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氏送来的侄儿慕容珠是个春花一样明媚娇嫩的男孩, 还未行过冠礼,脸上稚气未脱,眼波流转间透出的潋滟与魅惑却已经学到了几分慕容贵君的精髓。
苏氏拢着手炉, 披着凤袍, 随意地倚着腰靠,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捏着小巧的鎏金香铲, 松散慵懒地拨弄着炉中的香灰。
他坐在高处的紫檀木罗汉床上, 见慕容珠迈着轻盈灵动的脚步走进殿内, 脸上便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温和和善的笑容,他向慕容珠招了招手, 命小内侍为他搬来杌子, 示意他坐到自己身侧。
苏氏上下打量着慕容珠,他舅舅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美人, 他的模样自然也是一顶一的好, 否则慕容家也不会派他来争夺穆念白的宠爱。
苏氏在心里轻轻笑了笑,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和他舅舅一样的性子。
苏氏拉着慕容珠的手, 像寻常长辈一样同他寒暄起来:“好孩子, 自年前宫宴见了一面, 咱们父子两个还未曾坐在一起好好聊一聊呢。”
慕容贵君和凤君苏氏早已经是针尖麦芒, 水火不容。慕容珠自小长在慕容家, 耳濡目染,对宫中这些年的明争暗斗也有所耳闻,表姐在储位之争中败给了秦王沈珀, 他就被母亲挑中作为求和的赔礼送给如今的太女。
慕容珠心中虽然忐忑,却并没有不情愿。
母亲接二连三地娶了许多小侍进门,又接二连三地生下许多庶女庶子, 他作为众多庶子中的一员,空有一副好容颜,却因为生父出身卑贱,不受宠爱,也不怎么受母亲待见。
若不嫁给太女,母亲也会为了利益,随手把他指给哪家的小姐联姻。
都是盲婚哑嫁,还不如嫁给太女呢!至少在传闻中,太女是个年少有为,龙章凤姿,倜傥风流,既温柔又霸道的女子。
为了能被选中嫁给太女,慕容珠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心思,踩着自己的哥哥弟弟才入了母亲的眼的。
他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早已经在心中下定决心,哪怕凤君和太女因为舅舅的缘故敌视自己,他也要用心经营这一段姻缘,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的妻主——既嫁给了太女,他就不再是慕容氏的儿子,而是皇家的夫郎了。
慕容珠实在想在苏氏面前留下个贤良淑德的好印象,他笑得就有些害羞。
他抿了抿嘴唇,福身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呢,自年节一见,儿臣就十分想念凤君。”
他转身看向身后跟来的小厮,从他手中拿一个木盒双手奉到凤君面前,“凤君待儿臣这样好,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前些日儿臣碰巧得了一对珍珠,儿臣瞧着成色还不错,便想着送给凤君殿下,聊表儿臣的孝心。”
苏氏温和地笑着,接过珍珠随意一瞥,成色确实十分不错,一对拇指大小的珍珠,圆润无暇,被日光一照,便闪烁出莹润的光泽。
比这成色更好的珍珠,慕容家恐怕还有许多,不过都送进了慕容氏的宫中,好让他处处僭越,压自己一头。
苏氏随手将盒子搁在一边,亲热地拍着慕容珠的手,热切地夸他:“本宫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本宫都等不及看你嫁过来,帮太女料理家事,管理后宅,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和你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了。”
听苏氏提起这些,未经人事的慕容珠的飞快地红了脸颊,低着头,谦逊受教,他斟酌着说:“儿臣晓得,儿臣一定不会辜负凤君的厚望的。”
他绞着手指,似乎是有些羞怯:“只是儿臣是庶子,儿臣的父亲也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侍君,儿臣在家中时不曾学过理家之事,还请凤君赐教。”
苏氏见他上钩,微微一笑,缓缓地切入正题。
“哪有人生下来就是当家夫郎的,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他和蔼地拍着慕容珠的手,温声宽慰他:“事是一点一点学的,你年纪轻,容貌好,太女也喜欢你,有的是机会,何愁学不会呢?”
慕容珠感激道:“凤君愿意体谅儿臣,儿臣一定勤谨不懈,学习如何执掌中馈,辅佐太女的。”
苏氏笑得恬淡优雅,继续道:“你有这个心已经是极好的了,只是你要想学,倒也简单,如今本宫正有个难题,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本宫。”
慕容珠急忙一口应下:“凤君有命,儿臣自然义不容辞。”
苏氏便将扬州的事娓娓道来。
“太女之前在扬州有个相好的外室,原是个戏班子里唱戏陪酒的,姿容出众,性子也很合太女的脾气。他伺候太女温柔体贴,太女待他想必也有几分真情。”
“太女自然是很喜欢他的,只是回京这一段日子,本宫见太女倒也不曾想起过那外室,原以为太女已经将那戏子忘了,可是”
慕容珠听到这,已经咬紧了嘴唇,俏丽的容颜也有些苍白。
还未成婚,妻主身边已经有了得宠日久,与她情投意合的外室,即使妻主是太女,是未来的皇帝,慕容珠心里实在有些委屈。
他努力平复着心中思绪的起伏,安静地听苏氏的后话。
苏氏唉声叹气道:“可是本宫刚刚得了消息,太女刚到扬州,那外室就抱着孩子上了门。”
慕容珠大惊失色,竟失手将手中茶盏摔到了地上,他咬着嘴唇,白着脸,手足无措地请罪:“儿臣,儿臣冒失了”
不仅有情投意合的外室tຊ,这外室还给未婚妻生了孩子。
慕容珠就觉得传闻中风流倜傥的太女也不过如此了。
苏氏继续叹气:“这正是本宫为难的地方,他虽抱了个孩子上门,可是不管是官府的记档,还是太女府中的记档,太女都不曾赐给他结契果过。”
“官府的记档反倒是说他和一个叫翟兆的女子成了婚,怀孕生产的日子也都和翟兆领走结契果的日子对的上,他每每对别人提起,也都说孩子是翟兆的。”
慕容珠就有些愤愤不平:“这么多证据证明孩子并非太女所出,他怎么能这么混不要脸,无理取闹,说那孩子是太女的?!”
苏氏很善解人意地猜测道:“他也许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只是他一向与太女亲厚,自然是他说什么,太女就信什么了。
“如今太女已经被他说动了,正想把那孩子认下来呢。”
慕容珠一下跪到他的身前,用哭腔求他:“凤君,儿臣未嫁,太女就要认下一个不清不楚的外室生下来的,来历不明的孩子,以后儿臣还如何做人啊?求凤君为儿臣作主啊!”
苏氏取出帕子,轻轻为他擦去眼角的泪痕,叹息道:“咱们做正室的,最要紧的就是贤惠大度,有容人之量,咱们是万万不能生出嫉妒之心的。妻主喜欢谁,不管是侍君还是外室,伎子还是戏子,咱们只管亲亲热热的,和他们称兄道弟,把他们的孩子当作是自己亲生的,帮着妻主照料好他们便是了。”
“你求本宫为你作主,本宫也无能为力啊。”
慕容珠就哭哭啼啼道:“可,可那孩子未必是太女的,凤君叫儿臣如何将他视为己出啊?!”
苏氏重重地叹气:“这正是本宫忧虑的地方,纳一个外室,认下一个外室子,这原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只是皇家血脉,容不得旁人混淆。若是不能确定孩子的母亲究竟是不是太女,来日岂不成了皇室的丑闻,天下人的笑柄?!”
他面露犹豫,郑重地握住慕容珠的手,循循善诱:“可他不过是小小的外室,不管是本宫,还是你舅舅,亲自出马,难免被人诟病,说我们是以大欺小,仗势欺人。”
“本宫思来想去,觉得你既是太女的未婚夫,早晚要为太女料理后宅,如今还是你去最合适,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替我们跑这一趟。”
“你愿不愿意替我们跑一趟扬州,替我们验一验,那孩子的生母,究竟是谁?”
慕容珠咬着嘴唇,在心中暗暗思量起来。
凤君虽然没有明说,可他却是知道,自古男子想要证明孩子的生母,从来只有剖腹取果一个办法——把肚腹剖开,把已经长死在血肉中的结契果取出来,与女子新结出的结契果比对,若二者大体相似,且碾碎后汁液能融为一体,便可证明孩子是这女子所出。
别的民间偏方总有疏漏,总有能被动手脚的地方,但这个法子的结果一定是最准确的。
他隐隐约约也听说过,许多年前他的舅舅,就是靠这个法子,保住了陛下的圣誉。
只有一点不好,就是那个被剖腹取果的男子,活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可是他实在想不到,也不想再想出其他的办法了。
凤君让自己去验明孩子的生母,就是让自己做这个得罪太女的恶人。
可是那孩子未必就是太女的,他们做外室的,不都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辗转于不同的女人身下,承欢卖笑吗?
何况有那么多的证据都证明那孩子不是太女的,自己为什么不能赌一把呢?
赌赢了,不仅帮皇室澄清了血脉,帮太女认清了一个负心的男人,还为凤君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哪怕赌输了,自己为凤君办了事,凤君总会庇佑自己,给自己一个容身之所的。
为什么不赌一把呢?
慕容珠斟酌半日,缓缓点头道:“儿臣愿意。”
苏氏由衷地笑起来,轻轻拍着他的手杯,喜道:“好孩子,你是个伶俐体贴的,你若能证明了那孩子的生母,太女也会感激你的。”
“时间不等人,本宫这就为你备下马车,你不要在路上耽误,一定得在这事甚嚣尘上之前,为太女解决了这件事。”
第62章 被抓的小外室 “这难道是很贪心的愿望……
崔棠还在生穆念白的气, 当日在公堂上面对穆念白无凭无据的指控他只觉得委屈难过,惶恐无助。他原本只觉自己身似浮萍,命如草芥, 被人欺凌羞辱不说, 连盼了许久的心上人回到扬州,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抚受惊不止的自己, 而是不分青红皂白, 就质疑指责自己。
他这些天受的委屈, 真是哭上一天一夜都哭不完。
如今和秦可心住到一块,又有妹妹在身边照顾着, 不仅性命无虞, 而且在穆念白的授意下,每日都有大把大把的奢侈东西送进来, 从精巧下改天的各色点心到熠熠夺目的绮罗珠履, 穆念白只恨不得把天下的珍宝都捧到他的眼前, 豪掷千金, 只为博他一笑罢了。
其中许多精巧物件, 崔棠遑论见过, 就是在梦中, 都未曾奢望过拥有这样昂贵精巧的东西。
崔棠的眼睛几乎要被那些光彩夺目的珠宝晃瞎了, 他既爱惜,又拘束地抚摸着那些小巧圆润的珠宝,有些担忧道:“这样大好东西, 之前她待我那样好,我也不曾见过,怎么这些天竟像流水一样进了我的屋了。”
秦可心跟着崔棠捡了不少便宜, 此时正对着菱花镜自,兴高采烈地试一串镶满红宝石的赤金璎珞,他从来只站在崔棠这边,想也没想就把宋好文的叮嘱抛到脑后了。
“宋好文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他将手拢住,放在嘴边,凑到崔棠的耳边,偷偷摸摸地说悄悄话。
“宋好文说,前些日子她们审完了漕帮,得到了许多豪商们鱼肉百姓,僭越不敬的证据,已经带了禁军去挨家挨户的抄家去了。”
“宋好文怕我们担心,本来不想和我说的,我变着法求了她一宿,她才肯告诉我这些。”
秦可心用手拍了拍桌上的珠宝首饰,笑眯眯道:“这些东西,都是收缴上了的赃物,她们造假账时特意将这些东西藏匿起来,如今抄家被抄出来,不必充公,这不三小姐就忙不迭送到这来哄你开心了。”
崔棠听了,脸上盈盈的笑意就收敛起来,他扯着手中一串珍珠链,生气地丢在一边,串珠子的丝线被他扯断,浑圆莹润的珍珠滚落异地,发出一阵骨碌碌的声音。
崔棠绞着衣角坐到一边,心中委屈,赌气道:“谁让这些来历不明的赃物,谁知道这上面是不是沾了平民百姓的血?!”
秦可心一边弯腰捡珍珠一边劝他:“这到底都是三小姐的心意呀!”
崔棠把脸扭向一边,不高兴道:“她的心意?她不愿意来见我,只知道拿这些冷冰冰的玩意儿来糊弄我!”
“分别那么久,匆匆见了一面,话都不曾说上几句,她又把我留在这里,一句安慰都没留下,就用急匆匆地忙她自己的事了。”他越想越觉得生气,忍不住用手背蹭了曾酸涩的眼角,恼道:“她再忙,难道连见我的功夫都没有吗?”
他声音轻颤,有点想哭:“我要的又不多,我只是想听她亲口说相信我,我只想让她再抱一抱我。”
“这难道是很贪心的愿望吗?”
秦可心看他哀哀戚戚的模样,心中亦是十分心疼,他和宋好文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早就月下山盟海誓,只等回了京城,就能风风光光地成婚,做一对人人艳羡的小妻夫。
那天宋好文还很认真地跟他说,等回了京城,就让他服下结契果,她们相守了这些年,也该修成正果了。
他和宋好文有了好结果,自然就不忍心见崔棠和穆念白因为误会变成一对怨偶。
秦可心轻轻拍着崔棠的肩膀,温声安慰他:“三小姐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今非昔比,如今三小姐是太女了,总要找到人证物证,才能名正言顺地认下念儿,认下你啊。”
“而且,我听宋好文说,她们这两天要去城郊乡下清点豪商们私藏的隐田,顺便再去各家的庄子里找一找有没有先前的穆府下人,能为你证明你曾经吃下过三小姐的结契果的。”
这是事关皇室血脉的大事,寻常人都不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给穆念白tຊ做这个伪证,穆念白只好用上银子,去哄那些当时见风使舵投到别家,如今潦倒落魄的穆府旧人出面了。
崔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心中自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积攒了一年的委屈无人倾诉,无处宣泄,心中憋闷罢了。
崔棣适时抱着两摞书过来在他身前坐下,认真地看着崔棠,提议道:“哥哥,如今咱们的生活也安稳下来了,我想把书本重新拾起来,只是我一个人读书总是读不进去,哥哥你能陪我一起吗?”
崔棠如何不知道这是崔棣怕自己忧思伤身,特意想出来的办法,他心中一片柔软,笑着颔首应下。
秦可心便也拍着手道:“我也要一起读,你们女人读的那些四书五经枯燥乏味得很,看不两行就要睡着了,等我去拿我喜欢的话本子来,那些才有意思呢。”
崔棠如今已经能把字认全了,捧着秦可心抱来的那些妙趣横生的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心中的哀愁与气恼果然消减了大半。
偶尔从书海中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碧瓦蓝天的时候,崔棠都忍不住在心里想,要是每天都似如今这样平静安宁,自己还要穆念白做什么呀?!为她忧心,为她吃苦,为她生孩子,还换不来她一句好话!哪里比得上和妹妹兄弟们团团围坐在一块,看看斜阳听听故事呢?
他刚发出这样的感慨,不速之客就登了门。
慕容珠从燕京出发,沿运河南下,一船的人都争分夺秒,一刻不敢耽误,日夜兼程,小半月就赶到了扬州。
凤君苏氏拨给他一批身高体壮,力大无穷的内侍,他们在宫中就专司罚牢狱,尤为擅长替皇帝处置丑闻。慕容珠更是得了苏氏便宜行事的口谕,下了船,又打听到太女如今出城去乡下清查隐田去了。
慕容珠心里更有了十足的把握,要先斩后奏,在太女回城之前,干净利落地将此事处置清楚,为太女除去一桩烦心事。
因而下了船,慕容珠就带人直奔宋府,手持中宫令牌,喝退了把守的禁军。
“我奉凤君懿旨,来此为分辨皇家血脉,你们谁敢拦我?!”
他见禁军们仍然蠢蠢欲动,便娇声喝道:“我是太女未婚夫郎,是慕容贵君的侄儿,你们若是拦我,就是和凤君,和贵君作对!”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女虽对城中豪商们动了手,可对慕容家仍然是客客气气的,何况慕容贵君那样得宠,还有凤君苏氏身后庞大的中原世家,眼前这个娇贵傲气的小男孩,实在不是她们轻易能得罪的人。
禁军们微微侧身,放慕容珠和他身后的内侍们进了门。
慕容珠在院中横冲直撞,直直地闯进书房中。
崔棠被吓了一跳,忙丢下手中的话本子站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来时汹汹的陌生人。
崔棣反应得很快,一个箭步窜到前面,伸手将自己的二位兄长挡在了自己宽阔的脊背后,她死死盯着慕容珠,冷着脸问:“你是谁?擅闯民宅,又想做什么勾当?!”
慕容珠瞥她一眼,见她一身麦色皮肤,一看就不是文雅风流之辈,慕容珠心中生出几分鄙薄,只是将中共的腰牌甩给她看。
“凤君殿下听说此地有贱民妄图混淆皇家血脉,特遣我来查问。”
崔棣一把接住腰牌,用力摔回慕容珠脚下,她眼中升腾起一阵怒火:“你说谁是贱民?!”
慕容珠伸出食指指着崔棠:“那就是妄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人。”
“拿下他!”
第63章 百口莫辩的小外室 “晚上一分,你和你……
慕容珠来势汹汹, 又蛮不讲理,甩出中宫的腰牌和凤君的手令就要把崔棠捆走。
崔棠防备不及,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慎落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内侍手里, 那内侍三四十岁,比崔棠足足高出半个头,皮肤粗糙黝黑, 生的丑陋不堪, 膀大腰圆, 他骨节粗大,一看就是少有的力大无穷的男人。
他面无表情, 将崔棠双手反扭在他身后, 另一只手紧紧捂在崔棠嘴上,将他所有的叫喊与挣扎都挡了下来。他又伸出一只粗壮的大腿, 别在崔棠身前, 像一副人形的枷锁, 把纤细伶仃的崔棠紧紧锁在其中。
内侍庞大的□□尽数压迫在崔棠薄薄的胸膛上, 崔棠只觉一阵窒息, 苍白的脸颊渐渐涨得绯红。
崔棠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哼。
崔棣听得心里一揪, 三拳两脚把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高大内侍打翻在地上, 急忙上前。
那黑胖的内侍见识过她的拳脚, 面露几分畏惧,他挟持着崔棠一扭身,把崔棠当作人肉的盾牌, 挡在自己身前,拦住气势汹汹的崔棣。
崔棣投鼠忌器,踌躇不敢上前。
秦可心三步并作两步, 撞开挡在面前的几个内侍,径直闯到慕容珠面前,火冒三丈地瞪着他,慕容珠被他瞪得有些心虚,急忙又把凤君和慕容贵君的大旗扯过来,色厉内荏地大声吼道:“我是慕容贵君的亲侄子,是奉了凤君的懿旨来此地验证皇嗣血脉是否纯正的,你们拦我,就是违抗凤君的懿旨!”
秦可心泼辣极了,双手掐腰,扯着嗓子与他较量:“任你是谁,也没有赤眉白眼往别人家里闯的道理!崔棠是太女的人,你的身份再高贵,难懂能越过太女去不成?!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瞒着太女,擅自处置太女最宠爱的男人?!”
如今慕容珠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话,什么叫“太女最宠爱的男人”?还没进门呢就这样恃宠生娇,耀武扬威,真让他进了东宫的大门,岂不要翻了天了?!
于是慕容珠分毫不让,与秦可心针尖对麦芒地吵嚷起来:“我是太女未过门的夫郎,处置侍君外室本就是我分内的职责,如今太女为奸人所惑,为情乱智,我身为正室,也该直言劝谏,再为太女斩除奸人!”
崔棠终于抓住机会,趁挟持他的内侍不察,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上。
皮糙肉厚,还有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崔棠忍着恶心,从他的挟持中逃脱出来,趁机躲到崔棣身后,崔棣顺势上前,将崔棠和秦可心都护在自己身后。
崔棠并不畏惧骄横的慕容珠,他直视慕容珠的双眼,不卑不亢地反驳道:“就算你是殿下未进门的正透夫郎,天底下也没有未进门的夫郎插手妻主房中事的道理。”
“你也是高门大户千尊万贵的郎君,怎么能这样蛮不讲理?”
慕容珠咬了咬嘴唇,心中不忿——他当然知道他太着急了,可是形势不等人啊!
母亲原本是想将嫡出的哥哥许配给太女的,是他为了出人头地,给兄长下了药,兄长卧病在床,形容枯槁,不能见人,才让他有了上位的机会。
母亲并不看好他与太女的亲事,仍然常常说,若不是事态紧急,实在应该等哥哥痊愈后再与太女议亲的。
母亲不喜欢他,父亲也给不了他多少助益,他又仗着美貌行事张扬得罪了家中不少兄弟,嫡出的兄长更是恨他入骨,只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慕容珠明白这世界上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弱肉强食,自己的前程只能自己挣。
慕容家不帮他,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别人。
太女对他并不亲厚,这也就罢了,世上少有盛宠的正室,那三三两两的庸脂俗粉,他只拿出正室的气度与宽容来敷衍他们也就罢了。可偏偏太女在扬州城还有一个旧爱,不仅小意温柔,狐媚勾引,还得了太女的青眼。
不知道和谁生下来的孩子,抱到太女眼前,太女竟然眼都不眨一下,就打算认下来。
慕容珠长在慕容家,早早就参透了后宅争斗的法门——寻常男人,长得再千娇百媚,只要妻主不爱他,再宠他,赏下再多的珍宝,也不过是个招人喜欢的小猫小狗罢了。可只要女人对他有情,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那男人就算貌若无盐,也将是他一生的劲敌。
那穆白就是个例子啊!穆白死了那么久,陛下却仍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认回了穆念白,甚至不到一年,就封了太女。
死了的穆白都有这样大的威力,何况是活着的崔棠?
所以慕容珠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握好如今的时机,彻底了解了这一桩心事。
慕容珠整理思绪,拉下脸来,冷笑道:“再大的规矩,也大不过皇室血脉的纯净。”
“你做出那样的丑事,天下男子都应该耻于与你为伍!”
崔棠自然不愿被他这样污蔑,且他叫喊的声音这样大,自己若不分辨,传到外面那些禁军耳中,岂不tຊ坐实了自己孩子并非穆念白亲生,是自己为攀附富贵,蒙骗穆念白?
崔棠表情严肃,正色道:“你也是男子,也该知道名节对男子有多重要,岂能这样信口雌黄,污人清白。”
“无论你怎样血口喷人,也改变不了事实。”
“念儿他,就是太女的孩子!”
慕容珠冷笑起来:“你既问心无愧,怎么不敢跟我走一趟?证明孩子是太女所出,也能证明你的清白,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秦可心脸色忽的一变,当即就要叫骂起来,慕容珠知道他是秦楼出身,许是知道许多内情,当即使了个眼色,命内侍捂住他的嘴。
慕容珠厉色道:“你若不敢,就是心虚。更能说明你生下的孽种,并非太女血脉,你拿着别人的孩子冒充皇室血脉,犯的是诛九族的重罪!”
“这样天怒人怨的重罪,不必知会太女,我现在就能将你和你妹妹拿下!”
门外的禁军听到屋里吵吵嚷嚷的动静,不放心地探头进来查看,听见慕容珠的话,又默默将头转了回去。
她们心中亦有这样的疑问,崔棠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若并非太女所出,太女却执意认下他,这些五大三粗的军妇们在心中也免不了犯嘀咕,一个为情所惑,意气用事的太女,真的值得她们倾付自己的忠心吗?
且让这个慕容氏验一验,验一验,既证明了崔棠的清白,也证明了太女的英明。
崔棠眼见禁军一个个的事不关己地转回了头,便知今天自己难逃这一劫。
他并不知道慕容珠要如何验证念儿与穆念白的血缘,但他直觉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犹豫片刻,主动站出来,平静道:“我跟你们过去,但你不能再纠缠我妹妹和秦可心。”
慕容珠本就是为他而来,见他乖乖上钩,自然应允,招手把内侍们叫了回来,吩咐他们押着崔棠去扬州府衙。
慕容珠前脚出门,后脚秦可心就一边捂着脖颈咳个不停,一边声嘶力竭地冲崔棣喊道:“快去!快去找三小姐!让她抓紧回来救崔棠!”
“晚上一分都来不及!”
他见崔棣一脸迷茫,急得把嗓子喊破了音:“你们长在市井里,虽然穷苦,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
“看他来势汹汹的样子,又特意避开了三小姐,我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用力推攘崔棣,直推得她一个踉跄,跌到门外面去。
秦可心继续喊道:“他是要剖腹取果,来验证念儿的血脉!”
“你骑上三小姐留下的马,快些出城找三小姐去!”
“晚上一分,你和你哥哥,就要天人永隔了!”
第64章 太女的盛怒 “穆念白!你信不信我?!……
崔棣找到穆念白时她正双手叉腰站在树荫下, 顶着一脑门的热汗,苦口婆心地劝说一个鬓发花白的穆府旧人站出来为崔棠作证。
崔棣远远看见穆念白挺拔的身姿,便急急忙忙, 使出全身的力气勒紧缰绳。
骏马在刹那间高高扬起头颅, 前蹄抬起,发出阵阵嘶鸣,刚刚学会骑马的崔棣反应不及, 险些被这匹几乎与她一样高大的骏马甩飞出去。
崔棣跌跌撞撞, 手忙脚乱地翻身下马, 踉跄着飞奔向穆念白。
穆念白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早已经口干舌燥, 不得不用手比划着让宋好文把水壶打开, 她艰难地吞下一口水,继续平心静气地对着对面那个固执的老妇人劝说:“老宋,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以前不是最见不得这种事, 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受难吗?”
“老宋, 实话实说, 我之前对你怎么样, 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 帮我这一回, 好不好?”
老宋是穆府的老人了,穆念白刚刚发际时就跟在她的身边,一路跟着穆念白走南闯北, 也算是忠心耿耿。只是她的家小都在扬州,穆念白决定孤注一掷北上燕京寻找真相,老宋的小女儿正要娶亲, 家中兵荒马乱的,哪里都离不开老宋的打理。老宋不得不告了假,回到乡下的老家,殚精竭虑为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小女儿操持婚事。
老宋本想等小女儿和夫郎的生活稳定下来后就继续回穆府效力的,但是后来穆念白的死讯传来,老宋没了去处,只好留在乡下,一边照料家中的几亩水田,一边在周围的村子里做点小本买卖,日子过得倒也美满富足。
如今穆念白贸然上门,与老宋而言,却是打破她平静宁和的生活。
穆念白心中也明白,所以早早为老宋安排好了,她耐着性子和老宋商量道:“老宋,我知道你这一辈子最忧心的就是你那个小女儿。这样,扬州的铺子里缺个帐房,工钱丰厚,平时事也不多,隔三岔五就能回家看看。”
老宋苍老粗糙的麦色脸颊微微抖动,仿佛意动,穆念白急忙乘胜追击道:“只要你肯出面为我作证,证明我曾经给过崔棠结契果,我就把你那个小女儿安排进去,怎么样?”
老宋心中天人交战半天,最终还是满脸不舍地拒绝了穆念白,老宋叹着气道:“三小姐不是老宋我不肯帮你,是老宋我干不了昧良心的事啊。”
“三小姐,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个疑影儿吗?难道崔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您没把结契果给过崔棠,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府里的人都知道。您如今叫我出面作伪证,我就不说这是欺君的大罪,是要诛九族的,我只是怕您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成了给别人养孩子的冤大头。”
在穆念白心底的最深处,其实也有这样的阴暗的声音在疯狂叫嚣着——穆念白,那孩子未必就是你的!那小黄莺巧言令色,骗你的时候还少吗?你忘了他那时候怎么说的?
“一人图财,一人贪色,不过是各取所需,说不上风月红尘。”
如今他又要图你的财,你又要贪他的色,他为什么不能串通他人,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来骗过你呢?
穆念白心中确实有这样的疑惑,她反驳不了老宋,只好干干巴巴道:“崔棠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宋唏嘘地笑起来:“三小姐,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些戏子门七窍玲珑的心思,他们为了给自己找个终身的倚靠,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老张那么机灵的人,都被他骗了那么多回了。您如今这么喜欢他,他想骗过您,岂不是易如反掌?”
穆念白还想再分辨几句,老宋却摆了摆手,不再理会她,只道:“三小姐,若是你能先证明那孩子确实是你的,我就出面证明你给过崔棠结契果。”
老宋铁石心肠,穆念白只得无奈地叹气,若是能证明念儿就是她的孩子,她哪里还用苦苦求这些穆府旧人?
穆府招人时看重人的人品道德,所用的人都是诚实勤恳的人,这些人放在之前是忠仆,放到如今,就稍显古板不知变通了。
穆念白叹完气,正要叫上宋好文去见下一位穆府旧人时,崔棣火急火燎的,从马上跌下来,像头健壮的小牛犊一样,创在穆念白腰窝间。
穆念白一个趔趄,差点被她撞进旁边的水田里。
穆念白面色不善,揉着腰站好,还没来得及责怪莽撞的崔棣,就听见崔棣失魂落魄的声音。
“三小姐,求您回去救救我哥哥吧!”
“有个从燕京过来的男人,说是您未婚的夫郎,奉了凤君的懿旨,来验证念儿的血脉。他带了好多人,已经带着哥哥去官衙了。”
穆念白听着,眼睛眉毛全都皱在一起,慕容家怎么会推出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蠢货出来和自己成婚?
“连婚书都没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竟就急匆匆地跳出来,摆起正夫的架子来了?”
而且穆念白揉着太阳穴,烦躁道:“他一个未婚的男子,他能有什么办法验证念儿的血脉?”
她还正为这事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慕容珠却好像轻轻巧巧,马上就能把这事解决了一样。
崔棣抓着她的袖子,眼眶中滚出两颗焦急又绝望的泪珠。
“秦可心说,他看那男人的样子,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穆念白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屏息凝眸,静静看向崔棣,等待她的后话。
崔棣喘着粗气,断tຊ断续续道:“秦可心说,慕容珠是要剖腹取果,来验证念儿血脉的纯净。”
“他说,历来怀孕生子的男人想要自证清白,这是唯一能服众的办法。”
穆念白一怔,她脑袋里忽然嗡一声炸开,她骤然想到她即将南下扬州时,凤君苏氏跟她说的那几句话。
“关于你生父的死,我若是不告诉你,我实在是于心不忍,良心不安。”
“你父亲唉,那时候扬州有流言传出来,说你并非是陛下亲生,而是穆白和她人偷情苟合生下的孽种,陛下那时候正在和赵端打仗,无暇顾及穆白。那时候慕容氏盛宠,不顾我的阻拦,就带人下了扬州。”
“虽说是证明了你的身份,可是你父亲到底是没撑过来。”
那时候穆念白还很疑惑,为什么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父亲就撑不下来了?她再三追问,苏氏只是缄默不语,只是含含混混道:“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岂能让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子知道呢?”
苏氏那时面露犹豫与不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从古至今,男子想要自证清白,从来只有那一个办法罢了。”
穆念白一直在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办法,让苏氏这样有口难言。
她想不通那办法是什么,这些天只好用自己的笨办法,四处找人给自己和崔棠作伪证。
如今她终于知道了那个让苏氏讳莫如深的办法是什么。
——剖腹取果。
有浓烈的怒火从穆念白心中燃烧起来,以迅雷之势,蔓延在穆念白的四肢百骸中。那烈火烧得太旺,烧得她浑身的骨头血肉仿佛都被扯碎了一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侵占了穆念白的全部心神。
她眼神发直,怔怔地看着前方。
直到宋好文惊叫着,取出手帕捂在她的口鼻间,穆念白才恍然回神,接过帕子,擦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口鼻间。
殷红的血液正顺着她的口鼻,不住地滴落到地上。穆念白看着忧心忡忡的宋好文与崔棣,缓缓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她脸上一点小意也无,眼神更是冷得可怕,她冷笑起来。
“好啊,慕容家真是好家教。”
“慕容贵君害死我的父亲,他的侄子又要用一模一样的下作手段,来害死我孩儿的父亲!”
她咬紧牙关,低声怒喝:“慕容氏!”
她本想着,慕容家家大业大,又有盛宠的慕容氏在宫中吹枕边风,总要顾及皇帝的面子,徐徐图之,多多少少给慕容家留几分体面。
可如今,她只恨不得活剐了慕容家的所有人。
穆念白气得浑身发颤,飞身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宋好文看在马边畏手畏脚的崔棣一眼,索性一把将她搂到自己马上,牵着崔棣骑过来的那匹马,跟在穆念白身后,飞快的向着府衙而去。
穆念白翻身下马,将马鞭匆匆丢给迎上来的禁军,她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汗浸湿了,白皙的脸颊也被一路上的阳光晒得通红滚烫,可她仿佛无知无觉一样,健步如飞,亮出令牌,直直冲进公堂内。
慕容珠正张牙舞爪地挥着手,指挥着他带来的粗壮内侍。
“你空口白牙就说孩子是太女的,谁敢信你?非得取出你吃下的那枚结契果来,才能证明你的清白呢!”
“如今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此处,权当为今日的事做个见证。”
“来人!剥去他的衣裳,将他摁在桌案上,剖开他的肚子,取出那枚结契果来!”
崔棠脸颊赤红,扭打着从内侍的挟持下挣扎着出来。他的发髻被扯得七零八落,衣裳也被撕去大半,只余巴掌大的残破布料,贴在他雪白细腻的皮肉上。崔棠紧紧裹着衣裳,狼狈极了。
他虽然生气,却丝毫不心虚。
他抬眼,与冲进来的穆念白四目相对。
崔棠忍着眼中委屈的泪珠,伸手指着穆念白,大声问她。
“穆念白!你信不信我?!”
第65章 太女的威仪 “我信你,你也相信我,好……
崔棠拼尽全力, 从内侍们粗壮的胳膊中挣扎出来,抱着潦草凌乱的衣裳,跌跌撞撞, 狼狈地奔向穆念白。
他像一只投林的鸟儿, 一头撞进穆念白怀中。
他慌不择路,逃脱挣扎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直直撞进穆念白的胸膛上。穆念白仿佛听见了“咚”一声闷响, 然后是隐隐约约的闷痛, 砸破胸膛, 传到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崔棠这一撞仿佛是把她撞得旧伤复发了一样,穆念白捂着嘴, 微微弯下腰, 闷声咳嗽。
崔棠被她的咳嗽声吓了一跳,当即身上的疼也忘了, 受过的委屈也忘了, 急急忙忙地抬起头, 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 仔细观察着穆念白稍显苍白的面颊。
穆念白将宽厚的手掌垫在崔棠通红的额头下, 顺势将脱力疲软的崔棠揽进自己结实的臂弯中, 她伸手解下披风, 轻轻围在崔棠身上, 小心地为他遮挡住身上露出的大片雪白与凌乱的伤口脏污。
月白披风上还残留着穆念白身上的气味,淡雅稳重,崔棠嗅着这一缕淡香, 惴惴不安许久的一颗心终于缓缓安定下来。
崔棠虽然从来没有去过北方,但他相信,在世界的最北边, 当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的时候,青松抖落浑身的积雪,溢出的一定就是这样令人心安的气味
穆念白垂首看着怀中这只可怜兮兮的小鸟,他脸上脏兮兮的,两道亮晶晶的泪痕顺着他光滑的肌肤滑落下来,他低垂的眼睫因为恐惧颤抖个不听,两只振翅的墨黑蝴蝶一样,轻轻将露珠一样剃头的泪珠抖落。
穆念白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用温热指腹揉去他眼下潮湿的水痕,崔棠吓了一跳,伸手握住她的指尖。
他狼狈不安的小模样当真是可爱可怜极了。
崔棠微微侧头,躲开了她的指尖,他低着头,不敢看穆念白眼中的炽热滚烫。只是一味用尾指勾住穆念白的腰间的玉带,轻声问:“三小姐,您信不信我?”
穆念白将他十指拢起,放在唇边轻吻。
“我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穆念白温暖的怀抱包裹着他,崔棠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襁褓时,一切都那么令人心满意足。
崔棠垂下眼眸,将脸颊贴在穆念白胸口前,侧耳静静听着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他缓缓点了点头,只觉积攒了一年的疲倦潮水一样缓缓漫过他的躯壳——其实他早已经筋疲力竭了,他经历的这一切,沉重得就像一座山。放在常人身上,恐怕早就被这样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郁郁而终了。
崔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咬牙撑过了的,但他看着穆念白近在咫尺的面容,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地想,一定是因为三小姐吧。
席卷而来的疲倦包围了他,崔棠侧垂着头,软趴趴地窝在穆念白怀中,昏昏欲睡。
有那么一个瞬间,崔棠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他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看见穆念白满脸焦急地拍醒了他。
轻微的痛感从脸颊上传来,意识回神,崔棠缓缓眨着眼睛,逐渐听清穆念白紧张的呼唤。
“崔棠崔棠!”
“不要睡!”
崔棠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用力搓着自己的脸颊,总算找回了几分理智,他有些迷茫地看着穆念白,穆念白向他解释道:“你刚才昏过去了。”
穆念白捏了捏他的手掌,低声向他保证:“你既相信我,就先不要睡。”
“我很快就会料理完这里的一切的。”
说这话时,她将眼神从崔棠身上收回,转而投向上首处五官狰狞的慕容珠。
她眼中的贪恋与温柔几乎在刹那间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如墨的憎恶与仇恨。
她一言不发,只噙着一抹冷笑,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向慕容珠。
日影偏移,有赤金的日光从门外落在她的身上,她漆黑的影子像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慕容珠困在其中。
慕容珠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怖的穆念白——新年宫宴时,她们曾短暂见过一面,那时候穆念白一表人才,儒雅谦和,文质风流,又有那样好的容貌和那样光明的前程,世间男子,任谁见了都会春心萌动。
他想不到,挑开那一张温柔的面剧,在下面会藏着这样一张可怕的脸。
可是慕容珠在心里tຊ一边害怕,一边咬牙。
可是她刚才对崔棠,可全然不是如此啊!那样和眷恋,那样的珍惜,就仿佛崔棠不是出身低贱,不清不楚的戏子,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般。
慕容珠忍不住在心里不甘地呐喊起来——凭什么!自己是慕容家的男儿,有正室的名分,有姣好的容貌,有凤君的支持,自己到底哪点不如他?!
他很想揪着穆念白的衣领问一问她:“太女!他究竟有哪点好,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一步?!”
可穆念白的耐性早已经被消磨没了,她是绝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
在最初的愤怒之后,穆念白甚至连眼神都不想分给他,明明慕容珠才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可在穆念白眼中,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臭虫老鼠。
慕容珠浑身颤抖,尝试说些服软的话来挽回如今满盘皆属的局面。
可他只是微微张开嘴,穆念白就骤然开口,疾言厉色地训斥殿中当值的官兵:“一群糊涂的东西!”
“竟叫一个白身的男人咆哮公堂,甚至要在公堂上私设刑堂!成何体统?!”
“孤竟不知,大周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孤竟不知,陪都扬州的官衙,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带着内侍就可以轻轻松松闯进来的!”
“孤花钱养着你们,你们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孤的吗?!”
官差们都是新换上来的小年轻,不似从前那些油盐不进的滚刀肉,被她当头棒喝,各个羞愧难当。
她们涨红了脸,不由得悄悄在心里给自己开脱——这怪不得她们哇!这男子气势汹汹的,还是从京城来的。当朝太保是他亲母,贵君是他舅舅,靖王是他表姐,他手里还有凤君的腰牌,还带着宫中的内侍,今日拦住了他,往后他上贵人那里去打小报告怎么办?
那些贵人们碾死自己,比碾死蚂蚁还简单呢!
穆念白自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冷冷一笑,严厉道:“孤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不想得罪贵君,不想得罪凤君,不想得罪靖王”她嗤笑一声,直截了当点起一个脑袋畏畏缩缩的官差,“胡三,难道孤是什么很好欺负的人吗?!”
胡三只是讷讷道:“不,不敢”
穆念白冷笑着打断她:“不敢?孤看你们敢得很呢!”
“孤的命令也好,规章制度也好,乃至于朝廷法纪,都比不过一个男人,空口白牙一张嘴!”
“你们把孤放在哪里,你们大周的律法放在哪里?!”
穆念白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收敛自己的情绪,继而循循道:“祖宗家法在此,后宫男子不得干政,今日别说是一个人慕容珠,就是慕容贵君和凤君亲至,没有孤的准许,你们也得把他们拦在公堂外面!”
“你们按孤的命令办事,天塌下来,孤为你们顶着。”
官差们讷讷称是,只是一味在原地踌躇着,不敢有其它动作,穆念白飞起一脚,控制着力道,踹在方才那个胡三腿间,骂道:“傻了不成,还愣着做什么?”
“将那个擅闯公堂,咆哮公堂,私设刑堂,蓄意害人性命的嫌犯拿下!”
之前见崔棠被自己和内侍逼至绝路,狼狈不堪,慕容珠心中只觉畅快无边。如今被几个持刀的官差团团围住,慕容珠仿制当时崔棠心中的畏惧与绝望。
可崔棠尚有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勇气,可他却只会向穆念白摇尾乞怜。
“殿下,您不能这样做,我是您未婚的夫郎,我是您未来的太女夫啊!”
慕容珠涕泪涟涟,摇着头向穆念白求饶。
他总认为眼泪是一个男人最有力的武器,可眼前的穆念白,竟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
“长辈们酒后的醉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呢?白日思春,可见你十分的不知廉耻,这样不检点的人,竟还腆着脸污蔑旁人搅乱皇室血脉?!”
闪烁着寒光的刀刃近在眼前,慕容珠甚至能感受到铁器泛出的寒意,他怕极了,也无助极了,只得口不择言地喊道:“殿下,我是慕容氏的男儿,我是慕容贵君的外甥,您不能这样对我!”
穆念白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她冷眼旁观慕容珠丑态百出,而后轻声道:“你放心吧,孤会让慕容氏全族进去陪你的。”
她一挥手:“带下去!”
慕容珠和他带来的一干内侍被五花大绑着带了下去,穆念白终于能回过神来,好好看一看崔棠。
崔棠正乖巧地坐在角落中,仰着小巧精致的脸庞,像看天神一样憧憬地看着自己。
三小姐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之前的三小姐当然也很厉害,可如今的三小姐比起从前,更添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
崔棠看她收放自如地管教下属,几乎要为她倾倒。
穆念白见他呆呆愣愣的,心中好笑,挥退无关人员后,坐到崔棠身边,拉过崔棠的手,一边揉捏着他柔软细嫩的皮肉,一边责怪一般抱怨。
“孤算是看出来了,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是想不起孤来的。”
崔棠就很愧疚地低下头,跪倒在她膝边,将下巴搁在她的膝头,嘟嘟囔囔地犯委屈:“奴还不能委屈吗?”
“您在的时候奴对您百依百顺,您走以后,奴也一心守着您,还给您生了孩子,您不怜惜奴也就算了,还劈头盖脸地骂奴,奴就是委屈呀。”
崔棠越说越难受,声音都开始哽咽了。
“明明都把话说开了,您也只管把奴送到宋大人那里去,不肯来见奴。奴不去见您,您难道不能连见奴吗?”
说到动情处,崔棠甚至动了手,他用力捶打着穆念白的大腿,有些不满:“奴那么喜欢您,恨不得把真心都剖给您看,您怎么就是看不见呢?!”
“您就是个瞎子!聋子!大傻子!”
这只小鸟得了便宜还卖乖,得了自己几分怜悯,就已经开始是恃宠生娇,甩脸子给自己看了。
但穆念白心中十分受用——他说抱怨的话,摆出不情愿的表情,甚至是委屈得往外吐酸水,都是因为他对自己用了真心。
他不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他只害怕自己不相信他。
整日里的筹谋算计已经够让她心烦意乱的了,这样一只天真可怜的小黄莺,正适合养在身边,慰藉心情。
只是要把这只小鸟名正言顺地带回宫中,还有许多阻碍。
今日慕容珠闹了这一出,算是将崔棠和念儿的事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众目睽睽,再想暗中说服旁人作证已经行不通了,必须想一个更能服众的办法才行。
穆念白缓缓将这个问题和崔棠说了。
崔棠抿着嘴唇,却是神情微动。
片刻后,他放软腰肢,像条蛇一样缠到了她的身上,崔棠主动搂住她的脖子,凑到她的耳边,含羞带怯的,用气声说:“其实奴有一个法子的。”
第66章 勾引的小外室 “今夜,奴会乖乖等您回……
崔棠温柔小意地趴在自己膝头, 垂眸看去,只见他如瀑长发垂落胸前,在柔和的日光下闪烁着绸缎一样的光泽。巴掌大的一张小脸, 雪白纤细的脖颈, 恰到好处的躲藏在墨发之中,眨一眨眼睛,待穆念白看过去时, 有飞快地扭过头去, 躲躲藏藏, 只留下一段引人遐思的眼神,摇晃着的小猫尾巴一样勾引着她上前。
穆念白在心里轻轻笑了笑, 这小东西, 才刚刚脱离生死的危机,就迫不及待地故技重施, 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自己。
他都这么卖力了, 穆念白也就顺着他的意思, 挑起他的一缕长发, 放在鼻尖轻嗅, 陪他欲擒故纵地戏耍了一会。
直到崔棠身上脸上都沁出薄薄一层热汗, 用两只水光盈盈的眼睛不停的向她投来嗔怪恼怒的目光, 穆念白方才停手放过了他。
她抽出手帕仔细擦着手上湿淋淋的水痕, 崔棠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蹭过来,贴着她的肩膀, 趴在她的肩头轻声问:“三小姐,要不要听一听奴的办法?”
看崔棠的表情,穆念白心中其实隐隐有了猜测。
一个男人一生只能吃下一枚结契果, 之后若是强行吃下旁人的结契果,两枚结契果再体内相冲相克,轻者损害根本,伤病缠身,重者更是当场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男人一辈子只能吃下一个女人的结契果,自然这一辈子也就只能为结契果的主人绵延后嗣。
反过来说,只要崔棠能再怀上自己的孩子,就能说明他确实吃下了自己的结契果,那个男孩,也确实就是自己的骨血。
只是
穆念白捏着眉心,有些不tຊ放心道:“别的倒是好说,只是怀孕这种事,岂是你想怀旧能怀上的。”
就是京中锦衣玉食的权贵,为求生女被游方术士骗得倾家荡产的也不在少数。
这岂是她们两个说笑间就能完成的事呢?
而且穆念白挑起崔棠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他。
一年的苦难并未折损他的容颜,风吹雨打,反倒为他添了一分楚楚可怜的迷人风韵。
穆念白的目光一路向下,眼神逐渐变得晦暗不明起来。刚才和他玩闹时她就发现了,崔棠比起从前,变得更加消瘦清减了,以前他被自己金尊玉贵的养着,圈在怀中时,还是一只肉乎乎、软绵绵的小鸟。现在再摸他,只能摸到他嶙峋硌手的骨骼。
穆念白盯着他瘦得出奇,仿佛一只手就能握过来的腰肢,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怀了孕,总要把孩子生下来。生育他岂不是又要在鬼门关中走一遭。他这样纤细孱弱的身子,真的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崔棠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伸出手,轻轻揉开穆念白紧缩的眉头,搂着穆念白有力的腰身,将脑袋靠在穆念白的胸前,脸颊贴着穆念白的衣裳,蹭来蹭去的。
崔棠小声说道:“这您就不用管了,都说男子只要心够诚,就一定可以怀上孩子的。”
他雪白的脸颊红扑扑,像是在害羞一样,看上去在害羞一眼:“奴吃下结契果后,只在您走之前,和您和您有了那一回,就有了念儿。”
“所以您看,奴的心一定足够诚恳,老天一定会保佑奴,再为三小姐怀上一个孩子的。”
误会说开后穆念白倒是从未怀疑过他的心意,她只是在担心。
“我只是怕你的身子,权左权右说你这一年缺衣少食,吃苦不少,生念儿时又经历了那样大的动乱,早产加难产,只怕已经伤了你的根本了。”
“贸然再怀孕,只怕对你不好。”
提起这事,崔棠心里就变得幽怨起来,他用力掐着穆念白腰间的软肉,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穆念白,泄愤一样恨恨地骂:“奴是因为谁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权左权右都那样说了,您就不能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奴吗?”
不能翻旧账,只会越翻越多,穆念白当即举手投降道:“是我不好。”
“以前我误会了你多少,欠了你多少,今后我一齐补给你,好不好?”
崔棠想要的,不过就是她这样的态度。穆念白诚心诚意地认了错,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崔棠想,穆念白平日里那样养尊处优的人,之前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商,如今更是成了大周尊贵的太女,竟肯在自己一个戏子面前低头。
他轻轻为穆念白抚平腰间衣服上的褶皱,心中反倒有些愧疚。
“原是奴不好。”
“奴不该贪心,明明您多次强调了,不愿意让奴吃下您的结契果,可奴还是背着您偷偷吃下结契果,奴有错在先,吃再多的苦也是你奴咎由自取罢了,三小姐不必为此自责的。”
他这样乖巧懂事,看得穆念白心中有些不忍。她伸手抚摸着崔棠柔软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是不愿意。”
她看着崔棠亮晶晶的眼睛,下意识地剖白道:“之前不愿意让你吃下结契果,就是害怕万一我出了意外,耽误了青春正盛的你。”
崔棠飞快地打断她:“能守着您,不算耽误。”
穆念白将食指放在他的唇边,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如今看来,你虽是背着我偷偷吃的,倒是正好。”她捏了捏崔棠柔软的脸颊,笑着抱怨,“你不知道如今我要再取结契果,要经过多么繁琐枯燥的仪式。”
崔棠也笑起来,鼓着被她捏得红肿的脸颊,把话题引了回来:“您不在的时候,境况那样艰难,奴都安然无恙地生下了念儿,如今您都回来了,难道还会比当时更困难吗?”
他揪着穆念白的袖口,摇晃着哀求她:“您就答应了这个办法吧!难道您是想看着奴被她们剖开肚子吗?”
穆念白当然不想,她略一思索,下了决心。
“明日让陈若萱来给你瞧一瞧,她若说可以,我就同意,她若说不行,我就另想办法。”
——穆念白走后陈若萱就被同门排挤去了山里采药,九死一生回来,在鸿医堂的日子也是越来越难过。太医院的调函一来,她想也不想,脑门一热就顾身进了京。
好在给她发调函的是穆念白,否在落到哪个骗子团伙手里,现在早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呢。
陈若萱在太医院已经干了小半年,她医术高明,为人又谦逊和善,在太医院里混得如鱼得水,远远胜过在鸿医堂时的境况。陈若萱对提拔自己的穆念白十分感激,穆念白回扬州,她抛下手头的琐事和升迁的机会,跟着就来了。
崔棠知道陈若萱也来了,当下心中大定,他又想到孕期为自己安胎的李二娘,和她身后的整个漕帮来。
他抿了抿嘴唇,拉住穆念白的袖口,有些为难地开口:“三小姐,虽然您刚刚才说了,祖宗家法,后宫男子不得干政可奴只是您的外室,算不得后宫”
穆念白挑起眉梢,笑眯眯地看这只小鸟绕这么大的圈子,是想做什么。
“奴奴想求您一件事”
“漕帮的那些人,她们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不少人手上确实也有几条人命,可是,可是她们不是坏人!她们那么做,都是给自己淘一份公道的!”
“给奴诊脉的那个李二娘,她的医术也很厉害,这一年里也帮了奴很多,她救过很多穷人,您能不能也为她找一个差事?还有漕帮的那些人”
他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话题引到了崔棣身上,他的声音有些落寞:“还有崔棣,是我没用,没有教好他。”
“您走之后,她为了照顾奴,也加入了漕帮,为她们做了许多事。奴不知道她有没有杀过人,也不知道她闯下了多少祸”他的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三小姐,您能不能宽恕了她们?”
崔棣这一年何止是杀过人,穆念白在心里想,若不是自己及时到了扬州,崔棣这小姑娘的盛名就要压过当日的沈王沈宜兴了。
这样的人,一味读书才是耽误了她。
穆念白略一思索,拉着崔棠的手和他商量:“不如让她们去军中吧,日后建功立业,也能成为你的仪仗。”
有穆念白在,崔棠自然万事都听她的安排,当即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天天笑着感激穆念白的大度与宽容。
这夜二人虽是时隔许久第一次同床共枕,但崔棠显然是累极了,穆念白也顾及着他的身子,只是温柔的将他圈在怀中,任由他像只不安分的小兽一样,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
第二日陈可萱来为崔棠把了脉,两条秀气的眉毛就宁得像麻花一样了。
穆念白心中虽然早有预料,可看着她凝重的表情,心中还是一沉。
崔棠却率先开口道:“陈大夫,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您不必为我费心。三小姐诸事繁忙,我不想她为我的小事耗费心神,您只管告诉我,我的身子,还适不适合怀孕?”
漕帮的事还没料理完,几大豪商也没有束手就擒,又新添了慕容氏这一桩官司,穆念白眼下的乌青是个人就能看得清。
陈若萱犹豫了一会,看向穆念白道:“只要听我的嘱咐,按时服药,若不出意外,我能保他无虞。”
崔棠就笑着去勾穆念白的手指,他眨着眼睛笑。
“您都听到了吧?”
“今夜,奴会乖乖等您回来的。”
第67章 太女的纵容 “你想我,我就过去。”……
穆念白一看崔棠瞒着自己, 偷偷摸摸和陈若萱眉来眼去的小模样就知道他在偷偷打什么主意。
她心中只觉得好笑,一年过去,崔棠看上去是隐忍成熟了不少, 可这些私底下自作主张的小聪明却是一点都没变少。
穆念白眼神看过去, 崔棠便迅速地低下头,穆念白就只能看见他薄薄两瓣嘴唇,正飞快地动来动去, 显然是在偷偷和陈若萱说不能让自己听见的小话。
嗯, 小聪明、小动作不仅一点都没变少, 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很气人,但也很可爱。
穆念白轻轻咳嗽一声, 打断了用眼神交流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她tຊ先是屈指弹了崔棠一个脑瓜崩, 崔棠吃痛,用手捂着脑袋, 装腔作势地童虎出身, 作势向后倒下去。
穆念白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 狡黠又得意的光芒, 哪里还不知道这小家伙在想什么。只得无奈地伸手, 眼疾手快的把他捞到了自己怀里, 揉着他额头上被自己弹得微微红肿的地方。
崔棠揪着她的袖子, 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控诉她:“您打我!”
和撒娇耍痴的小男人是谈不了正事的, 穆念白只得一边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崔棠脊背,一边有些嗔怪地看向陈若萱。
“他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我看你们偷偷摸摸的样子, 不用想就知道你们又在瞒着我悄悄干坏事。你也不必为他遮掩,他这个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哪里是能怀孕的样子?”
陈若萱见瞒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只得举手投降,她先玩笑着解释了几句。
“三小姐,不是我要跟着他胡闹呀,是太医院的前辈教导我,说我们当太医的,不仅得在前朝找靠山,后宫之中,也得有自己人才能吃得开,混得好呢。”
“我这不趁她们鞭长莫及,先来讨好一下未来的宠君吗?”
她这话说得崔棠有点脸红,又有些惶恐——未来的宠君?这说的难道是他吗?
在崔棠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他做过的最不切实际的美梦也不过是哪天踩了狗屎运,被哪个小有家资的富户看中,带回家做小侍,任劳任怨地伺候她们一家老小,努力生个女儿做一辈子的倚仗,再把识文断字的崔棣塞进妻主家的铺子里当个帐房管事,攒点私房钱给她,看她娶夫生女
总之,在他最异想天开的幻想里,做太女的宠侍,他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胆的梦。
而且——虽然穆念白不曾明说,但从禁军们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和她们看向穆念白时眼中的狂热,崔棠大抵能猜到,穆念白恐怕不仅会是太女,还会是未来的皇帝。
崔棠的心里越发惶恐,皇帝的男人,这也是他可以妄想的吗?
这种不安在慕容珠到来时达到了巅峰,他有不输给自己的美貌,还有自己望尘莫及的家世,这样的男人,在崔棠的想象中,原本都是活在云端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样高高在上的仙子,为了和自己争夺穆念白的宠爱,也会露出那样可怖狰狞的可怖嘴脸,也会用出那样阴狠毒辣的阴谋诡计——说是奉凤君之命来澄清皇室血脉,还不是想趁穆念白无暇顾及时,光明正大地料理了自己。
他心中怕极了,这一次穆念白心中对他有愧,对自己尚有旧情,愿意为自己出头。可以后呢?自己总有色赤爱衰的那一天,穆念白总与和自己相看两厌的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自己还能依靠什么呢?
崔棠无数次在心里幽幽叹气,还是得有个女儿傍身才行啊。
等哪天穆念白又撂下自己一去不返,自己骂她也有个帮腔的。
崔棠便想趁此机会,顺势而为,说服穆念白,再怀一个孩子。
崔棠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大问题,从出生到现在,大病小病他得了那么多次,不都是靠自己硬抗过来的。这两年有了穆念白养着,有了漕帮的人护着,崔棠甚至觉得自己健康远胜从前了。
崔棠瘪着嘴,继续强词夺理,说服穆念白。
“三小姐,奴的身子奴自己最清楚,不会有事的,您就放心吧。”
穆念白长眉挑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你自己最清楚?那那个带病登台,唱完了戏就烧晕过去让我好找的人是谁?不会是只只会逞强的小狗吧?”
旧事重提,崔棠红着脸,皱着自己湿漉漉的小狗鼻子,小声地嘟嘟囔囔:“那还不是为了不给您丢人。”
穆念白不再理会他的鬼话,转向陈若萱,认真地询问:“我相信你的医术,也相信你能保他无虞,可我想要的,不仅是无虞。”
经慕容珠这一闹,念儿的生母成了摆在明面上的难题,她想名正言顺地带崔棠回京,除此之外,恐怕别无他法。既然如此,穆念只想把对崔棠的伤害降到最低。
“我总要在扬州呆上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你只管用最好的药,用最名贵的食材,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我只想把他这些年亏下的身体都补回来。”
陈若萱看着她,似乎是惊讶于她对崔棠的重视,不无感慨:“我总觉得,您变成太女之后,对他的喜爱远胜从前了。”
穆念白回想着这一年来的一切,看着眼前因为自己的拒绝而暗自生起闷气来的崔棠,无奈地笑出了声。
“大概是因为一年中受了太多算计,耗费了太多心神,所以才格外珍惜他吧。”
“可是恕我直言,崔棠好像也在算计您。”
利用穆念白的愧疚再次有孕这种事,陈若萱不信穆念白看不出来。
崔棠似乎听见了二人低声的交谈,咬着嘴唇,哀怨地瞥穆念白一眼,然后又双手环保胸前,扭过身去生气去了。
穆念白却并不生气,只觉得可爱,甚至还好脾气地笑了笑。
她看着大为震惊的陈若萱,轻笑出声:“是吗?我觉得他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小算计还挺可爱的,偶尔满足他一下,有助于身心愉悦。”
这只小黄莺脸上是藏不住事的,心里想什么,全都明晃晃地写在眼睛里。
他的小聪明小算计,他的忧心忡忡,穆念白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拢住他的手,低声安慰他:“我并非不想让你怀孕,只是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总该让我补偿你几天。”
“我在扬州还有许多事,怀孕的事又急不来,左右在回京之前安排好就是了。”
崔棠听了这话,虽然明白穆念白是在为他着想,可心中却忍不住失落,他抿着嘴唇,伸出手指慢慢爬到穆念白手背上,勾住她的尾指,轻轻摇晃起来。
“那今夜”
穆念白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顶:“你想了我吗?”
“你想我,我就过去。”
陈若萱抬眼瞧了二人一眼,很有眼色地开始收拾东西告辞,临走前还不忘招招手,带上屋里伺候的小丫头们一块去外面偷懒喝茶去。
崔棠并不答话,垂着眼睛,只时不时用含羞的眼神,偷偷打量穆念白。
一年不见,穆念白风姿依旧,那双英气逼人的凤眼在浸淫权力之后,更多了一分摄人心魄的神韵。
只要和她对视,崔棠就止不住的心如擂鼓。
穆念白撩起垂落在他脸边的墨发,捏着他柔软的脸颊笑眯眯地问他:“说实话,想我了没?”
她这是明知故问,崔棠却不想让她太得意,索性将头一扭,彻底不看她了。
“难道奴不想您,您就不来了吗?”
穆念白搂住他的肩膀,笑着抱着他转了个圈,半强迫半哄骗的,让崔棠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
穆念白屈指刮他鼻尖,笑道:“这不是得等你翻我的牌子吗?”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把所有挡在她们之间的障碍都扫除干净才行。穆念白眯起眼睛,拍了拍崔棠的肩膀,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我这也有些事要处理,我让崔棣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去找你。”
崔棠在这种时候总是很知趣,听话又乖巧地回去休息了。
穆念白揉着眉心,招呼官差进来:“把慕容珠带上来吧。”
她和慕容家的新仇旧恨,是时候好好算一算了。
第68章 太女的双标 “你哭什么?!”……
穆念白把慕容珠押在大牢里晾了他三天。
虽然她没有虐待犯人的癖好, 但牢房的环境,再好能好到哪去呢?阴冷、潮湿、昏暗,像癞蛤蟆的巢穴一样。里面又密密麻麻塞满了来自三教九流的囚犯, 慕容珠从小细皮嫩肉,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哪里吃过这种苦?
偏他又穿金戴翠的,看上去气派惹眼极了, 关在里面的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自然第一个把枪口对准了他。
慕容珠对上崔棠时气势汹汹, 趾高气扬, 可不过被这些人胡搅蛮缠、指桑骂槐地骂了几回,就只会缩在角落里, 用袖子捂着脸偷偷tຊ落眼泪了。
哭也不敢哭得太大声, 被那些秦楼楚馆的小倌人听见了,又免不了一顿夹枪带棒, 阴阳怪气地排喧。
慕容珠生父身份再低, 也是正儿八经抬进府里的侍君, 他也是公侯府里娇养出来的小少爷,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混不要脸的人物, 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就哭哭啼啼地唤守卫过来, 哭喊着要回京去。
他是慕容家的男儿, 对崔棠剖腹取果, 也是奉凤君懿旨,做分内之事。
太女就算再不喜欢他,怎么能把他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还和这些贱奴关在一块呢?
可他喊了半天,门口的守卫仍然沉默不语地矗立在黑暗中,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慕容珠无奈, 只得褪下自己腕间的翡翠镯子来,伸手探到铁栅栏外面,向那些守卫们摇晃着。
他用近乎命令的语气招呼着那些看守:“你们过来!太女生我的气不愿见我,我见一见我的家里人总可以吧?”
“你们帮我去城中慕容府上传过信,说京中五少爷来了,让他们接我回去就可以吧?”
他动作轻巧,把翡翠镯子扔到地上,那价值连城的桌子在牢房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发出叮叮啷啷的一阵脆响。慕容珠指着滚来滚去的镯子,用眼神示意那些眼神幽暗的看守们:“你们谁能帮我跑个腿,我就把这个镯子赏给她当酬劳。”
没有人回应他2,黑暗之中,甚至有人发出一声嗤笑。
慕容珠脸上很挂不住,旁边一个妖妖娆娆男人见了,就忍不住捂着嘴嗤嗤笑。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慕容家的啊,我劝你呀,就别想着叫她们来救你了,她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这事想起来就晦气,慕容家那个拿腔作势的小管事本来就难伺候,脱衣服脱到一半,正在兴头上的时候又被禁军闯了进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关在这了。
凭什么呀?慕容家的伤天害理找她们去不就行了,关他一个无依无靠、倚门卖笑的倡伎什么事啊?他不过收了她几枝鎏金簪子,怎么就成了窝藏赃物了?
所以他看慕容珠格外的不顺眼,他收几枝簪子就被关了这么久,这人穿金带银的,岂不应该好好受一番刑罚才是?!
于是他继续挑衅地看着慕容珠,阴阳怪气道:“你也别瞧不起我们,以后迎来送我的时候,你没准还得喊我一声哥哥呢。”
慕容珠急切地训斥他:“闭上你的狗嘴!小心我叫人撕了你。”
那小倡伎将白眼一翻,将嘴一撇,嗤笑道:“嘁,神奇什么呀!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慕容珠不再理会他,继续冲那些看守们使劲,他将眼前的铁栅栏晃得吱呀作响,讨好地笑道:“帮我给家里传个消息总行吧。”
他见看守们不为所动,便用鞋尖指着地上的镯子道:“这镯子值好多钱呢,你们若是觉得不够,让慕容家的再给你们送来就是了。”
旁边那倡夫又讥笑起来:“你还是慕容家的人呢,还不知和我一样没见过世面。人家是太女身边的卫队,能被你这小恩小惠收买了不成?”
慕容珠恼极了,靖王的卫队又不是没用他办过事,就是沈瑾在时,她的卫队见了慕容家的男孩,也得点头哈腰,小心陪笑。怎么到了扬州城,一切都地覆天翻了?
门口的守卫终于有了动作,慕容住期待地抬起头。
却是有人来传令,来人和守卫头领低声耳语几句,头领就不怀好意地看了过来。她阴沉沉的目光压在慕容珠身上,把慕容珠看得腿脚酸软,一下跌坐在地上。
旁边的倡伎就又抿着嘴,嗤嗤笑起来。
还慕容家的少爷呢,这么经不起风浪。
首领冷着脸,大步流星,带着两个属下过来,打开牢门,将慕容珠放了出来。
慕容珠骄矜地整理着衣襟,正想回身对那不知廉耻的倡夫反唇相讥几句,却猝不及防,被守卫扭住了胳膊。
守卫们都是五大三粗的莽妇,直截了当,像扭送犯人一样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首领面无表情,用冰冷的话将慕容珠的斥骂拦在嘴中。
“老实点!太女要审你!”
无法无天到现在的慕容珠终于从看守冷若冰霜的神情中读出几分不妙来。
他原以为,太女总会看在舅舅,看在慕容家,看在凤君懿旨的份上,对他轻拿轻放。把他关进牢中,不过是在气头上失了理智,做出的莽撞决定罢了。等太女气消了,就会把自己放出去的。
到时候自己再攀着她的袖子哭一哭,做出宽容大度的样子来,容下崔棠,太女难道还会揪着自己不放吗?
崔棠又没死,说破天去不过是夫侍之间争风吃醋的小把戏罢了,哪了就值得那样上纲上线了?
可太女竟然这样认真,慕容珠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阵绝望来。
看守们毫不松懈,像押送寻常犯人一样,押着他到了公堂上,只是体恤他身为未婚男子,身娇体弱,未曾给他戴上枷锁罢了。
守卫们押着慕容珠来到穆念白身前,强迫他跪下。
就是在沈宜兴面前,也没人敢对他这样武力。慕容珠心里又气又委屈,自己未来的妻主不向着自己这个正头夫郎也就罢了,还胳膊肘往外拐,和一个外室合起伙来欺负自己,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慕容珠眼中当即就酝酿出水汪汪的一包泪,刮在纤长浓黑的眼睫毛上,将落不落,看上去也十分惹人怜爱。
至少在慕容珠心中,至少自己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定不比崔棠差。
可穆念白只是撑着下巴坐在上首,高高在上地投来一瞥。
慕容珠被她看得打了个寒颤,轻轻颤抖起来,他用手抹了抹眼角,忍不住想哭,他到底哪一步做错了,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田地呢?
说来真是奇怪,同样都是哭,崔棠哭得再娇柔做作,穆念白也只觉得他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可慕容珠哭起来——虽然他的容貌也是一顶一的漂亮,虽然他的神情也是一顶一的惹人怜爱,可穆念白看在眼里,只觉得恶心。
她总是忍不住在心中想,当年慕容贵君在残忍杀害了自己的生父之后,是不是也是这样在沈宜兴面前哭哭啼啼,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骗过了沈宜兴,让她觉得自己的生父只是郁郁寡欢,不治而亡?
穆念白冷冷看着下方的慕容珠,忍不住在心里恶毒地猜测,他这副做派,到底得了慕容贵君几分真传?
穆念白眼中的厌恶不似作假,慕容珠就是再骄纵,也能看出她对自己的憎恶来。
他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忍不住啜泣起来。
穆念白皱了皱眉,冷声喝道:“你哭什么?!”
“你做了那样下作的事,竟然还有脸哭?!”
第69章 太女的疲惫 “孤去崔棠那儿。”……
穆念白眸光锐利, 眼神如刀。厉声喝斥。
慕容珠一下就被被她吓到了,他愣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只是那满是精明算计的狭长眼眸中又缓缓酝酿出一汪朦胧的泪珠来。
他一下委顿在地上, 用袖口擦着眼角,委屈地给自己喊冤。
“我,我”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哇!”他捂着心口, 手脚并用, 爬到穆念白脚下, 攀着她的裙裾,哭哭啼啼地哀求着她, 慕容珠痛心疾首, 不停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听从凤君的命令, 作为您未来的正室夫郎, 管教您的后宅, 为澄清皇室血脉哇!”
当年他的舅舅慕容贵君也做了同样的事, 可舅舅只是去陛下那梨花带雨的哭了一场, 陛下就收敛起愤怒与难过, 与舅舅重归于好, 甚至对舅舅的宠爱远胜从前。
慕容家的男孩, 从小就把他们的舅舅视为一生的榜样,从一个被当作礼物送到陛下床笫上的贱奴,一步步走到贵君的位置上, 连出身大族的凤君苏氏见了舅舅,都要退避三舍,生下的靖王也曾只手遮天。
即使如今靖王失势, 陛下也看在舅舅的份上,并没有惩罚慕容家的人。舅舅甚至能仰仗陛下的恩宠,为慕容家的男孩求得与太女的姻缘。
从小到大,慕容珠听从家中长辈的教导,从衣食住行到举手透剧,一举一动都要模仿舅舅的举措。舅舅的骄纵可爱,慕容珠都学到了精髓。
——年节的宫宴上,陛下见了他,都有些恍惚,一时都有些分不清他和舅舅了呢。
舅舅靠这样的手段料理了陛下养在外面的女人,还笼络住了陛下的心。自己用同样的手段,难道笼络不住陛下的女tຊ儿吗?
当日的穆白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虽是庶出,但不仅是良民,身后还有母父亲族撑腰。这个崔棠,之前是戏班子里唱戏的贱奴,身边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妹妹,不仅不能给他撑腰,还会成为他的拖累。
别说自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就算自己无凭无据就杀了他,太女难道会为了一个长得漂亮些的小宠物就和慕容家反目成仇吗?
慕容珠抬起眼眸,满怀期待地望向穆念白,颤声恳求她:“妻主,我真的只是奉父君的命,来此澄清皇室血脉的。”
“我年纪轻,做事难免毛躁,崔棠弟弟误会了也是寻常事。这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把事情和他说清楚,如今既然崔棠弟弟平安无事,不如把他叫过来,我诚心实意地向他道歉。”
他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不停用手指揩着眼下并不存在的泪珠,故作大度:“以后都是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兄弟,趁此机会把误会说开也是好的。”
他演技精熟,每一个哀婉的眼神,每一个贤良淑德的微笑都好似经过了计算一样恰到好处。
穆念白看得直犯恶心。
她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杀人的冲动。穆念白攥紧拳头,肩膀因为愤怒颤抖不停。他死死盯着堂下满脸无辜的慕容珠,怒喝一声打断他。
“够了!”
“孤不想你在这粉饰太平!”
穆念白目光阴沉,盯着慕容珠畏惧惶恐的双眸,冷笑起来。
“你们慕容家倒是一招鲜吃遍天。”
“你们打量孤不知道,当日慕容氏,是怎么用一模一样的手段,害死了孤的亲生父亲的吗?!”
慕容珠面如金纸,瞳孔也在刹那间收缩,他不可置信,兀自呢喃。
“怎么会您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是皇室的秘辛,知情人本就不多,敢把实情告知太女的更是少之又少。唯一有能力做出此事的,只有凤君苏氏。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凤君,凤君他难道不是”
同谋吗?!
凤君不是和舅舅约定好了,不管是谁,都要把当年的旧事烂在肚子里,尤其不能让太女知道的吗?
他们手里各自都握着足以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把柄,十几年来都依靠这共同的秘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弱不禁风的平衡。
凤君怎么敢擅自毁诺,他不怕自己把事嚷出来,他不怕舅舅把他做过的事都抖搂出来吗?!
慕容珠很快就明白凤君为什么敢如此大胆了。
一只冰冷的手,鬼魅一样从他身后出现,紧紧捂死了慕容珠的嘴巴。
慕容珠瞪大了眼睛,用长长的指甲拼命扣进那只干瘪枯瘦的手里,他双腿用力地踢踹着,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从那人阴冷的禁锢中逃脱出来。
可一切都是徒劳。
那只手更加用力地捂紧了他的嘴巴,慕容珠在绝望之下,拼命撕咬着那只手上干枯的血肉,腥臭的血液涌进他的口腔,和肮脏的血液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粒辛辣难闻的药丸。
那人扼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那粒小指盖大小的药丸就顺着食管,滑进了他的肚腹中。
那人看着慕容珠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方转向穆念白,恭恭敬敬地告罪。
“太女恕罪,奴婢万长禄,是凤君打发来伺候慕容少爷的。奴婢见慕容少爷已有疯癫之状,所以才出此下策,未向您请示,就贸然处置了他。”
“奴婢在公堂上冲撞太女,奴婢该死,还请太女责罚。”
穆念白静静打量着他,凤君竟然舍得把身边的首领太监拨给慕容珠。她缓缓摇着头,在心中轻笑起来,恐怕不是舍得拨来伺候慕容珠,而是舍得派过来监视自己吧?
穆念白微微一笑:“您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孤岂有怪罪的道理呢?”
万长禄也笑呵呵的,向慕容珠投去怜悯的一瞥。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严加看守慕容珠,免得叫那些污言秽语,污了殿下的耳朵。”
“只是奴婢想替凤君问殿下一句,您打算怎么处置慕容珠呢?”
穆念白思索片刻,沉吟道:“慕容家作恶多端,自有国法处置她们,慕容珠作为慕容家的儿子,按律处置了便是了。”
该杀就杀,该充入教坊就充入教坊。
穆念白没有那么多心思,和一个男人斤斤计较。
万长禄却笑着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殿下,您觉得这么些年,陛下知不知道慕容家作恶多端呢?”
他自问自答:“陛下英明神武,这种事自然逃不过她的法眼,那陛下为什么还要纵容慕容家呢?”
“自然是因为慕容氏。”穆念白笃定道。
万长禄循循善诱道:“有慕容氏在宫中盛宠,慕容家就算犯下滔天的罪行,也不会倒下的。您就算不娶慕容珠,也会无数个慕容家的男人,前仆后继地扑到您的身上的。”
“您想彻底除掉慕容家,还得从宫中下手才行。”
凤君这是想拿自己当刀子,除去多年的宿敌。
穆念白心中虽然不爽,却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她是真的想让慕容家死。
只是除去慕容贵君慕容氏说是宠冠六宫都不为过,苏氏努力了十几年,还折进去一个女儿都没做到的事,岂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呢?
万长禄笑着,语气和缓温顺:“都说慕容贵君盛宠,可奴婢却认为不然。当日您生父在时,得到的宠爱,便是十个慕容贵君摞在一起,也拍马不及呀。”
这自然就是混说的胡话了,但穆念白心中至少十分肯定,在沈宜兴心中,一定有自己生父的位置,她那铁石一样的心肠,对上穆白时,也会隐隐约约感到愧疚。
到时候
就看对死人的愧疚,和对活人的宠爱,谁能更胜一筹吧。
穆念白叹息道:“孤知道了,孤在抄家只余,也会命人寻找当年的人证的。”
万长禄见目的达到,不再耽搁,命人扛上昏迷不醒的慕容珠,低声告退。
待所有不相干的人都缓缓退到屋外,穆念白方疲惫地揉着额角,仰倒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想借她的势,人人都想算计她,人人都想利用她。
她是在是
有些累了。
穆念白招了招手,唤来贴身的内侍。
“孤去崔棠那儿。”
第70章 嘴硬的小外室 “今夜孤任你处置,随你……
天色已晚, 月色如水,倾泻庭院中,银河星海如玉带, 横贯九霄。
慕容珠被万长禄带走后穆念白又被几桩公务绊住了脚, 不得不又点灯熬油,忙到后半夜。虽是无可奈何,可到底是辜负了与崔棠的约定。
穆念白也遣了小丫头过去, 劝他早些安置, 只是小丫头回来时却说崔棠十分执拗, 一定要等穆念白过去才肯安寝。
他虽是这么说,可如今已是后半夜, 就是铁打的人, 也熬不到这个时候,何况是气血亏空的崔棠?
穆念白缓缓踱步在庭院中, 心中纠结着要不要去寻崔棠。
虽说约定好了晚上要过去找他, 自己理应信守承诺。
但崔棠这些天又常常担惊受怕, 费心劳力。陈若萱也再三叮嘱他, 不许忧思多虑。尤其她开的药中额外添了许多安神宁心的药材, 更不能像穆念白这样, 不要命一样熬到后半夜。
若是寻常人, 恐怕早已经歇下, 这时候没准梦都做到第二场了。
穆念白也生怕他早已经安置,自己这时候去了,反倒是扰人清梦。
只是, 她在心中却隐隐有一种十分笃定的直觉,崔棠一定还在等着自己的。
不管自己忙到多晚,不管自己出了什么样的变故, 哪怕自己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他都一定会等着自己的。
所以在内侍上前为她披上外衣,轻声提议她回房安置时。穆念白并未多言,只是径直拿过内侍手中灯笼,伸手挥退身后服侍的众多内侍。
夜深露重,穆念白提着灯笼,缓步独行在曲径上。澄黄灯火摇曳明灭,露水沾湿了她的裙裾,穆念白环顾四周,只见月明星稀,万籁无声。
穆念白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孤寂。
她正要叹气时,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厢房里还掌着灯,明亮的烛火穿透窗户,像是在夜色中升起了一轮太阳,照得穆念白浑身都暖融融的。
灯影中,有婀娜的身姿在窗上落下曼妙的影子,那人仿佛正捧着书,有些困倦一样,用手支着脸颊,斜倚着枕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时不时还要捂着嘴巴,叹息一声,再打个长长的哈欠,伸个大大的懒腰。光是看窗户上模糊的影子,穆念白就觉得可爱极了。
穆念白嘴角不tຊ自觉噙上一抹笑意,她撩起潮湿的裙角,迈开步子,不消片刻,就到了厢房门口。
崔棠虽然早已经困得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着头,和穆念白却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样,敏锐地察觉到窗外凌乱急切的脚步声。
崔棠在刹那间就清醒过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像只小鸟一样快活地蹦了起来。他下意识扭头去看摆在案上的铜镜,捂着双颊观察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满意地蹙起眉头。
他戳着眼下的乌青,心中有些不高兴,早知道自己就捈些脂粉了,穆念白都到了门口了,自己看上去却这么憔悴。
被穆念白看见了,岂不坏了她的好心情?
穆念白却无暇顾及他心中这许多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她伸出双臂,从崔棠的背后一把搂住了他。
这个久违的拥抱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却并不冰冷,被穆念白的体温蒸腾着,倒像一场春雨,浸润着崔棠久旱干涸的内心。
穆念白一路走来,身上已经浸满了草木的芬芳,崔棠窝在她的怀中,低头就能嗅到她满身的清香。
崔棠心中只觉安宁极了,仿佛所有的焦躁与不安,都被这一个拥抱抚平了一般。
穆念白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她看着铜镜中二人亲厚无间,交叠在一起的身形,笑着抬起崔棠的下巴。她抚摸着崔棠的下巴,温柔的动作却像一串火苗,流窜在崔棠的肌肤上,引起他一阵又一阵的战栗。穆念白轻轻笑着,撩起他脸颊一侧垂落的长发,侧过脸,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在他柔软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崔棠雪白的脸霎时变得通红,有些瑟缩的想往外面躲。
穆念白双臂却像一双铁钳,紧紧地箍着他。
“孩子都生了,还这么害羞做什么?”
崔棠轻轻摸着被穆念白亲吻过的地方,那里仿佛烧起了一把火,尤其滚烫,指尖放在上面,甚至能感受到薄薄一层皮肤下,自己血脉的悸动。
崔棠心中虽然害羞,却大胆地学着穆念白的动作,侧过头,仰起脸,趁穆念白不备,也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穆念白一愣,下意识地摸着脸颊,她刚才好像被那只胆大妄为的小鸟啄了一下。
穆念白还没反应过来,崔棠却指着铜镜中二人的身影,抿着嘴,小声笑了起来。
“三小姐,您也脸红了。”
穆念白抬眼看去,果然在铜镜中看见自己脸颊上的一抹薄红。
她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装模作样地脱下外衣,“是你屋里太热了。”
崔棠笑眯眯地看着她,并没有揭穿她拙劣的谎言,他乖顺地接过穆念白的外衣,小心地叠好放在一边,又轻手轻脚走到外面,把炉子上温着的热水拎过来,要给穆念白沏茶。
穆念白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已经这么晚了,喝了茶,今晚就更不用睡了。”
她从崔棠手中接过水壶放在一边,看着乖巧站在一边的崔棠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崔棠这才紧紧贴着她坐到一边,穆念白一边抚摸着他的脊背,一边像寻常妻夫夜话一样与崔棠话着家常。
“方才进来时,见你正在照镜子,在镜子里看什么呢?”
崔棠有些羞赧,小声解释:“奴怕姿容憔悴,惹三小姐不喜,所以所以才不停地照镜子。”
穆念白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崔棠熬到半夜,雪白的皮肤在灯火下微微泛起一层油光,眼下也起了一层乌青,看上去果然不似白日里绰约动人。
可穆念白一想他是为了等自己才苦熬到现在的,心中就一阵酸痛柔软。
“你是为了等我才熬到现在的,为我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她看着崔棠眼中的困倦,语气中忍不住带上一点责怪:“你也是,明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怎么这么执着,非得等到现在呢?”
“不是早就派人跟你说了,让你早些安置吗?”
崔棠倚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全都靠在她的身体上,闻言只是小声嘟嘟囔囔:“早就和您说好了,当然要等着您来了。”
他枸杞穆念白的尾指,笑眯眯的和穆念白玩笑:“既翻了三小姐您得牌子,当然得等您来啦!”
被一只小黄莺调戏了。
穆念白并不生气,只觉得十分新奇。
她捏了捏崔棠的鼻尖,趁他不察时,打横将他抱起,崔棠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搂住穆念白的后颈,嗔恼道:“三小姐!您做什么?!吓奴一跳!”
穆念白也笑眯眯的:“你翻了我的牌子,我当然是来侍寝的。”
她将崔棠平放到榻上,为他掖好被角,含笑反问他:“怎么,你不喜欢吗?”
她作势要走:“你不喜欢,我走便是了。”
穆念白用锦被将自己裹得蚕蛹一样,崔棠努力探出头去,急切地喊她:“别走!”
他见穆念白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只是一味看着自己笑,便知自己又被穆念白作弄了,他瘪着嘴,恶狠狠白穆念白一眼。崔棠掀开被子,冲穆念白道:“不是要侍寝吗,三小姐怎么不进来?”
崔棠盛情邀请,穆念白自然不会扫兴,反正那一床被子也挺大的。
她脱了靴子就往被子里钻。
崔棠抬腿将她拦在外面,上下打量着她,挑剔道:“把衣服脱了哇!湿漉漉,冷冰冰的,一点都不舒服。”
穆念白挑眉看着他:“在这脱?”
崔棠不知道在想什么,穆念白只能看见他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崔棠坐起来,双手环抱胸前,神气地命令她:“就在这脱!”
穆念白失笑,掐着他的脸颊审问他:“你在这趁机公报私仇呢?”
崔棠当然是在报初见时穆念白用冷冰冰的语气让自己脱衣服的仇,但穆念白问他。他当然不肯承认。
穆念白扯着他的腮帮子,他只能含含混混地否认:“怎么,怎么会呢?奴岂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穆念白心中轻笑,一只小鸟,能有多大的心胸。
她牵着崔棠的小巧的手,放到自己衣襟上,挑眉,挑衅地看向崔棠:“想脱我衣裳,就自己动手。”
他附到崔棠耳边,低声引诱:“今夜孤任你处置,随你动手,怎么样?”
独属于穆念白的冷香包围着崔棠,穆念白那张含笑的脸近在咫尺,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撩人心弦。
崔棠心中一阵悸动,只觉浑身都软绵绵的,只想往穆念白怀里倒。
穆念白微笑着,拢着崔棠的手,静静等待他的动作。
崔棠却忽然抽回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侧过身去,红着耳尖躲到一边,死活不肯出来了。
穆念白心中惊诧,抓着崔棠的肩膀把他掰了回来。
只见崔棠满脸羞红,尽管他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可眼尖的穆念白还是看见了那两行顺着鼻孔往外流淌的殷红血液。
崔棠不停擦着鼻血,破罐子破摔,恼羞成怒地控诉道:“都怪陈若萱!”
“开那么些大补的药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