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除秽节, 全名又叫除秽祭祖。
节日会持续整整半年,而在节日的前两个月中,宗门世家会在修行之地的灵脉上布下馈灵阵。
此阵法启动后, 附近的修士皆可将自身灵气输入其中, 从而回馈脚下的这条灵脉,这过程便被称为祭祖, 或是山川。
修士修行, 汲取灵脉灵气充盈自身, 而在除秽节到来时, 修士们则又会将自身灵气回馈给脚下的灵脉, 祭拜这养育了一方水土。
当祭祖的前两月结束后, 各个宗门世家便会选出最优秀的一批精英弟子,前往各洲的凶冢加固封印、肃清外围的恶祟, 令魔气不至于向外扩散, 从而维护昆仑根系,这一除秽过程又将持续四个月之久。
这是云挽入昆仑后第一次经历除秽节,太虚剑川提前一个月便忙碌了起来,她作为门内弟子自也跟着一起做事。
蜀洲龙脉正位于太虚剑川所在的望仙道,而望仙道之外的城镇便是蜀洲最繁华的都府, 川上故城。
每当除秽节到来时,太虚剑川便会在川上故城布下馈灵阵,而自这一日起,城中的街道也将挂起彩灯, 家家户户会贴红幅,放望月灯, 向山川河流祈福。
生活在蜀洲的其他散修和小宗门世家,也会陆陆续续地前往川上故城, 向馈灵阵中输入自身灵气,回馈这养育了他们的山川灵脉。
据闻向馈灵阵输入灵气越多者,便会越发受天道眷顾,得到机缘的机会也会越大。
不管这说法是真是假,为了讨个好彩头,也不会有修士在此时吝啬。
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馈灵阵吸收大量灵气,而祭祖的最后一日,又被称为结灵日。
在这一天,太虚剑川的掌门长老会带领门内弟子一起来到馈灵阵前,在众人的目光下,向阵法输入灵气,再完成结阵仪式,宣布除秽正式开始。
如今的太虚剑川是没有掌门的,所以除秽节便由崔见山这个大长老一手主持。
对于为期四个月的除秽,云挽自是毫不犹豫就报名了,她的目标是寻找能消除厄骨的办法,这近距离接触魔的机会她当然不能错过。
除秽祭祖的半年中,太虚剑川不会再给弟子布置其他课业,无涯峰的课自也停了,好多弟子都趁这个机会跑出宗门玩。
沈鹤之离不开宗门,除秽节对他而言自也意义不大,他近来不知在忙什么,连着在藏灵峰研究了几日后,就直接进闭关室了。
云挽则被几个师兄师姐叫着往川上故城跑了好几次。
城中彩灯高挂,蜀洲的修士几乎都来到了此地,也令这座城镇出乎意料地热闹。
云挽平日里一心扑在修炼上,来城里的次数不多,借着这次机会,她才知道,原来太虚宫许多弟子的亲人都住在这座城镇里。
太虚宫的弟子皆是资质不俗的修行之人,但他们的家人却有的是修为低下根骨不佳的散修,有的甚至只是凡人。
街上行人太多,云挽一不小心便和同行的几个师姐走散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闲逛着,逛着逛着,她竟不知不觉走至了一家医馆前。
医馆缩在胡同里,并不会被外间的吵闹声影响,门口栽了棵黄桷树,巨大的树冠将整座医馆都掩在树荫下,显出难得地清幽。
云挽正欲离开,却突然隔着医馆大开的门,看到了一个熟人。
周晴?
周晴此时正在与一名女子说话。
那女子面容柔婉,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的五官与周晴竟有几分相似。
云挽遥遥望去,眼底不禁流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那女子颇为古怪,却又说不清那种古怪是从何而来。
修行之人的五感向来灵敏,云挽很快听到周晴道:“阿姐,我如今已是太虚剑川的内门弟子了,每月都能拿到丰厚的灵石,这些你便收着吧”
“这位姑娘”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云挽的思绪。
云挽心中一惊,连忙回身看去,就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那男子穿得很是朴素,却仍给人一种矜贵之感,云挽看着他,莫名就联想到了曾在俗世见过的那些贵公子。
只是面前这人的脸色实在苍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浓的病态,似乎身体不大好。
他的目光从云挽身上的弟子门服上扫过:“姑娘可是周姑娘的朋友?”
男子周身并无灵气,应当并非修行者,但他在面对云挽这个太虚剑川弟子时,却不卑不亢,并未流露出任何谄媚之意。
见云挽沉默地看着他,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般,笑道:“在下名为路新,乃是这家医馆的主人。”
他吐出名字的瞬间,云挽心头蓦地一跳。
“戮心?”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是啊,路新,”男子笑道,“陌路相逢的路,空山新雨后的新”
他微偏头看着云挽,不解地问道:“在下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姑娘为何这般吃惊?”
云挽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禁觉得自己的吃惊实在有些可笑,那位万魔护法戮心大人此时应当正身处归墟海,又怎会出现在太虚剑川脚下的城镇中,成了个医馆老板呢?
她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路先生的姓很少见。”
她微抱拳道:“我姓祝,名云挽,周晴是我的师姐。”
路新点了点头,他并未多问,只道:“周姑娘的姐姐在我这处做工,祝姑娘既是周姑娘的师妹,不如进去坐坐。”
“不必了,”云挽赶忙摇头,“我就是偶然路过。”
周晴是避开其他人来见她阿姐的,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个修炼禁术的秘密,云挽觉得她不会希望此时被自己撞见的。
路新没再劝说,而就在此时,胡同外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两人都闻声看去,就见一群总角小儿正在放望月灯。
被点燃后的望月灯随着风飞至空中,只是因此时正是白天,所以看起来并不显眼。
路新突然道:“蜀中多川少水,若是在千湖争流的垂仙洲,每到除秽节时,除了放望月灯,还会在水中放莲灯水波与灯火响应,那样的景色也别有一番滋味。”
云挽偏头看了他一眼:“路先生去过垂仙洲?”
男子轻笑:“我本便是从那处来的。”
“那路先生如今为何跑到蜀洲来了?”
“垂仙洲虽是星机宫所在,却也毗邻炽烈血渊,附近的郊野中遍布着许多凶冢,时不时便会出现魔气外溢、扰人心智之事,”路新道,“我只是一介凡人,自不愿在那种地方久留。”
云挽轻轻蹙眉,心底总觉得有些怪异,而就在这时,路新突然看向了她,他似是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祝姑娘,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他略作迟疑,这才道:“你可是曾与什么修为极精深之人双修过?”
他此言一出,云挽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脸也立即红了,这个问题已不能用简单地冒犯二字形容了。
她正欲说些什么时,周晴的声音却突然从她背后传来。
“云挽!”
云挽回头看去,就见周晴急匆匆地向她走来,她一来便整个插到了云挽面前,挡住了路新的目光。
“路先生,这是我师妹,我们该离开了。”她说着竟直接拉过了云挽的手,头也不回地拽着她往胡同外走去。
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路先生很快便被二人抛在了身后。
周晴表现得实在太过慌张,让云挽生出了几分不解。
“周师姐?你很怕那位路先生吗?”
周晴抿着唇,目光有些异样地看向了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她终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何会修炼噬魂换命咒吗?此禁术并未被太虚剑川记载,我会听说它,并知晓它的修炼方式,正是因为这位路先生。”
云挽露出了吃惊之色,她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周晴道,“路先生的确是凡人没错,他无法修炼,不具灵根,且还身体不好所以他才总想着寻出能令凡人入道修炼的法子,他阅读过很多典籍,也知晓很多不为人知的禁忌术法”
“至于我,是因为我阿姐的缘故,我才与他有了交集。”
周晴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其实以我的资质,我原本是没办法拜入太虚剑川的。”
“十余年前,我与阿姐生活的村庄突然遭到了妖物袭击,我爹娘都死在了那场灾祸中待到太虚剑川的人赶来将妖物除去时,便只剩下我与阿姐还活着”
“那时我阿姐也已经身受重伤、时日无多,太虚剑川见我身负灵根,便干脆将我收入了外门,也算是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处”
这是周晴第一次讲述她的身世:“我阿姐能活到现在,正是因为得到了那位路先生的救治和帮助,但她每月需大量药物维持性命,我必须要成为内门弟子才能、才能”
“路先生在此开设医馆,却只救助不具根骨、无法修炼的凡人,因此他与太虚剑川和其余散修或是小门派几乎没什么往来,但在凡人中却颇具威望”
周晴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担忧之色:“他能掌握那么多的禁忌术法,还是少接触为妙”
云挽明白了,但她却觉得,周晴所述这些应当是有所隐瞒的。
比如她那位即将丧命的姐姐,为何连太虚剑川的仙人都救治不了,却被路新这样一个凡人大夫给救活了。
联想到周晴所习禁术便是从路新那里得来的,云挽隐隐觉得,也许那位路先生同样是用了什么禁忌的手段,才维持住了周晴姐姐的性命。
也是因此,周晴才不愿让她与路先生有太多的接触,她大概是怕她看出端倪来。
云挽本便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自也不会再去追问。
只是她想不通,那个路先生不是凡人吗?他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看出了她曾与沈鹤之双修过那分明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云挽一路跟着周晴,很快就又走入了热闹的人群,一番拥挤之下,她二人竟又与刚刚和云挽走散的师兄师姐撞见了。
“铁柱小师妹!”田知渺惊喜地大叫了一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们找你好久了!”
她伸手将云挽拉过去后,就看到了她旁边的周晴。
“周师妹也在啊,正好跟我们一起!”
于是云挽就被他们几个拎着四处闲逛。
街上有很多卖小物件的摊贩,每路过一个,田知渺就忍不住凑上去挑拣一番。
方澜不禁道:“你又不买,何必浪费时间看?”
“你懂什么?”田知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其他人没买,但云挽却买了很多。
碰上卖彩灯的,她买了几串拎着;遇见卖绸缎的,她扛起一匹;最后到了卖望月灯的摊位前,其余师兄师姐都一人买了一个,云挽想了想,直接买了两个。
秦芷依见状终于忍不住问她:“小师妹,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云挽笑了笑,并未作答。
城中一片繁华,她却总忍不住想起沈鹤之。
她想,川上故城这般热闹,大家都前来参加节日,可师兄在望仙道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他是否会觉得寂寞孤单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回到飞泠涧时,手上已提了一大堆东西。
在芙蓉的帮忙下,云挽愣是把这些绫罗绸缎、红联彩灯挂得到处都是,将突然来访的谢玉舟都吓了一跳。
“飞泠涧素来幽静清雅,你们俩在对它做什么?!”谢玉舟一脸痛心疾首。
云挽扭头对他道:“师兄无法离开望仙道,如今城中在过节,我便想着将节日搬回飞泠涧来。”
谢玉舟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噎了一下,他有些不确定道:“我怎么记得沈鹤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云挽却很认真地反驳他:“小师叔又怎知师兄是不感兴趣,而非不敢感兴趣?”
谢玉舟又被她噎了一下。
另一边的芙蓉倒是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我连飞泠涧都出不去呢!早就对你们那个什么除秽祭祖感兴趣了!”
谢玉舟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晦气:“除秽祭祖除的秽就是你们魔,你高兴什么?”
“管他的呢!”芙蓉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反正又除不到我身上,热闹就好!热闹我就高兴!”
看着上窜下跳往树上挂灯笼的云挽和芙蓉,谢玉舟不知是怎么琢磨的,最后竟也跟着他们一同布置起了飞泠涧。
一番忙活,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飞泠涧终于焕然一新。
两人一魔累得往树下一瘫。
谢玉舟看着满树绸带,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见飞泠涧变成这副模样,别说还挺好看的。”
云挽却有些担忧:“再过几日便是结灵日了,结灵日后我就要跟着他们一同前往泯洲了,师兄也不知何时出关”
“你就放心吧,”谢玉舟笑道,“你走之前他肯定能出关,除秽可是要持续整整四个月,你上次出远门就在剑山秘境受了重伤,他这次可不会放心你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第032章 32
结灵日的这天早晨, 朝阳还未完全升起,沈鹤之就出了闭关室,点缀在飞泠涧的绯色荧火果真让他露出了吃惊之色。
可惜云挽这日要跟着其他同门前往川上故城完成馈灵仪式, 没时间与他说太多的话, 就匆匆出门了。
见沈鹤之站在挂满了绸带灯笼的竹林里发愣,芙蓉乐颠颠地从溪水里钻了出来。
他伸手往脸上一摸, 身形就一阵蠕动变幻, 再看去时, 他竟变出了云挽的模样和身姿。
“她”扭着步子凑到了沈鹤之面前, 故意做出娇羞状, 捏起嗓子问道:“沈师兄, 我给你准备的这些你可喜欢?若是喜欢,可要好好与我郎情妾意一番呀!”
沈鹤之起初没搭理“她”, 随后他看了“她”一眼, 不待芙蓉再说些什么,无霜剑便骤然出鞘,寒冰之气顺势而出,将他整个人都砸回了溪水中。
冰面层层凝结,在芙蓉的惨叫声里, 沈鹤之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准变成她的样子,也不准用她的声音说话。”
芙蓉:“”
这些事,云挽自是不知道的。
待三峰长老带领着门内弟子在川上故城完成了结阵仪式时,天色已经暗了。
云挽被师兄师姐们拉着在人群里一番拥挤, 终是挤至了一处空地。
远山的轮廓被灯火照出暖橘色,星星点点的明灭光影, 令这座巨大的望仙道都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富贵繁荣。
秦芷依从怀ῳ*中取出望月灯, 笑道:“虽说放望月灯祈愿好像没什么效果,但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田知渺却道:“怎么没效果了?我上次除秽节许愿能顺利当上内门弟子,如今我果然是内门弟子了!”
一旁的方澜摇头:“那也是你努力的结果。”
周晴则看了一眼早在望月灯上写下的愿望,默默掐起一缕火苗,点燃了灯芯。
田知渺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问道:“我能看看你们的愿望都写的是什么吗?”
几人便将手中的望月灯都伸了出来。
秦芷依:“不想当炼丹师的剑修不是好师姐,希望能在不落下剑术修行的情况下,在丹术上更上一层楼。”
方澜:“希望能成为像沈师兄那样厉害的剑修。”
周晴:“愿阿姐的身体早日康复。”
田知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人向田知渺看去,周晴道:“竟不知田师姐有心上人了。”
方澜也道:“不知是哪位师兄能得田师妹的青睐?”
田知渺却“哼”了一声:“我才不跟你们说。”
她说着就将话题转移到了云挽身上:“还没看到小师妹的愿望呢。”
云挽扭捏了起来,秦芷依却笑着拉起了她的胳膊:“小师妹有何不好意思的,咱们都这么熟了。”
于是云挽的望月灯也展示在了大家面前。
“我要当太虚剑川的掌教,把崔见山狠狠踩在脚下。”
秦芷依不禁赞道:“小师妹好志气!”
方澜也竖起大拇指:“我还以为我的志向已经很远大了,没想到小师妹的目标更远大。”
周晴却道:“幸亏此处没有长老门下的弟子,此话若是传入长老耳中,实在有些得罪人。”
田知渺笑着搂过了云挽的肩:“我们可不会说出去,小师妹若日后真能当上掌教,可得让咱们这些师兄师姐跟着一同沾光呀!”
被点燃的望月灯很快就载着众人的愿望一同飞入了空中,点亮了这片夜色。
结灵日这天,大家都会留在川上故城放望月灯祈福许愿,直至后半夜才会离开。
云挽却在放飞望月灯后就匆匆与其余几人告别,又御起飞剑往望仙道赶。
今夜的太虚剑川难得地空旷,路上基本看不见几个人,但当云挽落至飞泠涧时,却望见了一片灯火通明。
沈鹤之孤身一个人坐在唤幽池旁的亭子里,垂手喂着池中的鱼。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之上,又被挂在一旁的火红灯笼染上了几分绯色,难得不再透出冷意。
四下寂静,他看起来似有些落寞,云挽连忙快走几步向他跑去。
还未靠近,她便喊道:“师兄!”
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青年也随之抬眸望来。
灯火很亮,他的眼眸也被照得明亮,他的眼底映出了她奔来的身影,那落在他身上的寥落也好似在这时完全消散。
“还以为要等到明早你才会回来。”
“那怎么行?”云挽摇头,“明日我就要走了。”
明日她就要与其他师兄师姐一同前往泯洲除秽了,整整四个月都见不到师兄,她今晚根本不想与旁人待在一起。
“师兄先跟我过来。”云挽拉起了沈鹤之的手便向竹楼走去。
沈鹤之稍有些疑惑,却还是任由她将他一路拉至了竹楼前。
随后她竟脚尖点地,拽着他飞身而起,落在了竹楼的屋顶上。
“看那边。”云挽伸手一指,沈鹤之便偏头看了过去。
照夜峰地处很高,在他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向下望去,恰能望见川上故城的一隅。
这些沈鹤之都是知道的,他从有记忆起,便被关在这望仙道中,如今他已能平静地接受此事,可再往前几年、十几年,他也曾茫然挣扎过。
每当除秽节时,太虚剑川的弟子就倾巢而出,唯有他留在这片寂静的天地,只能坐在楼阁的屋顶,痴痴地望着那一隅喧嚣。
那时他年纪尚幼,不知道川上故城到底是何模样,但在他的想象中,那定是一处繁华热闹的人间仙境。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沈鹤之不会轻易想起,也久到他几乎快忘了这一隅的风景
此时他再次垂眸望去,就见街道上挂着灯笼红绸,灯火千盏万盏,如繁星入海,慢慢与他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而就在这时,一束星火突然升起,又在他的视线中迅速放大炸开,光影闪烁变化,千枝万缕伸展,炸成星火巨树,绽开漫天银花,星如雨落,恍如祥云绕空
沈鹤之竟被眼前一幕震在了原地,待到烟火完全散去,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转头向身旁看去。
他难得显出些许愣怔,目光却又是那般的明亮,他问她:“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云挽点头:“小师叔还说师兄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很喜欢。”
云挽又不知从哪掏出了一盏望月灯。
她问他:“师兄从前放过望月灯吗?”
沈鹤之摇头,云挽就耐心地解释道:“只要将愿望写在灯盏上,再将它点燃放飞,这样便算是祈福了。”
沈鹤之伸手将灯盏接过,却迟疑了一下,再次看向了云挽。
云挽连忙道:“我刚刚已经在城中放过了。”
沈鹤之点了点头,他食指在灯芯处轻一指,火苗便窜了起来。
他手腕扬起,那灯盏便轻飘飘地飞至了空中。
云挽见状不禁急了:“师兄,你还没写愿望呢!”
她抬手想将灯重新抓回来,沈鹤之却握住了她的手腕,牵起了她的手。
他看着她焦急的模样,眼底竟带了几分笑意:“我不需要写。”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他道:“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云挽的愿望可以实现。”
云挽张了张嘴,很是吃惊:“还能、还能这样吗?”
“早知道我应当将愿望再写长一些了。”
“没关系,”沈鹤之轻笑了一声,他将云挽的手握入了掌心,“下次再写长吧。”
烟花还在反复炸响,云挽便被沈鹤之牵着手,静静地看着。
“师兄”云挽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厄骨困扰了那么多人,就连昔日的玄微剑尊都未能成功将其消除,你说我真的能做到吗?”
“做不到也没关系,”沈鹤之的声音很轻,“不必将此当作责任,我亦不愿成为你的累赘。”
云挽却忍不住更紧地握住了沈鹤之的手,她看着他,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我日后无法找到消除厄骨之法,我们、我们也可以一直像现在这般吗?”
沈鹤之偏头看向她,神色有些异样,但他还是点了下头:“只要你不离开我们就一直像现在这般。”
“我不会离开的。”云挽回答得毫不犹豫。
沈鹤之却摇头:“不必给出承诺,你尚未见过更广阔的天地、遇到更有趣的人,你随时可以为新鲜的风景离开”
“我会见到更广阔的天地,也会遇到更有趣的人,可我都只想将这些讲与师兄听”
云挽以为师兄还会再反驳她些什么,可他最终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她抬眸看他,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复杂,像是有些悲伤,又好似有些绝望。
云挽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自出生起就注定被永远囚禁在望仙道的师兄,原本便是活在这份绝望的情绪中的。
他总是理性又克制,仿佛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年纪轻轻便修习着无情道,心境稳定,心性从不会被旁的事扰乱。
可他也是腐朽绝望的,而那份冰封万里的冷静,也源自于这一眼望到头的绝望。
因永生无法逃脱,也不该逃脱,他对未来早已没了指望。
所以他才总会对她说,她可以随时离开。
他不想用这颗绝望的心,这副残破的身躯,这永远也看不到黎明的未来耽误她。
云挽抿住了唇,她不再给出承诺,而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偏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想,她不会离开的,她永远都不会离开的,她会寻找消除厄骨之法,即使她最后失败了,她也会如现在这般,一直留在飞泠涧陪着师兄。
夜色渐浓,当万千灯火露出疲态时,云挽也靠在沈鹤之的肩上睡着了。
朦胧间,她似是被他抱回了房,困顿睡意袭来,她却挣扎着攥住了他的衣袖。
“师兄,”她祈求般地道,“可以别走吗”
“我不走。”
微冷的气息在她身旁慢慢躺下,又将她小心翼翼地圈入了怀中。
他们曾做过更亲密的事,也曾小心着不敢去越过那条边界,可此时此刻,那些好像都变得不再重要。
云挽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也用力地环着她的腰,在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中,她渐渐进入了梦乡。
睡意朦胧间,她隐约感觉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粗糙的指腹顺着她的手背抚过,又缓缓挤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再后来,细微的气息喷吐而来,一方柔软之物便轻轻贴上了她的手背,一寸寸地摩挲徘徊着,久久不愿离开。
他在亲吻她的手吗?
云挽恍惚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她疑惑地动了动左手,却听到了清脆的铃音。
她低头看去,就见自己的左手上不知何时,竟戴了一只缀满了银铃的手链,那手链绕过她的手指贴着她的手背,又缠上她的手腕。
串联其上的只有银链和银铃,却并不令人觉得单调,反而出奇地精巧好看。
云挽又动了动手腕,那些银铃便齐齐摇晃作响。
“此物名为聆福,”沈鹤之的声音传了过来,“是一件可抵挡伤害的灵器。”
他解释道:“聆福平日里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只会在两种情况下作响,一是我在你身旁时,因为此物中有我留下的气息,若感知到我在附近,它便能发出声音。”
“二则是你受到攻击时,无论那攻击有多致命,它都可为你挡下七成的伤害。”
云挽坐起身来看去,就见沈鹤之正坐在桌旁,手执狼毫,一笔一划地绘着符。
桌上已放了一叠绘制好的符箓,他似乎忙活了一整晚这个。
云挽突然有些了然:“这聆福是师兄炼制的吗?”
沈鹤之点了点头。
云挽又问:“师兄前阵子闭关就是为了炼制此物吗?”
沈鹤之又点了点头。
他将狼毫放下,又将那叠绘制好的符箓叠好,放入了一只锦囊中,然后站起身,向她走来。
云挽疑惑地看着他,就见他在她面前俯身蹲下,低头将那只锦囊认真地系在了她腰间。
“这里面是我绘制的冰息符,其中存着无霜剑的剑气,若任何东西攻击你,符箓都会被触发,其内的剑气也会自行飞出,斩杀攻击你的敌人,不过符箓一经触发便会自燃毁去”
他想了想,又道:“此处有两百张,应该也够用了。”
云挽有些发愣,沈鹤之却好似还是不放心,他突然又问道:“我赠你那支玉簪,你不喜欢吗?为何从不见你戴?”
云挽“啊”了一声,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支白玉簪:“我不是不喜欢,是怕一直戴着弄坏了。”
沈鹤之将那玉簪拿起,抬手簪上她的发髻。
“传音石坚硬异常,不会那么容易损毁的,若真坏了,我会再为你刻一支,”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在外面若遇上什么事了,记得要同我说。”
云挽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师兄,我是随其他同门一起外出,不会遇上太大的危险的,更何况我现在已经很强了,我能保护好自己。”
沈鹤之轻抿了下唇:“你这次要在外四个月,我又不在你身旁,此举只是以防万一。”
云挽低头又看向了左手上的银链,她忍不住又轻晃了晃,说道:“我记得这种可以抵挡攻击的灵器都会逐渐被磨损,可是这只手链这样好看,它若坏了我会心疼的。”
沈鹤之却摇头:“聆福与旁的护身灵器不同,它不会坏,更不会被磨损。”
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道:“除非我死。”
云挽露出了疑惑之色,这世上竟有这样厉害的护身灵器吗?
沈鹤之已经重新站起了身,对她道:“我会等你回来。”
云挽便也笑着点头:“若我在路上遇见了有趣的见闻,一定回来说与师兄听。”
那时的云挽自信满满,她背上行囊、拿起忘悲剑,便与几位师兄师姐一同踏上了前往凶冢的旅途。
泯洲路远,他们一边跟着领队的长老赶路,一边打打闹闹,以为未来也会一直这般美好。
直至凶冢开启,直至他们在其内遇上了那头可怕的千年恶祟时,云挽才恍然惊醒。
她也终于意识到,困扰着她一生的噩梦,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冲击落下的瞬间,云挽便与附近的同门一齐倒飞了出去。
原本整齐的队伍一下子乱了,而与她一同受到攻击的同门也皆当场毙命,银铃反复震荡作响,为她阻挡了七成的攻击,她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可那头猡煞兽实在太过彪悍,即使打在她身上的力道只剩三成,她也被震断了两根肋骨,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口血。
尖叫声四起,脚步乱踏,不停逃窜,但那凶兽的速度却极快,只眨眼间,这批太虚剑川的精英弟子就大半死在了凶兽的利爪之下,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片。
秦芷依连忙上前将云挽扶起,方澜则把本命剑横在身前,一脸悲愤地对几人大喊道:“你们快走!”
但下一刻,那萦绕着魔气的攻击就再次落了下来。
在“砰”地一声巨响下,方澜整个人被锋利的兽爪拦腰截断,血柱喷涌,他连一息都未能抗住。
“方师兄!”田知渺平日里最喜欢与方澜斗嘴,此时却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可还未等她触上方澜残破的身体,那猡煞凶兽便又一张嘴,一口将她吞尽了嘴里,尖锐的利齿反复咀嚼,只余下喷溅而出的血水。
“走!快走!”秦芷依托起受伤的云挽,她从掌心放出灵气,想将她往远处推离。
但施法刚开始,一只兽爪便从她的胸口洞穿而出。
“不要!秦师姐!”
云挽伸手想去拽她,可她的身体却轻飘飘地被凶兽卷走,飞至了半空,又落入了那大张着的血盆巨口中。
“不!不要!”
云挽挣扎着,泪水混着血水,沾在她的脸颊上,她因受了伤,体内灵气无法轻易流转,连御剑都无法做到。
猡煞兽很快便追上了她的步子。
一击再次拍下,银铃炸响,凶戾之风却再次逼得云挽吐出了一口血。
两百张冰息符迅速燃尽,无霜剑的冰寒剑气随之击射而出,却入泥流入海,根本无法对那头千年恶祟造成丝毫伤害。
被血染得斑驳的锦囊掉落在地,云挽也不堪重负地扑倒在一旁。
发髻散开,玉簪滚落而出,又被一步步靠近的凶兽一脚踩碎。
云挽觉得,她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她没能当上掌门,没能帮师兄找到消除厄骨之法,还亲眼看着那一个个的师兄师姐死在自己面前。
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一场可怕的噩梦,令她彻底丧失了求生的念头。
她匍匐在地,心中想的却是,待自己死于此处的消息传回了太虚剑川时,师兄会是怎样的反应。
猡煞兽终是来到了她身旁,它举起了利爪,狠狠向她拍来,云挽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可也就在这时,银铃却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脆响环绕,在一击真正落下之前,她便被一只手托起,搂入了怀中。
熟悉的冷木香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将她包围,云挽于意识混沌间猛地瞪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仰头看去,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雪色衣襟入目,微凉的黑发蹭上她的脸颊,她惊恐而慌乱地向他伸出手去,掌心却不知触上了什么,一阵湿热粘腻感传来,又从指缝间溢出,怎么也捂不住。
那是、那是血?是她的血?不!不对,那不是她的血!那是沈鹤之的血!
他流了好多血,分明衣衫上不见伤口,却仿佛是在那件白衣包裹之下的身躯完全撕裂破碎了一般,猩红奔流,从每一个缝隙向外狂溢,衣领、袖口、下摆都在止不住地淌下浓稠的血。
他好似伤得比她还重,一身白衣很快被鲜红打透浸湿。
云挽惊恐又无措,她不明白,他怎会流这么多的血?他怎么会
螭骨链会勒断他的琉璃骨,但灵骨破碎是不会流血的,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师兄”
师兄!
你为什么要来?你怎么能来?你怎么能为了我离开望仙道?
一汩汩的血色在眼前翻涌,猩红而暴戾,萦绕着漆黑的魔气。
她仿佛站在灯火通明地夜色里,师兄师姐们拽着她往人群中挤,她将藏了好久的望月灯小心放在沈鹤之的手心里,好奇着他会许下怎样的愿望。
可下一刻,她的衣衫却被鲜血完全打湿,可那些血不是她的,她在荒芜漆黑的魔气深处挣扎攀爬,痛苦尖叫
“不!”
云挽猛地从梦中惊醒,那嘈杂的乱象也在这一刻骤然归于平静。
梦境结束了。
她因惊悸出了一身热汗,呼吸也剧烈地起伏着。
好半晌,她的气息才终于缓和了下来。
云挽偏头向外看去,窗外光影清浅,竹枝轻轻摇晃,浓翠依旧,只是她的眼底却只剩一片死寂,再不复昔日光彩。
她下意识伸手向身旁摸去,却并未如预想那般触到那抹冰冷的坚硬。
一阵尖锐的疼从丹田经脉蔓延,直扎入她的太阳穴,云挽下意识捂住了头。
对了,她想起来了,她的忘悲剑已经断了。
第033章 33
剑修向来都是视剑如命, 与自己本命剑更是血脉相连、神魂相融。
因此对于任何一名剑修而言,本命剑损毁造成的伤害都是不可估计的。
云挽不清楚她昏迷了多久,但经脉丹田之中的疼痛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 仿佛在她的身体之中存在着数不清的撕裂伤, 又仿佛那寸寸碎裂的并非是忘悲剑,而是她自己。
那挥之不去的空落落的失落感, 令人分不清到底是身体的不适, 还是心底生出的某种情绪。
云挽只觉唇齿间似是溢出了浓重的血腥气, 眼前也好像闪过了一幕幕乱象。
纷乱嘈杂的光影不停摇晃着, 她宛若仍置身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 好似魂魄仍未归位, 她也仍飘飘荡荡地在空中浮沉。
汹涌的江涛波澜让云挽不得不闭上眼睛,努力调整起自己的呼吸。
若将心性比作一面光滑平整的圆镜, 她则能清晰地感觉到, 属于她的那面镜子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伤纹。
自一年前凶冢那次意外后,她便总是在无人的夜里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陷在无法逃脱的梦魇里,心境也逐渐出现了破痕。
只是她那时一直强行压制,尚还能维持着平静的假象, 可如今忘悲剑被碎裂,她的身体也随之受到重创,于是那些被强行忽略的裂纹便像是受到了催发,一瞬间爆涨, 又寸寸蔓延,将她本便晃动不稳的神魂覆盖在了其中。
云挽能察觉到丹田经脉中正有一股不受她控制的灵气在逆流乱窜, 而那细流附近的其他灵气也在逐渐被裹挟着一同逆流。
灵气逆流便是魔气,云挽知道,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她产生了心魔。
这个认知令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恐慌感,而这份恐慌的情绪又是那样的熟悉,就像在一年前,她刚被人从凶冢救出,恍惚醒来时。
除秽之行只有已出师的内门弟子可以前往,那时的周晴并不具备资格,所以她没有跟随同行,但凶冢的意外传回太虚剑川后,她却和救援的长老们一起来了。
云挽于朦胧中醒来时,身上的血衣还未被换下,就看到周晴哭得眼睛红肿,紧紧抓着她的手,她说:“死了,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沈师兄也失踪了”
进入凶冢内除秽的太虚宫弟子全都死了,连带着沈鹤之和那头千年恶祟猡煞兽也一齐失踪了,只有云挽活了下来,她躺在一地残尸中,全身都是血,但那些血却并不是她的。
云挽受了伤,但她伤得不重。
这场意外震惊了整个昆仑墟,各门派长老皆赶至了望仙道,聚集在了玉清殿中,而她则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被押至了众人面前。
一夜之间,太虚剑川损失了九十八名精英弟子,崔见山作为大长老,整个人都仿佛苍老了几岁。
他指着云挽,大声质问道:“为何所有人都死了,你却能活下来?!”
一道道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时会聚集在玉清殿一同商量事宜的掌门长老,皆是了解厄骨隐情之人,沈鹤之在此次意外里失踪,他们自是如临大敌。
若放在平时,云挽根本不惧崔见山,即使被怀疑质问,她也定是不会认的。
可当时情形下,一想到那团团翻涌的血色,她的泪水便止不住淌了满脸,她也想,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她却能活下来,为什么她要活下来?
她陷在痛苦和愧疚中,哽咽出声:“是因为沈师兄、是他救了我,我才能活下来”
他救了她,自己却失踪了,他那时全身都是血,云挽怎么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多到令她惊恐。
他们却说,他大概是在察觉到她遇到危险后,使用了什么能够瞬间转移的禁忌之术,这才对肉身造成了严重的创伤。
他受了那样重的伤,琉璃骨又在螭龙链的作用下碎裂,那时的他当真是那猡煞兽的对手吗?他到底会经历什么,云挽根本不敢细想。
在座的各门派掌门都不是傻子,闻听她此言,皆想到了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唏嘘噤声。
三长老程岁风则露出了惊痛之色,她站起身来,指着云挽道:“厄骨兹事体大,你明知其涉及昆仑根系,却还要引诱沈师侄,倘若天魔复生、再次来犯,昆仑墟便会毁于一旦!你竟如此自私!只将你的儿女私情放在第一位!”
她这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云挽嘴唇颤了颤,压在地上的手也下意识攥紧了。
“我没有、我没有引诱沈师兄”
“好了,”突然出声的竟是云挽曾见过的那位药仙宫宫主扶向柔,他蹙眉道,“她一个小辈懂什么?与其责怪她,不如好好想想补救之法吧。”
崔见山“哼”了一声:“此事毕竟与她脱不了干系,便先将她关入思过崖好好反省一番吧!”
云挽与其他同门前往凶冢后,谢玉舟便闭关了,她后来从扶向柔那得知,谢玉舟在十七岁时曾因急于求成,想击败沈鹤之,在修行上出了些岔子,致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外貌却始终停留在那时的少年模样。
而每隔几年,他便需闭一次长关,用以压制旧伤。
沈鹤之失踪了,平日里与他走得最近的小师叔也闭关了,昔日的好友全部殒命,那时的云挽只觉自己仿佛沉入了最深最寂静的深海中,孤立无援,看不到一丝希望。
她恍惚离开玉清殿时,迎面遇上了怒气冲冲的崔檀昭。
“都是因为你!”崔檀昭怒目瞪视着她,“你勾引沈师兄不说,还害死了所有人!你这个扫把星!”
她扬手便一巴掌狠狠扇在了云挽脸上。
崔檀昭在修炼上从不努力,本身就只是个空架子,云挽原是能轻易躲开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那一刻她竟怔在了原地,任着那重重的一巴掌将她扇得微微向后趔趄了一步。
匆匆赶来的周晴连忙挡在了云挽面前,她同样怒瞪着崔檀昭,斥道:“昔日你追着沈师兄满宗门跑时,所有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又有何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沈师兄当真喜欢云挽不喜欢你,那也是沈师兄的选择,与云挽有何干系!”
崔檀昭气得红了眼睛:“你凭什么这般同我说话?”
“太虚剑川如今损失了整整九十八名精英弟子,崔师姐若当真觉得心中难受、想替大长老分忧,不如好好修炼提升自己,帮宗门一同渡过这场危机。”
周晴扔下这句话后,便拉起了一旁的云挽,离开了主峰。
可等她再向云挽看去时,却发现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周晴抿住了唇,她想安慰她,但话还未出口,她的眼眶便也跟着红了。
最终她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轻拍着她背,哽咽道:“云挽,你还不能这么轻易放弃,沈师兄只是失踪了,他也许正在某处等着你去找他呢。”
是啊,沈师兄只是失踪了,只要他的尸体一天没被找到,只要厄骨没再重新出世,师兄便一定还活着,他一定正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
更何况云挽看向了佩戴与左手的银铃手链。
师兄说过的,只要他还活着,聆福便不会被磨损。
抱着这样的信念,她从思过崖出来后,便接下了所有需要前往泯洲的宗门任务。
只要师兄在附近,聆福便会发出声响,那她就一寸寸地寻找着,一步步地踏过每一个角落,她总能找到他的。
一年的时间里,云挽一遍遍地将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左腕的手链,可那缀于其上的银铃却始终寂静,寂静成一片令人惊慌的死寂。
昆仑墟的许多宗门也派出了弟子前往泯洲探查,却怎么都寻不到一丝和沈鹤之有关痕迹。
云挽在无望的寻找中,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
她只能不停告诉自己,她一定要找到师兄,她绝不能放弃,他说不定还在等着她呢.
他
他终于在一年后回来了
只是他并非是自己回来的,他还带回了另一个人。
他将她唤作师妹,与她举止亲密,就连寒阙诛心印都变成了一片赤红
耳后的鬓发垂下,遮住了视线,云挽的左手动了动,便有清脆的铃音环绕而来。
那声音并不大,也算不得刺耳,但她仍是被惊了一下,也终于从那种莫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看向了左腕之上的银铃手链,有一瞬间,她竟生出了想将手链取下的冲动。
可手指抚上那有些微凉的铃铛后,她却发现这件灵器制得天衣无缝,其上根本没有丝毫缝隙,更没有能供人穿戴的拴扣。
指腹摩挲片刻,云挽终是放弃。
她慢慢起身下地,推开了半掩的竹门。
阳光被竹叶过滤得细碎,本并不刺眼,但云挽还是下意识眯了下眼。
而那守在竹楼外的青年,也在她推门的瞬间,抬眸向她看来。
艳红的灵莲剑印在他眉心炙热燃烧,赤色流淌,又似是落在一片冰雪中的血梅,几乎刺痛了云挽的眼。
本命剑破碎造成的疼痛始终萦绕在她的神魂经脉间,久久不散,她时而觉得隐约不可闻;时而又觉得剧烈不能忍。
而这一刻,她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细长尖锐的长针刺穿,她站在原地,几乎疼得迈不出脚。
云挽垂下了视线,便见雪色衣摆轻轻晃动,又逐渐靠近。
他在浓郁的翠色中,一步步走向她,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可当它真正发生时,她却连抬头看向他的勇气都没有。
整整一年未见,她心中原是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他,可此时面对着这样的沈鹤之,那些话便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面前之人垂下手来,向她腕间探来,但在他真正触上她时,云挽竟隐约间仿佛又看到了本命剑破碎的一幕,她心底猛地生出股排斥,下意识便后退一步,而那朝她伸来的手也僵在了原地。
“我已经无碍了。”云挽终于仰起头看向了他,在那猩红剑印之下的双目是那样漆黑明亮,她在其中看到了愧疚、痛惜ῳ*,甚至是小心翼翼。
“云挽,那日”
“师兄不必自责,”云挽打断了他,她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时我的剑失去了控制,师兄若不及时出手,凌师妹大概会死在我的剑下”
“如此看来,”她轻轻笑了一下,“我也只是断了把本命剑而已,至少凌师妹性命无虞”
沈鹤之沉默了,他垂眸看着她,半晌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蹭上了她的眼角。
“云挽,别哭了,是我不好”
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再次避开了沈鹤之向她伸来的手,用手背反复拭去脸上的泪痕。
即使努力强忍,她仍是哽咽着:“我只是想知道师兄这一年里,到底去了何处?为何现在才回来?”
她含着泪的眼眸微微睁大,目光落在了他眉心的赤红剑印之上,声音几乎有些发颤:“我想知道寒阙诛心印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当真是因为那位凌师妹吗?
若不得到他亲口承认,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相信
相信他真的会为了旁人破了无情道。
她苦寻了他一年,怎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第034章 34
“我”
云挽的问题竟让沈鹤之露出了些许迟疑之色, 他轻蹙眉,像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半晌,他才道:“一年前, 我于凶冢内斩杀猡煞兽后, 便失去了意识待我再醒来时,我已不在昆仑墟, 而是到了昆仑墟之外的俗世那时的我不知为何失去了记忆, 忘记了过往的一切, 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沈鹤之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疏淡清冷, 仿佛他所叙述的颠沛流离皆只是旁人的经历, 与他并无太大干系, 但云挽却还是听得一阵惊悸。
泯洲并不靠近昆仑墟与俗世的入口,她想不明白沈鹤之为何在泯洲失踪后, 会出现在昆仑墟之外。
曾经的她便是从俗世而来, 她知道那里没有灵脉、无法修行,生活在那处的也都是凡人。
沈鹤之被螭龙链所限制,只要离开了望仙道,他的琉璃骨就会被一遍又一遍地勒断,那时的他原本便为救她而受了重伤, 若再落至毫无灵气的俗世,失去所有记忆云挽几乎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渡过那段日子的。
“师兄”云挽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胳膊,眼底也闪过了些许仓皇之色。
她仍记得当初在他内府之中看到的那段被锁链一圈圈缠绕捆绑住的琉璃灵骨, 那深深陷入骨质中的尖钉因存在的时日太久,几乎与脊骨完全生长在一起。
若非是为了救她, 他又怎会拼着重伤也要离开望仙道。
沈鹤之大概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师父当初用九九八十一道螭龙链锁住我的琉璃骨时, 我尚还年幼,并无反抗之力,”他道,“这次我离开望仙道,螭龙链便与我自身灵气相冲,一番争执下来,那锁链已断去了四十一根,此后也不会再对我造成太大的伤害了。”
沈鹤之依旧说得轻描淡写,云挽却有些愣怔。
曾困住了他前半生的禁制,竟就这般断裂得只剩下了一半,仿佛让他们曾经的挣扎,都显得有几分可笑。
但云挽转而却又突然明白过来,师兄过去这一年的经历,必是比他所描述的还要惨痛,他只是不愿一一道出罢了。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能绷断四十一根螭龙链,不知是要拼着琉璃骨碎裂多少次才有的结果。
也许在那一年中,他日日夜夜都挣扎在这份痛苦之中,浑浑噩噩、不得终日。
他是为了救她才会这般,他也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不愿说得详细
“至于苏苏”
当这个亲昵得几乎有些过分的称呼突然被沈鹤之念出来时,云挽终于像被惊醒了一般,骤然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放开了那只拉住他的手,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与她是在俗世相遇,我那时身受重伤,若非她陪在我身边,日夜与我说话,我大概撑不下来”
提及这些时,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听起来便仿佛是多了许多柔情。
云挽掩在衣袖之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她有些不敢细想,那会是怎样的日夜,才令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她嘴唇轻颤了颤,“师兄为她转修炼情剑了是吗?”
沈鹤之大概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他像是有些意外,眉眼间的疏冷也仿佛消散了几分,一时之间竟没接她的话。
片刻之后,他终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寒阙诛心印既然变成了朱红之色,那便说明沈鹤之的无情道已经破了。
事实上,云挽再次见到沈鹤之时,也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周身气息的变化,只是那时她还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期望着师兄只是散去了忘情剑意,并未转修炼情剑。
所以如今得到了沈鹤之的亲自承认后,云挽的脸色止不住地又苍白了几分。
一种绵延不绝的疼痛感逐渐扩散,那份刚被压制的逆流灵气仿佛又开始肆虐,她原本便隐隐有心魔爆发之兆,如今更是心绪紊乱。
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绝不令自己流露出分毫痛楚之色。
云挽突然就觉得,此时的自己是那样的狼狈,狼狈又落魄,却又固执地留着最后一份倔强,守着那可怜的自尊心,不愿那些隐秘的心事被察觉。
“师兄”她咽下了唇齿间的血气,哑声道,“炼情剑本便不是什么正常的功法,凌师妹入道不久,未来之路尚不可知,你当真要将一切都寄托在这份虚无缥缈的感情上吗”
云挽的声音因气息的起伏而有些不稳,沈鹤之的神色却并没有太多变化。
“不必担心我,”他低声道,“你所说之事,我早已考虑过了。”
“考虑过?”云挽不懂,“师兄是如何考虑的?”
沈鹤之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反而微垂下了视线。
不知是否与情绪波动有关,他眉心的赤色剑印竟仿佛变得格外浓郁,如不断流淌翻涌的血色,却并不再将他的眉眼衬得妖异,反而是如杜鹃啼血般的凄伤,令人望之惶惶而泪下。
“云挽”他终是开口了,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并非是我能控制的”
“你不明白吗?”他的嗓音是那样低沉,带着几分寥落的情绪,又仿佛随时会被吹散在风中。
云挽从未见过沈鹤之露出这样的神色,但她却还是听懂了。
沈鹤之自幼便继承了玄微剑尊的一身修为,又背负起了守护厄骨的职责,他向来冷静克制,也向来明白自己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所说那些,他怎会不明白?他当然知道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到底有多危险,但他最后还是为了那位凌姑娘转修了炼情剑。
他既然会这般做,就说明他必定是到了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
无情道本便是用来压制厄骨的,他在失忆之下对凌姑娘动情,若不立即散去忘情剑意、转修炼情剑,也许厄骨当即便会失去控制,诱他堕入魔道
这从一开始就是他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云挽怎会不明白呢?因情难自抑,所以爱一个人时,从不是可以自控的。
他那时受了那样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又被螭龙链勒断了灵骨、落入了没有灵脉的俗世,失去全部记忆,或许他连使用寒气压制疼痛的手段都忘了,他一日日地沉浸在那份绝望的疼痛中,忍受着非人般的折磨,若非凌苏苏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他也许甚至没有活着回到望仙道的机会。
他的心会动摇,他会爱上别人不是很合理的吗?她又有何资格去责怪他呢?
云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眼前好似又有血色闪过,很快,她就听沈鹤之又道:“转修炼情剑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若真到了那一天,为她殉情,我也心甘情愿。”
他说得那样干脆、那样毫不犹豫,让云挽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青竹林间有风吹来,拂起青年鬓角的发丝,令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都多了几分烟雨朦胧的深情。
长睫微垂,他距离她很近,可那他的眼底却未能倒映出半点她的身影。
她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爱意,却不是对她。
“师兄”云挽看着沈鹤之,她莫名觉得脊背发寒,“你就不怕万一有一天,她不再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炼情剑就是一个诅咒,若所爱之人移情他人,那修炼此功法之人,必定会遭到反噬。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林间便传来了竹叶被踩碎的咯吱声。
云挽和沈鹤之同时扭头望去,就见树荫之下,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
只一瞬的对视,少女便压下唇角,转身跑开了。
她的神情是那样难过,令云挽的心都仿佛被瞬间攥紧了。
“师兄,我”她惊慌地看向沈鹤之,她想说自己没有恶意,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这一刻,云挽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面目可憎,她的确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恶意,可她也的确是喜欢沈鹤之的。
她敢说她没有因喜欢他,而对凌苏苏抱有敌意吗?
她心底深处,是希望师兄可以放弃凌苏苏的,她不希望师兄喜欢她,她扯住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想让师兄回心转意。
面前的青年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不明,似带了几分疏离,又好似暗含了什么别的复杂情绪。
那样轻飘飘的一眼,却像最尖锐的刀剜在了云挽心间。
不待她再说些什么,沈鹤之已转身追了过去。
竹叶习习作响,卷出漫天细碎的翠色,幽萃竹的冷木香被微凉的风吹来,青年的背影也逐渐在风中远去。
仓皇逃走的少女终于被攥住了手腕,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带着满脸的泪痕。
片刻的对视后,那抹鹅黄的鲜亮便扑入了青年宽阔的怀抱,两条胳膊也顺势搂上了他的脖子。
沈鹤之似是因她的举动微僵了一下,但他最终并未推开她。
云挽想不明白,即使他已经不再爱她,他又怎能在她面前与旁人这般亲密?他凭什么能那般坦荡?
恍惚间,她突然便如梦初醒,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这么久以来,竟一直是她误会了他。
他曾经对她那样好,那样温柔,却从不是出于男女之爱。
因他只是将她当作师妹,也因他真正爱上什么人时,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可笑她竟一直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一心想着待来日当上掌门,为他去寻找消除厄骨之法,再真正与他长相厮守原来那些都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假山翠湖,倒映着婆娑树影。
湖边是相拥的两人,一个是抛弃了俗世的一切,愿与爱人远走高飞的姑娘;一个是宁愿赌上大道正途,也要与爱人相守的昆仑剑君。
如果云挽不是沈鹤之的师妹,不是喜欢了他整整七年的师妹,也许她也该为这对有情人而感动。
她的视线越发模糊,许久之后,她用手捂住了嘴,猩红之色从她指尖溢出,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痛。
云挽放下了压在唇角的手指,她垂眸看着指尖的血色,轻轻笑了一下。
她明白,她终于从那个绮丽又血腥的梦魇中醒来,却也坠入了另一个梦魇。
第035章 35
太虚剑川内皆是剑修, 因此在映月海内有一处较为特殊的地方,名为锻剑锋。
锻剑锋顾名思义,自是供门内弟子修复保养灵剑之处。
锻剑锋的弟子皆是锤修, 由一些进入内门后, 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剑修、也不太喜欢比试打斗的内门弟子组成,他们一个个练得一手锻剑的本领, 在太虚剑川内颇受尊敬。
毕竟剑修在比试时总难以避免会对灵剑造成损伤, 这时他们便需拿着剑来锻剑锋寻求帮助了。
“祝师妹, 不是我们不想帮你, ”今日当值的锻剑锋弟子是位身形健壮魁梧的师兄, 名为石照宗, “我们锻剑锋的弟子也不是真的炼器师,最多能做到的也只是修复灵剑上的裂纹瑕疵而已, 你这把剑都碎成了这副模样, 我们真的没办法”
石照宗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剑匣,剑匣里躺着的正是断裂成碎片的忘悲剑。
他看向其内的残骸时,也不禁流露出了惋惜之色:“忘悲剑乃是名刃,就算是那些有名有姓的炼器师,若没有合适的天才地宝做辅助, 也不可能将它复原的。”
站于桌子另一边的云挽反而很平静,她像是早料到了石照宗会这般说,只道:“我并非是想让石师兄修复它,我只是想请石师兄帮忙看看, 若想修补这些残缺,需得用上何种材料?”
石师兄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反复打量着剑匣中的残骸,不住“啧啧”出声, 最后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我真看不出来,这等在整个昆仑墟都叫得上名号的灵剑,所用材料许多早已失传”
他顿了顿,还是给云挽指了条路:“祝师妹不如去藏灵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典籍。”
“我明白,多谢。”云挽没再说什么,而是抬手合上剑匣,抱起那尸体般的残骸,转身向外走去。
待她离开此处炉房后,在另一旁忙活的几位师弟皆忍不住闲聊了起来。
“祝师姐还真是有闲心,沈师兄不久前才宣布要与那位凌师妹成亲,她竟一点也不急。”
“急有什么用?”另一旁的师弟道,“沈师兄的寒阙诛心印都变了色,祝师姐在飞泠涧住了那么多年,也没见沈师兄为她这般,不爱就是不爱,人家心里就是没有她,甚至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的本命剑给震碎了”
他说着便唏嘘地摇了摇头:“都说修无情道凶险异常,虽说也可选择转修炼情剑,但毕竟是将身家性命寄托在情感上,若行差踏错,便很可能会万劫不复,也不知这沈师兄当初是怎么想的,竟走了这样一条修行之路”
但随后他又笑嘻嘻地道:“说起来沈师兄还真是艳福不浅,不仅有祝师姐和凌师妹为他争风吃醋,崔师姐可也一直追着他跑了好几年,而且据我所知,内门好些师姐都很崇拜他”
“不过若我是沈师兄,我肯定也选凌师妹。”
“崔师姐虽是长老千金,但早年灵骨受损,修为也上不去,还骄纵跋扈,不好相处;祝师姐倒是生得足够漂亮,性子却实在太冷淡,只可远观,使起剑来也彪悍得过了头,上次内门论道会时,连虞师兄都差点败给她,不似凌师妹那般小意温柔、可喜可掬”
“够了!”石照宗突然打断了他们的闲谈,“都是仙门弟子,嚼什么舌根!”
“一个个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就你们那副窝囊德行还选起来了?!”
他在锻剑锋内颇有威望,此话一出,那些师弟果真闭上了嘴,一个个卖力地干起了手上的活。
石照宗皱着眉头,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刚刚那抱着剑匣的白衣身影,他莫名就觉得,她不该被人这般议论。
一个十四岁才入道,还能走至这个高度的人;一个只身闯入剑山秘境,得到忘悲剑认可的人;一个经历了一年前的凶冢惨案还能重新站起来的人
而不久前她的本命剑才刚刚被她最信任的师兄震断,她却并未自暴自弃,仍是那般沉着冷静地四处寻找着修补之法。
石照宗觉得,她有着旁人没有的孤高灵魂,是值得欣赏尊敬的,她不该被人用那样戏谑的口吻调侃比较。
他最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此时的云挽已抱着剑匣走出了锻剑锋。
凌苏苏最终并未去落日渊,而是留在了飞泠涧。
那日云挽前脚刚被震下鲤跃台,大长老崔见山后脚就将凌苏苏收为了亲传弟子。
按理来说,凌苏苏原本该随大长老的其他徒弟一同住进入檀峰,但她如今顶着沈鹤之未婚妻之名,便干脆在飞泠涧住了下来。
云挽刚醒来那几日,因反复经历大悲大喜,心绪不稳,不得不闭关压制体内逆流的灵气。
她虽也住在飞泠涧,却并不会时常见到凌苏苏。
凌苏苏成了内门弟子,自是要前往无涯峰与其他人一同修行的。
无涯峰课业繁忙,她也早出晚归,只偶尔会遇上云挽。
而每每见到她,凌苏苏都会流露出一种惊慌害怕的神情。
云挽想不明白,她并未对她做过什么,她也不可能对她做得了什么,沈鹤之既自愿为她转修炼情剑,便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心,她有什么好怕她的?
飞泠涧的竹溪重新被冻成了一片冰霜,芙蓉也被困在了其中。
云挽便跑去问沈鹤之:“师兄为何又要将他关起来。”
他却只说:“他毕竟是魔。”
云挽看着沈鹤之,眼神变得有些异样。
毕竟是魔真的只是这样吗?
她很清楚,这并非是全部的原因,沈鹤之会突然将芙蓉关起来,是因为凌苏苏第一次见到芙蓉时,被他吓哭了。
她来自俗世,最怕妖怪精怪的故事,芙蓉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以为撞了鬼,沈鹤之见状便干脆放出寒气将竹溪冻住了。
就像他说的那样,芙蓉毕竟是魔,关起来便关起来了,这也无伤大雅,可云挽却总觉得很不是滋味。
云挽还记得一年前她刚从泯洲回来时,便见飞泠涧仍如她离开时那般张灯结彩。
芙蓉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从竹溪中钻出来后,笑眯眯地对她道:“看到没,你走之后,沈鹤之那臭小子都舍不得把这些彩灯绸缎撤走,期间下了几次夜雨,他还大半夜跑出来用他那身寒气将雨全部冻住了,生怕雨水将这一林子的绫罗锦缎浇坏。”
云挽听着他讲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鹤之失踪的那一年里,因谢玉舟在闭关,与云挽接触最多的便是芙蓉。
他起初得知沈鹤之失踪时,原还想说几句风凉话,但看云挽哭得那般伤心,最终竟安慰起了她。
“小云挽,你就放心吧,沈鹤之没那么容易死的,”芙蓉道,“更何况我能感知到厄骨的状态,厄骨此时还是稳定的,说明沈鹤之肯定也没什么大问题。”
当年的天魔被打得魂飞魄散后,灵魂被分成了三块碎片,分别安置在了昆仑三宫之内,而唯有在太虚宫的这块生出了芙蓉这个自主意识,便是因为这块残魂靠近了厄骨,被赋予了活性。
但芙蓉与当年的天魔并非是同一个人,一旦天魔复生,他也将被彻底吞噬。
芙蓉撑着下巴笑道:“所以我也不希望厄骨出现什么意外,若厄骨从沈鹤之身体中析出,便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魔旋,引得附近的生灵皆被负面情绪所控,最终导致灵气逆流成魔气,灵脉转为魔脉,在这番滋养下,天魔不想复生都难啊。”
云挽抿住了唇,此时的沈鹤之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过往的那些疼痛与思念似都不该再困扰她了,可她的心却还是那样彷徨。
“师兄,”她仰头看他,“忘悲剑的残骸被你收起来了吧,能将它还给我吗?”
沈鹤之似是愣了一下,随后才道:“忘悲剑虽然断了,但名刃皆有骨有魂,只要方法得当,便可复原我这些时日一直在寻找修补之法。”
云挽却摇了摇头:“不必劳烦师兄了,我的本命剑,自该我自行负责,还请师兄将剑还给我。”
沈鹤之没动,而是深深地看着她,像是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云挽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脸上并无太多神情,却依旧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冷硬和固执。
她向来是这副性子,沈鹤之一直都知道。
最后,他轻轻拂袖,一只剑匣便出现在了他手中。
那剑匣紧闭,云挽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属于忘悲剑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将剑匣抱入怀中,竟生出了一种自己正抱着一具棺材的错觉。
忘悲剑如净水枯颓,沈鹤之说这把剑的剑意与她相冲,并不适合她,云挽却并不这么认为。
这把剑明明知晓她无法发挥出它最大的本领,却还是愿意认她为主,愿意拼尽所能守护她,云挽只觉得它是喜欢她的。
她抱着这口安静的棺材,仿佛也透过剑匣感知到了那属于忘悲剑的情绪。
她觉得它在哭,哭得伤心又委屈,仿佛在怨着旁人对它的误解,哭诉着求她不要抛弃它。
云挽心中酸涩,竟也觉得委屈,她不禁跟着落下泪来,手掌拂去,轻声道:“我不会不要你的。”
她并不想与沈鹤之再有交集,转身想离去,他却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云挽,”他望着她,眼神是那样复杂,“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不生气,”她摇头,“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所以可以请师兄暂时不要来打扰我吗我想一个人静静。”
云挽抬眸看向他,一滴泪顺着她脸颊滑落,砸在了沈鹤之的手背上,他像是惊了一下,握住她胳膊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了。
于是自那日之后,他竟真的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飞泠涧仿佛又变得空空荡荡,没有师兄,没有芙蓉,也没有那位凌师妹
过去的一年中,沈鹤之不知所踪,云挽便接下所有需要前往泯洲完成的门派任务,几乎不怎么留在宗门内。
再往前几年,因师兄被厄骨所困,她便绷着一根弦,总想着快些变强,想着快些当上掌门,找到那消除厄骨之法,好帮师兄脱离困境
可到了如今,那些目标都变得那般的可笑,又是那般的一厢情愿。
无论是厄骨,还是螭龙链,抑或是无情道这些都已不再需要她越俎代庖地操心了。
云挽不再总留在飞泠涧,她开始频繁地往藏灵峰跑,她在茫茫的书海之中,寻找着能修复忘悲剑的渺茫希望。
只是时不时的,屋檐下的窗边,会莫名出现一些手抄竹简,其内皆是些人为整理出的与锻剑炼器相关的内容。
竹简上的字迹很熟悉,记载于其中的内容也经过了仔细的筛选,对于想要修复忘悲剑的云挽而言非常有用。
她知晓这些竹简出自于沈鹤之之手,她说不想见他,他便果真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却又并非是完全放任她不管
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当年她刚被他带回飞泠涧时,她无法立即适应辟谷,他见她羞于启齿,便每天偷偷将吃食放在她窗边
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却也一切都不同了。
“云挽!”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就见周晴正快步向她而来。
周晴前不久刚成为出师弟子,不必再前往无涯峰修行,而沈鹤之回来时,她恰在外执行宗门任务,因此并未看到凌苏苏挑战云挽那一幕。
待到她回来后,云挽便已因本命剑碎裂陷入了昏迷,而她也从旁人那听说了凌苏苏与沈鹤之的事。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云挽因周晴修炼禁术,总对她抱着警戒之心,周晴也因她知晓她的秘密,心中暗暗提防她。
但一年前的凶冢惨案却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那时沈鹤之失踪,谢玉舟闭关,过去与云挽亲近的同门师兄师姐也尽数殒命,便只剩下周晴,会时常跑来安慰她。
此时跑来的周晴可谓是怒气冲冲,她一把拉起云挽的胳膊,冷声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我陪你去找沈师兄问清楚!”
云挽愣了愣,随后她便挣出了胳膊:“有什么好问的?”
她的反应让周晴瞪大了眼睛:“他都要与那个凌师妹结为道侣了?你还这般不在乎?”
“沈师兄为凌师妹转修了炼情剑,自是该与她结为道侣的。”
“所以我才要陪你去问他!”周晴道,“问他为何要移情别恋?为何要另娶旁人?你苦寻了他一年,他凭什么这般对你?!”
周晴显得很激动,云挽却好似并未被她的情绪感染,她仍是寂静而沉寂。
“沈师兄并未移情别恋,”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他向来只将我当作师妹,他要与何人结为道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周晴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好半天后才憋出一句话来,她问她:“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么想的?
她能怎么想?
云挽垂下了视线,抿唇道:“我亦将他当作哥哥,他喜欢凌师妹,想与她结为道侣,我也会祝福他。”
周晴有些生气:“你可知门内是如何说你的?”
“他们说你苦恋沈师兄不得,因沈师兄要与凌师妹结为道侣,便嫉妒怨恨她,所以那日你与凌师妹比试时,你是故意想出剑伤她,沈师兄发现了你的意图,这才出手阻拦,你本命剑破碎也皆是你咎由自取!”
“那个凌苏苏如今在无涯峰修行,那些同门不知为何都很喜欢她,一个个皆站在她那边说你的闲话!”
云挽神色如常,并无太大的反应,她只是停下了脚步,很认真地看向了周晴。
“周师姐,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你也是与我一步步走来的,当年我在外门时,那些流言蜚语何曾少过?”
“旁人嘴里的是非,我并不在意,”她说着便垂眼看向了怀中的剑匣,“我如今唯一想做的,便是将忘悲剑修复好。”
周晴沉默了下来,她最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云挽的肩:“我知道你脾气倔,心里难受也不愿说,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便是了。”
周晴离开了,云挽却有些出神。
她突然便在想,她当真如她所说那般,完全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吗?她当真不在乎别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吗?还是说她只是没办法在乎罢了
云挽一直知道,她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也做不来讨好旁人的事。
三峰长老不喜欢她,崔见山会收凌苏苏为徒,不正是为了借此打压她吗?
那些同门会更喜欢凌苏苏,也是因为凌苏苏的性子比她更活泼,更好说话。
她有些恍惚地想,或许师兄会喜欢凌苏苏,也是因此。
他自出生起便被困在望仙道,被迫守着一方清净,那样明媚的姑娘,他怎会不喜欢呢?
思绪纷乱间,云挽便来到了藏灵峰,她每日都会来此,直至入夜后才会离开。
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缭绕的雾气,一旺明镜般的泉水便出现在了云挽面前。
觐仙镜
她脑海中冒出了这三个字。
藏灵峰很大,其内曲折,道路还会自行变幻,所以若不刻意寻找,即使每日都来,也不一定会遇上觐仙镜。
而机缘未到时,即使特意寻找,也有寻不到此地的可能。
多年前在觐仙镜中所见那幕,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过云挽,可后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竟渐渐将那些忘了个干净。
如今再行至此处,那些往事便像被勾破了丝的纱,一缕缕地扯了出来。
炽烈血渊;萦绕在空气中的魔气;红艳似血的魔纹;还有她执剑时的决绝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云挽突然觉得惊惶,从前她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即使师兄当真堕了魔,她也绝不会放弃他。
可是如今呢
觐仙镜中所见的未来一定会成真吗?
他如今已为凌苏苏转修了炼情剑,若他注定堕入魔道是会与凌苏苏有关吗?
“转修炼情剑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若真到了那一天,为她殉情,我也心甘情愿”
沈鹤之那时的话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那样的果断决绝。
云挽的眼前似又有ῳ*血色闪过,体内那已被压制的逆流灵气再次蠢蠢欲动、逐渐失去控制。
修士一旦有走火入魔之兆,经脉中逆流的灵气便不是那么容易被驱除的,好在藏灵峰内灵气浓郁,觐仙镜又是龙眼泉,能一定程度地压制魔气。
云挽浑浑噩噩间,不知何时竟已走至了岸边。
剑匣被她放在了一旁,她俯身望着光滑如镜的水面,其内倒映着她的脸,那堆积在眉眼间的哀婉和忧愁,浓重得似千年不化的雪,令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这久久的凝视,令她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她伸出手来,指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波纹便一圈圈散开,她的面容也跟着水纹一同荡漾消散。
“觐仙镜,”她的声音很低,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论年岁,我该称您为前辈”
“若您真能预知未来,能否告诉我,忘悲剑到底该如何才能修复?”
水面一片寂静,云挽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不出预料,倒也没让她太失望,她只是闭上了眼,垂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云挽身后突然传来了“啪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落了下来。
她一惊,连忙回头看去,竟发现一册卷轴正躺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伸手将那卷轴拿起,“山海物志”四个字就映入了她的视线。
此时,《山海物志》因掉落在了她身旁,便恰翻出了一篇在最上面。
云挽定睛看去,就见那一篇介绍的竟是一种名为“移情蛊”的情毒。
“归墟有四泽,南泽多山寨,寨中之人皆擅制蛊。”
“有一蛊名曰‘移情蛊’,制作之法极为苛刻,需寻一名被挚爱负心之人,令其伤心欲绝、求而不得,再被千万种毒虫噬咬,如此经年,其心脏便会融入万虫之毒,最终破茧成蝶。”
云挽慢慢念着上面的文字:“蛊蝶呈荧蓝之色,只需在蝶翅上滴入鲜血,再种入他人眉心,便可令中蛊之人,对爱人的情感完全转移至下蛊者身上。”
“只是有一点需要注意,移情蛊只具移情之力,若想生效,便需中蛊之人心有所爱,情若至深,毒便可入骨。”
与文字相配的,是一枚晶蓝蝴蝶的图画,随着云挽将那些文字读出,那只蝴蝶也缓缓从书册中飞了出来。
荧色的光芒闪烁着,带着一种神秘幽蓝之感。
这是《山海物志》的能力,书中内容在被阅读时,其上的图画就会变为幻象出现,令人身临其境。
云挽下意识伸出手,那只晶蓝色的蝴蝶就落至了她的指尖,翅膀煽动,亮晶晶的粉末也不停地抖落而下。
荧蓝之色映在她漆黑的瞳仁中,一种很奇异的情绪突然从她心底升起,仿佛是寂静深处的命运在一寸寸勾连,可又在即将被她抓住时,骤然溃散,如水中窥月般的怅然若失。
藏书峰中的典籍都是具有灵性的,《山海物志》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又向她展示出了这一页是为了什么呢?
“移情蛊”云挽再次念出了这个名字。
魔域之物大多阴邪歹毒,此蛊将对爱人的感情,转移至另一人身上,不管是对中蛊之人,还是对中蛊者真正的爱人,都将是一种如坠深海般的绝望。
云挽再次向卷轴看去。
“解蛊之法唯有最痛彻心扉的失去,才能令情蛊失效当中蛊者的心爱之人身死魂消,移情蛊也会随之破解”
“如庄生梦蝶,梦中执念缠身,求而不得;而梦醒之后,又将是无尽的噩梦”
云挽读着那三言两语的描述,心脏却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分明是冰冷的文字,竟几乎令她潸然立下。
晶蓝蝴蝶轻煽了煽翅膀,最终再次飞起,落回了卷轴之中,幻象骤散,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来过。
第036章 36
云挽离开藏灵峰时,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天空被乌云渲染成一块块的斑驳,一阵急雨突然降下, 浇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之前的一年里, 长期待在泯洲,因泯洲少雨水, 她竟一时想不起要如何使避水咒了。
夜雨向来又促又急, 她才愣怔了片刻, 那雨就将她打了个半湿不湿, 她只得赶忙抱着剑匣, 一路躲进了附近的凉亭。
好在这雨下一阵便停了, 她正欲向外走去,不远处却传来了脚步声。
云挽闻声望去, 就见两道身影慢慢走来, 待她彻底看清那两人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迎春花般的少女已换下了鹅黄色的衣裙,穿上了太虚剑川统一的门服,却仍是不死心地在发髻间系上了鹅黄的发带。
她此时正一跳一跳地走着,那抹发带便在她的乌发间轻轻飘荡, 显得格外灵动鲜活。
走在她身旁的青年似也被这份灵动所感染,偶尔偏头看她时,眼底便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
他们看起来是那般的亲密,投下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又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怎么这么高兴?”青年开口问她, 声音轻轻的,被夜色衬得温柔又轻缓。
“因为师兄今天来接我了呀。”凌苏苏眼睛弯弯地笑着。
云挽有些发怔, 她这才想起,她躲雨的这处亭子位于无涯峰,而此时也恰逢无涯峰散学的时间。
从前她在无涯峰修行时,沈鹤之也总会跑来接她,那时她既觉得欣喜,却也有些苦恼。
沈鹤之每次来都会引起许多关注和议论,云挽因自身成长经历的原因,她不太喜欢被那么多目光看着,可她又舍不得拒绝沈鹤之。
对于曾经的云挽而言,只要能见到他,她便会觉得高兴。
可那时的云挽又怎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撞见沈鹤之这般接别人回飞泠涧。
她其实早便知道,沈鹤之既打算与凌苏苏结为道侣,他们必是会常常相伴的,她心中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但突然窥到他们如此亲密的一幕,她仍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用“窥”这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逃避情绪。
云挽安静地站在幽暗处,他们便完全没注意到她。
“我还以为,”沈鹤之道,“你不喜欢我来接你。”
凌苏苏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师兄为何会这般觉得?”
沈鹤之沉吟了片刻,才道:“不知为何,总有种你好像不愿意被太多人关注的印象。”
“那想来师兄的印象是出错了,我很喜欢师兄来接我。”
凌苏苏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很明媚,即使在这样的深夜里,也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她想了想突然又问:“师兄既然以为我不喜欢,那为何还要来?”
“因为想见你,”他低声道,“无涯峰的课业时间太长,从你清晨离开飞泠涧起,我便想要见你,想得每一刻都好似在煎熬,所以散学时间一到,我便一刻也等不了”
沈鹤之的嗓音总如泠泠月光般的清冷,可此时这般低声说起这些情话时,竟又好似染上了几分绯色,朦胧间听得人耳热:“即使明知道你或许并不想在此时看到我,我还是克制不了的想来见你。”
他说得实在太过直白,凌苏苏不自觉红了脸,她有些慌乱地避开沈鹤之望来的目光,显得羞怯异常。
云挽印象里的沈鹤之,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他鲜少会笑,也总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他的心仿佛包裹在坚冰风雪中,令人轻易无法触碰。
但此时此刻,在凌苏苏面前的沈鹤之,却好似将那层冷硬的外壳完全卸去,他不再吝啬自己的情绪,也毫不隐藏心底那份浓烈炙热的爱意。
云挽再看不下去,她转身便想离开,可也是在这时,少女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沈师兄,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她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的,“我总觉得祝师姐好像不太喜欢我”
突然被提及的云挽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她藏身在黑暗中,只觉自己狼狈得厉害。
她根本不想偷听他们的谈话,可腿却好似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
“为什么这么说?”沈鹤之轻蹙了下眉,“上次只是误会,云挽并非是在针对你,她对你没有恶意。”
云挽有些想不明白,沈鹤之为何会说得如此毫不犹豫,他又不知她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怎就知道她对凌苏苏完全没有恶意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凌苏苏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像是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道,“我就是总觉得祝师姐好像心悦于你,不是师妹对师兄的情感,是像我心悦你那样的。”
她此言一出,云挽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也剧烈地跳动了起来,隐约间竟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慌乱感,这种仿佛被“撞破”的慌乱,甚至令她有些手脚冰凉。
自凌苏苏出现后,自她明白了沈鹤之的心意后,云挽便一直小心地藏着心事,她不愿被人看出,更不愿被人察觉出自己的狼狈,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她的粉饰太平竟是如此的拙劣,凌苏苏早就看出来了
她当真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凌苏苏此时正紧盯着沈鹤之,像是想看他的反应。
鬼使神差之下,云挽的目光也死死锁定在了沈鹤之身上,等待起了他的回答。
她想逃离此处,可她却又想知道师兄会怎么说。
她想知道,倘若师兄知道她的确是心悦他的,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云挽安静地等待着,却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到底在等什么。
她既害怕藏在心底的那份酸涩心事被拆穿、剖出,血淋淋地呈现到沈鹤之面前,还是以如此狼狈的姿态。
可她却又矛盾地期盼着,期盼着师兄可以明白她的心意,期盼着倘若他明白了,便会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但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她难道指望沈鹤之会在知晓她的心意后,不再喜欢凌苏苏,而是转而喜欢她吗?
沈鹤之明显愣住了,而当他终于微启嘴唇时,云挽的心也仿佛被攥紧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这个瞬间全部远去,她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云挽只是我的师妹,”沈鹤之似是觉得很荒谬,“她也只是将我当作哥哥罢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云挽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她有些形容不出自己此时是何心情,似是庆幸,却又像是失望。
凌苏苏却固执地摇头,她坚持道:“我的直觉很准的,她肯定是心悦你!”
沈鹤之再次沉默了,他看着凌苏苏,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他竟微扬起了唇角。
“你吃醋了?”他语气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于是他身旁的少女便红着脸露出了羞恼之色。
云挽没见过这样的沈鹤之,神色间带着几分轻松的调笑之意,有些不像他。
她恍惚地想,原来师兄在心爱之人面前,竟是这般模样吗?
“我不该吃醋吗?”凌苏苏佯装生气,“你对祝师姐那般上心,谁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沈鹤之轻轻笑了一声:“云挽只是我的师妹,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她便是我的责任。”
少女“哼”道:“她是责任,那我是什么?”
“你是私心。”他垂下视线,长长的眼睫遮下,显得出奇的温柔。
不远处的凌苏苏则再次开口了:“师兄,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少女小心地抬眸看着他:“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千万不要骗我?”
“什么?”
“你有没有对祝师姐心动过呢?”
沈鹤之眸光闪烁,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云挽十四岁拜入太虚宫,十五岁成为内门弟子后,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与我一同住在飞泠涧上,若我真要对她心动,便没你的事了。”
他的话显然成功地安抚了凌苏苏,但随后她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有些委屈地看着他:“那你以后可不可以少与祝师姐接触,我看见你们站在一起就忍不住吃醋。”
少女脸颊旁的发丝有些毛茸茸地凌乱,看起来很是俏皮。
沈鹤之并未立即回答她,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怔了一下,半晌才嘴唇轻动,慢慢吐出了两个字:“可以。”
他的嗓音很轻,轻到就好像是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仿佛他们此时所提及的,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灯影被风吹得轻晃,又被泪水模糊,青年与少女的交谈声逐渐模糊远去,仿佛被抛在了寂远的风中。
出了无涯峰后,他们便御剑离开了,云挽知道,他们回飞泠涧了。
四下一片寂静,她竟一时觉得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被雨水打得半湿的衣衫原本可用净尘咒蒸干,她却好像一下子没能想起来,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夜色中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夜色浓深,不远处传来阵阵独属于幽萃竹的冷木香,那股浅淡的气息被雨水浸湿后便仿佛流淌了起来,带着几分水色。
她最终还是回到了飞泠涧,就像沈鹤之说的那样,她自成为太虚剑川的内门弟子后,便一直与他住在这飞泠涧之中,她若不回到此处,她还能去哪?
可她的脚步却还是停了下来,并未再继续向前,她不想回去,更不愿去想象穿过那片竹林后,她又会看到什么。
她在涧口处的巨石上坐下,抱着怀中的剑匣,在湿润的夜色中怔怔出神。
潮冷的风一阵阵地吹着,好似吹了许久,她左手上的银铃手链突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而一抹雪色的衣摆也随之闯入了她的视线中,转眼就到了近前。
云挽顺着那衣摆向上看去,青年的脸便映入了她的视线。
浓夜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寂冷,泠泠垂下的白衣如经年不化的雪,可偏偏在那雪色之中,却落着一点红梅,那绽于他眉心的灵莲剑印如炙热燃烧的业火,为他那份圣洁的冷意,平添了几分绮丽的妖异,似仙又似鬼,令人望去一眼便再挪不开目光。
“你伤势未愈,为何还要这般折腾自己?”他皱着眉,那如浓郁如血般的剑印便愈发刺眼。
云挽没回答他的话,沈鹤之就向她伸出手来,可在他真正触上她之前,她却偏身躲开了。
此举似是有些刺痛了他,他垂眸看着她,那原本漆黑如静潭的眼眸也仿佛被赤色点燃了,显出几分灼灼的炙热。
“师兄不必总费神来操心我的事,”云挽终于开口了,声音冷硬,“更不必将我当作责任。”
沈鹤之怔了一下,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都听到了?”
云挽搂着剑匣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几分:“既然答应了凌师妹要与我少接触,便请师兄好好遵守自己的承诺吧,不要再教人误会了。”
沈鹤之沉默了,云挽只觉得疲惫,她不想再与他争执,抱着剑匣,起身就想离去,沈鹤之却突然在这时伸手拉住了她。
“你要去哪?”
云挽挣了一下,但他拉着她的力道却出奇的大,她竟挣不开分毫,她只好道:“只要不回飞泠涧,我去哪都可以。”
“你的衣服还是湿的。”
“不劳师兄费心。”云挽仍是那副神情和语气。
沈鹤之没放手,他的呼吸声很细微,但因两人距离很近,云挽便听得清晰。
他抿唇看着她,神色很是复杂,注视半晌后,他突然道:“若我向你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云挽回头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就听他道:“一是我将你的本命剑震碎,此事本便是我的错”
“二是我刚刚说的话,”他顿了一下,眼睫微煽,仿佛有些局促,“那时我心中所想,并非是要为了谁远离你,抑或不再与你接触”
“是因你那日说不想再见到我,我每每思及此,便觉心中烦闷,才会一时冲动,口是心非地应下了那样的话”
“我知是我有错在先,不该与你置气分别一年,我心中始终挂念你,”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所以就算你不愿原谅我,也请不要再折磨自己”
沈鹤之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而这些话放在他身上,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低声下气了。
云挽看着他,他却并未避开她的目光。
她突然就意识到,她的师兄与过去相比,其实根本没变,他对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好,他是真心将她当作师妹。
他会担心她;会照顾她;会挂念她;也会将她所说的话放在心上,甚至会因她对他的冷落而做出这几乎称得上是幼稚的行为。
可是,他也只是将她当作师妹罢了
云挽知道,倘若她此时妥协,不再与他闹别扭,她便可以轻易以师兄妹的名义,讨要他的关心,甚至与他亲近。
他不会拒绝,毕竟他对她向来都是那样的好,好到让过去的她都拎不清地误会他亦是心悦于她的。
可云挽又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凌苏苏,即使在沈鹤之看来,他们只是师兄妹的关系,可云挽在面对他时,却绝对无法做到坦荡。
若师兄没有喜欢的人,那么那些暧昧而越界的相处便是可令她暗自欣喜的确幸。
可他现在已经与凌苏苏两情相悦,他是要与旁人结为道侣的,她又怎能用师兄妹的名义再去霸占着他?
她不想,不愿意,更无法接受。
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将自己置身于那样一个位置上,更何况凌苏苏早就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心思。
若她再像过去那般与沈鹤之亲近,她便只觉得如芒在背。
于是在沈鹤之的目光下,云挽始终沉默着,一声不吭。
这一刻,她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悲哀,她在为自己而悲哀。
许久之后,云挽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师兄,”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凌师妹既不愿看到你与我有太多的接触,便请师兄还是与我保持些距离吧若我心爱之人与旁的女子走得太近,我亦会觉得难过。”
她仰头看向他,竟冲他笑了笑:“师兄也不必觉得这般便是与我渐行渐远了,在我心中,师兄永远都是师兄”
沈鹤之有些愣怔。
她在对他笑,可他却突然觉得,她那双望着他的眼眸,好似正在落泪。
漆黑的瞳仁倒映着他的脸,蕴在其中的情绪深邃而浓郁。
那份隐约的疼痛是如此清晰地传至了他心间,令他佩于腰间的无霜剑都不安地轻轻震荡了起来,冰寒的剑意也好似恍惚失控了一瞬。
都说忘情剑转修炼情剑凶险至极,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可沈鹤之自修炼情剑以来,却始终未体会过旁人嘴里那所谓的“凶险”,直至此时此刻,他的剑意竟好似被什么触动了,他的心脏也随之传来了仿佛被利刃洞穿般的疼痛感。
像是将灵魂完全撕裂,让他几乎有些茫然。
只是那疼痛一触即散,难以捕捉,分明那般剧烈难忍,却又像一个浅眠的梦,转眼间便再寻不到丝毫痕迹。
第037章 37
云挽并不打算继续留住在飞泠涧。
自她醒来后得知了沈鹤之与凌苏苏的关系, 这个念头便萌生而出,直至那夜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才终于落实了这个决定。
待到来日沈鹤之与凌苏苏完婚, 他二人便是真正的道侣了, 她若再留于此,只会让人觉得碍眼。
她不会借由师妹的身份去霸占沈鹤之, 却也绝做不到心平气和地与他们住在一块, 日日看着他们恩爱。
“要不你干脆搬来结莲峰东苑, 跟我一块住吧。”周晴这般提议道。
太虚剑川的内门弟子, 若没有拜在长老门下, 便会统一住在结莲峰。
云挽若想搬去住, 只需前往执事堂提前提出申请。
可她却摇了摇头:“再等等吧,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挽尚未来得及将自己的决定告知沈鹤之。
那夜之后, 也不知他是遵守了给凌苏苏的承诺, 还是真的听取了她的意见,他竟仍是如之前那般,绝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只是他也一如既往地,会将整理出的资料用手抄竹简的方式, 偷偷放在云挽的窗下。
云挽每每拿着那些竹简,看着其上熟悉的字迹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她觉得庆幸,却又莫名地失落, 她说不清她在庆幸什么,更不懂那份失落源自于何处。
而这一日, 她终于鼓起勇气主动找上了沈鹤之。
清晨的阳光很淡,青年坐在竹楼顶的天台处, 翻看着一册卷轴。
光影与竹影被筛在他雪色的衣袍上,又随风轻轻摇曳。
听到声响后,他便放下了手中之物,眼睫微抬地看了过来。
云挽的突然出现似并未拨动他的情绪,他只问她:“寻我何事?”
声音仍是那般疏冷,带着一种莫名的距离感,让人无法轻易靠近。
云挽便开门见山地道:“能请师兄暂时将芙蓉放出来吗?我有些话想问他。”
这便是云挽要留在飞泠涧做的事了。
“我原就是从他那里听说的剑山秘境,如今忘悲剑损毁,要如何修复,也许他能有头绪。”
更何况她马上就要离开飞泠涧了,芙蓉被关押在此,想来她以后也不会再有见到他的机会,她也该向他告个别的,毕竟在过去的一年中,芙蓉也曾在她最痛苦时安慰陪伴过她。
沈鹤之似是停顿了一下,但他最终也只是点头说了个“好”字,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昔日相伴彼此的师兄妹,如今也落至了相顾无言的地步。
云挽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了:“过段时间,我打算搬离飞泠涧。”
前些时日,她一直犹豫着,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对沈鹤之说,恰好他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此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直至这日,当云挽终于将这个决定说出时,她竟突然就有种解脱感。
沈鹤之神色似是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向来淡漠,即使如今已不再修无情道,却也习惯了静心敛气,但这一刻,云挽还是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只是因那情绪过于细微,她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他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又说了个“好”。
既无话可说,云挽便转身离去了,身后静悄悄的,她却觉得沈鹤之应是在盯着她看,而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分明那般浅淡,却又让她觉得是那般的煎熬。
她在这个瞬间,竟期盼起了他能叫住她。
她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她希望他能叫住她,希望他能挽留她,哪怕是问问她为何一定要离开。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好”字,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去向。
云挽知道,沈鹤之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他的师妹,他如今又已有了未婚妻,他是该与她保持些距离的。
所以那莫名生出的别扭,让云挽觉得有些羞耻,甚至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直至完全消失在沈鹤之面前后,她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沈鹤之解开了冻住竹溪的冰霜,那片幽萃竹中便又响起了清清泠泠的流水声。
若放在以往,禁锢解除后的芙蓉一定会立马与云挽搭话,他向来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
可这次不知怎么了,云挽等了好久,直至她一路走到了溪水边,芙蓉也未发出丝毫声音。
那尊古怪的石像仍立在溪流之中,而芙蓉也未现身来见她。
“芙蓉?”
云挽疑惑地唤了好几声,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才缓缓从水流中冒了出来。
云挽不禁问他:“你怎么了?”
芙蓉没搭理云挽,他表现得很奇怪,探出头后,也没去看云挽,而是左顾右盼地向四周看去,像是在忌惮什么似的。
找了好一番后,他才再次想云挽确认:“你是自己来的?没有别人?”
云挽点了点头。
芙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只将一颗脑袋放在水面上,并未完全钻出来。
云挽便问道:“若是忘悲剑断了,你可知要如何修复吗?”
芙蓉似乎原本是有什么话要与云挽说的,但被她这一打岔,他不禁露出了吃惊之色。
“断了?怎么会断?”
云挽倒没有隐瞒他的意思:“前段时间我与人比试,忘悲剑突然失控了,险些伤到人”
她顿了一下:“幸好师兄及时出手,将忘悲剑阻拦了下来,但它也因此被震碎了。”
芙蓉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他压低了嗓音,小声道:“恕我先问一句,你那时不会是在和那个凌苏苏比试吧?”
“是,”云挽点头,“怎么了?”
芙蓉抿了下唇,却突然话头一转,拐了个弯,反问起了云挽:“你听说过妖吗?”
云挽当然听说过,不过她对此却并不算很了解。
在昆仑墟中,除了人能修炼,其他活物自也是可以修行的。
不过那些除人之外的活物,因灵智不足,入道都是极为偶然的,其中大部分最多也只能修成弱小的精怪。
只有一类妖比较特殊,他们的身体之中流淌着上古神兽的血脉,自出生起便拥有不输于人的灵智,轻易便可化为人形,与人争一场大道。
这类妖极注重血统,以姓氏划分阵营,据说再往前个几百年,昆仑墟也是有许多实力不俗的妖族世家的。
像什么鹏妖羽氏;天狼独孤;狐族有苏
只是妖因身体原就比人更为坚韧,实力也不俗,他们生活在人前的那些年中,引得人修对其忌惮不已,又处处提防。
加之妖死后的身体对于人修而言可谓是炼器炼丹的天才地宝,于是后来,这些妖鬼世家便开始隐世不出,轻易不露在人前。
但不出现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只是人修很难再寻到他们的踪迹,只偶尔能在一些逸闻奇谭中听到些相关的故事。
比如什么,有道行尚浅的修士夜行,途径一破败寺庙,却见其内歇着位貌美的女子,女子巧笑倩兮,朦胧间竟头生一对灵光闪闪的金鹿角
再比如什么一修士与一凡人女子结缘,却在深夜时,见那女子露出九条赤红狐尾
这些零零总总的传说大多都无伤大雅,听起来也与那俗世中的书生妖精的故事有些相似,至于到底是真是假,便无从查证了。
芙蓉咳了一声:“我想说的,其实是那狐族有苏。”
“九尾赤狐有苏氏,便是最出名的妖鬼世家之一,传闻其诞生于火海,以炽火为食,一身赤金皮毛,不畏烈火炙烤不过这些其实也不重要”
芙蓉小心翼翼地道:“在我被关入飞泠涧之前,我曾与你们太虚剑川的许多弟子闲聊过,你知道的,我是魔,我们魔有个能力就是通过他人的负面情绪,窥探到一些零碎记忆”
“那时我便通过一些弟子的经历,隐约查探到了狐族有苏的踪迹,因这些妖皆神秘异常,我实在感兴趣,便暗暗调查了一番。”
“说是有苏氏如今那位家主有苏应寒,老来得女,对这个小女儿宠爱有加,将他那个女儿惯得极为任性,竟爱上了个病怏怏的凡人男子,偏这群妖的寿命都极长,她便为了那男子与族中长辈决裂,自己跑了出去,非要帮她那个爱人寻找续命之法”
云挽皱眉,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芙蓉竟露出了惊恐之色:“我告诉你这些自是因为我是想提醒你!你一定要小心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云挽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祝师姐?”
是凌苏苏的声音,这唤声刚一传来,芙蓉那颗支楞在水面的脑袋就骤然溃散,化为了一滩水,随着奔涌的溪流消失殆尽。
云挽愣了一下,身后的脚步声便渐渐靠近了。
她回头看去,就见凌苏苏正有些紧张地小步往她的方向挪,神情间也露着惊恐之色。
云挽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她又往那竹溪之中看了一眼,芙蓉却像死了一般,再不露出丝毫气息。
他刚刚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她问他是否知晓该如何修复忘悲剑ῳ*,他却突然提起那只存在于传闻之中的有苏狐族,还让她小心小心什么?
他还未说清楚呢
芙蓉话都没说完就消失了,自是因为凌苏苏的突然出现,可是他为何好像一副很忌惮她的模样?
云挽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怀疑。
“凌师妹?”她看着她,问道,“你不是怕鬼吗?为何还要过来?”
“我是有些害怕的,”凌苏苏小声道,“以前生活在俗世时,就总听旁人将精怪故事,很是让人害怕”
她道:“只是我如今毕竟已是太虚剑川的弟子了,是修行者,还是剑修,怎能这般胆小?”
凌苏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知晓了祝师姐在此,便想着跟过来一同看看,见得多了,应当就不会害怕了。”
她说着还歪着头探出身去,向云挽身后的竹溪看去,只可惜芙蓉此时已躲了起来,她便只能看到那尊驻在溪流中的古怪石像。
缀在她发间的鹅黄发带轻轻飘动,她这副又好奇又害怕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俏皮可亲,云挽心中却突然一动。
她问她:“不知凌师妹从前生活的俗世,是怎样的地方?”
凌苏苏抬眸看她,像是有些不解她为何要这般问,但随后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前生活之处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只是个穷乡僻壤的村子。”
“我母亲早亡,从小便与父亲生活在一处,不过后来,我父亲也因故去世了,便只剩下我自己了”
听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若云挽不是本身就从俗世而来,她是绝发现不了异常的。
“凌师妹,我有些好奇,”云挽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俗世与昆仑墟不同,你家中无父兄,你如何能在穷乡僻壤的村子中立足?”
云挽更不明白的,凌苏苏所讲述的那些生活经历,怎会将她塑造成这副性子?
她身上不带丝毫来自俗世的烟尘气,与人交谈时也气定神闲,很是自如,不惧他人目光,不抵触与人接触
云挽不禁想起了自己初来太虚剑川时的模样,她便忍不住思考了起来,眼前这位凌师妹是否有些太奇怪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捕风捉影、甚至也算不得是有理有据,但细想之下,总还是古怪的。
第038章 38
凌苏苏并未因云挽的问题露出丝毫心虚之色, 她甚至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所以我父亲死后,我便被我表哥一家收留了。”
“只是我表哥一家对我很不好,”凌苏苏轻轻叹了一声, “他们想让我嫁给表哥, 再理直气壮地吞并我父亲留给我的家产”
这些说法并无问题,云挽也听不出破绽来, 她正思索间, 就听凌苏苏又道:“所以我真的很感激沈师兄。”
她突然提及沈鹤之, 云挽的思绪便不自觉荡了一下。
凌苏苏却好似完全没注意到云挽的反应有些不自然, 她继续道:“我遇上沈师兄时, 正在被我表哥一家逼迫, 他们逼着我于一年后嫁于表哥”
“我虽心中不愿,却也没有反抗之力, 直至那日夜里, 我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声响,跑出去看了一眼,就在树丛中发现了身受重伤的沈师兄。”
云挽知道,那时的师兄刚与猡煞兽恶战,又被螭龙链勒得灵骨碎裂, 而他会落至那个境地,皆是为了救她。
所以即使师兄如今已安全归来,但她听到这些时,心脏仍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
凌苏苏道:“初见时, 他满身都是血,我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 就靠近去看他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直接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那把剑太锋利了,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仿佛冒着寒气他的眼神也很吓人,我很害怕,我还以为他会杀了我但是他在看了我一眼后,却又再次陷入了昏迷。”
云挽明白,沈鹤之那时大概是以为有敌人靠近,这才拼着最后一口气拔出了剑,只是他在发现面前之人竟只是个周身没有丝毫灵气的小姑娘后,他就又卸下了防备,也随之昏迷了过去。
“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能让旁人发现他,”凌苏苏道,“我将他安置在了附近的山洞内,又偷来了表哥的衣衫给他穿,为他包扎了伤口他伤得太重了,我担心他撑不下去,就在夜里偷偷溜出来照顾他”
少女一句句地说着,那缀在她发间的鹅黄飘带也随风轻晃,轻轻蹭在了云挽的肩上。
她低垂着视线,神色间是一种爱怜与心疼的情绪:“我那时总在想,生得那般好看的人,怎能受这样的苦?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所以明知他还昏迷着,我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与他说这话,期盼着他能醒来”
云挽曾听沈鹤之提及过他与凌苏苏相识的过往,但他其实说得并不详尽,于是如今听着凌苏苏讲述起这些时,云挽不禁生出了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凌苏苏露出了几分笑意:“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那般陆陆续续地过了三个月后,他终于醒来了,但或许他真的伤得太重了,即使在他清醒时,他也不会理我,我与他说了很多话,他都好似听不到一般”
“我起初有些失望,后来却也习惯了他的沉默,甚至习惯了日日跑去找他说话诉苦”
凌苏苏轻抿了下唇:“我那时就想着,我都照顾了他那么久,若不是因为我,他大概早死在路边了,所以他也该好好听着我诉苦的,我平日住在表哥家,都没什么人与我说话,虽他也不与我说话,但他好好听着便行了。”
少女说起这些时,语气里带了几分任性,但那股任性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令人觉得娇憨可亲。
云挽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知道师兄并非是听不到凌苏苏的话,也并非是不想理会她。
他受了重伤,又强行闯出望仙道,那时的他,大概正在忍受着来自于螭龙链的折磨,他只能将全部心神用来抵抗那份可怕的疼痛,再分不出力气与凌苏苏交谈。
或许在他最痛苦时,正是因为凌苏苏一直在同他说话,正是因为那不明状况的少女并未放弃他,他才勉强维持着一份清明,没有彻底自暴自弃
云挽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她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又莫名生出了一种对于过去的强烈悔意,可那份情绪又模模糊糊,让她看不真切。
她迷茫了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其实并非是在后悔,她只是遗憾,遗憾为何那时陪在师兄身旁的人不是她,为何
可那早已过去的事,又怎么会改变呢?她奔波着苦寻了他一年,却也在他最痛苦的一年,彻底与他擦肩而过。
凌苏苏仍在讲述着:“不久之后,我的婚期便到了,不过我与表哥并未如期成婚,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就发现了我偷偷救了沈师兄,他们说我、说我”
凌苏苏没将后面的词讲出来,云挽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被他们抓了起来,他们要将我浸猪笼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沈师兄竟在这时出现了,他将我救了出来,也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说到此处时,凌苏苏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她轻声道:“那日我活了下来,我便告诉沈师兄”
“我告诉他我的命,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他了,我也已经是他的人了”
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却藏着青涩而柔软的情绪,云挽的心脏也似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带着一份尖锐深入的疼痛。
她知道,俗世不比昆仑墟,女子的一生,本便要依靠夫家,沈鹤之救了凌苏苏,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也自是要嫁给他的。
那沈鹤之又是何反应呢?
“夜里,我在他面前褪下了衣衫,他却拉住了我的手,止了我的动作,他说要授我剑术、带我入道。”
沈鹤之没有对她做任何逾矩的行为,他想带她回昆仑墟,想教她如何保护自己。
他还认真地问她,是否愿与他结为道侣,从此与他相伴彼此、再不分离。
他并不要求她完全属于他,更不愿狭恩图报,他将她当成完整的人,而不是谁的附庸品,他希望她爱他不是因为恩情与依赖。
云挽听得有些发怔,凌苏苏描述中的沈鹤之也在逐渐与她记忆中的师兄重合。
她很清楚,师兄的确是那样的性子,他的疏离冷淡皆只是自幼修习无情道带来的表象。
他本便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他从前无法离开望仙道,被困在这飞泠涧之中,于是他的温柔都只有云挽能看见,而在凌苏苏的过去,在属于她的经历中那便是一个与她完全无关,耐心地爱护着旁人的师兄。
分明每一处都是熟悉的,熟悉到云挽几乎能想象出他在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时的神情语气,可却也是陌生的,陌生到她轻易无法触碰,也不敢去触碰。
沈鹤之伤势痊愈后,尘封的记忆也随之恢复,可那时的他却已经克制不住地对那默默照顾陪伴了他一年的少女动了情,也为她破了道。
行至那一步,他不得不抛却前尘,转修炼情剑。
他逼不得已,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再后来的事,便是云挽后来所见的,沈鹤之带着凌苏苏回到了太虚剑川
“所以我很感激师兄,”凌苏苏冲云挽笑了笑,“若不是因为师兄,我没办法像现在这般活得肆意。”
她说罢,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她看着云挽,目光带着几分天真,又好似很是小心翼翼。
云挽就听她突然问她:“祝师姐,我与你说这些你不会生气吧?”
“我”云挽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我为何要生气?”
凌苏苏犹豫了一下,才略显扭捏地道:“我以为师姐是喜欢师兄的”
她仿佛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认真地看着云挽,咬牙道:“我知道祝师姐与师兄认识得更早,相处的时间也比我多,但我是真心喜欢师兄的!不会将师兄让给师姐!”
云挽微微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凌苏苏会如此直白,直白得几乎有些刺痛了她。
被这般当面道破心事,她突然就生出了一种耻辱又愤怒的情绪,那掩在衣袖下的手也下意识收紧了,她终于明白了凌苏苏此番的意图,可她又能如何?她是那样的绝望无力,甚至不敢将这份愤怒的情绪显露而出,那只会让她愈发觉得耻辱。
“凌师妹多虑了,”云挽轻声道,“沈师兄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凌苏苏好像还是不放心,她直勾勾地盯着云挽,像是想看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那祝师姐呢?”
“我、我亦从未对他有过男女之情”
云挽扬了扬唇角,最后却并未将这个微笑的动作做出来。
她说了谎,她不得不说谎,她怎会去承认自己此时的酸涩难忍呢?
云挽垂下视线,低声道:“不久之后,我会搬离飞泠涧。”
凌苏苏似是愣了一下,随后她竟流露出了几分羞愧与歉意:“祝师姐,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只是因那日我无意间听到师姐说的那些话,便始终有些担心,不过如今既然都说开了,那我与祝师姐也可毫无芥蒂的相处了。”
凌苏苏说着便又笑了起来,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我知晓师兄所修功法特殊,但我并不介意。”
她语气坚定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他。”
云挽不禁抬眸看去,就见少女那双漆黑的眼眸璨若星辰,其中蓄着柔柔的笑,和毫不掩饰的爱慕,那是对沈鹤之的爱慕。
那份明媚与炙热,突然就让她产生了一种灼烧的疼痛感,她几乎有些仓皇地想逃离,可当她突然转过头去时,她却在浓郁的翠色尽头,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那一身白衣的青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又是否将她们的交谈都听了过去。
云挽这一扭头,便恰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平静而疏冷,几乎透出些无情来,即使接触到了她望来的这一眼,也未被她触动分毫。
云挽却突然觉得惊慌,甚至生出了一种仿佛被看穿了所有心事的狼狈窘迫感。
但也只是一瞬的对视,青年便转开了视线,看向了她身旁的少女,而那凝在他眼底的冰寒冷意,似也在这一刻融化。
云挽意识到,沈鹤之看凌苏苏的眼神,与看她时是不一样的,她形容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不一样,似乎多了些柔情,又像剥去了冷硬的壳,变得不再坚硬硌人,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珍视。
而凌苏苏也在这时注意到了沈鹤之。
“师兄!”少女几步跑至他身旁,轻轻拉起了他的衣袖,她扬起头,露出些许心虚之色,有些紧张地问道:“你刚刚都听到了吗?”
青年“嗯”了一声,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再次向云挽扫来一眼,但那一眼却没有任何停留,轻飘飘的,很快便随意地移开了,仿佛并不怎么在意。
凌苏苏会突然与云挽说那些往事,便是因为她以为云挽也喜欢沈鹤之,她担心云挽会与她争抢沈鹤之。
往重里说,她此举其实算得上是在向云挽宣战,或者说是在警告她,即使她的语气是那样的温和,神情也带着几分天真,但她的确是那个意思。
沈鹤之既然都听到了,他怎会不明白她的意图呢?可他却好似真的不在乎。
不过他又为何要在乎呢?若她当真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将他当作师兄,当成哥哥,那么凌苏苏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自也不该放在心上才对。
云挽忍不住再次抬眸看向他,他却仿佛并未察觉她的目光,只是抬起了右手,而丝丝缕缕的冰寒之气也随之蔓延开来,逐渐充斥在了整片空间。
云挽愣怔着,就注意到身后那条奔流着的溪水再次被冻凝了起来,这片竹林也霎时变得静悄悄的。
她恍惚间,终于明白了。
沈鹤之会跟过来,根本不是为了偷听凌苏苏与她的交谈,甚至于他也完全不在乎她都对她说了什么。
他会出现在此,是出于对凌苏苏的担忧和关切,因为知道她害怕芙蓉,见她进了这幽萃竹林,他便想要跟来看看她是否无恙。
云挽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爱与不爱的区别,竟会如此大。
原来师兄爱一个人时,是这般的不同。
第039章 39
那日之后, 芙蓉重新被冰封入了竹溪中,云挽也没了向他继续询问的机会。
不过她没再去请沈鹤之解开冰封,芙蓉那时的表现虽有些奇怪, 不过想来他其实也不知道要如何修复碎裂的忘悲剑, 否则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洋洋得意地炫耀出来, 再让云挽主动求他。
但这不代表云挽完全将那日发生的事抛在了脑后。
她冷静下来后, 就忍不住开始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芙蓉与她说的那些话, 和他那奇怪的反应。
他当时到底在忌惮什么?为何凌苏苏一出现, 他便直接逃走了?
她去问他忘悲剑的事, 他却慌慌张张地与她讲起了那神秘的有苏狐族
之后凌苏苏就突然出现了, 像是专门为了打断芙蓉的话一般。
那时云挽脑子里就冒出了个古怪的念头,她怀疑凌苏苏, 怀疑这位被沈师兄带回来的凌师妹, 便是芙蓉所说的有苏狐族,是那位据说是有苏氏族长最疼爱的小女儿,所以云挽才会试图通过询问她的过往经历试探她
可是凌苏苏又是怎么回答她的?她讲起了与沈鹤之有关的事。
云挽听得心中酸涩,许多事都未来得及仔细思考,如今琢磨起来, 她却突然在想,凌苏苏那时不会是故意想打断她的思路吧
这个念头反复地打着转,令云挽始终心神不宁。
她开始思考,若凌苏苏当真来自有苏狐族, 且是那位有苏氏族长的女儿,那她来到太虚剑川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如今跟在沈鹤之身边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厄骨吗?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妖与人族修士一般, 生活在昆仑墟中,修的乃是天地灵气, 若被魔气侵蚀,他们同样会逐渐失去理智。
所以,若她的目的是厄骨,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云挽还记得,芙蓉说那位有苏氏的大小姐爱上了一个病怏怏的凡人男子,甚至四处奔波着为他寻找续命之法
这般看来,难不成她是为了寻那续命之法才来的?
这个猜测让云挽觉得心惊,倘若真是如此,那凌苏苏对沈鹤之便只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了,沈师兄却为了她转修了炼情剑
炼情剑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诅咒,这回导致出怎样的后果,云挽几乎不敢去想。
但这毕竟也只是一个猜测,芙蓉是魔,他的思维方式本就与人不同,也许他那时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既然已经有了猜测和怀疑,云挽就不可能真的放任不管。
于是云挽并未如之前计划的那般,立即搬离飞泠涧,除了前往藏灵峰阅读典籍外,她开始留意起了凌苏苏的动向。
凌苏苏与其他内门弟子一样,晨间前往无涯峰修行,夜里才归来,每日都过得忙忙碌碌,似乎并无任何嫌疑。
云挽还注意到,凌苏苏在内门的人缘非常好,不管是与她同窗的弟子,抑或是一些早已出师的师兄师姐,竟都很喜欢她。
就连三峰长老看到她时,都会不自禁露出几分笑意。
她如今是崔见山的小徒弟,崔见山起初收她为徒,为的是打压云挽,现在却也多了几分真心,时常便会指点她一二。
不过有个人倒是例外,崔檀昭非常讨厌凌苏苏。
在云挽的特别留意下,她已经连着撞见过许多次崔檀昭找凌苏苏麻烦了。
崔檀昭从前讨厌云挽,因为沈鹤之总护着她,但现在,她的这份厌恶则落到了凌苏苏身上,且成倍地增长。
凌苏苏成了她父亲的徒弟,又颇得她父亲赏识,在修炼上比她天赋高,在同门间也更受喜爱,甚至还顶了个沈师兄未婚妻的名号。
崔檀昭每次看向凌苏苏时,那双眼睛都仿佛淬了毒,像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断。
比较奇怪的是,她每次来找凌苏苏麻烦时,凌苏苏都忍气吞声地任她欺负,不似当初的云挽那般,习得了剑术后,就立马教训了回去,这便让崔檀昭的行为越来越变本加厉。
云挽与凌苏苏比试过,她知道崔檀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她便有些想不通了。
好在凌苏苏和当初的云挽不同,她在门内有许多朋友,每当崔檀昭来找她麻烦,都会有不同的人为她出头。
这些同门平日里因崔檀昭是大长老的女儿,不愿去招惹她,但见到崔檀昭欺负凌苏苏时,竟一个个都变得仗义了起来,所以至今为止,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
找不到证据,云挽的猜测也无从证实,而对于此事,她自己心中亦是复杂的,因为她恍惚间突然就意识到,她其实不确定她到底是否希望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喜欢沈鹤之,所以她不愿看到他与旁人恩爱,这份“不愿”有时很浅淡,浅淡到仿佛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有时却又会变得浓烈汹涌,汹涌到她甚至偶尔会产生“若是凌苏苏不喜欢师兄就好了”的念头
可若是凌苏苏不喜欢沈鹤之那他的炼情剑又该怎么办?厄骨又该怎么办?
云挽很茫然,她也不知该找谁商量,于是这份猜测与怀疑便只是憋在她心中,并未给她带来太强的行动力,她也只是给予了凌苏苏一份格外的关注而已。
自那日后,沈鹤之倒是再未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即使她刻意留意着凌苏苏的行踪,竟也没有与他偶遇,甚至连那时不时会出现在她窗边的手抄竹简也消失了。
这般过了大半个月,云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鹤之好像在躲着她。
她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他,不过她原就打算离开飞泠涧,本也不想再与沈鹤之有过多的接触,他躲着她反而正合了她的意,她也不会再常常想起他,也可以更加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了。
凌苏苏对云挽的态度转变了许多,她好像觉得她与云挽已经彻底冰释前嫌了,偶遇她时,也总表现得很热情,热情得让云挽都有些茫然了。
这日,云挽又来到了锻剑锋,接待她的依旧是之前那位石照宗师兄。
“不知祝师妹是为何事而来?”石照宗对她的态度难得地友善。
“我想挑一把能用的剑。”云挽直接道出了来意。
她的本命剑断了,她自是需要再找一把趁手的剑来用。
真要说起来,最适合作为过渡来用的剑,其实是沈鹤之当初赠予她的那把木剑。
可云挽也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她并不想用,她总觉得别扭,一想到凌苏苏手中也有一把相似的木剑,她甚至有些难以忍受。
云挽不是矫情的性子,她现在无剑可用,若是放在别的事上,她也就凑合了,但对于剑修而言,一把剑所能带来的感受会直接影响到这把剑握在手中后,能发挥出的实力。
任何细微的情绪都会反应在剑招之上,因着这份别扭,那把木剑在云挽手中,甚至还不如门派统一发放的铁峰剑来得灵巧。
不过铁峰剑同样不怎么好用,所以云挽干脆亲自跑来了锻剑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趁手的剑。
石照宗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指向了锻造炉方向的兵器架:“那上面挂的剑皆是由玄铁所炼,虽比不上剑冢内的灵剑,却也坚韧异常,至少不会像铁峰剑那般容易卷刃断裂。”
他想了想,突地又道:“祝师妹若寻不到趁手的,我也可亲自为你炼制一把,不过最快也需要三个月之后才能拿到了。”
云挽一愣,她倒是没想到石照宗会这般好说话,不过她向来不太喜欢麻烦别人,她便道:“多谢石师兄,我还是先去看看吧。”
锻剑锋的剑自是需要使用灵石购买的,云挽不缺灵石。
她刚被沈鹤之领回飞泠涧时,他就给了她一大笔灵石,她一开始想拒绝,沈鹤之却说这些灵石原本就是她父亲留下的,给她是理所当然,她便也只好收下了,于是自那以后,她也再没缺过灵石。
锻剑锋说是山峰,其实称之为一座巨大的锻造炉更为合适,山体内部被掏空,又引地火而来,再用不受地火腐蚀的寒玉钢精搭起脚架,供弟子走动。
石照宗所说的兵器架恰被安置在靠近地火之处,云挽刚一靠近,就感受到了澎湃的热浪。
她有些好奇地向下看去,脚下是寒玉钢精搭起的楼梯和台架,而台架之下便是滚滚燃烧的赤橘色火焰。
地火生于地脉,比之寻常的火焰更加凶烈,能熔灵灼魔,是专用于炼丹锻器的火焰,毕竟炼丹锻器所需的材料皆是内蕴灵气的天材地宝,凡火无法熔断。
这地火益处颇多,却也是有缺点的,它可以熔灵灼魔,便也会对修士造成巨大的伤害,修士一旦被地火燎烤,就会受极为严重的灼伤,严重者甚至有皮肤溃烂、灵气融解而亡的危险。
不过此物只要使用得当,倒也没那么可怕,寒玉钢精能克制地火,就像眼前这整座锻剑锋内的所有建筑,都是用此种材质搭筑而出的
灵气愈浓之处,地火含量便也越高,锻剑锋的地火正是来自于望仙道的灵脉,所以才会规模如此巨大。
修士的护身灵气本是可以抵挡严寒酷暑的,但地火散发的热浪却能毫无阻拦的穿过护身灵气。
于是不过片刻的功夫,云挽的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此时站立之处其实算不得太安全,那寒玉钢精制成的护栏太矮,在腰部以下,若一不小心滑倒,便有跌入火窑的风险。
修为高深之人自能轻易使出御空术躲避,但熊熊火焰遇物则烧,对于太虚剑川内的大部分弟子而言,若真跌了进去,是很难及时做出反应的,所以云挽也没敢凑得太近。
只是当她好奇地打量着遍布了整个山腹洞腔的地火时,她脑子里却冒出了前些时日在典籍中看到的一则记载。
“九尾赤狐生于火海,以炽火为食,一身赤金皮毛,不畏地火炙烤”
云挽心中一动,突然就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此前一直因芙蓉的话,对凌苏苏抱有怀疑,可她始终不知该用什么办法去证实,但此时此刻,她看到了地火。
如果她用地火去试探凌苏苏,若她不会被烧伤,那不就证明了她的确来自九尾赤狐有苏氏了吗
不过这个想法刚一产生,云挽就又犹豫了起来。
倘若她的猜测出了错,凌苏苏便会真的被地火灼伤,即使创伤面积不大,那种程度的烧伤也会造成极大的痛苦,且伤势恢复得很慢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凌苏苏的身份真的有问题,厄骨很可能会因她而出现问题,一旦天魔复苏,对于整个昆仑墟的伤害都是巨大的
这些念头在云挽脑海中迅速流转,还未等她考虑清楚,脚架下方的空地处就突然传来了嬉闹声。
云挽回头看去,却一下愣住了,因为她竟看到了凌苏苏。
她刚刚还在犹豫着到底该如何抉择,她居然就这般凑巧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凌苏苏不是自己来的,她还带了两名与她关系要好的同窗师妹。
云挽近些时日一直留意着凌苏苏,便也将那两人看了个面熟,其中一人名为辛红烟,是二长老别叙门下的弟子;而另一人则名为赵宁溪,拜在三长老程岁风门下。
之前崔檀昭欺压凌苏苏时,这二人就帮她出过头。
云挽看得出来,凌苏苏的确很招人喜欢,她刚一出现,那些锻剑锋的师兄们就放下了手里的伙计,很是殷勤地与她搭着话。
凌苏苏也不露怯,她一笑起来,脸上会出现两个小梨涡,看起来很是可亲。
因四周有来自地火的热浪阻挡,云挽听不太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在片刻之后,凌苏苏突然仰起头,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下,凌苏苏眼底的笑意更浓了,看见云挽,她似乎很是高兴。
可惜云挽对着她实在笑不出来,她仍是一如既往地神色冷淡,于是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便有些像凌苏苏热脸贴了冷屁股。
凌苏苏自己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她竟直接提起裙摆,向云挽这边跑了过来。
少女“蹬蹬蹬”地踩过寒玉钢精搭建的楼梯,很快出现在了她面前。
凌苏苏身后是低矮的护栏,护栏之下就是那如怒海沸腾般的地火。
云挽的目光落在了凌苏苏的脸上,她突然就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一种冲动。
若她想用地火试探她,此时正是最好的机会。
但这股冲动很快又被云挽按了下去,地火炙伤太过严重,她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
而凌苏苏也在此时主动与她说起了话:“祝师姐,我正是来找你的!”
云挽目光微动,有些疑惑:“何事?”
凌苏苏倒很是开门见山:“我刚刚在无涯峰看到师姐往此处走,便想着师姐大概要来锻剑锋,师姐的本命剑破碎原也与我有些关系,我就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之处。”
云挽心中觉得奇怪,她的本命剑是名刃忘悲剑,就连沈鹤之都找不出合适的修复之法,凌苏苏能帮上什么忙?她凑过来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这些念头一阵阵滚过,滚到唇边,却只剩了一句:“我今日是想来挑选一把趁手的剑。”
说罢云挽就将目光落在了一侧的兵器架上,不再去看凌苏苏。
可惜她的冷淡并未劝退那热情高涨的少女,凌苏苏也歪着头跟着看了过来,似是打算帮她一起挑剑。
因挨得近,她发髻间的鹅黄发带便垂落而来,蹭上了云挽的胳膊,令她莫名有些不舒服。
云挽向侧旁躲了一步,凌苏苏却突然伸出手来,拔出了兵器架上的一柄短剑,那柄剑的剑柄上镶嵌着宝石,璀璨又闪耀。
凌苏苏不禁赞道:“好漂亮ῳ*的剑!”
云挽瞥去一眼,并未多做评价,凌苏苏倒是很高兴地挥了挥剑,可惜这处台架的空间有些小,她不怎么施展得开。
凌苏苏不得不向后挪了一步,她看着手中的剑,又转动手腕挽了几个剑花。
挥舞了片刻,她却又将剑放下了,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我没有那么多灵石。”
云挽又向她看去一眼,鬼使神差之下,她突然道:“你可以让沈师兄给你买。”
凌苏苏听罢反而皱起了眉头,摇头道:“这不行的,我如今使的是沈师兄赠的木剑,这柄短剑也只是好看而已,没什么太大的用途,我怎能为了好看就浪费沈师兄的灵石?”
云挽没接话,凌苏苏便又摇了摇头。
此处空间狭窄,她干脆将短剑递了过来:“祝师姐可以帮我将剑重新放回去吗?”
云挽没拒绝,她很自然地抬手去接剑,可当她的手触上那伸来的剑柄时,她心中却突然闪过了什么,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浮现而出。
还未等她想明白,凌苏苏就松开了握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但她刚刚站立之处本就是架台的边缘,几乎紧贴着那低矮的栏杆,这一退,她的后腰便重重撞在了栏杆上。
因实在猝不及防,凌苏苏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而去。
云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此时她与凌苏苏的距离其实很近,近到只要她想,她就能拉住她,止住她跌落的趋势。
可也是在这一刻,刚刚那些纷乱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萦绕上心头。
倘若凌苏苏真的是九尾赤狐,那她就不会被地火所伤,这正是一个能让她的身份曝光在众人面前的好机会
只一瞬的恍惚,却也失了救援的良机,少女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令云挽恍惚回神,
她心中顿生悔意,但此时的凌苏苏已经彻底地翻出了围栏。
云挽只能追着她的尖叫声向她伸出手去,可她刚攥住一片衣角,那台架下方的地火就宛若发现了猎物的野兽,猛地窜起。
火舌高卷,像怒张着的嘴,一口就将那跌落的少女包裹,也顺势舔上了云挽伸出的右手。
清脆的铃音在疼痛传来前摇响,护身灵器聆福于此时被触动了,而也是在这一刻,云挽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衣身影不知从何处而来,直撞入了她的视线中。
熟悉的冰寒之息猛烈地迸发而出,下方正处于兴奋状态的地火竟一瞬间被寸寸冻凝,整座锻剑锋的温度也骤然降落到了极点。
只是片刻的晃神,那自地脉引出的地火竟被直接封锁住了。
赤橘色的火光溃散熄灭,那股寒气来势汹汹,几乎带出了些许失控的怒意,令每一寸空气都被浸得冰冷。
云挽微微抬眸,便有一片凉凉的霜花轻飘飘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众人皆仰头望去,随后都不自禁地露出了吃惊之色。
只见这座常年被地火笼罩的锻剑锋,此时竟下起了一场大雪,片片晶花飘落,将天地都衬得朦胧而洁净。
而在片片飘落的雪中,在那丝丝缕缕穿行的寒风里,白衣青年悬立于半空,袖袍衣摆随风鼓动,他右手执剑,左手托着因被地火灼烧而陷入了昏迷的少女,殷色的唇轻抿,神色冷峻,宛若仙人降世。
来人正是沈鹤之。
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云挽一时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沈鹤之没有看她,他只是小心地将重伤的少女护在臂弯里,仿佛除了他怀中之人外,其他人都不再重要。
凌苏苏身上的衣衫被烈火融得褴褛,但因有沈鹤之用衣袖遮挡,看起来倒也不至于太狼狈,但云挽却还是注意到了她裸露的皮肤上那烙下的红肿烧伤。
那些伤痕的面积很大,爬满了她整个后背和肩膀,触目惊心。
凌苏苏被地火所伤,这就说明她根本不是九尾赤狐,云挽也明白了,她之前的怀疑显然完全错了。
沈鹤之仍是看也没看云挽一眼,他很快就抱着重伤的少女落至了下方的空地。
“凌师妹!”
“凌师妹!”
锻剑锋的弟子和与凌苏苏同来的两位师妹都紧张地围了过去,只不过因有沈鹤之在,他们便没能近身。
凌苏苏已彻底没了意识,她脸色苍白,眉头痛苦地紧皱着,肩膀也不断瑟缩,似是疼痛到了极点,冷汗不住从她额角冒出,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沈鹤之很快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将她包裹在内。
他把她轻轻放下,冰寒之气也随之覆在了她后背和手臂的大片创伤处,于是少女那紧锁着的眉头也终于松了几分。
沈鹤之的神情却仍很凝重。
他从怀中取出丹药喂入她口中,又迅速将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用冰寒的灵气护住了她的心脉,一刻不敢耽误。
与凌苏苏关系最好的辛红烟眼底已含了泪水,她这时终于鼓起勇气,紧张地向沈鹤之问道:“沈师兄,凌师妹怎么样了?”
沈鹤之没有立即回答,他此时正全力护着凌苏苏的心脉,似一时分不出神来,好半晌才启唇道:“暂无性命之忧。”
众人皆面面相觑,眼底满是担心。
另一旁的赵宁溪却突然露出了恼怒之色,她猛地站直上半身,指着仍在架台上发愣的云挽,斥道:“就是她!就是祝师姐将凌师妹推入了地火之中!我亲眼看到的!”
她此言一出,围在附近的那些锻剑锋弟子竟也纷纷点头附和了起来。
“刚刚凌师妹向她跑过去时,她就冷着一张脸,就差把讨厌凌师妹写在脸上了!”
“就算讨厌凌师妹也不该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凌师妹今日来锻剑锋可是想要帮她啊!”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光也齐齐落了过来。
云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她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下意识就望向了沈鹤之。
沈鹤之原本没看她,他全神贯注地压着凌苏苏的手腕,不敢有半分松懈。
但也不知他是察觉到了云挽的视线,还是因旁人此时都在指认她,当云挽看向他时,他竟突然也转过头,向她望来。
赤红如血的灵莲剑印在他额间燃烧,许是因过于担心凌苏苏,他的情绪被触动得不轻,那红艳的色彩便好似比之前更加浓郁。
而那抹血色之下的双眸则又格外的漆黑幽深,令人很难看懂他此时正在想什么。
沈鹤之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云挽身上,这也是自他出现在锻剑锋后,第一次分出视线看向她。
第040章 40
对上沈鹤之目光的这一刻, 云挽的痛觉像是突然复苏了。
她下意识轻捂住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在刚刚探出了围栏,想去拉住凌苏苏, 却被地火燎伤, 于是整个手背都红肿着,带着炙热的疼。
但是这份疼痛并不算太难忍, 甚至她起初都没能立即察觉。
地火可熔灵灼魔, 造成的伤势本不该这么轻的, 只因有聆福为她挡去了大半的攻击, 那烧伤落在她身上, 便只剩下了三层, 所以倒也不算严重。
但此时的情形下,云挽一想到这件护身灵器是在她前往泯洲凶冢前, 沈鹤之赠予她的, 她便莫名觉得别扭。
过往的一切似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变得不真切,而沈鹤之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赶过来,甚至不惜用一身寒气熄了那汹涌的地火,也并非是为了她, 而是为了凌苏苏。
云挽从寒玉钢精搭建的架台上走了下来,她强行忽略了沈鹤之,没再去看他。
众人望向她的目光都算不得友善,赵宁溪甚至一步站出, 指着她大声道:“凌师妹平日里也没做过伤害你的事!她今日还是为帮你而来,你却将她推入了地火炉中!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辛红烟也瞪视了过来:“大长老不会放过你的!你如此残害同门!就该被废去修为关押入思过崖的地牢中!”
这二人与凌苏苏关系极为要好, 会替她打抱不平也是情理之中。
云挽没做过的事,她自是不会认的。
“不是我推的。”
“不是她推的。”
她与沈鹤之几乎是异口同声。
云挽愣了愣, 扭头再次看向沈鹤之,他也恰巧向她望来一眼。
他此时正将凌苏苏半扶在怀中,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一刻不停地以自身的灵气护着她的心脉,又用寒气减轻她的疼痛,而那望来的一眼中,也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只一瞬的对视,他就再次错开了视线,冷淡到让云挽很难从他身上察觉到维护之意。
她看着他,突然就很不是滋味。
他到底是何意思?
沈鹤之的声音总带着几分疏冷,让人觉得不容置疑,于是他出言之后,起初指认云挽的赵宁溪竟不自觉沉默了下来,没敢与他辩驳。
但她的目光扫过重伤昏迷的凌苏苏后,却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她咬牙道:“沈师兄,你来得晚,所以没看到,但那都是我亲眼所见,就是她推的!”
沈鹤之便道:“修士五感敏锐,但此前地火未灭,生出的热浪会钝化五感,那处架台凌在半空,你看错的概率很大。”
他语气平静,调理却很清晰,再一次令赵宁溪哑口无言,围观的锻剑锋弟子也不禁露出了犹疑之色。
辛红烟显然对赵宁溪的话深信不疑,她攥紧了拳头,有些生气:“沈师兄赶至此处时,凌师妹已跌入了地火炉,沈师兄又如何能如此笃定不是祝师姐所为呢?总不能是因为沈师兄平日与祝师姐关系密切,便以为自己了解她的为人、可以无条件相信她吧?”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沈鹤之轻蹙眉。
锻剑锋因常年笼罩在地火之中,空气中热浪滚滚,内部是无法安置留影珠的,因此双方各执一词,却也皆寻不出证据来。
云挽倒是没生气,她表现得很冷静:“各位与其怀疑我,倒不如等凌师妹醒来,看看她是如何说的。”
凌苏苏本来就不是她推的,待她醒来,自然也就真相大白了。
辛红烟却极为不甘心:“凌师妹被地火灼伤,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来,这段时间难道就让你逍遥法外吗?”
“二位师妹,”此前一直沉默着的石照宗竟在这时主动开口了,“我亦觉得此事存疑。”
他道:“事发之时,我也朝架台上看了一眼,我虽未看到凌师妹是如何跌入的地火炉,却看到了祝师妹伸手想去拉凌师妹,还因此将右手烧伤了,若她真有心害人,又何必还想着出手相助?”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了云挽的右手,她那红肿的手背看起来虽有些骇人,却明显不比凌苏苏的伤势来得触目惊心。
辛红烟忍不住道:“地火炙热,其灼烧出的伤怎会这么轻?”
赵宁溪也道:“要我看,这说不定是祝师姐的苦肉计,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便假意去拉凌师妹,让自己受伤,但因为提前做了准备,伤势自也轻了很多。”
云挽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她不明白:“我伤得轻,反而是有错了?”
凌苏苏会跌落地火炉是她自己不小心,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并未与她一同受重伤,便成了一种罪过。
辛红烟“哼”了一声:“你莫要再狡辩了!”
“此事到底如何,尚未有定论,赵师妹说亲眼看到我行凶,辛师妹却连看都未看见,便毫不犹豫地咬定我有罪,”云挽道,“我又怎知辛师妹不是与赵师妹串通好了想污蔑我?”
“谁污蔑你了!”辛红烟听罢勃然大怒,“谁不知道你因觊觎沈师兄,一直对凌师妹抱有敌意!之前在鲤跃台比试时,你便想趁机重创凌师妹!若非沈师兄及时出手,凌师妹说不定就死在你的剑下了!我看你的本命剑被震碎就是你咎由自取!得亏凌师妹还总惦念着你!”
她点破这些后,围观众人望向云挽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古怪,毕竟自凌苏苏入门后,这些恩怨便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辛红烟的话说得极不客气,云挽却并不慌张愤怒,她反而下意识看向了沈鹤之。
沈鹤之抿着唇,神色冷得厉害,他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但应当是生气了。
“云挽身上有我赠予的护身灵器,可减轻地火的伤势。”
“至于那日在鲤跃台,是因她心绪不稳,灵剑失控,非是出自她本意,”沈鹤之直直看向辛红烟,目光冷得刺人,“太虚剑川何时容得下你这般未知全貌就对同门口出恶言之人?”
他的语气太冷硬了,那股带着压迫感的冰寒之意也随之散开,令辛红烟一下子白了脸色,露出惊恐之色。
云挽知晓辛红烟所说那些,沈鹤之是了解背后真相的,所以他不会因此误会她。
可她也知道,这一切皆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她对他的确是有那样的心思的
他不知道他喜欢她,也不相信她喜欢他。
若有一日他知道了呢
就在众人皆有些面面相觑时,一个声音突兀地从锻剑锋的入口处响了起来:“沈师侄这是打算蓄意包庇吗?”
所有人都扭头看去,就见一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来人正是崔见山。
不知是谁通知了他,他如今是凌苏苏的师父,听闻了此事,自是着急地赶了过来,准备着向云挽问罪。
在崔见山身后,还跟了个人,竟是崔檀昭。
沈鹤之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很凝重。
太虚剑川尚武,弟子平日里便常有摩擦,所以小打小闹的比试私斗,只要不闹出人命,或重伤致残,宗门都是不管的。
但是将同门师妹推入地火炉中便算是残害同门的恶劣行为了,倘若云挽的罪行当真落实,她会被废除修为,关押入思过崖底的大牢中、永不见天日。
按理来说,发生这么大的事,云挽本该被带去戒律堂审问,但凌苏苏此时不方便被转移,加之意外是在锻剑锋发生的,于是崔见山就亲自赶了过来。
“崔师叔!”赵宁溪大喜过望,她连忙道,“我亲眼看到祝云挽将凌师妹推入了地火炉,可沈师兄却因与祝云挽熟识,并不相信我的话。”
崔见山没说话,他身后的崔檀昭却冷笑了一声:“沈师兄自是不会相信你的话,毕竟他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凌师妹结为道侣,甚至为她转修了炼情剑,但他与祝师妹可也谈不上清白,如今祝师妹将凌师妹推入地火炉,他自是舍不得去怪罪祝师妹的。”
崔檀昭这话让云挽皱起了眉头,她有些不可置信,她知道崔檀昭近些时日一直在针对凌苏苏,却没想到她竟还要来搅这趟混水。
甚至将她和沈鹤之说得这般不堪。
沈鹤之的脸色沉了下来:“还请崔师妹慎言,莫要再说这些污言秽语了。”
崔檀昭可不怕他,她扬起唇角:“我所说的,到底是污言秽语还是事实,沈师兄与祝师妹自己心中知道!”
“过去的沈师兄,修着一身无情道,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我也是没想到,沈师兄竟是这样的人。”
“我还真是替凌师妹感到不值。”
“好了,”崔见山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却并无指责之意,显然也是赞同她的说法的,“如今人证物证具在,沈师侄若还执意认为此事并非祝师侄所为,不正是想刻意包庇她吗?”
“苏苏毕竟是我的徒弟,我作为她的师父,可不想看到她所托非人,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同意她与你的这门婚事了。”
这番话下来,围观众人看向沈鹤之的眼神也出现了些许变化,他们的目光在云挽和沈鹤之之间徘徊,似是在猜测他二人到底是何关系。
云挽终是沉不住气了:“凌师妹不是我推的,这个罪我也不会认,也请崔师姐和大长老就事论事,不要对我与沈师兄进行如此恶意地猜测。”
“这就叫恶意猜测了?”崔檀昭看向了她,“你那些心思当谁不知道似的。”
云挽并不与她争辩,而是对崔见山道:“大长老若非要怀疑我,我不介意使用回溯示魂之法以证清白”
“云挽!”她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沈鹤之便出言打断了她。
“过来,”他道,“你不需要自证清白。”
云挽充耳不闻。
所谓回溯示魂之法,便是将不久前亲历的场景,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
云挽此前没主动提出,是因为这项术法对自身的损伤很大,它的原理与搜魂有些类似,施术之后,会令神魂之上出现裂伤。
只是搜魂是查看旁人的记忆,而回溯示魂之法,是将自己的记忆强行剥离展示而出。
不过此法的限制比搜魂更大,能够回溯的范围有限,短时间内也不可多次使用,所以它的伤害性还是比不得搜魂术的。
被旁人污蔑伤害凌苏苏时,云挽心中其实没有太大的波澜,可被崔檀昭那般指认后,她却突然觉得很恼怒。
她是喜欢沈鹤之没错,可她却不愿旁人用那样的目光来看待他二人,就像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的心事被人知晓,甚至从未承认过她是喜欢他的。
沈鹤之与她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他对她也从没有过男女之情。
云挽无法接受崔檀昭的这番诬陷。
而那恼怒的情绪,也让她变得冲动起来,冲动地做出了这个极不合适的决定。
云挽很快站了出来,指尖泛起了灵光,便要施法。
“云挽!”沈鹤之似是有些生气了,他想起身阻拦,但他此时正用灵气护着凌苏苏的心脉,脱不开身来。
云挽正要手指掐诀,便有一股冰寒之气萦绕而来,如丝线般一圈圈捆住了她的双手,让她再动弹不了。
她偏头看向沈鹤之,就见他启唇吐出两个字:“不可。”
可在这时,崔见山却一拂衣袖,打出一道灵气,将沈鹤之放出的寒气尽数挡了回去。
“祝师侄既要自证清白,沈师侄又何必阻拦?”
沈鹤之的脸色很阴沉:“此事若当真是她做的,她又怎会想要主动使出回溯示魂之法?苏苏根本不是她推的。”
崔檀昭笑道:“沈师兄,谁又知道你不是因为知晓了祝师妹的所为,怕她暴露,才刻意阻拦?”
她说着又转头看向云挽:“祝师妹,你不会当真顺了沈师兄的意思,半推半就地反悔吧。”
云挽却道:“师兄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