑眯眯的,轻蔑地看着自己这个便宜妹妹。
这样的代价都不忍付出,她拿什么来和自己争夺太女之位?
沈珂甚至对她生出几分可怜:“好妹妹,你才被认回京中,可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惹恼了母皇,失了圣心呐。”
穆念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条路的。
她的心几乎要被巨大的愧疚与自责拉扯碎,她想,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宜兴是天下之主,她怎能这样对待她的臣民,这样漠视人命的沈宜兴,究竟是怎样打败乱世中的那么多豪杰诸侯,问鼎天下的?
她浑浑噩噩地想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暮色已经从天边渐渐蔓延上来了,将军们已经下令安营扎寨,生火烧饭了。
宋好文和她一样魂不守舍,反倒苏濂看上去还自在些,看出穆念白心中的痛苦,还能犹犹豫豫地宽慰她。
“战场上本就是会死人的,这些人死在这,也是在为咱们打北狄出力,这是能名留青史的事啊。”
穆念白缓缓地摇着头。
战场确实会死人的,可这些原本可以不死在那个阴冷潮湿的沼泽中,搭桥铺路、或是另寻它路,穆念白可以想出无数中变法避免出现那么大的伤亡。
青史之上也不会有她们的名字,她们就像一缕尘埃,永远地消散在大雪中。
帐外有沈宜兴身边的内侍奉圣上之命牵来,召穆念白去陛下帐中奏见。
穆念白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跟在内侍身后,敛容走进帐中。
帐中只有沈宜兴和几个亲近的内侍,沈宜兴稳坐帐中,冷眼瞧着穆念白。
她开门见山,好不遮掩。
“朕没想到,你会这样不中用,你请命随军时,朕还很高兴,朕还以为你虽然不曾养在朕的的膝下,但脾气秉性,却和朕是一样的。”
“可如今看来,你这样优柔寡断,竟是将你父亲学了个十成十!”
一样的对无关紧要的人生出许多无关紧要的善心。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优柔寡断”这个词形容穆念白,穆念白嘴唇微动,尝试为自己分辨。
“母亲她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沈宜兴冷笑起来:“你这么可怜她们,有谁会记得你的善心?你在扬州帮过的那些人,有几个会记得你的好?”
穆念白心中也没有定数,只得换了个角度,继续说服沈宜兴:“可是要过沼泽,不止只有这一个方法啊。”
“搭桥修路,总会有更好的方法的!”
沈宜兴嗤笑一声:“搭桥修路不需要时间吗?战场上时间高于一切,这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你要为了几个民妇,将全军置于水火之中吗?!”
穆念白脸色惨败,轻声道:“可是您是天下之主,天下人都是您的臣民,您不该”
沈宜兴冷笑着:“朕做什么,都是理所应该。”
“那些被朕杀死的人中,不乏和你一样大发善心的人,她们也因为这善心,吸引了许多人围绕在她们的身边。”
她接连说了十几个人名,都是曾经威震一方的诸侯,沈宜兴语气轻蔑:“她们哪一个,不比朕宽容大度,悲天悯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都太不经打,都太没用了。朕残忍无情,却将她们杀了个精光,你们推崇的那些仁慈宽容,都是没用的东西。”
穆念白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打断她:“可是,那些民妇呢?那些死在战争中的百姓呢?她们算什么呢?”tຊ
沈宜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竟然微微笑了起来,她耸了耸肩,轻飘飘道:“算她们倒霉。”
“下辈子注意点,不要再投胎到朕的治下了。”
穆念白的打断让她十分不满,沈宜兴缓缓拔出腰侧的长刀,用寒光闪烁的刀尖指向自己的亲女儿,漠然道:“拔你的刀,让朕看一看,你到底中不中用。”
早在扬州时,穆念白就听过沈宜兴以一挡百的事迹,这些天她也见识过了沈宜兴的身手,她现在甚至有些明白,为什么沈宜兴分明这样残忍嗜杀,望之不似人君,但仍然可以在残酷的厮杀中脱颖而出,稳定中原。
——因为她实在是太能打了。
放眼天下,难寻敌手。
穆念白心知肚明,自己旧伤未愈,能在沈宜兴手下撑过十个来回已实属不易。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咬着牙,强忍着胸中翻涌的气血和刀刃相撞时,从虎口处传来的巨震与疼痛,竟硬生生在沈宜兴手下走过了近二十个来回。
沈宜兴的刀刃还是停在了她的颈侧,锋利的冷铁将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穆念白紧闭双眼,侧头向沈宜兴露出自己的要害示弱。
她脚步踉跄,气息不稳,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沈宜兴却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收刀后吝啬地夸了一句:“不错,到底比沈瑾和沈珂更中用些。”
“只是离朕想要的还差得远呢,回去接着练吧。”
内侍把穆念白送了出来,穆念白紧紧捂着胸口,竭力忍着咽喉中那一口腥甜的血液。
回到自己的营帐,权左权右已经等候多时了,她们看着穆念白难看的脸色,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犹豫的神情。
崔棠的坏消息,要不要告诉三小姐呢?
穆念白早已经看出不妥,勉强笑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到现在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权左权右这才说:“崔棠成婚了,嫁给了您留在穆府的管家翟兆。”
穆念白浑身颤抖,深吸几口气,胸腔起伏不定,她紧紧捂着嘴巴,闷声咳嗽。
“我音信全无几个月,结契树恐怕早就枯萎了,他若是以为我死了,另嫁她人追求新生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自顾自地说服自己:“这不是什么坏消息。”
权左权右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可我们来时,他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穆念白忍了一路的那口血,终于还是喷了出来。
第47章 秦王的分析 “且盯着他,只不许叫他死……
穆念白听着这些噩耗, 断断续续地咳出许多血来,斑斑的血迹落在白雪上,看上去骇人极了。
宋好文急忙一只手一边, 分别捂住她们的嘴巴, 狠狠教训她们:“平白无故的,说这些丧气事做什么?”
权左权右被她捂着嘴,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委屈神情, 一同眨着眼睛, 看向穆念白, 意思很明显——是三小姐让我们说的呀!
穆念白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宋好文将她们松开, 她双目无神, 仰头看着灰白的帐顶,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样。
但她仍然抱着最渺茫的希望问:“你们怎么就能确认孩子就是翟兆的呢?”
权左是潜伏进官衙查造册的那个人, 闻言翻出自己偷出的原件, 双手递给穆念白让她过目。
“您瞧, 翟兆从官府拿去结契果的时间, 和崔棠的孕期正好对的上。”
权右也拿出从李二娘那抄来的脉案证明权左的说法:“脉案上也是这么想的。”
而后二人又异口同声道:“何况成婚和看诊时, 都是翟兆陪着崔棠的。”她们紧紧皱着眉头, 想办法描述当日的情形:“她们二人看着虽然不是十分亲密, 倒也像一对寻常的妻夫, 那翟兆对崔棠,看着也是十分维护,府衙里有官差嘴上不干净, 还是翟兆给骂回去的”
她们说着说着,忽然如芒在背,只觉得有一束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们后知后觉地紧紧闭上嘴巴,鹌鹑一样缩起来,躲在宋好文身后小心地观察着穆念白阴沉的神色。
穆念白心情烦躁得很,瞪着她们,冷冷道:“不说话没人会把你们当哑巴。”
宋好文尝试换个角度安慰她:“这也没什么的,你不是也听见了吗?慕容家和谢家早就对咱们虎视眈眈,咱们一死,她们就想出许多借口,把咱们的财产都抢走了。崔棠他一个弱男子,还带着一个妹妹,失了安身立1命的本钱,趁年华正好,另嫁她人,给自己下半生找个托付,这也是好事一件啊。”
“如果真的是我出了事,我倒宁愿秦可心另嫁,而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
权左权右挠了挠她的后背,压低声音安慰她:“这个你放心,秦可心很安分,一点另嫁她人的意思都没有。”
宋好文又要去捂她们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穆念白耳朵很尖,早已经她们的悄悄话听去了。
穆念白怒极反笑。
“是啊,他若是以为我死了,不想再回鼎香楼卖笑献唱,不想再任人凌辱,不想崔棣无人管教,另嫁她人,自然是极好的,便是我知道了,也只会令备一份嫁妆给他。”
她猛地一拍桌案,帐篷盯上的积雪都为之一振。
“可是你们瞧瞧他怀孕的日子!”
“到今日,他已经有近五个月的身孕了!算起来,竟是我前脚刚出扬州城,她后脚就和那个翟兆勾搭上了。”
“我一走,他就忙不迭地找翟兆要了结契果,他就迫不及待地怀上了她的孩子,我一死,他正好没了拖累,就上赶着和那个翟兆成了婚!”
穆念白都不敢想,自己一走崔棠就怀了翟兆的孩子,那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的?
崔棠每一个小心逢迎,温柔小意的笑容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她现在回忆起离别前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都觉得有些恶心。
崔棠虚情假意,和自己吻做一团,哭得颤抖的时候,心中究竟是在不舍自己的离去,还是在窃喜自己的一去不返?
穆念白对崔棠的不同在场诸人都看得出来,自然也知道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
在宋好文眼神的暗示下,权左权右终于学会了当哑巴,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盯着脚尖看。
只有新加入的苏濂还在状况外,看着穆念白脸上的愠恼,不由得问:“这个崔棠是殿下养的外室?殿下怎么没给他吃结契果呢?”
穆念白恹恹道:“我怕有一日我遭遇不测耽误了他”
苏濂不解,感叹道:“殿下您对这些小人也太宽仁了些!”
她见连宋好文都支支吾吾不敢多言,为了尽快和新主子的核心圈子融为一体,当即自告奋勇,为穆念白出起了主意。
“殿下,这样不忠不贞,淫/乱狐媚的男人,您还留着他做什么?”
“干脆趁那个孽种还未落地,把他和那个奸妇一起捉来,一刀斩了,已经是对她们极大的恩惠了!”
穆念白微微挑眉看着苏濂,这位小将军看着年纪轻轻,行事倒颇得沈宜兴真传,行事果决,毫不留情。
穆念白心中虽然生气,到底也不觉得离自己而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
她回忆着二人相处的点滴,崔棠似乎总是却少安全感,每每情热时,总会哭泣着向自己索求结契果。
难道竟是因为求不得自己的结契果,就退而求其次,去要翟兆的了吗?
穆念白微微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疲倦道:“一日妻夫百日恩,他伺候了我这么久,到底是有几分情谊在,倒不必这样劳民伤财,把他从扬州千里迢迢的捆到燕京来。”
苏濂虽然不解,心中却多了几分安心。
看来自己这个新主子是位宽仁待下,顾念旧情的人,比起刻薄寡恩的靖王和因循守旧的太女,为这样的主子办事,总不会轻易丢了性命。
权左权右见穆念白神色稍缓,便又试探着问:“那扬州那边以后怎么办呢?”
“慕容家、谢家、甚至是穆家,对崔棠都不大客气”
穆念白冷声打断她们:“他既嫁了人,自有他的妻主心疼他。”
“谁的男人谁心疼,平白无故的,我一个亲王,对别人的夫郎那么关照做什么?”
她下笔如飞,接连写了许多份秦王手令,交给权左权右命令道:“你们拿着我的手令,去扬州把这些人召进秦王府来,我本想着留着这些人,不管出了什么事,崔棠也好有个照应。”
“如今他既已嫁做她人夫tຊ,这些人留在扬州也是徒劳无功,反倒坏了他的名声。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把她们都叫回来。”
权左权右翻了翻手令,见赵方和、陈若萱等人的名字都在其上,她们先是低头领命,而后斟酌片刻,小心地问穆念白:“一去一回,路上就要耽误三个月,赵方和、陈若萱若是不在扬州,也要花上三五个月才能找到她们,这样一算,崔棠这个孩子可能已经生下来了”
二人吞吞吐吐地问:“若是崔棠遇见什么性命攸关的难事,要不要略施援手”
穆念白沉默许久,面色不善。
“且盯着他,只不许叫他死了。”
她改变主意了,她早晚还会回扬州的。
到那时,她一定要紧紧捏着那只小鸟的下巴,逼迫他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一刻不停地哭泣颤抖,畏惧惶恐。
她要让他再一次,乖乖的自己脱去衣裳,哀哀戚戚的,唱上一晚也不停歇。
她要好好审问他,自己精心为他打造的金笼,到底哪里不合他的心意,让他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嫁给那样一个乖僻寡言的穷管家。
权左权右领命而去,宋好文有心安慰穆念白几句,离近了,却听见穆念白沉着稳定的分析。
“我们不在扬州,那些豪商定然会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欺上瞒下,如今中原已定,那些人自以为自己是有功之人,定然是自视甚高,只想如同过去一般,将扬州城握在自己手中。”
“陛下上次在形势大好时忽然班师回朝,虽有太女遇刺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扬州该缴纳的税银一拖再拖,拖得大军难以为继,还是陛下亲写手谕飞传慕容家家主,她们才拖拖拉拉的,将拖了三五个的税银交了上来。”
她冷笑一声,眼神轻蔑:“陛下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怎会容许这样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贾以此要挟自己。卧榻之侧,岂容她人酣睡?等打完了北境,陛下一定会调转枪头,去收拾那些挟功自重的商贾的。”
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沈宜兴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寻常大臣的身份又压不住那些地头蛇,唯一有资格站上的战场的,只有她和靖王。
说起来,她是该和扬州的人,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
帐外号角声渐起。穆念白不再犹豫,披甲持刀,大步流星,走到帐外,翻身上马。
她目光如电,凝视远方的烽烟,语气坚定又断然。
“是时候快点结束这场战争,回到扬州去了。”
第48章 秦王的战场 “真正的权力,仅靠阴谋……
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突袭。
沈宜兴远在千里之外时, 就早早看穿了这场战争的结果。她料到年轻的北狄可汗数次惨败于自己,人疲马倦,经不起再一次惨痛的失败, 一定不会急于求成。她料定北狄上下皆以为自己沉湎在丧女之痛中, 行事定会畏手畏脚。
沈宜兴料准了一切,在每一处紧要的关隘处都布下无数枚致胜的棋子。
来到北境不过月余,沈宜兴已经将北狄可汗手下的精锐打成了散兵游勇, 如今北狄可汗早已经没了南下掳掠的奢望, 只想着带着残兵败将, 退回最北边的苦寒之地去。
沈宜兴却不想放过她,她只想永绝后患, 在这个战场上把她们杀得一干二净, 片甲不留。
即使穆念白无法理解她行事时的残忍与狠戾,但她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这位便宜生母, 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天才。
——一个专为战争而生的天才。
她素日为人诟病的冷漠、无情、多疑与狠辣, 到了战场上, 都变成了她手中最锋锐的兵器。
她顶天立地, 扶刀站在大帐中, 她早已经丢掉了一切可以称之为人的情感, 眼中只剩漠然。
她是天下神兵还要锋利的武器,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铁一样的寒芒。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一样的仪表堂堂, 一样的龙章凤姿,但都不是她最想要的女儿。
她平静地命令着她们:“这些天你们虽随我征战,立功不少, 但从未作为统帅独挡一方。今日将是朕与北狄的最后一战,朕杀退她们的主力之后,你们二人,各领精兵三万,从左右两翼,分兵追剿。”
“你们必得万分谨慎,不许走脱一人。”
“若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走脱了北狄的哪一位将领,休怪朕不惦念多年的母女之情。”
穆念白忍不住就在心里悄悄地说,母女之情这种东西她和沈宜兴之间好像本来就不存在。
沈珂倒是十分高兴地接下来这个艰巨的命令,肖似其父的一双眼眸中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光泽,她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生擒北狄将领,军功等身,回朝受封太女的光明前途。
她兴冲冲道:“是,那北狄人被母皇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不堪我大周女郎们一击。女儿此去,一定不会辜负母皇厚爱的。”
她这话说得豪气干云,沈宜兴却听得直皱眉,她喝住沈珂,却将眼神一转,凝眸看向穆念白,问道:“沈珀,你呢?你也觉得北狄人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吗?”
沈珂恼怒的目光霎时像一枚钉子钉在了她的身上,沈宜兴这话就是在把她架在火上烤,穆念白只得硬着头皮道:“困兽犹斗,北狄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斗志总会比往日高些,我大周女郎们虽然勇猛,也不能轻敌,免得遭受无畏的牺牲。”
沈宜兴冰冷的面色终于略微缓和了些,看着沈珂冷声申饬:“你比沈珀年长,这种时候却要你的妹妹来提醒你!”
沈珂盯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目光中又添上几分怨毒,犹如实质,只恨不得把穆念白扒皮抽筋一般。
沈珂恨恨瞪一眼穆念白,固执道:“三妹妹未上战场就这样畏战,只会涨别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士气!母皇,您且在帐中看着,女儿一定会证明给您看的!”
她一定会向母皇证明,她不仅比文弱娇气的沈瑾优秀,也比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优秀。
她的父亲是最受母皇喜爱的男人,她是最像母皇的女儿,太女之位,一定会是她的!
沈珂不愿多言,愤愤不平地瞪了穆念白一眼后一阵风一样回营点兵去了,沈宜兴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愿去的背影,暗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非慕容氏日日跪在自己身下哭起恳求,她怎会对这个女儿这样偏爱?
她又看向穆念白,见她倒是十分沉得住气,正在低头看桌案上的舆图,手上比比划划,嘴上也是念念有词,想来是在斟酌一会如何排兵布阵。
沈宜兴心中就有三四分满意,她勾起嘴唇,微微一笑,淡淡夸道:“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年纪虽小,却比沈珂沉着些。”
穆念白笑得有些勉强,都是你的女儿,怎么总是夸一个踩一个?
她盯着舆图看了半晌,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沈宜兴挥手让她退下,穆念白回营之时便看见沈珂率队倾巢而出,骑士门高高举着火把,冲天的火光仿佛要将漆黑的夜幕都点燃一般。
穆念白听见沈珂厉声呼喝士兵们:“快些!再快些!决不能被无名小卒抢了首功!”
沈珂策马从她身侧飞驰而过,路过她时,故意一甩马鞭,破空声呼啸而过,直直冲着她的面门劈来。
穆念白面色如常,只微微抬手,将气势凌厉的马鞭一把抓住,稳稳攥在掌心中。
她抬眸,挑衅一般迎上沈珂怒火冲天的双目,她手上用力,将马鞭往自己这边狠狠一扯,沈珂从未正眼看过这个险些死在自己手下的手下败将,也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自己竟被她拽得一个踉跄,险些跌落马下。
沈珂怒喝道:“你!”
穆念白控制着马鞭,挟制着沈珂,她脸上挂着一个很客气的笑容,语气也很谦逊,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沈珂不寒而栗,霎时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穆念白平静道:“姐姐,不是只有你会掀桌子的,我也会。”
“我穆念白最擅长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姐姐,你有足够的勇气,接受你曾经对我做的一切吗?”
沈珂一张俊脸蓦的一白,嚣张的气焰都黯淡不少,她咬着牙,恶狠狠地问:“你敢?!”
“这是抵御外敌的时候,你怎么敢?!”
穆念白在心中冷笑,你行刺太女的时tຊ候,不也是抵御外敌的时候吗?
穆念白手下的将领们各自披戴好甲胄,点好兵将,从营中鱼贯而出,在穆念白身后并列站成一堵高大不可撼动的人墙。
沈珂高坐马上,打眼一扫。
苏濂一身铁甲,单手操纵缰绳,目光坚毅,好不畏惧地直视着自己。
沈珂皱着眉看着她们身后乌压压的士兵,不对人数不对,像是少了许多精锐。更关键的是——宋好文呢?
穆念白的左膀右臂,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怎么不见了她的身影。
沈珂悚然一惊,戒备非常地看着穆念白,难道她刚被认回皇室,就敢在母皇眼皮子底下,行刺圣眷正浓的皇女吗?!
穆念白拉扯马鞭,拽得沈珂不得不低下头,穆念白逼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你好自为之吧。”
“真正的权力,仅靠阴谋诡计,是得不到的。”
沈珂颈间一缩,看着穆念白古井一般平静的漆黑瞳孔,竟从心底生出无边的畏惧。
穆念白骤然松手,沈珂反应不及,向后跌去,幸得亲兵相救,才不至于狼狈地跌落马下。
沈珂喊住穆念白,喘着气问:“宋好文呢?你安排她去干什么了?!”
穆念白只觉得好笑,反问她:“姐姐,你能把你对秦将军的安排告诉我吗?”
沈珂不能。
她心怀鬼胎,又以己度人。
她自以为摆出了天下最精妙的兵阵,只等着北狄人一脚踏入陷阱,她就能坐收功劳。她既怕穆念白来抢夺她的功劳,又怕穆念白知道了自己的部署,趁机来刺杀自己。
穆念白不欲和她多做纠缠,指着她身后逶迤不绝的士兵道:“你再不走,可就抢不到首功了。”
沈珂深深看她一眼,长吸一口气,却仍然输人不输阵地撂下狠话。
“沈珀,你且等着!”
穆念白微笑以对:“小王随时恭候靖王大驾。”
穆念白自然不会把宋好文派出去刺杀沈珂,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这几天研究舆图时看见西北处有连绵的山脉,她往日行商时从那里走过一遭,隐约记得那里有一道狭长的峡谷,来往商旅都叫它铁线关,地势险峻,最窄处甚至只能容下两马并驾。
若能引诱北狄军队在退逃时选择这峡谷,倒是只需将兵马埋伏在两侧山坡上,扎好口袋两头,便能将北狄军队一网打尽。
只是穆念白对面这一路北狄人若是不敌沈宜兴主力,向北逃窜时,有两条路可选。
一条是这处狭窄的山谷,另一条退路,却是广袤平原,只在雪地之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些低矮的丘陵。
若是叫穆念白选,她一定会选那条平坦的,一望无际的退路。
要怎样才能把北狄人逼进铁线关呢?
穆念白思索了这些天,先叫宋好文在军中选出两万精锐,轻装简行,提前埋伏到铁线关两侧山坡上,大张旗鼓,起灶烧火,旗帜林立,毫不顾忌地做出有重兵埋伏在此的模样。
苏濂则领着剩下的人,兵分三股,一股去大路上埋伏起来,小心行事,不露痕迹,只恰到好处,露出些只有精熟兵马军法的老将才能看出的疏漏来。经过穆念白缜密的安排,这些疏漏足够告诉北狄的将军,在这条大路上,埋伏了万余精兵。
剩下两股士兵。则都在马尾上绑上树枝,策马奔跑时,烟尘滚滚,足以骗过北狄人的眼睛。
她们负责在北狄后撤的过程中从旁骚扰,一来消耗她们的精力,二来则更让北狄人相信,穆念白已经将全部的兵马都布置在了大路上,铁线关中,空无一人。
宋好文守在穆念白身边,和她一起顶着凛冽的寒风,借着如霜的月色,目不转睛地顶着铁线关的入口处。
她们身后,两万精兵屏气凝神,几乎要融化在漆黑的夜色中。
宋好文盯着铁线关尽头,心中忐忑不已,不由得轻声问:“她们真的会从这过吗?万一她们走了大路,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穆念白微微一笑,却说了不相干的话:“听说北狄军中上下,都时兴看咱们中原的兵书。”
她们一定也听过疑兵之计这四个字。
忽律仪吊着一只胳膊,浑身浴血,乍一看像一个红彤彤的血人,她咬着牙,狼狈躲过身后转瞬即至的箭矢。
她是北狄可汗麾下的左将军,被沈宜兴正面击溃之后,可汗决定分兵撤逃,免得被沈宜兴追上,一网打尽。
左将军忽律仪带着两万残兵,刚踏上北上的退路,就接连被两股伏兵缠住,这两股伏兵并不上前血拼,只不断骚扰侵袭,让她苦不堪言。
凛冽的寒风砸到她的脸上,她五脏巨震,呕出一口鲜血,回头咬牙切齿地看着身后烟尘滚滚的追兵。
她粗略估计着追兵的人数,看烟尘滚滚的样子,这两股追兵已经有近一万人。
前面现出两条岔路,副将上前请示她的命令。
“将军,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叫铁线关的峡谷,道路狭窄,且两侧山坡上旗帜林立,还有许多烧火做饭的痕迹,显然有伏兵,另一条大路倒是平坦开阔,一望无际,不像有伏兵。”
忽律仪沉吟许久,咬牙下定决心。
“走铁线关。”
第49章 秦王的胜利 她更像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
铁线关险峻难行, 寻常商旅若非迫不得已,必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险路。
何况她们正在逃亡的路上,一着不慎, 就会满盘皆输。
忽律仪身边亦有中心耿介的亲兵, 听了她异于常人的决断,异口同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解。
“将军!那铁线关上旗帜林立,显然是早有伏兵啊!”
“将军!我们还是调转方向, 尽快从大路上脱身吧!”
忽律仪心中亦是难以决断, 她自然知道铁线关的危险, 一旦在那里遇袭,就是被人包了饺子。
可是, 忽律仪那张粗犷野性的脸上露出几分沉思。
她知道铁线关难走, 难道对面的将领不知道吗?她若真有心在铁线关设兵埋伏,怎会如此粗心大意, 叫斥候远在千里之外就能看见那些八面威风的旗帜, 她是不是早已经在开阔的大路上不下天罗地网, 只等着自己被她粗陋的障眼法骗过, 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一头撞上去?
忽律仪仍旧很谨慎, 她再一次派出斥候, 小心地命令她们:“我不信大路上没有伏兵, 她们必定是将那些痕迹藏在了雪地下面, 你们去把雪地掘开,仔细翻一番地皮底下有没有什么东西。”
斥候飞马而去,小半个时辰后伤痕累累的斥候带回来一个让她胆战心惊的消息——她们在皑皑的白雪上找到了一些十分诡异的地方, 那些纷乱的白雪看上去并不是随风飘落,而是被人用铁锹从别的地方挖来堆在地上,用来遮掩些什么的。
她们小心地将厚重的积雪刨开, 果然在雪地之下,找到了烦扰杂乱的马蹄印,马匹留下的粪便还未被冻透,那支少说万人的大军显然刚刚飞驰而去,只是那些汉人实在狡诈阴险,竟小心的将所有痕迹都埋藏在了无暇的白雪中。
有了这样的证据支持自己的决断,忽律仪不再举棋不定,她心中甚至有一些得意——叫你们总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蛮夷,觉得我们空有力气,没有谋略。今日我就在要你们最骄傲的计谋一道上,光明正大地打败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挥,坚定大喝:“向西,走铁线关!”
银白的月亮也慢慢的往西沉去了,铁线关两侧的山坡上渐渐出现了一些骚动。
穆念白禁止她们生火,禁止她们闲聊,甚至连方便解手,都要经国队率的首肯才能在军法官的监视下去。
这些在漆黑夜色中挨了一晚上冻的士兵们心底就有些不服气,她们屏气凝神,在山坡上候了一夜,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被北境冰冷的风吹透了,里衣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贴着肌肤,冻得人颤抖不已。
她们盯着铁线关的入口,眨眼都不敢,生怕错过了敌人的踪迹,她们的眉毛上也结了一层厚重的白霜,有人往冻得发麻发木的手掌上呵了一口气,一边搓着手,一边偷偷摸摸的,和旁边的人抱怨。
“咱们真倒霉,分到这么个不中用的将军,虽说是也是个皇女,可一看就就是从来没上过战场的。”
“就知道纸上谈兵,咱们在这等了一晚上了,一点北狄人的tຊ影子都没看见。”
她的抱怨很快得到了旁人的附和:“就是呢!铁线关这么险峻,傻子才会从这边走!”
黑暗中有人吃吃地笑:“所以这个三皇女,才是傻子中的傻子!北狄人肯定已经早早走大路逃脱了,咱们在这白挨了一宿冻,却屁功劳没有!”
“唉真羡慕跟着靖王殿下的人啊!”
听说靖王性烈如火,杀敌时也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论功行赏时也十分大方,绝不会少了谁的奖赏。
她们怎么就没有那样的好福气,被靖王殿下挑去呢?
窃窃的私语声汇聚在一起,渐渐拧成了一股不太象话的杂音,宋好文心中也有些没底,不由得紧紧拧着眉头,侧过脸,低声问穆念白:“那忽律仪真的会来吗?”
若她不来,她们可就要满盘皆输了。
如墨的夜色中,穆念白一双凌厉的凤眼看上去比高悬中天的明月还要耀眼。她冷眼观察着逐渐呱噪起来的军队,仔细审度着队率们的举措,暗中记下那些御下有方,令行禁止的可用之人。
这支军队不是她的嫡系,在沈宜兴的铁腕之下,她们也许会暂时忠心为自己效力,可一旦自己不能为她们带来足够的利益——譬如金银、珠宝、军功、爵禄,她们就会毫不留情地背叛自己。
军功爵禄穆念白当下无能为力,但她有钱。
慕容氏的围追堵截虽然让她损失了不少,也丢了扬州的大本营,但她早早就抱上了沈宜兴这条大腿,又有叶问道为她牵线搭桥,张管家和嘉禾也带了不少财物进京,经过几个月的用心经营,又有凤君苏氏暗中为她打点开路,穆家几个铺子又恢复了日进斗金的繁荣模样。
如今若是论其财力来,她未必比不过苦心孤诣,筹谋多年的靖王沈珂。
穆念白轻轻笑了笑,并不大声呵斥那些悄声抱怨的士兵,只是叫来之前看中的那几个队率,宋好文与她心有灵犀,当即掏了几根沉甸甸的金条出来赏给她们。
穆念白高盛赞道:“你们将部下管得很好!这样冷的天,也能这样安静!”
她看向余下那些人,黑漆漆的夜色中,无数双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渴求的绿光,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根金灿灿的金条。
穆念白拿着两根金条轻轻一撞,清脆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击中了这些兵油子的心底最火热的渴望。
她微微一笑,朗声道:“只要听从孤的命令,事成以后,孤重重有赏。”
那些呱噪的声音消失了,剩下的队率们为了金子,只恨不得亲自上手把那些碎嘴子的嘴巴缝起来。士兵们心中虽然仍然有怀疑与怨恨,但看在金子的份上,暂且忍了,先听秦王的话。
——反正事成有赏,事不成,也是秦王自己的罪过。
穆念白用锐利的双眸紧紧盯着天际之下,铁线关狭窄的入口,她微微侧耳,听见寒风的呼啸中,终于混进了纷乱的马蹄声。
穆念白勾起被冻得发青的嘴唇,自信一笑:“果然是这个时候来的!”
宋好文看着人困马乏的北狄骑兵从远处而来,从小小一个黑点,不断变作一条连绵不断的,铁甲构成的线,蜿蜒在狭长的峡谷中。
她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侧身请示穆念白:“要不要现在冲下去,杀她们个措手不及。”
穆念白眯着眼睛,谨慎地观察着山下的情形,她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如今正是她们小心谨慎的时候。”
“且将她们放进来,走到一半时,再围住她们。”
忽律仪果然十分谨慎,一马当先闯入铁线关,虽见两侧山坡之上漆黑安静,一个人影也无,仍然不肯放松警惕,命手下二人结为一组,互为倚靠,共同随时可能从两侧山坡上冲杀而下的伏兵。
她大气不敢出地走过了铁线关中最狭窄的关口,宽阔平坦的原野就在前方。
山坡上还是静悄悄的,连动物窜动的声音都不曾发出。
她甚至已经看见了火红的朝阳,跃动着跳上了微白的天际线。
她紧绷了许多天的心神终于得到片刻的舒缓,转过头同亲兵说笑。
“回家以后,我一定”
轻松愉悦的闲聊戛然而止,忽律仪在亲兵惊恐的眼眸中,看见从两侧山坡上,狂风暴雨一般,呼啸着席卷而来的黑甲的骑士们。
步兵们紧随其后,拿着长刀从山上倾泻而下,在骑士门的掩护下,专砍马腿。
忽律仪曾经和沈宜兴在战场上交过手,她承认那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怪物,可她心中并不惊慌。
因为她笃定,那样的怪物天下不会有第二个。
可是今日她心中的笃信产生了深深的裂痕,第二个怪物就在她的眼前。
并且这个怪物,比沈宜兴更年轻、更冷静、更深思熟虑。
她会谨慎地挑选加入战场的时机,用最少的牺牲撬动最大的利益。
她与沈宜兴不同,沈宜兴只是一只纯粹的,嗜血的猛兽,但眼前年轻的秦王,更像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
——在被穆念白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割去头颅之前,忽律仪心中忽然闪烁过这样荒诞的想法。
穆念白自己取了首功,也不会亏待了手下,特意留了几个忽律仪亲近的手下,只围不打,留给了赶来收拾残局的苏濂。
秦王这样善解人意,肯为属下考虑,苏濂心中自然感激,甚至已经暗中做起了取舍。
死心塌地跟着凤君干和暗中投向秦王,哪一个更有前途呢?
这一支北狄的军队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神仙来了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穆念白对一边倒的屠戮没什么兴趣,令人将剩下的士兵俘虏了,捆在一起,驱赶着回营。
归营时天色已经大亮,穆念白先去安置了俘虏,然后去沈宜兴帐中复命。
虽然沈宜兴的脸色常常阴沉似水,但今日她的盛怒还是把穆念白吓了一跳。
沈珂半身血袍,另一半衣袍不知道被谁撕去,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痕花朵一样绽开在她蜜色的肌肤上。
她狼狈地跪在地上,丧气地低着头,任由沈宜兴训斥。
沈宜兴看见她的样子就忍不住怒从火起,一脚踹在她的心口。
沈珂被踹得扑倒在地,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沈宜兴怒气不减:“那样一只残军!你竟叫她们跑了!不仅叫她们跑了,还中了她们的计策!”
“那样愚蠢的计谋,三岁的稚童都不会上当!”
“朕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这么不中用的女儿!”
“朕给了你三万人,你竟只带回来不足万人!”
“你怎么有脸回来见朕?!”
穆念白渐渐听清了帐中的来龙去脉,并且从内侍凝重的神色中,得到了一个更危急的消息。
沈宜兴的龙兴之地,她曾经的大本营,竟生了民乱。
而且已经渐渐的,有了燎原之势。
第50章 秦王的得势 她需要的这个钦差,是谁呢……
扬州早晚会乱起来。
当时穆念白迫于无奈, 离开扬州,北上燕京,就早早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会这样快。
可见她走以后, 那些人没了顾忌, 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甚至已经到了民不聊生,揭竿而起的地步了。
可是看沈宜兴的模样, 似乎并不是很在乎扬州的民乱, 反倒对沈珂的惨败耿耿于怀。
沈宜兴将沈珂骂了个狗血淋头, 终于拨冗回头看了一眼穆念白,她见穆念白胳膊腿俱全, 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狼狈的伤口, 阴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一旁的内侍将早已经整理好的军报小心呈上,沈宜兴不修边幅地坐在帐中, 一目十行地翻着军报, 随口不在意地夸了几句:“谋略虽然粗糙, 但好在管用, 只是耽误的时间太久, 迟则生变, 没必要为减少几个士兵的损耗延误战机。”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穆念白早已经看穿了沈宜兴的本性——多少人命, 都不过是她在战争这张赌桌上换取胜利的筹码罢了。
穆念白心中自然不以为然, 她甚至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这样的忧虑——咱们大周有这样一位皇帝,真的会有好前程吗?
她不会干三皇女沈珀当到一半,又被打回去当扬州商人穆念白吧?
她抬眼, 很小心地打量着沈宜兴凌厉的眉宇与眼角眉梢间遮不住的凶戾。
心中有些不确定,应该不会吧?
自己这位便宜亲妈看上去好像挺能打,看起来只要她活着, 大周就不会倒下。
那若是沈宜兴死了呢?
穆念白沉思良久,连沈宜兴高声的呼唤都未曾听到。
沈宜兴不悦道:tຊ“帐中奏事,竟也敢走神!”
穆念白回过神来,急忙扯了个谎解释道:“女儿只是在思考这一战的得失。”
沈宜兴挑起眉,颇有兴趣地示意她说下去。
穆念白知道她想听什么,尽管心中不愿,仍然编了许多不把人当人的鬼话来哄骗沈宜兴。
穆念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无人能比,几句话的功夫,沈宜兴脸上的不虞就尽数褪去了,看向穆念白的眼神中,竟然添了几分慈爱。
沈宜兴难得露出一个慈善的微笑,她夸道:“不错,你很好,比靖王更好。”
穆念白就在心里把这句话翻译了一下——“你狠好用,比靖王更好用。”
沈宜兴兴起,甚至向她许诺了班师回朝后的赏赐:“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母亲说,便是太女之位”说这话时,沈宜兴有意无意地瞥向沈珂,看着她灰败的面容,心中不知是气恼还是失望。
这个她曾经寄予厚望,肖似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被这样微小的失败打击成这副落魄的模样?
难道自己不曾经历过大败吗?自己还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于是沈宜兴不再留恋,收回目光,只是微笑地看着穆念白,缓缓加重了语气,微微笑着,继续道:“便是太女之位,只要你为国立功,也不是不能给你的。”
沈珂冰冷怨毒的眼神两条毒蛇一样顺着她的脊背攀爬了上来,穆念白在心中平静地想,她当然要当太女,不当怎么对得起这许多人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呢?
穆念白抬脸,眼中尽是孺慕之情,她温和地笑着,看上去谦逊极了:“女儿别无所求,只想为全心全意为母皇分忧罢了。”
因为沈珂轻敌的缘故,北狄可汗到底是侥幸逃脱,虽断了一条胳膊,却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逃回阴山以北,潜伏起来,休养生息去了。
沈宜兴本欲再追,扬州却再一次没有及时将粮饷押送过来。
扬州知府的说法是扬州城民乱愈演愈烈,那些暴民四处□□掠,杀人放火,抢劫城中富户豪商家中的金银粮食,暴民数量巨多,又皆非等闲之辈,都是些凶狠残虐的暴徒,官差一时镇压不住,这一回的粮饷也因此没能及时筹措起来。
帐中黑云压顶,穆念白和吊着胳膊的沈珂各站一边,虽都默不作声,但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分庭抗礼的味道。
服侍笔墨的内侍们大气不敢出,只静静跪坐在案边勤勤恳恳的为沈宜兴研磨,生怕触了盛怒中的帝王的霉头。
沈宜兴一双粗犷的长眉拧成一团,她用力将扬州知府递上来的请罪折子捏成一团,连同桌案上滚烫的茶水一同掷了出去。
白瓷应声而碎,飞溅的瓷片将将擦着穆念白的脸颊飞过。
“一个小小的民乱,两个月过去了,竟然还平定不了!”
“扬州的官衙里,到底养了多少酒囊饭袋!”
“几个民户,能有多凶残,不就是手里没钱,碗里没粮所以才四处作乱的吗?!开仓放粮,给她们点钱,民乱难道还制止不了吗?!”
“竟让一个小小的民乱,耽误了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这些昏官,朕一定要严惩不贷!”
穆念白垂着眼睛,颇为无奈地想,民乱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时候沈宜兴并不在意,直到民乱的火烧到自己身上了,沈宜兴这才火冒三丈,想起来惩处官员。
穆念白心意一动,扬州知府,是哪一家举荐上去的来着。
她眼神微妙地撇了沈珂一眼,见一向色厉内荏的沈珂脸上竟然罕见的显出几分慌乱,穆念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这就不得不上点眼药了啊。
她上前一步,平稳说道:“母皇,扬州是陪都,其中大小官员都是有功之人举荐上去的,岂会有昏庸无能之辈。若扬州知府真是无能之辈,那当日举荐她的功臣岂不是在以莠充良,欺瞒母皇?”
沈珂的脸色就有些白,支支吾吾为知府辩解:“当时举荐之人甚多,一时有看走眼的,也是寻常。”
穆念白微微一笑,反问回去。
“举荐之人甚多,却没有一个能力挽狂澜,平息民乱的,难道都是看走了眼才举荐上去的吗?这等有眼无珠的人,岂能继续留在母皇身边效力呢?”
她摸了摸鼻尖,有些羞赧道:“说来惭愧,当时女儿也举荐了许多人,只是女儿进京之后才知道她们在女儿走后就被下了大狱,女儿实在奇怪,她们都是身家清白人品贵重的读书人,到底犯了什么说不得罪,要受这牢狱之苦?”
穆念白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若是她们仍在扬州,这民乱也许已经平了呢。”
如今沈宜兴很待见自己这个半路寻回的三女儿,对她的话更添几分信任,看向沈珂的目光愈发不善。
扬州那一众官员,大部分都是慕容家举荐上去的。
若都是些废物,那慕容家就是废物中的废物,若不是废物,那沈宜兴就得好好想一想,她们究竟是不能筹措粮饷,还是不想筹措粮饷?
在帝王的猜疑之中,穆念白与沈珂战战兢兢的回了京城。
北上时侍候皇帝身边的还是风光正盛的靖王沈珂,回来时站在沈宜兴身边,与她亲厚无间的已经换成了在北境战场上建立奇功的秦王沈珀了。
沈珂伤病未愈,只能闭门谢客,静心养伤。倒是贵君慕容氏,从沈宜兴回来以后,就像之穿花的蝴蝶一样在宫中上下翻飞,四处打听消息,尝试为沈珂打点门路,保住她的恩宠。
沈宜兴却一反常态,不再娇惯这个美艳动人的男子,反倒一门心思,扑在申饬扬州官员时。
回京时已是暮春,过不多久,就应当是各地押送税银进京的日子了。
只是这一次扬州的税银仍然没有及时交上,用的名目,仍然是民乱未平。
沈宜兴猛地一排扶手,紫檀木的扶手都被震出几道狰狞的裂痕。
“又是扬州!一场民乱,半年都平定不了!”
“怎么别的地方都安安稳稳的,只有你扬州有民乱!”
“究竟暴民生乱,还是某些人心中早已经没了朕这个皇帝?!”
这些天被申饬了多次的沈珂哪里听得了这个,急忙跪下请罪:“母皇,慕容氏对您的忠诚天地可鉴!”
要打点朝中官员,就要舍得花银子,慕容家又没有穆念白那样点石成金的本事,只好从税银上动手脚,正好扬州城里生出民乱,便正好趁此机会,一推二五六,把所有的罪责都一股脑推到暴民身上了。
只是她们没想到,一向对扬中豪商宽容优渥的沈宜兴,不知为何,竟突然转了脾气。
沈宜兴冷笑着问脸色惨白的沈珂:“慕容氏?慕容氏的忠心是送给了你,还是送给了朕?!”
沈珂大骇,几乎要支撑不住,摇摇欲坠地挂在台阶上。
穆念白适时上前一步,提议道:“扬州远在千里之外,往来消息不畅,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也不清楚。”
“母皇,女儿觉得,不如派个钦差去,坐镇扬州,一来可以平定民乱,二来可以整顿扬州的吏治。”
这个钦差既要有尊贵的身份,能压过那些挟恩自恃的豪商,这个钦差还要对扬州有充分的了解,能避过那些地头蛇的明枪暗箭,这个钦差还要知道做生意的门道,才能在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阴阳账簿中保持清醒与理智。
沈宜兴的目光在殿中梭巡着。
她需要的这个钦差,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