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被问得愣了一会。
他能为崔棣做到哪种程度?
崔棣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他流血流汗护在怀中养大的,他自然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放在以前,就算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崔棣的命, 他也愿意。
但现在他得纠结一下——万一穆念白也遇到危险需要自己拿命去换呢?还是让崔棣自力更生吧!
沈宜兴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 崔棠在心中思虑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我臣侍也不知道能为她做到哪一步。”他回想了一下过去的事,小声说:“但无论发生了什么, 臣侍都愿意为她做到最后一步。”
崔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脸颊微红, 轻声向沈宜兴解释:“臣侍不敢欺瞒陛下,臣侍当时就是为了妹妹, 才求到太女门前的”
他轻声细语的, 把当年发生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崔棠在长长叹一口气,满脸唏嘘, 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 现在回忆起来, 竟是恍如隔世了。
崔棠说得认真, 沈宜兴听得也认真, 崔棠收敛声音, 抬眼小心翼翼观察沈宜兴时, 发现这位一向严苛刻薄的冷面帝王微微张着嘴, 竟是听得有些入神了。
片刻后沈宜兴回过神来,叹息一声,抿了口酒, 似乎是有些感慨:“原来你也是为了妹妹,才跪到别人脚底下的吗?”
崔棠心里有些迷茫,除了他, 还有谁曾为了妹妹,求到别人门前去?
他悄悄打量着沈宜兴的面容,可沈宜兴脸上仿佛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面具一般,永远是一副硬邦邦、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模样。
沈宜兴的目光又扫过来,崔棠被她发现,急忙心惊肉跳地低下头去。
沈宜兴心中却远没有面上那样古井无波,她的心中,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的哥哥为了救她,跪在扬州城那些豪商脚下的尘泥里,给她们磕头,把额头磕得血流不止也换不到她们分分毫的怜悯。
沈宜兴不知道那些人最后把哥哥带到了什么地方,她浑身浴血,沾了满手人命从那条暗巷闯出来后,只看见兄长被鲜血浸透的里衣。
一件短小不合身,浆洗得发黄透光的里衣。
从那以后,沈宜兴就变得浑浑噩噩的,那根唯一能拴住她、驾驭她的缰绳被那些豪商们亲手扯得粉碎,人命在她眼里变成了很廉价的东西。纵然是腰缠万贯的富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凄惨模样和窝棚里冻饿而死的穷人也没什么不同。
妥协与哀求换不来她们的怜悯,但暴力与死亡却足够让她们感到畏惧与恐慌。
参透这个道理后,世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沈宜兴的游戏。这个游戏只有一个规则——要么跪下,要么死。
至今为止,沈宜兴还没有遇到过能在这个游戏里赢过她的人。
她杀了所有不愿意向她臣服的人,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天下之主。
但她现在对这个日复一日、重复不停的游戏感到厌倦了。她想回忆起一点温暖柔软的东西,来暖一暖她那颗秤砣一样冰凉坚硬的心。
可她在这个游戏之外的生活总是很寡淡,那些形形色色的、花枝一样娇艳明媚的男人们总是如出一辙地付出自己的美色与魅惑,从她这里换取财富或是地位。
这一切都让沈宜兴感到无趣厌烦。
唯一能让她提起兴趣的时候,就是在酒醉之后,借着朦胧的醉意,回忆从前的时候。
沈宜兴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的崔棠,看他千方百计,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沈宜兴不由得在心中轻轻一笑,真像啊
既像自己的兄长,又像珀儿的生父——他也有一个妹妹,他也愿意为妹妹豁出命去;他也被妻主撂在扬州许久,他也历经千辛万苦,为妻主生下一个孩子。
可崔棠经历过这一切,不仅性命无虞,还被珀儿捧在掌心里,一路带进了京城,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站在自己面前。
沈宜兴不由得有些痛苦地想:崔棠的妹妹愿意体谅崔棠的苦衷,所以崔棠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崔棠遇见的是愿意信他爱他的沈珀,所以崔棠和他的孩子才得tຊ以保全,而不是郁郁寡欢,病死扬州。
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自己吗?
因为自己总是不听哥哥的劝告,因为自己总是不敢去面对穆白?
崔棠恐惧地看着御座之上高大威严的帝王忽然陷入剧烈的颤抖不可自拔,沈宜兴猛地将面前的桌案一推,精致华美的杯盏酒樽摔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崔棠被她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慌张得方寸大乱,伸着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从崔棠进殿之后,穆念白就寸步不离地侯在殿外,支着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如今里面劈里啪啦一通乱响,穆念白心里着急,顾不得通报,当即推开门前看守的内侍,三步并作两步,飞一样闯了进去。
穆念白先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崔棠,上上下下,将他精心检查了个遍,见他没有大碍,才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穆念白看着满地的狼藉,忍不住蹙起眉头,低下头,轻声问崔棠:“方才发生了什么?”
崔棠迷茫地摇了摇头:“臣侍臣侍也不知道。”
“陛下只是问了问崔棣的事还问了臣侍在扬州时的那些事。”
穆念白心里就有了大概的猜测,她已经大抵摸清了自己这个便宜母皇的脾性。
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个冷酷残忍,冷漠刻薄的皇帝,若她露出今日这样脆弱又迷茫的表情,一定是因为她想起了扬州。
但扬州值得沈宜兴想起的人只有两个,她的兄长早亡,沈宜兴也对他讳莫如深,穆念白知之甚少。但穆白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如何亡故的,穆念白却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声泪俱下地哭给沈宜兴听。
穆念白看了身后内侍一眼,示意她快些把崔棠送出去。
沈宜兴看见她的小动作,却没有因为她的自专愤怒,她只是又叹了口气,看向崔棠,命令道:“回去让你妹妹做好准备,名i午后朕要见她。”
崔棠一怔,无助地看向穆念白,穆念白心里亦不知沈宜兴又想起了哪一出,暂时也只能回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沈宜兴又命人端出许多金银珠宝,一股脑赏赐给了崔棠,还叫内侍为他备好马车,送他出宫去。
沈宜兴已经恢复了漠然与平静,她看着崔棠,淡淡道:“你是个好哥哥,明日朕要看一看,崔棣是不是一个好妹妹。”
崔棠小步退下后,沈宜兴又将目光投向了穆念白,她用眼神,细细描摹着穆念白的眉眼,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穆白的影子。
穆念白命宫人上前,将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她一靠近沈宜兴,就闻见她浑身浓烈的酒气。
酒是不能再让她喝了,穆念白命人端上清茶,亲手奉到沈宜兴面前。
沈宜兴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穆念白,心中一阵苦笑,果然是他生的女儿,装模做样时,和她生父简直一模一样。
沈宜兴接过茶水,随口问她:“扬州的事都办妥了?那些商贾可曾做出什么混账事吗?”
穆念白垂眸回禀:“女儿行不辱命,母皇交代的事,女儿都办妥当了。那些商贾藐视王法,不敬不忠在前,心中本就有鬼,做出再多的事,也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沈宜兴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是早就想把这些东西千刀万剐的,但这些商贾们对此也心知肚明。
在她们之间,仿佛有种心有灵犀的默契——豪商们把万贯的家财当作买命钱奉给沈宜兴,作为沈宜兴问鼎中原的本钱。她们在这个微妙的交易中,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最终变成扬州豪商尾大不掉的态势。
穆念白快刀斩乱麻,一局收拾掉兴风作浪的豪商们,沈宜兴十分满意,连方才的伤感与落寞都被这件喜事冲淡了不少。
穆念白从扬州捆了不少人,刑车不日就要抵达京城,如何处置,还需沈宜兴亲自定夺。
沈宜兴便打起精神,详细询问其中的细节。
“旁的事倒是好说,按律判罪便是,只是有一件事,事涉女儿生父,女儿心中实在不安,所以想起母皇定夺。”
沈宜兴挑眉,惊诧地看着她。
“你的父亲?”
她以为是穆念白查到了穆白病死皆是因为自己,如今说这话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
沈宜兴心中虽然有愧,但若有人胆敢因为这事怪罪自己,沈宜兴却会十分恼怒。
“今日扬州的事,和你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穆念白垂首告罪:“请恕女儿冒犯。”
“女儿在审讯慕容家家仆时,牵扯出当年的旧事来。”
“若非如此,女儿怎会知晓,父亲并非是因为怨怼母皇,才郁郁寡欢,潦倒病逝的。”穆念白眼眶微红,语气哽咽,在沈宜兴震惊目光的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极力压抑心底的悲怆与委屈,声音颤抖,“父亲他”
“他是被人生生剖开肚腹,剥开血肉,割下契果,受尽折磨,失血而亡的!”
穆念白跪下来,像个孺慕的幼儿,攀着沈宜兴的双膝,仰望着她:“父亲临死前,还睁着眼睛,望着京城的方向,他还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您的名字。”
沈宜兴如遭雷击,浑身战栗,呼吸急促紊乱。她伸出颤抖不停的手,轻柔地抚上穆念白那双肖似穆白的眼睛。
——她也受过开膛破肚的伤,她知道那有多疼。
但她的疼是为她自己受的,穆白的疼,却是因为她。
沈宜兴缓缓握紧双拳,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是谁做的?”
沈宜兴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是慕容氏奉命南下扬州,是他堂而皇之,杀死穆白,又若无其事地返回京城,骗自己是穆白心生怨恨、抱恨而终。
原来并不是自己害死了穆白,原来穆白并不恨自己。
她这些年的愧疚、这些年的痛苦、这些年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竟全都是在替他人受过。
沈宜兴心中的愤怒,在穆念白说出“慕容氏”这三个字的时候达到了难以遏制的顶峰,她骤然起身,唤来内侍。
“来人!将慕容氏那个贱人传过来!”
沈宜兴仿佛是觉得这样传人过来,路上难免会旁生枝节,她飞快地改变了主意。
沈宜兴转身进了内殿,穆念白只听见剑鸣匣中,仿佛一阵龙吟。
片刻后沈宜兴回到殿中,手中却多了一柄锋芒逼人的长剑。
她目光冷然,冷声讥讽。
“多日未见,朕是应该亲自去看一看。”
“朕宠爱的多年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毒夫。”
第82章 太女的崩溃 “拦住陛下!”……
尽管知道自己这位戎马一生的母皇过惯了快意恩仇的样子, 但穆念白还是被她提剑就要杀人的举动震惊了一下。
沈宜兴现在的表现,任谁见了都要盛赞她对穆白的一片深情。
她肯为了曾经深爱的男子手刃自己最宠爱的侍君呢!
试问古往今来,还有哪个皇帝愿意为一个早早亡故的男人做到这一步?
穆念白心中只觉得十分不解。
幼年时那些惨痛的经历和对生父的眷恋早已经在多年来的出生入死中褪了色, 随着扬州城中那条波澜不惊的长河静静流向了远方。
她其实早已经把小时候的事忘得差不多, 但凭借残存的记忆,穆念白可以断定,从她记事起, 到慕容氏南下杀死穆白, 她从来不知道沈宜兴的存在。
她既没有回扬州给被旁人戳着脊梁骨骂不贞的穆白澄清撑腰, 也没有给扬州这一对凄风苦雨的孤女寡夫送过什么保证生活的物资,甚至连寄托思念与爱恋的书信, 她也一封没有写过。
穆白一开始, 还会倚在狭小的窗户边,绞着帕子, 咬牙切齿地骂几句“死鬼”“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谁会想她”“不如死在外面”。
后来, 为了养活嗷嗷待哺的穆念白, 穆白不得不接下远远超过他承受限度的绣活。繁琐沉重的劳作渐渐压垮了他纤弱的双肩, 穆念白再也没有听见他骂骂咧咧地诅咒那个“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不思悔改”的女人。
穆白只是一味凑在昏黄的烛火下, 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一般, 不眠不休地缝补手中的衣物。只是她仍然会时不时地抬起头来, 用柔和的目光默默端详着摇曳烛光中, 穆念白酣然熟睡的面容。每到这时,他就会静静地流下一滴泪来。
再后来,慕容氏带着豪奴健仆闯进来, 穆白匆匆将她锁进碗柜中,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叮嘱她千万不要乱跑。
年幼的穆念白用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嗅到空气中危险的味道, 她努力tຊ缩成小小一团,用手死死捂住嘴巴,一声不出。
她躲在阴暗腐朽的碗柜中,从两扇柜门之间的缝隙中,隔着空气中飞舞不停的灰尘,看见穆白无力的挣扎,看见慕容氏趾高气扬的嘴脸。
她眼睁睁地看着穆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二十余年过去,穆念白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穆白亲吻自己额头时,那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到死,穆白也没有等到沈宜兴的身影。
慕容氏骗她说穆白是心坏怨怼,郁郁而终,沈宜兴对此深信不疑。
她因此不想再看见有关穆白的一切,把他留下的幼女托付给正夫苏氏照料。
苏氏骗她说穆念白在扬州一切安好,只是贪恋富贵,怯懦软弱,恐怕担不起皇室的重任,不如留在扬州,做一个富贵闲人。沈宜兴对此也深信不疑。
她因此不再过问有关穆念白的一切,只是命令管家每月拨银子到扬州去。
就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穆白和穆念白这两个人一般。
穆念白在被接回京城后就从旁人口中或多或少地听说了沈宜兴的这一段往事,那时她还在疑惑,沈宜兴此人,虽说有时会有些望之不似人君,但也是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
女人们争霸天下,缠斗不休时的虚与委蛇、明枪暗箭,她只需一眼就能看穿。可小男人们愚蠢浅薄,可笑卑劣的谎言,她为何怎样都看不穿?
现在她终于渐渐参透了沈宜兴的心理。
她并不是看不穿那些可笑又荒谬的谎言,她只是在愧疚,只是在后悔。
她的愧疚与后悔在穆白死后愈演愈烈,浓烈得让她难以忍受。
她也许早就知道是自己的不闻不问害死了穆白,是自己的薄情多疑害死了一个痴心错付的男人。
但是她不愿意承认。
对她来说,比起让她承认是自己害死了穆白,害苦了穆念白,相信穆白是因为心怀怨恨才郁郁而终,相信穆念白在扬中平安健康、富贵荣华是一件更容易做到,更让她感到好受的事情。
她只有如此想着,才能压下心底那滔天的悔愧,才能更冷酷无情地面对自己的敌人。
如今穆念白将往事的真相向她娓娓道来,沈宜兴这才恍然惊觉,二十余年来她对自己的欺骗,竟全是在为旁人受过。
夜深人静时,潮水一样涌上她心头的自责与愧疚,竟是替旁人担了责任!
原来不是她害死了穆白,原来她和穆白,是可以携手到□□看白头的,原来她和珀儿,是可以母慈女孝,共享天伦的。
都是慕容氏那个贱人!
全都是因为他!
沈宜兴一把推开拽着自己衣袖苦苦阻拦的穆念白,她看着穆念白那张肖似穆白的面容,心中的悲愤喷薄而出。
这位杀伐果断的帝王罕见地红了眼眶,她甚至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压制住心底的惊涛骇浪。
沈宜兴用力握住穆念白手,不容置喙道:“珀儿,你不必劝朕。”
“朕和你父亲之间,本就没有什么隔阂,都是因为慕容氏那个贱人从中作梗,才海的我们二人相隔万里。”
穆念白心中一阵沉默,据她审讯慕容氏旧仆得到的消息,沈宜兴冷落穆白是因为穆白劝她少造杀孽,沈宜兴觉得穆白是胳膊肘往外拐,和别人暗通款曲。沈宜兴未此和穆白大吵一架,只身回了燕京。
沈宜兴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看见穆念白脸上有些不敬的微妙表情,她继续愤慨地斥骂着。
“若非贱人欺上瞒下,朕和你的父亲,又怎会天人两隔,死生难见!若非贱人蛇蝎心肠,朕和你,明明是骨肉至亲,又怎会二十余年不得相认!”
穆念白就露出了一个更不敬的表情,沈宜兴还是没看见。
沈宜兴只是愤怒,她刚刚见过了崔棠,如今的崔棠和当日的穆白是多么的相似。崔棠脸上洋溢着的那幸福的笑容,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着她。
——当年那种情形,分明是能在不伤害穆白的情况下,证明珀儿身世的方法的。
只要慕容氏把穆白带回燕京,只要让她和穆白相信,也许今日她们已经有了第二个,甚至是第三个孩子。
如今这一切苦果,皆是因为慕容氏那个贱人!自己宠爱他多年,岂知会宠出这样一个孽畜!
沈宜兴将雪亮的长剑横在自己面前,光亮如镜的剑身上映出一双血红的、怒火中烧的凌厉凤目。
“珀儿,你不必再劝朕。”
“朕一定要手刃了那个贱人,为你的父亲报仇。”
穆念白虽然做出一副苦苦阻拦的模样,但心底其实不怎么相信沈宜兴真会在冲动之下杀了慕容氏。
毕竟穆白亡故多年,沈宜兴能记得他多少好?
况且,沈宜兴是爱穆白,可她难道不爱慕容氏吗?
她对慕容氏的偏爱与纵容,早就把凤君苏氏气得咬牙跺脚的了。
沈宜兴心里有无数间小房子,每一间里都装着她宠爱的男人。
太多了,根本数不完。
穆念白只是希望趁他在缅怀穆白的这个大好时机,恰到好处地告慕容贵君一状,让沈宜兴看清慕容氏心狠手辣的本性,能够秉公处置慕容氏上下。
而不是慕容贵君脱簪跪到乾清宫前,梨花带雨地哭上一场,就轻而易举地宽纵了他们。
况且皇宫禁内,这样肃穆威仪的地方,沈宜兴难道真能血溅鸾殿不成?
所以穆念白并没有多着急,她只是挥手唤来两个内侍,不紧不慢地跟在沈宜兴身后,权当看戏,一路不紧不慢的,到慕容贵君居住的春禧宫门前。
慕容氏刚被沈宜兴禁了足,闭门思过。前朝穆念白手下的人口风极严,不该说的半个字都不会说,又有苏氏把持后宫,春禧宫阖宫上下,竟连一个知晓慕容家犯事下狱的人都没有。
慕容贵君只以为是沈宜兴又犯了病,还想着安分守己在宫里呆上十天半月的,等沈宜兴心里那股泻火熄灭了,自己再去哭一哭,也就好了。
所以沈宜兴踹开宫门,手持利剑,面色不善,大步走向他,慕容氏毫无防备,甚至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春禧宫里还住着许多年轻的侍君,穆念白作为已经成年的皇女,顾及着女男大防,未经通传还是不进去的好。
她听着里面的动静,心想等里面慕容氏凄凄切切的哭声传出来,等翻江倒海、摔碗踹桌子的声音闹起来,自己再派几个内侍进去劝一劝,聊表身为人女的孝顺也就罢了。
直到慕容氏凄厉的惨叫声冲破春禧宫重重的宫门,直到一只鲜血横流的手臂,挣扎着从门槛上探出来。
穆念白才忽然意识到,沈宜兴此人,不是个寻常皇帝。
她是真的会对相伴二十余年的侍君动手,她是真的会把奢华辉煌的春禧宫,变成血肉横飞的杀人现场的。
穆念白撩起衣袍,飞奔进殿,一把搂住沈宜兴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沈宜兴往后一拖。
沈宜兴手中贴在慕容氏颈间雪白皮肉上的刀刃向上一挑,像割开光洁的绸缎一样,划开了慕容氏脸上皎白无暇的肌肤。
殷红鲜血顺从慕容氏指缝中瀑布一样喷涌而出,他那张比牡丹娇艳万分的迷人脸庞,几乎要被这一剑劈做两半。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慕容氏全身,他却在无边的恐惧中失去了喊叫的力气,他只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桌下,畏惧地看着盛怒之中的沈宜兴。
沈宜兴轻而易举地甩开穆念白的桎梏,走到桌前,伸手薅着慕容氏如瀑的长发,硬生生把他拽了出来。
沈宜兴用刀尖割开慕容氏身上的衣物,用吹毛断发的利器在他雪白的肚皮上比划着。
“你当时,是怎么割开穆白的肚子的?”
穆念白揉着酸痛的肩膀,扶着桌案,踉跄站稳。她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内侍,怒目而视,声嘶力竭地大喊。
“愣着做什么?!”
“拦住陛下!”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皇宫禁内,皇帝未经审判,手刃贵君,血溅鸾殿。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传出去,沈宜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第83章 皇帝的愤怒 “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
穆念白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沈宜兴那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拳脚。
七八个身材魁梧的内侍前仆后继地上前阻拦暴怒之下的沈宜兴, 沈宜兴只轻轻一转手腕,寒光闪烁间,穆念白甚至没怎么看清沈宜兴的动作, 只能看见那些内侍们仿佛撞上了一堵铜墙铁壁, 接二连三的被拍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
穆念白无法,咬了咬tຊ牙, 干脆脱去身上华美又繁琐的太女袍服, 只穿一件单衣, 将宽大的袖口于腕间收紧,活动手脚, 摆好架势, 顺手抄起案上的翡翠的茶盘,以迅雷之势挡在沈宜兴和慕容贵君之间, 抬手用茶盘架住沈宜兴以千钧之力挥出的那一剑。
金石相击, 剑锋之上携带的巨大的冲力震得穆念白虎口发麻。
这气冲云霄的一剑甚至能劈开翡翠的茶盘, 堪堪悬停在穆念白鼻尖上。
一滴冷汗从穆念白额头上滚落, 她小心将碎成两块的茶盘搁在地上, 伸手用两指夹住锋利的坚忍, 轻轻向外一推。
沈宜兴心中滔天的怒火被穆念白一拦终于消散了些, 虽然想杀慕容氏的决心并没有消减, 但好歹能稍作听写,侧耳听一听穆念白的劝告了。
沈宜兴面色不善地瞪着穆念白,沉声问:“珀儿。你为什么要拦着朕?”
“朕杀了他, 也是为你的父亲报仇,你为什么要拦着朕?”
慕容贵君当然要死,在穆念白心中, 她早已经给慕容家上上下下都判了死刑。
可是死和死,也是不同的。
穆念白想要的,是三司会审,明正典刑,将二十年前慕容贵君对自己生父犯下的罪孽,将二十余年来慕容家上下的肆无忌惮、伤天害理的行径,将二十余年来扬州内暗无天日的境况都昭告天下。
这些人踩在旁人的血肉上骄奢□□,死前也该让她们背负天下人的骂名。
她要几千年过去,这些人仍然被钉在史书上警告世人。
而不是死于君王不受控的剑锋之下,千百年过去,变成一桩讳莫如深,疑云重重,任人揣测的奇闻异事。
穆念白忍着双臂的剧痛,上前一步,挡在盛怒的沈宜兴和形容凄惨窘迫的慕容贵君之间。
“慕容氏精心服侍您多年,纵然犯下弥天的祸事,自有王法和家规处置,如何能劳动母皇亲自动手呢?”
宠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又不是什么不值钱的阿猫阿狗,说杀就杀,毫不留情。
穆念白真的很怕沈宜兴哪天夜里被自己的侍君勒死在床榻上。
不过——穆念白用力揉了揉酸胀肿痛的肩膀,心道沈宜兴敢这么干,估计也是自信天底下没人能杀死她。
更有甚者,若任由沈宜兴被愤怒操纵,冲动之下亲手杀死慕容氏,等来日她冷静下来,又悔不当初,开始追思慕容氏的种种好处,厚待靖王,那自己的忙碌,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沈宜兴垂首,看向捂着脸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哀声哭泣的慕容贵君,素日那张艳丽的面容沾了血污,失了光彩,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虽然枝叶已经败了,可还保留着些绰约的风姿。
沈宜兴将剑锋一侧,陷入了沉默。
她垂下眼,在心中想,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真是可惜了。
慕容贵君忍着剧痛,哀哀戚戚地哭了半晌,沈宜兴却毫无表示,慕容氏心中就凉了大半截。
他手脚并用,爬到沈宜兴脚下,扯着沈宜兴的裙裾,苦苦哀求:“陛下,臣侍伺候您二十年,为您生养皇女,您就就算厌弃了臣侍,想要杀死臣侍泄愤,也总该让臣侍死得明白啊!”
沈宜兴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把头扭向一边,不愿意再看他那张凄惨可怖的脸。
在她的内心被不忍与可怜占据之前,穆念白飞快上前,命内侍拉着慕容氏的双臂将他从沈宜兴脚下架起来,穆念白看着慕容贵君惶惶不可终日的双眼,微微一笑。
“贵君,您做过什么事,您清楚,女儿清楚,凤君也清楚。”
门外恰逢其时地响起一道谦卑温和的声音:“陛下,凤君请您得空时往凤仪宫去一趟。”
苏氏恬淡如菊,很少用琐事来烦她,但凡是他特意来寻自己的事,定然是能捅破天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宜兴将眼神从慕容氏身上收回来,挥了挥手,命内侍将凤君的人放进来。
万长禄将苏氏的恬静淡雅学了十成十,进来之后,并不多言,垂首恭顺地跪在皇帝面前,旁边落魄潦倒的慕容贵君和这个从容不迫的太监一比,竟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样。
万长禄并不多言,待沈宜兴开口问过,方才轻声细语地禀告。
“凤君说,陛下政务繁忙,原不该用后宫的琐事烦扰陛下的,只是事涉皇嗣,凤君不敢自专,才遣奴婢来请陛下往凤仪宫,亲自定夺。”
沈宜兴挑起眉:“皇嗣?”
她后宫佳人如云,承恩有孕的男子也不少,可能平安生下孩子的却是凤毛麟角。
沈宜兴年过不惑,膝下儿女却寥寥,除却太女和靖王两个成年的皇女,就只剩下两个体弱多病,要用珍贵药物吊着性命,聊胜于无的儿子。
沈宜兴一度怀疑,是否是自己作恶多端,上天才报应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如今凤君忽然提起皇嗣之事,沈宜兴心里立时就敲起了鼓。
万长禄继续禀告:“先时刘侍君小产暴毙,慕容贵君说是刘氏与守卫的禁军暗通款曲,行苟且事伤及皇嗣,他畏惧之下,服药自尽。凤君近日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当时的证人,从他口中,问到了许多截然不同的答案。”
“事关重大,凤君难以定夺,恳请陛下移驾。”
沈宜兴揉着眉心听完,下意识地看了慕容贵君一眼。
当日是他一口咬定刘侍君私通禁军,危及皇嗣,畏罪自杀,也是他急不可耐地推来人证,呈上物证,也是他想方设法绕开称病的凤君,匆匆结案。
那时她喜欢他的好颜色,喜欢她柔顺小意的奉承与服侍,也喜欢他故作娇嗔,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向自己撒娇索取。
在只睡过两三次的侍君刘氏和承恩日久的慕容贵君之间,沈宜兴不假思索,相信了慕容氏。
现在看来,竟是自己痴心错付了。
自己做了什么,慕容氏心知肚明,他瞪大双眼,绝望地看着步步逼近的沈宜兴,恐惧地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沈宜兴缓步走过去,用力掐着他纤细易折的脖颈,强迫他抬起头。
沈宜兴用粗糙的指腹用力抹去慕容贵君眼下那一滴惶然的泪水,她皱着眉,厌烦地问他:“朕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第84章 太女的请求 “不过是关于崔棠的事罢了……
沈宜兴对慕容贵君最后一分怜悯与疼惜在押送慕容家上下的囚车抵达京城后就烟消云散了。
尽管她在心中对慕容家上下的所作所为或多或少做好了准备, 但当刑部和大理寺的奏报一封封飞进乾清宫后,沈宜兴仍然被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过震惊得瞠目结舌。
桌案上垒了一摞小山一样高的奏报,沈宜兴撑着一侧太阳穴, 烦躁地翻阅上连篇累牍的奏报。片刻后, 她忍无可忍,伸手一挥,讲桌上的奏报连同滚烫的茶水一同扫落在地。
侯在下首的穆念白上前捡起几页, 伸手擦去上面的水渍, 粗略瞥了一眼。
朝堂上衮衮诸卿, 谁都不是瞎子,谁都不是傻子, 后宫中慕容贵君失势, 已被软禁在春禧宫中,墙倒众人推, 昔日门庭若市的春禧宫入境也冷清得冷宫一般, 若非还有靖王四处打点, 昔日荣宠无边的贵君恐怕连一日三餐都会难以为继。
朝堂之上更不必多说, 苏氏一派等的就是这样的时机, 能让她们为先太女报仇雪恨。
苏家自己就是传承百年的簪缨世家, 苏氏几位姐姐妹妹都在六部三司身居要职, 在刑案中浸淫多年, 以笔为刀,罗织罪名的事做起来得心应手。
穆念白已提前看过几分盖棺定论的卷宗,上面言之凿凿, 把慕容家钉死在扬州民乱罪魁祸首的位置之上。
沈宜兴摔杯子摔碗发泄一通,才觉得心中邪火消减了些,她捏着眉心, 怒道:“这群混账!”
“朕为了抵御外族,九死一生!将士们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以至于不得不生啖同袍尸骨为生!”
“她们倒是想得开,享受着朕打下来的太平江山,拿着朕的粮饷骄奢淫逸,打着朕的幌子,欺压良民以致群情激愤!”
苦是她吃的,伤是她受的,骂是她挨的。
到头来,吃喝享乐却全让慕容家那几个酒囊饭袋享受了!
沈宜兴不由得怒火中烧,合着她打打杀杀几十年,到最后反倒让慕容家这几个蛀虫过上了好日子?!
穆念白垂头静静听着沈宜兴愤怒的斥骂,其实许多事,慕容家并不是主谋,是旁人旁敲侧击、煽风点火,借她们皇亲国戚炙手可热的权势,对扬州百姓敲髓吸骨。
可事到如今,难道会有人为慕容家说tຊ话吗?
穆念白沉默片刻,缓缓劝说盛怒的沈宜兴。
“女儿觉得,慕容氏上下仰仗陛下皇恩,未必有那么大胆子敢欺瞒陛下,也许是被旁人蛊惑擅动,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的。”
穆念白在心中轻声冷笑,扬州民乱,难道始作俑者只有慕容一家吗?如今将罪责和脏水一股脑泼到慕容家身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脏东西就又能安然无恙,躲过一劫了。
“慕容氏辜负您的信任,合该千刀万剐,可那些蛊惑她们走上歧途,从中为虎作伥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沈宜兴轻而易举就被穆念白说动了——慕容贵君是她捧在掌心,宠爱二十余年的男人;他的妹妹,是自己信任有加,格外看重的皇亲国戚;他的远亲近邻,也是深沐皇恩,仰仗自己的宠信才有了今日的富贵与荣宠。
如今慕容氏上下做出这样的丑事,沈宜兴愤怒只余,也觉面上无光。
穆念白循循善诱,正中她的下怀。
她们作恶多端,一定不是因为自己恩宠太过,让她们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定是因为旁人从中作梗,煽风点火,才叫她们生出僭越不敬的心思来的。
沈宜兴便微微颔首,赞同道:“珀儿说的不无道理,这些混账是你押送进京的,剩下追查审讯也交给你作主,也算是善始善终罢。”
“扬州的事你做的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朕作主,不必理会那些穷酸文臣的酸言酸语,朕今日就一并赏给你。”
穆念白警觉地抬起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宜兴的神情,放在别的皇帝身上,这句话也许代表着她的猜疑与试探,但放在沈宜兴身上,穆念白只看出几分豪横与鄙夷?
看起来她是真的很讨厌那些言行举止都文绉绉,在她为欢作乐时跳出来扫兴的文臣礼官们。
穆念白思索一会,坦诚道:“金银玉饰,绫罗绸缎,母皇已经赏下不少。且实不相瞒,女儿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
“只有一件事,女儿想请母皇成全。”
沈宜兴与穆念白半路母女,她看向穆念白时,时常觉得陌生。
她错过了这个小女儿的童年与青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儿时,她沉默寡言,疏离客套,恪守着为臣为女的本分。后来在北地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沈宜兴终于能从她的豪赌中窥见几分她的过往。
沈宜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这个女儿,也许从来没有认可过自己这位母亲。
她从未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那样,向自己索要过什么礼物,也从未和自己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她只会把自己的欲望、自己的不满,全都压在心底。
和她生父闹脾气时一模一样。
穆念白难得向她提出请求,沈宜兴当即打起精神,饶有趣味道:“难得见你求朕,说吧,哪怕你要把天捅穿了,朕也许你。”
穆念白笑道:“女儿又不是不孝之人,岂会让母皇为难。”
“不过是关于崔棠的事罢了。”
“他被女儿撇在扬州一年,吃了那么多苦,为女儿生下长子,如今又有了身孕,女儿辜负他良多,总想着多补偿他些,给他个说得过去的名分。”
“只是凤君劝女儿,说崔棠虽然为皇家开枝散叶有功,可出身实在不高。凤君说古往今来,从没见过谁家皇女迎娶戏子为正夫的。女儿便想给崔棠谋个好出身,之前女儿未立寸功,不敢叫母皇为难,如今终于略有了些功业,这才敢开口求母皇成全。”
沈宜兴听着,眼神一黯,她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放到当年,自己肯不肯为穆白做到这一步。
沈宜兴又有叹了一口气,她的女儿,像极了她,却比她,做得更好。
给宠爱的男人寻个好出身,这事不难,沈宜兴自己也有许多经验可以参考。
比如让这个男人认个义母,比如让这个男人改个姓,去哪个名门显贵府上小住几旬。
种种办法,都是既方便又省事。男人还是那个低贱的男人,只是大家都心智肚明,心领神会,众口一词,不再提起罢了。
沈宜兴斟酌片刻,却没有将这几种简单的办法提出来。
“改变出身自然不难。”
“只是你若真的喜欢他,就该让他自己立住才是。”
“他那个妹妹前几日被琐事耽误了没见成,择日不如撞日,你去把她召来罢。”
崔棠和崔棣是一块来的,崔棠本被凤君苏氏召进凤仪宫学习六宫事宜,听闻陛下急召崔棣,虽不至于担忧崔棣的性命,可是他总是怕崔棣冒失莽撞,御前失仪,给穆念白闯祸。
崔棠管不了许多,匆匆向苏氏告罪,连轿辇都来不及传,带着小太监在宫道上一路小跑,直跑得鬓歪钗斜,才匆匆感到乾清宫门前。
崔棣已经到了。
崔棠拉着她的手,循循教导。
“一会要见的是皇上,是三小姐的生母,你的性子一定得收一收,行文举止须得文雅收礼,千万不能给三小姐丢人!”
崔棣有些诧异地看着崔棠,她总觉得哥哥进宫陪凤君小住几日,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哥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在乎这些虚礼了?”
崔棠也说不上来,他进宫不过几日,却总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凤君苏氏是那么优雅自持,他或抚琴或临字,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风雅端庄。
崔棠再回想起自己之前没脸没皮,跪在穆念白脚下脱衣服献媚,就觉得有些脸热。若是像凤君一样优雅,穆念白带自己出去时,肯定也觉面上光彩。
他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凤君一样雅致,不给三小姐丢人呢。
崔棣还在好奇地问,崔棠索性摆出兄长的架子来命令她:“是你太不知礼数!”
“总之,不许丢三小姐的人!”
崔棠又教训崔棣几句,直到内侍来请,才惴惴不安的,和崔棣一块进了内殿。
穆念白正坐在沈宜兴下首,看见他,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去她身旁坐着。皇帝瞧着兴致不错,见了崔棠,回首命内侍取来太师椅和软枕,还命御膳房制些酸甜爽口的点心来。
穆念白压低声音,和崔棠咬耳朵。
“崔棣的功课,如今如何了?”
崔棠苦笑道:“她能识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是我无能,保全不了自己和孩子,才让崔棣进了漕帮,每日打打杀杀,却将书本上的东西全忘了。”
穆念白看了一眼沈宜兴:“打打杀杀,未必就是坏事。”
崔棣简单与沈宜兴见了礼,便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等沈宜兴的指令。
崔棠看得着急跺脚,恨不得摁着她的脑袋让她谦恭垂首。
穆念白拍了拍他的手,让他稍安勿躁,示意他去看上首沈宜兴的神情。
沈宜兴并未露出不满与恼怒,她盯着崔棣挺拔如松的身姿,紧紧贴在骨骼上的紧实肌肉,看着她猿臂蜂腰,目光如电。
崔棣就像一只年轻矫健的豹子,虽身居地位,却毫不畏惧御座之上的巨龙。
沈宜兴沉寂许久的眼眸中,忽然燃起了奇异的光芒。
“你会打架?”
崔棣高声答道:“会!”
沈宜兴将宽大沉重的袍服一扔:“过来。”
“陪朕过几招。”
第85章 紧张的小外室 “你哥哥说,棋逢对手,……
崔棠的眼刀飞一样射向崔棣, 他努着嘴,低声呼唤崔棣的名字。
崔棠几乎可以肯定,凭崔棣的莽撞不服输, 她一定不会畏惧沈宜兴皇帝的身份。若没有自己的耳提面命, 崔棠毫不怀疑,崔棣一定会和皇帝动真格的,不分出高低上下来, 崔棣是一定不肯罢休的。
若是崔棣输了还好说, 若是赢了, 或是相持不下
崔棠总害怕明日崔棣会因为左脚先进门被皇帝赐死。
沈宜兴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崔棣的同时,崔棣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宜兴瞧。
在这只年轻矫捷的猎豹眼中, 沈宜兴是一位值得她全力以赴, 甚至为之拼命的对手。
她和过往输给崔棣的手下败将都不同,沈宜兴不仅有着比自己更高大的体格, 还有身经百战而不死后形成的, 近乎恐怖的经验与直觉。
这些都是如今的崔棣没有的, 崔棣抬头, 盯着沈宜兴那双嗜血凶残的眼睛, 并不畏惧, 只觉得兴奋极了。
崔棠看在眼中, 心中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恨不得变成只蛾子,飞到崔棣耳边,揪着她的耳朵, 冲她大喊——你可长点心吧!
沈宜兴和你漕帮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打手姐妹们不一样!你和她们厮混胡闹,输了赢了, 不过一顿饭一顿酒就能解决了tຊ。你和皇帝打架,若是惹恼了皇帝,岂是低头认错,磕头赔罪就能解决的事?!
崔棣正谨慎又小心地观察着沈宜兴,猜测着她会从哪个方向,用什么样的起手招式攻来。却忽觉背后一阵发凉,回头看见哥哥正不停向她挥着手,嘴巴还一张一合的,仿佛想要嘱咐自己些什么。
崔棣伸手摸了摸鼻尖,皱着眉思考——哥哥这时候挥手让自己过去,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自己吗?
总不会是过去让自己尝尝新上的点心吧?
崔棣挺直脊背,站得板板整整,正巧挡在沈宜兴与崔棠之间。
沈宜兴一步步走下台阶,抬眸望去,只见崔棣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疑惑,正挠着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沈宜兴难得见一位能和她旗鼓相当的对手,心情颇好地问道:“怎么?你难道不愿意吗?还是觉得,朕不配做你的对手?”
崔棣摸着鼻尖,坦诚道:“我自是想同陛下切磋一番的,只是兄长仿佛一直在叫我,我有些担心。”
沈宜兴便侧头,顺着崔棣的目光向崔棠看去,果见崔棠一脸焦急,满眼担忧,眼角眉梢,写满了惴惴不安。
沈宜兴的目光太锋利,只一眼,崔棠就像是被火苗燎到一样,仓促地收回目光,瑟缩拘谨地垂下头,还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往穆念白怀里躲了躲。
崔棠在心中害怕沈宜兴怪罪自己的冒犯,却不想沈宜兴似乎心有触动,崔棠只听得她长叹一声,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夸赞:“你哥哥在担心你。”
“他是个好兄长”
崔棠不解地看向穆念白,穆念白拢着他的手,笑着,低声安抚他:“陛下也曾有过一位兄长,陛下恐怕是透过你,看见了她的兄长。”
崔棠心中稍定,又小声央求穆念白:“三小姐,您能不能帮奴叮嘱崔棣几句话。”
“求您去告诉她,纵然是陛下起的头,她心中也该有些思量,守着做为人臣的本分,不要惹陛下不快。”
穆念白这才知道崔棠心中的疑虑,她垂眸静静观察崔棠片刻,总觉得不过进宫住了两三日,这只小鸟就已经变得蔫蔫的,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副枷锁锁住了他的羽翼。
他学会了一些宫中的礼仪与贵族的技艺,举手投足间都添了一分成熟雅致的风韵;他也学会了一些为人处世、长袖善舞的本领,一言一行间都能窥见几分伶俐与聪慧。
总之,他似乎变得更漂亮,更温顺,更知礼了。
但也变得更拘谨,更无趣,更不可爱了。
穆念白一点都不喜欢,她还是更喜欢以前那只不知天高地厚,满肚子小聪明,把小心思都放在脸上的小黄莺。
穆念白就生出几分坏心思。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自己去跟她说?”
崔棠抿着嘴唇,小声道:“奴奴不敢嘛。”
没进宫前,仗着有穆念白撑腰,他也许还能壮着胆子,大声同崔棣喊上几句。
可进宫这几天,他陪在凤君苏氏身边,听他讲了许多“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的大道理。苏氏还告诉他,自古以来,皇帝都是用纲常礼仪治理天下的,陛下坐拥天下,所有人都是她的臣民,在她面前,都要恭顺有礼,决不能失了为人臣的本分。
苏氏是如此,他是如此,就连陛下亲生的女儿,亦是如此。
崔棠没读过那么多书,他只是本能地,有点讨厌这一大番说辞。
可是这话从苏氏嘴里说出来,崔棠就觉得十分有道理。
苏氏是凤君,是他的长辈,他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总是笑得恬淡自如,仿佛他知晓世界上的所有事,仿佛这世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搅动他的心神。
崔棠从来没有见识这样的男子,对他来说,苏氏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对崔棠而言,那个世界光明又璀璨,那是一个是他从未见过,但又梦寐以求、魂牵梦萦的世界。崔棠觉得,只有那个世界的人,才能与身穿太女衮服,威仪凛凛的穆念白相配。
虽然他听了穆念白的话,在心中对苏氏仍然存了几分小心与谨慎。在凤仪宫中,苏氏送来的点心茶水都想办法推辞了,苏氏赏赐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都要拿给陈若萱仔细查过,才敢用在身上。
有时崔棠看着苏氏意味深长的笑容,总觉得他早已经看穿他心中的芥蒂,可苏氏淡雅如旧,崔棠在心里总是惭愧,怀疑是否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穆念白将崔棠抿着嘴唇纠结犹豫的小模样尽收眼底,对其中关窍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她叹了口气,苏氏那个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讨厌不起来。就连穆念白自己,有时也会疑惑,自己是否错怪了苏氏,苏氏也许真的是因为体弱多病,常年卧床,才只能任由那些祸事发生,而束手无措。
穆念白捏了捏崔棠细嫩柔软的手掌,低声笑道:“不过进宫半日,怎么变得这样畏手畏脚的了?”
崔棠被她捏得有些脸红,侧过脸,躲着殿内众人的视线,悄声道:“这是皇宫礼呀,奴怕做错了事,丢您的人。”
穆念白笑了笑,光明正大地拉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穆念白自信道:“你是我的夫郎,有我在,你做什么都不算丢人。”
崔棠心中微微意动,目光盈盈,白玉一样的脸颊虽然还是羞红的,却不急于抽回穆念白捏在手里的手指,反倒是迎着穆念白鼓励的眼神,悄悄地,曲起尾指,轻轻蹭了蹭穆念白的掌心。
沈宜兴看着这一对如胶似漆的小妻夫拉扯得有来有回,心中只觉十分怅然。
能和她这样亲厚的男子不多,穆白是一个,慕容氏是一个。可穆白因为她的疏忽为人所害,慕容氏更是一个心肠歹毒的贱人。她虽然作用后宫佳丽三千,却无人能再带给她年少懵懂时心悸恍惚的感觉。
沈宜兴看得眼酸,咳嗽两声,催促道:“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就是了,今日家宴,朕难道会怪罪你们吗?”
崔棠闻言急忙用手指去戳穆念白腰间软肉,一边戳一边焦急无措地求她:“三小姐,奴求求您了,帮奴这一回,好不好?”
穆念白将脸凑过去,指了指自己一侧脸颊:“求人帮忙好歹拿出点诚意来。”
崔棠小脸通红,用力把她的脸推开,软绵绵的声音礼已经带了几分乞求:“这么多人看着呢!回去回去奴任您处置,您就帮奴这一回吧。”
穆念白轻笑一声,算是答应,她看向殿中站得笔直的崔棣,朗声道:“崔棣,你哥哥让我嘱咐你!”
崔棣和沈宜兴都看了过来,穆念白思索片刻,笑着高声道:“你哥哥说,棋逢对手,必得全力以赴才行!”
崔棠可从来没让她说过这种话,急得要蹦起来去捂穆念白的嘴。
穆念白却笑着拉过他的手,示意他看沈宜兴的神情。
出乎崔棠意料,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沈宜兴听了,看起来不仅没有不悦与愤怒,反而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正是如此!你有什么本事,尽管招呼出来!”
“天底下,还没有能伤到朕的人!”
崔棣年轻气盛,听了这话,心中也有些不服气,活动着手脚,硬气道:“得罪了。”
崔棠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穆念白温声安慰他:“不必担忧,崔棣和陛下,看起来一类人。”
二人目光交错间,沈宜兴已经和崔棣交上了手,两道矫健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崔棣一记勾拳,却被沈宜兴轻车熟路,用掌心托住,拽向一边,沈宜兴卸掉崔棣手臂上的力气,顺势绕到崔棣身后,勾住她的腿脚,狠狠一绊。
崔棣向前张去,并未慌张摔倒,顺势在地上一滚,躲开沈宜兴接踵而至的拳脚,一个鲤鱼打挺,便又翻身上前,重新和沈宜兴混作一团。
二人虽都是赤手空拳,可拳脚相撞,拳拳到肉的声音听上去竟如兵戈相向一般。
崔棠努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殿内的局面,可他甚至捉不住二人的身影,分不清哪个是皇帝,哪个是崔棣。
崔棠听着殿中接连不到的碰撞声,紧张地咬着嘴唇,将穆念白的手杯掐得青紫。
穆念白咧着嘴,却是满眼惊奇地看着二人有来有回的交锋。
她早就知道崔棣能打,也知道漕帮一年,崔棣甚至已经在扬州打出了难逢敌手的名头。
可穆念白不曾想到的是,崔棣竟然这么能打,竟能与沈宜兴相持不下,甚至还能不落下风。
这是朝中无数历经战阵无数的将tຊ军们都做不到的事。
短暂的分开之后,二人又激烈地撞在一起,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这短暂的交锋便分出了胜负。
崔棣被沈宜兴撞出去,脚下不稳,踉跄几步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沈宜兴额头上已经沁出几颗豆大的汗珠,她对面的崔棣更是形容狼狈。
崔棣身上已经挂了彩,左侧眼眶被撞出一片乌青,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鲜血的味道并未熄灭她的斗志,崔棣直勾勾地盯着沈宜兴,眼中却是燃烧起了更加浓烈的战意。
沈宜兴呼吸微喘,却是用更加兴奋的目光,看向了崔棣。
沈宜兴向她招了招手,喝道:“再来!”
崔棣毫不畏惧,也不和她客气,直直冲上去,又和沈宜兴扭打起来。
崔棠紧张地捏着穆念白的手,无措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她们怎么真的打起来了?崔棣不会出事吧?”
他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抹着眼角,可怜兮兮地求穆念白。
“三小姐,您快点把她们分开啊!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穆念白用手指轻轻搭上他柔软的嘴唇,示意他噤声。
穆念白看着殿中交手愈发激烈的二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身手不如她们。”
“放心吧,她们都有分寸的。”
二人说话间,殿内却骤然传来“砰”一声巨响,惊雷一样。
二人循声看去,却见沈宜兴与崔棣双拳相交,狠狠撞在一起。
有殷红鲜血从二人皮肉相贴的缝隙中汩汩流下。
沈宜兴神色如常,放声大笑。
崔棣却是青筋爆出,死死咬着嘴唇,仿佛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她那条与沈宜兴撞在一起的胳膊也微微颤抖起来,只是兀自强撑着,不愿意认输。
沈宜兴看着她,面露欣赏,收拳上前,用力拍了拍崔棣的肩膀。
沈宜兴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喜色,真心实意地夸赞崔棣:“朕和你一样年纪时,朕不如你。”
崔棣揉着肩膀,声音还有些冷:“输了就是输了,陛下不必为我找理由,”
沈宜兴对她的欣赏更盛:“果真是天下英豪出少年,朕已经老了,你还很年轻,大周有你这样的英才,朕很放心。”
她伸手指了指穆念白身侧的崔棠,放声笑道:“你哥哥在珀儿身边用心伺候,你在前朝为朕排忧解难。”
沈宜兴挥手唤来内侍,下令道:“崔棣英武过人,甚得朕心,且让她做个御前侍卫,服侍在朕身边。”
在皇帝身边当差,先算是皇帝的近臣,且沈宜兴一向是重武轻文,只把身边几位出身世家,德才兼备的内侍女官当作寻常侍女使唤。若有什么紧要差事,沈宜兴是一贯愿意交给御前侍卫去办的。
御前侍卫,这可是许多皇亲国戚,钻尖了脑袋,也难以为家中女儿求到的前程。
沈宜兴上上下下的,拍打着崔棣浑身上下结实有力的肌肉,耳提面命道:“你有一个好哥哥,你也得当一个配得上他的好妹妹才行。”
“以后,你就是你哥哥的倚靠了。”
崔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兄长,心中一阵酸痛。
她总是意气用事,总是莽撞冒失,总是闯出许多祸,连累哥哥,许多次,她甚至害得哥哥差点连命都为她搭进去。
崔棣眼眶忽的一红,对着沈宜兴,心悦臣服地跪了下去。
报卿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卿死。
沈宜兴不仅用拳脚功夫折服了她,还给她机会,让她能报答哥哥。
崔棣抱拳道:“陛下愿意成全赏识我,我自当用性命为陛下办事。”
沈宜兴淡淡一笑:“朕不要你的性命,你留着你的性命,去保护你的兄长吧。”
沈宜兴和崔棣切磋一场,很是尽兴,又留几人喝了些酒,直至酩酊大醉,才放三人出宫去。
回程的马车上,崔棠崔棣这一对兄妹都喝得醉醺醺的,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过去的伤心事,两人紧紧抱在一块,哭做一团。
穆念白无奈地笑着,精心照料着这一对喝多了,疯疯癫癫的兄妹。
寂静深夜中有人轻轻敲了敲车窗,穆念白拉开珠帘,向外看去。
却是被她安排去盯着宫中动静的嘉禾。
嘉禾脸上已经褪去了昔日的稚嫩,眉目疏朗,目光坚毅。
嘉禾压低声音,轻声禀报。
“殿下,慕容氏想单独见您。”
第86章 慕容氏的请求 “您的杀父仇人,难道只……
偌大的春禧宫已是人去楼空, 门庭寥落。
从皇帝下旨幽禁慕容氏后,原本和他同住春禧宫,受过他不少恩惠的侍君们不用皇帝下令, 便主动收拾好东西, 请旨搬离春禧宫。
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走得慢了一步,就会沾上慕容氏的晦气, 被皇帝迁怒。
慕容氏所居的正殿内倒是未见有多落魄潦倒。
沈宜兴虽然将他幽禁在此, 却没有废除他贵君的名位, 也没有裁撤春禧宫的人手。沈宜兴甚至特意警告了内务府,春禧宫的吃穿用度, 须得同前时一样, 不得有失。
慕容氏伤重卧床,沈宜兴还特意命太医院原判来为他医治, 只为了医好他身上的疤痕, 尤其是他脸上那一条可怖的刀伤。
穆念白实在不知沈宜兴是怎么想的。
在知道了慕容氏做下的那些事后, 在恨不得亲手杀了慕容氏之后, 她们妻夫二人之间, 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她们二人, 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都不为过啊。
可沈宜兴想的, 却是先保住慕容氏那张漂亮的脸。
可是人至中年, 那张脸,能有多漂亮呢。
穆念白居高临下看着慕容氏那张脸,只觉得十分唏嘘。
那原本应当是一张足以魅惑众生的脸, 可如今既憔悴又苍白,上面还添了一道血肉外翻的赤红伤痕,让人瞧见, 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张脸上,还挂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黑洞洞的,看不见一点神采。
他为沈宜兴所伤后,在床上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地躺了许多天,就是他宫中对他最忠心最勤谨的大太监也懈怠了许多。穆念白只是轻轻地踏进来,就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已近夤夜,春禧宫内外死寂一片,唯有桌上一枝残烛,噼噼啪啪地流着血泪。
穆念白解下墨色外衣,慕容氏听见她的声音,缓慢又迟钝地眨了眨无神的眼睛,虚弱地抬起头,伸出疲软无力的手,扶着小太监的手,一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一边捂着胸口,面露痛苦,挣扎着倚着床头坐正了。
他竭力,想在后背面前维持住贵君的体面。
他勉强笑了笑:“太女居然敢来见我。”
穆念白随手搬来旁边的椅子,随意闲适地坐下,她闻言只觉得惊奇,轻松一笑,反问回去:“一个将死之人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慕容氏咳了几声,烛光摇曳下,他脸上那道血红的伤疤仿佛又要绽开来,有鲜红的血水从伤疤的边缘缓缓渗出来。
旁边候着的小太监急忙取了汗巾,抹上药,敷在慕慕容氏脸上。
慕容氏疼得揪着锦被,剧烈地颤抖起来。
穆念白冷眼看着,不为所动,讥讽道:“这样好的秘药,孤受伤时陛下都不舍得给孤,如今却用在你身上,可见陛下多么想让你活着。”
沈宜兴爱重的,究竟是慕容氏这张脸,还是二十余年来的陪伴?或许沈宜兴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尽管知道是慕容氏害死了穆白,尽管知道是慕容氏残害了她的孩儿,尽管知道了是因为慕容氏的默许与纵容,慕容家的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可是在最初的冲动与愤怒褪去以后,沈宜兴心中却充满不忍。
不忍再见到他,不忍亲手下令赐死他。
不如就这么拖着,拖到他药石罔医,拖到她渐渐忘却他的好。
沈宜兴心中的想法,穆念白永远也不会理解,可慕容氏陪伴她多年,心中却早已了然。
他是拖不得的,他的孩子,他们慕容氏上下,是拖不得的。
慕容氏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安定下来,他苦笑道:“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苦笑一声,难堪道:“甚至还不如让我立时去死。”
穆念白淡淡抬眸:“你叫孤来,难道是求孤给你个痛快的吗?”
慕容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自知时日无多,便开门见山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所以想请太女,帮我做一件事。”
穆念白冷哼一声:“孤为什么要帮杀父的仇人?”
慕容氏伸出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摆,他呼吸急促,断断续续地问穆念白。
“殿下难道猜不到吗?”
“您的杀父仇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我不过一个小有恩宠的侍君,若没tຊ有苏氏的挑唆,若没有苏氏的默许,若没有苏氏的帮助,单凭我一个人,怎么绕得开守卫,怎么躲得过战乱,怎么能够单枪匹马地杀到扬州,杀死穆白呢?”
穆念白紧咬后牙,太阳穴上有青筋暴起。
“你杀了孤的父亲,害死陛下许多皇嗣,这总没错吧?你难道还想狡辩不成?”
慕容氏苦笑着摇头:“我没什么想狡辩的。”
“是,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恶毒、善妒、丧尽天良,可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苏氏。”
“他手上干干净净的,却逼着我做了一把脏兮兮的刀!”
穆念白冷笑出声。
许多事,一向都是苏氏挑拨、煽风点火说动了慕容氏,二人心照不晓地狼狈为奸,慕容氏动手,苏氏暗中襄助,最后的好处,二人各凭本事,瓜分而空。
如今慕容氏倒是腆着脸,把黑锅推给苏氏一个人背了。
慕容氏看着穆念白嘲讽的表情便知道她不曾相信自己的鬼话,他沉默良久,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殿下,你有多恨我,应当就有多恨苏氏。”
“可是苏氏道貌岸然,平日里又总是滴水不漏,你寻不到他的错处的。”
穆念白挑眉问:“孤寻不到,难道你一个就能寻到吗?”
慕容氏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我也寻不到,可我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恼火得要发疯,发疯的人,总是容易露出破绽的。”
穆念白静静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死之前,陛下一定会来见我最后一面。”
“太女,能否请您帮忙,让慕容珠悄悄进宫来。”
第87章 太女的筹谋 不如再给他下一剂猛药。……
慕容氏的请求对穆念白来说稍微有些麻烦, 慕容家所犯之事牵连甚广,慕容家成年的女子都下了狱,孩童男子都被拘禁在慕容氏宅邸中, 由禁军重重看守着。而禁军之中, 关系盘根错节,即便穆念白贵为太女,也不好绕开皇帝, 从中单独将慕容珠带出来。
索性慕容氏还撑几日, 并不急于这一时, 慢慢想办法便是了。
在穆念白和苏氏双方的授意下,这桩大案所有的经手人都想将此案办成一桩大案、铁案, 甚至最好办成一桩震惊天下的大案才好。
苏氏是想借此机会, 党同伐异,打击异己, 把所有正在和自己作对, 或是曾经和自己作对的人拉下水来。
穆念白却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想借此事杀鸡儆猴, 以儆效尤, 警告朝中衮衮诸卿, 休要自恃从龙之功, 就生出怠慢百姓, 不敬僭越的心思来。
二人的目的虽有短暂的一致,但在慕容一党的官员接连下狱,六部的紧要位置出现空缺后, 她们之间飞快地出现了分歧。
沈宜兴打得下天下,却治不好天下。
每日送到御前的奏折,沈宜兴只会把紧要的军务挑出来审阅批示, 剩下官员升迁、税务民生,她都得倚靠文臣们。她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人物,这些文臣依附过来,往往也不是被她出众的人格魅力吸引过来的,不过是见她兵强马壮,提前押宝罢了。
这些文臣心中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想着趁沈宜兴糊涂,多为自己的家族筹谋些好处。
文臣之中,正以苏氏为首。
几百年的世家,几经王朝兴衰,仍是钟鸣鼎食,诗书簪缨,可谓文臣清流之手。
苏氏上下所想,皆是劝谏沈宜兴这位鲁莽武断的皇帝,让她认可自己的想法,放下手中的刀枪剑戟,拿起笔墨纸砚,垂手与士人共治天下。
穆念白却不这么想,慕容氏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苏氏就是好人了吗?
且不说当日穆白之死,苏氏在其中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
便是单说这几年扬州的事,难道苏家这些高官显贵们竟是一概不知吗?
慕容氏未倒时,她们只仿佛是聋了哑了,瞎了傻了,对此充耳不闻,更有甚者,收了各家豪商的孝敬,和她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变本加厉地压榨民脂民膏。慕容氏倒了,墙倒众人推,她们倒一个个地蹦出来,拍着胸脯展示自己的仁慈和清廉。
苏氏举荐的那些人,穆念白看了心里就犯恶心。
她在京一年,已经注意到不少年轻上进的官吏,年纪虽轻办事却极老练,她们大多寒门出身,历经离乱,纵然不能真正体恤贫苦百姓,心中多多少少也有几分恻隐之心。
更关键的是,比起苏氏,她们更愿意效忠于穆念白。
穆念白交给她们的差事,她们办得都很漂亮,只是苦于上官弹压,久久不得提拔。
如今朝中官职空缺,穆念白便想着趁机将这些人推举上去。
只是她的折子递到沈宜兴面前,就会被苏家人千方百计地挡下来,苏氏更是一次又一次请她到凤仪宫中,拉着她的手,循循善诱。
或是说那些官员年纪轻不济事,不堪重用,或是说国朝以孝治天下,为人臣女者,万事都要以孝敬为先。
穆念白听了一耳朵车轱辘话,心中烦躁,加之崔棠在凤仪宫习礼几日,变得有些老实古板,无论如何,都不肯和她胡闹取笑了。
穆念白心中对苏氏的不满达到了顶峰,她前脚从凤仪宫出来,后脚就冷笑一声,命人转道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中,沈宜兴又在和崔棣切磋。
自从崔棣到御前当差后,三天里和沈宜兴打了六架,摔摔打打,每天都带着一身淤青红肿回家,崔棠看了心疼,竟会忘了这些天学的劳什子利益尊卑,背着人,当着穆念白的面,嘟嘟囔囔,抱怨沈宜兴几句。
穆念白却看得明白,崔棣虽然莽撞冒失,遇事急躁,轻易不肯服输,平日里给崔棠惹出不少祸来,但她那一身本事不是作假。偏偏0沈宜兴最喜欢的,就是她这种脾性的人。
崔棣和沈宜兴每打一架,沈宜兴对她的欣赏就更重一分,对她的赏识和对养育她的兄长的宽容就多一分。
崔棣到御前不过三天,沈宜兴和她切磋时,穆念白已经插不上话了。
穆念白只好老实站在一侧,静静等待着大殿正中打得火热的二人分出高低胜负。
穆念白越看越觉得惊奇,前时她看崔棣与沈宜兴交手,她还略显稚嫩青涩,总是被沈宜兴压制。如今短短三天过去,崔棣竟然已经能和沈宜兴打得有来有回,有时甚至都能让沈宜兴吃上几个小亏了。
穆念白等了一盏茶功夫,二人终于分出了胜负,穆念白打眼一瞧,心中惊异更胜。
先时沈宜兴赢得轻松优雅,胜负已分后不过微微出了些汗,如今她不仅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不复先时的从容不迫,竟显得有些狼狈。
再看崔棣,虽然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衣衫也凌乱不堪,但比起几日前鼻青脸肿的模样,已经是大有进益了。
崔棣眸中绽放出明亮的光芒,毫不畏惧地盯着沈宜兴,仿佛是意犹未尽,跃跃欲试。
她这个大胆包天的模样,若是被古板的礼官见了,恐怕就要给她扣一个意欲刺杀皇帝的罪名了。
沈宜兴却并没有被她不敬的眼神激怒,她呼出一口浊气,眸中也是精光闪烁,她搓去鼻梁上汗珠,上前拍着崔棣的肩膀,大声笑道:“好闺女!天底下能和朕打成平手的,不过寥寥几人,你年纪这样轻,竟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不容易。”
沈宜兴上下打量着崔棣,坦诚道:“朕和你这般大时,远远不如你假以时日,你也会比朕更能打。”
沈宜兴终于从余光重瞧见了自己的亲女儿,她擦着汗看向她,心情颇好地同穆念白玩笑:“朕看着崔棣,只觉得遗憾,这样好的女子,却不是朕的女儿。”
她拍着穆念白的肩膀,哈哈大笑:“珀儿虽好,拳脚功夫却比不过崔棣啊!”
穆念白对沈宜兴的捧一个踩一个早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复合着笑了几句应付,反倒是崔棣当了真,敛起笑容,正色道:“臣空有拳脚罢了。”
“若非太女教诲提点,臣哪能有今日侍奉陛下的际遇呢?”
沈宜兴看了她一眼,用力拍着她的肩膀夸道:“这几日见你沉默寡言,还以为你是个少说多做,踏实勤恳的,今日看来,你不仅英武,还十分聪明伶俐啊!”
沈宜兴略一停顿,继续道:“你这样的人才,只做侍卫有些可惜了,可读过什么书吗?”
崔棣有些脸红,tຊ想到被自己荒废的学业,只觉得丢人,便声如蚊鸣道:“并,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只是认得几个字罢了。”
她又怕这样说会被沈宜兴看不起,连累哥哥与穆念白,便小声为自己找补道:“四书五经倒是略读了一些只是时间久了,记不太清了”
沈宜兴却挥手打断了她:“朕问的不是这些咬文嚼字的酸书,孙子孙膑,吴子六韬,这些可都看过?”
崔棣有些懵,迷茫道:“不曾读过,学堂里不教这些。”
沈宜兴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叹息道:“这么好的苗子,被那些酸儒耽误到现在。”
“她们不教,朕教。”
“崔棣,以后你不必日日在御前值守了,朝中王烟,朕曾经教过她兵法,以后你每隔一日就去她那学一学兵法韬略。每月初一十五,朕亲自检查你一次,若没有进益,朕就要罚你军棍。”
崔棣有些迷茫,穆念白便笑着接过了话茬,她拱手庆贺:“女儿祝贺母皇,又收下一位得意门生。”
沈宜兴端详着崔棣,越看越觉得欣喜,只觉得她甚和自己脾气。尤其能和自己对阵这一点,甚至比亲女儿还要贴心。
穆念白见她高兴,适时见缝插针道:“崔棣能有今日的本领,她那位兄长也是功不可没呀。”
沈宜兴深觉有理,便叫内侍去府库里挑些上供的蜀锦明珠赏赐给崔棠。
穆念白陪沈宜兴尽了兴,才提起自己的目的,她将与苏氏的不和大而化小,只寥寥说了几句,便将话头转到自己举荐的那几位年轻官员身上了。
“母皇别看她们年纪不大,可是办起事来,却是一顶一的细心能干。”
沈宜兴匆匆翻着这几人的履历,心中亦是十分纠结。
“凤君也来找过朕,极力举荐了几位大臣,都是为官多年,不曾出过差错的,和你举荐的这些人相比,也是难分高下。”
穆念白委婉道:“为官主政,并非“不出差错”就可以,女儿听闻,许多为官多年的人,认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所以总是不愿意尽心做事,只想着敷衍了事,不出差错便是了。”
沈宜兴想了想,心道果真如此。
今日正巧有崔棣的事,穆念白笑着将话引到崔棣身上:“母皇瞧着崔棣,就该知晓如今国朝安定,海晏河清,天下青年才俊甚多,少的,正是母皇这样的伯乐。”
“母皇既提拔了年轻有为的崔棣,何不一并提拔了她们,有她们聆听母皇教诲,母皇何愁没有桃李满天下的那日呢?”
这就说到沈宜兴心坎上来,打打杀杀这么多年,她是来当皇帝的,不是来听教训的。
凤君举荐的那几个人虽好,可嘴巴里全是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烦人极了。
沈宜兴盖棺定论道:“那就依你所言,让这些人调任吧。”
穆念白笑着领旨,她想,如此一来,苏氏必定又会在暗中生事,不如再给他下一剂猛药。
“母皇,女儿有一事,不敢不告知母皇。”
“春禧宫中的慕容氏思念家中亲人成疾,恐怕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他想见亲人最后一面。”
第88章 慕容氏的谋求 “凤君凤君,你怎么事事……
慕容氏被幽禁数日, 沈宜兴心中对他的恨已经消解了不少。
尤其这几日她身边少了慕容氏温柔小意的侍奉,苏氏古板守旧,几位高位的侍君伴驾日久, 虽不曾性差踏错过, 只是寡淡的寡淡,无趣的无趣,沈宜兴见之只觉乏味心烦, 意兴阑珊。余下的年轻的小侍, 虽是貌美动人, 却是粗鄙冒失,笨手笨脚, 畏畏缩缩, 她见了,心中更觉恼火。
沈宜兴这几日, 竟是怀念起慕容氏诸多的好处来了。
是, 他是耍手段残害了穆白, 可是时过境迁, 她瞧穆念白心中似乎也没有太深的芥蒂, 这么多年过去, 这事也该翻篇了。
当然, 他这些年谋害皇嗣, 残杀侍君,在宫中拉帮结派,党同伐异, 在宫外更是与慕容家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可是
可是那毕竟她拢在掌心宠了二十余年的人, 勤勤恳恳伺候她二十余年,为她协理后宅,绵延后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何况如今,他都要死了。
沈宜兴面露不忍,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到底是伺候了朕这么些年,朕也不忍太薄情,他想见谁,你看着安排就是了,他若想见朕”
“朕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且让太医为他医治着,真到了油尽灯枯那一步,朕自然会去。”
穆念白心中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沈宜兴的爱与恨来得快,去得也快,都太不值钱。
她想着男人们因沈宜兴爱恨而起的争斗与厮杀,心中只觉悲凉,可沈宜兴既是皇帝又是母亲,她既要忠也要孝,也无可奈何,只是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因自己的一己私欲,伤害了旁人才是。
沈宜兴还在追忆往事,穆念白便告辞出宫,拿着沈宜兴的手谕,把慕容珠送进了春禧宫。
从娇少爷到阶下囚,慕容珠吃了不少苦头,原本饱满娇嫩的双腮变得干瘪枯黄,不复昔日光彩。
这些天他被拘禁在柴房忠,日日夜夜,听着虫鼠蚊蝇啃食人的血肉,听着哀嚎哭泣消磨人的志气,他早已经麻木了。
什么慕容氏的荣光,什么太女正室的夫郎,先前他们见了自己,只恨不得把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不过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推他出去做那柄得罪人的刀!
他那位贤良淑德的嫡出哥哥,平日里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自己的那些小把戏,几时入得了他的法眼,怎么偏偏在太女择夫的关头,就着了自己的道,一病不起了呢?
现在想来,没准是他、是母亲父亲、甚至是宫中的舅舅凤君,早就算计好了。
——先用太女正夫的名位吊着他,让他主动出头,去帮他们料理了那个远在扬州的外室崔棠。他若办不成,正好治他一个办事不力;他若办得成,也会惹得穆念白记恨,他们正好趁势把养好身姿,姿容更艳的哥哥推出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恐怕永远也算不到,穆念白在心中,只恨不得让她们都去死。
慕容珠捂着自己漆黑无神的双眸,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是被捆着双手,被内侍们推搡着,赤着脚,跌跌撞撞跟着穆念白的车架走的。他用手捂着眼睛大哭,看不见路,也失了平衡轻重,被人轻轻一推,就狼狈地跌在了坚硬的石板路上。
他的膝盖肿了一块,可他浑然不觉,只是张大着嘴,用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瞪着昏暗的天空,像一尊雕塑一样,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天色已晚,进宫的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内侍们拎着拂尘,对他又打又骂,慕容珠却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始终呆呆傻傻的。
穆念白在车中等了半晌,始终不见车架移动,便撩开珠帘,不耐地看出去。
“不想走就跪死在这,好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昔日慕容家的小少爷如今是什么样子!”
慕容珠怕极了她,闻言便耸着脖子抖了一抖,他嗫嚅半晌,底气不足地小声哀求:“我饿,腿也痛得伸不直,脚上也流血了”
“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穆念白冷哼一声:“娇生惯养也得有个限度。”
对着崔棠耍横时不见他有这么谦卑。
穆念白冷冷扫他一眼,命令道:“押他上来。”
慕容氏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了马车,他不敢到穆念白眼皮子底下讨嫌,只能跪在地上,使劲往阴暗的角落里缩。
穆念白居高临下,扔给他几块点心。
“吃吧,吃完了,好好想一想你是怎么落到如今这个田地的。”
慕容珠从地上抓起那几块冷掉的点心,狼吞虎咽地吃着,越吃越觉得心伤难过,越吃,越觉得暗恨难消。
他是怎么落到今日这个田地的?
他攀龙附凤,一心谋求荣华富贵;他残忍善妒,一心除掉妻主身边的男人;他愚蠢幼稚,一心讨好心怀叵测的凤君苏氏。
可难道是他自己要变成这样的吗?!
他不争,就会被当作筹码送到勋贵府上联姻;他大度,就要忍耐妻主和别的男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疑;他不讨好凤君,就会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慕容珠想,都是慕容家的男孩,自己凭什么不能争一争太女夫的位置,他能有今日,还不全是因为苏氏的暗示与挑拨?若没有他三言两语tຊ扰乱了自己心弦,他怎会这样莽撞冒失,毫无准备就下了扬州。
穆念白冰冷低沉的声音适时在他头顶响起来:“若是想明白了,就记住你该恨谁,就记住来日若是有了机会,你手中的那把刀,应该扎向谁。”
慕容珠听着,只是嗤嗤地苦笑。
来日,他还有什么来日呢?
慕容氏想留慕容珠在春禧宫忠小住几日,沈宜兴既已默许了他与家人相见,穆念白索性好人做到底,应允了他的请求,还贴心嘱咐慕容氏:“想见皇帝时差人来叫我就是了。”
慕容氏今日喝了神汤吊着精神,穿着一身贵君的礼服,由心腹太监扶着,虚弱地倚在桌上。
他见慕容珠来了,抬手旭旭向他招了招。
慕容珠飞扑到他怀中,低声哽咽起来。
“舅舅”
“舅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慕容氏并不言语,只是专心注视着慕容珠的面容,用沾了水的帕子,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污渍与灰尘。
慕容氏捧着慕容珠的脸,一边咳嗽,一边颤声笑着。
“舅舅做错了事,惹陛下生气,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慕容珠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慕容氏抹去他眼角的泪花,低声道:“舅舅变成什么样都不重要,你能变成什么样才是最紧要的。”
慕容珠不解地抬起头,愣愣地盯着舅舅看,只觉得往日漂亮爱笑的舅舅变得陌生极了。
慕容氏招手唤来内侍,那内侍捧着一袭薄如蝉翼的绛色纱衣放到慕容珠身前。
那纱衣仿佛是鲛纱做的,轻薄如云,入手冰凉顺滑仿佛流水。
只是样式剪裁实在轻浮极了,露胳膊露大腿,露胸膛露腰腹,仿佛只是用一块轻纱,草草打了几个结,勉强护住关键的地方罢了。
慕容珠为难地看着那件纱衣,心道若真的穿到身上,便是关键的地方,恐怕也遮挡不住,会若隐若现地露出来,狐媚极了。
便是他母亲从外面花楼里买来的小侍献媚争宠,也未曾穿过这样不知廉耻的衣物。在慕容珠的印象中,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衣裳,仿佛是话本里那些低贱的伎子伶人才会穿的。
慕容珠正要问舅舅为何会有这样一件羞耻的衣裳时,慕容氏却轻轻捏起衣服,在他身上比量起来。
慕容珠双颊通红,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一般。
“舅舅,这样,这样羞耻的衣裳,您往我身上比划做什么?”
慕容氏淡淡笑着:“羞耻吗?这是我第一次伺候皇上穿的衣裳。”
“可时候可找不到这么好的鲛纱,粗糙的料子穿在身上,磨得我胸口疼。”
慕容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几个内侍却已经上前来拥着他,簇拥着他去后面更衣沐浴去了。内侍们手脚很快,不多时就将他身上的灰尘污泥都擦洗干净了,慕容珠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被慕容氏押着做到铜镜前。
慕容氏亲手为他擦干长发,取出一支朴素银钗,挽起他的如瀑的长发。
他又取来胭脂水粉,亲手妆点他的容颜。
慕容珠只觉身在梦中,迷茫地看着镜中那张与慕容氏越来越相似的脸:“舅舅你在做什么?”
慕容氏笑了笑,捧着他的脸颊轻声问:“像吗?”
慕容珠一愣:“像谁?”
慕容氏低下头,对比着镜中的两张脸,最后在慕容珠眼下点上一颗殷红泪痣。
他累了这些时间,气若游丝。
“像舅舅年轻的时候。”
慕容珠心中一紧,急忙问道:“我我为什么要像舅舅年轻的时候?”
慕容氏抚摸着他光滑的脸颊,仿佛在抚摸着年轻时的自己:“这样陛下会喜欢。”
慕容珠被他痴痴的微笑吓了一条,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全然明白慕容氏心中的打算。
他一张俏脸登时变得惨白,他一下子跪下来,苦苦哀求自己的舅舅。
“舅舅这怎么行呢”
“那是陛下是我的舅母呀我,我还曾被指给过太女为夫,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再去做陛下的夫侍呢?
空荡荡的春禧宫中忽然响起“啪”一声脆响。
慕容珠捂着红肿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容氏。
慕容氏面若冰霜,强硬道:“你以为我愿意选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吗?”
“若不是你这张脸,若不是你这张脸,我怎么会选你?!我怎么会把慕容氏的未来交到你手上?!”
一口腥甜的淤血涌上他的喉间,慕容氏捂着咽喉,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我从扬州城里一个低贱的奴隶爬到如今的位置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家倒下?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高楼倾倒?!”
“靖王是不中用了,慕容家成年的女子是保不住了可是你还有许多未成年的妹妹,有她们在若你,若你能得陛下恩宠,看顾家中妹妹们慕容氏早晚,早晚会有起复的那一天的。”
“我会,我会请求陛下宽恕家中年幼的女孩,给她们求一个恩典,让她们留在京中”
“你记住再也不要把陛下当作你的舅母了,你要把她当作你的主子,你要用百般的手段,勾住她的心你要扔掉你那些无关紧要的尊严,事事依从陛下”
慕容氏说着,咳出几口血来,内侍扑过来请他早些休息,慕容氏仍旧挣扎着说完了心中的话。
“我就要死了,慕容家能不能活,全看你了”
“慕容珠,你得记住,是谁害了我们慕容家,是谁害得你我,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内侍们搀扶着昏厥过去慕容氏进内侍休息,只留下慕容珠捧着那一件纱衣,坐在铜镜前,盯着镜中自己陌生的面容,愣愣地出神
三日后,穆念白接到了宫中的消息,慕容氏自知大限将至,临死之前,想见陛下一面。
进宫之前,穆念白先去寻了崔棠,崔棠一笔一划,认真地为凤君苏氏抄写经书,见穆念白来,轻手轻脚地搁下笔,抿着嘴,含蓄一笑。
穆念白隐约猜到慕容氏的想法,虽不知他能否成功,但她心中总是为难。
穆念白揉搓着崔棠抄经抄得酸软的手指,轻声问:“你还记得慕容珠吗?”
差点害死他,崔棠怎么可能不记得?
穆念白抚摸着他的发顶,歉然道:“他也许不会死了,还会变成陛下的侍君,你会不高兴吗?”
崔棠抿着嘴唇,思索了片刻:“他想杀臣侍,臣侍自然生气得很。可若是他活着对殿下更有价值,臣侍自然不会不高兴的。”
他勾着穆念白的尾指,小声地笑:“凤君教诲臣侍,为夫侍的,总要事事以妻主为先,体贴宽容,贤淑大度才是。”
这两天崔棠总是把苏氏挂在嘴边,穆念白听得有点不高兴。
“凤君凤君,你怎么事事都听他的?”
“凤君指掌六宫,殿下不觉得他气度非凡吗?”
穆念白看着崔棠两眼放光的模样便知这只傻傻的小鸟被苏氏那个人淡如菊的样子骗了,她心中微微一动,如今自己说再多,崔棠恐怕也不会相信。
不如让崔棠亲眼看见苏氏装不下去的样子才好呢。
穆念白拿起桌上的佛经随手翻了翻,笑道:“认认真真抄了这么多佛经,不如跟孤一起进宫去,敬献给凤君才好。”
第89章 太女的坏心 “凤君,你可得记得你说过……
这些天苏氏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七八月里的雨天一样,一直阴沉沉的。
穆念白微微笑着,新知他是在为朝中人员变动和沈宜兴迟迟不杀慕容氏而心烦意乱。
她在心中嗤笑一声, 且让他烦着吧, 过了今天,苏氏才更是有的烦呢。
穆念白的好心情在瞥见身侧崔棠的表情时戛然而止了。
这小东西不仅看不出苏氏需要用尽全力忍耐心中的不快,才能勉强挤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容敷衍二人。这小东西竟然将苏氏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当了真, 不仅满脸濡慕地望着苏氏, 甚至还情真意切地关心他。
“凤君殿下, 臣侍瞧您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近日执掌六宫, 诸事繁琐, 忧思伤身?”
“殿下您可得小心凤体呀。”
苏氏听了这话,心中就有些来气。
诸事繁琐, 忧思伤身?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 还不都是因为你身边那个笑得温文尔雅的好妻主?!
穆念白羽翼渐丰, 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女, 做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模样来, 收拢人心的效果比自tຊ己那几位族姐好上何止千倍万倍?!
不仅前朝有喉舌为她说话办事, 就连皇帝身边, 都被她安插进去一个崔棣!
苏氏越想,心中越觉得憋闷,穆白不过是商户家旁支的庶子, 风骚狐媚,偏沈宜兴瞎了眼,被他三言两语哄骗去了, 还生下一个女儿穆念白,在这里处处和自己针锋相对。
穆念白更是个有爹生没爹养的孤儿,自己在扬州悄悄布下那么多的筹谋算计,不仅没有杀死她,却叫她踩着自己亲女儿的尸骨,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不管是六部官员的举荐升迁,还是春禧宫那位迟迟不死的慕容氏,苏氏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突突得疼,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喘不过气来,眼前还一阵阵地发昏。
还有那崔棠,一个宝家班里唱曲儿供人取乐的伎子,每日倚着门迎来送往,逢人便笑,最是低贱可耻,听说曾经刘家那个狡诈狠毒的家主,还看中了他的还皮囊,要把他收入囊中。
苏氏抬眼略一瞧下首专心致志品茶的崔棠,他看见他单纯无知的模样,心中更加恼火,就是这样一个蠢货,竟入了穆念白的眼,更是被她捧得宝贝一样,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日后穆念白登基,少不得要封他做个贵君,那岂不又成了一个慕容氏?!
苏氏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贱人登上高位,执掌宫权。
还有那个崔棣,小门小户的出身,大字不识一个,诗书更是一窍不通。空有一身蛮力,在扬州时就只知逞凶斗狠,留下满城的恶名。
苏氏原本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心中更是隐隐窃喜,崔棠有这么个闯祸精妹妹,处理起来,岂不更方便?偏偏沈宜兴就喜欢她这种脑子空空的蠢货!这才几天功夫,在御前竟只能看见崔棣那个鄙薄无礼的身形了。
诸多烦心事一起涌上心头,苏氏心中的怒火早已经燎原,却只能狠狠压抑着自己躁动的情绪,仍然装出一副贤良淑德,人淡如菊的模样来,演给众人看。
穆念白看着他强忍怒火的样子,心中只觉好笑,原来你也有装不下的一天吗?
苏氏托着茶盏,借着幽香淡雅的清香压下自己满腔的郁郁不平,他强撑着笑,看向穆念白与崔棠。
崔棠急忙献宝一样将自己抄录的佛经奉上,还小心翼翼地说:“臣侍知道凤君信佛,素来行善积德,近日又蒙凤君教习书法,故而特意抄了经书,奉给殿下,只盼殿下成全了孩儿的孝心呢。”
难得见他文绉绉地说话,穆念白瞧见了,心中只觉十分新奇,笑呵呵地欣赏了一会。
苏氏接过太监送来的几卷经书,心中有些不耐,便只是随手翻阅着。
只见洒金的罗纹纸上密密麻麻分布着许多蝇头小楷,虽不及书法大家写得那样飘逸灵动,但足以看出抄经之人是下足了功夫,点灯熬油写到深夜里,才能在几日之内,抄出这许多卷经文来。
可苏氏并没有分毫感动,只是在心中嗤笑。
花了那么多功夫,用尽了心思,却只写出这样的东西来。这样的蠢货,放到苏府来烧火的小子都不配当,凭什么身居高位,甚至和自己同住皇宫?
不过既是他的一片孝心,也不好苛责太过,毕竟眼前还有个更不孝的穆念白呢。
“难得你这份孝心,本宫这就命人供到佛前去。”
苏氏笑盈盈地看向崔棠,亦有所至道:“若人人都有你这份孝心就好了,事事为母父君上思量就好了。”
他地目光掠过穆念白端正的坐姿,语气中含着许多不满:“其实孝顺二字拆开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只有做到了顺,才能称得上一个孝字呢。”
崔棠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却忽然被穆念白暗中掐了一下,穆念白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用气声道:“你点什么头?!”
“今日带你入宫来,就是让你看看苏氏的真面目的。”
“省的你这个笨蛋被人害了还帮人数钱呢!”
崔棠低着头,心里有点委屈——他哪笨了?他看了好多书,学了好多字,连账簿都能看明白啦!
他可聪明了好不好?
他只是想每天都努力一点点,好能名正言顺地陪在穆念白身边。他百般讨好苏氏,也是存着讨好穆念白父亲,替穆念白尽孝,不让穆念白为琐事烦心的心思的。
何况凤君宽容大度,有海纳百川的雅量,正符合崔棠心目当中六宫之主的模样。
崔棠暗自在心中想,若有一日自己有幸能执掌凤印,也一定要成为苏氏这样的凤君,体恤六宫,为妻主分忧才是。
怎么到穆念白嘴里,自己就成笨蛋了呢?
崔棠有点不服气,抬起头来悄悄观察穆念白。
穆念白听了苏氏的话,不仅没有惭愧心虚,反倒爽快一笑,坦然道:“父亲说的是,孩儿是母皇的女儿,自然应当事事顺着母皇的心意,为母皇排忧解难才是。”
笑话,苏氏既没生她,又没养她,半路父女,倒是摆上生父养父的架子了。
反正重用寒门,留慕容氏性命,都是沈宜兴的意思。沈宜兴既是母亲,又是皇帝,要顺,也是顺着她的意思,苏氏一介男子,还能跃到沈宜兴前面去不成?
她说得义正言辞,深明大义,苏氏接下来的长篇大论都被她噎在嘴里,只能抚着胸口,不停给自己顺气。
苏氏喝了一口茶,生硬地改口道:“古话虽是如此,但为人女儿的,行事总要活泛些。”
“长辈若有疏漏,后辈也得孝心提醒劝谏才是,这样才是既贤且孝,为人称赞呢。”
穆念白笑意更深,点头称是。
“女儿也是这样想的。”
“父亲执掌六宫,理应体恤君侍,一视同仁,可近日女儿却听闻内务府的人多有懈怠,送去春禧宫的饮食用度,多有敷衍不周。更有甚者,听说春禧宫的掌事太监还在饮食中发现了毒药。”
“父亲,女儿知道你您近日凤体未恙,举措间难免不能周全。您素日又和慕容氏不睦,一时疏忽大意也是在所难免。可是请父亲听女儿一句劝,陛下还未曾下旨处置慕容氏,甚至连春禧宫正殿都还让他住着,慕容氏仍然是宫中唯一的贵君,可见陛下心中仍然惦记着慕容氏的好呢。”
“为了父亲的贤名着想,女儿请父亲还是不要苛待慕容氏了,免得被旁人知道,还以为父亲善妒,平日就恨慕容氏入骨,如今得了机会,便挟私报复,公报私仇呢。”
苏氏听得气血翻涌,脸上涌上一层诡异的赤红,他只觉一阵胸闷气短,眼前一阵发昏,苏氏捂着胸口,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紧紧扣着桌角粗声喘息了许久,才慢慢缓和过来。
崔棠看得有些懵,三小姐没说错呀,三小姐不是处处都在为凤君思量吗?凤君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而且
崔棠好奇地观察着眼前面色赤红,狰狞扭曲的凤君,心中有些迷茫,原来一向优雅恬淡的凤君殿下,也会有这种狼狈的时候吗?
和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啊。
崔棠低下头,悄声和穆念白咬耳朵:“殿下,可是您说错了什么话,凤君怎么忽然这么难受?”
穆念白微微笑着:“你觉得孤哪句说错了?孤难道没有听从凤君的心思,提醒劝谏他处世不周之事吗?”
崔棠心里更疑惑了:“殿下自然哪句话都没说错可是凤君怎么咳得那么厉害?”
穆念白轻声一笑:“凤君就喜欢咳嗽。”
苏氏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天,好不容易顺了口气,听见穆念白小声的嘀咕,眼前又是一黑。
穆白那个贱人,生下来的女儿,也处处和自己作对!
可穆念白说的却是一点不错,内务府苛待慕容氏,虽然并非自己授意,却是自己默许纵容。送去春禧宫的毒药,也是自己三言两语,挑拨了和慕容氏有旧仇的侍君。
苏氏脸色苍白,勉强笑着:“本宫与慕容氏共同侍奉陛下,自然情同兄弟,何时有过龃龉?陛下未曾废弃慕容氏,他仍然是凤君,自然该享用贵君的份例。何况本宫执掌六宫,从来不曾故意苛待谁,自然也不会授意内务府敷衍慕容氏。”
他像从前一样,从容地为自己开脱:“定是内务府那帮子奴才们见本宫卧病在床,才生出拜高踩低的心思,想方设法地克扣慕容氏的嚼用。”
穆念白便顺从道:“如此说来,竟是内务府那些奴才们不安分,欺上瞒下,不仅克扣慕容氏份例中饱私囊,还坏了凤君的名声。”
“这样的刁tຊ奴,岂能纵容他们继续在宫中横行霸道?”
穆念白当即唤来内侍,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内务府总管、副总管欺上瞒下、阳奉阴违,断断不能留这种包藏祸心的奴才们继续在宫中生事,平白坏了主子们的名声。”
“传孤的命令,内务府总管副总管各领二十板子,一律打发到行宫里去。至于新总管人选,让他们挑些好的给孤过目便是了。”
穆念白说得快极了,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苏氏留。
如今她太女的位子做得稳极了,皇帝又很抬举她身边的人,已然成了皇宫中第二大的主子。后宫诸人,哪怕是曾受凤君不少恩惠的,也明白为着身家性命着想,自己应当听命于谁。
不多时,内侍就回来复命,只道那些奴才挨完板子晕了过去,已经命人将他们捆上车,遣送去行宫了。
苏氏见状,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铁青。
他不信穆念白不知道内务府的总管、副总管是自己的人!他早就隐约察觉穆念白有意施恩提拔些清贫的小太监,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穆念白说罢,只当看不见苏氏难看的脸色,笑吟吟地看着他:“父亲抱病在身,可别为了这些奴才气坏了身子。父亲方才咳得这样厉害,可见是宫中琐事繁多,累病了父亲。女儿也培养了些人手,虽然愚钝不堪重用,到底能为父亲份些忧,解些难,以后父亲只管安生将养身子便是了。”
她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问苏氏:“女儿擅作主张,父亲不会怪女儿越俎代庖吧?”
苏氏将牙咬得咯吱作响,偏偏穆念白的话漂亮得毫无瑕疵,他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苏氏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真是一条虚伪的狐狸!
若是穆念白知道了苏氏心里在想什么,只会更觉得新奇——什么时候轮得到苏氏骂别人虚伪了?
苏氏笑得更加勉强,那一抹古怪的笑容仿佛是被人强行缝上去的一样。
“你一心为本宫着想,这都是你的孝心,本宫怎么会怪罪你呢?”
苏氏心有不甘,总想在穆念白讨到点便宜,他心中微微一动,将话锋又转向崔棠。
“崔棠,不是本宫说你,如今你怀着身孕,不便服侍太女,可太女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人。”
“如今太女虽然宠着你,可你也不该霸占着太女。你有孕六个月,怎么不见你作主向太女举荐侍君呢?”
“是太女醉心政务,无暇此事,还是你有心阻拦,你心中自然清楚。太女肯纵着你,可本宫作为你的长辈,不得不教导你,皇家的女儿,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头等的要事。做皇家的夫侍,最要紧的就是要有容人的肚量。
“你自己伺候不了太女,还拘着太女,不让她受用旁的的男子,这岂不是犯了善妒的大忌?”
崔棠脸上有些不高兴,实在不明白一心和蔼可亲的凤君怎么忽然对自己发难。
可是凤君是长辈,说得又是至理名言,崔棠再不喜,也只能低头受教。
崔棠声音颤抖,小声请罪:“是,臣侍知错了。”
他忍着心中的酸涩,吸了吸鼻子,低声向苏氏许诺:“臣侍回去后就挑些身家清白的男子服侍太女”
穆念白又狠狠掐了他一下,崔棠吃痛,话说了一半,剩下的都被他吞回了肚子里。
穆念白打断道:“并非是他善妒不容人,是孤不喜欢那些庸脂俗粉,苍蝇一样围着孤嗡嗡乱转,叫人看着就心烦。”
“孤觉得,为人夫者,有容人之量自然好,可是最要紧的,还是体贴柔顺,顺从妻主的心意。”
“崔棠事事以孤的心意为上,孤很满意,凤君心中不快,尽管去找罪魁祸首便是了,崔棠呆呆愣愣的,何苦为难他?”
穆念白肯为他出头,崔棠心中十分感动,几乎要落下泪来。可穆念白为自己出头还要提一嘴自己呆呆愣愣,崔棠一张小嘴就又瘪起来,恨不得要挂个油壶在上面。
而且
崔棠看着苏氏阴鸷毒辣的眼神,心中一阵害怕。凤君怎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马上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一样,好吓人。
苏氏只觉得今日事事不顺心,穆念白更是处处和自己顶撞,他气得几乎要破功。
苏氏猛地一拍桌子,强硬道:“太女身为女子,自然不懂男子的美德!”
“顺从妻主固然好,可是为妻主纳侍,为家族开枝散叶,绵延后嗣,才是最重要的事。否则妻主后嗣单薄,岂不是愧对列祖列宗?!”
崔棠只觉眼前的凤君莫陌生极了。
前些日子他还在教导自己行事要遵循礼法,遇事不能急躁,尤其不能在女子面前失了分寸。面对妻主,更是要小心谨慎,决不能粗鲁失礼。
可如今
凤君怎么和三小姐拍起桌子来了?
三小姐除了为自己说话,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呀?难道一向待自己宽和仁厚的凤君在心中竟是如此厌恶自己吗?
他对自己的那些好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崔棠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伤心,还是该生气。
苏氏气得毫无风度,穆念白却笑得更加温文尔雅。
她轻声问:“凤君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吗?”
苏氏压着心中怒火,笃定道:“自然。”
“你姑姑几日前送来几个男孩,模样身段都好,身世也清白,不曾干过见不得人的谁。”
“你今日就把他们领回去,当个洒扫的小斯也是好的。”
崔棠闻言心中更乱。
“不曾干过做不的人的事”?
难道在凤君心中,自己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吗?
穆念白闻言,轻轻拍着崔棠的手背安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氏。
“凤君若是这么想,那真是太好了。”
“女儿也在忧虑,慕容氏若是亡故,陛下身边少了一个贴心知意的人,该如何是好呢?”
苏氏心中忽然警铃大作,急忙问道:“你想做什么?!”
穆念白摇着头道:“不是孤想做什么,是陛下想做什么?”
二人对峙,气拔弩张之时,凤仪宫中值守的大太监忽然不顾礼仪宫规,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苏氏当即骂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大太监喘了几口气,像是听见什么鬼故事一样,脸色苍白地叫喊起来。
“凤君!不好了!”
“陛下幸了慕容珠,这会儿已经传来旨意,将他封为正七品良侍了!”
苏氏只觉眼前一黑,浑身都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
穆念白勾唇一笑。
“凤君,你可得记得你说过的话。”
“为人夫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容人之量。”
第90章 凤君的崩溃 “三小姐,求您别提这事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苏氏打了措手不及, 他甚至无暇怪罪穆念白的不敬与不孝,他只是茫然无措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喘着粗气, 抖个不停的传话太监。
苏氏眨了眨眼睛, 尝试做出些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说谁把慕容珠封为良侍了?”
传话的太监揣度着他的心情,虽然心有胆怯畏惧,可木已成舟, 他难道还能为了哄苏氏高兴说假话不成?
“是陛下, 陛下身边的内侍刚去敬事房传了旨意。”
苏氏又缓缓眨了眨眼睛, 仿佛仍然不相信一样,又问了一遍。
“你说, 陛下把谁封为良侍了?”
传话的太监无奈, 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比慕容珠封为良侍了。”
苏氏屏住一口气,用力用手摁压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一阵剧烈的绞痛从他的心口处传来, 苏氏脸色惨白, 用虚弱的声音, 又问了一遍。
“陛下把慕容珠封为什么了?”
大太监已经说了许多次, 如何不知凤君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 在做无谓的挣扎呢?
他抹去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正要将说得滚瓜烂熟的话再重复一次时, 穆念白挥手打断了他。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凤君素来不喜慕容氏,你先下去吧, 孤在这里,慢慢劝一劝凤君也就是了。”
苏氏执拗固执的深情实在太可怖,传话的大太监一听这话, 如蒙大赦,当即谢了恩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穆念白看着被气得浑身打颤的苏氏,轻轻笑了起来。
她的笑彬彬有礼,她的话圆滑周全,苏氏怒火攻心,更是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崔棠说,前些日子进宫时时常见凤君垂眸叹息,崔棠问时,凤君只说是宫中寂寥,无人相伴,如今宫中又添新人,还是凤君看着长起来的慕容珠,有他相陪tຊ,应当也能一解凤君忧思吧。”
苏氏已经被她气得像个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伸手,毫无风度地指着穆念白的鼻子,高声斥骂:“亏你做得出这样的事?!你是畜生不成?!”
“慕容珠是你杀父仇人的外甥,还曾是你未婚的夫郎,你怎么敢任由他爬上陛下的床,成为宫中侍君的!”
穆念白缓缓收敛起脸上面具一样完美无瑕的笑容,眯起眼睛,从锐利的眼眸中泄出几分冷而厉的寒芒来。
“孤的杀父仇人都是谁,凤君应当比孤更清楚才是。”
“孤和慕容珠的婚约。呵,那更是没影的事,凤君不会忘了当日是谁为了稳住慕容氏呵靖王,才楚辞权衡之计的吗?”
“至于放任纵容这不都是和凤君您学的吗?”
“说来孤还未曾感谢过凤君的谆谆教诲,孤前几日新得了一尊白玉雕成的送女天王像,改日进宫,孤定得亲手为凤君奉上才行。”
这又戳到苏氏的痛处,他筹谋一生,赔上青春与健康,只得了那一个孩子。
却因为慕容氏那个贱人的算计,死在异国的战场上。如今却要他忍着心中的恶心,容忍慕容珠侍奉在皇帝身边,这让他如何不恨?!这让他如何不歇斯底里?!
贤良淑德、温柔贴心的面具苏氏戴了二十余年,而今那张陈旧的面具上终于缓缓裂开一道缝隙,渐渐分崩离析。
苏氏在心中抓狂地想,当日他抛下世家少爷的脸面,嫁给一个自己从来都看不上、瞧不起的兵痞莽妇做夫郎,忍受她的粗鲁蛮横,忍受她的花心滥情,忍受她的刻薄寡恩,他忍了二十多年啊!他压抑本性,装了这二十余年的贤德,又得到了什么呢?
到头来,竟是两手空空,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思及此处,苏氏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一边狂乱地大笑着,一边趴到桌上,用力一挥手,将桌上那些精致小巧的名贵器皿一股脑摔到了地上。
瓷器接二连三地摔在地上,寂静的殿中骤然响起一阵脆响,仿佛是夏日里一场疾风骤雨。
发泄之后,苏氏仍然难以平静,他胡乱挥着颤抖的手,歇斯底里地怒吼:“本宫犯下的唯一的错,就是没把你一块杀死在扬州城!”
穆念白伸手捂住崔棠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这些阴私,可终归是晚了一步,崔棠满脸震惊,不知所措地在二人身上看来看去。
苏氏看他这副蠢样更绝心火滔天,撑着一口气,勉力抬起腿,狠狠一踹紫檀木的桌子。
“滚!”
“都给本宫滚出宫去!”
穆念白早就想和凤君撕破脸,扯下他脸上那张虚情假意的面具,如今目的达成,穆念白再看苏氏那张脸,心中只觉得恶心。
她也懒得再敷衍,做出些父慈女孝的模样来换取好名声。
穆念白当即扯过还沉浸在震惊中的崔棠,用宽大的披风将他整个拢住,小心托着他已经显怀的肚子,寸步不离地护着他出了宫。
上了马车,快走到府门前时,崔棠终于从震惊中缓缓回过味来。
他飞快地绞着帕子,有些委屈地抱怨:“凤君他,他怎么能这样!”
“他每次见奴时都是一脸的和蔼可亲,平声静气地跟奴将好些大道理,还教奴写字读诗,奴都要把他当作亲生父亲尽孝了”
满腔真心错付,崔棠委屈得掉起了眼泪。
“他怎么能这样讨厌就讨厌,讨厌奴的人难道还少吗?他就不能直说吗?为什么还要虚情假意地伪装?”
“他嘴上说得那么好听,奴恨不得一言一行都向他学习,奴也成为风雅有礼的人啊可他为什么说一套,做一套?他明明也容不下新人,却要奴为您添新人!”
“他装的那么善良仁厚,以前却想害死您!”
崔棠一边说,一起记起这些日子穆念白总是旁敲侧击地暗示自己,那姓苏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多加小心。
可恨自己被苏氏的嘴脸和宫中的繁华迷晕了头,不仅没听三小姐的劝告,还怀疑起三小姐的气度来。
崔棠又悔又羞,一头扎进穆念白怀里,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穆念白胸间,难过得不想见人。
穆念白失笑,像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脊背,却又忍不住逗他。
“早跟你说了,那苏氏不是什么好人,你偏不信”
崔棠羞得像只小兽一样在她怀中扭动起来,仍然不肯抬头,只是露在外面的雪白耳尖已经红得能滴血了。
崔棠小声央求:“三小姐,求您别提这事了,好不好?”
“您一提,奴就觉得没脸见人了!”
穆念白却不依不挠地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不提也可以,只是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倒是说说,经过此事,你长了什么教训了?”
太深奥的道理崔棠是想不明白,但他略一反思,便发现这事全怪自己没听三小姐的话。
于是崔棠羞愧地低下头,诚恳认错:“都怪奴没听三小姐的话。”
他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奴发誓,以后一定听三小姐的话!不管三小姐说什么,奴都照办!”
说罢,他又有些失落地垂下头,牵起穆念白的手轻轻摇晃起来。
“可是奴总是笨笨的,许多话奴若是听不懂,三小姐可得解释给奴听呀。”
穆念白笑着把他拢到怀中:“那是自然。”
说说笑笑间便到了府门前,宋好文府上的侍女却已经恭候多时了。
侍女笑盈盈地看向崔棠道:“我们郎君正有个好消息要亲口告诉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