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家在扬州不得人心, 沈珂正逢新败,又需避嫌,朝中大臣们身份又不够贵重, 这钦差的差事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穆念白的身上, 凤君苏氏见时机大好,便也暗中联络苏氏门生,为穆念白请封太女, 沈宜兴虽未置可否, 但也未曾申饬这些轻议国本的大臣们。
一时之间, 穆念白的风头竟远远胜过了靖王,甚至连初封太女的沈瑾, 也比不过穆念白如今的风光。
曾经迫于形势投向靖王的前太女旧臣见穆念白势盛如此, 又纷纷改换门庭,又投到了凤君苏氏门下。
穆念白并不喜欢这些首鼠两端, 见风使舵的人, 凤君苏氏却很欢喜, 甚至为了这些人, 传召穆念白入宫小叙。
苏氏素雅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尽管己方节节得胜, 穆念白却很难在他的脸上看见什么得意的神情, 苏氏仍然一身素衣, 不着珠饰,只在宫中点着清雅悠远的檀香。
穆念白只有偶尔在他tຊ垂眸时,能从他墨黑的瞳孔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冰冷笑意。
苏氏虚虚拉着她的手, 笑吟吟地劝她:“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可你虽然从扬州召来了自己的旧部,可她们到底年轻, 资历不深,做不到高位,握不住权力,六部主事,总得有咱们的自己人才是,你说是不是?”
穆念白只静静看着他,不动声色,保持着沉默。
苏氏想越过她,安插旧部进六部主事,总得开出更高、更能让她满意的价格来才是。
苏氏看着穆念白脸上胸有成竹的微笑,心中不由得有些挫败。
——这就是他为什么在沈瑾死后,才愿意把穆念白接回宫中的原因。
她的能力,她的心性,甚至是她玩弄阴谋诡计的水平,都远远在沈瑾沈珂之上。若在沈瑾在世时就将她接回宫中,那无异于给自己的女儿找了个无法撼动的对手。
穆念白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并且在北境的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后,等身的军功也给她带来了坚如磐石的地位。
苏氏清晰地知道,他已经不能将穆念白视作傀儡了,他们通过穆念白身上获得权力与好处,就得开出与之相对的价格来。
苏氏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感慨:“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执拗?”
“罢了罢了,都说孩子是母父上辈子欠下的债,你我虽是半路父女,到底也是我欠下的债。”
“慕容氏戕害皇女,桩桩件件都有人证物证,靖王沈珂也牵扯其中,我相信,只要将这事拜到明面上,沈珂就该从牌桌上滚下去了。不过想要将此案坐实,总得有人在六部帮你才是。”
苏氏微笑着,眨着眼睛看着穆念白。
用接纳沈瑾旧臣换太女之位,这桩生意听起来不错。
穆念白热切地笑道:“女儿都听父亲的。”
她答应的痛快,心中却不由得想。慕容氏戕害皇女侍君,苏氏不仅知情,还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他却从未履行正室凤君的职责,护佑一辈子被宫墙困住的柔弱男子,反倒任由慕容氏恃宠生娇,仗势欺人,毒害侍君。
直到今日需要和自己交换利益时,才舍得将这些证据拿出来。
可见苏氏平日看着人淡如炬,一副不争不抢的菩萨模样,实际上心肠诡计,未必输给慕容氏。
第二日早朝时,仪鸾卫北镇抚司佥事陆九果然旧事重提,翻起了前时侍君刘氏难产而亡的旧账。
陆九从来都是靖王沈珂门下一条忠心耿耿的恶犬,如今她忽然反咬一口,扑向主子撕咬起来,直将沈珂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珂不得不舍下靖王的骄矜,与这个莽妇在金銮殿上心急火燎的争论起来。
“陆九,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对我!”
穆念白不动声色,冷眼看着二人争论不休,悄悄向后使了个眼色。
连升三级,重新换上群青官服的赵方和挺直脊背,手持笏板,端端正正上前一步,声音虽不高,却胜在镇静有力,恰到好处的插进沈珂与陆九的骂战之中。
“陛下,靖王自陈与陆佥事交往甚密,可见陆佥事所言,句句属实。”
沈宜兴面无表情地看着丹墀之下的闹剧,撑着下巴,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她有些无聊地拨弄着手腕间的珠串,并没有理会人微言轻的赵方和,却先问了陆九。
“陆九,靖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她?”
陆九急忙跪下请罪:“陛下,臣非背叛,而是幡然悔悟,决定弃暗投明啊!”
沈宜兴轻轻颔首,沈珂急忙为自己辩白:“母皇休听这小人信口胡诌,女儿绝对没有做过那样下作的事。”
沈宜兴并不在乎她有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她只是十分烦躁。
朝堂上这些零零散散的琐事,大臣们之间暗戳戳的勾心斗角,后宫中男人们永不停歇的争风吃醋,无一不让她感到厌烦疲倦,她只想回到战场上去。
沈宜兴高高在上,仿佛灵魂出窍一样观赏着这一出大戏。
她想,要怎么样才能停止这样永无止境的争吵呢,她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女儿,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们都闭上嘴呢?
片刻后,沈宜兴清了清嗓子,喝止了金殿上的争论。
沈宜兴一锤定音:“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动干戈,做出这样一副难堪的样来,成何体统?!”
“慕容氏伴朕多年,他的心性,朕难道不知道吗?不过是喜欢拈酸吃醋,耍些小性子罢了,他不会害人的。不过既有这样的流言蜚语传出,可见他也是十分过分,就命他闭门思过三月,不许伴驾,也就罢了。”
她话锋一转,看向沈珂,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你也该好好学学御人之术了!”
沈珂低着头,咬牙切齿地受教,沈宜兴对她的态度勉强满意,又用幽深的目光看向穆念白。
要给她怎样的补偿,才能让她不再纠缠这件事呢?
沈宜兴深思片刻,缓缓道:“既定了你为巡视扬州的钦差,总该给你个镇得住旁人的身份,秦王还是太低了些,你在北境战场上立功不少,依朕看,太女之位,你也当得。”
“今日便由朕做主,将这件事定下来吧。这几日你且准备册封的事宜,再预备着南下扬州的事,旁的事情,你就不必费心了。”
穆念白恭顺地领命谢恩:“女儿谨遵皇命。”
沈宜兴圣纲独断,她做的决定朝臣们自然不敢有异议,只好默不作声的,偷偷去瞅靖王灰败的脸色。
靖王和太女斗了这许多年,连行刺这种下策都用的出来,没想到最后却叫一个半路冒出来的秦王沈珀捷足先登了。
早朝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大臣们三三两两的出宫,唯有沈珂犹豫半晌,到底是拉下脸,拍了拍正和赵方和闲聊的穆念白,罕见的向她低了头。
沈珂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一样,磕磕绊绊道:“三妹妹过去的事,是我不对,咱们都是一家人”她隐晦地暗示穆念白,“一家人,总要相互照顾,是不是?”
穆念白在心里冷笑道:谁和你是一家人?
她面上不显,只是笑道:“固然是一家人,也总得分出个亲疏远近来的。”
沈珂脸色青白,只是迫于形势,咬牙服软道:“我和三妹妹,自然是最亲密无间的,纵然三妹妹对我有偏见敌意,我也会向三妹妹展示我的诚意的。”
太女的册封礼在穆念白眼中简直无聊透顶,头顶的冠冕、身上的礼服,恨不得有千斤重,枷锁一样牢牢的禁锢着她。她像个木偶一样被礼部的官员们上下摆弄着,让跪就跪,让站就站,让行礼就行礼,从天亮忙到天黑,才终于坐实了她太女的身份。
曾经的秦王府变成了如今的太女府,张管家和宋好文在外面应付着一波一波前来道贺谄媚的官员,嘉禾轻手轻脚的为她解下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看着穆念白暮气沉沉的脸,不由得有些忧心地问:“今日是三殿下大喜的日子,为什么殿下看起来却这样疲倦落寞?”
穆念白深吸一口气,倦怠地揉着眉心,她怔怔盯着铜镜中的自己。
虽是权高位重,荣誉加身,可眉宇间的疲惫,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
穆念白回想着这半年来的事,呢喃道:“我只是有些累”
“这样好的日子,这样好的喜事,我却连个能和我说说话的知心人都找不到。”
宋好文也好,赵方和也好,她们都是她的心腹,她的左膀右臂,她不愿意将自己偶尔的软弱都展示给她们。
嘉禾想了想,道:“殿下身边确实少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若是殿下想要,我和张管家就去为陛下挑一挑京中看得过去的男子”
穆念白打断她:“不必了,寻常男子,哪里比得上”
崔棠呢?
穆念白的脸色冷下来,她挥退了嘉禾,捂着脸疲惫地躺在榻上。
她难得的真心,竟交付给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男人。
可见小黄莺这种东西,还是剪了羽养在笼子礼的好,对他生出不寻常的情愫,果然是得不偿失。
仿佛人人都能看出来穆念白心底的落寞一样,第二日穆念白进宫见时,苏氏竟然也提起了这件事。
“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孤零零的,每个男人伺候?你在扬州,难道一个相好的男人也没有吗?”
穆念白苦笑一声,将自己的事简单地一笔带tຊ过,静静等着苏氏的后话。
苏氏笑了笑,也不和她卖关子:“贵君那天来找我,说慕容家有个小侄子,二八年华,模样标志,礼仪周到,我也已经见过了,果然是个慧智兰心的好孩子。贵君有意将这个小侄子嫁给你,说是哪怕为奴为侍也没关系,他难得求我,我也不好擅自定夺。”
原来这就是沈珂的“诚意”。
穆念白沉吟道:“若是能暂且稳住靖王和慕容氏,暂时答应下来也没什么。”
苏氏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呢!你且暂且忍一忍,只当是作戏。从扬州回来以后,你想要什么样的男子,便是天仙一样的人,父君也能给你寻回来的。”
穆念白不以为意,只是继续道:“既要稳住她们,就答应她们迎娶慕容氏为太女正夫吧。”
苏氏亦有此意,有些心疼地看着穆念白:“这事是委屈你了,好在过不多久你就要巡查扬州去了,这婚事不过是口头上应承下来,做不做数,到时候还是咱们说了算的。”
穆念白缓缓点头,却见苏氏满脸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凤君何事这样迟疑不决?”
苏氏拢着手炉,低着头,垂着眼睛,轻声说:“还有一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但我想着,你既要去扬州,这些旧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关于你的生父穆白,在扬州亡故的真相。”
第52章 担心的小外室 “她不是小孩子了!”……
太女的仪架浩浩汤汤, 逶迤南行。
穆念白倚在窗边,在四平八稳的马车中闭目养神。
太女华美的冠冕与礼服都被她脱了下来扔在一边,穆念白身上只着一件修身的湖蓝骑装, 袖口几根同色线绳紧紧挽住, 露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在外面,看上去不成体统极了。
随行的礼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看得敢怒不敢言, 只得眼不见为净, 跑到队伍后面的马车里和赵方和下棋去了。
春色正浓, 和煦的阳光正一点点漫过穆念白凌厉的眉眼,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添上了几分温情。
宋好文觉得穆念白憋在马车里, 一定是无聊极了, 便策马上前,敲了敲马车, 和穆念白闲聊起来。
“咱们走的不慢, 算一算, 再有小半个月就能到扬州了。”
穆念白见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微微翻了个白眼, 隔着珠帘, 递出一张信笺。
是权左权右飞书传来的消息, 上面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录着她们二人离开扬州后, 秦可心的经历。
宋好文珍重地看完,缓缓松了一口气,轻轻抚着胸口欣慰道:“人没事便好, 哪怕生了病,瘦了许多,只要我回去了, 总能再养回来的。”
穆念白撑着下巴,低垂眉眼,却用余光扫过桌上剩下的那一沓信件。
那是权左权右听她命令,事无巨细地打听记录下来的,崔棠的生活。
穆念白不安地揉着太阳穴,竟对着几张薄薄的信纸,品尝到了近乡情怯的滋味。
她随手捉来一封信函,深吸一口气想要拆开,心底的愤怒却一点点吞噬了她,她猛地将信纸揉做一团,顺着窗户扔了出去。
宋好文微微向后一仰,躲开暗器,把脑袋探进马车里问:“权左权右好不容得来的消息,你难道真的一条都不看吗?”
穆念白冷着脸,语气恶劣:“一个水性杨花的东西,我看他做什么?”
宋好文就不解:“那你让权左权右打听他做什么?随他去不就是了?”
穆念白一时语塞,只好愤愤抽出一张信纸看了起来,只是仍然嘴硬道:“我总要看看他背我而去后,遭了什么样的报应。”
“他过得越凄惨,我心中就越痛快。”
第一封信始于一个深冬
入冬之后,崔棠和秦可心的日子就越发难熬起来了,扬州城内虽不会结冰上冻,可是阴冷潮湿的空气就像一把把刮骨的刀,能割破皮肉,钻进骨头里敲骨吸髓。
今年仿佛格外冷,冷得即使钻到三层厚的被褥里,湿冷的感觉仍然会像一只鬼魅,紧紧地附在肌肤上。
崔棠别无他法,只能趁日暖天晴时大着肚子,和秦可心一块费力的把家中的被褥摆到日头底下晾晒,可这样的日子也不常有,扬州一个月里能有三五个晴天已经实属不易,她们便只能裹着冰坨子一样的被褥哆哆嗦嗦地睡去。
炭火总是不够用,崔棠只舍得在崔棣回来点上一点,三个人围着火炉,把自己烤得暖和一点再去睡觉。
若是往年崔棠也许能勉强忍受这样的寒冷,可今年不知是不是腹中又添了个孩儿的缘故,他总觉得冷得难以忍受,入冬后三天两头的生病,怀着孕又不敢乱吃药,只好咬着牙硬抗,看上去凄惨极了。
他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腿脚已经肿胀得十分厉害,寻常走路都需要有人搀扶。崔棣白日里要出去做工挣钱,秦可心只好接过重任,笨手笨脚地照顾他。
秦可心小心翼翼地扶着崔棠在屋中避风处缓缓慢走了几圈,看着崔棠苍白的脸色,心生畏惧:“生孩子都会这样吓人吗?那我以后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崔棠轻轻拍了拍的手背,虚弱地笑着:“不要说这种话,我这样只是因为我自己身子弱,不中用罢了,你既未曾吃下谁的结契果,就还有的是机会。以后的日子还长,你总要想办法为自己找个依靠的。”
秦可心就慢慢的红了眼圈,他扶着崔棠到一旁破旧的桌椅上坐下,抱着膝盖犯委屈:“我不想再也没有比宋好文更好的人了。崔棠,你不知道,昨日我去谢家送绣品,那个门房仗势欺人,鸡蛋里挑骨头,挑三拣四的,咱们熬夜绣了半个月的裘衣,她连一两银子都不想给!还,还要来轻薄我!”
崔棠低着头,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崔棣回家时脸上越来越阴沉的神情,他也能看出来扬州城内的境况越来越不好过的。
之前崔棣偶尔还能提一只肥鸡回来煲汤改善一下生活,可入冬以后,她们已经连续小半个月未曾见过荤腥了。
可更让他忧虑的却不是这个,很久之前,他就在崔棣身上闻见过淡淡的血腥味,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崔棣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当时崔棠心中就十分担心,只是崔棣再三向他保证了一定会安安稳稳出去做工,绝不惹事,他不想拂了妹妹的面子,只能暂且将这事压在心底不提。
可是这些天崔棣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崔棠闻了就要干呕,且崔棠时常观察,发现崔棣身上竟多出许多可怖的青紫淤痕,一片一片的,蛛网一样粘在她的腰腹间。
崔棠再也不能视若无睹了。
崔棣的身量越长越高,话却越来越少,一天到晚,除非崔棠问她,总是沉默寡言,每每崔棠问起她在外面的差事,她也总是沉默以对。
崔棠皱着眉,忍着腹中突如其来的疼痛,拉着秦可心的手,小心地请求他:“可心,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这些天我心里总是惴惴的,放不下崔棣,她年轻气盛,我怕她又在外面生事,而且这些天她回来时身上总有心伤,我怀疑她不是不没有在书铺里正干。”
“你能不能带我去市集找找她,看看她现在究竟是在哪里做工?”
这自然是小事,可秦可心不敢一个人带着大着肚子的崔棠到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去,崔棠仰起脸,冲他露出一个坚忍的微笑:“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好很多了。”
“我若是不亲眼看见崔棣,一定会寝食难安的。”
秦可心这才勉强点了点头,为崔棠穿上臃肿厚重的棉衣,只露一张苍□□致的小脸,被冷风吹得红彤彤的。
秦可心比他更不耐冻,尽管也穿着棉衣,仍然一出门就直打哆嗦,崔棠拉过他冰冷的手握在掌心中,二人抱在一起,相互摩挲着,终于在猎猎寒风中找到了些许暖意。
市集上萧索极了,刚过正午,许多小的商铺却已经早早合死了门板,不再开门迎客了。只有几家豪商名下的铺子在凛冽风中支撑着,只是也是门客寥落。崔棠初时还疑惑,一看那些比风还冰冷的价格心中就明白了大半。
——反正他是不愿意花一两银子去买一斤粟米的。
崔棠心中对崔棣的怀tຊ疑更甚,这样的光景,她究竟从哪里找到的差事,每天都有那样多的银子拿?
他忍不住怀疑,崔棣是不是耐不住诱惑,瞒着自己,投靠了穆念白的敌人,以获取优渥的酬劳?否则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差事,能换得那样丰厚的报酬。
崔棠吸了吸鼻子,暗下决心,若真是如此,自己一定要毫不客气地痛打她一顿,好让她知道,人可以饿死,却决不能做个软骨头。
崔棣说的那间书铺不出所料的歇了业,门口甚至挂出了吉铺转让的牌子,掉漆的木牌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看上去滑稽极了。
崔棠的心就往下沉了一沉。
秦可心也忍不住揪心:“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外面乱成什么样了,她还撒这样的谎!”
崔棠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巴,断断续续地斥骂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妹妹:“她不是小孩子了!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她不能再当小孩子了!”
秦可心急忙捋着他的脊背轻拍,让他慢慢的镇定下来,崔棠紧紧揪着他的手,小声道:“你再陪我在外面找一找她,我实在不放心。”
秦可心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二人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乱逛起来。
暮色爬上天边上,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无数衣衫褴褛,皮肤冻得乌紫的女女男男,老老少少,都像穴居的动物一样,潮水一般从阴冷潮湿的洞穴中涌了出来,呼啸着向同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崔棠拉住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从他哆哆嗦嗦的话中得知是谢家的一位夫侍在施粥。
崔棠与秦可心对视一眼,具是满脸的讥讽,谢家的哪位夫侍,能像穆念白一样好心,拿出来白米粥来分给穷人?
他们尾随在人群之后,眼尖的崔棠竟在小巷的尽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梅卿。
他仿佛已经有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位师兄了,他到底还是遂心如意,嫁进了谢府。
如今他支着一张粥棚,四周簇拥着许多穿红着绿,满头珠翠的仆役们,饥肠辘辘的人们从四面八方伸出生满冻疮的手,祈求他分给自己一碗清水一样稀薄的热粥。
梅卿一张俊脸上,却挂着个扭曲的微笑,他看着第一个人,舔了舔猩红的嘴唇,阴恻恻道:“那么,还是老样子,只要你肯跪下向我磕一个响头,我就给你一碗粥。”
崔棠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这哪里是施粥?这分明就是侮辱!
还没遇到穆念白时他就吃过她的粥,热腾腾的白米粥,浓稠得要把嘴巴都粘住,只要去了,就能领到一碗粥,粥棚里也是干干净净的,还提供矮凳给他们休息。
施粥,岂会是梅卿这样一副高高在上,恃强凌弱的嘴脸!
可是饥饿的人们还是前仆后继的跪了下去,伸出手去捧滚烫的清粥。
崔棠被身后层层叠叠的人推搡着,被迫到了梅卿的身前。他并不畏惧,反而抬起眼睛,挑衅地看向他。
梅卿在刹那间就认出了崔棠,这个坏了自己好事,害自己平白无故受了许多侮辱的人。
他看着崔棠狼狈落魄的模样,心中畅快极了,甚至屈尊降贵,亲自为他舀了一勺粥,他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模样,笑着看崔棠。
“崔棠,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只要你也跪下来,向我磕一个响头,我就把粥施舍给你,让你寒冬腊月里,不至于饿死。”
他见崔棠不为所动,更加张狂地大笑起来。
“要么,你就和我们说一说,穆念白和那个穷书生翟兆。”
“谁在床上更厉害?”
第53章 震惊的小外室 “哥哥,我没有做错。”……
崔棠不为所动, 并不理会他低劣的挑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师兄, 你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 你也曾抢夺过三小姐施的粥。”
“如今做出这样丑陋的模样来,师兄不觉得羞耻吗?”
梅卿喉间一梗,那张美艳动人的脸缓缓的涨红了, 崔棠平静的话像一把刀, 割开了他身上不可见人的伤口, 腐臭的皮肉露出来,在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他气得像只炸了毛的老猫, 猛地一挥手, 将热汤劈头盖脸地泼在崔棠的身上。
崔棠腿脚不便,躲避不得, 却仍然记得一把将秦可心拉进自己怀里, 伸手为他挡住滚烫的汤水。
梅卿恼得浑身颤抖, 口不择言地反驳:“我为什么要羞耻?!任我以前再低贱, 现在嫁进谢府的也是我!”
“反倒是你, 当日你自以为攀上穆念白那朵高枝, 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 苦心孤诣搅黄了我和谢芝的婚事!你那时候多风光啊!苏绣的衣衫, 赤金的发簪,还是穆念白亲自来给你赎的身,扬州城里哪个戏子能威风得过你呢?!”
他眼中的恨意与怨毒几乎要凝固诚一把匕首, 恨不得要将崔棠千刀万剐。
“崔棠!你当时那么得意,怎么如今却落到这样一番田地了?!”
“这都是你的报应!穆念白死无葬身之地是,你如今的落魄是, 你腹中的这个孽种也是!”
他恨崔棠,恨穆念白,却更恨把自己折磨成如今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谢芝。可他优渥从容的生活全仰赖谢芝居高临下的施舍,他不敢恨她,只好把自己心中的恨意,倾泻向城中的穷人,也倾泻向眼前的崔棠与已经死去的穆念白。
梅卿癫狂地冷笑着:“穆念白也是个蠢货,眼瞎心盲,把你这么个扫把星收进家宅,搅得家宅不宁,惹了一屁股官司不说,还给自己找了顶绿帽子戴。”
“我看,穆念白死得还是太晚了些,若是她能能早早死了,扬州城里岂会是这样肮脏的风貌?!”
“穆念白就是扬州城里最大的祸害!愚蠢,贪婪,残忍,狡诈!”
梅卿只恨不得把所有难听的词都砸到穆念白的尸体上,甚至威逼利诱一旁饥肠辘辘的饥民,他将一碗稀汤放在那个竹竿一样的孩子面前,恶狠狠道:“你说,穆念白是不是一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见那个孩子点了点头,狼吞虎咽地喝着粥,梅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若是穆念白能早早死了,这些贱民,岂会生出许多无用的尊严来。若是暮年白早早死了,这时候崔棠就应该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自己脚下,舔着自己的鞋面,祈求自己的一点施舍了!
因为崔棠的搅局,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楚,受了太多的折磨,他看着崔棠隆起的小腹,心中升起更阴郁的想法。
自己受过的罪,崔棠凭什么能躲过去?
他大声呼喝,指挥着身后的仆役们:“摁住他的手,让他跪下!这粥是谢老板的善心,他竟敢不要,这就是对谢老板不敬!我身为谢家的夫侍,岂有不教训他的道理?!”
那些健壮的仆役们当即就撸着袖子,像一座座小山一样,气势汹汹地压过来。
秦可心被气得一张俏脸通红,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在崔棠身前,尖着嗓子斥骂:“你们是什么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就敢欺负两个弱男子,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梅卿轻蔑地笑着:“王法?我告诉你,扬州城里,谢家才是王法,慕容家才是王法!”
“给我按住他!狠狠踩他的肚子!”
崔棠挣扎不得,被那些粗壮的仆役们按着,狼狈地跪在了泥泞的地面上。可他仍然不肯屈服,固执地梗着脖子,高高地抬着头,一双眼睛里绽放出清亮透彻的光芒。
梅卿用细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抬起脚,在他的肚子上来来回回地比划着。
“只要你肯向我磕头请罪,和我一起骂上穆念白三句,我就放了你。”
“否则活生生被人把腹中的孩子踩出来的滋味,我觉得你也不想知道”
他威胁的话语被一阵尖锐的啸声打断,崔棠眼前掠过一阵凛冽的风,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黑暗之中,有一股热浪泼洒在他的面颊上,崔棠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快要钻进他的鼻子里去。
梅卿凄厉的惨叫声在他的耳畔惊雷一样响起来,将崔棠惊得浑身颤抖,忍不住捂着嘴弯下腰,扭脸向一边干呕起来。
他颤抖着吐了许久,才有力气回过身,看清楚方才的惊变。
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插在粥棚的桌子上,刀刃上沾了血,顺着血槽,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崔棠忍着恶心,缓缓tຊ转过头,看见刚才嚣张不可一世的梅卿正捂着右手,在地上凄惨地滚作一团,他的身边,有一截血淋淋的断指。
崔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十来个身材高挑干练,身穿粗布短打的女子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来到嚎叫不停的梅卿身前。
打头的女子很年轻,却很有威望。她只是稍稍一挥手,她身后那些勇武的女子们就一马当先,先将梅卿带来的仆妇们打倒在地,用麻绳捆了起来。
崔棠双目圆睁,久久不能回神,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打头的凶狠女子,竟是自己的妹妹崔棣。
崔棣不敢看崔棠的眼神,她在心中恨极梅卿,从桌上拔出那柄匕首,舔去上面斑斑的血迹,一脚踩在梅卿身上,随手在他脸上划了个十字,不管他凄厉的嚎哭,扯着他的领子揪着他起来,狠狠在他血淋淋的脸上淬了一口。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哥哥?!”
梅卿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一边又不知死活地威胁这个他曾经瞧不起的小女孩:“你竟然敢打我?!我是谢芝的夫侍!我是她最得宠的夫侍!”
崔棣冷笑着,猛地将匕首刺进他的小腹中:“你马上就不是了。”
梅卿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终于认清了形势,拉着崔棣的袖口,像条狗一样,求崔棣放过他。
“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带过糖”
崔棣不为所动,反将匕首在他腹中搅动一下。
梅卿发出一声闷哼,声音开始变得细微无力:“你这样对我谢芝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崔棣嗤笑一声,将匕首拔出来,贴在梅卿脸颊上,用冰冷的刀刃拍着他养尊处优脸颊:“我杀的就是她。”
她把梅卿从地上薅起来,往粥棚里一扔,凶狠放话:“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敢杀漕帮的人,让她洗好脖子,乖乖在床上躺好等着我们!”
谢府的仆役们趁乱挣脱出来,扛上血葫芦一样的梅卿灰溜溜地逃跑了。饥民们见形势不对,又像潮水一样退回了自己阴冷潮湿的家中。
只剩下崔棣带着自己五大三粗的手下们,垂着脑袋,乖乖站在崔棠身前不敢说话。
有个很机灵的手下就提议道:“老大,天寒路滑的,我们送你哥哥回家去吧。”
崔棣悄悄看了崔棠一眼,崔棠勉强笑了笑道:“不敢麻烦你们,让崔棣送我回去就行。”
手下们对视一眼,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三人一路无话,默默无言地回了家。崔棠经了这一天的事,疲倦极了,扶着腰坐在椅子上,崔棣很自觉,走到他身前乖巧地跪下。
崔棠看着她脸上清晰的轮廓,逐渐凌厉的眉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崔棣急忙开口唤了一声:“哥哥”
崔棠虽然疲倦乏力,却仍然鼓足了劲,抡圆了胳膊,狠狠给了崔棣一巴掌。
崔棣被他打得偏过头,吐出一口血水。
崔棠颤抖着指着她,气道:“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会去老实做工,你不会惹事生非,如今你倒是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崔棣没有狡辩,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崔棠,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哥哥,我没有做错。”
“她们欺凌百姓,为了作乐就滥杀无辜,她们本来就该死。”
“若是三小姐在,也会允许我杀了她们的。”
崔棠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可是——
“可是,她们再死有余辜,也不该是你动手啊!”
“你还只是个孩子啊!”
崔棣抬起头,哀伤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哥哥,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不需要哥哥的保护了。”
她握住崔棠的手,郑重地许诺:“哥哥,三小姐死了,我会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的,以后该换我保护哥哥了。”
崔棠心中一时五味陈杂,他咬着嘴唇犹豫良久,终究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柔地抚摸着崔棣脸上的巴掌印儿,轻声问:“疼吗?”
崔棣摇了摇头:“哥哥教我,我不疼的。”
崔棠无奈地拍了拍她,给她下命令道:“你去墙角,把三小姐留下来的那匣子金条取出来。”
崔棣不明所以,但仍然依言行事,崔棠抱着那匣子金条,缓缓对二人说出自己的打算。
“瞧今日梅卿的嘴脸,就知道那些人平日里是怎么编排、侮辱三小姐的。”
“天长日久,扬州城中的人早晚会听信了这些谣言。”
“我想着,三小姐虽然不在了,可她的恩德,总该被扬州城中的人记住。”
第54章 垂危的小外室 可她应该求谁,来救救她……
崔棠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想, 他刚刚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就把秦可心和崔棣吓了一大跳。
“你想用这些钱给城中那些饥民们施粥?!”
秦可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一向聪慧识时务的崔棠会做出这样荒谬的决定。
“可是我们还吃不饱呢, 哪里有余力管别人呢?”
崔棣当时虽然没有反驳他, 但她的沉默足以说明她的立场,秦可心晃了晃崔棣的肩膀,催促她:“你快点劝劝你哥哥呀!天寒地冻的, 以后又不知道还会遇见什么事, 咱们总得给自己留个保障啊!”
为了让崔棠回心转意, 崔棣难得做了回读书人,她思考片刻, 仍然觉得崔棠这个美好的构想不切实际:“古人们都说穷则独善其身, 达才兼济天下,咱们如今自身难保, 哥哥又还怀着三小姐的孩子, 万事都该先为自己考虑才是。”
崔棠却很坚定:“我做这事, 不是为了名声, 这钱是三小姐留给我的, 她死了, 她的钱也应该用到更需要的地方去。”
崔棣想了想, 又从穆念白身上下手劝他:“可是哥哥, 你如今怀着她的孩子,三小姐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会希望你留着这些钱, 好好保护自己的。”
想到穆念白,崔棠的眼眶就微微发红,他不再指望说服崔棣, 转而看向满脸不赞同的秦可心:“可心,你也看见了,像梅卿那样的人扬州城里还有千千万万,三小姐和宋好文在时她们不敢造次,可她们一走,这些畜生就忙不迭地跳出来,变着法的污蔑她们!”
他拉起秦可心的手,苦苦哀求:“可心,你难道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二人死后仍不得安宁,还要被那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泼上一层又一层的脏水吗?”
秦可心自然不忍心,在他的心目中,宋好文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人。
虽然她脾气有一些暴躁,虽然她行为有一些鄙陋,虽然她在床笫间有一些粗鲁凶狠,但是天上地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所以即使她死了,秦可心也希望她是世界上名声最好的死人。
崔棣见秦可心轻而易举就被崔棠说动,微微叹了口气,皱着眉做出最后的努力:“可是即使有钱,现今也买不到粮食了呀,大宗粮食都在豪商手上,小商贩手里的粮食根本不够我们施一次粥的。”
崔棠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他看着崔棣,轻声说:“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你说你在漕帮做事,你能不能问一问你们的头领,能不能帮我做成这一件事?”
崔棣抿了抿嘴唇,崔棠见她犹豫,便握住她的一双手,放在胸前,哀伤地看着她:“算哥哥求你了,好吗?”
崔棣长到这么多,崔棠还从未求过她。
她心中一阵酸痛,想也不想便满口答应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第二天崔棣就拿上那一匣子金条,去码头上找郝老三商量这件事去了。
城中官僚豪商狼狈为奸,毫无节制地盘剥城中百姓,连带码头上的日子也不好混。郝老三从豪商那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心里憋闷又生气,索性一拍大腿,带着手下的伙计们,干起了劫贫济富的生意。
前几天她和谢家押韵货物的家丁起了冲突,谢府身后有官府撑腰,一落入下风叫来官差给自己撑腰,仗着人多势众,打死郝老三两个手下后撂下狠话扬长而去。
——这也是为什么昨天崔棣要去找梅卿的不痛快。
郝老三腰上手上都缠了一圈发黄的绷带,崔棣跟她说话时,她正专心致志的在一块石头上摩擦着自己锋利的匕首,她拿过金条数了数,啧啧称奇:“就是光景好的时候,我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崔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等着tຊ她的回复。
郝老三将匕首藏在裤腿中,叹了口气,很认真地问她:“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对我说实话。”
崔棣干脆道:“我不会说谎。”
郝老三就问:“你那个哥哥,真的曾经是三小姐的男人?”
崔棣敏锐的从她对穆念白的称呼上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她索性坦率道:“是。”
她思索片刻,冒险将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也许你不信,但我哥哥腹中的孩子,确实是三小姐的。”
郝老三低下头去搓着下巴,似乎是在斟酌着崔棣话中的真伪。
她并不是个善于思考谋略的人,但她总是愿意相信和穆念白相关的人。
她拍了拍崔棠的肩膀:“好,我相信三小姐,也相信你。”
她站在岸边,极目远眺远处的水天一色,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受了这么多天气,也该轮到我给她们一点教训了。”
崔棣见她没有收下金条,便主动将那个匣子往郝老三身边推了推,郝老三拒绝了她,笑道:“既是为三小姐做事,我就不该收你的钱。”
漕帮的动作很快,三五天内就从各家豪商手里抢来了足够的粮食,在城中各处都支起粥棚。
喝漕帮的粥,不需要下跪磕头,也不需要争先恐后,只要你已经饥肠辘辘,只要你从未欺压过寻常百姓,只要你肯真心实意地说一说,你觉得曾经在扬州城只手遮天的穆三小姐,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
只要你肯实话实说,你就能从漕帮人手里领到一碗热腾腾,黏糊糊的白粥。
崔棠执意跟着崔棣和秦可心到了离家最近的粥棚,他颤颤巍巍的,亲手为一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妪乘上满满一碗粥,看着那个老妪用一双生满冻疮的、老树皮一样干瘪开裂的手像捧着黄金一样珍而重之地捧着那一碗粥,眼中泛起盈盈的泪光。
他的母父已经死去多年了,可他看着眼前这个老妪,仿佛看见了自己操劳一生,却仍不得善终的母亲。
他伸手拢住老妪颤抖的双手,颤声问:“老人家,您知道穆念白吗?”
那个老妪恍惚了片刻,努力眨着自己浑浊的眼珠,她的耳朵早已经聋了,需要崔棠和秦可心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大声说上许多次,才能听清。
她浑浊的眼眸中忽然淌出两行浊泪,她紧紧拉着崔棠的手,用苍老的声音,执拗地重复着:“穆老板”
“她是个好人啊我的女儿,还曾在她那里做过工”
“可这世道,怎么突然就变了啊!”
老妪用粗糙的手抹着眼泪,崔棠也就不忍心再问,她那个曾经在穆念白手下做工的女儿去了何处了。
他握着老妪的手,放声恸哭起来。
凛冽的寒风吹得小腹隐隐作痛,崔棠脸色苍白,蹙着眉,咬着牙苦苦忍耐着,坚持着为每一个衣衫褴褛的苦命人盛上一碗热粥,坚持着问清楚——你们觉得,穆念白是一个怎样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穆老板是一个好人。
可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不得善终呢?可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也死后,也不得安宁,要被那些冷血无情的商人们侮辱呢?
这些人喝下一碗热粥,渐渐从暖热的腹中升起了勇气与愤怒。
为什么偏偏好人不得善终?为什么她们明明日夜辛劳,却只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什么那些豪商满嘴民脂民膏,却能安享荣华富贵?
为什么?凭什么?!
人群渐渐的躁动起来,崔棠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影,他尚未意识到他的好心将会引来怎样的骚乱,可敏锐的郝老三却精准地抓住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愤怒的人群总是很容易被煽动,漕帮的人只需要等到高处,振臂一呼,身后就有无数的,潮水一样的人群跟随着她们,闯入官衙,闯入豪商金碧辉煌的宅邸中,将她们囤积的粮食金银一股脑地抛洒在街上。
人群虽然孱弱,虽然只需一击,就能取走她们的性命,可是一个人倒下,就立刻有另一个人填补上她的空位,她们好像永无止境,永远不知疲倦一般,不将趴在这座城市上敲骨吸髓的怪物打倒,她们就永不罢休。
扬州,彻底乱了起来。
谢家与慕容家固然被突如其来的民乱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她们到底是身经百战,不多时就组织起家丁豪奴,纵马驱赶着这些手持菜刀短棍的百姓们。
崔棣将崔棠与秦可心护在身后,且战且退,退入小巷中。
她们离家只有一步之遥了,崔棣自信,只要回到家,她一定保护好两位哥哥的。
崔棣撑起一口气,用力,将扑上来的一个壮妇踹到一边,可腿上传来的剧痛让她不得不低下头查看。
她的小腿上插着一柄生了锈的匕首,被她踹走的那个女人冲着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谢府的家丁将她们三个人团团围住,虚弱丑陋的梅卿被几个仆妇们簇拥着,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瞪着她们,他咬牙切齿,咒骂着命令谢家的仆妇们。
“杀了她们!把她们碎尸万断!”
“俵子!贱人!我一定要杀了你!”
崔棣比谢家的仆妇们先一步回应了他,她飞快地弯腰从腿侧抽出匕首,冲着梅卿眉心精准地掷出。
鲜血顺着梅卿高挺的鼻梁缓缓流下,梅卿终于闭上了那张臭气熏天的嘴,可他怨毒的眼睛仍然睁着,他诡异地笑着,死死地盯着崔棣。
他仿佛在嘲讽崔棣——杀了我,你就能保护你哥哥了吗?
仆妇们争抢着上前接住梅卿的尸体,慌乱之中,谢家的仆妇们仍然不忘对崔棠大打出手,她们凶狠的,不择手段地殴打着这个身怀六甲的羸弱又苍白的男人。
她们可不会忘记,今天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个该死的男人。
崔棣揪住一个打了崔棠的仆妇,按着她的脑袋,攥紧拳头,一拳一拳,砸在她的脑袋上,拳拳到肉,几拳下去,那个女人就渐渐的没了声息。
她想把每一个伤害了崔棠的人都揪过来打死,可是那么多人,她怎么打得过来呢?
她想追上这些人,追到天涯海角也不罢休。
可秦可心尖锐的哭泣声将她从血腥的幻境中惊醒了。
秦可心抱着崔棠软绵绵的身体,尖声哭喊起来:“崔棣!你回来!”
“崔棠崔棠他在流血!”
崔棣几乎要扑倒在崔棠身前,她从秦可心手中接过崔棠,像捧着一尊易碎的瓷器。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崔棠,汩汩的鲜血顺着崔棠纤长双腿缓缓流下,将崔棣的衣衫染得通红。
有披坚执锐的士兵策马从街上呼喝而过,高声喝止持续了一天的动乱。
潮水一样的百姓们尖叫着,畏惧着躲回了自己的棚屋,各家豪商派出人手,上街清点自家的损失。
崔棠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只有不断流逝的体温,在不停提醒崔棣如今的危急。
崔棣抱着自己的哥哥,绝望又无助,一步又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在暗巷中。
她可以捉住所有人,她甚至可以杀死所有人。
可她应该求谁,来救救她的哥哥?
第55章 生崽的小外室 “崔棠,我好像看见宋好……
叶问道这些天很是烦躁。
前太女沈瑾自信战事紧急, 沈珂总该顾全大局,不听自己的忠告,不做防备, 结果遇刺身亡。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太女遇刺这样的祸事, 叶问道只觉得眼前一黑,只恐怕今生在仕途上都没有指望了。
尽管沈宜兴顾念曾经的袍泽情谊,愿意留她在原任上将功折罪, 可耐不住凤君苏氏苦苦哀求, 只好一纸诏书将她发配到扬州, 做了个没什么实权的扬州兵部尚书。
临行前沈宜兴倒是拉着她的手,谆谆教诲, 让她到了扬州之后小心谨慎, 再在暗中帮她盯紧那些七窍玲珑的豪商们,看看随着战事将歇, 这些一向善于投机倒把的人是否生出了不臣之心。
沈宜兴说得好听, 也将一只千余人的卫队交给她全权处理, 叶问道也以为不过是些商贾, 难道能翻了天不成?
况且扬州城里还有老相识穆念白, 她年纪虽轻, 可处事果敢决断又不失圆滑周全, 为人也是端方持正, 有她襄助,沈宜兴交给她的差事岂不是手到擒来/
可等到了扬州,却发现全然不似她想的那样简单。
刚到扬州城, 她就听到了第一个噩耗——穆念白外出tຊ行商时遇了山匪,尸骨无存,如今扬州城了作主的, 是她最瞧不上的慕容家与谢家。
进了兵部衙门,叶问道又得到第二个噩耗——不论是朝廷命官,还是差役府兵,除了俸禄之外,全都在暗中额外领着豪商们一份薪水,官商勾结,甚至连城外的匪徒都对慕容家、谢家两家家主点头哈腰,将她们奉为座上宾。
叶问道虽然名为兵部尚书,可她的命令出了她的厅堂,就变成了一句废话,兵部的政令出了兵部衙门,就成了一张废纸。
虽有几个年轻人仰慕她的声名,愿意听命于她,可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任由那些豪商们将扬州城的权力瓜分一空,花样百出地盘剥城中百姓。
叶问道看在眼中,却无可奈何——太女已死,沈宜兴膝下只剩下沈珂这一个女儿,她也该为自己的将来筹谋一番。
城中之前也曾有过几次不痛不痒的骚乱,那时沈珂炙手可热,叶问道为求自保,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壁上观,任由豪商养的私兵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捉起来殴打凌虐,最后送到城外匪寇手中充作奴隶。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叶问道深吸一口气,又拿起那张被她揉搓得满是褶皱的急报念了起来。
——她虽被困扬州,可京中还有许多牵挂她的旧部,军中消息的传递,总比别处快上许多。所以许多消息,叶问道也许是扬州城中第一个知道的人。
她轻轻捏着眉心,低声念着:“三皇女归京,已封了秦王,与靖王同随陛下北上亲征。”
读完,她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静静看着火舌将它吞噬殆尽。
可她的心中,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虽不曾投向沈瑾,但屡次拒绝沈珂的示好与拉拢,恐怕靖王早已经将自己视为眼中钉,即使此刻投诚,也换不到沈珂的信任。何况沈珂麾下,还有她的亲族慕容氏与扬州诸多豪商,恐怕早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席位。
倒是这个三皇女沈珀,回京不久,定然是势单力薄,自己若向她示好,日后从龙之功,也许有自己的一份。
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与沈珂相比,这个三皇女能力如何。
叶问道决定赌一把——她虽然不知道三皇女能力如何,但她心中十分笃定,以沈珂那个武断轻敌的脾性,上了战场,是一定打不了胜仗的。
只要这个三皇女能活下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二人都吃一场败仗罢了。
可如果自己把今天这场民乱,捅到陛下跟前去呢?
手下顶着一脑门热汗,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请她的命令:“大人!您快点下命令吧!城中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再像往常一般由着她们胡闹,实在是不像话啊!”
当然不像话,叶问道就是坐在官衙里,也能听到从街上传来的哭喊声。
叶问道拍案而起,猛地抽出尘封已久的长刀抽出,她眯着眼睛,借着微弱的日光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老伙计。她想,是时候做出一点改变了。
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藏污纳垢的扬州城。
“凡是趁机作乱的,都给我捆过来。”
下属犹犹豫豫地问她:“若是慕容家和谢家的人呢?”
叶问道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喝道:“一并捆来!”
难道她身经百战,还会怕了这些宵小不成?!
她从京中带来的卫队训练作战从不懈怠,远远胜过豪商府中因利而举的散兵游勇,天擦黑时,扬州城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叶问道驱马缓行,在暮色之中视察着各处街道,她拿下不少豪商家中趁机作奸犯科的豪奴,各家的管家脸上堆着笑,带着一车车的礼物前来恳求她,请她看在各家家主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过那些不懂事的仆人们。
叶问道被聒噪得心中烦躁,神色不虞道:“当街行贿,你们主子不要名声,难道我也不要吗?”
她向手下使了个眼色:“快些把她们弄走!”
管家脸上都讪讪,只是叶问道以前一向配和识趣,她们只当今日是她心情不佳,只打算等个好时机,把银子把叶问道家里一塞,就把自家的仆人们从衙门里接出来。
叶问道眼前终于清净了,正要喘口气时,余光却瞥见身后的暗巷中,跌跌撞撞的闯出个身量高挑修长的少女。
她身姿矫健,却浑身是血,怀中还抱着个身怀六甲、不知生死的男人。
那个少女脸上不知是哭似笑,火红的夕阳之下,叶问道只能看见她满脸的水痕。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男人,目光都有些发直,她看见自己的车架,并不畏惧,反而怔怔地走到自己身前,径直跪了下来。
手下们怕来者不善,纷纷拔出刀来护卫在她身前。
叶问道看了那个少女一眼,见她虽然面色灰败,眼神却清明澄澈,不似作奸犯科之人。她挥退手下,垂眸看着那个少女。
崔棣双臂早已经酸痛不已,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抱着自己气息衰微的兄长,她跪在冰冷刺骨的砾石之上,抬头绝望地问眼前身穿黑甲,天神一样威严无方的将军。
“将军,您能救救我哥哥吗?”
“我可以把我的命给你。”
叶问道已经很久不管闲事了,可当她低下头去,却忽然发现那个浑身苍白失血的男人。竟有几分面熟。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烁过一张桃夭李秾,明媚艳丽的脸。
叶问道惊诧地翻身下马,低头仔细观察那个男子的面容,不由得关切道:“你不是当日在穆府唱穆桂英挂帅的那个男子吗?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崔棠昏厥不醒,自然无法回答,可崔棣却仿佛在漆黑深夜中看见了一抹曙光,她猛地抬起头来,忙不迭的应下:“是我哥哥确实曾在三小姐家中为一位将军唱过戏的!”
便是现在回想起来,叶问道也觉得当时崔棠唱得好极了,回京之后她听遍燕京城中的大小戏楼,却再没听过那样有韵味的穆桂英怪帅。
叶问道微微叹了口气,到底不忍叫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男子香消玉殒。她示意手下将崔棠抬到后面的马车上去,又拿出自己的名帖,叫手下去鸿医堂请大夫。
大夫和她们几乎是同时到了叶问道的宅子,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只打眼一瞧,就看出崔棠如今凶多吉少。
大夫捻着脸侧垂落的花白头发,叹气道:“怎么耽误到这个时候才请大夫,再晚几分,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来了。”
崔棣眼中亮起一抹光,她急切地问:“那就是说,我哥哥还有救?”
大夫捻着长发微笑:“有钱就有救。”
崔棣脸色一沉,金条被她藏在了家里,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叶问道已经看出她的羞窘,神色淡淡道:“无论用多少钱,我都出了。”
“你只管救人,不必纠结药材贵贱,该用什么药用什么药就是了。”
大夫这才满意,呼喝着自己的学生们推着昏迷不醒的崔棠进了内间。
崔棣顶着满脸冷汗,来不及擦,紧紧跟在她们身后,想进去,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寸步不离的陪在自己哥哥身边。
鸿医堂的年轻大夫铁面无私地拦住了她:“男子生产血腥不洁,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叶问道也遣人过来见她:“女郎,我们将军有几句话想问你。”
里间崔棠在药物的作用下幽幽转醒,已经低声呻吟起来,崔棣心里乱作一团,一时难以决断。
叶问道的手下却不由分说,扯着她就走。
这一会功夫,叶问道已经将崔棣的来历摸排清楚了,包括崔棠孩子的来历,她也一清二楚。
叶问道有点可惜这孩子不是穆念白的,但这到底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低着头,缓缓揉搓着眉心,心中已经有了许多思量。
崔棣心中还记挂着崔棠,即使坐在叶问道面前,也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叶问道开门见山地问:“我听说你是漕帮的人?今天这场骚乱,看起来和你们也脱不了关系啊。”
崔棣心中一惊,叶问道目光如炬,她不敢抵赖,只得承认。
“我们我们只是不想让她们那么得意。”
“将军,您久在庙堂,岂会知道她们的罪孽?”
叶问道不仅知道,而且早已经深恶痛绝。
她向崔棣招了招手,微笑着说出自己的计划。
“你们这样毫无计划地煽动民众,只能像没头的苍蝇tຊ一样嗡嗡乱转,看不见效果不说,还徒劳增加伤亡。”
“你凑近些,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以后我给你们提供情报,你们负责动手,把事关她们命脉的货都给劫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扬州如今全是靖王的人,只有她们不断犯错,不断惹怒沈宜兴,那柄悬在靖王和秦王之间的天枰,才能逐渐发生偏移。
扬州城既然已经乱起来了,那就让她再添一把火吧。
里间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越来越来刺耳,像一柄锐器,直直扎进崔棣的耳朵里。
她顾不上许多,猛地站起来,不管不顾的往里面冲。
年轻的大夫们围成一堵人墙,将她挡在门外。崔棣只能抓着她们的手,苦苦哀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看一眼我的哥哥,就一眼!”
大夫门只是板着脸,重复着同样的话:“没有这样的规矩。”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棠仿佛叫喊得累了,他的嘶喊声渐渐消弱了,只余嘶哑的啜泣与沉重的喘息。
崔棣一颗心几乎要飞出来。
一阵猫儿一样微弱的哭声渐渐想起来,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将一个羸弱瘦小的小团子抱出来给众人看,她抹了一把汗,叹气道:“也算是父子平安吧,只是孕中亏损太过,这孩子胎里就不足,多病多灾,须得小心养育才是。”
崔棣笨手笨脚地接过自己的小侄儿,真像只小猫崽子,瘦骨嶙峋的,哭声也微弱。看上去倒是白白净净的,崔棣小心观察着这个小崽子,觉得他柔婉秀美的五官还是更像自己的哥哥一些,她心中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她伸手戳了戳他,那个小孩毫无反应,只是用潮湿的脸颊轻轻蹭了曾她的指尖。
里面崔棠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崔棣急忙抱着孩子坐到他的身边,搀扶着虚弱脱力的崔棠,让他倚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捉着他的手,让他自己逗弄那个小孩。
崔棠面如金纸,早已经不知道在鬼门间走了多少趟。
在无数个弥留之际,他总在心中忍不住地想——穆念白那个死鬼,就是死,也应该把自己一块带走啊。
她一走了之,撒手撒得干干净净,徒留自己在人间受罪。
崔棠意识模糊地想,等到了地下,再见了她,一定要和她大吵一架,让她知道,再好脾气的人,也是会咬人的。
可他总是不能如愿以偿,每每看见那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四周就会生出一双有力的手,拖着他的腿,将他拉回痛苦难忍的现实中。
崔棠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那孩子的眉眼,他用颤抖的指尖轻轻描摹着那个孩子的轮廓,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个男孩啊”
崔棣急忙道:“男孩也好,男孩贴心。”
崔棠白着脸勉强一笑,心中却愧疚极了,这样一来,穆念白岂不彻底没了后人。
小男孩终于适应了环境,卯足了劲开始哭闹起来,崔棠却虚弱得连喂养他都做不到,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孩子哭得脸颊通红。
还是叶府中生养过的男仆端着 一碗米粥过来,指导着崔棣一点一点将小米油喂给那个孩子。
崔棠在叶府上将养了月余,能下地时他就不敢再劳烦叶问道,执意向叶问道请辞,要带着孩子回家去。
叶问道如今公务繁忙,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他,也就挥挥手让他走了。
秦可心一个人在家里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好在有漕帮的人帮衬,总算没让他日日以泪洗面。如今见崔棠带着孩子回来,立马就扑上去搂着他的腰大哭。
“崔棠!你终于回来了!”
“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火我不会生,粥我不会煮,闹了老鼠,我也只知道害怕,如果不是还有漕帮的这些姐姐们,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棠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大,虚弱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接着过咱们的日子就是了。”
秦可心点了点头,又有些忧伤道:“前两天翟兆来过,她说如今扬州城里太乱了,她要带着老父回乡下暂时避一避风头,等扬州城安定下来,再做旁的打算。”
奉养母父也是为人女儿者应尽的孝道,崔棠自然不能多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只是以后又少了一个愿意帮她们的人。
秦可心又好奇地盯着那个小孩看,戳着他的腮帮子问崔棠:“咱们给他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
论理,孩子的名字应该让母亲起的,穆念白虽走了,崔棠却仍然存了一分妄想,他索性只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就叫念儿吧。”
崔棠憋在院子里养了一冬天孩子,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仿佛随着天气的转暖,扬州城里的境况也在逐渐好转。
虽然每天都能听见城中某处又起了动乱的传闻,可那些豪商不知为何,竟像转了性子一样,待百姓们客气许多。
崔棠听着崔棣的只言片语,仿佛是皇帝认回的那个秦王殿下,是一位更厉害的人物。城中这些豪商的靠山靖王殿下不是对手,战场上大败而归不说,连扬州城中的民乱也镇压不了,惹得陛下十分不悦。所以这些豪商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崔棠自然乐见其成,如今阳春三月,一切都暖融融的。连念儿已都经学会翻身了,只是仍然十分孱弱时不时就要生上场小病,崔棠为了给他治病,不得不动了穆念白留给他的金条。
他在家里照顾孩子脱不开身,崔棣白天还要去漕帮帮忙,买药的重任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秦可心身上。
只是这天秦可心早早出了门,日落时才空着手,失魂落魄地回来。
崔棠正在哄念儿睡觉,见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急忙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不成?”
秦可心紧紧揪着他的袖子,声音打颤。
“崔棠,我好像看见宋好文了。”
第56章 太女的愤怒 “难道我是什么很贱的东西……
宋好文仿佛是和太女的仪仗一起的进的扬州城。
秦可心从李二娘处拿药回来, 见街上声势浩大,路上行人就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浩浩汤汤的仪仗逶迤而过, 那些瑟缩成一团的行人们就前仆后继地跪倒一片。
秦可心衣着朴素, 混在人群中,本来是和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的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的。可不知为何,仿佛是福至心灵, 他竟嗅到一股清浅又熟悉的淡香。
他并没有意识那香味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一个湖蓝的身形, 稳稳跨坐在马鞍上,正侧头, 同马车中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秦可心是逆着光, 眼前只见灿烂融暖的光团,因此他并不能看清那人的模样。可他的心脏却忽然想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了一般, 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秦可心心中一阵悸动, 他一时呼吸紊乱急促, 紧张得昏死过去。他跪在地上, 膝行向前, 想离那人再近一些, 将那人看得再清楚一些。
好像宋好文。
一只无情的铁槊拦在了他的面前, 寒光闪烁。
秦可心畏惧地抬起头来, 一位面如冠玉的小将军,冷眼看着他,喝道:“太女近前, 何人敢无礼!”
秦可心就有些懵,定在原地怔怔的发呆,他心中思绪繁杂, 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一样。
如果那个女子正是宋好文,她是如何死而复生,又站到太女近旁,还与太女举止亲昵非常的?
或者说,能受得了宋好文的粗鲁,甚至还允许她近身侍奉的太女,会是谁呢?
苏濂制止了那个行为无状的男子会调转马头回到穆念白马车前守卫,却见宋好文人虽藏在阴影中,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却不停地瞟向人群中。
苏濂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惊诧地发现宋好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才那个无礼的男人看。
马车之中的穆念白也发现了宋好文短暂的失神,她顺着宋好文的目光向外看去,轻声问:“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不妥吗?”
宋好文的声音有些酸涩,羞于开口一般:“看见秦可心了。”
穆念白一顿,笑得苦涩:“那很好啊,不去和他见一面吗?至少他肯为你守着。”
不像某只大胆包天,胡作非为的小黄莺,自己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找了姘头上门——那时候她可还没死呢!
宋好文露出一个羞窘的神情,她搓了搓手,面露难色:“我不知该以何面目见他。”
她与穆念白不同,秦可心并没有背叛她,可她忙于公务,眼睁睁看着秦可心跟着崔棠吃了那许多苦,眼见tຊ他瘦得形销骨立,再无往日的活泼明媚,宋好文心中当真是羞愧极了。
穆念白温声开解她:“你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伤还没好,就随我一同北上御敌,回京之后许多我不方便出面的事,也是你暗中帮我做的,其中的艰难血腥,你自然比我更清楚。那样的境况,不把秦可心接到身边也是好的,免得他日夜为你担惊受怕,暗自垂泪。”
宋好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瞧着秦可心惶恐不安的样子,心中难受罢了。
宋好文叹气道:“如今才算知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意味。”
她见穆念白自进城后便双眉紧锁,不见笑颜,大致猜出她心中的苦恼,同样试着宽慰她。
“你也别太生气,权左权右说崔棠肯不顾安危,施粥为你正名,可见他心里还有你呢。”
穆念白冷着脸道:“他送我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心中自然有愧,做多少事,都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
她话锋一转,讥讽一笑:“说来我是该好好谢谢他,若非他的这碗粥,扬州城的民乱也不会如此如火如荼,靖王也不会如此轻易服软,将太女之位拱手相让不说,还赔一个表弟给我。”
宋好文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奇道:“那个表弟,你不会真的要收下吧。”
穆念白就气:“他能找别的女人,我难道不能纳别的男人吗?!”
宋好文看着她时不时就怒从心起的样子心中无奈,心道你要这么生气直接把崔棠捆过来收拾一顿不就行了,何必这么纠结。
“你既生气,我帮你把崔棠和那个孽种捉过来由你处置也就罢了。实在不行,杀上门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也行啊。”
穆念白面上冷笑更甚:“他背叛了我,还要我上赶着去找他,难道我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她思索片刻,漆黑眼眸中寒光凛凛。
“想个办法,让他自己来找我。”
秦可心把自己心中的担忧与恐惧一股脑的倾诉给了崔棠:“崔棠,你别不相信,我真的看到宋好文了!”
崔棠无奈地笑了笑,一边手忙脚乱的把煎好的汤药喂给皱着眉头哇哇大哭的念儿,一边轻声回应着秦可心:“你方才也说了,只是气味和身量有一些相似罢了。”
“若真是宋好文,短短一年时间,她是怎么从重伤未愈一步步变成太女近臣的,就算我不知道女子们如何升迁,可我也明白那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秦可心立马反驳道:“可是,可是万事都有意外啊!”
“万一机缘巧合,就是太女救了她,或者。或者万一太女就是她的朋友或者熟人呢?”
崔棠的心猛地一跳,若太女真是宋好文的朋友或是熟人,那她会不会是?
他急忙摇了摇头,制止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若真是穆念白,她既身居高位,怎会对自己艰难无比的处境坐视不管?又怎会冷眼旁观,见自己尝遍人间世态炎凉,在鬼门关上进出许多遭,舍出命去为她生下孩子。
纵然她对这个孩子的生母有疑问,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她难道不能来问一问吗?纵然她事务繁忙,可她神通广大,难道不能派手下来问吗?纵然她一时困顿,连手下都丢了,难道她竟连书信都寄不出来吗?
崔棠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若真是如此,那她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崔棠看着满心欢喜雀跃的秦可心,忍不住给他泼冷水:“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若真是宋好文,怎么这么长时间,她却从来没有来找过你?”
崔棠神色落寞,哀戚道:“那个死鬼,死了不知道带我一起去,活着却还要翻脸无情,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没准早就变心了呢。”
秦可心也有些难过,两只小动物只好凑在一起相互安慰起来。
崔棠其实早就被秦可心说服了,只是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敢相信罢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哀怨道:“变心就变心吧,薄情的活人总比深情的死鬼好。”
秦可心也点头:“就是就是,变心怎么了,再给她们变回了就是了!”
“外面那些狂蜂浪蝶,脸有我好看吗?腰有我软吗?在床上,有我浪吗?”
眼见他说的越来越不像话,崔棠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制止道:“青天白日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秦可心也有些脸红,有些羞窘地看了刚收住眼泪的念儿一眼,生怕自己带坏了小孩一般,他抿着嘴,嘿嘿傻笑:“我只是打个比方嘛我是说,只要宋浩文能活过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崔棠望着窗外的斜阳,长长叹一口气。
是呀,只要穆念白能活过来,他做什么都愿意,死也愿意。
妄自空想终究不成样子,崔棠只幻想了一会,便收敛了万千思绪,起身先把吃了药的念儿哄睡着,然后起身去外面灶上生火烧饭去了。
崔棠对这件事下了定论:“不管她们是死是活,这都不是咱们两个男子能轻易知道的事,还是做好饭,等崔棣回来后好好问问她吧。”
“她如今在漕帮身具要职,兴许有打听太女的门路。”
秦可心点了点头,拿了一根羽毛在空中摆来摆去,一边逗弄着呆呆愣愣的小念儿,一边专心地等崔棣回来。
崔棣如今越发有出息,在整个漕帮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所以每日回家的时辰也越发晚,这几天都是崔棠做好饭,温在灶上,等到月上中天时才能等到崔棣忙碌又疲倦的身影的。
崔棠抬眼望向窗外厚重的暮色,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也是如此了。
他抱着念儿,和秦可心一块坐在饭厅里等崔棣回家,等到天际线上都泛出一点鱼肚白时,他们终于惶恐了起来。
崔棠的声音都在发颤:“怎么天都亮了她还没有回来?”
“就算是漕帮遇上事情了,以往也会有漕帮的姐妹们来家中看护者啊!”
“今日这是怎么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崔棣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小巷中,巨大的恐惧像一团沉重的阴云包围着崔棠与秦可心。
念儿还小,离不开生父,秦可心便自告奋勇道:“也许是遇见什么事一时不能脱身了呢,我先去码头上看一看,”
“左右漕帮的人都认识我,不会为难我的。”
秦可心一去就到了晚上,崔棠抱着念儿,瑟缩着坐在堂屋里,怔怔地望着小巷尽头。
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威风掠过树梢,树影摇晃。
又一个清晨来临,崔棣不见踪影,出去寻人的秦可心也没了下落。
崔棠的心,沉入了万丈的深渊中。
第57章 太女的把戏 他浑身上下,还有什么,能……
崔棣与秦可心都不见了, 崔棠隐隐约约,在其中嗅到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可他实在不太聪明,这些天又被多病多灾的念儿折腾得疲于奔命, 脑袋里万千思绪都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搅弄在一起, 浆糊一样,一点头绪都摸索不出来。
念儿还在张着嘴嚎啕大哭,用一双红彤彤的柔软小手不停地扒拉着他的衣襟, 用尖锐的哭声向自己瘦弱无助的父亲索求着食物。
崔棠心里惴惴不安。一边把念儿抱在怀中手忙脚乱地哄着, 一边向灶台中添火烧饭——他孕中就身子亏空虚弱, 民乱时被谢家的仆妇们冲撞导致了早产,求医路上又耽误了太多时间, 拖到性命攸关的时候, 才艰难地生下了这么个病猫一样的孱弱的男孩。孩子落地后他的身子一直没有养回来,这可怜的孩子是吃着米汤长到现在的, 所以看上去比同龄的婴孩瘦小一圈。
崔棠又要熬米汤, 又要哄孩子, 还有分出目光, 眼巴巴地盯着门口, 期盼那两个身影。
他一不留神, 在地上突起的石块上绊了一跤, 沉重的身子不受控制一般, 重重地摔了下去。
收据无措之间,崔棠下意识的将孩子护在怀里,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念儿虽被他护在怀中安然无恙, 可到底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后,当即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崔棠摔得鼻青脸肿, 眼前一阵模糊眩晕,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惶然地抱着念儿,无助地哄着他。
“念儿,莫哭莫哭了爹爹这就给你做饭去”
“莫哭莫哭好孩子,算爹爹求你了,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原本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念儿的,可哄着哄着,他只觉得委屈极了,为什么天底下所有苦命的事,都让他碰上了呢?
为什么他一生中快活高兴的日tຊ子,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呢?
两颗剔透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轻轻滴落在念儿哭得红肿的脸颊上,小小的孩子终于通过这两颗咸涩的泪珠感受到了父亲的绝望,小声哽咽着,渐渐止住了哭声。
崔棠终于得空熬出了一碗小米粥,强忍着委屈的泪水,哄着念儿,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总算是止住了他的抽噎。
已过正午,还不见崔棣与秦可心的身影,崔棠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眼神在门口和熟睡的念儿之间不停歇地飘来飘去。
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不管她们出了什么事,自己总不能和念儿再次坐以待毙,坐吃山空,总该出去找一找她们。
他找来一床柔软蓬松的被褥,把念儿严丝合缝地包了起来,只留一条窄窄的缝隙,让念儿能把小脑袋探出来喘气。崔棠将一整条棉布破开,编在一起,合成一根两股的布绳,先在抱着念儿的被褥上缠了两圈,然后又在自己身上缠绕两圈,打两个结实的绳结,稳稳当当地把念儿挂在了自己胸前。
崔棠低头,轻轻抚摸着念儿光洁的额头,轻声道:“好孩子,你不要哭,我带你去找你姑姑和秦叔叔去。”
念儿捉着他的之间放在嘴中吮吸几下,算是给他回应。
正是午睡的时候,街上行人稀疏寥落,崔棠一个瘦弱男子揽着一个娇弱的男孩,在日头下出了一身的冷汗,却没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窘状。
崔棠憋着一口气,走走停停,总算是走到了码头附近。
他想着,崔棣好歹是漕帮的小首领,她出了事,漕帮上下不会坐视不管,自己先到漕帮来,问清楚崔棣的安危,也能请漕帮里那些消息灵通的千里眼、顺风耳帮帮忙,打听打听秦可欣的消息。
一会要见的是崔棣的下属上峰,崔棠不想看上去太狼狈让妹妹丢了面子,就先躲在一边,轻轻抚着胸口,平息着自己粗重的喘息,他低下头,对着地上的一洼积水梳理着额间潮湿凌乱的碎发,他深吸两口气,见脸上的红晕渐渐消散,方才长呼一口气,满满从暗巷中转出来,向河边走去。
越走,崔棠心里越没底。
之前他也来给崔棣送过饭,一般远远看到碧波荡漾的湖水时,就能听见嘈杂鼎沸的人声,漕帮的姐妹都是苦出身,早早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练成了一副锣鼓一样嘹亮的好嗓子。她们为人又豪爽大方,不拘小节,从天亮到天黑,码头上永远都充斥着她们快活兴奋的笑声。
可今日码头上哪里都是静悄悄的,别说人影了,连只能喘气的活物都找不着。
往日那些五大三粗的漕帮人不见了踪影,她们粗俗鄙陋的玩乐声也消失匿迹了,崔棠看着空荡死寂的河岸,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到了黄泉地狱中。
他扶着河边的木桩,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崔棣不见了,秦可心不见了,到现在,竟然连整个漕帮都不见了。
如果不是白日里见了鬼。那还有谁能有这样大的能量,能在旦夕之间,让这样多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那些豪商嘛?
不,不会的,她们若有这样的能耐,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崔棠脑中一片混沌,连有人靠近自己都未曾发现,直到一柄收在鞘中的长刀横在他的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崔棠才恍然回神,手足无措地看向拦住自己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小将军,一身气派威武的盔甲,被阳光一照,黄金一样亮闪闪的。
小将军年纪虽轻,模样也标志,只是一双上挑的眼睛却凌厉非常,她谨慎小心地盯着孱弱的崔棠,一边害怕他心怀叵测,做出不轨之举,一边担心他支撑不住,晕倒在街上。
小将军公事公办地开口道:“钦差卫队正在前面查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崔棠脑袋里缓慢地转了个圈,钦差就是太女,太女卫队就是秦可心那天看见的,那个肖似宋好文的女子所在的队伍。
他不由得伸直了脖子,竭力去看那小将军身后,远处的码头上,一队队身穿铁甲的卫士正挨个询问码头边的住户。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试图找到那个像宋好文的人。
小将军见他不死心,向旁踏出一步,彻底挡住他的视线,声音越发冰冷。
“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崔棠瑟缩着低下了头,浑身颤抖,软着嗓子,小声问她:“大人,奴能不能问一问,之前在这里的漕帮,是犯了什么事吗?她们如今在哪里?”
这年轻的小将军自然就是苏濂,她是穆念白身边的新面孔,不怕被崔棠认出来,诱捕小黄莺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如今她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崔棠,看着他羊脂玉一样白皙无暇的皮肤,纤细更胜过杨柳枝的腰身,长久以来穷困潦倒的生活并没有消减他的的风姿,反倒为他添一分楚楚可怜的独特风韵。
苏濂就悄悄在心里撇嘴,殿下倒是好眼福,只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不知感恩的东西,直接捉过来鞭打惩戒,让他跪地求饶,记住这个教训。然后留在身边,当个温驯听话的玩具也就罢了,怎么就值得这样大费周章,费心费力地逼他进笼子?
可穆念白是她的新主子,主子的命令,她只管照做就是了。
而且苏濂兴致勃勃地想,这样难得的好戏,自己也不想错过呀!
苏濂板着脸,严肃道:“漕帮煽动民乱,扰动扬州,目无法纪,一应嫌犯,都已经收押大牢,等候发落了。”
崔棠的心被她的话紧紧揪了起来,念儿也像感知到危险一样,不安稳地哼哼唧唧起来,崔棠一边小心地安抚孩子,一边给苏濂陪着笑,伏低做小地请她多透露些消息。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穆念白留下的金条,哀切地求那个小将军:“大人,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崔棣的女子,她十五六岁,高高瘦瘦的”
苏濂不耐烦地打断他:“崔棣?倒是有这么个人,是个小头目是不是?她是民乱的罪魁祸首,早就关进牢里听候太女发落了。”
她摩挲着金条,露出一副贪婪的模样:“她是首恶,来日论罪,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不过你若是肯出钱,我倒是可以为你通融几分。”
崔棠早已经被那句“千刀万剐”吓破了胆子,一张俏脸因为恐惧毫无血色,他浑身颤抖,口不择言地求那小将军:“大人,奴有钱的,奴这就回去拿,您等一等奴。”
他扑通跪倒在那将军身前,强忍着泪,攀着她冰冷的甲胄,哀声求她:“大人,奴的妹妹不是坏人,她年纪轻轻,怎么会做那样十恶不赦的事情呢?”
穆念白未曾给崔棠判死刑,苏濂不敢受他这一跪,她小心翼翼地躲开,不动声色地扶他起来,笑眯眯地做出个数钱的手势:“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不过我在码头忙着,人来人往的,叫别人看见多不像话。”
“你去扬州官衙,找太女的随官宋好文,让她把东西转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崔棠心中响起一阵惊雷,他忍不住想,宋好文,难道秦可心看见的,真的是宋好文不成?
苏濂看着他凄惨难堪的神情,微微笑着,按照穆念白的要求,缓缓道:“不过宋大人与我不同,她一向清廉,你要见她,只需备上十两银子就行。”
崔棠心里又是一阵擂鼓,他忽然想起那一夜他赤身裸体,声嘶力竭地跪在穆念白身下,求的,就是十两银子。
他不敢多想,用手背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哽咽道:“奴,奴马上回去准备,大人,求大人宽容奴几日。”
崔棠深思混沌地回了家,直奔墙角藏着金条的地方。他顾不得许多,赤手空拳的,想将埋在土中的匣子取出来。
那个精巧的檀木匣子露出一角,崔棠怔怔地看着那个被人撬开的锁,心中一阵颤抖,他手指僵硬,笨拙地打开匣子,里面金条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石块与沙砾。
崔棠只觉一阵窒息,他甚至来不及生气,来不及惶恐,来不及哭诉上天的不公。
他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跌坐在铜镜前,迷茫地想,他浑身上下,还有什么,能值十两银子?
第58章 太女的重逢 “你如今脱了衣裳,是想给……
扬州府衙这几日安静极了。
太女还未进城时就先遣tຊ了卫队过来接管了扬州府衙门, 里面一应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鱼肉百姓的官员差役都关在大牢中看押着。穆念白带来的卫队是沈宜兴特意从万里挑一的禁军里优中选优选出来的,全权交给穆念白处置,只为能一鼓作气, 彻底解决了扬州城里这些居功自傲, 跋扈嚣张的豪商们。
穆念白心中早有谋算,她这张脸早已经成了扬州城里诸位豪商的噩梦,若是让她们知道自己就是太女, 打草惊蛇, 反而不妙。因而自从进城后, 她就深居简出,闭门谢客, 大小事务都交给宋好文和苏濂去办, 自己则只在进城的第一天,专门召见了扬州兵部尚书叶问道。
叶问道乍一见她, 被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她捂着胸口, 止不住地啧啧称奇:“我来时城中到处都说你死了, 没想到你竟然就是陛下寻回的那个三皇女?!”
穆念白微微一摆手, 无奈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不过今日能见到叶将军, 我心中才总算安定下来了。”
叶问道心中自然也很满意, 她本来就想投向这位新太女的,如今得知穆念白就是太女,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那天她们秉烛夜谈, 敲定了处置豪商们的办法,穆念白决定先躲在幕后,隐忍不发, 让豪商们携带懈怠下来,也趁此机会,也一应的人证物证固定住了,最后再以雷霆之势,处置了那些目无法纪的豪商们。
不仅如此,穆念白还从叶问道口中,问清楚了崔棠生产那晚的详情。
叶问道也听她满脸愠怒地说清了来龙去脉,心中虽也有些鄙夷崔棠的不贞,但她到底比穆念白年长几岁,于儿女情长上,也比穆念白多出了许多见识。叶问道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低声宽慰她:“你也不要把他想的太不堪,那样艰难的时候,他就是做出再出格,再不堪的事,你也应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宽恕了他。”
“我听大夫说,他生产时十分艰难,昏迷将死时,嘴里总是呼唤你的名字。且依我看来,他对你的爱慕与眷恋不似作伪,这其中也许有隐情也未必可知呢。”
穆念白自嘲一笑,苦涩道:“我从未给他过我的结契果,任其中有多少隐情,这个孩子一定不会是我的。”
穆念白心中憋了一团邪火,发泄不能,却在心中越烧越旺,只恨不得将她都烧成灰烬。
她捏紧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将紫檀木的桌案都砸出一个浅坑来。
“我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才留他到今日!”
“我要让他自己跪到我身前来,我要他亲口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我前脚刚出扬州城,他后脚就忙不迭的和翟兆勾搭在一起,还生下来那么一个孽种!”
叶问道见她固执的样子便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了,她心想,左右是女男之间无关紧要的情事,只要对大剧无碍,要杀要剐,且随穆念白去吧。
穆念白知道自己失态,她飞快地整理好情绪,起身将叶问道送至府衙门口。
已近夜半,府衙中却还是灯火通明,穆念白带来的年轻官员们正日以继夜,点灯熬油地处理积攒许久的政务,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扬州城内的安稳与秩序。
叶问道看着如霜月色下穆念白挺拔颀长的身影,月光如冷水,倾泻在庭院中,而穆念白,就是澄澈冷水中一株修竹,高洁不折,却又孤寂寥落。
叶问道万千思绪在心中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她拍了拍穆念白的肩膀,像一位和蔼的长辈一样劝慰她:“你呀不如先将那些小人放一放,左右她们见了宋好文,魂都快吓掉了,三五日内是不敢放肆的。你不如先用这个功夫,解决了你和崔棠的事。”
“不然这根刺扎在你心里,时时作痛,早晚会害了你的命。”
穆念白思量片刻,谦虚受教:“是,我这两日就让他来见我。”
苏濂为了邀功,一个晚上就想出了诱捕崔棠的办法,第二日就实行下去了。
先派人去码头上把漕帮的人一网打尽,专门给崔棣安排了单人间的牢房,好吃好喝的供起来。又向宋好文卖了个好,让他以权谋私,趁机把上街寻找崔棣的秦可心掳回了家。最后再派轻功最好的权左权右找崔棠外出的时机,把他藏在墙角的金条和屋里所有的散碎银子都偷了出来。
一无所有的崔棠走投无路,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官衙找唯一可能帮他的人——那个极有可能是宋好文的太女随官。
苏濂这法子虽然狠辣缺德了点,但胜在管用,把崔棣秦可心逮回来不过三五天,守在府衙大门处的卫士就一路小跑来抱,说门外有一个容貌姝丽的男子,衣着单薄,抱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不顾一切地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们怎么拉都拉不动。
卫士们耐着性子问他,他也只是哀哀戚戚地说,想要求见太女随官宋好文。
卫士们早早得到过穆念白的叮嘱,不敢自专,急忙来见穆念白和宋好文。
穆念白轻垂眼帘,恨不得将手中的白瓷杯都捏得粉碎,她咬牙切齿道:“他倒大胆,敢抱着那个孽种来见我。”
宋好文脸上挂着三道新鲜殷红的指甲印,是秦可心昨天晚上亲手抓的。她轻咳几声,一边起身整理衣冠,一边犹犹豫豫地看向穆念白,在心里迟疑着要不要如实相告。
穆念白发现了她的不安,不由得蹙着眉问:“怎么了?看上去这么焦躁?”
宋好文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一会崔棠就能自己和穆念白解释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叹气道:“我是替你去的,我实在不知道见了他该做什么呀。”
穆念白没什么好气,冷哼了一声:“先让他把十两银子还我再说其他的。”
卫士们小心翼翼,一路护送着看上去一阵微风就能刮倒的崔棠和他怀里那个看上去下一刻就会哭得昏厥过去的男孩到了扬州官衙的公堂中。
崔棠听着念儿嚎啕的哭声,抚摸着他潮湿赤红的脸颊,心如刀割,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崔棣不见了,秦可心不见了,家中的大大小小的金条、银两也都不见了。这个节骨眼上,念儿又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他求医无门,又不敢将他一人放在家里,只能一边抱着他,一边吃力地徒步走到官衙来。
崔棠徒劳地拍着念儿的脊背,低声哀求他不要再哭了。
卫士们看那孩子哭得可怜,不由得多嘴道:“这孩子哭闹不休,到了公堂上,坏了大人们的心情,你一个弱小男子,如何担当得起呢?你怎么不把他放在家中让旁人照料他?”
崔棠委屈得落下两滴泪,小声哭道:“奴,奴没有办法啊”
卫士们不忍,见宋好文已经端坐桌案后,急忙将抱着孩子的崔棠引了进去。
“这就是我们的宋大人,她愿意在百忙之中见你,你若有什么冤屈,尽管开口就是了。”
崔棠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露出纤细脖颈,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宋好文审视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在他身上梭巡着,她沉重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纤细的腰杆压塌了。崔棠跪在地上,长久的沉默像一张大网,将他紧紧地裹了起来,几乎要令他窒息。
片刻后,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不该受你的礼,起来说话吧。”
崔棠听见那声音便如遭雷击一般,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双含泪的杏眼缓缓瞪圆,两颗铃铛一样挂在他苍白的面皮上。
宋好文虽然消瘦了些,晒黑了些,可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
崔棠只觉一阵眩晕,他不住地喃喃自语:“竟然真的是你”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顾不得其他,抱着念儿膝行向前,来到宋好文身前,抬头急切地问她:“宋好文,求求你告诉我,崔棣在哪,秦可心又在哪?”
他其实更想问,既然你还活着,那穆念白呢?她还活着吗?她现在在哪里?
宋好文不言不语,只是沉默地观察着他怀中的那个男孩,眉眼间很像他的父亲,只是一直哭哭啼啼的,看不见一点穆念白的影子。
她倒还记得穆念白安排给她的任务,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担心她们,只是苏濂应该同你说过,要想见我,得先交十两银子才行。”
十两
崔棠心中十分疑惑,为什么会是tຊ十两,这样巧合的数目。
他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绕过桌案,抱着念儿行至宋好文身侧跪下,他仰着头,扯着她的裙裾哀求:“宋好文,求你告诉我,这十两银子,你是替谁要的?”
宋好文咬住舌尖,拦下马上脱口而出的答案,她心虚地看一眼身后的屏风,这个时候,穆念白应当焦躁不安地坐在后面看着崔棠的反应。
宋好文重新看向崔棠,佯装镇定道:“就不能是我自己要的吗?”
“宰相门前三品官,我当了太女随官,收你点钱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崔棠摇了摇头,笃定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你是这样的人,秦可心也不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宋好文心里为难,下意识地看向屏风,崔棠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动作,心中一阵激荡,他揪着宋好文的衣角,哭着哀求:“宋好文,求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收的这十两银子?”
宋好文叹气,只是用眼神瞟向屏风后,崔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隔着屏风,似乎隐隐约约,捕捉到一个倜傥的身形。
崔棠几乎立即在心中认定,她就在那里。
她就在那里,可她就是不愿意来见自己。
崔棠委屈地闭上眼眸,将嘴唇咬得出血——他为穆念白吃了这许些苦,还舍命给她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可怜兮兮地求到她的眼前,她却不肯来见自己!
崔棠索性将心一横,小心把念儿放在一边,当着宋好文的面,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屏风。他伸手就开始解自己的衣裳,一边解一边发狠道:“十两银子我拿不出来,宋大人您看着我这一身皮肉,能值多少钱,您只管开价就是了。”
屏风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盛怒之下,将一整套瓷器都摔在了地上。
宋好文飞快地扭过头去,伸手挡在自己眼前。
她有些恼怒:“你这是做什么?!你快把衣服穿上,我带你去见她就是了!”
屏风后的穆念白一脚将沉重的屏风踹倒,踏着精巧细腻的绣屏,大步走到崔棠身前,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
“不必你带他来见孤,孤亲自来见他!”
盛怒之下,穆念白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她紧紧捏着崔棠的下巴,强迫他的抬起头,顺着他天鹅一样纤细易折的脖颈向下,就能看见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中的,大片雪白的春光。
穆念白怒火中烧,手上用力,崔棠吃痛,浓黑的睫毛一阵轻颤,滚下两颗泪珠来。
他颤抖着伸出葱段一样的手指,轻轻攀上穆念白青筋暴起的手,他被捏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哀求地望向穆念白。
穆念白仅存的理智早已经被愤怒吞噬殆尽了,她捏着崔棠的下巴,冷笑着。
“孤不在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放荡不堪,把翟兆勾引到床上去的吗?”
“你就是这样不知廉耻的,死也要给翟兆生下这样一个孽种的吗?”
“你如今脱了衣裳,做出这样一副狐媚姿态,是想给谁看?!”
第59章 太女的心软 “三小姐,您为什么不敢看……
有潮湿温热的泪水淋漓地落在她的手上, 春日里的细雨一般,绵绵不断。
穆念白满心的怒火,几乎快要被这一阵春雨浇灭了。
她低下头, 看见一双朦胧的泪眼。崔棠缓缓眨着眼睛, 有朝露一样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纤长浓黑的眼睫滑落,一颗颗砸在她的手上。
穆念白看着默默流泪的崔棠,在心里诧异地想, 他居然在哭, 还哭得这样难过, 这样哀戚,恨不得要把这辈子受过的委屈, 这辈子受的伤痛, 都一股脑地哭出来一样。
穆念白先是怒上心头,她想, 他背叛了自己, 做出那样可耻的事, 甚至刚刚还在宋好文面前脱衣服献媚, 如今被自己捏在手里, 竟然还有脸哭哭啼啼!
可是当崔棠挣扎着攀上她的手, 颤声唤出“三小姐”时, 她忽然就心软了。
她缓缓松手, 只用一双浓黑凛冽的眼眸,默不作声地盯着崔棠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看。
一年不见,他好像更瘦了些, 一枝枯竹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倒。
穆念白坐回太师椅上,垂下眼眸, 居高临下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那只小小的鸟儿。
她心里一边酸痛难忍,一边一想起崔棠做下的事,就怒不可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不停地拉扯着她,冰火两重天一般,让她心口一阵闷痛。
穆念白捂着胸口,面色不善地问:“你还没回答孤呢,你脱了衣裳到底想给谁看!?”
崔棠忍着泪,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委屈地瞧着她:“奴知道您在这,您不愿意来见奴,奴只好脱了衣服给您看了。”
穆念白并不认可他的狡辩,她嗤笑一声,回忆起往事:“现在想来,你第一次见我也是迫不及待的就脱得精光,我当时还觉得你可怜,现在想来,也许你就是那样放荡不知检点的人,在我面前能脱得毫不犹豫,在翟兆面前当然也可以脱得不假思索。”
她冷笑着,伸手指向被崔棠用厚实松软的被褥包裹着,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否则也不会短短一年,你就和翟兆浓情蜜意,生下这样一个孽种!”
崔棠脸上闪过一阵茫然,他什么时候……和翟兆浓情蜜意了?
穆念白见他沉默,更加愤怒:“怎么,被我说中了真相,心中有愧,连狡辩的话都不敢说了吗?”
崔棠见穆念白脸上的愤怒不似作伪,急忙膝行上前,到穆念白脚边,仰起脸看她,他委屈地为自己分辨:“奴没有……奴从没和翟兆亲厚过……”
穆念白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从来没有亲厚过?那这个孽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崔棠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穆念白还活着,还不知为何,变成了威仪无边的太女。
且听她愤怒的言语,她对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一清二楚。崔棠想,在她性命无虞以后,她一定曾经派人来过扬州,她一定知道在她走后,自己孤立无援,处处被那些豪商、那些官差针对欺凌,她一定知道自己为了生存,过得有多辛苦。
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只是冷眼看着,仅仅因为她误会了自己和翟兆有私,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几回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也无动于衷。
崔棠想到这,就羞愤交加,忍不住想哭。
他在权宜之下与翟兆结为妻夫,穆念白因此误会他,因此生气恼怒他都可以忍受。他只是想问一问她,他几乎就要把自己的一颗真心剖出来给她看了,他对她的爱慕,他对她的虔诚,难道她都看不见吗?!
她的心难道是铁做的,她的眼睛,难道也瞎了不成?
她回了扬州城,为什么不能先来问一问自己?为什么直接这样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难道自己在她眼中,就是这样不堪吗?!
崔棠哽咽片刻,纤瘦的肩膀瑟缩颤抖,声音也抖得连不成线:“三小姐,您把奴一个人撇在扬州城这么久,见了面,还要这样审问奴吗?”
他声音哀怨:“您离开这么久,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奴和孩子吗?”
他攀着穆念白的裙裾,同之前许多个夜晚他做的那样,将自己柔软的面颊轻轻贴在穆念白的膝头。
可这次穆念白没有纵容他的撒娇,她捏着他的下巴,推开了他。
她的声音冷极了:“谁的夫郎谁心疼,谁的孩子谁关心。你自己选了个危机时刻撇下你跑路的好妻主,自然该自己受着这一切。”
“难道我还要帮翟兆呵护她的夫郎,帮她养大她的孩子吗?!”
崔棠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无情与冷漠,哭喊着把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宣泄了出来:“可是我从未与翟兆亲厚过!念儿他…”
他情绪激动,哽咽啜泣,一张俏脸憋得通红,他不得不停下来,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大口喘息,在穆念白震惊不知所以的目光下,断断续续地喊出那个藏在他心中已久的真相:“念儿……他是你的孩子啊!”
骤然听到这样震撼的消息,厅中众人一时都反应不及,宋好文早有准备,最先回神,急忙带着卫士出去守卫在两边,严禁任何人进入公堂。
她不断地用凶恶的眼神警告这些卫士——刚才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谁都不tຊ许告诉!
穆念白紧紧蹙起了眉,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崔棠,像是没听清一样:“你说什么?”
崔棠抱起念儿,强硬地塞到她的怀里,穆念白像抱了块烫手的山芋一样,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啼哭不止的小孩。
她第一次低下头,仔细观察着小孩,瘦瘦小小的,小猫崽子一样,连绵不断的哭声也很微弱,只有眉眼漂亮极了,一看就是崔棠生的孩子。
穆念白心想,这个病歪歪的小崽子,到底哪一点像自己?他怎么会是自己的孩子呢?
崔棠哭着重复道:“他是您的孩子啊!您怎么,您怎么能……”
“……说他是孽种。”
穆念白还沉浸在震惊中难以回神:“你说他是我的孩子,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有给过你结契果啊!”
她喃喃自语,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倒是那个翟兆不仅从官府领了结契果,还和你登记在册,成了名正言顺的妻夫,且李二娘的病案本上也写得清清楚楚,是你亲口说孩子的母亲是翟兆白纸黑字,你叫我如何不多想呢?”
怀中的那个孩子仿佛是与她心有灵犀一般,竟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止住了啼哭,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面色冷峻的女人。
穆念白眨眼,他也眨眼;穆念白皱眉毛,他也跟着慢吞吞的把眉毛拧起来,怪模怪样,瞧着滑稽极了;穆念白勉强勾唇一笑,他也有样学样,咧开嘴,露出两颗小米粒的乳牙,咯咯地笑起来。
崔棠看在眼里,甚至有些吃味。
他在心中暗自垂泪,这小没良心的,自己舍出命去把他生下来,含辛茹苦的把他养大。这小东西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一个笑模样都没有,整日哭泣不休。如今只是被他娘抱了一下,竟笑得这样高兴。
崔棠轻轻拨开他额上细软的胎发,含泪笑道:“若非是亲母子,他怎么会一见您,就笑得这样高兴呢?”
穆念白和念儿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许久,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个孩子确实与她有几分相似。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不由得拔高了语调,又问了一遍:“他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呢?”
当日是崔棠瞒着她偷偷吃下了结契果,如今解释起来,崔棠也有些心虚,只敢小声为自己辩解:“当日您重伤昏迷,陈大夫想用结契果入药,奴奴忍不住,就贪心偷偷多取了半盅血,悄悄将多结出的那枚结契果吃下了。”
“那果子有苦又涩,奴咽不下去,吐了许多出来。奴原以为那样的苦果,是没办法让人怀孕的,所以奴一直瞒着您,不敢告诉您。”
“直到后来您的结契树枯萎,扬州城里又都说您死了,奴才知道我有了身孕。”
崔棠每每想到当时受的委屈与磋磨,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用手背抹去眼角连绵不绝的泪珠,啜泣道:“您不知道奴当时有多害怕,有多惶恐,奴只想把您唯一的孩子生下来。那些豪商和官差咄咄逼人,联合穆家族长侵吞您的财产。奴害怕若是叫她们知道您还有后嗣在世,她们会对奴,对您未曾降世的孩子出手。”
穆念白看着他满脸潋滟的泪痕,冷峻严肃的神情似乎正在缓缓松动,崔棠又一次攀上她的膝头,用湿漉漉的脸颊蹭着她的衣裙,将脸上潮湿的泪水尽数擦在了穆念白华美昂贵的衣裙上。
这一次穆念白没有推开他,她单手捧起他精致小巧的脸颊,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泪珠,示意他继续说。
崔棠皱了皱鼻子,用哭得沙哑的声音,继续将当日的原委尽数娓娓道来:“奴害怕她们对您唯一的孩子动手,所以去找了翟兆,求她帮忙,将这个孩子认在她的名下,好让奴能将这个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崔棠定定地瞧着穆念白,朦胧的泪眼中浮过一阵辛酸与难过,他用哭腔控诉着眼前这个无情的女人:“奴为了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吃了多少苦,三小姐您都是知道的不是吗?奴瞒着您偷吃结契果,是奴的罪过,您可以怀疑奴,可以打奴,骂奴,您怎么责罚奴都心甘情愿,可是,可是”
“可是您怎么能问都不问,就认定奴是一个不知检点,勾三搭四的荡夫呢?!”
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出来给穆念白看:“您说奴不知廉耻,可奴只在您面前解过衣裳;您说奴水性杨花,可奴只爬过您的床。奴对三小姐的一颗真心,您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跪在这里的这一会功夫,他已经将这些天的蹊跷猜出了大概,所以心中越发委屈:“您不仅感觉不到,还抓走奴的妹妹,抓走与我们相依为命的秦可心。甚至连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银两,您都拿得一干二净,您还躲在屏风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见奴。”
他跪在穆念白脚下,楚楚可怜地靠近她,眨一眨眼睛,红肿的眼眶中又跌下两颗浑圆的泪:“您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次次将奴逼到绝境里,却又反过来怪奴为了求生不择手段呢?”
他眼中的哀怨与难过像一把锐利的长剑,将穆念白的心扎得生疼。
她被这样的真相打了个措手不及,纵然她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仍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崔棠声泪俱下的控诉。
她低下头,错开眼神,几乎不敢与崔棠对视。
崔棠伸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轻声问:“三小姐,您为什么不敢看奴?”
穆念白沉默许久,方才艰难开口道:“即使你这样说可这样的事,你总得拿出证据来啊”
何况如今她是皇帝的第三女,是大周的太女,总得证明了这个孩子血脉的纯正,才能将他认回自己名下啊。
崔棠将咯咯笑着的念儿从她怀中抱回来,垂下头,用尾指逗弄着他。他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奴不敢将真相告知旁人,如今能为奴证明的,只有崔棣、秦可心与翟兆三人。”
他笑得苦涩极了:“可如今即使有这三个人为奴证明,三小姐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穆念白长长叹了口气,她心里乱极了,她当然愿意相信崔棠待她的真心。她一直以来,之所以那样怒不可遏,就是不愿意相信,崔棠在她面前,明明是那样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怎么会不言不语的就背叛自己呢?
她看着崔棠脸上的委屈与倔强,心中五味杂陈,她伸手,亲手将崔棠扶了起来。
她揽着崔棠,让他倚靠在自己胸前,坐在自己膝头。
崔棠虽然乖顺地倚着她,可是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想来是有几分抗拒。
穆念白用力捏揉着他的后颈,想让他放松下来,却被崔棠扭头躲开了。
崔棠心里憋着一股气,气恼道:“三小姐不信奴,奴就不给三小姐摸。”
穆念白的手顿在空中,她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指尖,勉强笑了笑,好掩饰自己的慌张。她拍了拍崔棠的肩膀,声音放轻:“我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你总得让我好好思量思量。”
她拍了拍手,命人将崔棠和孩子带下去照料:“这几天你先在这休息,让我好好想想,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她总得花些时间,伪造一点证据来证明这个孩子是自己的,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认下这个孩子,才能光明正大的纳崔棠入东宫。
可崔棠却有些不高兴,他已经把误会和穆念白说清了,如今心里只剩下委屈和生气。
他将身子一扭,死活不和穆念白对视:“三小姐都不信奴,奴还住在这里,岂不是自讨苦吃?”
“您既然觉得奴浪荡,奴也有自知之明,就不在您眼皮底下惹您心烦了,反正您把奴撇下不管不顾一年,奴也活得好好的。”
他不停的用指尖戳着穆念白的胸口,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离了您,奴也能活得好好的。”
穆念白心中不舍,也担忧他的身子与安危,但到底拗不过他,只得妥协道:“好,我说不过你,秦可心已经如今在宋好文那里,你不必为他担心。”
“崔棣也好好的,一会让她护着你回去。你不愿意和我住在一块,我拨几个人去保护你,你总不能拒绝了吧tຊ。”
崔棠没有拒绝,只是垂着头,拒绝和她搭话。
穆念白就在心里叹气:这小鸟怎么还生气了呢?
她瞅着崔棠气呼呼的面容,又感到十分新奇,这小鸟生起气来,倒是十分灵动可爱。
她起身去找宋好文,让她去把崔棣放出来。
宋好文面露迟疑,小声向她禀报:“我方才看见苏濂匆忙出去送信去了。”
穆念白微微一愣,苏濂如今几乎已经彻底倒向自己了,只是仍会时不时传些消息给自己的久主凤君苏氏,只是她有分寸,识大体,传递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穆念白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总好过闹得人尽皆知,两处尴尬。
如今这个时候,她去送什么信?
告诉凤君,崔棠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穆念白陷入了沉思,如今凤君苏氏和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荣辱都是一体的。在以往的事上,凤君和她,都是一颗心的。
而且,穆念白缓缓思索着,在外人看来,崔棠只是个外室,生下的又是个男孩,和凤君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凤君就算知道了,应当也不会做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
所以她只是微微摆了摆手:“这事让凤君知道也没什么,左右日后迎崔棠入东宫,也得先和凤君商量。”
“你先把崔棣带来,我有几句话要交代给她。”
第60章 危机四伏的小外室 “他是个好孩子,会……
崔棣被穆念白在小黑屋里关了两天, 如今重见天日,对穆念白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虽说穆念白特意吩咐过禁军,好吃好喝的供着她, 若她觉得拘束不自在, 也可以让她到院子里转转,只是不能让她闯到前面,闯到崔棠跟前去。
可是穆念白待她再好, 崔棣也不想原谅这个伤害了自己兄长, 还恶人先告状, 倒打一耙的女人了。
穆念白向她伸出手,向拉她出来。
崔棣却并不领情, 侧头躲开她的手, 斜着眼睛瞪着她。
不过好在她这一年在漕帮摸爬滚打,还是学会了些人情世故的, 礼数上还是十分周全的, 只是声音却冷冰冰的。
“草民有腿, 自己会走, 不劳太女费心。”
穆念白见她态度强硬, 索性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强行将她拽到一边吩咐起来。
她抬手扔给崔棣一块黄铜腰牌, 不容她拒绝, 干脆利落地命令道:“你哥哥正和我赌气,不愿意见我,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这腰牌你拿上, 若有急事,拿着它来衙门,我手下的禁军卫队任你调配。”她上下打量着崔棣, 一年过去,崔棣早已经褪去了浑身的稚气,脸颊上微微的婴儿肥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瘦削凌厉的线条。
她的个子在日复一日的打架斗殴中窜得飞快,如今竟已经快追上自己了。离开前穆念白看她还是俯视,如今已经不得不平视这个身量颀长英武的女孩了。她原本与崔棠一样雪白的皮肤已经被晒成健康的麦色,浑身都紧紧裹着一层结实的肌肉。
崔棣听着穆念白的话,渐渐绷紧了脊背,眼神中充满了敌视,她一巴掌将腰牌拍到一边。
“我哥哥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不补偿他也就罢了,竟还有脸怪他赌气?!”
穆念白捏着眉心,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为自己分辨:“我当然也想给他,给你们补偿,可他如今生气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难道我还能强迫她不成。”
崔棣不为所动,还冷冷一笑。
“你强迫我哥哥的次数,难道还少吗?”
“又是抓我,又是抓秦可心,不就是在强迫我哥哥来和你服软认错吗?你不分青红皂白磋磨我哥哥,可我哥哥做错了什么?他清清白白的,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倒是你,把我哥哥撇在扬州不闻不问,冷眼旁观我哥哥挣扎求生。即便你误会了他,难道你们从前的情分,在你的眼中,就那么不值一钱吗?”
愤怒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淹没了崔棣,她挣扎起来,两三个寻常禁军竟然都压制不住她,竟叫她畅通无阻地闯到了穆念白身前,揪着穆念白的领子质问起来。
“你走了,我哥哥得凄风苦雨的为你守着,你回来了,又要我哥哥像条狗一样咬着尾巴乖乖回到你身边。你把我哥哥当成了什么了?!”
她扯着穆念白的衣领往后一推,恨恨道:“你是太女不假,可是我告诉你,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不怕你!你休想再把哥哥从我身边夺走!”
穆念白向后退了几步,她看着崔棣眼中的怒火,只得放低姿态,试着转圜:“是我不对,误会了你们。”
“但是崔棣,不管你如今有多生气,总该明白,我想保护你哥哥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你也看见了,你们漕帮那么多人,我总得仔细问清楚了才好放她们出去,城中的豪商官吏,我也得费心周旋,难道你不想为你兄长报仇,亲眼看着那些欺辱你哥哥的人锒铛入狱,遭灭顶之灾吗?”
崔棣自然想,可她不愿借穆念白的手:“你说的这些,我也能做,只要你肯把我放出去,一个晚上,我就能把她们杀得一干二净!”
穆念白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然后呢,让你哥哥肝肠寸断地送你上刑场吗?”
“我知道你有本事,有拳脚,这一年里也闯出了一番事业了,可如今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是太女,你哥哥是太女的男人,一味逞凶斗狠,是当不了你哥哥的后盾的。”
崔棣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承认穆念白说得对。她虽然生气,但也明白对哥哥来说,回到穆念白身边,已经是他最好的归宿的。
可哥哥受了那么多委屈,做妹妹的,总得为他从穆念白身上多讨回一点补偿才行。
穆念白从她变换的眼神中读出她的心思,于是她向崔棣承诺道:“我虽不敢保证以后能和你哥哥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保证,以后万事我都以你哥哥为先。”
崔棣终于肯接过那块腰牌,她眼神复杂地盯着穆念白,叹气道:“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会保护好哥哥的。”
她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穆念白:“可是三小姐您也得记住今日的承诺,万事以我哥哥为先。”
她皱了皱鼻子,发狠道:“若你食盐,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一块。”
穆念白终于安抚好崔棣,带着她去前面和哥哥团聚。她看着这一对兄妹抱在一起,哭做一团,心中又是一阵感慨。
崔棠虽不愿意见她,但穆念白也不忍心让他回到那个阴冷潮湿的窝棚里去。
她提议道:“你不愿意见我,秦可心总是愿意见的吧?这两日我和宋好文得留在衙门里处理漕帮的事,你和崔棣先去宋好文那和秦可心同住好吗?”
崔棠轻轻白她一眼,仍然不作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权当是默认了。
穆念白又命人去准备马车,名贵的药材补品和华美的绸缎衣料流水一样从府库中流出来,淌进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里,随崔棠一道,进了一间小小的宅院。
秦可心为他担心得一天一夜,见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搂他的腰。临到跟前,才看见崔棠怀里还抱着念儿,又急急忙忙刹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肩膀,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小声哭泣起来。
“崔棠!你终于回来了,我担心死你了!”
“宋好文那个王八蛋,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见你!我一定给你出气,把她的脸都抓花!”
崔棠这才想起来,宋好文脸上好像确实有几道血痕,小猫爪子留下的印子一样,看上去滑稽极了。
崔棠不由得莞尔一笑,秦可心便使劲拍他:“我都为你担心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笑呢?!”
崔棠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轻轻将念儿放到穆念白送来的摇床上,小心用柔软的蚕丝被将他裹起来,他看着睡得安稳香甜的念儿,轻声道:“我哭的够多了,总该笑一笑的。”
秦可心见他眉宇间的愁云消散不少,也为他开心:“你和三小姐都说开了?她相信你了吗?她认下念儿了吗?”
崔棠只管逗弄念儿,闻言只是摇头:“管她信不信呢,如今是我不想见她。她今日不认,以后再想认,就得来讨好我了。”
秦可心十分认同地点头:“就是就是!你为她吃了这么多苦,总该轮到三小姐也尝一尝肝肠寸tຊ断的滋味了!”
秦可心想起昨晚偷听到的事,就忍不住为崔棠抱不平:“何况三小姐她还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宋好文想藏着掖着,我却都听见了!说是宫里慕容贵君想把自家的侄儿嫁给穆念白,穆念白已经答应了!”
崔棠一愣,笑容中混进几分苦涩,他轻声道:“她还是三小姐时,我就没指望过能做她唯一的男人,如今她成了太女,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他轻轻摇着念儿,低声许愿:“但愿她能记得今日和我说过的话,但愿她能看在我为她受的这些罪的份上,娶个能容人好说话的正室回来吧。”
秦可心看着黯然神伤的崔棠,心中不免也十分落寞,不只是穆念白,如今宋好文的身份也不比往日了,他真的还能靠那些小把戏,拢住她的心吗?
未来的事,秦可心无能为力,只好蹲在崔棠身边,和他一块愁眉苦脸地叹气。
穆念白和宋好文将那日的事瞒得很紧,扬州城里的豪商们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只能日夜寝食难安,猜测着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太女到底是何方神圣。慕容家倒是早就知道穆念白就是太女了,可她们是万万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个消息的,穆念白已经应允迎娶慕容氏的男子,她们和穆念白已经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们还指望着靠揭发别人给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呢。
只是崔棠的事到底让她们心中惴惴的,他抱着翟兆的孩子进去,穆念白不仅没有惩戒他,反倒赏赐下许多东西,还许派人护他周全。
这太不寻常,慕容家的家主不得不飞书宫中,询问自己的哥哥慕容贵君
凤君苏氏倚靠在软枕上,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苏濂寄来的消息,将那张纸条放在烛火上,静静看着火舌将它吞噬殆尽。
他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招手轻声问身边的内侍:“你是说慕容氏也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内侍轻轻为他捏着酸痛的肩膀,低声回禀:“是,慕容家的拿不准主意,写了信来问慕容氏呢。”
苏氏浅浅嗯一声,似乎是在感慨。
“果然是陛下的亲女儿啊,在这种事上也是一模一样的。”
内侍悄悄地问:“凤君,我们要不要管这件事?”
苏氏轻轻笑了笑:“太女那么大的人,又素来有主见,哪里有咱们插手她房中事的道理?何况本宫和她还是半路父女,哪能为一个外室,坏了父女间的情分。”
他轻轻拨着博山炉中的香灰,轻声道:“小辈的事,让小辈自己解决就是了。指掌中馈,调教侍君外室,这些都是正室的职责。”
他叫来内侍,颇为好心地吩咐:“唉,慕容氏不曾做过正室夫郎,想来那个也不会把这些教给他那个侄子。你去把慕容家的那个孩子叫来,我好好教一教他,他是个好孩子,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