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手忙脚乱地擦着鼻血, 擦了满手的血,穆念白哭笑不得地瞧着他,好心递上自己蜀绣的帕子。
崔棠没好气地一巴掌把帕子拍到一边去, 一双灵动的眼睛瞪得溜圆, 气呼呼地盯着穆念白。
“都怪你!”
穆念白有些无奈:“刚才还在怪陈若萱,现在无凭无据的,又开始讨伐上我了。”
她捧起崔棠的脸颊, 小心擦拭着他的鼻子, 反问他:“那你倒是说说, 我哪里做错了?”
崔棠一边享受着她难得的温柔,一边强词夺理, 撒泼打滚道:“谁让您长那么好看的?长那么好看, 不就是为了勾引奴吗?!”
“您勾引奴,怎么看都是您的错。”
这简直是倒反天罡。
穆念白一把按住他, 搁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就一路顺着他劲瘦的腰身向下摸去了。
初时崔棠还能胡乱蹬着腿, 像条蛇一样在床上灵活地扭来扭去, 挣扎着躲开穆念白的魔掌。等穆念白皱着眉头, 轻轻“啧”一声, 他就识趣地变得乖顺无比, 无论穆念白手上用出什么样的花招, 他也只是微微侧过头, 咬着被角,浑身一颤一颤地抖。
穆念白捧起他的下巴,好整以暇地观赏着他绯红潮湿的脸颊, 微微失神的泪眼,和颤抖不停的眼睫。
她笑着,静静欣赏着在自己的掌控下, 崔棠的难耐与失控。
指尖轻轻划过某一个节点,穆念白捧着起崔棠的脸颊,用唇齿将他缠绵的轻吟堵在咽喉中。
穆念白□□撕咬着崔棠柔软娇嫩的嘴唇,崔棠本就难耐,又被她亲得喘不过气来,tຊ脑袋里霎时变得乱糟糟的,仿佛有许多绚烂的烟花,一块在脑子里炸开了一样。
手下的身躯传来一阵阵痉挛,穆念白轻笑着抽出手,一边用帕子擦着落在上面的痕迹,一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回可是你勾引我的。”
她把手伸到崔棠眼前,让他看自己留下的罪证。“勾引当朝太女,你该当何罪哇?”
崔棠却食髓知味,还沉沦在方才奇妙的感觉中,还微微张着嘴,轻轻地喘。
他红着脸,躲开穆念白湿淋淋的手,心中只觉得十分羞耻,低低垂着眼帘,不敢看穆念白的眼睛。
穆念白不由得笑道:“咱们也算是老妻老夫了,怎么这种事还像个小男孩一样害羞?”
崔棠双手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
“之前奴只知道自己喜欢您,并不知道您是否喜欢奴。”
所以不管床笫之间穆念白多么风流,多么体贴,他心里始终都惴惴的,终日惶惶,不停猜测着穆念白的心思。
穆念白挑起眉,好奇地问他:“现在呢?”
崔棠将脸颊贴在她的掌心里,像只小动物一样蹭来蹭去,漂亮的眉眼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漆黑的瞳仁像明亮的星子一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他心满意足道:“如今奴已经知道了,您心里也是有奴的。”
“不是吗?”
穆念白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揽着他的肩膀,搂着他一块躺了下去。崔棠像条小蛇,在她怀中拱来拱去,选了个柔软舒适的地方,心满意足地枕在穆念白的胸口上,伸手拨弄她鬓边的长发玩。
穆念白亲手帮他擦拭身子,收拾好一切后拍掉他的到处作怪的爪子,嗔道:“天都快亮了,快休息吧,省的明天又要睡到日上三竿。”
崔棠眨着眼睛,撑在她胸膛上,抬头懵懂地问:“不继续吗?”
穆念白只揉着他的发顶笑:“好色也得有些节制吧。”
崔棠俏脸上飞上红云,低下头,轻轻锤了穆念白胸口一下,穆念白继续道:“何况这几个月不是要避孕吗,总归得小心些。”
崔棠小声道:“您若是想奴可以吃避孕的药的。”
穆念白蒙上他的眼睛勒令他睡觉:“哪有那么管用的药,还不都是伤身的东西。”
“身子不好了,自然就怀不上了。即使怀上,过不多时也会小产的。”
她捏着崔棠的鼻尖教训他:“你呀,老老实实听我吩咐就是了。”
崔棠摸着鼻尖,小声嘟嘟囔囔:“您官大,您说的都对。”
穆念白失笑,与他四肢纠缠,呼吸相错,看着崔棠乖巧的睡颜,听着他悠远绵长的呼吸,也渐渐忘却了心中令她烦恼的琐事,难得陷入了宁静又平稳的睡眠。
第二日清晨,穆念白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叫醒。
她撑着床榻起身,伸手挡住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身上脸上的和煦日光,眯起眼睛,心情颇好地看着窗外那几只圆滚滚,肥嘟嘟的小雀,在树梢之上,扑棱着翅膀,活泼地蹦来蹦去,时不时还引吭高歌,发出一阵阵清丽婉转的啼鸣。
穆念白摸向身旁,被褥间还残留着淡淡的温热,只是那只鸟儿却不见了踪影。
薄纱的床幔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穆念白心意微动,撩开窗幔,却见崔棠已经洗漱好了,只用一只莹润的白玉簪,将如瀑长发都挽在脑后,虽不施粉黛,可素白明艳的脸却胜过春日里最漂亮的白玉兰。
几缕长发顺着他清瘦的肩膀柔顺地垂落,挡住胸前衣襟中露出的,雪白的皮肉。
穆念白眼神一暗,伸手为他拢了拢衣衫。
崔棠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里衣,正捧着穆念白的衣裳,乖巧地跪在床边,等着服侍她更衣。
穆念白心中诧异,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拿过衣裳自己穿戴起来。
“昨夜睡得那样晚,不好好歇着,怎么还起的这样早?”
“还巴巴地跪在床边等我起身,你自己的身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崔棠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换衣裳,一边小声为自己辩解:“奴看的话本子里说,伺候太女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哇。”
穆念白心中一阵笑,伸手捏着他的脸颊笑话他:“写那话本子的人这辈子都未必去过京城,你却肯把她胡编乱造的规矩当真。”
穆念白穿好衣裳,凑来亲崔棠额头一下,希望自己的亲吻能让这颗小脑袋瓜变得聪明一点。
“东宫里确实得守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不过如今既在扬州,自然是顺着你的心意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回了京城,进了东宫,有孤在,你再放肆也有人给你撑腰,不用守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
“跪着伺候我更衣,是奴才要守的规矩,你以后是东宫里的主子,也得拿出点气势来。”
穆念白虽是在教训他,崔棠心中却很熨帖,他蹭着穆念白的肩头,笑眯眯道:“是,三小姐的教导,奴都记下了。”
穆念白又和崔棠缠绵一会,直到外面等候的内侍几次催促,方恋恋不舍地松开崔棠的红肿的嘴巴,笑呵呵地去前面正厅里料理公务去了。
内侍跟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冷面的太女。
穆念白盯着一向沉默寡言,踏实做事的内侍们,挑眉问道:“怎么,孤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内侍早看出她心情愉快,当下也大胆笑道:“难得见殿下这样高兴呢。”
穆念白拍了拍她的肩头,却是少年老成,发出过来人的感慨:“等你娶一个贤夫进门,就知道孤今日的心境了。”
二人说说笑笑到了正堂,穆念白收敛仪容,在桌案后坐定。
第一个押上来的是和慕容珠关在一块的那个倡伎,名叫窈郎,年方十六,被慕容家一个负责记账的小管事常年包着,从他的住处里搜出许多金银细软来,数额之多,远远超过一个管事微薄的酬劳。
穆念白今日就是冲着慕容家去的,审问窈郎不过是走个过场。
她命人把从窈郎屋里搜出来的金银首饰在他面前一字排开,问道:“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窈郎见惯人情世故,十分上道,急忙如实道:“都是张柳给奴的。”他怕穆念白给他定罪,火急火燎地为自己辩解:“许多东西都是张柳放在这里让奴替她收着的,奴也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张柳犯了什么事,都和奴无关呀!”
穆念白随口问:“那张柳只是个小小的管家,你就没怀疑过这些东西的来路?”
窈郎陪着笑道:“她只说是主家赏的,奴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哪敢多嘴呀?”
穆念白伸手,接过内侍递来的一支镂空攒珠赤金凤簪,她轻轻拨弄着垂下的珍珠流苏,心中冷笑,这样的东西,出现在慕容珠的头上都是逾矩,如今却被慕容家一个小小的管事,当作寻常的首饰,随手赏给一个倡伎。
可见慕容家中僭越逾矩的风气,猖狂到何种境界了。
她摇晃手中金簪,再次问道:“这也是张柳送你的。”
见窈郎点头,穆念白看向两侧内侍,内侍们心领神会,一人去叫窈郎签字画押,一人带着官差去拿人。
官差们早就盯着慕容家这个嚣张不可一世的小管事了,穆念白一声令下,不消一炷香功夫就把五花大绑的张柳连同他负责的几册账本,一块扔进了公堂中。
张柳五体投地,狼狈地跪在堂下,三角形的眼睛里一双浑浊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越发显得她贼眉鼠眼。
她是知道京城本家的安排的,只是慕容珠被关进牢里迟迟没有动静,她心中就忍不住有些惴惴。
她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一转,谄媚笑着,张嘴和穆念白套近乎。
“殿下,殿下,小的是慕容贵君远房的表姐”
旁边官差们重重一磕手中水火棍,“咚”一声闷响,把张柳所有的话都吓回了肚子里。
穆念白冷冷瞥一眼她,却只将她晾在一边,自顾自地看起那几册账簿来。
穆念白一目十行,她扬了扬手中的账簿,冷笑着问张柳:“这就是慕容家几家首饰铺子的账册?都是如实写的?”
张柳讷讷道:“是,是这是要缴赋税的东西,哪里敢作假呢?”
穆念白嗤笑出声,面露讥讽。
“要不要孤帮你们回忆一下。”
“你们作假帐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第72章 太女的城府 “按照供词,去慕容家拿人……
张柳听见穆念白阴森可怖的话, 脸上霎时浮上不可言喻的恐惧与绝望。
——这正是扬州城中大tຊ小商贾最为惶恐不安的地方。
这钦差若是寻常官员,无论是皇帝心腹还是封疆大吏,其实都不打紧的。她们无外乎是对症下药, 看人下菜碟罢了。若来的是个贪财的, 自有大把白花花的雪花银送入府中让大人笑纳;若来的是个好色的,扬州府的瘦马伎子也是闻名天下,钦差大人自不用发愁寻不到添香的红袖;若来的是个刚正不阿, 那也不打紧, 朝中大人们哪个曾自己记过帐?就是皇帝亲临, 也要被她们几能以假乱真的账本糊弄过去,剩下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花言巧语糊弄过去, 再拉几个垫背的替罪羊顶上便是了。
可偏偏来的是穆念白!
穆念白是单打独斗,挣下这偌大的家业, 可她们却是摸着石头过河, 行事上处处模仿穆念白, 才不至于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毫无招架之力。
什么编造假账啊, 隐匿田产啊, 逃避赋税, 窝藏赃物啊, 扬州城里哪一家不是跟在穆念白屁股后边,捡她玩剩下的用?
穆念白成了钦差也就罢了,她还摇身一变, 当了太女!
若是寻常官员,就是官至一品,扬州城里这些横行霸道惯了, 一向不知死活的豪商们也许心中还有迎敌交战的勇气,偏她是太女!
如今靖王失势,天下谁人不知,如无意外,穆念白就是大周下一任的皇帝?
这也是为什么家主百般遮拦,无论如何也不让其它豪商们得知太女其实就是一年前被她们联手刺杀在荒山野岭里的穆念白。
若是让她们知道了,这些没骨头的东西,岂不要争先恐后地跪下来,把家主卖给穆念白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
可张柳心中还存着渺茫的希望——毕竟穆念白初到扬州时,看在未来夫郎慕容珠的份上,待慕容家甚为宽厚。扬州城里前仆后继往府里递帖子的豪商穆念白一概不见,却单单召见了慕容家的家主,可见她对家主的亲厚与信任。
后来家主提议,不妨二方合作,看在慕容贵君和慕容珠的面子上,且让慕容家将功折罪。官府人手不足,慕容家就主动承担起协助查案的职责来,搜罗那些豪商们僭越不敬的罪证,帮助穆念白将她们绳之以法。
至于抄家所得的金银财宝,慕容家愿意尽数奉给穆念白享用。
一开始穆念白对于这个提议是欣然笑纳,慕容家送赏来的财宝,也是如泥牛入海一般,进了官衙,就失了踪迹。唯有穆念白脸上的笑容,是越来越浓烈,穆念白待她们,也是越来越宽和优渥,甚至不计前嫌,和家主将当年刺杀一是说开了。
家主和穆念白相逢一笑泯恩仇,慕容家上下也渐渐放下了戒心,继续造假账的造假账,养外室的养外室。
直到远道而来的慕容珠锒铛入狱,慕容家各处铺子的管事也相继被捕,她们才后知后觉地发觉,经过她们尽心尽力地告密,扬州城里的豪商已经被穆念白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收拾得差不多了。
如今,正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
想清其中缘由,张柳胸口迸发出一阵阵剧烈的颤抖,她伸手指着穆念白,不顾自己身在公堂,面目狰狞地质问她:“太女!你!”
“穆念白!我们慕容家孝敬给你的金银财宝,你是照单全收,该帮我们办的事你却一件不干!”
张柳阴险地冷笑起来,威胁穆念白道:“穆念白,你也不想想,送给你的东西,我们岂会不留证据,今日你敢对我们下手,明日慕容贵君就会到御前告御状!”
穆念白虽是太女,可跟沈宜兴不过是半路母女,沈宜兴和慕容贵君却是数十年的妻夫,其中情谊,岂是穆念白能比的?
甚至于慕容家上下,心中都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想法——纵然靖王一时失势,只要慕容贵君盛宠如常,慕容家上下就还有一战之力。
毕竟沈宜兴这位皇帝,武功虽是十全十美,文治却稀松。心志也不甚坚定,时常被慕容贵君牵着鼻子跑。
张柳和慕容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穆念白心中自然一清二楚,她转动腕间珠串,面露冷笑。
“怎么?你觉得那些金银财宝会是你们扳倒孤的证据?”
张柳被她问的心虚,眼神闪躲,只是嘴硬道:“自然!你收受贿赂,这事捅到陛下那去,你难道能全身而退吗?!”
穆念白挑眉,给身边里两个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们会意,转向屏风之后,二人合力,吃力地抬出一只沉重的木箱。二人将木箱打开,只见里面密密麻麻,罗列着许多册账本。
穆念白随手拿起几本,略翻一翻,便用力掷到张柳脸上。
厚实沉重的账本劈头盖脸,砸在张柳脸上,张柳被砸得鼻青眼肿,看见穆念白胸有成竹的表情,却不敢有额外动作,只颤巍巍地伸出手,努力去够散落在地面上的那些账簿。
她听见穆念白讥讽凉薄的嘲讽:“孤早就提醒过你们,好好想一想,你们造假账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张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摸到地上的一本账册,可她只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便霎时白了脸,像是见了鬼一样,又将那账册高高扔到旁边去了。
她喃喃道:“这,这是”
穆念白从高台上缓步踱下,走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
“这些才是那些豪商府中真正的账本,怎么,你不认识吗?”
张柳自然认识——那些豪商们又不是傻的,知道穆念白和慕容家盯上了自家,岂能不做准备。被抄走的金银和账本,自然只是明面上的东西。真正值钱的东西和真正的账本都安安稳稳地藏在底下的密室里呢!
慕容家抄到假的账本和不足数的财宝,打起以假乱真的主意,先把穆念白糊弄过去,只等她离了扬州,就去把那些宅院翻个底朝天,把大宗金银财宝挖掘出来,中饱私囊。
张柳也知道,如自己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已经阳奉阴违,暗中挖取豪商们家中藏匿的财宝了。
穆念白嘲讽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可恶。
“真是一群蠢货,让你们造假账是跟谁学的,就只想造假账了。赃物和账册上的内容对不上,孤是不是可以认为,剩下的赃物,是被你们昧下了呢?”
“你们不会忘了,私造密室,藏匿金银这些花招,又是跟谁学的了吧?”
“还有,孤再提醒你们一点,你们把那些金银首饰送到孤手里的时候,打的难道是给我上供的名头吗?”
张柳本就苍白的脸颊更白一分,虽还是个活人,看上去却像只游魂了。
“自然不会”
没有人会傻到光明正大地行贿受贿,她们送财宝时,打的自然是公事的幌子,这种事一向是双方心知肚明,明面上不留破绽罢了。
张柳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线生机在自己眼前一年消云散,她恐惧得发抖,踉跄几步,向后跌倒在地上。
可她仍然不死心,愣在原地,兀自呢喃:“不不我为慕容家当牛做马一辈子,家主一定会救我的我为她们做了那么多事,慕容贵君一定会救我的”
穆念白冷笑着挥手,身后内侍们上前,抓着张柳的手强迫他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穆念白平静地下令:“按照供词,去慕容家拿人吧。”
“尤其是多年前曾跟随慕容贵君南下扬州的仆役,务必一个不少,捆到孤跟前来。”
第73章 三小姐的教导 “画得不错。“……
扬州城里作恶多端的几户豪商已经被穆念白收拾得七七八八, 有杀鸡儆猴的例子在,剩下几户也识时务者为俊杰,整日提心吊胆, 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只只鸵鸟, 好把脑袋深深埋进地里面去。
不用官兵敲门,她们就从善如流地认了罪,上缴的不义之财, 只求穆念白看在她们不是首恶的份上, 放她们一条生路。
穆念白在扬州又是早有根基, 这一年里,穆念白虽然生死未卜, 穆家的势力也被其它各家蚕食鲸吞, 可只要穆念白回到扬州,不消片刻就能重整旗鼓。
如今的扬州城, 穆念白说一不二, 她的命令传下去, 整个扬州府衙就像个精密的机关一般飞快运行了起来, 不用她再额外劳心劳力。
城中几家硬骨头都被穆念白啃完了, 剩下搜查证据证物、逮捕审讯人犯这些琐碎事自有禁军和官差们劳动, 穆念白tຊ也就名正言顺地头的浮生半日闲, 光明正大, 和崔彤温存腻歪起来。
她总是黏在崔棠身边,以至于崔棠看她都有点烦了。
仲春已过,窗外绿树如茵, 蝉鸣阵阵。
绿叶如云,挡住倾泻而下的灼热日光,那日光再被屋里悬挂的鲛纱一遮, 落到崔棠案前时,明亮不减半分,却变得格外轻柔温和。
崔棠端端正正站立在桌案前,蹙着眉,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桌上堆成山,被他写废的纸页。
纸是最好的宣城纸,墨是最好的徽州墨,笔是最好的湖州笔,可偏偏写出来的字,怎么看怎么横七竖八,不成体统。
崔棠心里不仅懊恼自己不中用,还在心疼这些上好的笔墨纸砚,没被送到才女佳人手里物尽其用,却因为穆念白的一句话,埋没在自己手里,只能用来写这些歪歪扭扭,狗爬一样的大字。
崔棠抿着嘴唇,专心致志,心中回想着穆念白教给他的窍门,小心翼翼地悬腕提笔,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写下一个“咏”字。
穆念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两道长眉拧得麻花一样,看着崔棠笔下手舞足蹈,仿佛在和她打招呼一样的大字,欲言又止。
崔棠终于写完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搁下笔,抬头活动酸痛肿胀的脖颈。
崔棠抬头,正好对上穆念白那一双忧郁的眼睛,二人大眼瞪小眼许久,崔棠看着她有口难言的模样便心道不好,他用蹭满墨汁的手指摸了摸鼻尖,心虚地看着穆念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三小姐,奴这个字,写的还可以吧?”
他白净的脸上沾满了浓黑的墨汁,又被他用手指抹来抹去,可怜的小花猫一样。
穆念白看着那张大字沉默许久,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骂吧,怕伤了崔棠的心,更怕他又一蹶不振,闹起弃学的小把戏。夸吧,实在是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
崔棠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穆念白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叹了口气,选择了更巧妙的说法:“画得不错,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的。”
崔棠再笨也听得出穆念白是在挖苦自己,可他低头看一看自己写的字,又无从反驳,只好破罐子破摔,飞快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窗户外面的池塘里,毁尸灭迹。
穆念白叹了一口气,崔棠恼羞成怒,狠狠踩她一脚,气道:“不管写的画的,您能认得出来不就行了。”
“再说了,奴一个男人,字写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奴有您养着,也不用靠写字挣钱谋生。”
他见穆念白头疼地掐眉心揉太阳穴,便眨一眨眼睛,牵着她的袖口晃一晃:“何况奴是这样的出身,能识字就已经很不错啦。”
穆念白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欠下的帐,果然还是得自己还——当时他派秦可心去教崔棠识字书写,结果这两个小东西见了面只知道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还偷偷摸摸看一些女欢男爱的话本子,正经字没认识几个,鸳鸯戏水之类的胡话倒是学去不少。
穆念白那时事务繁忙,对这只小黄莺也不甚上心,见他们其乐融融,也就没阻止崔棠。
到如今需要正式教导崔棠的时候,她才觉出头大来。
穆念白心中无奈,对上那张脸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重话来,只能狠狠捏着他的脸颊,谆谆教导。
“我自然是能认得出你写了什么,可等回了燕京,宫中长辈和伺候你的内侍们可认不出你写的那些鬼画符。”
她当然也想让这只笨笨的小黄莺永远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永远被自己关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可是
“可是回了京,就算陛下凤君再不待见你,你为我诞下长子,总要给你个说得过去的位份,我后宅里又没有别的信得过人,料理后宅的任务只能交给你。”
“你再不练字,岂不叫那些内侍们笑话,外人见了,也会笑话我,当朝太女,竟被一个不会写字的男人迷走了心神。”
自己被笑话倒是没什么,可若是穆念白因为自己被人嘲笑,崔棠是万万无法忍受的。
他再不情愿,为了穆念白,也只能收拾情绪,重整旗鼓,继续对照字帖,一丝不苟地临摹起来。
穆念白轻轻为他擦去额角沁出的汗珠,对屋里伺候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拿一盆冰来给崔棠消暑。
崔棠又写了几个字,这回总算像话了些,穆念白看完,总算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一边为崔棠擦着汗,一边为他按揉着手臂肩颈,引着他到一边矮榻上坐下。等候在一边的内侍捧上一碗淋满蜂蜜,洒满水果坚果的酥山来让他享用。
崔棠小口小口吃着冰凉爽口的小食,看着小心谨慎,弓腰伺候在一边的内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穆念白看出他心中的犹豫,笑着问他:“怎么忽然不吃了,想什么呢?”
崔棠将瓷碗搁在一边,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种话,为难地抿了抿嘴唇。穆念白看出他的纠结,善解人意地俯身到他嘴边,笑道:“只说给我听就是了。”
崔棠小心看一眼那个内侍,他像一尊雕塑,静静地站在那里,主子不叫,就绝不出声。
崔棠低声道:“也许是奴矫揉做作,可奴看着那位内侍,心中总是不是滋味。”
穆念白挑眉,洗耳恭听。
“奴看他似乎和奴差不多大,奴总是在想,他也许和奴是一样的出身,也许他的家庭比奴还要糟糕,所以他的母父才将他卖进宫中为奴为婢。”
“奴和他明明是一样的人,却因为运气好,遇见了三小姐,得了您得喜欢,才有可能坐在这里奴一想到这里,再被他服侍,心中总是不舒服。”
他坦白道:“小时候活不下去的时候,奴也打过卖身进宫的主意,因为实在找不到值得托付的人,担心崔棣无人照料,这才作罢的。”
“奴奴实在无法心安理得的,被他服侍。”
穆念白这才明白他心中的担忧,她笑道:“这正是我要把后宅交给你打理的原因。”
崔棠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穆念白撩起他耳侧垂落的长发为他别到耳后,轻声道:“只有你会设身处地,可怜他们的境地,日后有你打理后宫,我很放心。”
她眼神诚恳真挚,崔棠一见,心中十分感动,又听见穆念白叮嘱他:“所以为了他们,习字、记账这些本事,你得学得更认真才是。”
这次崔棠不再抵触,反而主动伸手握住穆念白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郑重许诺:“奴以后一定认真学,一定不会辜负三小姐的期望的。”
穆念白便下了个任务给他:“我把这个内侍拨给你,你也该学一学怎么管理宫人了。”
崔棠看了那内侍一眼,心中没底,又扭头看向穆念白,穆念白但笑不语。
崔棠心里虽然敲着鼓,但也只能鼓起勇气,向那内侍招了招手,内侍十分乖顺听话,径直到他面前跪下。
这是第一次有别人跪自己,崔棠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好在被穆念白摁住了。
崔棠定了定神,轻声道:“你你不必跪着,坐到”
穆念白眉头微皱,捏了捏他的手掌,崔棠思索片刻,学着穆念白的样子继续道:“你站起来回话便是了。”
内侍依言站起来,崔棠简单问他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内侍的回答总是很简洁,生怕自己说多了话,惹了主子不快。
“奴婢贱名珍儿。”
“你多大了?是哪里人?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珍儿一一都答了:“奴婢今年十八了,家在冀州,家中之还有父亲和两个妹妹。”
比当时的自己好不到哪去,崔棠哑然,不知该不该安慰他,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穆念白,穆念白笑笑,取几块散碎银子,示意崔棠赏给珍儿。
崔棠不知赏人时该说什么,穆念白便替他说:“郎君是个心善的人,他明白你的处境,知道你奉养父亲,教养幼妹的辛苦。你这些天伺候郎君勤谨小心,处处上心,郎君都看在眼里,这些银子是郎君赏你的忠心与勤恳的。”
珍儿喜出望外,将银两收到袖中。
穆念白的眼神冷下来,上下打量着他,继续冷声道:“郎君能赏你的忠心勤谨,就能罚你的不忠懈怠,你只管老老实实伺候主子,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穆念白威严的气势压下来,珍儿当即跪下指天发誓:“奴婢一定忠心耿耿伺候郎君,绝无二心!”
穆念白略点一点头,看向崔棠,示意他来收尾。
崔棠斟酌片刻,借着穆念白的威势,狐假虎威。
“你tຊ记住便好,这用不到你了,你且下去休息罢。”
珍儿下去后,崔棠就盯着穆念白出神,仿佛是有些疑惑。
穆念白轻笑一声,问他:“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明明想让你善待宫侍,却仍然冷颜厉色,威吓那些可怜人?”
“你是不是还在想,明明我也是苦出身,怎么不知体恤这些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崔棠不敢应是,只微微低下了头。
穆念白捧起他的脸颊,认真地教导他:“你不是在为穷苦人施粥,你是在选人为你办事。”
“恩威并施才是用人之道,只一味宽容和善,只会让他们没了敬畏之心,渐渐生出二心来。”
“他们固然是苦出身,可被你选中,为你办事,他们自己也得了一份前程,他们的家人,也会受你恩惠。”
“你如今也许觉得我说的有失偏颇,可等创出弥天大祸来就为时已晚了。”
她褪下自己的上衣,拉着崔棠的手,放到自己胸前一道狰狞的长疤上。
“不要等旁人的刀砍到你身上,才幡然醒悟。”
第74章 三小姐的往事 “奴不害怕,奴只是……
穆念白胸前那一道疤痕一直从左肩蔓延到心口, 虽然是陈年旧伤,可看上去还是像一条血红狰狞的蜈蚣。崔棠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好奇地问:“奴可以摸吗?”
之前他也曾好奇穆念白身上累累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可是那时候穆念白在他眼中就是高山上的天神, 高居神位,不容亵渎。
所以崔棠不敢问,更不敢像今日这样上手触碰。
穆念白倒是很大方, 笑着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 从上到下, 小心翼翼,将那道伤疤完完整整。
崔棠的动作很轻, 仿佛手底下是天底下最昂贵的丝绸。可那道伤疤的触感和丝绸截然相反, 它粗糙、干枯,长满了褶皱。
这样一道疤, 若是长在旁人身上, 崔棠只会觉得可怕, 连带着那人, 都会变得凶神恶煞起来。可它长在穆念白的身上, 却并不像是一处瑕疵, 反倒又为穆念白增添一份危险又迷人的风姿。
尤其是当穆念白附在自己耳畔, 用低沉的嗓音将这道伤疤的来历娓娓道来的时候, 崔棠心中更是如擂鼓一般,传来一阵悸动。
“你猜猜这道疤是谁留下的?”
崔棠眨着眼睛,伸着手指猜测着:“敌人?仇人?恶奴?兵痞?山匪?”
穆念白把他葱段一样的指头一根根地掰回去, 用掌心拢住他的拳头,轻轻一笑,却是将崔棠的所有猜测都否认掉了。
她微微摇着头:“是金兰姊妹, 生死之交。”
这个答案远远超出崔棠的预想,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穆念白。他本以为尽管时隔多年,穆念白重提旧事,脸上也应该露出几分愤怒与落寞。
可他看向她,只能在她脸上看见平静,她漆黑的眼眸像幽深的潭水,冰冷彻骨,诱人沉溺其中。
她仿佛在说着从哪处看来的故事。
“那是我第一个朋友,她从恶犬嘴下救出了我,从那以后我们义结金兰,相依为命。有一口吃的,我宁愿自己饿着,也要先给她吃。那时候我们知无不言,亲厚得不分彼此。”
“我打架比她凶狠,她被别人欺辱,都是我给她打回去的。她为人处世机灵,我和旁人不睦,都是她为我交涉。后来我靠逞凶斗狠,替人当打手积攒下些本钱与人脉,开始尝试做点小本买卖,那时候正巧她被赌场的人做局,把为数不多的家当都赔进去了。”
“我见见她无处可去,就拉了她入伙,我当老板,让她帮我管账。”
“名义上她虽是我的下属,可我们还是亲厚无间,不分彼此,所有的货源、账本、人手,我都不避讳她,她想要什么东西,不必跟我说,直接从账上支就行。”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下面的人提醒我,她对我的生意了如指掌,要小心她生了二心。我起初还不信,我想,我们有同样的出身,我们在一个碗里吃过饭,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们是结过义、歃过血的姐妹,她若叛我,会有上天罚她。”
崔棠心中隐隐猜出这个故事的结局,他贴在穆念白的胸口,用脸颊轻轻蹭着她,想用自己的动作,为穆念白带去微乎其微的安慰。
穆念白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直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她卷走库房里所有的现银,带着迪恩的打手把落单的我堵在暗巷里之前,直到她亲手把那把刀捅进我的身体里之前,我都不相信,第一个背叛我的人,会是她。”
崔棠的心被她平淡的叙述紧紧揪了起来,他忍不住追问:“后来呢?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穆念白笑着纠正她:“我不是逃出来的,我是杀出来的。”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她和沈宜兴,不愧是亲母女。
她牵着崔棠的手指,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上留连,“这些伤,都是那一夜留下来的,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比那道伤更致命,可它们都比不过那道伤疤,让我刻骨铭心。”
崔棠看着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心中一阵酸痛,他心疼地抚摸着那些伤痕,只恨不得能亲身回到那个雨夜,替穆念白承受下这些痛苦。
可是比起身体上的伤,那时候的穆念白更难以忍受的,恐怕是心中的痛吧。
崔棠的手忍不住攥紧,他下意识地问:“那她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穆念白一哂,轻巧道:“她死了,后来我设计擒住了他,把她绑到我们结义的那座庙里,当着漫天神佛的面,剜下了她的心脏。我强迫手下的人观赏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让她们记住背叛的下场。”
“那之后很多年,无论我陷入怎样的困境,都很少有人再敢背叛我。”
穆念白感到崔棠在自己怀里发出一阵战栗,她低头看去,就见这只一向胆大妄为的小鸟仿佛是被凶残的自己吓到了,正瑟缩着往自己怀里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躲。
穆念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有些歉然道:“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该给你说这些的。”
崔棠心中当然害怕,可他只要一想经历这些事的是穆念白,就忍不住心疼。
他轻轻摇了摇头,抬起头与穆念白对视。
“奴不害怕,奴只是心疼您。”
穆念白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拎到自己面前,扯着他柔软的脸颊,低声道:“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你不需要心疼我。其实换谁都一样,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与怜悯。”
“这些挫折与苦难若是能杀死我,是我命当如此;若杀不死我,我只会踩在她们的尸骨上,爬得更高。”
她这话说得凌厉又决绝,崔棠忍不住为之一震。
崔棠低下头去,搅着手指,小声嘟囔:“可奴就是心疼您啊”
这话被穆念白正好被穆念白听去了,她垂眼看去,正好能看见崔棠纱衣之下雪白的前胸。
正巧崔棠正乖巧温顺地窝在她的怀中,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坏心思。
她趁崔棠不备,用一个温热的亲吻堵住他的嘴,看着他在一瞬间变得绯红的脸颊轻轻地笑:“你若真的心疼我,一则以后用人时千万小心,二则你得快点怀上咱们的女儿。”
“慕容家的首恶抓住都好几天了,你这却还没有动静,你难道是想在扬州过年不成?”
崔棠又羞又恼,更有一份愧疚,陈若萱说他的身子已经养好了,穆念白也和他浓情蜜意更胜从前,可到了关键的时候,自己却不争气。
他小声争辩:“这种事这种事又不是奴说了算的。”
穆念白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与难过,当即抚摸他的发顶安抚他,一边脱去他的衣裳,一边笑道:“这事自然是急不得,咱们多多努力就是了。”
崔棠浑身滚烫,被穆念白扒得光溜溜的,乖顺地躺到榻上,任由穆念白动作
一月后,穆白死亡的亲历者,当日跟随慕容贵君南下的仆妇,如今扬州慕容家的家中,受不住牢狱的苦楚,终于在狱中把当日事吐了个干干净净。
同月穆宅之中也传来了喜讯,经过那么久的努力,崔棠终于被诊出了喜脉。
二人终于能带上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念儿,携手踏上北归的旅途。
第75章 放飞的小外室 “慕容氏不倒,有人比我……
这是崔棠第一次去北方。
或者说, 这是崔棠第一次离开扬州。
从他出生tຊ起,他抬眼所见的,只有四四方方一片天。
一片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天;这天有时在戏班子四周肮脏破损的围墙之上, 有时在他赁下的那间破败的杂院之上。
那时冷风呼啸而过, 崔棠裹着露出棉絮的被子,瑟瑟发抖,当刺耳的寒风掠过脆弱的窗棂, 他会将怀中瘦小伶仃的崔棣抱得更紧些。
他会抬头望向黑漆漆的窗外, 看着如墨夜幕之上明亮疏朗的星星, 那时候他时常疑惑,在更远的地方, 在这四四方方的狭小的天空之外, 在更辽阔、更自由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样的梦他做了好几年, 直到他渐渐长大, 渐渐疲于奔命, 睡眠都变得奢侈, 遑论是做这样多此一举的幻梦。
直到今日, 崔棠才重新拾起当年的那个梦。
出了扬州城北门, 一路向北而行, 路旁水田中稻苗郁郁葱葱, 碧绿的茎叶之上已经覆盖上一层金黄的薄纱,已经有沉甸甸的麦穗挂满梢头,微风簌簌吹过, 将满地的稻苗吹得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笑声。
沈宜兴不是什么节俭持家的皇帝,太女的仪仗也按照她的喜好,打造得金碧辉煌。一辆六马并驾的马车, 远远看去,宏大得像一座凭空而起的殿宇一般,镶金嵌玉,华美非常。里面也是又宽敞又舒服,崔棠一坐进去,马上就明白了“温柔乡”这三个字的含义。
这样一架马车,崔棠原来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可如今他只在马车里消磨了三四天时光,就无聊得无所事事起来。
带来的一匣子话本小说第一天就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和穆念白下棋倒是有趣,可是只有穆念白觉得有趣,他却是那个把穆念白逗得笑得停不下来的笑话。有时候穆念白看得于心不忍,也会让他几手,可他只是笨,又不是瞎——何况穆念白就差笑出声了,哪怕是瞎子也能感觉到。
不管是围棋象棋,还是小孩子玩乐的五子棋,穆念白逗他就像逗小狗一样轻而易举。
所以和穆念白下了两天棋以后,无论穆念白再怎么哄他,他也不愿意再陪着穆念白逗乐了。
他宁愿扭着头,看窗外漫山遍野的翠色玉纷纷杂杂的野花,也不愿再对上穆念白那张脸——只能怪她太会蛊惑人心,只要看她一眼,别管她说了什么不知死活的话,提了什么不知好歹的要求,他都想眼睛一闭,下巴一点,马上就答应下来。
真是奇怪,明明大家经历的年岁都一样长,穆念白见识过的风霜雪雨更是远远胜过他,怎么自己只增沧桑憔悴,穆念白却更添一番别样风姿?
老天真是不公平,竟这样厚待穆念白。
崔棠鼓着腮帮子,撑着下巴,对着窗外发呆,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的。穆念白一见他这小模样心中就觉好笑,她看了眼案几上一片狼籍的残局,了然一笑。
穆念白将棋盘棋子敛好,都收到崔棠看不见的地方去。伸手拨了拨他脸侧碎发,悄声问:“还气着呢?输给我没什么的,天底下也没几个能赢过我的人。”
崔棠哼哼唧唧的不高兴。
“知道您厉害,可您总得让奴赢一局吧!”
穆念白就捏着他软乎乎的脸颊笑:“我倒是想让你赢,你得给我机会啊。”
说到这个崔棠就来气:“您让的那几个,也太明显了!”
穆念白脸上笑意不减:“不明显你看不出来啊。”
崔棠的嘴撅的更高 ,笑声嘟囔起来:“所以才不喜欢和您下棋啊!您那么厉害,难道就不能既不让奴看出来,又让奴赢吗?”
穆念白一边编出话来哄他,一边在心里偷偷地笑——能,但是那样就看不到你气急败坏的样子了啊!
崔棠用手扒在窗框上,眼巴巴地瞧着窗外那一只翩跹飞过的蝴蝶,他扭头问穆念白:“三小姐,奴可以下去玩一会吗?就一会,好不好?”
穆念白的目光在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滑过,心中有一些纠结。
这几天崔棠被关在车上有多难受她都看在眼里,她也不忍心见他天天扭来扭去混身不自在,只是……
崔棠自然明白她在纠结什么,于是他牵起穆念白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他黑亮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穆念白,郑重地向她承诺:“您不用担心,奴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的。”
他生怕穆念白不相信,急忙补充道:“不然您看念儿,他不就被奴保护得很好吗?”
他不提念儿还好,一提穆念白就有些无奈。
出发前她从宫中要来的经验老到、专门养育皇子的内侍们终于千里迢迢地赶到了扬州,把崔棠从繁琐的育儿生活中解放了出来。
崔棠这两天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无事一身轻的他变得更像个孩子,变着法的和念儿比幼稚。
“亏你还好意思提他,我问问你,念儿是小孩子洗澡的时候泼我一身水也就罢了,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有样学样,也泼我一身水?”
崔棠自知理亏,只能顾左而言他道:“诶呀,奴那是不小心呀。太女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奴这一回吧!”
穆念白还想把这几天的旧账好好翻一翻,和他好好算一算,崔棠却看准时机,趁马车颠簸摇晃时,飞快地蹦到她怀中,仰起脸,凑到她唇边,用力亲了一口。
“吧唧”一声。
响亮极了,穆念白就有些懵。
她看向崔棠,他却敲了敲车厢,掐着嗓子,有模有样学穆念白说话,叫停了车妇。
车还未停稳,他就撩起衣袍,飞一样窜了出去。
穆念白探出半个身子,不远处的崔棣打马而来,不用穆念白示意,崔棣便已经骑着马,不近不远地缀在兄长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
路边是大片碧绿油亮的草地,风一吹,有沁人心脾的青草香。
崔棠像见了油的耗子一样,扑进满地亮黄的野花里打起了滚。
莺飞蝶舞,都簇拥着中间人比花娇的崔棠。
穆念白不禁又些怔忪。
久在樊笼中,不得反自然。
这只小黄莺是时候离开笼子,去天地间飞一飞了。
总归自己招一招手,他就会扑棱着翅膀,回到自己掌心的。
宋好文打马而来时,就看见穆念白半个身子露在马车外,嘴角含笑,正不停用手指搓捻着嘴边。
宋好文抬手指了指穆念白被搓得发红的嘴角,问:“ 你嘴怎么了?”
穆念白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没什么,被一只小鸟儿啄了一下罢了。”
她知道宋好文接下来说的东西可能会吓到外面那只正在胡天胡地,为非作歹的小东西,于是她垂眸看一眼车内,示意宋好文上去说。
闭紧门窗,拉上珠帘,穆念白转身问道:“怎么,他们还不肯吃饭吗?”
——他们指的是许多年前慕容贵君残害穆白一事中的那些人犯,他们受不得穆念白的手段,被逼无奈吐露了实情。这些人深知自己若是被穆念白押解进京,整个慕容氏都会万劫不复。
出城之后,这些人就一心求死,几次尝试,都被穆念白识破。
如今她们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打起绝食求死的主意。
穆念白才不惯着她们这些七扭八拐的心思,只是阴沉着脸,有些不耐道:“大好的日子,他们偏偏来寻晦气。”
“自己不会吃,就扒开他们的嘴灌进去,若是还想扣嗓子眼吐出来,就把他们的嘴也缝起来。”
“当初助纣为虐做出那样的事,难道想不到会有今日吗?”
有穆念白这句话,该怎么对付那些哭哭啼啼,以头抢地的中年男子宋好文心里总算有了数,只是她心中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念白,你说我们这次真的能扳倒慕容贵君,把靖王连根拔起吗?”
穆念白的半张脸都藏在漆黑的阴影中,她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锐利精光一闪而过,她轻声微笑。
“慕容氏不倒,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她可不信苏氏千里迢迢的把慕容珠送到扬州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和这个又蠢又傻的未婚夫见上一面。
第76章 改口的小外室 “叫妻主。”
越往北走, 景色越不相同。
尤其一过淮河,更是一个新世界。
可崔棠却已经全然没了探索新世界的兴趣与好奇。他晕了两天船,本就恹恹的, 每天听着马车咯哒咯哒一路向北, 听着窗外陌生的话音,他的心中却是越来越不安。
再往北走,就是京城了。
进了京城, 他就要住进穆念白的东宫, 去tຊ见识宫中形形色色的贵人们了, 甚至按照穆念白的说法,以后他也会成为那些贵人们中最尊贵的一个。
可他不仅不觉得欢喜, 甚至觉得有一些恐惧。
他从未去过北方, 从未进过京城,遑论是志怪小说中那妖怪洞窟一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他的心中总是生出这样的忧虑——自己进去之后, 还能和现在一样自在吗?
穆念白正垂着眼睛, 闭目养神, 当她抬起眼, 总能看见崔棠紧紧蹙着他那一双秀气的柳叶眉, 一双漂亮的眼睛也皱在, 努着鼻尖, 瘪着嘴巴, 双手撑着下巴,嘴里还嘟嘟囔囔,念念有词的。
穆念白反转手中折扇, 用扇柄撩开他脸侧垂落的长发,挑起他的下巴,伸手扯着他另一边的嘴角向外拉, 让他不得不漏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容。
“马上就到家了,怎么反倒愁眉苦脸起来了?又想东想西,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
崔棠努力躲开她四处作怪的手,将头一低,从穆念白的禁锢中逃脱了出去。
他愁眉不展,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始异想天开。
“三小姐…您说进了京城,奴有没有可能不进东宫,仍旧住在外面,仍旧当您的外室呢?”
他眨着那双灵动又澄澈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穆念白,希望用色相迷惑住穆念白,让她答应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可惜穆念白和他不一样,穆念白只是微笑着,欣赏着眼前的美色,饱餐一顿后却是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
“你被我宠了近两年,给我生育了长子,肚子里还揣着我们第二个孩子,就算受制于你的出身家世,没法让你当正室,怎么能把你撵到外面做外室呢?我穆念白岂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
“你含辛茹苦为我生儿育女,我却毫不领情,叫旁人看去,我成什么人了?”
崔棠急忙摆手解释:“诶呀!您当然是很好的人,是奴喜欢当外室呀!”
他生怕穆念白不信,又掰着指头,跟她胡搅蛮缠,狡辩当外室的好处。
“当外室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不用晨昏定省,也不用和宫里那些一句话里恨不得藏八百个心眼子的人精打交道,更不用守着规矩,跪这跪那。奴就喜欢当外室,做什么都自由自在的。”
这只小鸟那颗圆润的小脑袋里时不时的,就会冒出些惊世骇俗的鬼点子来。
比如如今这番给太女当外室比给太女当侍君好多了这番厥词就让穆念白十分无奈。
穆念白看了眼日益圆润的腰身,忍不住叹气。
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怎么还是这样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穆念白无法,只能狠狠心,捏着他的脸颊,沉下脸教训他。
“当外室好?”
“我看你是苦头还没吃够!”
“你继续当外室,我房中没人,短时间也许没人说什么,时日久了,陛下和苏氏一定会想法设法往我床上塞人的。她们不是扬州穆家的那些只知吃喝闝赌的老僵尸,稍微吓唬几句就能应对过去。她们可是难对付多了。苏氏也就罢了,我扯几句鬼话还能敷衍几回,陛下既是我的生母,又是我的君上,她赏赐的人,我是拒绝不了的。”
她用大拇指揉捻着崔棠樱花一样红润饱满的唇边,有点生气地问:“崔棠,你就忍心把我推到别的男人的床上去?你的心肠有多冷,嗯?”
崔棠听了这话心里就酸溜溜的,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
“难道奴不忍心,您就不会去别的男人床上了吗?奴的心肠再热,难道还能捂得热一颗铁石心肠吗?”
“您是太女,自然想有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您想去哪个男人那儿过夜,奴难道拦得住吗?”
他这话说得有些幽怨,穆念白看着他低沉失落的模样,觉得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明白为好,也省的这只小东西总是想东想西,患得患失。
她用双手捧起崔棠的脸颊,动作轻柔缓慢,就像捧起一件珍贵的瓷器。
没有多郑重的承诺,穆念白只是注视着崔棠的眼睛,平铺直叙地说着。
“我的母亲……她也许是个好将军,也许也会是个好皇帝,但她绝不是一个好妻主,好母亲。她既多情又薄情,她在许多个男人身上留连,在他们失去价值后,又会毫不留情,将他们弃如敝履。她的刻薄与薄情害死了我的生父,也害了我许多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心里想,我不想变成我母亲那样的人,也不想我的孩子,变成我这样的人,吃我吃过的苦,走我走过的路。”
“你也许也听说过我年轻气盛时的那些风流事,那你应该也能发现,不管对方是谁,一段时间内,我的身边永远只会有一个人。”
崔棠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他在心里咬牙切齿,恨恨地想:谁会留意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穆念白这么说了,崔棠心里反倒更没底,他小声问:“奴只是一直不明白,您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奴?”
比他漂亮的大有人在,比他聪颖的也大有人在,甚至单论乖顺听话,他也比不上那些秦楼楚馆里,专门教养出来的小倌。
穆念白为什么会选定他?为什么会留他在身边?穆念白对他的偏爱,又能维持多久?他会不会像之前的那些男人一样,也变成她身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这个问题却是把穆念白问住了。
她一开始……好像只是想折磨惩戒这只自作主张,坏她好事的小东西来着。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改观的呢?
穆念白轻声微笑。
“大概是因为……至少你足够好用?”
“虽说是一人图财,一人贪色,但我走以后,好处你没享受到多少,却受我牵连,受了不少折磨。你肯忍着那些苦楚,瞒着所有人,把我的血脉生出来,被我误会了,也不见你有多生气。这许多事累计在一起,我难道不该选你吗?”
崔棠被她说得有些害羞,低着头,只露一截粉白可爱的脖颈在穆念白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他小声道:“奴…奴喜欢您,这些,都是奴应该做的。”
穆念白笑了笑:“这就是我为什么选你。”
“你做的这些事,为我付出的这些东西,我都看在眼里,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移情别恋,弃你于不顾。”
穆念白牵起崔棠的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和他拉勾起誓:“我发誓。”
她回忆着小孩子之间那些幼稚的誓言,笨拙道:“拉勾,上吊……”
崔棠眼中虽然含泪,却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他用尾指勾住穆念白的指头,大声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穆念白笑着将他揽进怀中,亲着他的额头低声呢喃:“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许变。”
“如今我的身边,和我一条心的人很少,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更是只有你一个。”
“所以,到我的东宫来,做我的夫郎,好吗?”
崔棠想了想,抿着嘴唇,笑着点了点头。
“奴答应您,奴一定一直和您一条心!”
说开了一桩心事,穆念白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她拍了拍崔棠,轻声问他:“前些日子我怎么教你的?该怎么称呼我,又该怎么称呼自己?”
崔棠脸涨得通红,似乎是很不习惯,也很难为情,他磕磕绊绊地纠正自己。
“臣,臣侍答应您,臣侍一定一直和殿下一条心。”
穆念白挑了挑眉,轻哼一声:“还是不对。”
崔棠手足无措,心中十分懊恼,只怀疑是自己呆呆笨笨的,又记错了事。
穆念白却捏着他的鼻尖,笑道:“有外人在时叫殿下,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在叫我殿下,岂不显得太生分?”
崔棠十分好学地问:“那奴,臣侍应该叫您什么呢?”
穆念白微笑着看着他:“叫妻主。”
崔棠这才发觉穆念白是在调戏自己,可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穆念白怀中,被她结实有力的双臂,牢牢禁锢住了。
穆念白像一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小孩一样,粗粝的指腹拨弄过他混身每一寸柔软滚烫的肌肤,崔棠初时还能哼哼唧唧的,蹬着腿挣扎,片刻后就没了声息,只剩下黏黏糊糊的呼吸声,他婉转的声音也变得湿淋淋的,只能揪着穆念白的领口,努力凑在她的耳畔,低声哀求。
“太女……殿下……三小姐,tຊ你你你,奴……臣侍,我我我还怀着孕呢,您就放过我,好不好嘛?”
穆念白笑眯眯的。
“我只是摸了摸你,谁知道你会反应这么大?”
她抬起手,在崔棠眼前晃了晃。“你瞧,你都把我的手弄脏了。”
崔棠忍着自小腹蔓延至全身都一阵阵颤栗与酥麻,咬着嘴唇,用水雾朦胧的眼睛看着穆念白,举手投降。
“臣侍错了,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宽恕臣侍这一回吧。”
穆念白还是不满意,湿漉漉,冰冰凉的手又搁到了他滚烫颤抖的胸前。
“该叫什么?”
崔棠抖了抖,急忙改口道:“妻主!妻主!”
穆念白这才放过他,擦了手捏着他的脸颊:“再叫一遍。”
崔棠手脚软绵绵的,声音也软绵绵的,闻言先抬眼,软绵绵地瞪了穆念白一眼,然后才软着嗓子,小声又唤了一声。
“妻主。”
……
半个月后,车架晃晃悠悠,终于进了燕京地界。
沈宜兴去了京郊猎场围猎,召了慕容贵君和宫中几位年轻君侍伴驾,留凤君苏氏在后宫料理六宫琐事。
慕容贵君的妹妹,如今慕容家的家主作为皇帝最亲厚的近臣,自然也随驾而行。
不知道是不是凤君苏氏的手笔,穆念白回京这样紧要的关头,慕容家几位话事人竟都被皇帝叫出了京城,一点扬州的消息都听不到。
未得皇帝旨意,崔棠还不能入宫觐见,穆念白先将他和秦可心一起安置在穆念白在京中的宅邸中,又安排了崔棣和几位亲信守卫。
穆念白自己,则带了神色萎靡困顿的慕容珠,去凤仪宫见了凤君苏氏。
苏氏还是老样子,穿一身素雅宫装,不施粉黛,面容平静祥和,笑容恬淡。
他本在拨弄炉中香灰,见穆念白进来,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招呼内侍们端上穆念白最爱吃的清茶点心来。
不管是内侍搬来的矮凳,还是端来的茶水点心,统统只有穆念白一人份的。
苏氏仿佛看不见穆念白身边那个姿容憔悴,行为疯癫的慕容珠,又或者他看见了,但在他心中,那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穆念白不动声色,先挑挑拣拣,将扬州的事有选择的汇报给苏氏听了。
苏氏十分聪慧,有关政务的事他但笑不语,只是耐心倾听,并不多话。听到崔棠又有了身孕,他才笑着,惊喜地开口。
“这孩子到底是个有福气的,这样一来,那男孩的血脉,和他的清白,都有了证明。也不枉你宠了他这么些年,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呢。”
“两个皇嗣的生父,可不能亏待了他,只是可惜出身低了些,身后也没个得力的父家撑着。不过等禀明了你母皇,太女侧夫的位置,还是能给他的。我看他也是个好生养的,孩子生的多了,位份自然就上去了,你也不用太忧心。”
穆念白笑着应下。
慕容珠听着,却浑身颤抖起来。
凤君送自己走时,对崔棠可没有这样的好脸色!他不是,他不是命自己去料理了崔棠吗?!怎么崔棠进了京城,苏氏却这样和颜悦色的?
慕容珠扑通一声扑倒在苏氏面前,用自己肮脏漆黑的手摸索着他的衣袍,愣愣地问他:“父君,不是您让我去扬州料理了崔棠吗?不是您让我去扬州处死崔棠的吗?”
“我是听您的命令行事的,您得为我向太女解释啊!”
苏氏轻轻扯了扯哈衣袍,将自己素雅的衣衫从他手中拽了出来。
他脸上恰到好处,露出几分痛心疾首。
“你这糊涂孩子,竟是会错了我的意,误会了我的一番心意!”
“你原是珀儿未来的夫郎,你要做的,应该是帮着妻主,顺着妻主的心意,澄清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帮那孩子认祖归宗,帮妻主和那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怎能挟私报复,竟想趁机残害妻主的宠君,这样善妒阴狠,,怎能担起太女正夫的重任?怎能做六宫的表率?!”
慕容珠不敢置信苏氏就这样抛弃了自己,他呢喃道:“明明,明明是你说……”
苏氏说了什么来着?
苏氏微笑着,反问他。
“我何时说过让你取崔棠性命?”
“我说的,难道不是让你澄清皇室血脉吗?”
“澄清血脉的方法,难道只有那一个吗?”
第77章 太女的疑惑 ”当年也是凤君,劝慕容贵……
苏氏当然没有那么说。
他是当朝的凤君, 是大周嘴尊贵的男人。在陛下和朝臣们的眼中,他贤良淑德,懂进退, 识大体, 有容人之量。和空有美貌,歹毒善妒的慕容贵君截然不同。除去三位皇女,陛下为数不多的两位皇儿, 都是得到凤君苏氏的庇佑才得以安然降生的。
可作为慕容家的男孩, 慕容珠从慕容贵君那里听来的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在慕容贵君的口中, 凤君苏氏是个口蜜腹剑,佛口蛇心的狡诈小人, 在陛下面前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 背地里却净做些伤天害理的恶事。在慕容贵君的口中,争宠善妒, 伤害其它侍君与皇嗣, 都并非他的本意。慕容贵君做出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 都是因为凤君苏氏的步步紧逼——他若不那么做, 早就被苏氏逼死了!
听着正反两种说法长大的慕容珠, 心里纠结极了。
他既不认同外面对苏氏异口同声的夸赞, 也不太相信苏氏会是舅父嘴中那个心狠手辣, 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形象。
那天众目睽睽之下, 苏氏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地说出“想办法去扬州处死那个外室”这样的话。那时慕容珠心中百转千回,总觉得苏氏话中有话,结合舅父的光荣事迹,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苏氏想要自己出头,去当那把作恶的刀,彻底料理了那个外室。
可如今听苏氏的话音, 竟是全然否认了当日的暗示一样。
慕容珠怔怔地抬起头,看见苏氏朱唇轻启,悠悠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目光不似作伪,满是失望与惋惜。
“古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时要把你指给太女时,他们都劝本宫,说你生养在慕容家那样的是非窝里,恐怕不会是太女的良配。是本宫力排众议,把你留了下来。”
“本宫当时想着,歹竹还能出好笋呢,你这么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只要好生教导,难道还会误入歧途吗?先前见你几面,本宫是打心底里喜欢你这孩子的,你虽是慕容家的人,可是谦逊有礼,温柔良善,一点不像你舅舅,所以本宫才放心让你去扬州帮着太女理事的。”
苏氏说到这里,加重语气,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可你到底是跟着你舅舅学坏了!本宫千叮咛万嘱咐,扬州那孩子出身虽然不好,但只要太女喜欢,他就是你的兄弟,更遑论他还千辛万苦为太女生下长子!你将来会是被陛下赐婚,名正言顺写入玉碟的太女夫,你怎么能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别说我们是皇家,就是在民间,善妒也是七出之一啊!”
慕容珠已经被苏氏说愣了,难道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解了苏氏的好意,还自作主张,闯出大祸来?
可是,可是
慕容珠心里迷惑极了,也委屈极了,他想为自己辩解,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那厢苏氏却已经盖棺定论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惹怒了太女,本宫实在不敢留你,太女的正夫你是做不得了。你又是贵君的亲外甥,本宫也不好处置你,且等你舅舅回宫来,看你舅舅的意思罢。”
苏氏看向穆念白,将姿态放得很低,温声请求她的意见:“本宫这么处置,太女不会觉得本宫手伸得太长吧?”
穆念白看他们二人唱二人转已经看得厌烦,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氏又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于是她勉强提了提唇角,笑道:“父亲费心为女儿料理家事,女儿怎么会嫌弃呢?”
“只是兹事体大,还是暂且将慕容珠看押在女儿那里,待女儿将扬州事回禀了母皇,看母皇如何处置他吧。”
苏氏心中虽然也害怕慕容珠为求活路口无遮拦,鱼死网破,把所有事都抖搂出去,但他抬眼就撞上穆念白审视试探的目光。
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女儿敏锐、聪颖,她年纪虽轻,却有一双如同鹰隼一样可以洞察世事的眼睛。
在这双眼睛面前,苏氏竟久违地感到了畏惧与心虚。
苏氏努力定了定神,他转念一想,慕容珠是个蠢的tຊ,要不然慕容家也不会未知深浅,就第一个把他嫁过来。陈年旧事,慕容珠未必清楚内情,就算他心中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左右慕容贵君马上就要死了,到时他一推二五六,都推到死人身上不就行了?
于是苏氏眨了眨眼睛,笑道:“这样也好。”
内侍们刚刚得了命令,匆匆在东宫礼里找了个穆念白看不见的阴冷角落,收拾了间简陋昏暗的隔间出来,又匆匆回到凤仪宫,按照穆念白的命令,把挣扎不停的慕容珠押了下去。
苏氏看在眼中,心里有些窝火。
这些内侍原都是他拨给穆念白充当眼线的,如今竟全被穆念白收拢了过去,一个睁眼看自己的都没有。
内侍们以及渐渐走远了,穆念白却还站在原处,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氏。苏氏被她看得心中一阵发虚,只得佯装身体不适,错开眼神,避免与穆念白对视。他抽出素娟帕子,捂在心口,咳了几声,勉强笑着问:“你瞧我这身子,真是年纪大了,越发不中用了。”
“太女这一路风尘仆仆也辛苦了,若是无事,不如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四下没有别人,穆念白也不和他客气,开门见山道:“慕容珠说,是凤君叫他去扬州的?”
苏氏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是我叫他去的,崔棠和那孩子的事,宫中谁出面都不合适,我思来想去,还是慕容珠去最合适。我只是叫他去扬州帮你料理后宅琐事罢了,太女若信不过我,自己遣人去查当日的事就是了。”
穆念白十分无奈,固然她在心中十分怀疑苏氏动机不纯,可一切正如他所说,凤君叫未来的太女夫协理太女家务,虽不合规矩,但也是情理中事。
苏氏永远都是这样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穆念白几乎就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枉做小人。
“慕容家的家仆说,当年也是凤君,劝慕容贵君去的扬州?”
苏氏没想到她已经问出了这个,刹那间他的眼神不由得闪躲起来,穆念白敏锐地抓住他这片刻的心虚,心中冷笑。
苏氏镇定道:“我同慕容贵君说的话,和我同慕容珠说过的话,是一模一样的话。太女若不信,尽管去查便是了。”
他恳切道:“当时扬州来报,在陛下离开扬州后,你父亲生下你,无论何人逼问,他都不承认你是陛下的孩子。流言传到宫中,搅得六宫不宁,那时陛下正征战沙场,我不敢用这种事惹她忧心,只想快些查明真相,平定流言。只是我身子孱弱,经不住长途奔波,慕容贵君盛宠尤沃,又是众君之首,有协理后宅之权,他去,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
是啊,一切都是那么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穆白的死、崔棠受的伤害,都是因为慕容贵君和慕容珠的残忍与嫉妒,和苏氏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谁能想到,他会在扬州做出那样的事,还欺瞒陛下,谎称你父亲是病死呢?”
“唉,太女若因为这些事情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到底是我失职不察,才叫你父亲无辜枉死。”
苏氏说着,还用帕子揩了揩通红的眼尾,似乎是十分哀痛。
穆念白心中却毫无波澜,是一时不察,还是刻意纵容,乃至于煽风点火,推波助流,只有苏氏自己清楚。
穆念白轻轻呵一声,反问回去:“今日凤君远在禁宫,都能知道崔棠在扬州为我生子的事。当日凤君难道竟会被慕容贵君全然蒙在鼓里,对我父亲的事一概不知吗?”
苏氏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
穆念白心中诧异,他竟会这样坦然地认下!
“唉我知道之后,心中悲痛不已,陛下一回来,我即刻就禀报了她,可是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是知道的。她那时尤其喜欢慕容贵君,我说了这些,她只以为是君侍间争风吃醋,她甚至怪我造谣生事,夺了我管家的权力!”
穆念白相信,如果自己去查,查到的真相和苏氏所说,一定会相差无几。
苏氏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上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然后放任它们发生罢了。
他甚至好心地劝慰穆念白。
“我知道你恨慕容贵君入骨,我又何尝不是呢?你的生父死在他的手里,我亲生的女儿也死在他女儿的手里,我对慕容家的恨,不比你少啊!”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向陛下检举慕容贵君做下的恶事,陛下都只以为是君侍间争风吃醋,不仅不惩处他却要怪我善妒无能。如果没有你收集到的这些证据,我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他牵起穆念白的手,悉心叮嘱:“太女,你记住,想要除去慕容贵君,必须得一击即中,斩草除根,一点生机都不能留。”
“只要他活着,凭陛下对他的宠爱,我们这盘棋,就白下了。”
这是多年经验总结出来的肺腑之言,尽管穆念白心有芥蒂,还是虚心领受了,她将苏氏的叮嘱一一记下,将要告辞时,苏氏忽然叫住她。
“陛下回宫之前,你把崔棠那个孩子叫进宫来,让我好好看一看。”
穆念白不言,只是微笑着看向苏氏,苏氏无奈,只得开诚布公。
“太女,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你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可我难道是傻子吗?伤害崔棠,只会闹僵了和你的关系。对我,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你后嗣繁茂,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有伤害崔棠的心思呢?”
穆念白心中其实也疑惑,自己父亲也就罢了,崔棠和苏氏无冤无仇的,苏氏费那么大劲祸害他做什么?
苏氏继续道:“叫他进宫来,不过是看他出身低微,你又宠他,不愿见他吃苦。他恐怕还没学过宫中的礼仪,眼见陛下回銮在即,觐见时总不能出了差错,否则他日后在宫中岂不是更难过?”
“太女若实在信不过我,大可和他一起进宫来。”
“在你眼皮子底下,我难道还能害他不成?”
第78章 三小姐的“危机” “你以后也会这样吗……
宫里的规矩?
穆念白听了这话就是一愣, 有沈宜兴这么个……不拘小节的皇帝在,宫里竟然还有规矩这种东西?
苏氏一打眼就知道穆念白在想什么,他心中亦有十分的不忿。
真是人心不古, 世风日下, 自从嫁给沈宜兴这个莽妇,不仅要忍受她接二连三抬进门来的低贱小侍,还要忍受她本人的粗鲁与无礼。
本以为沈宜兴做了皇帝, 有礼官约束着, 她多多少少会收敛些。
可现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文臣面前沈宜兴还愿意装装人样, 只要和那群武将在一块,沈宜兴就又变成了扬州城里那个厮混纠缠、蛮不讲理的地痞流氓!
进了后宫, 沈宜兴更是变本加厉——她似乎从来不认为后宫也是一个需要礼法约束的地方, 她只把后宫当作可以肆意放肆发泄的地方!
沈宜兴进了后宫,可谓是荤素不忌, 来者不拒, 什么丑的美的雅的俗的, 只要是活着的男人她都可以尝尝味儿。
苏氏一个诗礼传家, 最重名节的名门贵子, 给沈宜兴这种女人当正室, 给她这种皇帝当凤君, 多年来他只觉得心力交瘁。
原本沈瑾在时, 苏氏还能有个念想——至少他的孩子身上还流着一半簪缨世家的血。
他费心教养多年,也终于把沈瑾教育成了一个端方有礼的太女。日后她得登大宝,孝顺听话, 重用世家,这世间万物的规则,总能慢慢回到正途上来的。
可靖王的一支冷箭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为了与慕容氏、靖王对抗, 苏氏不得不捏着鼻子,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把那个早已经被他抛之脑后,早就该死在扬州城的穆念白寻回了京城,充作养女。
半路父女,本就没什么情分可言,苏氏也从未指望能和穆念白发展什么感天动地的父女情。
一开始,他只想把穆念白养成一个傀儡,一个世家的代言人。
扶持一个连自己性命都把握不住的傀儡登上皇位,世家照样得到重用,照样可以按照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规则行事——尽管藏在暗处,也掌握这世间万物的运行。
可穆念白的强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过去他和慕容贵君藏在暗处,悄无声息射向穆念白的明枪暗箭不仅没有杀死她,反倒调转枪头,狠狠地扎向了他们自己。
她敢在重伤未愈,根基未稳时就撂下家业随御驾北上御敌;她也敢在tຊ民乱四起,时局动荡时南下扬州,做沈宜兴手中最锋利,也最值得信任的那把刀。
都说生女肖母,穆念白和沈宜兴一样,都是世界上最癫狂的赌徒。不同的是,穆念白在狂乱之外,更多一分商人的精明与算计。
像穆念白这样的女人,苏氏自认没有控制她、让她成为傀儡的能力。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先退一步,再徐徐图之。
只是徐徐图之的过程中多了崔棠这一个变数,让苏氏十分不满。
穆白的例子就在眼前,苏氏可不想让穆念白身边再出现一个割舍不掉的真爱。
好在崔棠还没有生下女儿,一切都还未成定数。
苏氏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显,他只是温和又静雅地笑着,徐徐地为穆念白解释道:“你是女人,又是太女,哪里知道男子的辛苦?”
“宫里头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哪个不讲规矩?”
“总不能叫崔棠把扬州戏班子里的那些做派带进宫里来吧?就算你不说什么,你让宫中的君侍们怎么看他呢?”
“他是你力排众议,从扬州千里迢迢带回宫中的,他的行为举止不仅代表他自己,更代表你的脸面,代表东宫的脸面啊!”
穆念白心中不喜。
崔棠的做派怎么了?她就喜欢他呆呆笨笨,还要欲擒故纵,卖弄风情的矫情做派。这样一只惹人怜爱的小鸟,要是循规蹈矩的,那多没意思。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承认苏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不管自己多么怜惜他,疼爱他,崔棠总是要和宫中人交往的,该学的礼节,还是要学的。
交谈的时间久了,苏氏看起来越来越疲倦,甚至不得不被身侧两个小太监扶着,才能虚虚靠着软枕坐定。
穆念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适时告退。
苏氏没有留她,只是虚弱的向贴身太监万长招了招手,命令他扶自己去内殿歇息。
万长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手腕,满眼心疼。
“您生太女时,慕容氏那个贱奴鬼哭狼嚎地闹腾一番,到底是伤了您的身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将养得好些了,靖王又做出那样的事……”
“秦院判倾尽一身本领才保您康健,您实在不该再如此殚精竭虑了,奴婢是真的心疼您。”
苏氏捂着嘴,轻轻咳几声,穆念白来后,他总是力不从心。
苏氏静静看着身边陪自己走了二十余年的陪嫁内侍,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笑意。
“本宫难道愿意这样殚精竭虑,损耗心神吗?本宫受了那么多委屈,忍着那么多恶心,好不容易爬到凤君的位置上,好不容易保住苏家满门的荣华富贵,难道要拱手于人吗?!”
苏氏一时激动,苍白的脸颊充血涨红,一阵眩晕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抚着胸口喘息缓和。
“本宫当然也想安享天年!可你瞧瞧家中的后辈,竟连一个能成气候的女孩都没有!姐姐妹妹们总是推脱连年战乱,不兴科举。小辈们无奈才荒废了学业,可如今复了科举,开了恩科,咱们家又有几个考中的!”
“若再不从后宫上想办法,等穆念白登上皇位,朝中还能剩下几个苏氏门人?!”
万长禄面露为难,吞吞吐吐道:“凤君,不是奴婢长她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奴婢在扬州时仔细观察过,太女待那崔棠的情意不似作伪。”
“况且有慕容珠的教训在前,奴婢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苏氏厉声打断他。
“那是因为慕容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空有一副好皮囊,确实脑袋空空,连慕容氏一半都赶不上!”
遥想当年,他敢放慕容氏南下,慕容氏就敢手起刀落,血淋淋地料理了穆白。
穆白还是母父具在的穆家子,如今他为慕容珠行了这么多方便,他却连一个孤苦伶仃的伎子都搞不定!
真是后继无人啊。
苏氏对镜轻轻抚了抚鬓角,他搓了搓自己笑得僵硬扭曲的嘴角,又恢复了恬淡温柔的模样。
“说到底,我们还得好好谢谢慕容珠这个蠢货呢。若没有他,穆念白未必会有这么生气,也未必肯大费周章,对慕容氏全族动杀心。”
“太女正夫的位置正好空了出来,穆念白不是爱惜她那个小外室,不想另娶吗?正好我那两个外甥也才十一二岁,让家中好生教养几年,再嫁给穆念白也不迟。”
“至于崔棠……他这两年若是能安分老实,本本分分地守着做小侍的规矩,本宫自会用心教养他的儿子,日后远嫁和亲,为国尽忠,也能为崔棠添一份哀荣。”
万长禄不言不语,一尊雕塑一样垂首站在苏氏身边。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无数次,他也确信,凭苏氏的手段,他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于是他试探地问:“那崔棠肚子里那个孩子……?”
片刻后苏氏幽幽叹了口气,轻声叮嘱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样子罢。”
“……本宫从来没有害过人,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是他们福薄命薄,才不能为妻主生下健康的孩子的……”
苏氏叹出最后一口气:“这怎么能怪得了本宫呢?”
……
苏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穆念白已经无瑕分心思考了,他一回家就被呜呜泱泱的魔音贯了耳。
她摸完鼻尖摸耳垂,摸完耳垂摸后脑勺,实在不明白自己好容易买到的,闹中取静的安宁宅院,怎么变成替人做主的公堂了?!
穆念白慢吞吞地蹭到崔棠身边,一边十分敬畏地看着厅中上蹿下跳,张牙舞爪,伸着爪子把宋好文抓得满屋乱窜的拼可心,一边轻声细语地问:“这是怎么了?”
崔棠大着肚子,行动十分不便,只能一边手忙脚乱地指挥丫头小厮们上去劝架,一边忙里偷闲,回过头来和穆念白解释。
“宋大人不是让秦可心学着管家嘛,昨夜宋大人出去应酬,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下属送她回府时还一块送回来四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只说是听宋大人的吩咐才把他们送回去的。”
“秦可心虽然不高兴,但想着自己确实和宋大人抱怨过府上人手不足,也就没有多想,只把这四个人当寻常小厮收下来了。哪成想今日晨起时,秦可心出去看个早膳的功夫,回来就看见那四个小厮脱得光溜溜的,一个劲地往宋大人榻上钻。”
“秦可心十分不忿,想请三小姐来主持公道呢。”
听清楚原委,穆念白无奈地捏着眉心,一手一个,把纠缠在一起的宋好文和秦可心拉开。
秦可心揉着红肿的嘴巴,恼道:“打架就打架,你偷偷亲我做什么?!”
他听见熟悉的憋笑声,转头对崔棠怒目而视:“崔棠!你笑什么!你到底站哪边的?!”
崔棠举手投降:“我自然是站你这边的。”
他推了推穆念白,催促道:“诶呀,三小姐快些呀,她们俩还等着您主持公道呢。”
穆念白挥手示意秦可心稍安勿躁,先把宋好文拎到自己身边来,板着脸问:“你怎么回事?你赎秦可心的时候怎么给人家保证的?”
宋好文一张脸被秦可心挠得花猫一样,闻言立马喊起冤来:“我冤枉啊!那天我是收了四个小厮,可前后根本不是同一伙人啊!”
“她们给我看的是四个八九岁的男孩,我想着放到你身边一边伺候你一边帮你理家也不错,这才收下他们的。”
“我哪里知道她们后来送回来的是四个大活人啊!”
得到一方辩词,穆念白看向秦可心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秦可心还是很气愤:“就算是这样,他们往你身上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制止呢?!”
宋好文更冤了:“我冤枉!那时候我醉得天昏地暗的,要不是被你打醒了,我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秦可心自知理亏,只是心里委屈,瘪嘴恼道:“那你也不对!谁让你想带别的男人回家的!”
宋好文就震惊地问:“想也不行?!”
秦可心点头,笃定道:“想也不行!”
宋好文咬牙切齿,小发雷霆:“不想就不想,你以为我愿意想吗!”
“闹这么大一出,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秦可心脸颊通红,乖乖被宋好文拎回家收拾去了,剩下穆念白对着满地的狼藉,指着秦可心远去的背影,畏惧地问崔棠:“你……你也会这样吗?”
崔棠抿了抿嘴唇,笑着眨了眨眼睛。
“宫中也送来四个洒扫的小侍呢。”
第79章 被“辜负”的小外室 真是狗咬吕洞宾,tຊ……
这四个人是宫中几位得宠的侍君向沈宜兴提议送来的。
他们说太女为国尽忠, 殚精竭虑,心里恐怕也积攒了不少火气,身边理应有几个温柔小意, 听话乖顺的内侍们伺候。
与正常男人相比, 内侍们也有诸多好处,他们被割去服侍妻主的物件,一辈子难以生育, 生死都掌握在妻主手里。
在床笫间, 他们会更温顺、更逆来顺受地做个任人肆意摆弄的玩物, 他们会更小心、更百依百顺地讨妻主的欢心。
沈宜兴自己就有许多内侍出身的侍君,她觉得这几位侍君的提议有理极了, 她为此甚至特意将行猎的日子往后延了一天, 专门抽出功夫,叫各宫君侍把自己宫中最漂亮、最温顺的内侍们挑选出来, 供她择选。
送人过来的老内官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 他拱着手, 恨不得将腰弯到地上, 以显出自己的谦卑与讨好。
老内官熟知沈宜兴脾性, 因此对得到沈宜兴优待的穆念白格外恭维。
“殿下您瞧, 这四个人都是各宫侍君们举荐, 由陛下亲自掌眼, 为您挑选出来的。不仅模样清秀,身家清白,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温顺乖巧。”
但穆念白又不好这口, 她心里就十分无奈。
穆念白心里也了然,这四个大概都是各宫侍君送过来试探自己态度的眼线。
老内官向她眨了眨眼睛,暗示她:“无论殿下想做什么, 他们都会不喊不叫,乖乖配合的。”
崔棠不喜欢那老内官身上被脂粉浸透了的味道,因而半藏半躲,站在穆念白身后的阴影中。他听见老内官意味不明的笑声,忍不住探出头去,偷偷打量廊下垂首站着的那四个男子。
方才他乍一看这四个年轻美貌的男人,就被心中的嫉妒与酸涩冲昏了头脑,连他们的模样都没有细细打量过。满心沉浸在穆念白马上就要被新欢簇拥着,将自己这个旧爱抛之脑后的无望幻想里。
如今细细瞧来,他才惊觉这四个人压根算不上男人,四个半大的男孩,顶多十四五模样。
他们清丽的脸庞虽然稚气未脱,可一双双漆黑的眼眸却早已经没有了灵动的生气。崔棠与他们对视时,竟只能在他们的眼睛中看见无边的麻木与畏惧。
崔棠缓缓攥紧穆念白的衣角——他当然见过这样的眼睛。
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冬夜里,他抱着崔棣瑟缩在幽暗阴冷的角落里,每每因为呼啸而过的风声惊惧惶恐地抬头时,他总能在桌上那碎成几半的铜镜中看见层层叠叠的,一模一样的眼睛。
——活是不想活了,但死也不敢死。
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的妒火也渐渐的熄灭了,他甚至开始心疼起这四个孩子来——他们有的,看起来还没崔棣大呢。
崔棠缓步从穆念白身后转出来,那老内官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崔棠的举措。
崔棠十分不喜欢那蛇一样滑腻阴冷的目光,他忍不住跺了跺脚,握紧穆念白的手,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问那四个人。
“你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他们的回应,可他们只是不言不语地垂着头,雕塑一样站着。
崔棠有点尬尴,又清了清嗓子,更加温柔道:“你们不要害怕,殿下宽仁,不会苛待你们的。”
还是没有声音。
四个男孩还肩膀微颤,仿佛是在憋着笑意,可崔棠抬眼细看时,又只能看见他们略带讥讽的眼神。
崔棠心中就有点委屈,求助一样看向穆念白。
老内官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只向着穆念白,笑呵呵地解释:“他们四个是陛下特意拨给殿下的人,自然只听殿下的话。他们既已经是殿下的人了,其余闲杂人等问话,他们自然只当听不到就是了。”
仿佛是为了证实老内官话的真伪一般,那四个男孩听见他这么说,忽然一改死气沉沉的样子,争先恐后地凑到穆念白身前,各个都抿着嘴,既矜持又娇美地笑着,俏生生地叫出自己的名字。
崔棠这才发现,他们身上本就薄得像层纸的纱衣领口也开得低极了,从高处看去,白花花一片,恨不得从锁骨到大腿根,都露给你看。
他深吸一口气,两颊像河豚一样鼓起来,他气愤地想——他爹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好声好气地问他们,真心真意地心疼他们,他们不仅不领情,还这么不要脸,当着自己的面,勾引穆念白!
春浮、夏泠、秋汐、冬浔。
沈宜兴很贴心,一年四季都为自己女儿考虑到了。
穆念白冷着脸,似笑非笑地盯着这四个男人。她的眼神太冷太凌厉,再蠢的人也能觉出她心中熊熊燃烧着的怒火。
那四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男孩们终于后知后觉,渐渐闭紧了嘴巴,又恢复了方才缄默乖顺的样子。
自己送来的人被这么冷待,老内官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还是笑着问:“殿下是瞧不上这四个人蒲柳之姿吗?”
穆念白看也不看地略过他,盯着下面那四个人,平静道:“孤什么时候问你们的名字了?”
春夏秋冬们面面相觑,穆念白冷哼一声,继续问:“孤问你们呢,孤什么时候想知道你们叫什么了?”
她的目光从他们纤细的身躯上一一扫过,满是不屑:“你们这样的货色,孤只怕你们的名字脏了孤的耳朵。”
春夏秋冬们到底还是年纪轻,听了这样的话眼睛就都有点红,一双双秋水盈盈的眼眸,可怜巴巴地看向穆念白,乞求着她的仁慈与宠爱。
穆念白挥手让下人搬来两把太师椅,强硬地拉着崔棠一同坐下。
穆念白语气不善,继续问:“是谁问的你们的名字?”
是崔棠。
他很温柔,很和善,他是真的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他也是真的在心疼他们。
可他们都不愿意正眼瞧他。
春夏秋冬们的身份当然也很低贱,小内侍而已,没了服侍妻主的东西,连男人都算不上,这辈子都难以拥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过是长了一张好皮囊,才能入了陛下的眼,送到太女府上来在床笫上当个任打任骂任折磨,专门用来供太女取乐发泄的玩意儿。
可他们再低贱,也是皇宫出来的人,在老公公手底下挨了多少打骂才学会了那些不近人情的严苛规矩,经历了多少令人作呕的恶心事才练就柔软的身段和含羞带怯的神情。
他们的怕与惧,仅向位高权重者展示。
对上崔棠,他们就趾高气昂地翘起了尾巴。
论出身,大家半斤八两,可他们是宫中调教出来的,难道不比在扬州的荒郊野岭里,在泥里打滚的崔棠更高贵些。
崔棠看他们时,他们也在悄悄观察崔棠,看见他粗鄙的表情与不合规矩的小动作,就心领神会地相互瞧一瞧,暗暗地笑。
崔棠能得到穆念白的偏爱,他们为什么不能?
内侍出身的君侍,从古至今难道还少了吗?
就比如如今这位荤素不忌的陛下,她后宫里可有不少内侍出身,恩宠不断的君侍呢!
所以崔棠问他们时,他们只当听不见,满心满眼,只想着在太女面前留下好印象。
穆念白等的不耐烦了,加重语气,嗤笑道:“怎么?孤的问题也不想回答?!”
“这就是宫中教给你们的规矩?!不如把你们再送回去,好好再学一学接人待物的规矩!”
春夏秋冬们被她阴鸷的眼神瞪得浑身发软,他们甚至怀疑,若他们再不开口,太女恐怕就要拔刀杀人了。
他们急忙跪下磕头,忙不迭地认罪道:“奴婢知罪,求殿下宽恕奴婢们。”
穆念白不耐地把玩着珠串,冷声问:“回答孤的问题,谁问了你们的名字。”
春夏秋冬们拿含泪的眼睛静静地望向崔棠,穆念白冷笑着:“你们罪在何处,又该向谁请罪?”
春夏秋冬们脸一白,咬着牙犹豫,他们是来和崔棠争宠的,怎么能向他低头?
穆念白牵起崔棠的手,冷冷看着他们:“孤和夫郎一体同心,你们不愿意跪崔棠,就是不愿意跪孤。”
“心怀叵测,不敬不忠,孤岂能容得下你们这些东西!来人,把他们送回原处,好好学一学什么叫敬畏!tຊ”
对崔棠低头固然难堪,可被送回宫中才是真正的地狱。
春夏秋冬们心中再不乐意,也只能委委屈屈的,在崔棠身前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跪好,低头认错。
形势比人强,穆念白强压之下,他们只能将头额头贴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求饶。
“郎君奴婢们知错了,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了奴婢们吧。”
“千万不要把奴婢们送回去”
崔棠听着他们颤巍巍的声音,心里就很难受,穆念白善解人意地帮他收尾。
她冲几个人挥了挥手,不容置喙道:“崔棠心善,愿意留你们一条性命。”
“你们若想留在太女府,第一个主子是孤,第二个主子就是崔棠。”
“伤害孤,孤可以不和你们几个男人计较;伤害崔棠,就别怪孤心狠手辣了。”
几个男人们哭哭啼啼的,被府上的下人们押走关押了,穆念白又看向旁边拱着手讪讪笑着的老内官,讥讽一笑。
“其余的闲杂人等?”
“孤不管你身后的主子是谁,回去告诉他,想清楚在太女府中,谁才是闲杂人等。”
老内官带着她的威胁,夹着尾巴溜回了宫中。
穆念白看着崔棠闷闷不乐的模样,挥退下人,默不作声地陪着崔棠坐着。
崔棠撑着下巴,默默无言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息道:“臣侍本来想着,您送臣侍的那个胭脂铺子正缺人手,他们若愿意去,也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以后学出来一技之长,哪怕身体残缺,也能养活自己,不必再回去过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穆念白摸着他的手笑了笑:“不要把他们想的那么好,你这样为他们着想,他们未必会领你的情。”
崔棠不相信:“能自己养活自己,为什么还要受伺候人的气?”
“何况,何况”
他想起这些日子道听途说来的,那些关于“内侍如何侍寝”的传闻,尽管羞于启齿,他还是害怕得浑身颤抖。
穆念白轻叹一声,无奈道:“你从小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养活崔棣,自然与他们不同。”
“他们在宫中,又长成这样惹眼的样子,自幼就只被教导怎么把自己变成物件,用身体去讨好别人。在他们眼中,那是他们唯一的路,你觉得让他们自力更生是在救他们,他们只会觉得你夺走了他们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崔棠小声道:“可这也不能怪他们您别太动气。”
穆念白抚摸着他的发顶,轻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我生气,是因为他们无视你,对你不敬。”
崔棠有点脸红,小声道:“您也别为臣侍生气可他们是陛下亲自选的人,您这么做,不会惹陛下生气吗?”
穆念白就无奈地叹气:“陛下恐怕只把他们当玩意赏我呢,只要我收下了,成全了陛下的爱女之心,陛下才不管我用来做什么呢。”
这话说得有点不孝,但崔棠这些天学会了很多说话的小技巧,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多嘴。
他苦闷地唉声叹气。
“宫里怎么这么可怕,三小姐,奴真的不能不入宫,专心给您当外室吗?”
第80章 反省的小外室 “奴知道了,奴会变得更……
自从从穆念白口中得知不日就要进宫学规矩, 崔棠就开始哼哼唧唧地闹脾气,时不时就要拽着穆念白的袖子摇一摇,晃一晃, 用水汪汪的眼睛瞅着她, 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哀求他。
他仗着穆念白对他没有节制的宠爱,只恨不得变作一只小动物,在穆念白脚底下滚来滚去、蹭来蹭去, 只为向她表达自己心中万般的不情愿。
——皇宫会吃人, 他不要去宫里!
崔棠觉得, 他当外室就挺好的。
当外室,就不用挖空心思, 琢磨那些人七窍玲珑的心思, 也不必费心神,去讨好宫中好似都戴了一张面具一般漠然无情、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当外室, 他只用一心一意讨好穆念白就行了。
这个他最擅长了!
崔棠嘟嘟囔囔不停:“三小姐, 奴真的不想进宫, 您瞧今天这四个人, 不过是宫中的内侍, 就这么瞧不起奴。陛下那些侍君, 哪个出身不比奴高贵, 他们又都是您的长辈, 奴见了他们,实在是心虚害怕呢。”
穆念白发现,每次崔棠想耍赖不讲理时, 就会把“殿下”“臣侍”这些规矩死板的词一股脑扔在脑后,只会拉长嗓子,娇憨地喊“三小姐——”。
穆念白已经纵容他许多次, 这次实在不能再惯着他了,再惯下去,她就会失去一个乖巧粘人的小夫郎,得到一个只会对着自己撒娇的三岁小孩。
于是穆念白尽可能地按捺住脸上的笑意,佯装生气地板起脸来,掐着崔棠越发柔软红润的脸颊,恶声恶气地教训他:“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以后要怎么称呼我?”
崔棠被她教训了多次,已经变得聪明了许多,打眼一看她微微勾起的嘴角,就知道穆念白生气是假,想趁机调笑自己是真。
崔棠思索片刻,索性趁穆念白不备伸手搂住了她的脖颈,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穆念白身上。
穆念白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将手中的茶盏点心一扔,空出手来托住崔棠的腰腹。
穆念白这次是真的有点恼火,正要教训崔棠时,却忽然被他那双晨星一样明亮摧残的眼眸夺去了心神。
崔棠笑眯眯道:“可奴就想这么叫,不可以吗?”
“天下人人都能唤您太女殿下,只有奴能叫您三小姐,奴就想这么叫您!”
崔棠一边说着,一边用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睛瞟着穆念白。
“不行嘛?”
穆念白在心中微微一笑,这只小鸟在向自己要特许、要优待。
她知道,凭这只小鸟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脾性,自己若是答应了他这一点,以后还有无数个要求等着自己答应。
可她只是揉了揉崔棠白皙的脸颊,就在顷刻间改变了主意。
一点小小的优待,她又不是给不起。
“你若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只是我答应了你一件事,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崔棠立马从她身上蹦了下来,很警觉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穆念白的嘴巴,准备着随时溜走。
穆念白早知道他想溜,一把薅住他,拎着他的后颈,强迫他一步不离,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穆念白不理会崔棠的求饶,冷漠道:“你也不用跑,进宫这件事没得商量。”
“我在朝堂上忙得脚不沾地,你却只想着当外室,整天不干活,只用管着撒娇耍赖。哼,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你也得过来给我算账管家才行。”
她捏着崔棠的鼻尖,低声笑着威胁他:“想叫我三小姐,你得变得更有用才行。”
崔棠虽然瘪着嘴,脸上一副不服气的小模样,心里却已经心虚起来。
他在心中狠狠反省自己,这些日子自己好像确实太没用了点。
之前他还能为穆念白唱上几句,扮上几段供穆念白消遣取乐,还能靠唱戏帮穆念白结交叶问道这样的人物。
可如今他月份大了,平日里又疏于练功,唱腔身段早就不比从前了,且穆念白贵为太女,自有大把的人上赶着巴结她。
自己对穆念白,好像真的没了用处。
虽然穆念白待他还是一如往昔的偏爱,可他心中总是心虚。
他本就配不上这样天仙一般的人,想长久地站在她的身边,总要为她做点有价值的事才行。
崔棠抿了抿嘴唇,伸手勾住穆念白的手指,小声答应:“奴知道了,奴会变得更有用的。”
如果穆念白想让他学礼仪规矩,学管家理账,学笼络人心、斡旋关系,哪怕那些很难,哪怕他笨手笨脚的,永远也学不会,他也愿意为了穆念白,努力去学。
崔棠这样听话乖巧,穆念白心中慰藉极了。她摸了摸崔棠的发顶,捧着他的脸,温声安慰他:“你也不必太忧心,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的。有我在的地方,你只管做扬州城里自由自在的崔棠就是了。”
崔棠这才露出个笑容,将脸颊贴在穆念白掌心,蹭来蹭去,兴高采烈道:“那奴先谢过三小姐!”
秉承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穆念白打算等沈宜兴一回宫,就领着崔棠进宫tຊ,正好向自己这个便宜母皇引荐崔棠。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行猎时发生了什么事搅动了沈宜兴古井无波的内心,御驾回宫之后,沈宜兴竟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皇宫中,借酒浇愁起来。
别说后宫中几位年轻貌美的侍君,就连伴驾的贵君慕容氏也不知何时触了沈宜兴的霉头,被酒醉的沈宜兴申饬一番,罚了半年月俸,还要禁足一月。苏氏前去劝阻,也吃了闭门羹。
穆念白百思不得其解,她实在很难想象沈宜兴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伤心事。
她遣人打听,随驾的宫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宫人们说,那日沈宜兴在林中驰骋,忽然发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梅花鹿。她拉弓欲射时,却和那鹿对上了眼神,然后不知道为何,沈宜兴就放下弓箭,还喝退了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头路逃走了。
从那以后,沈宜兴仿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是,变得心意消沉。
穆念白听了,只觉得头大,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沈宜兴,正要进一步打探时,宫中却忽然传来了口谕。
沈宜兴要见崔棠。
没召穆念白,却只召了崔棠。
没头没脑的口谕,把太女府搅得人仰马翻,崔棠手足无措,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面圣的规矩,穆念白只觉得更加头大。
穆念白的目光从崔棠艳丽明媚的面容上掠过,心中忽然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不,不应当不会。
崔棠还怀着自己的孩子呢,自己的母皇应当不会那样吧?
穆念白猛地站起来,坚定道:“我陪你一起进宫去!”
沈宜兴看起来喝了许多酒,一双凌厉的凤眼被醇酒熏得赤红。她用手掌托着下巴,浑浑噩噩地坐在桌案后,眯着眼睛,似乎在小睡。
好在沈宜兴记得今日见的,是自己女儿的侍君,一身明黄的衣裙,还是老老实实,严丝合缝地穿在身上的。
崔棠在宫人通报后,低低垂着头,同手同脚地走进殿内,手脚并用地跪下,手脚僵硬地叩头行礼。
沈宜兴不发话,他一动也不敢动。
在他小时候,就已经听过沈宜兴的许多传说了。在传说中,她天生神异,力大无穷,一顿饭要吃四五个烤得外焦里嫩的小孩子,一晚上死在她床上的男人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所以崔棠跪在沈宜兴身前,沈宜兴还未开口,他就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宜兴缓缓睁开了眼睛,她轻轻瞥崔棠一眼,叹了口气,含混地问:“你就是珀儿专门从扬州带回来的那个崔棠?”
崔棠小声应答后,沈宜兴盯着他出神片刻,向崔棠招了招手。
“走向前来。”
崔棠膝行向前,沈宜兴又道:“抬起头来。”
沈宜兴的目光在崔棠脸上稍作停留,就毫不留念地移开了,她的目光看向远处,似乎想要穿过重重的殿宇,捉住故人远去的背影。
“扬州的冬天,还是很冷吗?”
扬州的冬天,比起在北方的眼睛,自然是要温暖许多的。
可在扬州时,崔棠总是买不起炭火,买不起棉被,所以扬州的冬天,对他来说,总是漫长又寒冷。
崔棠声音发颤,不敢隐瞒,只能如实道:“没有炭火被褥,总是很冷的。”
沈宜兴缓缓点了点头,她幼时的扬州,也是很冷的,冷得她要钻进哥哥的怀里,贴着他的胸口,才能勉强入睡。
这样冷的冬天,身体孱弱的穆白,又是怎样撑过来的呢?
那天那头雪白的梅花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真的好像当年
沈宜兴幽幽叹气:“你在扬州等着珀儿时,过得怎么样呢?”
崔棠小心回答:“虽然有些艰难,可心里想着殿下,便不觉得辛苦了。”
沈宜兴自嘲地笑了笑,是了,穆白能带着女儿撑过那许多个冬天,一定是一心一意,在心里想着自己呢。
可是他直到病死扬州,也没有见到自己。
许是年纪大了,沈宜兴这几日总是想起许多往事。
不仅仅是穆白,还有更早的时候。
沈宜兴又问道:“朕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
“若是你你愿意为你的妹妹,做到哪一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