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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

    云挽蹙眉看着面前的崔见山, 另外两位长老正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后,再往远处看,则是由门内弟子执剑围起的剑阵。

    各色剑气交织成网, 又密不透风地笼罩而来。

    云挽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 心中也愈发的惊疑不定。

    因为她注意到,她所看到的那股魔气, 并不只是在崔见山身上, 而是丝丝缕缕地延续在空气中, 以崔见山为中心, 又与其他人串连着, 竟将另两位长老也牵扯在内, 就连那些围绕着她的弟子,也被蛛丝一般的魔气覆盖着。

    他们无一人有所察觉, 皆只是警惕地望着她, 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模样。

    并不算是真正的堕魔,但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这正是最难被察觉的阶段,而一旦迈过了那道坎,堕魔便不会只是崔见ῳ*山一人的事, 而是三峰长老加上这一大批弟子,到时候,或许整个望仙道的灵脉都会受其影响,被魔气侵蚀。

    人群之中, 并未看到小师叔,想来崔见山在此围杀她, 是刻意避着小师叔的,加之谢玉舟平日里也多呆在思过崖, 想来他就算也被魔气影响了,也不会太严重。

    云挽暂且按兵不动,只又看向了崔见山,问道:“大长老说我通魔,可有证据?”

    崔见山冷笑一声:“你孤身跑去魔域,却又全身而退,这不就是证据!”

    “沈鹤之为那狐妖叛逃,你若不是与他勾结,又怎会安全地从归墟回来?!”

    这番指认简直是蛮不讲理,但配上崔见山身上的魔气,云挽又觉得挺合理的。

    魔气会潜移默化地诱发人心底的负面情绪,原本在崔檀昭死后,崔见山就彻底消沉下去,也许久没再来找她的麻烦,但如今被魔气影响了,心底的恶自也控制不住了。

    云挽手腕一扬,止戈剑就被她从腰间拔了出来,四周之人皆屏息凝神,提防着她的出手,但云挽却只微转了转手腕,并未对任何人发起攻击。

    “崔师叔,你不觉得,你那点心思,几乎已经写在脸上了吗?”

    云挽道:“不管我是用什么办法,安全地从魔域归来,我都绝不该被不明不白地按上通魔这样的帽子。”

    “崔师叔不过是想要得到我手中的掌门令,这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想将我除去。”

    “休要狡辩!”崔见山厉声呵斥。

    云挽却轻轻笑了笑:“崔师叔,你但凡派个弟子,去炽烈血渊打听打听,就会知道我在之前的一个月中,都在做什么。”

    “妖族攻打魔域,致使归墟大乱,如今山海动荡,各宗门世家皆如临大敌,崔师叔却非常趁此时机除去我,得到掌门令、登临掌教之位。”

    “虽说大部分时候,崔师叔的为人处世我并不敢苟同,但在我的印象中,师叔一直都是一个顾全大局之人,就算有私心,也不会将宗门的基业作为堵住。”

    “我实在不明白崔师叔到底在急什么,”云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崔见山,仿佛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还是说,崔师叔是担心,若是再迟些,便没这个机会了?”

    她的视线又轻飘飘地从崔见山身后的另两名长老身上扫过,笑道:“就算崔师叔昏了头,难道二位师叔也考虑不清楚吗?”

    别叙和程惠风对视一眼,眼底虽有犹疑之色,却并未回答她的话。

    这二人向来以崔见山马首是瞻,想来就算他们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妥,但崔见山既执意这么做,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崔见山则眯起了眼睛,他眼底有明显的怒意,但云挽还是从那股愤怒之中捕捉到了一抹慌乱。

    “妖言惑众!”他呵了一声,竟猛然将手中之剑刺了过来。

    云挽神色沉下,却毫不露惧色。

    剑光闪过,她竟不避锋芒,径直迎了上去,崔见山见状大喜,干脆将剑对准她的心脏,想一剑将她击毙,但在那攻击即将落实之前,云挽却脚尖点地,凌空翻起,而她的剑尖也随着她翻身的动作,从崔见山的胸口,一剑划至了后背。

    只听得衣帛撕裂之声,崔见山面色巨变,而这位素来严肃庄重的太虚剑川大长老,也不可避免地在众弟子面前狼狈地袒胸露背。

    四周的弟子起先都有些不敢直视,但很快便有发现问题之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众人纷纷望去,都不禁露出了惊恐之色,就连另外两位长老也下意思后退了一步,与崔见山拉开了距离。

    崔见山面色阴沉,但在他的后背上,却遍布着扭曲狰狞的猩红魔纹。

    局势一下子扭转,所有人都将注意从云挽身上转至了崔见山,崔见山紧抿着唇,半晌之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竟然被你发现了。”

    那笑容很是古怪:“原是想趁魔气彻底爆发前,当上太虚剑川的掌教,也好了了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可是”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后他整个五官竟都狰狞地扭曲起来,他瞪着云挽,几乎是在愤怒地嘶吼:“可是为何你连我这份遗愿都不愿成全!”

    “祝云挽!为何你要处处和我作对!为何我的女儿死了,你却还好好活着!”

    这般歇斯底里的大长老,令所有人都露出了愕然震惊之色,就连别叙和程惠风也同样面色难看,毕竟修士一旦入魔,就几乎是一种不可逆转的伤害,而在场众人中,唯有云挽最为平静。

    “崔师叔,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很矛盾,”她像是轻轻叹了口气,“你既然那样讨厌我父亲,那为何不在我拜入太虚剑川之前,就将我除去?”

    “你既然已决定命人将我带回宗门,又为何不愿给我一份体面?为何要处处贬低打压我?”

    “你既然觊觎我手中的掌门令,又对我厌烦至极,又为何不在我真正成长起来,就悄悄将我除去?”

    “崔师叔,你是太虚剑川的大长老,是这个因掌教死得突然,而隐隐有些没落的大宗门的实际一掌权人,你有很多可以暗中除去我的机会,或者说,你即使不要我的性命,也可轻易废除我的根骨,令我从此再无修炼的可能。”

    “可是,崔师叔,你始终没那么做我这么说,不是要感谢你,甚至于这些年你在无形之中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也绝不会原谅,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既克服不了心底的自私,又因常年受到的教育,矛盾地无法真正将一切做绝;既没有良好的品行,却又不愿承认,不屑妥协”

    云挽的剑尖终是在这时抬起,对准了崔见山的眉心,崔见山没再闪躲,又或许是他心底已再无求生的欲望。

    如水般的净蓝色剑气荡开,却并不具攻击性,反而像一座明亮的灯塔,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照亮。

    而这一刻,众人竟能从那水波一般的剑光中,看到云挽视角中所见的魔气。

    以崔见山的丹田为中心,疯狂四散增长,蔓延至了每一个人身上。

    众人皆大惊失色,就连崔见山自己都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下一刻,那点盈盈蓝光突然炸开,而空气中绵延不绝的粘腻黑丝也在剑气的作用下骤然断裂,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崔见山只觉周身一轻,心底那股郁结的暴怒之意也在一瞬间消逝,他连忙向身上看去,便见那原本攀爬在他皮肤之上的猩红魔纹已经完全消散了,四周也再无半分魔气。

    云挽垂下视线,提腕收剑,那些水蓝色的剑光便也如烛火一般,摇晃了一下就熄灭了。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了云挽,只是此时,他们看着她的神情,已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云挽刚刚施展的,正是她所领悟出的斩魔剑,只不过崔见山受魔气影响不深,还不到需要她损耗自身精血来除魔的地步,但这一剑斩出后,她还是觉得很疲惫。

    “崔师叔,有件事,我想我也不该隐瞒,”她道,“其实当初在禁地之中,面对刚受魔气影响的崔师姐,我亦是可以使用这一剑为她斩出魔气的,那时只差一点,我便可将剑招斩出了,可是有苏濯灵却在这时出现,打断了我的剑招,也杀害了崔师姐。”

    “可惜崔师叔是非不明,到头来却将所有错都怪在了我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而崔见山的脸上则露出了一种仓惶又茫然的神情。

    “我与崔师姐向来不和,她从前时常欺辱我,我亦对她厌恶至极,即使如今她已经过世,我也绝不会原谅她那时的所作所为,但我还是要就事论事地说上一说。”

    云挽看着崔见山,眼神清泠如水,好似有着一种直白的残忍,又仿佛带着隐隐的悲悯:“你总说你重视疼爱你的女儿,可你又何曾为她付出过什么,何曾在乎过她在想什么,她又想要什么,甚至她死之后,你还放着杀害她的凶手不管,那她的死作为打压我的理由,恨不得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你最得意的弟子,虞师兄,也在崔师姐死后,再忍不了你的行径,独自跑去炽烈血渊当起了守渊人,而在不久之前,他死在了魔域,是为了给崔师姐报仇,越无疾正是被他所杀”

    “掌教之位,确实诱人,诱人到你可以不在乎你的女儿,不在乎你的徒弟”

    可掌教之位,也没那么诱人,至少崔见山直至此时,仍还有一抹未泯的良心,但或许连他自己也是看不清的。随着云挽一句句的话语,他脸上的茫然之色更浓。

    最终,云挽伸手入怀,掏出了那枚掌门令,递向了崔见山。

    “崔师叔,其实在我刚入门时,你若对我再友善些,我是不会不交出掌门令的,此物本就不是我的私人物品,对我更没什么帮助,我对当掌门的兴趣也不大可是你偏偏要打压羞辱我,要将你对我父亲的怨气,撒在我身上”

    “我这个人,从小就倔,又倔又固执,你既然那般对我,我自是不可能让你如意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那口气,我自也就誓死不愿交出掌门令了。”

    “但我如今却想明白了,”云挽道,“我并不贪图权力,对掌教之位也没那么大的向往,既然崔师叔都已经为这个位置妻离子散,走至了这个地步,我心中其实也已经没什么怨气了,师叔想要掌门令,我给便是了,只希望师叔在坐上掌门之位后,能放下私心,一切以门派发展优先,莫要再做那些个糊涂蠢事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就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又仿佛是疲惫至极。

    她也的确很疲惫,自魔域归来后,她就一直很疲惫,如今回到宗门,她也只想好好休息,只想等着那颗破碎疼痛的心脏慢慢愈合。

    崔见山终是仰头看向了云挽掌心的掌门令,这个他梦寐以求之物,如今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但崔见山却只是久久地凝望着。

    好半晌,他竟笑了起来,笑得泪流满面,随后他整个人都踉跄了一步,又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别叙和程惠风连忙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许久之后,他面上的笑容才止住,但他的脸却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强烈的萎靡。

    “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当掌门呢?我从来就没有当掌门的资格!”他竟直接推开了云挽的手,转身离去了。

    众弟子皆面面相觑,另两位长老则露出些许为难之色,云挽只是轻抿着唇,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恰在此时,天边掠来一道遁光,落至面前,就现出了谢玉舟的身影。

    他一见眼前的阵仗,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整个人也如点燃的炮仗,正要发作,云挽却伸手拉住了他。

    “小师叔,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她真的累了,很累很累,累得好像一闭眼就能睡着。

    谢玉舟便只好作罢,他瞪了别叙和程惠风一眼,冷声道:“我之后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赶紧让这些弟子散了!”

    云挽跟着小师叔,自然是回思过崖的住处。

    但一路御剑而行,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飞泠涧。

    只是此时的飞泠涧,早已是人去楼空。

    云挽不禁又想起了,在与沈鹤之分别的最后一晚,他曾亲吻着她的唇,要她与他一同回飞泠涧住。

    她便想,若那时她应了下来,若她没有在最后做出那个选择,她是否早就和沈鹤之回到了太虚剑川,与他住进了飞泠涧,甚至是与他

    思绪及时止住,云挽轻轻闭上了眼睛。

    谢玉舟在她身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在归墟发生之事,她早掐头去尾地在传音石里与他说了个大概,于是他这会儿就开始问她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问,还一边对三峰长老破口大骂。

    云挽下意识地回答着,但她不知为何,竟困倦得不行,眼睛闭上后,就再睁不开了。

    她很快,又好像有些冷,竟就那般站在飞剑上睡着了。

    再后来,飞剑似是落下去了,她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了起来,又慢慢放至了榻上。

    被褥严实地将她裹住后,那种隐隐有些发抖的寒冷感总算消失了,她微微瑟缩着,又好像终于觉得踏实,彻底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久,再醒来时,外面是一片朦胧的黄昏。

    云挽翻了个身,就见谢玉舟正坐在她身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他的面容隐在变幻的光影中,显得很是莫测。

    “小师叔?”云挽微蹙眉,声音带着淡淡的鼻音,“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她想坐起身,但身上那种强烈的疲惫感却并未完全消失,想来她所施展的斩魔剑,虽并不是完全体,却仍对她自身有着不小的损耗。

    谢玉舟听到她的声音后,转头看来,他的脸也终于从光影之中浮出,眼底却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很是怪异。

    云挽有些疑惑,在她询问之前,谢玉舟倒是主动开口了。

    他问她:“沈鹤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云挽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你知不知道”谢玉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都透着艰难的干涩,“你怀孕了。”

    短短几个字,却像是什么魔咒,令云挽整个人都被定住了,空气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都没人再接话。

    片刻之后,云挽觉得自己刚刚可能是幻听了。

    “小师叔,”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了,我好像没听清楚。”

    谢玉舟一脸的痛心疾首:“你自己号脉看看吧,我也希望是我搞错了。”

    云挽脸上仍是那副茫然之色,但她还是依言将手搭在了腕上。

    近一个月来,她一直在炽烈血渊忙前忙后,自没时间来仔细查看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她手指刚压上脉,便察觉出了问题。

    她的确怀孕了,且已有一个月之久,而沈鹤之为她解相思吟正是在一月之前。

    “怎么、怎么可能?”云挽脸上的茫然之色却更重。

    那晚在山洞之中,他因也是第一次,给她的,便是他的元阳,那东西原就对修为有些帮助,沈鹤之还刻意要给她当炉鼎,自是毫不吝啬地直接在她身体内释放了。

    后来她昏睡了过去,但半梦半醒间,他仍用那种方式连着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了她好多次,她其实感觉得很清楚,但修行之人是难以受孕的,所以她根本没料到会这样。

    谢玉舟知道云挽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若你们身处昆仑,你自是不可能怀孕,但归墟魔气浓郁,本就有阻断灵气的效果。”

    “修行之人,若想怀孕生子,便需服用特殊的药物,使用特殊的手段,令身体中的灵气暂时消散,处在一种疑似凡人的状态,你那时大概在机缘巧合下达成了这个条件”

    云挽再次沉默了下来,这次却是低头看向了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

    这感觉太异样了,她的肚子里,此时竟正沉睡着另一条生命,还是她的师兄与她的孩子。

    她实在难以想象,也根本没做好准备,甚至这个念头只是在她脑海里打个转,她都有种昏头转向的迷茫感。

    过去的种种也不可抑制地在她眼前浮现,最初在登仙路上的惊鸿一瞥,后来他对她的悉心教导和爱护,她爱他爱了那么多年,终是下定决心彻底放弃,她却又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这是多么陌生的词语,陌生到让她忍不住惊战。

    云挽再抬眸看向谢玉舟时,视线已经彻底模糊。

    谢玉舟吓了一跳。

    “别哭,别哭,”他连忙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给她擦着泪水,“我现在就去把沈鹤之抓回来,让他好好负责!”

    他这般说着,心底又是一股无法遏制的无名火:“我真没想到,沈鹤之竟然这么禽兽!一边追着那狐妖到处跑,一边还对你、对你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的!”

    谢玉舟与沈鹤之一同长大,即使沈鹤之已昏头到了这种程度,他对他其实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只剩下一片恼怒。

    “简直不可饶恕!”

    云挽却伸手攥住了谢玉舟的袖子:“别去找他,我不需要他给我负责。”

    “你这是不打算跟他说吗?”谢玉舟皱眉,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本就是个意外,”云挽的泪水已经止住了,情绪也重新变得平稳,“我那时中了相思吟,他也只是为了帮我解毒。”

    本来也怪不到他身上,更何况如果谢玉舟真找上门去,以沈鹤之的性格,他也不可能不负责。

    但云挽却觉得,她不需要,也不想要。

    “那你是打算把这个孩子”

    谢玉舟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其实是想问她是不是打算把这个孩子打掉,但仅仅只是说出口,他都会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感。

    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她的小腹上,云挽常年练剑,并不会给人纤瘦脆弱之感,如今怀孕月份尚短,自也不可能显怀,谢玉舟却还是生出了一种,此时的云挽已脆弱到需被人小心呵护才行的念头。

    又或许,他只是觉得她早已遍体鳞伤,他不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才能不让她伤心痛苦。

    “我”云挽张了张嘴,最终却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我把孩子生下来吧。”

    谢玉舟吃惊地看着她:“我不是听错了吧?你要生下来?你才多大,你难道要自己一个人带孩子?”

    云挽“嗯”了一声:“我是觉得养个孩子也挺好的,至少也算是给我找个事做,而且我也有养孩子的能力,我会照顾好它,也会好好教导它。”

    谢玉舟仍没能反应过来,他愣怔地看着云挽,迟疑片刻,才又试探性地问道:“那沈鹤之呢?”

    “不管他,”云挽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生的,自然就是我的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不能这么说吧,”谢玉舟总觉得不太对,“沈鹤之毕竟是孩子的父亲,而且你难道要让你的孩子出生之后就只有一个母亲吗?”

    云挽便道:“我也是我母亲养大的,也不见得比别人少了什么,更何况我也不会像我母亲那样,任由我的孩子被人欺负,以我的剑术,我会将它护好的。”

    谢玉舟看着云挽,突然有点头痛,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说服她,但看着她那坚定的神情,他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通了,甚至还越想越有点兴奋。

    养个孩子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想生就生吧,反正咱们人多,”他道,“到时我把阮师姐捞出来帮忙带孩子,她一直待在牢里不愿出来就是因为少了个盼头,要是有个孩子,她估计就没那么消沉了;还有扶向柔,他一个大夫,总不至于连养孩子的经验都没有;对了,我那个姐姐最擅长看孩子了,星机宫小孩特别多,我每次回去都被闹得头疼”

    “总之,没爹就没爹吧,反正这孩子只要出生了,昆仑三宫都是它的后盾!”

    “再说了,”他笑道,“没有沈鹤之,不还有我吗,我给它当干爹!”

    第102章 102

    妖族的一系列举动, 令山海界的局势变得紧张起来,偏偏作为昆仑之首的昆仑三宫都有些掉链子。

    先不说至今还没有掌门的太虚剑川,光是扶向柔和谢绮眉这两个宫主, 竟也不知为何联系不上了。

    云挽突然怀孕, 谢玉舟原是想将扶向柔叫来太虚剑川的,药仙宫的长老却称扶向柔早在几个月前, 就和谢绮眉外出了。

    谢玉舟对此其实也见怪不怪了。

    “你父亲还在世时, 那俩人就经常联合着你父亲一同做一些古怪的研究, 这次估计又是在关起门研究着什么。”

    他这一说, 云挽倒是突然想起来了, 在她去归墟之前, 谢绮眉曾跑来找她,要走了她手中的那枚移情蛊, 向来他们这次应就是去研究和那枚移情蛊相关的事了。

    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状态, 昆仑的各宗门都不可避免地有些焦灼。

    于是不久之后,崔见山竟与其余两名长老一同安排布置,为云挽举行了继任大典,继的自然是太虚剑川的掌教之位。

    那日云挽当众使出斩魔剑,斩出魔气并救下崔见山后, 这位大长老对她的态度就彻底变了,而门内的弟子也皆对她抱了一份敬意。

    大典当日来了好些人,都是些宗门世家的掌权者,他们打着与云挽探讨昆仑未来发展的由头, 实际却是看云挽实在太过年轻,并不算特别信服她, 便前来试探她。

    不过云挽本身实力并不弱,加之在不久之前, 她在炽烈血渊的作为,也让她颇有威望,在三峰长老的的协助下,她很轻易就得到了这些人的认可。

    自此,云挽便真正成为了太虚剑川的掌教,掌管起了这座传承千年的大宗门。

    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门内事务繁多,甚至于附近一些小门派世家的纠纷,也需她来处理,就连炽烈血渊的情况也会被前线的守渊弟子汇报给她,由她来做定夺。

    扶向柔和谢绮眉不在,云挽便隐隐成了当今昆仑中最有话语权的掌权人,这个转变的时间并不算太快,但也绝称不上慢,待她回过神时,她的肚子也已经藏不住了。

    谢玉舟再忍不了,他直接将云挽拉回了思过崖,又对外宣称她要闭关修炼一年,而那些事务则被他和其余三位长老一同接管了过去。

    在他刻意地隐瞒下,外界并无人知晓云挽怀孕之事,不过云挽年纪不算大,又刚接任掌门之位,修行者怀孕本就不是易事,轻易也不会有人将她和孕妇联想到一块去。

    “其实我没事,”云挽无奈地坐在藤椅上,宽大的衣衫垂下,还是隐隐能显出她微微突起的肚子,除了有些碍事以外,“我真的还拿得动剑。”

    更何况

    “大部分时候也只是需要我坐在主峰的玉清殿中,不会有谁跑来跟我打一架,”云挽道,“我才当上掌门,自是要更努力地做好该做的事,这是我的职责。”

    谢玉舟却道:“你也知道你才当上掌门啊!外面对你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若被人知晓你怀孕了,定是会有人借此发挥的!”

    他说得有道理,但云挽还是忍不住反驳:“他们又打不过我。”

    “能不能别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谢玉舟忍不了了,“就非差这几个月吗?就不能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吗!”

    “小师叔你别急呀,”云挽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会安心养胎的,你就别担心了。”

    令云挽没想到的是,谢玉舟竟当真将阮秋楹从牢中叫了出来,日日陪着她。

    这位阮师叔仍是那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对于云挽为何会突然怀了沈鹤之的孩子,甚至还决定生下来之事,她从未主动过问。

    她一直知晓云挽喜欢沈鹤之,也知晓沈鹤之与有苏濯灵那些事,但她同样也没主动提及过,只是她每每向云挽望来时,眼底都会流露出一种掩不住的复杂情绪,云挽便觉得,她心中的感慨,应是比她还要多的。

    阮秋楹是个很安静的人,也是个很厉害的剑修,但云挽却觉得,她应当也没那么喜欢剑,或者她从前是爱剑的,只是现在的她已没了剑心,于是闲暇时,她便喜欢坐在角落刺绣,绣出的花样,比云挽从前在俗世见过的还要精美细致。

    如今云挽有了孩子,阮秋楹就好似找到了件趣事,成日缝制着小孩穿的衣服鞋子。

    扶向柔联系不上,谢玉舟便找来了不少有关于照顾孕妇,甚至是接生的书籍,日日研读,随时做着准备。

    不过云挽却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人照顾,她常年练剑,身体素质自不是普通人能比,即使怀着孩子,也并不影响她正常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甚至让云挽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

    她不会经常想起沈鹤之,但也不代表绝不会想起,只是在偶尔零碎的愣怔间,在某个深夜的梦境中,会回忆起他的面容,但很快,她又会重新将自己拉出来,不再去多想。

    她也没再去刻意打探沈鹤之的消息,只听闻他仍与那群九尾赤狐一起留在万魔城中,也许再不会回到昆仑

    万魔城在下雪,史无前例的大雪,也是有苏濯灵此生见过的最大的雪。

    她站在窗前,望着屋外的白茫茫,神色间带着一种很细微的异样。

    霜花仍随风飘落,而其中夹杂着的,则是一缕缕细微又锋利的剑气,身处其中,便觉那风刮过皮肤时,都带着尖锐发麻的刺痛。

    修行之人,原该不惧酷暑严冬,但这场雪却好似能穿过魔气与灵气,直抵至灵魂深处。

    有苏濯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她并未将窗关上,只拉紧了衣服,向天空中望去。

    那片天空正被一道雪色灵光覆盖冻凝,而那不停飘落的霜花,正是从那遮天蔽日雪色中漏出的灵光。

    那是属于沈鹤之的剑气,是有苏濯灵从未见过的磅礴剑气,或者说,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沈鹤之真正的实力,若非是她父亲提前设下了天狐地网,他亦不会是沈鹤之的对手,但即使有了这道禁制,她的父亲仍被沈鹤之牵制着,除了将他困在此处,根本无法杀死他。

    也是因此,有苏濯灵始终没找到和有苏应寒交流的机会,她只从看管她的婢女那得知,有苏应寒是在察觉到她的内丹被捏碎后,才突然决定带兵攻打归墟。

    如今的碧落殿中已无任何魔族,整座万魔城都被赤狐占领,四周又被布上了生灵阵,于是连那经年不灭的魔气都好似变得稀薄了。

    有苏应寒没有放过沈鹤之的意思,他显然也明白,在这天狐地网中,是唯一能击杀沈鹤之的机会,若放他离开,再相遇时,想杀他只会更难。

    也是因此,有苏应寒才会刻意对外放出消息,称他已经接受了沈鹤之这个女婿。否则沈鹤之身怀厄骨,若昆仑中人知晓他有心杀他,说不得会不会跑来捣乱。

    有苏濯灵心中倒没有任何偏向性,她既不希望她父亲杀死沈鹤之,也不想看到父亲死在沈鹤之手中。

    虽说因为燕少慈之事,有苏濯灵一直怨恨有苏应寒,甚至于很多时候,她其实巴不得能看着他去死,但她也很清楚,她能有今日,全因她是有苏氏家主的女儿。

    若有苏应寒死了,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恨他,却并不代表她不能利用他的势力。

    所以如今这份僵持,倒算是最好的局面了,也给了她暗中行动的机会。

    “濯灵小姐,”屋门被敲响了,侍女在外问道,“您今日还是要出去逛逛吗?”

    “去。”有苏濯灵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笑容,像是兴奋,又好似是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只是当她主动将屋门推开时,那笑容又消失了,她再次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教那些跟上来伺候的侍女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抬脚走出屋子,侍女便撑起了一把伞,支在了她头顶,将那些落下的风霜挡去。

    有苏濯灵向后看了一眼,便见自己提前选出来的的五名侍女皆恭恭敬敬地跟在她身后,随时等待着她的差遣。

    她很快收回了视线,轻车熟路地向前走去。

    碧落殿已完全被冰雪覆盖,天地间都含着刺人的冷意。

    有苏应寒早便感知到了有苏濯灵的内丹碎裂,所以他来时ῳ*就带了许多天材地宝。

    这些时日,有苏濯灵的修为虽未完全恢复,但身体状态已被完全调理好,至少不至于伤及根基,她身具天狐血脉,只要潜心修炼,总能好起来的。

    外界的消息她也仔细地打探着,尤其是与祝云挽有关的。

    在知晓她竟成了太虚剑川的掌教后,她既有些惊讶,又稍松了口气,她想,祝云挽既已是掌门了,应当就不会那么容易死了,现在的她可是盼着祝云挽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有苏濯灵慢慢走着,终是走至了那日她与越无疾举行结契大典之处。

    “濯灵小姐,您要的水镜已经布置好了。”身旁的侍女恭敬地向她禀告着。

    有苏濯灵点了点头,她继续上前,就见在最中央之处,正摆着一面水镜,镜中很快映出了她的身姿和面容,她在镜前停下,似是愣怔着,陷入了某种沉思。

    这面水镜摆放之处,正是那日越无疾身死的位置,若非沈鹤之出手救下她,即使她父亲最后赶来,大概也连她的全尸也找不到了。

    “琉月,你可知我离开有苏氏的这些日子,都去了哪?”

    琉月便是那撑伞侍女的名字。

    她是有苏应寒安排来专门照顾有苏濯灵的侍女,对于濯灵小姐之事,她自是知晓的,只是她不明白濯灵小姐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听闻小姐太虚剑川当过一段时间的弟子。”

    “是啊,”有苏濯灵笑了起来,“我还借此机会,掌握了太虚剑川最基础的剑术,就连一些人族的术法,也学到了一二。”

    琉月仍不明白有苏濯灵到底想做什么,便夸道:“濯灵小姐向来聪颖。”

    有苏濯灵眼底的笑意愈浓,她缓缓抬起手,手掌就压在了水镜的镜面上。

    “我其实想说的是一项令我印象极深的禁忌之术,它名逆山河。”

    “此术法,只需以镜为引,便可洄溯到过去的时光,借此对从前做出改变。”

    琉月已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她看着那面水镜,蹙眉道:“如此逆天之法,应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还请小姐三思。”

    “是啊,”有苏濯灵点头,“所以若是想施术,便需以五个修行之人的血脉性命为引,向天地山河献祭,我都准备好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跟在她身旁的五名侍女就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但显然已为时尚晚。

    五道灵光从水镜中射出,以迅雷之势便冲在了五人身上。

    霎时间,这处高台便被彻底笼罩在了一片波动的水光之中,而那五名侍女也立即软倒在地,再没了生息。

    有苏濯灵并未去看她们,只全神贯注地望着面前的水镜。

    水纹流转,灵光晃动,待一切稳定时,镜中之景虽仍未变化,其内却多出了许多不存在于现下时空的人。

    那是还未被冰雪覆盖的碧落殿,高台之下,是前来参加她与越无疾婚宴的宾客。

    很快,那道身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就走入了她的视线中。

    镜中画面,便是越无疾遇刺之前的时间点,只要她能成功阻止虞惊意,越无疾就不会死,过去就会得到改变。

    有苏濯灵眼底露出了疯狂之色,她其实很清楚,若过去被改变,那未来的许多事都会不存在,一切都会朝着不确定的方向发展,可哪怕只有零星的希望,哪怕要牺牲所有人,哪怕她最终会身陷地狱,她也一定要复活她的少慈!

    至于越无疾在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有苏濯灵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未想起从前的事,才会那样说,只要他恢复了记忆,他就会发现,越无疾就燕少慈,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当然,即使这个办法最终还是失败了,她仍可以按部就班地继续拖着沈鹤之,然后用狐衍之术找到燕少慈的下一次转世,再挖一次琉璃骨用以治疗他的枯骨症。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总会将他重新找回的。

    “越无疾”

    在她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身影也终于浮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有苏濯灵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吃惊之色。

    使用逆山河后,过去的景象就会通过镜子倒映出来,只要呼唤镜中之人的名字,对方就能看到施术之人。

    若非如此,有苏濯灵也不会叫出“越无疾”这三个字,她根本对越无疾这个身份产生不了任何认同,她心中所爱,只是燕少慈,甚至于在她心底深处,她是希望越无疾能赶紧消失的。

    “你听我说,”她对他道,“我在未来使用了禁忌之术,看到了过去的你,在不久之后,会有人突然出现来刺杀你,你因不备,最终死在了他手中。”

    “但现在有了我的提醒,你一定能成功躲避开。”

    越无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却并没有接言。

    有苏濯灵就又解释道:“这术法对施术之人有很多限制,我触碰不到过去的人和物,也无法对其发起攻击,所以只能口头上给你提醒。”

    其他人看不到有苏濯灵,所以并未察觉到异样。

    有苏濯灵怕他不信,继续道:“过去的人是可以触碰攻击到我的,你若担心是幻象,便来试试。”

    她说着,就向镜中的人影伸出了手。

    越无疾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握了上去。

    指尖相触,是最真实的温度,有苏濯灵心中也稍安了安。

    “总之你按照我说的做就好,我总不会害你的。”

    越无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用一种很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有苏濯灵却当他是同意了,她调整着角度,按照记忆,向虞惊意会出现的方向看去。

    不过片刻,她果真就看到了那道提着剑的身影。

    她捏紧了拳头,连忙提醒道:“他来了!你只要躲开这一剑,之后他就不可能再杀得了你了!”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黑衣人也直接俯冲着杀了过来。

    有苏濯灵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迅速靠近的剑光。

    可就在那一击即将落下时,她却突觉腰间一紧,那被水镜倒映而出的越无疾,竟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将她整个人都从镜外拖入了镜中,又带着她重重撞在了最锋利的剑尖之上。

    在有苏濯灵不可置信的目光下,长剑笔直从她的后心没入,又穿透她整个胸膛,最后贯入了越无疾的心脏。

    此举显然令虞惊意也惊了一下,他看不到有苏濯灵,便只看到越无疾径直撞了过来,他原是想刺穿他的丹田,可他的剑却在那之前,先一步插入了他的心脏。

    而更令虞惊意觉得古怪的是,他总觉得他的剑,并不止是刺在了越无疾一人身上,反而在他看不见之处,还有什么被刺穿了。

    但在他有所反应之前,越无疾的一掌就拍了过来。

    他早已心存死志,便没有躲避,任由那一掌拍在了身上,随后他提腕收剑,转身就逃走了。

    心脏被刺穿的疼痛令有苏濯灵全身惊战,她只是脸色苍白地望着越无疾,颤抖着唇问他:“为什么”

    “我终于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越无疾在笑,是心满意足的笑:“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死”

    一起死

    “我、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有苏濯灵几乎在尖叫,她不想和越无疾一起死,她只想和燕少慈一起活。

    可她的反抗却令越无疾的神情变得阴郁而怨恨,他的手竟猛地压入了有苏濯灵胸口的剑伤中,用力攥住了她那颗跳动的心脏。

    “阿灵,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就算是死,你心里只能想着我!”

    疼痛令有苏濯灵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她惊恐地想去推开越无疾,却发现自己根本触碰不到他。

    她是未来之人,是通过禁术逆山河看见过去的人,她无法触碰到过去的一切。

    她只能挣扎着向后退,想退回水镜中,可她却又惊恐地发现,她身后那条来路竟然消失了,她跌向后方的瞬间,只看到光影不停变幻,过去与未来在身旁流动,而她的心脏,也随着那只手从她胸膛中拔出彻底与她的身体脱离。

    她看到越无疾的脸最终消失在了光影之中,而她也跌进了混乱的时空里。

    她的血在眼前流淌,而那颗仍跳动着的心脏则就在她眼前。

    心对于妖族而言,尤为重要,因妖族的血脉术法,又称之为心术,若没了心脏,便等同于砍掉了大半的战力。

    有苏濯灵努力地伸出手,想将她的心抓住,可那颗心脏,却仿佛是被哪个不知名的过去吸纳,转眼间就彻底被吞没进了光影之中。

    有苏濯灵眼底终是出现了绝望之色,她突然就想起了许久之前,她与戮心交谈时的一幕。

    “你当真要用这枚移情蛊去欺骗沈鹤之的感情?”

    有苏濯灵的脸上露出了讥讽之色:“戮心大人,不是你一直在劝我用这个办法去盗取琉璃骨的吗?更何况你不也已经确定了那位沈剑君的确对他的师妹用情至深?”

    “这倒是没错,”戮心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木匣,“我只是不愿强迫别人,所以想再给你一次考虑的机会。”

    “毕竟移情蛊这个东西,若当真用了,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强行用因果之力,刻意篡改他人的命定红鸾,你在最终,必是会付出代价的。”

    有苏濯灵却笑了起来:“什么算是代价?”

    “比如说,”戮心目光闪烁了一下,“比如说,被你所爱之人,亲手挖出心脏。”

    “再比如说,眼睁睁看着你的爱人,爱上别人天道向来是最公平的,你窃取了什么,就一定会百倍奉还。”

    “公平?”有苏濯灵目中闪过怒色,“我可不信什么公平!”

    天道若当真公平,又怎会让她与她的少慈永世相隔?

    她不信天道,不信报应,更不信命。

    她只觉天道不公,所以篡改天道因果,既是她为自己与少慈的未来做出的努力,也是她对天道的报复。

    天道这般待她,她便也要去和它掰掰手腕!

    那时的有苏濯灵,便是憋着这样一口气,接下了戮心递来的那枚荧蓝色蛊蝶。

    可是这一刻,她却突然彷徨,她想,难道她真的错了?她又觉得无力,原来在天道面前,她始终是这般的渺小,渺小到绝无法抗战。

    有苏濯灵慢慢闭上了眼睛,可就在她以为她会彻底迷失在这片混乱的时空中时,一只手却攥住了她的衣领,将她猛地向后拉去。

    她吃惊地重新睁眼,就见周围混乱迅速退潮,等一切平静后,她就发现她已再次出现在了那枚水镜之前,而有苏应寒则站在她身旁,面沉如水。

    他满眼怒色,扬手便想打她,却在目光触及到她鲜血淋漓又空空荡荡的胸膛后,猛地停下了。

    “你的心”

    她的心丢在了过去的光影中,已轻易无法找回。

    这是她使用移情蛊的报应,也是她应得的诅咒。

    有苏濯灵抬眸看他,她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也在住不住地发抖。

    “父亲,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执迷不悟了”她的声音暗含着强烈的痛楚,和一种努力压抑的恨意。

    有苏应寒最终叹了口气,相信了她的妥协:“你所用的禁术,开启的是通往过去的道路,那颗丢失的心脏应也是遗落在了过去,它在当前仍是存在的,只要好好找,应还有找回来的机会。”

    “妖族的心脏向来妖气浓郁,只要你的心脏靠近,你使用狐衍之法查看,便能嗅到其中气息,”有苏应寒顿了一下,“之后,我也会召集九尾赤狐帮你一同寻找。”

    只是还未等有苏濯灵回答,头顶的天空就炸开了一大片冰寒的剑气。

    有苏应寒神色大变,他随有苏濯灵一同望去,便见一道白衣身影立在那片剑光之中。

    雪色的衣摆和袖袍随风鼓动着,仿佛天地都与他化为了一体。

    那人,正是沈鹤之。

    有苏应寒原是与他僵持胶着着,沈鹤之的剑虽足够锋利,但他毕竟身处天狐地网中,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有苏应寒的狐尾阵困住,甚至隐隐落了些下风。

    有苏应寒本想一直拖着他,直至他落出破绽,再趁机将他一击毙命。

    他坚信人总是会疲惫的,也总是会有疏忽的时刻。

    可谁知他却在半道感知到了碧落殿中诡异的灵气波动,在发现有苏濯灵遇险后,他不得不分心赶来营救。

    也就是这片刻的耽搁,竟让沈鹤之将那道九尾阵彻底斩开。

    沈鹤之身上受了些小伤,衣袍上隐见零星的血迹,如落在雪地中的点点梅瓣,但他的神色间却不露丝毫狼狈疲倦之色,而他身上最重的血色,甚至是他之前为克制对有苏濯灵的感情,自己刺下的。

    他望见下方满身是血的有苏濯灵后,明显愣了愣,但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转身要向外而去。

    有苏应寒冷哼了一声:“天狐地网已完全关闭,你非我狐族,若强行闯出,必受千刀万剐之苦。”

    沈鹤之的身形只略顿了顿,就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

    那层由万千妖力编织,又将这片区域完全罩入其中的巨网,沈鹤之是感知得到的,只是到了近前后,他竟直接将护身灵光和剑气完全收起,只用最柔软脆弱的肉身撞了上去。

    天狐地网是九尾赤狐的秘术,沈鹤之知晓他无法将其破坏,若施展术法与其抗衡,便只会让他更久地停留在其中,唯有以肉身相碰,强行接下这道伤害,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脱离。

    他已经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他不能再等了。

    浓郁的血腥气立时弥漫,那一道道锋利的灵线眨眼间就从他的身体中穿过切割。

    血线蔓延,他一身的白衣在转瞬间就被鲜血染透,他的脸色也随之苍白,可他却并未露出任何痛楚的神情,又仿佛是这样的疼痛,对他而言本就是不足为道的。

    他只抬手封住了穴道,将血止住,然后就御起剑,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而去。

    他要离开归墟,他要回昆仑,他要去太虚剑川找他的师妹与之相比,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有苏应寒没有去追,但他的表情还是有些不好看,他原以为天狐地网至少还能将沈鹤之困个一时半刻,却没想到他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即使拼着重伤,也一定要逃出去。

    “父亲,别去追了,”有苏濯灵捂着胸口,“那沈鹤之很是厉害,没有天狐地网,我们想杀他绝不是易事。”

    有苏应寒便又看向了身旁的少女,他的神色终是缓和了几分,心中也得到了安慰。

    只要他的女儿能放弃那个人族小子,这个沈鹤之和他身上的琉璃骨,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沈鹤之伤得很重,不仅仅是那些来自天狐地网的伤痕,还有他体内那股乱窜的魔气,和靠近心脏处的剑伤。

    若非因此,他也不至于在和有苏应寒交手时,频频落于下风。

    这交织在一起的伤痛令他几乎是在强撑着一口气赶路。

    但他不敢停下,他也不能停下。

    至少要先见到云挽才行,即使她信中所言是真的,但哪怕有一分虚假的可能,他也必须要找到她。

    他不能再让他的师妹为他伤心了。

    当望仙道熟悉的山脉轮廓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他的意识已模糊得厉害,但他还是强压着眼前晃动的乱象,跟随着缠魂扣的气息,一路寻至了思过崖。

    思过崖

    她现在是和谢玉舟在一起吗沈鹤之突然有些茫然,又好似有些麻木,但这个念头却让他下意识屏蔽了自己的气息,令缠魂扣不会在感知到他后发出声响。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穿过了一片粉白的樱花林,终是在尽头的美人樱下,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说是魂牵梦绕,好似有些太夸张了,但沈鹤之却还是觉得,心中那份焦灼的折磨终是消失,而那股乱窜的魔气也因着这份安心重新变得平和。

    他扶着身旁的树干,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忘记上前,又或许,他如今伤重至此,他也不知该如何上前才不会吓到她。

    而此时的少女则正背对着他,臂弯间挎着一只竹篮,她踮着脚尖,将枝头开得肥嘟嘟的樱花摘下,丢进了篮子中。

    她何时竟有了采花的爱好

    沈鹤之强打起精神,在昏昏沉沉间看着她,一时竟觉得有些失落,他想,没有他在的日子里,他的师妹,会过得更开心吗?

    他又想,或许他那时也不该用那种方式闯出天狐地网,若他当真撑不住了,死在她身旁,她应是会更难过吧

    他虽给自己种下了净尘咒印,厄骨不至于在他死后爆发,但谁又敢保证那净尘咒印就一定没问题,沈鹤之不禁咬紧了牙关,强迫着自己维持清醒。

    云挽并未察觉到他,她慢慢转过身来,沈鹤之便终是完整地看清了她的模样。

    也是在这个瞬间,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见了一张比印象中更加圆润的面庞,看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被撑起的衣衫松垮着下垂着,令她整个人都变得珠圆玉润。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云挽,甚至即使在那些凌乱混沌的梦中,他也未曾想象过这样的她。

    她整个人都丰盈了一圈,往前走时,甚至下意识扶着肚子,仍是一身的白衣,止戈剑也仍被她负在背上,但她身上却少了从前那股清淡而倔强的锋芒,反而变得格外温和,像是藏起了所有棱角,柔软得让人只是看上一眼,就止不住地心疼。

    沈鹤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半晌他才明白,是因在归墟的那次荒唐,他的师妹怀了他的孩子。

    修行之人不易怀孕,他那时便也没有多做考虑,却不想归墟魔气浓重,竟会这般

    沈鹤之的呼吸突然起伏得厉害,他如此匆匆赶来,本是想确认那封信中所言是否属实,也是因抱着一份怀疑之心,他便想早些回来,免得他的师妹伤心。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看到这样的云挽,他的云挽,他的师妹,竟怀了他的孩子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思绪,一时自厌,一时惊悸,一时又莫名欣喜。

    自云挽入门后,跟在他身边,到后来她追来魔域寻他的种种,也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沈鹤之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孩子,他更从未想过,他的师妹,他亲自带着入道,几乎也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师妹,会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这一刻,好似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整个人都彻底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却又好像陷入了另一片混沌。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伸手触上脸颊,就沾上了一片湿润。

    他哭了。

    他竟然哭了。

    他仓皇地望着那粉白花瓣间的少女,泪水不住涌出,身体之上的疼痛似是完全远去,他却还是疼痛得忍不住地发抖,那是一种自灵魂深处升起的、难消的折磨。

    他痛恨自己未能及时赶回,未能在这段时间陪在她身旁;他又想上前将她拥进怀中,仿佛连四周拂过的风,都坚硬到会将她刺痛,令他想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她护在怀里;他还想告诉她,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他已经没办法再离开她了。

    他要照顾她,要爱她,要和她一同养育他们的孩子。

    或者,他本来就是爱她的,否者那些欣喜到几乎痛楚的情绪,又怎会克制不住地在心底发酵

    他想向她走去,又怕身上的血会弄脏她的视线;他想躲起来,却已没办法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可也是在这时,一声呼唤从远处传来。

    “小云挽?”

    少女的眼眸似都因这道声音而变得明亮,她回头看去,眼底露出了笑意,而谢玉舟也很快几步走来。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谢玉舟紧张得额头上都冒了一层汗,“不是跟你说了吗,近些时日你就该生了,你要喜欢花,让你阮师叔来采不就好了!”

    “实在不行,你叫上她陪你一起来也好!你自己跑出来是要吓死我吗?”

    “这么紧张做什么,”云挽笑道,“我自己的状态我很清楚的。”

    “我能不紧张吗!”谢玉舟叫嚣了起来,“我这不是第一次当爹吗!”

    一句话,如兜头一盆凉水,让沈鹤之从头到脚都冷了下来,也让他猛然惊醒。

    他恍惚着,险些踉跄着栽倒下去。

    在愈发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他的师妹被那快步走来少年牵住了手,她冲他轻轻的笑着,并未否认他的话,眼底也仿佛溢满了爱意。

    云挽其实很不爱笑,这点沈鹤之一直都知道,她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冷着一张脸,显得极不好亲近,也不知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

    沈鹤之有时甚至觉得,他的师妹是不是和他待久了,才这般不爱笑。

    她笑起来其实也很好看,是那种冷意褪却的恬静,从前她对他笑时,他总会下意识安静下来,生怕多发出些声响,那份笑意就会被打断

    这些零碎的念头不知是藏在哪段记忆中的,好似直至此时才被他重新记起。

    他竟觉得莫名的恐慌,他也终于意识到,她信中所言的确不假。

    她心中爱所爱之人,一直都是谢玉舟,而她此时怀着的孩子,也并不是他的,而是她与谢玉舟的孩子。

    少年牵起她的手:“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说,之后你想做什么,我绝对不拦着。”

    少女似是觉得好笑,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任他搀扶着向外走去。

    两道身影相互依偎着,都是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庞,便仿佛是年龄相仿的少年夫妻,极为的登对。

    沈鹤之望着逐渐远去的两人,终是克制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猩红染在粉白的花瓣上,格外的刺眼。

    他想,这样也好,他的师妹,这般便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能与所爱之人相守,甚至孕育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也会真心地祝福她,只要她高兴就好,也只愿她再不会落泪。

    至于他,他不该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归墟发生的种种,或许会让云挽心怀芥蒂,他若继续留在太虚剑川,恐怕会让她为难。

    沈鹤之又突然觉得很轻松,他爱的人本来就是有苏濯灵,即使他无法接受她,但他仍是爱她的,如今他便不需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回应云挽的感情,更不必去对云挽肚子里的孩子负责。

    他该走了。

    可是,他又该去哪呢?

    他最终御剑离开了太虚剑川,只是在彻底走出望仙道前,他还是支撑不住地从飞剑上摔了下去。

    无霜剑掉落在了一旁,他伸手想去捡,可手掌刚一触上,剑气就猛地炸开,他的手立时变得鲜血淋漓,一道道的剑伤从指尖遍布到手腕,血肉外翻着,令他有些无措。

    “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像是在问无霜剑,又好似在问自己。

    那身白衣都好似被完全打湿染红,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强撑着的那口气也像是彻底卸下。

    沈鹤之突然又发现,他其实并不觉得轻松,他很痛苦,从未有过的痛苦,像是身上的所有伤都在此时爆发了,每一寸都深深地折磨着他。又像是那股留存在他经脉之中的魔气在乱窜着撞击他的经脉。

    他压制不住了,他真的压制不住了,他太累了

    厄骨在蠢蠢欲动,掌心的净尘咒印也隐隐亮起了金光。

    他他至少不能在这里,这里距离太虚剑川太近了,若魔气当真失控,恐怕会波及到云挽

    沈鹤之凭借着最后一份意志,挣扎着想重新站起身,可在这个动作做出之前,他就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半跪在地,眼前是猩红的血色,而在那血色之后,则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微微愣怔,视线也突然变得清晰。

    他看到了漫天的大雪。

    一片净白的霜花,带着冰寒又熟悉的剑意,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剑气失控了。

    额间的剑印仿佛在发烫,又好像是他身体之中正有什么在哭泣悲鸣,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令他都禁不住微觉骇然

    思过崖的竹屋中,云挽被谢玉舟扶至了窗边的藤椅上。

    阮秋楹便给她倒了杯热茶。

    谢玉舟仍在那絮絮叨叨,云挽赌咒发誓了好半天,保证在孩子出生前,自己绝不会再一个人外出后,他才终于消停。

    屋中难得安静了下来,但一直盯着云挽肚子看的阮秋楹,却突然开口。

    “云挽,”她破天荒地问她,“如果日后沈鹤之知晓了这个孩子,又回来找你,想对你负责,你会接受他吗?”

    这是阮秋楹第一次问起这个,或许眼见着孩子要出生了,她还是有着她的忧心。

    云挽的神色也果真稍变化了几分,她眼底的笑意慢慢淡去了,像是在认真地思索,又像是有些落寞。

    这个问题,她其实考虑过,或者说,自她知晓自己怀了沈鹤之的孩子后,她就一直在考虑。

    但直至此时,她仍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其实已经将他放下,但也其实并未放下。

    她虽已彻底看开,不再有执念,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爱他。

    她一直爱他,既是师妹对师兄的爱,也是男女之爱,甚至在有了这个孩子后,那份爱意便好像慢慢沉淀,变得愈发浓郁。

    她甚至觉得,她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若是他当真来找她,若他当真坚定地选择她,她真的能拒绝吗?

    或许当初便是因考虑到了这个,她才会在那封离别信中,说她心中所爱,始终是小师叔。她想,这样,他大概就不会再为了所谓的责任而再来纠缠她了

    “你们看外面!”谢玉舟突然站起身来,吃惊地指着窗外。

    云挽和阮秋楹转头看去,也露出了诧异之色。

    窗外是一片洁净的雪色,雪花随风飘落,屋外的树上,已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

    “怎么会下雪?”谢玉舟已走至窗边,“蜀洲几乎是从不下雪的,据记载,上一次下雪还是三百年前,而且还是这么大的雪,真是闻所未闻”

    他伸手推开窗,便有寒风吹来,将他吹得打了个冷战。

    那锋利刺人的风竟直接穿透了灵气,让他感觉到了寒冷。

    “这雪怎么不太对劲?”谢玉舟皱起眉头。

    云挽心中突觉异样,她伸出手来,就有一片雪花飘至了她掌心。

    冰雪融化,带着熟悉的冷意,和一股熟悉的、如泠泠月光般的清冷气息。

    她突然站起身来,挤到谢玉舟身旁,向外探出头。

    “别出去!”谢玉舟吓了一跳,他连忙去拉云挽,“外面太冷了,别把你冻坏了!”

    但他却并未能拉住她,云挽再转回头来时,眼底竟有泪光。

    “这是师兄的剑气他回来了。”

    谢玉舟“啊”了一声,但他很快就发现云挽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刚想问她是不是太冷了,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阮师姐!阮师姐!”关键时刻,他慌了神,“云挽好像要生了!”

    阮秋楹早已站起身,向来冷静的她此时也有些不镇定,她连忙道:“赶紧把她扶到榻上!”

    谢玉舟便将云挽抱了起来,少女额角已渗出冷汗,整个人都止不ῳ*住地发抖。

    谢玉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自己快被吓哭了的感觉。

    “阮师姐!好像是太冷了,怎么办啊,云挽一直在抖。”

    阮秋楹二话不说,直接拔出了本命剑,一剑插在了门上,浩然剑气荡开,愣是将那些刺骨的冰雪都挡在了屋外。

    她指着谢玉舟道:“你在这儿陪着云挽,我去打水!”

    因门上插着剑,扔下这句话后,她就飞身跃起,从窗户跳了出去。

    谢玉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觉得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阮师姐这副状态了,他也跟着愈发紧张起来。

    他正想安慰云挽几句,手却反被她握住了。

    “你别担心,我没事,”云挽道,“我只是后背疼。”

    谢玉舟这才想起,云挽背上还有情人咒留下的伤疤,她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伤疤自是被浸湿了。

    他不禁暗骂自己疏忽,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抚上了云挽的后背,用灵气将那些汗渍清除。

    云挽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起来,也不再不停地发抖,缓过神来后,她便抓着他的手腕道:“外面那些雪,是师兄的剑气。”

    “知道了!”谢玉舟无奈道,“你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剩下的交给我和你阮师叔就好,我们肯定把沈鹤之给你抓回来。”

    “不用”云挽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几分倔强,“我不需要他负责。”

    “好好好!”谢玉舟顺着她的意思道,“那我和你阮师叔肯定拦着他,让他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你和孩子。”

    云挽却又道:“那也不用若是、若是他真的想见我,那就让他来吧,毕竟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谢玉舟有些纳闷:“你这也太矛盾了,你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云挽抿住了唇,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不过她最终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转过头,朝窗外望去。

    谢玉舟还没来得及将窗关上,便时不时有零星的雪花被风吹进来,带着那股熟悉而强烈的气息,落在了云挽的发间。

    “我去把窗关上!”可谢玉舟还未起身,就被云挽拉住了。

    她摇头:“不用关,我不冷。”

    她的确不觉得冷,甚至那暗含着霜雪之中的锋利剑气,也在触碰到她后就变得格外温和。

    或许与缠魂扣有关,沈鹤之的剑气并不会伤害她,甚至那吹来的寒风,竟好似是他正陪在她身旁。

    云挽望着窗外那越来越浓重的雪白,终是不得不承认,他会在今日回来,她其实是高兴的。

    第103章 103

    放眼整个蜀洲, 唯有望仙道之北的见寒峰因被秘境笼罩,常年覆着一层薄雪。而除此之外,蜀州几乎从不落雪, 即使是极偶尔的情况, 也绝不会下这样的大雪。

    生活在川上故城中的散修,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吃惊地向天空望去。

    而太虚剑川的弟子也走出洞府, 走入了这漫天的霜白之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被冰雪覆盖的望仙道, 陌生又新奇。

    这场雪以望仙道为中心, 覆盖了附近的几座城池, 虽未波及整个蜀州,但望仙道本就位于蜀洲的最高点, 蜀洲之人便亲眼目睹了那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何逐渐被描摹勾勒出了一道净白厚实的银边。

    那些距离稍远的, 虽无法切身感受这份寒冷,却仍能想象出这场大雪到底是如何的磅礴。

    三峰长老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修行之人,修为越高,就越发的不畏寒暑, 他们本不应感到寒冷,可这场风雪却好似能穿过护体灵光,如最锋利的剑气,令那份寒意直抵灵魂。

    蜀州本地的世家宗门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们派人前来太虚剑川打探情况,想知道这场雪因何而起, 但三位长老同样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立即下令,让普通弟子留守在洞府, 关紧门窗,不要妄动。随后又兵分两路,由二长老率精英弟子前去将护山大阵打开,大长老和三长老则带人一路跟随那股冰寒之气,寻找起了寒流的核心。

    而在那一层层的霜雪之中,沈鹤之正半跪在地,他仿佛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但又很快清醒过来。

    他能感觉到身体之内正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炙热戾气,似是要冲破他的皮肤,将他整个人都碾轧撕碎,令他呼吸困难,眼前也浮现出了一层猩红的血色。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厄骨自他出生起便被封存在他体内,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它的气息,暴虐凶残到几乎击垮他的所有理智。

    沈鹤之不禁有些茫然,是因受了重伤才触动了厄骨吗

    他竟也不确定起来,毕竟他从前曾受过更重的伤,甚至数次濒死,却从未像今日这般。

    这些年来,他总是很清醒,或许是习惯了,又或许是自幼受到的那些有关于厄骨、有关于责任的教导太过深刻,即使是最失控的状态,他仍会强迫自己守住一份理智。

    所以此时的他,其实很困顿,他只觉心脏疼痛难忍,那条谨守的边界只差一寸就会彻底崩塌,又或许它早已崩塌,如今的他,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苟延残喘。

    他最终低头看向了掌心,便见被施于其上的净尘咒印正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那也是最后的防线。

    他知晓过不了多久,他的身体便会成为这道咒印的养料,化为一座足以困住厄骨的牢笼。

    到时,他这一生,就算是结束了。

    这样的结局,他其实早已料到。

    自记事起、自明白他的责任那日起,他就一直知道,他的未来是早已注定,他从没有过未来。

    如此死去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沈鹤之这般想着,眼皮也越来越沉,他下意识想闭上眼,却又莫名强撑着,随后他竟猛地攥紧了拳头,而那份深深折磨着他的痛楚,也令他的肩膀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令他不甘就此妥协。

    他并非没有遗憾,甚至于他这一生,其实处处都是遗憾,他从未有过得偿所愿,所有祈求都会在最终变成遥不可及的妄想

    心脏仿佛破损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怎么也填不满,那份强烈的缺失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像是弄丢了什么,那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可他却又怎么都回忆不起

    直至一道身影在迷蒙的雪色中逐渐靠近。

    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如寒冬中最鲜亮的迎春花,她一步步走来,穿过白茫茫的冰寒,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沈鹤之有一瞬间是迷茫的,而当少女的面容清晰地闯至他眼前时,他才如梦初醒。

    有苏濯灵

    她怎么来了?她竟然来了,沈鹤之突然彻底想起了一切,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也仿佛被最柔软之物触碰,酸涩酸麻,又仿佛是那份妄想终是得到了满足。

    她就是他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而他心中的那份疼痛,也正与她有关

    他爱她,爱到不可自控,在这一刻,在这份重伤混沌之下,他也再克制不住那份强烈的心动。

    他想要她,想得到她,想彻底拥有她,甚至想用最卑微的姿态,求她不要再抛下他。

    从他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了尊严,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他已经不可能离开她了

    这些混乱的念头在他心底涌动,可他却又觉得头痛欲裂,那些失控的剑气肆虐得愈发厉害,像是在做着某种不甘抗争。

    “师兄,别怕,”少女俯身而来,指尖也随之点在了他的眉心,一点荧蓝之光闪过,她冲他轻轻地笑,“不要再想那些了,没事了,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再痛苦了。”

    而那青年眉宇间的痛楚竟真的慢慢褪却,转而变得柔软缠绵,他望着她,几乎是一种柔和到温顺的目光。

    “苏苏你终于来找我了?”

    “嗯,我来找你了,”有苏濯灵点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你不爱我,”他并未露出喜色,只是用一双充满哀伤的眼睛望着她,“你已有了别人的孩子,我不愿强求,我怕你会、会难过”

    有苏濯灵显然怔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道:“我从前的确有过茫然,但如今我想清楚了,我也想明白了,你是这世间对我最好之人,我爱你,只爱你,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这深情的话语让青年微微瞪大了眼睛,他看着她,像是有些受宠若惊,他又仿佛不是在看她,因重伤带来的意识不清,令他的视线有些涣散,那双眼眸便哀伤到仿佛要落下泪来。

    “我不能与你一起,”他低声道,“厄骨已经快失控了,净尘咒印很快会被触发,你该离我远些,不要再因我而受伤了。”

    有苏濯灵却道:“没关系的,即使师兄入魔,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她说着,竟捧起了沈鹤之的右手,手指压上了绘于其上的咒印:“我知道师兄可以在咒印触发之前将其清除,到时师兄与我一起去归墟海,我们寻一处无人之地隐居,再不去管旁人的想法。”

    “不可以,”沈鹤之毫不犹豫地摇头,“人一旦坠魔,便再不是原本的自己,我不能任自己堕落,我更不敢保证坠魔后的我会做出些什么。”

    他再次垂下了视线,却已是彻底的心如死灰。

    有苏濯灵抿紧了唇,终是露出了焦急的神情。

    因她不久前假意向她父亲妥协,有苏应寒便对她放松了警惕,她这才找到机会偷溜出来。

    她失了心脏,修为又没恢复,身体状况并不好,本不该如此快赶至太虚剑川的,谁知她竟在半路遇上了戮心,也是戮心亲自将她送到了此处。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她起初很警惕,“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戮心反而笑了起来:“有苏小姐,我若当真对你有恶意,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不需如此大费周折。”

    “我假死,是为躲避我那位亡妻,免得我一出现在昆仑墟,她就跑来追杀我。”

    “至于我现在来找你,则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小忙,当然,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我想你不会拒绝的。”

    在有苏濯灵拒绝之前,他就继续道:“沈鹤之如今在望仙道,他因受了重伤,加之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已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厄骨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早就提前给自己下了净尘咒印,若无人插手,厄骨很快就会爆发,而他也会死在净尘咒印之下,将身体和灵魂化为困住厄骨的牢笼,”戮心看着有苏濯灵,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到时,琉璃骨自也会随着他的死亡一同消散。”

    有苏濯灵果不其然露出了紧张之色,她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会把你送至他身边,你要利用移情蛊,让他主动将净尘咒印清除,之后若魔气还是失控,你就带着他一同去归墟隐居,等到燕少慈的下次转世出现后,你想做什么就是你的事了。”

    “你知道的,”他语气诚恳,“我只是不希望厄骨出事。”

    有苏濯灵其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如此危机的情况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很快就被戮心带着来到了望仙道,也看到了这场大雪。

    虽心中已有了准备,但看到沈鹤之那副狼狈的模样时,她还是很吃惊。

    而更令她吃惊的是,沈鹤之的意志分明已如此薄弱,他却几乎将那种入他身体中的移情蛊冲破。

    好在移情蛊并非俗物,解蛊之法也仅有那一个,在她重新将移情蛊加固后,情蛊的效力也似是更强了,令他的记忆都变得有些错乱。

    “师兄,”她轻轻托起他的脸颊,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要这样想,只要我们去了归墟,你即使堕魔也不会对昆仑造成伤害的。”

    “更何况,难道你入魔之后会伤害我吗?”

    他的目光终是动了动,随后轻摇头:“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

    “那师兄不如将我作为锚点,只要有我在,师兄就绝不会做出违背本心之事,我也只想与师兄永远在一起,我们好不容易解除误会、两情相悦,为何要这般放弃?”

    她的声音很温柔,他便好似终于被她说动了,那只印刻着咒印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少女的眼底溢满温柔的笑意。

    “哥哥,”她轻声劝道,“把净尘咒印清除吧,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到时,我给哥哥生个孩子好不好?”

    她的声音似是带着某种蛊惑,沈鹤之的眼底也再没了清明,他望着她,似是虔诚,又仿佛带着哀求,而他的手也突然攥紧了她。

    “求你别再不要我”

    是那样痛楚的语气,甚至带着压不住的哽咽,这般模样的沈鹤之,让有苏濯灵都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

    素来如霜如雪般的沈剑君,赫赫有名的无霜剑主,竟有一日也会满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如丧家之犬一般卑微落魄地苦苦哀求,哀求着一个女人,不要抛弃他。

    有苏濯灵突然觉得很可笑,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她怜悯他,却也莫名忆起了很多年前,她跪在有苏应寒面前,求他放过燕少慈的自己,她便又产生了一种极扭曲的快感。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不要你的。”

    于是青年终是用手指点在了掌心,一寸寸清除掉了那道金色的咒印,有苏濯灵也松下一口气来。

    可也是在这时,远处竟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她抬头望去,就见崔见山和程惠风正领着一众太虚剑川弟子赶来。

    崔见山一眼就看见了有苏濯灵。

    “你这妖女竟还敢来!”

    怒气与杀意同时迸发,崔见山猛地从腰间拔出剑来,有苏濯灵不禁生出了几分惧意,如今的她,自不可能是崔见山的对手。

    可惜那份锋锐在彻底传达给有苏濯灵之前,沈鹤之便已伸手将她拉至了身后,冷漠地看向了崔见山。

    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即使为此众叛亲离、受尽唾弃也再所不辞。

    崔见山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在他率弟子逐渐深入的过程中,他就已清晰地察觉到了那股越来越重的魔气,那些冰寒的剑气仿佛在与魔气抗争,却又好似是在与之相互交缠、相辅相成。

    而在看到沈鹤之后,他就彻底明白了。

    沈鹤之在归墟海待了那么久,谁知他是经历了什么才突然出现在此,又变成了这副模样,但他如今萦绕在如此浓重的魔气之中,加之他又身怀厄骨,太虚宫作为昆仑三宫之一,是绝不可能放他离去、任由他祸乱四方的。

    沈鹤之看起来其实很冷静,他也并未主动出手,只护着那只赤狐,显然若有任何人胆敢在此时靠近,就一定会死在他剑下。

    而最让崔见山觉得忧心的,是那些遍布在沈鹤之额头眼尾的猩红魔纹,它们仿佛拥有生命般地浓郁流淌,不断生长,甚至愈发艳丽,这便说明,沈鹤之身上的魔气还处于狂涨的趋势,再任由其发展下去,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麻烦两位长老让出路来,”那只赤狐竟在此时开口了,“我们并无与太虚宫为敌的打算,只要二位长老放行,我们会回到归墟,绝不会对昆仑造成伤害。”

    崔见山没有回答,他和一旁的三长老程惠风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凝重。

    他们是绝不可能放沈鹤之离开的,因为他并非是普通的魔修。

    他身怀厄骨,一旦堕魔,便意味着天魔现世,到时昆仑必定血流成河。

    甚至于此时已逐步堕魔的沈鹤之,或许已经无限趋同于天魔了。

    程惠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转身低声对身后的一名弟子吩咐了起来:“你现在就去思过崖将掌门叫过来。”

    云挽这个掌门,虽资历尚浅,还过于年轻,但她所掌握的斩魔剑却是可以斩杀天魔的不二法门,更何况掌门令也在她手中,她可将护山大阵的威能发挥到最大,眼下的情况,她是唯一能与沈鹤之抗衡之人。

    因谢玉舟刻意封锁了消息,所以即使是太虚剑川的众人,亦不知晓云挽怀孕一事,三峰长老自也以为此时的云挽只是在闭关修炼。

    崔见山有些紧张,他上前一步,对沈鹤之道:“沈师侄,你离开宗门这般久,我们皆听闻有苏氏的家主已认下了你这个女婿,不知你今日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他说这些,自是为了拖延时间,毕竟在场众人中,可没有一个人是沈鹤之的对手。

    好在他和程惠风在初步感知到魔气时,就为了保险起见,派出弟子将这处隐隐包围,组建起了最具杀伤力的太虚紫阳阵,即使真打起来,困住沈鹤之一时应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的思过崖,正是一片混乱,谢玉舟和阮秋楹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甚至都没能分出心思去管外面的大雪,更不知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挽倒是最清闲的一个,她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时而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时而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当她的女儿终于顺利出生后,众人也总算松了口气。

    阮秋楹累得几乎瘫倒在地,谢玉舟也满身的大汗,但他还不敢放松,那刚出生的小婴儿正被他小心地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不熟练,因他本是不会抱孩子的,是在得知云挽怀孕之后,才专门学的,如今也是极为的生疏。

    他想让阮秋楹搭把手,阮秋楹却惊恐地猛摇头。

    那般脆弱的小婴儿,软绵绵的像最嫩的豆腐,她可不敢碰。

    云挽倒是坐起了身,她的状态并不差,修行之人身体素质本就好,她又是剑修,生育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损伤。

    她对冲着谢玉舟伸出手道:“让我来抱吧。”

    谢玉舟便小心翼翼地靠近,将襁褓中的婴儿放入了她怀中。

    云挽低头看去,就见怀中的孩子整张脸都皱巴巴的,她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是一种极致的纯净清澈。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竟隐约从那未完全展开的眉眼间,瞧出了几分与沈鹤之的相似。

    这种感觉实在新奇,她也再一次意识到,怀中的孩子,是她和沈鹤之的女儿。

    她和她的师兄,竟然有了一个女儿,她生出一些莫名而复杂的情绪,眼眶也有些湿润。

    “云挽,”谢玉舟道,“给你的女儿起个名字吧。”

    名字她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所以当谢玉舟问出时,她便毫不犹豫地道:“就叫妙安,愿她长安常乐,岑静无妄。”

    “祝妙安,”阮秋楹点头,“倒是个好的名字。”

    妙安二字本就含着美好的祝福,而配上这个姓氏后,每当有人念出这个名字,便像是旁人送来的一次祝福。

    谢玉舟却摸着下巴,露出了思索之色:“我原还以为你会给你的女儿起个纪念沈鹤之的名字呢。”

    云挽不禁笑了起来:“我为何要用我的女儿来纪念他?”

    “我的爱情,我的人生,我的酸甜苦辣,皆是我走过的路,也仅只是我的路,我的女儿该有属于她的未来,该有她的精妙绝伦,而不是背负我的念想,替我去纪念谁。”

    她垂眸再次看向了怀中的孩子,眼底也似是闪过了晶莹的泪光,一些久远的记忆随之浮现。

    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幼时坐在铜镜前,母亲为自己梳发鬓的场景;想起了自己被人欺负,母亲一边抱着她安慰她,一边忍不住自己也跟着哭起来的模样

    她想,若是母亲还在世,她一定也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泪水滑下,凉凉地滴在了小孩的额头上,云挽有些克制不住的哽咽:“若真要说我对她有什么期望,那就是希望她能有一个最美好的未来;希望所有人都爱她;希望她一生顺遂;希望所有的难过皆会成为虚惊一场;所有的喜悦皆是得偿所愿”

    这份因新生命到来的喜悦和期许,带着莫名的感伤,谢玉舟最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咱们的小妙安可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有你这个太虚剑川的掌门娘,还有我这个干爹,我可是和星机宫沾亲带故,那她就也和星机宫沾亲带故,还有咱们的阮师姐,我们都会爱她,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咱们几个都能给她摘下来!”

    他这话让云挽也笑了起来,她抬起头来,就见阮秋楹同样在笑,是一种很温柔的笑容。

    只是在这份柔软的静谧之中,谢玉舟却突然察觉到思过崖有外人来了。

    他微皱眉:“我先出去一趟。”

    而不过片刻,阮秋楹竟也被谢玉舟叫走了。

    云挽抱着怀中的女儿,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过去,她有种直觉,他们此时应是在说与沈鹤之有关之事。

    思过崖谷口之处,还未等云挽靠近,便听到了弟子焦急的声音。

    “小师叔,您就快去将掌门叫出来吧!”那赶来的弟子大声道,“望仙道的这场雪正是来自沈剑君,但是他已为那有苏氏的狐妖堕魔,几位长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唯有让掌门出面才行!”

    云挽脚步顿住,神情也有些愣怔。

    在大雪初降时,她就知晓是师兄回来了,她在这场唯独对她温柔至极的雪中,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竟就恍惚得有些忘了形,险些忘记了她的师兄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也从未选择过她。

    她下意识收紧了胳膊,但或许因她早就放下了那份执念,所以她并不觉得太难过,只是稍有些遗憾。

    她不得不承认,在她心底深处,她也想过她的师兄会为她而来,会与她一同养育他们的女儿但,即使那样的期许不会成真,她也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堕魔?”阮秋楹蹙起眉头,“沈鹤之身上不是有净尘咒印吗?没有被触发吗?”

    “什么净尘咒印?”那弟子却露出了茫然之色。

    谢玉舟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对阮秋楹道:“他应是处在堕魔的边缘时,受到魔气蛊惑,自行将净尘咒印抹除了。”

    那弟子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愈发焦急:“小师叔,掌门到底在哪?”

    “我先跟你回去,”阮秋楹倒是率先开口了,“若连我都无法应对,再叫掌门也不迟。”

    那弟子有些迟疑,但那次阮秋楹在戒律堂的地牢中护住云挽之时,她的名声和她超凡的剑术就在太虚剑川内传开了,因此她这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于是那名弟子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谢玉舟回去时,就见云挽正抱着小妙安,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的长椅上,仰头看着一片片打着旋落下的雪。

    见他走来,她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想起沈鹤之之事,谢玉舟有些沉重,但他还是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像是在安慰云挽,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云挽却突然问他:“小师叔,你会照顾好妙安吗?”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我是她干爹,自是会好好照顾她。”

    云挽就又问:“那如果有人欺负她呢?”

    谢玉舟的眼睛都瞪起来了:“想欺负她就先问问我手中的剑同不同意!”

    他声音太大,将云挽怀中的小婴儿吓哭了,云挽有些无奈,她将怀里的女儿搂紧,有些不熟练地哄着她。

    谢玉舟不知怎的,眼眶竟突然变得湿润,云挽偏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谢玉舟擦了擦眼角,好半晌才道:“刚刚你都听到了对吧。”

    云挽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她怀中的妙安似也感知到了什么,竟也停止了哭闹。

    “你要去吗?”

    云挽“嗯”了一声:“小师叔是打算阻拦?”

    谢玉舟却道:“我拦不了,我也不该拦。”

    “斩魔剑只有你会,若厄骨当真被诱发,天魔降临,会死很多人,我不能阻拦你,因为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大雪毫无停歇之意,寒风格外刺骨,可那雪花飘落至云挽身上时,却又莫名变得极为柔和。

    她伸手接起一片雪花,就恰望见了配在手上的那道银铃手链。

    “小师叔,”她突然道,“其实你不必太担心的,我不一定会死。”

    “他可能不会对我动手,我也不必使用斩魔剑。”

    若他还有理智,他就一定不会对她动手,可人一旦堕魔,便不能再将他当作从前的他,这一点,没有人比云挽的体会更深。

    这话说出来,也仅仅只是在安慰谢玉舟罢了。

    更何况,沈鹤之身怀琉璃骨,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他此生都不可能堕魔,所以一旦他堕魔,便必是由厄骨诱发,那是源自于天魔最本源的魔气,根深蒂固、浓稠粘腻,是绝无法被轻易消除的。

    谢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轻声道:“但愿吧。”

    云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站起身来,将怀中的小妙安交给了谢玉舟。

    “虽然最糟的情况不一定会发生,但还是希望小师叔可以留在思过崖,等着我的消息,”她对他道,“若真到了那一步,若连我都没能拦住他,我只能将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了。”

    她的眼神很认真,谢玉舟便也认真地点头。

    “你放心吧,就算要付出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保护好妙安。”

    这是谢玉舟给出的承诺,云挽便又冲他笑了笑。

    自云挽怀孕后,她好像就特别爱笑,但谢玉舟每次看到她笑,却都会生出一种隐隐的疼痛感。

    他会忍不住想起她刚入门时的模样,那时还只是个倔强的小姑娘,如今却已经成了太虚剑川的掌门,还成了一位母亲。

    他从前总觉得她和阮秋楹有些像,总怕她走上阮师姐的老路,现在却又突然觉得,她其实和她的父亲,和上任太虚剑川的掌教祝言昂很相似,他们都背负着责任,且愿意为这份责任放弃自身的一切;可他看着她,恍惚间竟又觉得,她其实不像任何人。

    她就是她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云挽;是止戈剑的主人;是这世间唯一悟出斩魔剑之人;也是太虚剑川最年轻的掌门

    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成为了一座可以独当一面的山,而此时的她,正是要走上她为自己选择的那条路。

    是所有人的生路,也是她自己的死路

    他看着她站起身,对着铜镜将发鬓梳整齐,又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止戈剑。

    “云挽”

    谢玉舟忍不住叫住她,她便回头看来,因逆着光,她的面容被遮在光影之中,但她的眼睛却格外清澈明亮。

    “我等你回来。”

    在赶至望仙道外围时,云挽便察觉到了太虚紫阳阵的气息。

    她的眼睛对魔气极为敏锐,当她逐步靠近寒流的核心后,她自也清晰地看出了魔气的走势。

    那些冰霜寒气来自于沈鹤之的剑气,它们四处乱窜着,却又包围在了最浓郁的魔气之外,因此旁人见了这场大雪,才以为这是沈鹤之堕魔致使的剑气失控,但云挽却感受得很分明。

    这些剑气说是失控,却是为了封锁住这些更加暴虐四窜的魔气,所以她在思过崖看到雪时,才并未在其中感知到魔气。

    随着逐步的靠近,她甚至能在那些剑气之中察觉到一种强烈的挣扎之意,也是因着这份抗争,望仙道的灵脉才始终没有被魔气污染的倾向。

    这个认知竟让她心中那份极细微的恐惧和退缩突然消散了,因为她知道,即使堕魔,沈鹤之也未放弃抵抗。

    即使已被魔气取代了自我,属于他的那份本心也在通过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守着最后的边界。

    她从这份抗争中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所以就算她最终会面对一个面目全非的沈鹤之,她也一定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绝不会被扰乱分毫。

    云挽握剑的手更加坚定,而当她穿过那层层叠叠的魔气和剑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道应称得上是有些魂牵梦绕的身影也终是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青年一身血衣,双目赤红,他手中之剑凌厉异常,以阮秋楹的之能,竟硬生生被他压着打。

    每次斩出的剑招,都透着一股浓重到压不住的魔气,是极不符合他性情的暴戾。

    而在他身后的少女,则是被他仔细护着的心上人。

    第104章 104

    云挽出现的同时, 她手上的聆福就发ῳ*出了清脆的铃音,声音算不得大,甚至在这般情况之下, 根本无人在意, 但沈鹤之执剑的动作还是微顿了一下。

    他偏过头来,目光很精准地落在了云挽身上, 可也仅只是冷漠的一眼后, 他就重新转开了注意, 与在归墟分别那夜, 怀抱着她反复亲吻的青年判若两人。

    云挽早有预料, 便也不觉意外。

    阮秋楹倒是趁机乘胜追击, 一剑刺入了沈鹤之的左肩。

    躲在他身后的有苏濯灵惊呼了一声,可沈鹤之的神情却并无任何变化。

    当剑尖被拔出后, 那被带出的血液竟化作了黑气, 重新将伤口包裹,于是那处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亲眼目睹着这一幕的云挽脸色愈发难看,魔气再生可是独属于天魔的能力,当初整个昆仑都拿天魔没办法,便是因那魔物靠着这个本领, 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杀死。

    即使玄微剑尊用斩魔阵将其灭杀,它的灵魂和那段厄骨也仍留了下来。

    如今沈鹤之能使出这个手段,便说明他堕魔的程度已经很深了,甚至于他本身其实已与天魔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若非围绕在最外层的那层冰寒剑气仍坚守着,这浓郁的魔气早已开始污染望仙道的灵脉了。

    在场众人终于发现了突然到来的云挽。

    崔见山连忙上前, 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下。

    在场除开太虚宫的三峰长老外,还有其他宗门世家派来帮忙的长老, 他们大多都认得云挽,见她来了,也一同围来。

    “祝掌门,现在可如何是好?”

    “我们可都不是沈鹤之的对手,他堕魔之后,剑招变得格外奇诡,阮道友眼看着也支撑不了太久了,难不成真要放他走?”

    崔见山却道:“绝不能让他逃了,否则昆仑必会血流成河!”

    程惠风也面色凝重:“即使我们无法杀死他,也必须要想个办法将他和厄骨一同困住。”

    一名别派长老却很忧虑:“那我们该如何对付他呢?又该将他困至何处?你们刚刚也看到了,他已能用魔气进行血肉再生。”

    另一位长老则看向了云挽:“祝掌门,你若有什么办法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们定当全力相助!”

    云挽露出了沉吟之色,她其实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在沈鹤之堕魔之前,阮秋楹的实力一直是在他之上的,但此时的阮秋楹却很明显地落了下风。

    那些来自天魔的魔气极为霸道,时间拖得越久,外溢的魔气就会越多,沈鹤之的实力也会越强。

    所以若是按照他们所说,只是将身怀厄骨的沈鹤之关起来,以他之能,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冲破限制,到时,他已与厄骨彻底融合,最浓郁的魔气与他的剑术相辅相成,这世间恐怕再难找到能对抗他之人,而昆仑也必将沦为地狱。

    “我们不能将沈鹤之与厄骨关在一处,”云挽终于开口,她眼神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杀死沈鹤之,将厄骨取出,再将厄骨单独关押。”

    绝对不能让沈鹤之成为新一代的天魔。

    绝不可以!

    “至于关押厄骨之处,我已有了主意,”她看向了三峰长老,吐出了三个字,“飞泠涧。”

    飞泠涧本就是她父亲用来安置沈鹤之的地方,其内布有许多封魔阵,足以将厄骨暂时关押,而没了降临容器的厄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破阵而出,他们还有充沛的时间再去考虑其他办法。

    三峰长老对视一眼,显然也赞同了云挽的建议。

    只是

    崔见山皱眉问道:“我们要如何杀死沈鹤之呢?”

    “自然是由我动手。”

    就像当初的玄微剑尊斩杀天魔那般,她亦能斩杀沈鹤之。

    “我会在飞泠涧布下斩魔阵,再将他引入其中。”

    她此言一出,各长老都望向了她。

    “祝掌门”有人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被云挽摇头打断了。

    “各位不必多言,我既能使用斩魔阵,这便是我的责任,我早有觉悟,如今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自当承担。”

    这是在她亲眼看着那些师兄师姐入魔,也是在周晴身死时,就已经有的决心,是即使牺牲自己,也一定要斩魔的决心,也是因着这份决心,她才能成功悟出斩魔剑。

    此时此刻,她绝不可能退缩。

    “只希望各位可在厄骨析出后,好好安排之后的事。”

    她如此斩钉截铁,又如此坚定决绝,众人看向她的目光皆出现了些许变化。

    云挽是现任太虚剑川的掌门,众人虽认可她的实力,也知晓她是世间唯一精通斩魔剑之人,但她毕竟太年轻了,所以在此之前,这些人心底仍不免对她抱着几分轻视和怀疑,可这一刻,他们却真心实意地对云挽露出了敬佩之色。

    就连三峰长老看向云挽的目光都带上了一种参杂着羞愧的敬意,他们大概是想起了从前对云挽的那副恶劣态度,有些无地自容。

    “祝掌门放心吧!”有人道,“除魔卫道,我辈义不容辞!”

    也有人道:“若之后需我等付出性命,我们亦不会有所犹豫,只愿能维持昆仑根系!”

    云挽轻点了点头,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不算慢,甚至在她亲眼看到沈鹤之利用魔气修复伤势时,她就已经决定好要如何应对了,但真正说出口后,她还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像是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又像是甘愿赴死后不可避免的沉重。

    可惜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们遗憾悲伤,计划定下后,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拖住沈鹤之的阮秋楹越来越吃力,她身上已经落了彩。

    其余门派的长老弟子们,也开始跟随三峰长老的指示加入到了望仙道最外围的太虚紫阳阵中,因为一旦阮秋楹这道防线被破,就只剩下最外围的剑阵能限制住沈鹤之了。

    太虚紫阳阵,正是之前云挽被关押在戒律堂地牢那次,崔见山带领弟子想要对付她的剑阵,也是太虚剑川最强的一道杀手锏。

    只是这道剑阵将弟子当作耗材,是以布阵弟子的性命来困杀阵中之人,若真到了那一步,太虚宫必定损失惨重。

    云挽很干脆地将掌门令交给了崔见山,让他来安排各项事宜,自己则孤身赶往了飞泠涧。

    她已有许久没回过飞泠涧了,那片熟悉的幽萃竹林此时正被一层白雪覆着,透着一种寂静的陌生感,也让她忽然有些难过。

    人在决定赴死之后,果真很难做到绝对的潇洒坦荡。

    她一边在飞泠涧中设阵,一边忍不住回想起了过去的种种。

    那时她被师兄亲自领回飞泠涧,与他生活在此,他护她救她,授她剑术,她又怎能想到,她会在未来的一日,在这个充满了回忆之处,与他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那些过往如一把把钝刀在心里搅,却也是支撑着她前行的动力,让她处在一种矛盾又疼痛的情绪中。

    但她很快又发现,她想到最多的其实不是沈鹤之,而是她才出生不久的女儿。

    她的小妙安,她才只看了她几眼,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却已经完全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难过地想,她的女儿会怪她吗?怪她做出了这个选择 ,怪她没能陪她长大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云挽的目光却并未动摇分毫。

    当她重新站在飞泠涧的入口、回头看去时,那道锋利的剑阵就已经彻底布置好了,只待她将沈鹤之引来。

    但她所布下的,其实并非是斩魔阵,而是换命阵。

    眠雪十六剑的后两式,分别是斩魔和换命。

    众人只知晓斩魔阵,却鲜少有人听说过换命阵,这两道剑阵虽只有细微的差别,却都需施阵之人耗费一身精血,而两者带来的效果,也只是稍有不同。

    斩魔阵是与魔同归于尽之法,换命阵却是以命换命,可令那堕魔之人周身的魔气完全分离,彻底逆转堕魔进程,令他恢复如初的法门。

    事实上,云挽在再次见到沈鹤之后,便已做出了要使用换命阵的决定,因换命阵既可令沈鹤之和厄骨分离,又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只是如今的沈鹤之已是人人喊打的魔修,加之众人对换命阵的了解并不多,云挽才未主动说明。

    她根本没想过要杀沈鹤之,既然换命阵同样能达到她要的目的,而她的死又已经注定,那她又何必非要拉着沈鹤之同归于尽呢?

    她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且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一份别扭,她其实不愿和他一起死。

    更何况,在她施阵牺牲后,沈鹤之也会彻底清醒,他也会帮着他们一同妥善处置厄骨。

    不受魔气影响的沈剑君,一直都明白他的责任是什么,他不会放任厄骨不管的,有他相助,她也能安心了。

    云挽并未有太多耽搁,她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寒流的核心,那最外围一直与魔气抗争的剑气明显变得有些不堪重负了。

    在她布置剑阵的之时,星机宫和药仙宫也闻讯派人来帮忙,只是谢绮眉和扶向柔仍不知所踪,便只能由门内长老领着弟子前来。

    星机宫最擅长阵法,他们在得知了云挽的计划后,立即就率弟子在望仙道外设下了一道道的封魔禁制,作为最后的保险。

    这时,阮秋楹终是支撑不住,在无霜剑又一次斩来后,她便不慎受伤,从空中坠了下去。

    有苏濯灵不免有些焦急,她隐约能看出这些昆仑宗门似是在准备着什么想对付他们,但她却猜不出来他们具体要做什么,只是刚刚在看到云挽后,她隐隐有些不安。

    崔见山的面容愈发严肃,他捏着手中的掌门令,正欲通知那些布阵弟子前来围困沈鹤之,便见一道剑光突然从斜下方击射而出,直奔沈鹤之。

    极为狠戾的一剑,令沈鹤之都微扬了杨眉,他的神色一直很冷,但在那一剑斩来时,他的眼底却好似多了些什么。

    “云挽。”念出这两个字的瞬间,那张熟悉的脸也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师兄,”云挽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昏了头,认不出我了呢。”

    沈鹤之抿了下唇。

    “让开,”他声音冰寒,“我不想和你动手。”

    云挽却笑了起来:“若我偏不让呢?”

    无霜剑当即从他眼前斩过,她努力闪避,但还是被斩断了一片碎发。

    “若你执意不让,我不会再留情。”青年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剑尖也随之对准了她。

    “祝姑娘,你就让开吧,”有苏濯灵竟小心地劝起了她,“沈师兄并不想杀你,也并不想对昆仑做什么,我们只是打算去归墟隐居,你就放我们走吧。”

    云挽的神色有些古怪,它越过沈鹤之,看向了他身后的少女,沈鹤之却微微侧身,将她的视线遮挡,似是生怕她会突然对有苏濯灵发难。

    一息的停顿后,止戈剑被猛地握紧,云挽再次提剑杀了过去。

    金属相撞的声音反复震响,她所施展的招式正是眠雪十六剑,而每一式,都是从前的沈鹤之亲手教她的,如今也由他一一接下。

    剑锋犀利,力道一次比一次重,一时之间,沈鹤之竟被逼得后退,只被迫防守着,未能立即发起进攻。

    有些力竭的阮秋楹已被三峰长老扶起,程惠风看着空中斗在一处的两人,有些吃惊:“看这模样,沈鹤之似乎并非是掌门的对手。”

    阮秋楹却面露忧色地摇了摇头:“掌门的剑术其实比我还要稍逊色些。”

    沈鹤之如今这般,倒像是有些对她下不了手。

    她略有些茫然,堕魔之人也会手下留情吗?

    若沈鹤之当真还念着过去的情谊,或许可以借此将他引去飞泠涧。

    但阮秋楹并未来得及再多考虑,云挽就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大惊失色之事。

    她竟迎着沈鹤之的剑,用以伤换伤的方式,拼着左肩被刺穿,直接近了沈鹤之的身,随后她一把掐住了有苏濯灵的后颈,将她猛地提起,手中之剑也顺势压在了她的脖子上。

    有苏濯灵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后,嘴就被云挽的手死死捂住了。

    她身上的穴道很快被封住,只能任由云挽擒着,做不出任何反抗。

    众人皆面色大变,在他们看来,沈鹤之既是为有苏濯灵堕的魔,那赤狐若有何闪失,他必定会变得更为疯狂失控。

    正是因着这份忌惮,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对有苏濯灵出手。

    沈鹤之的神情也果真变了,那双眼睛凌厉地锁在了云挽身上,充满了杀气与暴戾。

    “祝云挽,”他咬着她的名字,“你真当我不会杀你?”

    云挽却不露丝毫惧色,甚至那把横在有苏濯灵脖子上的剑竟也微微施力重压,一道鲜红的血线很快就出现在了白皙的皮肤上。

    刺痛感令有苏濯灵瞪大了眼睛,她的眼底是克制不住的慌乱与惊恐。

    祝云挽难道真要杀了她?

    沈鹤之的神情极为阴郁,他周身的气场也发生了变化,浓重的魔气带着深深的怒意疯狂涌来,他扬起了手腕,剑光便如最锋利的雨丝,自四面八方包围罩下。

    不再是那般温吞的剑招,而是不折不扣的杀招,直取她性命而来。

    见到这一幕,就连下方观战的阮秋楹都捏了一把汗。

    云挽抿紧了唇,打起了全部精神,要害之处是能躲过的,但其他就不好说了。

    她拎起有苏濯灵,身形扭转,只是晃神的片刻,她身上的白衣就绽开了一道道的血线,冰寒之意从伤口处传来,有些疼,却也算不上太难忍。

    云挽不再停留,她押着有苏濯灵,转身便向飞泠涧而去,而被彻底激怒的沈鹤之也紧随其后。

    有苏濯灵惊恐又慌张,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是这样的发展,但云挽已封了她的穴道,令她连正常说话都做不到,她更是没办法开口劝说。

    全力飞遁之下,云挽的速度其实不输给沈鹤之,但她还带了个人,这般你追我赶就有些凶险了,她紧咬牙关,心中不免忐忑。

    但她很快就发现,飘散在空中的风雪竟在这时化作了最厚重的风,一次次对沈鹤之做出了阻拦。

    这让云挽很吃惊,但随后她又有些了然。

    那些风雪本就来自于沈鹤之的剑气,或者更准确来说,是来自那道寒阙诛心印的剑气,是当初的玄微剑尊留下的最后一道后手,所以即使此时的沈鹤之已经堕魔,但他的剑气却仍在挣扎,如今对他自己进行阻拦,应当就是他最后存留的那份本心了。

    几息之后,云挽终是抵达了飞泠涧,她一头闯入,直进入了幽萃竹林中。

    厚厚的雪盖在翠色的竹叶上,却藏着一股寂静的杀机。

    会用如此冒险的方法引沈鹤之来也是迫不得已。云挽布置在飞泠涧的剑阵太过锋利,沈鹤之是一名很厉害的剑修,他对剑意早达到了洞察秋毫的程度,那道剑阵自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若在正常情况下,沈鹤之必定不会主动踏入这处陷阱,但如果他心爱之人被她擒住,还为她所伤,以他如今的状态,是不可能考虑太多的。

    毕竟他的所有疯狂与失控,都是为了有苏濯灵,这些负面情绪也会在堕魔之后被无限放大。

    云挽落地站稳,疾冲令她稍有些喘,但她的剑却已再次压在了有苏濯灵的脖子上。

    可还不等她转身去看,一道锋利的剑气就从身后袭来,她只来得及往侧旁微作躲闪,肩脊处就传来了冰冷的疼痛感。

    无霜剑锋利的剑刃毫不留情地贯入了她的身体,她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血,额角也冒出了冷汗。

    若刚刚她的反应稍慢上片刻,那把剑恐怕就已经穿过她的心脏了。

    这一次,沈鹤之是真的没打算放过她。

    她回身看去,他已再次提剑刺来,仍是毫不留情的一剑。

    云挽不得不攥紧有苏濯灵的衣领,将她往身前一挡,于是那刺来的锋芒终是顿住。

    她连忙拉着有苏濯灵后退,迅速与沈鹤之拉开了距离。

    青年冷冷地望着她,眼底是一片冰凉的杀意。

    无霜剑被他提在手中,剑刃上滴着她的血,他双目赤红,额间剑印如火焰燃烧,与那一道道猩红的魔纹交相辉映着,令他的面容都透着一种极致的艳丽,如地狱走来的恶鬼。

    这一瞬间的沈鹤之是陌生的。

    有苏濯灵奋力地呜咽着,却怎么也挣不开。

    沈鹤之的手腕动了动,他又想出手,可不知为何,他握着剑的那只手竟传来了钻心的刺痛,似是那些剑气再次失控,竟带着他的剑一同反噬起了他。

    出剑的动作微微僵住,他也终于开口:“你是刻意将我引来此的。”

    沈鹤之看着她:“你想杀我。”

    不是问句,两句都不是,他显然已清晰地察觉到了四周的剑阵。

    “是,”云挽没有否认,“堕魔之人本就该死,你既已堕魔,我便不可能再放过你。”

    “堕魔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若非你用我的妻子威胁我,我本不愿与你为敌。”

    云挽受了伤,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但听到他的话后,她的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浅笑:“你当真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人一旦堕魔,就再不是原本的自己,或许未来有一日,你会在魔气的蛊惑下,亲手伤害你最心爱之人也说不定呢。”

    “不可能,”沈鹤之竟露出几分怒意,“你又怎会明白?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她付出性命是怎样的心情,我绝不可能伤她!”

    云挽的眼神很古怪,她像是又想笑,但那扬起的唇角却莫名显得有些苦涩:“你怎知我不明白呢?”

    沈鹤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他仿佛是突然有些茫然,但那情绪也只是稍纵即逝,他眼底的杀意再次浓郁翻涌,深邃的魔气将他整个人都隐隐包裹在了其中。

    “你若再不放开我的妻子,我一定会杀了你。”

    云挽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被她压在剑下的有苏濯灵。

    沉默一瞬,她突然问他:“你当真那么爱她?”

    “是,我很爱她,此生惟愿与她相守。”

    云挽不禁有些感慨,她的师兄倒的确是个深情之人,分明是堕魔的状态,在说到这句话时,竟还能如此温柔。

    她按在有苏濯灵肩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随后又松开,她再次看向沈鹤之:“若是我说我会祝福你们呢?”

    “什么?”他拧眉望向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

    “我是说,”云挽笑了笑,“我祝福你,师兄,祝你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也祝你得偿所愿。”

    沈鹤之脸上就又出现了那种细微的茫然之色,他像是难以理解,又仿佛是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痛楚中。

    也是在这番周旋间,云挽终是调动着灵气,将那包围住整个飞泠涧的剑阵完全合拢了,沈鹤之已再不可能逃走。

    她不再犹豫,更不等他有所反应,止戈剑猛地扬起,前端便狠狠插在了有苏濯灵的右肩上。

    沈鹤之见状神色巨变,他已再顾不得去想云挽刚刚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举剑便想攻来,云挽却推着有苏濯灵的背,将她用力推入了他怀中。

    他只得慌忙将受伤的少女抱住,小心地压上她的伤口,为她止住不住涌出的鲜血,随后才满眼怒意地抬头看向了云挽。

    “你竟敢伤她!”他咬牙切齿,是藏不住的凛然杀意。

    但在这片刻的耽搁中,云挽已迅速掐起剑诀,将提前布下的剑阵启动了。

    金色的光芒自她指尖缠绕,带着巨大的威压和足以毁天灭地的气势。

    沈鹤之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份危险,他将无霜剑横在身前,又把怀里的心上人仔细护着。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云挽之前的意思,所谓的祝福,也不过是祝他与他的爱人一同死在此处。

    他的师妹,是想亲手将他斩杀于此。

    这个认知让沈鹤之克制不住地恼怒,但那种情绪又好像不是恼怒,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只是他并没有时间去细想,因为那道剑阵已聚起了最磅礴的剑意,势要将他灭于巨压之下,他不得不同样掐起剑诀,以一身剑气去迎。

    飒飒狂风掀起漫天竹叶,少女立于剑阵中心,被一片翠色的风包裹,她的衣摆与袖袍都被风吹得鼓起,而那衣衫之上沾着斑驳的血迹,则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又仿佛是她本就在逐渐失去血色。

    沈鹤之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可他却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

    很莫名的,他竟觉得她应是在对他笑,这感觉极为异样,异样又不安,却只是零星闪过,让他看不清也摸不透。

    顷刻间,剑阵轰然砸下,散发着泠泠寒光的无霜剑也抵挡而去。

    沈鹤之搂着怀中之人的胳膊迅速收紧,身躯也微微向前,将她彻底掩在庇护之下。

    可也是在此时,那本该凌厉到足以斩杀他的剑阵却突然像水雾般化开,以最温柔的姿态包裹住了他。

    沈鹤之的脸上率先浮现出了怔忡茫然之色,宛若混沌的迷雾突然被击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那些麻木遥远的情感也随之涌现,又似是最锋利的针,深深扎入他的灵魂。

    厄骨连带着其上溢出的魔气开始被一寸寸地分离,这个过程极度痛苦,仿佛碾碎了全身的筋骨,又像是在一刀刀凌迟着血肉。

    沈鹤之痛哼出声,他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眼见着便要失去意识,可一种莫名的惊悸却又令他格外清醒。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有些慌张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少女。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无霜剑锋利的剑刃轻易破开了那片如软风般轻柔的剑阵,毫无阻碍地从少女的腹部洞穿。

    她并未闪躲,也或许是无力闪躲,毕竟她所施展的剑阵已提前耗尽了她一身的精血,她又哪还有力气去躲避这势不可挡的一剑?

    清脆的铃音响起,又被风吹至了他耳边。

    他看到她腕上的银铃手链徒自脱落,掉在了竹叶雪泥之间,仿佛心尖的什么,也随之一同消散。

    这如噩梦般的一幕令沈鹤之全身发冷。

    “停下!!”

    他听见了自己的哭喊声,他惊慌失措,仿佛灵魂和身体都被彻底割裂开来,恐慌不可抑制地在脊骨攀爬,像触电般地令他不住惊颤,他努力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她,可他什么也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慢慢倒下。

    天昏地暗般的疼痛险些将他整个人都击垮,意识在某个边界来回拉锯,他捂着头跪倒在地,又崩溃地挣扎着,强撑起一口气,疯了般地向那倒在雪地竹叶间的人爬去,如此短的距离,却又仿佛永远无法触及,他像是耗尽了一生,才终于碰到了她的衣角。

    “云挽”他似乎颤抖地唤出了她的名字,带着压不住的哭腔,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张了张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少女的身体终于被他抱入了怀中,可不管他怎么拥紧她,她的体温都在逐渐流逝。

    他用手托起她苍白的面庞,又去捂住她腹部的伤,但那处伤口甚至没有血,因那道剑阵本就是以耗尽她一身精血为代价。

    “云挽,师妹,睁眼看看我”

    他以最卑微的姿态,苦苦哀求着她,可她却只是安静地躺在他怀中,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在那一片片的混沌之中,那些仿佛被遗失了许久的过往终于迸发而出,冲得他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涨痛。

    他恍惚想起了初次在登仙路见到云挽时的模样;又忆起了她第一次唤他“哥哥”时,他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

    他想起了最初明白自己心意时的甜蜜与不安;记起了他不得不逃避这份感情的无助和难过;也想起了后来躲在飞泠涧的竹楼之上,一日日偷偷看她时的苦闷心绪

    仿佛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看到了天光,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根救命的稻草。

    他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他从未爱过别人,他心中所爱,自始至终唯有他的云挽师妹。

    他与云挽真正的初遇,应当自觐仙镜说起。

    那时他尚还年少,第一次被他师父带去了藏灵峰的龙眼泉。

    在那面暗含灵蕴的水镜中,他看到自己怀抱着一名满身是血的女子,哭喊着将她唤作“云挽”,亦如此时此刻。

    命运仿佛早已注定,于那时落下的一笔,终是在这一刻画成了一道完整的圈。

    而沈鹤之也终是意识到,他的云挽,他的师妹,他挚爱的姑娘再也不会醒来。

    第105章 105

    祝言昂在世时, 沈鹤之尚还年少,而谢玉舟则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总跑来找他比试, 却又每每都会输在他的剑下。

    那时药仙谷谷主扶向柔和星机楼掌门谢绮眉也时常会到太虚剑川做客。

    有次谢玉舟如往常一般被沈鹤之打了个落花流水, 竟没忍住哭了鼻子,谢绮眉这个做姐姐的, 便稍有些不平。

    她轻飘飘看了沈鹤之一眼, 又笑盈盈地拍着谢玉舟的肩安慰道:“放心吧, 他就算有琉璃骨, 心性也不如你, 六根不净之人本就不宜修无情道。”

    谢绮眉是不大喜欢他的, 沈鹤之一直知晓这点。

    或许是因她那个天才弟弟总被他压了一头;或许是因他继承了玄微剑尊的修为,却未能如他们期望那般悟出斩魔剑;也或许是因他自幼性子刻板, 实在让人觉得无趣……

    总之在这些个掌门眼中, 不管他怎么努力,即使他在同龄人中做到了最好,他也是不如谢玉舟的。

    谢绮眉大概偷偷为他卜过卦,就是不知她到底看到了一个怎样的未来,沈鹤之没问过, 他应当也问不出来什么。

    至于他师父,则始终对他抱着提防之心,这点沈鹤之也一直知道。

    那年他多大?十三还是十四?他其实记不得了,但那年的沈鹤之却还存着些少年心性, 有着一份傲骨。

    他不认谢绮眉的话,更不觉得自己会在未来因爱上哪个女子而破掉无情道。

    直至云挽的出现……

    他是从何时开始喜欢她的, 其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

    或许是在他一次次授她剑术时;或许是在她用那双明亮而炙热的眼眸望向他时;或许是他亲眼看到,她在大测幻境之中, 为救他而死时;又或许,是他知晓她宁愿被鞭打责罚,也不愿将在觐仙镜中见到他堕魔之事说出口时

    与她相处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每一幕都好似深深印刻在心底,像死寂的池水中唯一流动的活泉,令他刻板冷硬的人生终是变得柔软,而那份陌生的悸动也在逐日的相处中渐渐累积,等再回神时,便已是彻底的沦陷。

    也大概是因他并无与异性相处的经验,所以从一开始主动将她带回飞泠涧,就已经算是犯了忌,可他意识得太晚,那份情愫早已克制不住地在心底发酵,又以势不可挡之势,令他的无情剑意都被触动。

    即使过去了许多年,沈鹤之依旧忘不了那个夜晚。

    他的师妹因在雪魇幻境中所见,被崔见山关押入了思过崖,他虽前去探望,心底却同样抱了一份怀疑,而她回应他的,却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眸中含着浓浓的委屈,但她眼底的清澈与坚定却从未减轻,像最温柔的水,褪却所有棱角,将他包裹。

    沈鹤之从未产生过那样的情绪,从指尖到心脏都酥软酸痛,连带着无情剑意也被动摇。

    那个晚上,他告诉谢玉舟,他只是将云挽当作师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可他却又比谁都清楚 ,他说了谎,那是他第一次说谎,他以为能骗过谢玉舟,也以为能骗过自己。

    也是那晚,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着她的身影,他想起初见她时,她战战兢兢地攀爬登仙路的模样,那时的她纤弱到甚至会被黑夜和长梯吓哭;想起她一边因紧张而止不住的脸色发白,一边却又坚定地看着他,求他授她剑法时的模样;想起她被崔檀昭欺负,落了一身的伤,又害怕被他看见的窘迫

    因她是他师父的女儿,也因从前在觐仙镜中看到的那一幕,沈鹤之对她总带着份克制不住的心软,总想着尽可能地照拂她,于是她那份藏在紧绷不安之下的坚定与倔强,便总能被他轻易察觉,所以当她用这份倔强,执意挡在他身前时,当她宁可自己ῳ*受伤,也坚定地要站在他这边时,他才会觉得那般异样。

    祝言昂作为师父其实待他不差,他传授他剑术,也教他明事理、知是非,很是尽心尽责,但他毕竟自幼与厄骨相伴,再亲近之人,亦不可能放下那道戒备,即使是他的挚友谢玉舟,也不可能对他全然信任。

    所以,那应是他第一次,被人那般坚定地选择,那颗赤诚热枕的心,令他生出惶恐来,他甚至忍不住想,他这样的人当真配被她如此信赖吗?他当真值得吗?

    云挽总说他待她好,他却觉得那份好于他而言本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她其实不必非要涌泉相报。

    他知晓他是对她动了心,也知晓她亦是喜欢他的,那份两情相悦的感觉陌生又奇妙,美好到像一个纯白的梦。

    昆仑之中,同门师兄妹结为道侣之事屡见不鲜,甚至于在太虚剑川内,沈鹤之就见过许多这样的道侣。

    他很清楚,若他主动迈出那一步,他便也可与他的师妹做一对互相爱慕的夫妻。

    他的师妹,亦会是他的妻子,他们会成为亲密到可以彼此占有私藏的关系。

    他应当不会甘心只止步于与她相敬如宾,他想要与她做尽夫妻情事,将所有爱欲私心都给予她;也想要得到她的亲近与依赖……

    这般之事,只是假想都甜蜜满足到令他沦陷,但他最终还是及时止住了,因他这样的人,剥开那层光鲜的外表,内里只有无尽的灰败与腐朽。

    他没有未来,他也不该耽误她,他不能自私地拉着她一同坠入深渊。

    所以那晚之后,他开始躲着她,也只能躲着她。

    他守着一颗心,妄图将那尚在萌芽中的情愫压下,但在那一个个不相见的日夜中,他却染上了最顽劣的恶习。

    他一次次地站在飞泠涧的竹楼顶,一次次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听着她归家的脚步声

    明知是在越界,他的视线也仍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总是偷偷看着她,见证她的成长,又记住她的每一个笑颜,那份永不能言说的心意是那般令人难过遗憾,仿佛是一种难以消除的痛楚,每多看她一次,便浓郁一分,却像最烈的慢性毒药,让他禁不住地上瘾

    他的师妹,他的云挽……这几个字仅只是在心底默念,都带着酥麻酸软的胀痛。

    爱而不得,却也不敢去奢求,害怕这份爱意会伤害她;更害怕得到之后便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沈鹤之时而觉得怅然若失、痛苦难忍;时而又庆幸于自己因自幼修习无情道,早习惯了压抑情感,也熟知该如何冰封自己的心。

    直至他的师妹为拔忘悲剑,在剑山秘境身受重伤;直至他亲眼看着满身是血的少女,被谢玉舟抱在怀中一步步走来

    那一刻,他竟是那般的惊惶,他痛恨自己无法离开望仙道,他也彻底明白,原来爱意从来无法被轻易压制,原来无情道当真是那般的凶险,原来他的确六根不净、心不清。

    沈鹤之曾见过旁人被情所困、为情而伤的模样,那时他觉得疑惑不解,却不想自己有一日竟也会深陷其中。

    他以双修之法为她驱除体内剑气,也终是知晓所谓的男欢女爱竟是那般的销魂滋味。

    他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情欲,连带着寒阙诛心印也变得赤红,当少女的手指握上他的灵骨时,他卑劣地因这份欢愉而暗自欣喜,又在堕落之中做着最绝望的挣扎。

    他爱她,所以更加不能占有她,他的师妹尚还年轻,还未见过更广阔的天地,她甚至还不知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不该被炼情剑束缚、与他绑定在一起,也不该被迫承担厄骨的责任。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她的美好,更无法将自己注定灰暗的一生压在她肩上。

    这份强烈的珍视,最终压住了那些妄想,他终是守住了清明,未真正破掉无情剑意。

    可她竟在那时主动找来,那般认真地看着他。

    她告诉他,她要变强,要当上太虚剑川的掌门,要为他寻找消除厄骨之法。

    她还说,她一定要将他从这座囚笼中救出。

    有些不自量力,却又是连他都不曾拥有的勇气和坚定,是最赤诚炙热,也最明媚纯净的爱恋。

    那份情意也终于浮出水面,即使两人都未说明,却也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是她的师兄,是比她年长、领她入道之人,他原该比她成熟理智,原该打消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他却发现,在她面前的自己,竟像个冲动的少年人。

    他无法继续逃避,甚至真的想与她共同奔赴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也许他的师妹永远都无法明白,她的那些话到底给了他多大的力量,仿佛是一片灰败之中,终于亮起了一抹明艳,他也终是在这只剩绝望的人生中看到了一份希望。

    也因着这份希望,他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克制,而在那一日真正到来前,他再不会动摇分毫。

    沈鹤之觉得,他的人生好像出现了一条分水岭,从前他为责任而活;为厄骨而活,在云挽出现后,他终于有了自我,那是因爱她而生出的血肉。

    他会忍不住跑去无涯峰接她;会因她而拈酸吃醋;他希望她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又矛盾地想要她一直陪在他身旁。

    那年是她第一次参加除秽节,也是她第一次要离开宗门那么久,临别那晚,他因克制不住心中的不舍,出格地将她拥在怀中,甚至趁她睡着之时,细细亲吻着她的手指,又为她佩戴上了那道以他魂魄灵骨炼制而出的缠魂扣。

    他无法离开望仙道,云挽若在外遇险,他便无能为力,就如剑山秘境那次。

    他便想以缠魂扣护她周全,也暗藏了份想要永远占有她的私心……

    云挽离开的那段时日,他甚至舍不得将她挂在飞泠涧的红绸灯笼取下,还因此被那道天魔残魂嘲笑,不过他并不恼怒,反而觉得甜蜜。

    他期盼着她早日归来,再将沿途的见闻说与他听,他也会担心她是否会在见识到更美的风景后,将他这个刻板无趣的师兄抛在脑后……

    可他最终也未能等来她,因缠魂扣先一步被触发了。

    在清脆的铃音中,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出现在了他身上,一次比一次重,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完全撕碎,可他却好似感知不到那份疼痛,他只觉得惊恐慌乱。

    他甚至头一次做出了强行离开望仙道的尝试。

    不断勒紧的螭龙链很快绞碎了他的灵骨,可那份疼痛与他的师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他终于赶至凶冢,见到那倒在一片血肉残尸中的少女尚还安好时,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去。

    他庆幸于自己能及时赶来,也庆幸于缠魂扣护住了她的性命。

    但看着她满面泪痕,满身血迹,他的心又是那般的疼痛。

    他想,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的师妹已亲眼目睹好友逐一身亡,若他也为救她而死,她又会承受怎样的痛苦呢?

    他几乎不敢细想,他只能咬牙强撑着。

    可他又实在伤得太重,螭龙链将灵骨勒得粉碎,因缠魂扣而承担的七成伤势亦令他意识模糊,在那般情形之下,他又忍着重伤与那千年恶祟缠斗。

    当他将恶祟的头颅斩下时,他那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透,他踉跄着向那昏迷中的少女走去,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沈鹤之自有记忆起,便未曾离开过望仙道,更未曾受过如此重的伤,若非那份不愿令她伤心的执念,他或许当真会撑不下去。

    但他又真的流了太多的血,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他不得不用最后的意志,自行废除无情剑意,为她改修炼情剑。

    至此,他对她的强烈爱意终是可以毫无保留地占据他一整颗心,也成了支撑着他的力量。

    是一份隐隐的疼痛,又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满足。

    他已经彻底属于她,他也再无法离开她。

    他不断地收紧胳膊,却仍觉得不够。

    “云挽,我爱你,我很爱你……”意识模糊之际,他于她耳边喃喃诉说着,一遍又一遍。

    那是藏在他心底,从未对她说出口的话。

    可最终,这份爱意也未能传达给她。

    而再醒来时,便是彻头彻尾的荒唐。

    沈鹤之终是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厄骨和魔气被分离而出的疼痛,如将他的灵魂都剥去了一层,令他几欲昏厥,可他却只是紧咬牙关,死死拥着怀中之人。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少女在剑阵之中冲他笑的模样。

    “若是我说我会祝福你们呢?”

    “我祝福你,师兄,祝你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也祝你得偿所愿。”

    少女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沈鹤之突然有些想笑。

    她祝福他,多么讽刺的祝福。

    她早已做好了牺牲自己、成全他的准备,而他竟以为她是想杀他,还与她兵戈相向,一次又一次地将那把锋利的剑穿过她的身体。

    沈鹤之的手捂在她腹部那处洞穿的伤口上,却连指尖都在发颤。

    “云挽,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他哽咽着,几乎连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

    他的师妹曾一次次地主动走向他,却又被他一次次地推开,至死都未能明白真相,他也直至此时才彻底醒悟。

    沈鹤之又吐出一口血,锋利失控的剑气在经脉之中乱窜,将他原就已不堪重负的身体撕扯出更多的伤来,这是来自于炼情剑的反噬,也是他的本命剑对他的惩罚。

    他没有反抗,只任由那份凌迟般的痛苦一寸寸折磨着他。

    恰在这时,不知从哪吹来了一阵风,一名青衫男子出现在了竹林之中。

    他看着沈鹤之的模样,像是有些吃惊。

    “她竟然没杀你,还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他似是笑了一下,“不过你如今这般,倒也不足为惧。”

    倒在一旁的有苏濯灵仍被封着穴道,无法动弹,她只能瞪着来人,努力挣扎。

    那突然到来之人,自然就是戮心,他冲有苏濯灵笑了笑,像是有些遗憾:“闯入此处已算是趁虚而入,若再带上你一起,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逃走。”

    有苏濯灵露出了绝望之色,如今云挽已死,移情蛊自是被破除了,沈鹤之不可能再护着她,甚至于等他彻底回过神后,他恐怕会恨不得立即将她碎尸万段。

    戮心不再耽搁,他很快就将那段浮于半空中的厄骨握入了手中,转身便化作一阵云烟离去了。

    终于,飞泠涧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但沈鹤之并未抬头。

    他充耳不闻,又仿佛是所有的注意都只在怀中之人身上。

    众人见了眼前的惨象皆皱起眉头,但碍于沈鹤之之前表现出的那副狠戾模样,大家都有些战战兢兢。

    厄骨不知去向,唯有怀抱着云挽的沈鹤之,和倒在一旁的有苏濯灵。

    他们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或许云挽毅然赴死的壮举令某些人深受触动。

    不知是谁义愤填膺地对沈鹤之大喊了一句:“你这邪修!快将祝掌门的尸身放下!”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纷纷有了胆气,一个个都站了出来,祭出自己的法宝。

    “快将你的脏手从祝掌门身上拿开!”

    “就算是死!我等也绝不能让你这邪修辱了祝掌门!”

    一句句地唾骂劈头盖脸地罩下,带着隐约的恐惧,和因恐惧而生出的厌恶。

    沈鹤之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宛若睡着了一般,于是便有第一道灵光试探着向他打来。

    锋利的刃芒毫无阻碍地从他右肩穿过,令他整个人都晃了晃,但他始终没有任何躲闪之意,也未曾露出分毫恼怒之色,显然并无还手的打算。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疑惑之色,但那份对于魔的厌恶和恐惧很快就占了上风。

    更多的灵光飞出,毫不留情地向沈鹤之疾射而去。

    他们原还有些投鼠忌器,担心打去的攻击会伤及祝掌门的身体,谁知那邪修竟将怀中之人抱紧,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所有戾风。

    于是他们不再留手,无数灵光包围而来,又狠狠穿透青年的身体,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愈来愈重。

    “快!快将他杀了!”

    “祝掌门便是因这邪修而死!我们定不能放过他!”

    一声声的呵骂,带着强烈的恶意与厌恶,势要将他斩于乱剑之下。

    直至一道身影突然从天而降。

    “住手!”

    阮秋楹执剑挡至了沈鹤之身前,他此时却只剩一口气了。

    血水从他的袖口衣摆滴下,又在他脚下淌出一片阴影,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却仍紧抱着怀中的少女不放。

    见阮秋楹回头望来,他下意识收紧了胳膊,像是生怕会有谁要来与他抢一般。

    阮秋楹手指动了动,心中骤然生出一股悲戚。

    “你这般又是在做什么?”她鲜少如此严词厉色,“这般惩罚自己又有何用?即使你一心求死,她也回不来了!”

    她的话终是让那青年抬起了头,阮秋楹却又被他的眼神震住了。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竟能那般绝望,那般的失魂落魄,像是三魂六魄、五脏六腑都被碾碎了似的,只是对上那样的视线,都仿佛能隐约感知到那份深入肺腑的疼痛。

    “阮道友,”有人露出不满之色,“你维护这邪修做什么!祝掌门正是被他害死的!”

    阮秋楹终是回过神来。

    “沈鹤之身上已无魔气,便算不得是邪修,”她沉声道,“各位皆是门派世家的长老,难道看不出祝掌门是以自己的性命驱除了沈鹤之身上的魔气和厄骨吗?”

    众人皆有些沉默,阮秋楹便又道:“与斩魔阵相伴相生的,本就还有一道换命阵,祝掌门所用的,正是那换命阵!”

    那些个长老便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换命阵相关,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知晓的,如今经阮秋楹这番提醒,自也冷静下来,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仍有人不甘心地哼道:“他如今虽已不算邪修,但祝掌门的死毕竟与他有关,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

    这话引来了许多人的附和,他们便又忍不住唾骂起了沈鹤之,骂他恩将仇报,置养育他的师门不顾;骂他自私自利,为一己之私要将整个昆仑拖下水;也骂他虚情假意,如今祝掌门为他而死,他倒抱着人家的尸身不放,露出一副忏悔的惺惺之态,实在令人作呕……

    阮秋楹常年独处,其实有些不善言辞,如今竟也吵不过他们。

    而沈鹤之则安静地垂着头,将那些几乎称得上是恶毒的咒骂全盘接下,又似是在等待着他们再向他出手,他一身死志,再无求生的念想,而更令阮秋楹担忧的,是他那完全失控的剑气。

    他如今已重伤濒死,若再任由那些剑气肆虐,他恐怕真的要陪着云挽一起去了。

    也是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从天际落下:“各位道友消停些吧,堕魔之后本就会被诱发负面情绪,人一旦入了魇,便算不得是原本的他了。”

    “更何况,祝掌门既使用了换命阵,便是想留沈鹤之一命,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各位既想为祝掌门报仇,又怎能违背她死前的意愿呢?”

    突然出现之人,正是谢玉舟,只是他此时的模样实在有些古怪,他一手提着剑,另一条胳膊里却躺着个正在襁褓中的小婴儿。

    那婴儿的情绪倒是很稳定,如此混乱之下,竟也不哭不闹。

    谢玉舟的话令众人都露出了犹疑之色,片刻之后,崔见山倒是率先站了出来。

    他大抵是想到了自己之前入魇被云挽所救一事,便道:“各位,沈鹤之原就是我太虚剑川的弟子,如今他铸下大错,便还是交由本门来处理吧,我们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析出的厄骨,再将它安置好。”

    他的话总算将众人的注意从沈鹤之身上转走了,他们都点头称是,没再继续讨伐沈鹤之。

    只是谢玉舟出现的一瞬,沈鹤之便猛地抬头看向了他,也看向了那个孩子。

    他知道那是云挽的孩子,更是云挽和谢玉舟的孩子。

    就像云挽在信中所写那般,她从前是爱过他的,但在被他一次次地拒绝伤害之后,她早已不再爱他。

    她如今的爱人,是谢玉舟,她甚至与他共同孕育了他们的孩子,她已经将他放下,她马上就能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了,一个没有他,也没有痛苦和难过的未来。

    明明只差一步了,可在那之前,她却率先死在了他怀中,她甚至没能看着她的孩子长大。

    沈鹤之再次吐出一口血,整个人都险些踉跄着跌下去。

    他不想把他的师妹交给任何人,他只想永远这般抱着她,和她死在一处。

    他怕他一松手,那尚还留存的一丝体温,便会彻底消散。

    可如果那个要抢走她的人,是谢玉舟,是她真正的爱人,他又有什么资格违背她的意愿霸占着她?

    阮秋楹走上前去,蹙眉看着谢玉舟:“你来做什么,也不怕吓到妙安。”

    谢玉舟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径直走到了沈鹤之面前。

    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极为狼狈,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狼狈。

    浓稠的血不均匀地遍布在他的衣衫面庞上,将他的皮肤衬得尤为雪白,也将他的五官映得格外艳丽。

    “谢玉舟,”青年终是开口,声音沙哑,“求你……求你别抢走她……”

    那般的苦苦哀求,带着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卑微和落寞。

    他怀中的少女又被他抱紧了几分,像是死都不愿放手。

    谢玉舟一时有些愣怔。

    他与沈鹤之算是自幼相识,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人总是冷静自持,甚至有些少年老成,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留着一份克制。

    从前他喜欢找他比剑,又每每都会输给他,他便总愤恨地想,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看看沈鹤之悲痛欲绝、痛哭流涕,甚至跪下来求他的模样。

    却不想这一日竟真的会到来,还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对于沈鹤之,谢玉舟其实是一直有些恼怒的,可那些恼怒最终又被一份巨大的悲怆压下。

    “沈鹤之,”他看着他,“你如果当真觉得对不起云挽,就不要总想着用死逃避,云挽留你一命,便是不希望你死。”

    “更何况,你若死了,你和云挽的女儿又该由谁来照顾?”

    谢玉舟看向了怀中的小婴儿,眼底出现了一种悲伤又怜惜的情绪:“她刚没了娘,如今连爹也要没了吗?”

    一句话却如一道晴天霹雳,重重砸在了沈鹤之身上,又像是终于将他砸醒。

    “你说什么?!”他死死盯着谢玉舟,像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谢玉舟意识到了什么,他露出了一个颇为讽刺的笑:“我倒是忘了,沈剑君应当还不知道你的师妹在不久前刚生下了你们的孩子吧。”

    “毕竟在她怀孕生产之时,你正在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沈鹤之却好似已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了,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尚襁褓中的婴儿。

    谢玉舟就站在他身前,他便也终于能清晰地看清她的脸。

    而那张脸上,也的确能看出几分与他相似的眉眼。

    他想起了他从归墟匆匆赶来,看见云挽大着肚子采花的模样;想起了她眉宇间的柔和笑意;也想起了她在临死时对他的祝福……

    沈鹤之竟笑了起来,但随后他又哭了,哭得那般无措:“这是我的女儿是我与云挽的女儿”

    原来他的师妹从未爱过别人,她还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原来直至她对他说出那些祝福时,她心中仍是爱着他的。

    谢玉舟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重话:“这孩子叫妙安,是云挽起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和云挽在魔域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你对云挽到底是什么感情,但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你们的女儿,你是她的父亲,也是最该对她负责之人。”

    沈鹤之像是终于活了过来,又好像比死还要痛苦。

    好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能……抱抱她吗?”

    轻声的询问,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

    谢玉舟便将襁褓中的孩子慢慢放入了沈鹤之怀中。

    他搂着云挽,又怀抱着小妙安,便仿佛是他们正一起拥着他们共同的孩子。

    妙安似也感知到了什么,她睁着一双懵懂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鹤之。

    谢玉舟的声音也再次传来:“如果你真的想弥补什么,就好好活着,为了你们的女儿,我虽答应过要帮云挽照顾妙安,但你才是她真正的爹。”

    许久之后,沈鹤之慢慢抬起了头,他像是终于从那种情绪中醒来,也像是终于听进了谢玉舟的劝说。

    无霜剑徒自飞出,他一掌拍去,便直接将这把剑连同炼情剑产生的剑意彻底冰封。

    阮秋楹便发现,那股在沈鹤之体内肆虐的剑气总算消散了。

    “你让他们可以不必再找厄骨了,”沈鹤之的声音也平稳了下来,“厄骨被戮心拿走了,他还没死。”

    “什么!”谢玉舟听罢大惊失色,他想质问沈鹤之为何不阻拦,但想到他刚刚那副一心求死的模样,想来他也无力去阻拦。

    “戮心应刚离开望仙道不久,可派人前去附近拦截,若最终还是未能抓到他,我会亲自追去归墟海。”

    谢玉舟和阮秋楹不敢再耽搁,他们赶紧将三峰长老叫来,把情况与他们说明了一番。

    崔见山听罢同样大惊,他连忙带人离开了飞泠涧,一路追出了望仙道。

    此时的沈鹤之则将云挽的身体轻轻放在了地上,又施展法诀,清理了身上的血迹,这才取来一件干净的衣衫为她盖上。

    随后他抱着妙安,站起身来,对阮秋楹和谢玉舟道:“如今,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说完就转过头去,看向了一旁的有苏濯灵。

    此前众人匆匆赶来,虽也看到了她,但注意却都放在了沈鹤之身上。

    毕竟沈鹤之才是身怀厄骨、又堕魔作乱之人,那赤狐就算可恶,倒也不足为惧。

    有苏濯灵终是将封住穴道的灵气冲开,却还未来得及逃跑,就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

    她惊恐地看去,便恰对上了一双充满冷漠杀意的眼眸。

    有苏濯灵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沈鹤之的名号。

    继承了玄微剑尊一身修为的剑道天才;身怀琉璃骨的无霜剑剑主;修无情道的太虚剑君……

    对于他的形容有很多,且都致力于将他塑造成一个冷酷无情、杀伐果断的冰冷剑君。

    但或许是因有那枚移情蛊在,有苏濯灵眼中的沈鹤之,其实一直与传闻很是不同。

    他总是很温柔,温柔到几乎有些优柔寡断,有苏濯灵甚至偶尔会想,若非她早已心有所属,这般温柔的剑君,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心动呢?

    可这一刻,那些温柔却荡然无存,勒在脖子上的手如铁钳一般一刻不停地收紧,令她根本挣脱不开。

    有苏濯灵便意识到,这应当才是真正的沈鹤之,而他的温柔,也从来只对他的师妹才有。

    “沈鹤之……你凭什么要把气撒在我身上,”她艰难地看着他,“这些都是戮心的计划,我也被他骗了……”

    可沈鹤之却并无收手的打算,她心底也终是生出了悔意。

    她当初就不该听信戮心的话,否则也不会被他当作棋子利用。

    她如今唯一的遗憾便是,她还没能再见到她的少慈。

    在她因窒息而昏迷前,一道劲风竟突然打来。

    有苏濯灵只觉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松开。

    她向后跌下,大口喘着气抬头,就见有苏应寒正挡在她身前,眉头紧锁。

    “爹……”

    她唤了一声,有苏应寒却一脚踹在她肩上,将她踹翻在地。

    “你这逆子!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谢玉舟和阮秋楹已拔出本命剑,站于沈鹤之两侧,满脸戒备地看着有苏应寒。

    毕竟这位九尾赤狐的家主才在前不久攻打了归墟,谁知他突然出现在昆仑是有何目的。

    只是有苏应寒再次看向沈鹤之时,脸上竟赔了几分笑。

    “沈剑君,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这女儿竟昏了头,对你使用了移情蛊!”

    他此言一出,谢玉舟和阮秋楹都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虽对沈鹤之突然要斩杀有苏濯灵的行为有些不解,却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谢玉舟甚至生出了几分懊恼,他其实心中早有些怀疑,却又不敢去证实。

    从前的沈鹤之从未明说过自己喜欢云挽,就连云挽也未曾据理力争过什么,谢玉舟便也以为是他搞错了,感情本只是两个人的事,他又算不得是当事人。

    沈鹤之没说话,只是眼神愈发冰寒。

    有苏应寒仍赔着笑:“沈剑君,我此番前来,倒也不是想为我这女儿开脱,只是想说一些关于这移情蛊之事。”

    他道:“各位应当知晓移情蛊的凶险,它以因果之力改变他人命定红鸾,这般窃取的手段,必会令施术之人在最后付出相应的代价。”

    有苏濯灵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她父亲身后,她垂着头,便将整张脸都遮住了,令人看不清神情。

    “你想说什么?”谢玉舟问他。

    “我想说的是,我这女儿其实已经付出了代价,”有苏应寒道,“她在不久之前因意外丢失了心脏。”

    “那移情蛊正是以心脏炼制,而心对于妖族而言也至关重要,我左思右想,便突然反应过来了。”

    他说着,竟将目光移向了那躺在众人身后的云挽身上。

    此举显然有些激怒了沈鹤之,他一步上前,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苏应寒便继续赔笑道:“沈剑君不必紧张,我只是想告诉各位我的猜测。”

    “小女对沈剑君使用了移情蛊,窃取了沈剑君对祝掌门的情意,如今她丢失的心脏,自是会作为她赔偿而出的代价,作为某种因果,与祝掌门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何意?”沈鹤之终于开口。

    有苏应寒笑道:“不知各位可听说过转世重生一说?我们九尾赤狐有一项狐衍之术,可令修道之人寻回前世记忆。”

    此话令沈鹤之神色微变,他几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也终是明白了有苏濯灵为何会对燕少慈那般执着。

    若是能让他再见到云挽,他也不可能不执着。

    阮秋楹却在此时开口:“转世重生,便相当于开启新生,不该再与前尘往事有所牵扯,这乃是违背伦.理道德之事。”

    更何况,这有苏应寒老奸巨猾,与他打交道,实在容易吃亏。

    有苏应寒不禁露出遗憾之色:“我也只是想帮我的女儿重新寻回她的心脏,顺便帮助沈剑君与祝掌门再续前缘,也算是通过此法将功补过了。”

    谢玉舟与阮秋楹对视一眼,他们正想拒绝,沈鹤之却问道:“要怎么做。”

    “沈鹤之!”谢玉舟拉了他一把,他正想说些什么阻拦的话,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双眼眸之中满是哀伤与祈求,谢玉舟竟一时语塞。

    有苏应寒道:“这也不难,小女的心脏定然会与祝掌门的转世有所关联,心脏会自发靠近自己的主人,一旦它出现在附近,便可被感知到,到时祝掌门的转世应也不会距离太远,只需用狐衍之术令她想起前尘往事,她便可与沈剑君重归于好。”

    “当然,若各位不想违背所谓的转世重生的伦.理道德,也可只远远看上一眼,不再做打扰。”

    “不过,”有苏应寒的目光转动了一下,“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待到沈剑君再见到祝掌门的转世后,能饶小女一命。”

    “在这段时间里,我会将我这糊涂女儿留在太虚剑川,任凭处置,各位昆仑的道友只需看在我们妖族的份上,给我这女儿留一份体面便可。”

    谢玉舟突然反应了过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有苏应寒:“你是打算把你这个女儿留在太虚剑川当质子?”

    有苏濯灵显然也有些吃惊,她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有苏应寒。

    有苏应寒便笑道:“这般理解倒也可以,我今日其实也算是代表整个妖族而来,我们虽在归墟使了些强硬手段,却并无与昆仑为敌的打算。”

    “我有苏应寒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将她送上来,也是想表达我的诚意。”

    “之后,妖族会重新出世,不会再如之前那般躲藏,希望昆仑的道友们也能与我们和平相处,莫要平白造些杀孽。”

    他的语气很和善,仿佛之前在万魔城那个势要追杀沈鹤之之人不是他一般。

    至于他到底抱着怎样的目的,众人亦不得而知。

    谢玉舟露出思索之色,他看向沈鹤之,就见他一脸祈求地望着他,他如今在太虚剑川属于待罪之身,自没有做决断的权利。

    谢玉舟最终叹了口气:“有苏道友,你所说之事,我们倒是可以答ῳ*应,但我们仅只会在太虚剑川的立场上答应,至于药仙宫和星机楼是何态度,便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

    “无妨无妨,”有苏应寒摆了摆手,“这般便已经够了!”

    他说着竟一把将有苏濯灵拽起,又推搡在了地上。

    她狼狈地跪在了沈鹤之面前,额头也被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还不赶紧向沈剑君谢罪!”

    有苏应寒大声呵斥着,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个女儿,不过若非他突然出现,又提出了这些条件,有苏濯灵恐怕已经死在沈鹤之手里了。

    第106章 106

    他叫燕少慈, 但他原本其实不叫这个名字,五岁之前,他生活在田家村, 大家都叫他二狗。

    直至五岁那年, 山上来了一伙强盗,田家村一夜被屠, 唯有他被一个姓路的男人救了下来。

    路先生是一名大夫, 他博学多才, 见识深远, 在他将他救走的第一天, 他就赠了他两个名字。

    一个是燕少慈, 另一个是越无疾。

    他将两个名字同时写在纸上,对他说:“你可以从中任选一个。”

    那年的燕少慈还不识字, 但这种起名方式却让他觉得极为新奇, 就好像拥有这两个名字的人是本就存在的,他选择了一个后,便会真正成为他。

    他的手指从两个名字上划过,墨汁沾在指尖,他的眼前竟真的浮现出了繁乱的画面, 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只在画面的最后,隐约看见了一名女子的背影。

    他突然就想起,这名女子他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他也时常会梦见她, 只是每次他都看不真切,等到梦醒之后, 那些记忆便会被彻底抛至脑后。

    而那是他第一次明晰这些,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梦中的细节。

    他看到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头生一对狐耳,身后垂着八条长尾,虽看不清面容,却令他生出一种魂牵梦绕的焦灼感,而随着他的靠近,女子也似有所觉,竟慢慢转回身来。

    可惜,在他真正看清她的脸前,那些画面就彻底消散了,如镜花水月,徒留一场空,他的手指也随之停留在了“燕少慈”这三个字上,这便成为了他的名字。

    路先生对此似乎很满意,满意到让他觉得,若是他选了“越无疾”作名字,他会强迫他改掉,可惜这只是他的猜想,他也无从考证。

    再后来,路先生成了他的师父,他带着他离开了俗世,去往了昆仑墟。

    昆仑三宫遍布在三圣洲,路先生却带着他去了远离三宫的掖星洲。

    路先生在此地开了一家医馆,一边行医救治普通人,一边在闲暇之时为他讲解了修炼相关的知识。

    只是他不知是资质不行,还是身体不佳,始终无法入道。

    八岁那年,路先生出了趟远门,再回来时,却带了一段奇怪的黑色骨头给他。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那股缠绕的黑气黏稠如血,隐约让他觉得不详。

    所以当路先生想为他续上这段黑骨时,他心底是止不住的厌恶。

    但他的师父曾救他于危难,又帮助他良多,他对他有着一份绝对的信任,而当那段古怪的骨头当真融入他的身体后,他竟一夜入道,成功破了境,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修行者。

    路先生很高兴,他送了他一把灵韵充沛的大刀作为武器。

    只是自那日起,路先生就几乎不再出现在医馆,他也鲜少能见到他,前来求医的病人也皆由路先生所收的学徒救治,久而久之,竟已无人知晓这间医馆老板到底是何面目。

    如此又过了四年,他十二岁之时,隔壁搬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妻。

    听街坊邻居说,这对夫妻原就在此置办了家业,只不过他们一直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不常在固定的地方落脚。

    至于此次突然回来,则是为了在此养大他们的女儿。

    他们搬来的第一天,燕少慈觉得好奇,便爬上墙偷偷去看。

    偌大的三进院里,满是整理洒扫的仆人,长长的抄手游廊被擦得一尘不染。

    燕少慈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院子,更没见过这么多婢女的人家,他一时有些看呆了,脑袋如拨浪鼓一般四处晃着,只觉应接不暇。

    但还未等他将一切收入眼底,他就被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抓了个现行。

    “哪来的小贼?如此贼眉鼠眼?”

    燕少慈心中一惊,他慌乱地想要逃离,却已有一枚棋子提前飞来,将他从墙头重重砸了下来。

    他翻倒进院子,摔了个七荤八素。

    在他晕头转向之际,便有一张小女娃的脸闯入了他的视线。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咯咯”地笑着,像是觉得很有趣。

    被这般嘲笑,燕少慈并不觉得恼怒,反而羞得涨红了脸,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偷看去,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连串的词语。

    粉雕玉琢;莹白如玉;明眸皓齿……

    燕少慈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女孩,如同最精致细腻的瓷娃娃。

    她向他伸出手来,笑盈盈地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摔疼了?”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大概是个脾气暴的,她竟冷哼一声,斥道:“贼眉鼠眼的,怎么没摔死他?!”

    那小女孩却仍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道:“我叫云挽,你叫什么名字?”

    燕少慈不敢看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她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小女孩郑重点头,居然乖巧地唤了他一声“少慈哥哥”。

    很莫名的,在那一瞬,面前这道稚嫩的身影竟慢慢与梦中的女子重合。

    她终是回过头来看向了他,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轻轻唤他“哥哥”。

    燕少慈一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头一次生出了一份强烈的悸动感。

    他想他应是情窦初开了。

    只是不知为何,在一些细微零星的瞬间,他亦会觉得有些古怪,仿佛梦中那道身影不该是这般模样,更不该将他唤作哥哥。

    好在那份异样很轻,一触便消散了。

    自此,燕少慈和云挽成为了好朋友。

    或许是因她家中的富贵模样,他下意识想将她称为“大小姐”,却被云挽拒绝了。

    他又买了鹅黄色的发带想赠予她,云挽却不喜欢任何鹅黄色的衣饰,她反而喜欢脆嫩的绿和纯净的白。

    燕少慈有些失落,但他也说不清那份失落到底源自何处,好在每每与云挽相处时,那份怅然若失就会减轻。

    虽说他安着一份不轨的心思,也对她存着觊觎之意,但云挽似乎感觉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燕少慈……其实打不过她。

    相识不久后,他就将她请回家中做客,想向她展示一番自己的刀术,却不想他最终竟被这个比他矮了一肩的小姑娘,拿着根木枝挑翻在地。

    他一脸吃惊,问她这是什么,她便吐出了一个名字。

    她说这叫眠雪十六剑。

    眠雪十六剑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应是听说过的。

    燕少慈想了一夜,终于想起,这套剑法来自太虚剑川,似是由某一任掌教所创,只是掖星洲距离蜀月洲太远,他对太虚剑川之事也知之甚少,不过云挽的父母乃是四处行走的商人,想来她随着他们也能见多识广,知晓很多事,燕少慈有些羡慕。

    不过他后来才得知,云挽的父母其实不是她的父母。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姓谢,男主人姓扶,云挽却并不同这两人姓。

    “我就叫云挽呀,”小姑娘撑着下巴看着他,自己也露出了几分迷茫之色,“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更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谢姨扶叔说,我爹是他们的大哥,所以他们才收养了我。”

    燕少慈很喜欢云挽,却不怎么喜欢她嘴中的谢姨和扶叔,她的这两位长辈似乎也很是瞧不上他,尤其是那位谢姨,每每见到他后,都要言语挤兑一番,仿佛他藏着的那些个心思都被她看了个透彻。

    有次他去寻云挽玩,恰被这位谢姨撞了个正着,她竟细细问了他的生辰八字,送了他一组批字。

    “枯骨薄命。”

    是一种略显怜悯和叹息的语气,可惜燕少慈没听懂,但自那以后,她似是不再强行阻拦他与云挽相处。

    燕少慈喜欢云挽,她也好像天生就讨人喜欢,街坊邻居都喜欢她,住在附近的同龄人也都想与她做朋友,但她却唯独喜欢找他玩,还常与他说些与她身世有关之事。

    她给他看她的本命剑,那是一把剑身上印刻着“止戈”二字的利刃。

    “这把剑中其实是有剑灵的,”云挽认真地对他道,“在我第一次拔出这把剑时,其内的剑灵便与我打了招呼,它说它叫芙蓉,它还说它认识我的父亲,可再多的事我就问不出了,它似是很虚弱,没多久就陷入了沉睡,我也再没办法与它沟通。”

    燕少慈便问她:“常听你提起你的父亲,你对他很感兴趣吗?”

    云挽就瞪着眼睛用力点头:“我自是感兴趣的!谢姨和扶叔从不与我说我的身世,只一个劲地叫我练剑,还说什么待我将剑练好了,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二人并不擅使剑,却给了我一本来自太虚剑川的剑谱,我又学得很快,所以我猜测我的父亲应是太虚剑川的弟子。”

    看着云挽这般模样,燕少慈不知为何竟又有些羡慕。

    他不喜欢谢姨和扶叔,却也看得出云挽的两位长辈其实很爱护她。

    他很感激他的师父,将他视作唯一的亲人,却也能隐约明白,他的师父其实并不太把他当回事。

    后来,两人又熟悉了一些,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喜欢“少慈哥哥,少慈哥哥”地唤他,也喜欢跟在他身后到处跑;他有了闲钱,就跑去街角,给她买她最爱吃的红糖蒸糕,偶尔也会与她一同去郊外抓些灵兽回来养

    街坊邻居时常拿两人开玩笑,燕少慈每每听到都会生出一种面红耳赤的窘迫感,云挽却总笑盈盈地拉着他的袖子,像是并不在意,又好似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燕少慈摸不准她的想法,他时而觉得甜蜜,时而又有些煎熬,于是那天夜里,他将她叫了出来,把母亲留给他的贴身玉佩赠予了她。

    自他五岁全村被屠后,这便是他对血亲唯一的念想了。

    令他欣喜的是,云挽收下了那枚玉佩,也是在那个夜晚,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在幽寂的夜色中,她的双手在胸前掐诀,他就见荧荧的蓝色火焰自她身周散开,又在她身后凝结成了八瓣巨大的狐尾,如花蕊一般隐隐将她包裹围绕。

    而在她的心脏之处,也慢慢浮现出了一道荧蓝蝴蝶的轮廓,似是随着她心脏的跳动一下下扇动着翅膀。

    燕少慈从未见过如此瑰丽奇异的一幕,他看着那被裹在荧蓝之下的身影,竟有一时看呆了,而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梦也终是彻底浮出水面,那是与她一般的八瓣狐尾。

    他终是在那一刻彻底确认,她便是他朝思暮想之人,也是他拼尽性命也不愿放手之人。

    “我从前猜测我的父亲应是太虚剑川的弟子,却从未与你提过我的母亲,”云挽道,“我总觉得,我的母亲应是一只妖。”

    “我自出生起,便擅长这种古怪的妖术,我说不清它具体有什么效用,却好像会让我天生受到旁人的喜爱,我跑去找谢姨问过,她却很明确地说我不是妖,扶叔也让我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是我又怎能不放在心上?又有谁会不想知晓自己的爹娘到底是谁?”云挽神色认真,“后来我便只好偷偷翻阅典籍查找,我也终是知晓,我如今所施展的这项妖术,其实是来自于九尾赤狐一族的狐衍之术。”

    “但赤狐一族乃火象灵妖,而我的术法则来自于水象,不知是否是与我父亲有关。”

    那夜之后,燕少慈便也开始帮着云挽一同调查起了她的身世。

    他想,他既已将最重要的玉佩送给了她,她又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那她的事,他自也要当成是自己的事。

    云挽家中的两位长辈也如他师父一般,总喜欢出远门,她便会趁此时机带他潜入书房,让他陪她一同查阅典籍,自此,他也了解到了许多有趣的知识。

    比如云挽家中的那些仆人,其实并非活人,而是纸人捏出的傀儡;再比如说云挽家中竟被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防护阵,若不小心误入其中,也有丧命的可能这些应当都来自于云挽的两位长辈,大概也是因此,他们才敢于将她一个人丢下。

    他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孤陋寡闻,也愈发的自惭形愧。

    再后来,他又在书中看到了有关于灵气和魔气的说法,这些知识在昆仑之中算不得什么秘闻,路先生却从未与他说过。

    那一行行的文字都透露着对魔的厌恶和誓要斩魔的坚决,而当他翻看到有关于天魔和厄骨的记载时,他便惊恐又吃惊地发现,那书卷中所印刻的厄骨他其实见过,正是当初路先生续入他身体中的那段漆黑魔骨。

    这个发现让他不可置信,也让他全身战栗,也是自这一日开始,他也如云挽一般,有了自己必须要调查下去的秘密,可是他不敢将这个秘密告诉云挽。

    “你是说魔吗?”她对魔的态度很不好,甚至隐隐露出了厌恶之色,“虽然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是我很讨厌魔,非常讨厌,若是遇上了,我定要用我手中之剑将其斩杀。”

    燕少慈很惶恐,可那份惶恐却并不是源自于对厄骨的害怕,他只是害怕云挽知晓厄骨在他体内后会讨厌他,他更怕会失去她。

    而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的师父竟也时不时会回到医馆来看望他。

    燕少慈没有向他询问关于厄骨之事,却又莫名觉得,路先生应是明白他已知晓了一切,也因着这份厄骨和他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他不得不帮他一同保守这个秘密。

    这种感觉让他在惶惶不安中,他也隐约明白了云挽对于魔的那份厌恶之情。

    魔果真是冷酷而残忍的,他自幼被路先生收养,将他视作自己的再生父母,感激着他的养育教导之恩,到头来,却只得到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那一句“枯骨薄命”,他也终于有了几分明悟。

    “那个小丫头今日又来找你了,”路先生显然看出了他对云挽的心思,“不过我劝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毕竟你其实根本就配不上她,她的命定红鸾也不是你。”

    这点燕少慈其实一直明白,他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又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还不知未来会是何等模样,他的云挽那般好,也有爱护疼爱她的长辈,他又如何配得上她呢?

    可是一想到他心爱的姑娘最终会成为旁人的妻子,他便克制不住地觉得痛苦。

    “她的命定红鸾是谁?”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词他在某本典籍中无意间看到过,云挽家中有许多关于命盘命术的书籍,而她的那位谢姨,似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卦师。

    若路先生当真如他猜测那般,是来自归墟魔域的那个人的话,燕少慈相信他也同样掌握着卜卦占星的能力,能看出云挽的命定红鸾到底是谁。

    戮心像是笑了一下:“不知有一个人的名号,你是否听说过。”

    “太虚剑川,沈剑君。”

    燕少慈便微微瞪大了眼睛,掖星洲距蜀月洲太远,所以与太虚剑川相关之事他其实不甚了解,但这位沈剑君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任是昆仑墟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没听说过。

    传闻能一剑斩昆仑的无霜剑主,也是拥有着琉璃骨的剑道天才,而十几年前那场发生在望仙道的斩魔之乱亦与他有关

    原来云挽的命定红鸾,就是这般耀眼之人,燕少慈既觉得很合理,毕竟云挽本就值得最好的,可他又忍不住嫉妒得发狂。

    他想,人与人之间为何会差距那般大呢?与那位沈剑君相比,他就好似最低微卑贱的尘埃。

    “小慈,”路先生又开口了,他眼底带着几分异样的笑意,“你想不想改变她的命定红鸾呢?”

    “让她只属于你。”

    这个假设让燕少慈的手指都轻颤了一下,某种妄想慢慢在脊背攀爬,令他生起一种强烈的酥麻感。

    他眼底出现了挣扎之色,但他很快便恶狠狠地瞪向了路先生。

    “我绝不会允许你伤害她!你若敢伤她一根手指,我一定会跟你拼命!”

    如此凶狠的措辞,却让路先生笑了起来,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只正呲着牙的狗,也是一只绝不可能对他构成伤害的狗。

    “小慈,你这般紧张做什么?你毕竟是我养大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抬手添了一杯茶,推至了燕少慈面前。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要将厄骨放入你身体中吗?”

    他道:“那是因为你天生就患有枯骨症,若不用厄骨为你压制,你此生都只能做一个无法入道的凡人。”

    戮心此言让燕少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戮心便继续笑道:“治疗枯骨症最佳的办法,其实是为你续上一段琉璃骨,而这个琉璃骨到底何人身上有,你也是知晓的……”

    这三言两语的话却在燕少慈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很难去形容心底的那份酸涩与不甘。

    沈剑君之名,他虽听闻已久,却也只当作是位八杆子打不着的前辈。

    不曾想,他竟不仅是他心爱之人的命定红鸾,还拥有着可以治疗他恶疾的琉璃骨。

    仿佛他此生最想要之物都被那一人占有,令他愈发的羡慕。

    戮心沉默着,给足了时间让燕少慈消化这些内容,半晌后才道:“你喜欢的那个小姑娘不是一直想调查自己的身世吗?”

    “有关于她的事,我倒是知晓一二,”他道,“那位太虚剑川的沈剑君,虽是她的命定红鸾,却也是与她有切骨之怨、杀身之恨的仇人,否则她家中长辈也不至于将她带至这距离太虚剑川如此远的掖星洲了。”

    “你说什么!”燕少慈瞪大了眼睛。

    戮心笑了一声:“所以若是当真让那个小姑娘与沈剑君终成眷属,便需她委屈自己,主动放下这些仇怨。”

    “怎么、怎么会这样?”燕少慈痛苦地捏紧了拳头。

    他原还能安慰自己,是因那沈剑君本就光风霁月,风头无两,才能作为与云挽登对的命定红鸾。

    他二人郎才女貌、鸳鸯眷侣,他亦可忍痛送上祝福。

    可如今却告诉他,这份还未生出的情,是需以云挽牺牲妥协为代价,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到伤害!

    燕少慈一直知道云挽有多在意她的身世、多想知道她血亲的身份。

    若那沈剑君当真涉及其中,待云挽爱上他后才知晓,那她该有多伤心。

    “其实此事不难处理,”戮心撑起了下巴,“只要将这些仇怨与她说明,让她明白其中厉害,这份姻缘也就自动破解了。”

    “到时,那沈剑君既是她的仇人,身上又有着可以治疗你恶疾的琉璃骨,你二人不正好同仇敌忾了吗?”

    “更何况,沈剑君既是那个小姑娘的杀身仇人,自也算不得是什么善类。”

    “所谓命定红鸾,那更是还未发生的未来之事,倒也谈不上是你抢了别人的东西,所以你完全不必有负罪感。”

    第107章 107

    “妙安小师姐!找到了!”

    “妙安小师姐!我们把他抓来了!”

    “妙安小师姐!就是他!千万不能放过他!”

    几个穿着太虚剑川门服的小童架着个中年男子, 又将他一把搡在了地。

    那男子虽是个修为不低的修行者,却愣是毫无招架之力,一个狗吃屎便摔在了地上。

    他抬头看去, 就见在月光下站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生着一张圆润如玉的面庞,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她同样穿了一身雪色白衣, 身形不高, 却鬓发整齐, 仿佛是从画中走出的小仙童, 只是此时的她却叉着腰, 很是盛气凌人。

    “几位小祖宗!”男子又羞又恼,却也不敢真的发怒, “看你们也是太虚剑川的弟子, 为何要将我抓来此处?”

    那小姑娘一脚就踩在了他背上,冷声道:“我为什么会找上你,你不知道吗?!”

    “有关于沈剑君的谣言正是从你们乐宴茶楼传出来的,传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蜀月洲不说, 还传到了别的宗门去!我不找你这个乐宴茶楼东家的麻烦又去找谁?”

    “什么谣言?”男子很茫然。

    旁边一小童板着脸提醒道:“传闻八年前,沈剑君为赤狐圣女堕魔,而小祝掌门苦恋他不得,最终布下换命阵, 以性命驱魔而死,终是令沈剑君与赤狐圣女有情人终成眷属。”

    男子仍有些茫然, 另一名小童便继续提醒道:“还传闻那赤狐圣女虽以质子身份留在了太虚剑川,却私底下和沈剑君很是恩爱, 还共同诞下了一个女儿。”

    妙安冷笑:“乐宴茶楼每日都会有说书先生讲述昆仑归墟的逸闻趣事,吸引了大批茶客,这个故事恰是从你们茶楼传出来的!”

    自此,那男子终是反应过来了,他苦着一张脸道:“小祖宗,我们茶楼的说书先生有好几个,这些故事皆是由他们挑选撰写而出,与我有何干系?”

    “你还想狡辩!”妙安一脚踹在了他脸上,踹得他再次反倒在地。

    那几个以她马首是瞻的小童也一齐冲上去对着这中年男子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哎哎大叫。

    “太虚剑川好歹也是昆仑三宫之一,其内弟子便是这般欺负人的吗?”

    “闭上你的臭嘴!”妙安顶着一张乖巧的面庞,说出来的话却毒辣至极,“你既知道太虚剑川是昆仑三宫之一,竟还敢如此大胆的编排沈剑君!未知全貌就敢到处散播这等谣言,我今日就算打死你又如何!”

    更何况,她祝妙安姓祝!她娘是太虚剑川的上任掌门!她何时成了她爹和那只九尾狐的女儿了!

    那些个小童听了她的话,手上力道也加重了,分明只是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却修着一身精纯的真气,愣是打得男子抱头鼠窜。

    “姑奶奶,饶命啊!小的知道错了!”他大呼小叫、痛哭流涕。

    妙安终是“哼”了一声,她摆了摆手,让其他人见好就收。

    此时的男子已鼻青脸肿,他有些惊恐地看着妙安,就听她道:“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今日回去便让你那的说书先生将故事改上一改。”

    男子不安地问道:“要如何改。”

    妙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有一名小童递了一张纸来。

    男子将纸展开,便见其上写道:

    传闻沈剑君与昔日的小祝掌门乃是一对金童玉女,他二人彼此爱慕、两情相悦,乃是相互扶持的师兄妹,甚至共同诞下了一个女儿,本该成为一段佳话。

    谁知那有苏氏的赤狐圣女却贪图沈剑君的琉璃骨,硬要跑来横插一脚,还诱得沈剑君堕魔。

    小祝掌门既为昆仑太平,也为昔日所爱,最终选择了牺牲自己,只留下了一对孤女寡夫相依为命,那赤狐圣女见沈剑君心灰意冷,便到处散播谣言,给为天下而死的小祝掌门泼脏水,很是可恶。

    “这”男子露出犹疑之色,“故事倒是没问题,但世人大多喜欢听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而且前一版的故事中,那位赤狐圣女并非是如此恶毒的形象 ”

    “那你就好好教人润色润色!”妙安瞪着眼睛,“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不能用这个故事盖过之前那番谣言,我一定让乐宴茶楼的名字在蜀月洲彻底消失!”

    男子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上也连连称是。

    按理来说,昆仑三宫的弟子是不能这般欺负人的,但这男子也知晓自己家的茶楼到处散播人家沈剑君的谣言,就算找上门去也是理亏,便只好灰头土脸地认下了。

    妙安总算露出了满意之色:“那就这么说定了,若你敢耍花招,我定让你好看!”

    那些个追随着她的小童,也跟着她一同朝男子瞪眼呲牙,虽只是一群孩子,男子却不敢再轻视。

    几个孩子往太虚剑川走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街道上也没什么人,但他们却走得大摇大摆,很是无畏,一个个腰间都配着比自己人还高的长剑,这副打扮,就算真有不轨之人也不会将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先不论他们能不能惹得起太虚剑川,光是太虚剑川内门弟子便不能被小瞧的,即使这群人只是一群七八岁的孩子。

    妙安提醒道:“今日之事,你们可千万不要让我干爹知道。”

    “妙安小师姐,”一名小童奇道,“怎么感觉,相较于沈剑君,你好像更害怕小师叔?”

    妙安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我干爹本来就比我爹要吓人,我稍犯一点错,他就要责罚我,今日之事若是被他知晓了,他定不会轻饶我!”

    其余几人便露出了疑惑之色。

    “可是小师叔看起来明明比沈剑君平易近人多了!”

    “对呀!”有人附和道,“我们远远看到沈剑君都不敢与他搭话的,但小师叔还经常会与我们说笑呢,好些师弟师妹都说,沈剑君修得一身精纯寒气,看着比崔掌门还要吓人!”

    “那都是假象,”妙安无奈摇头,“你们别看我爹表面上那副样子,其实他脑子一直不大好使,像今日这些传闻,我都不敢让他听到的,他若是听说了,搞不好又要躲在我娘的灵位前偷偷哭鼻子。”

    “沈剑君竟会偷偷哭鼻子!”众人纷纷大惊失色。

    妙安重重哀叹一声:“我五岁之后就没哭过鼻子了。”

    其他人便都沉默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妙安一同皱起眉,思考着其中的厉害。

    这时又有人忍不住问道:“小师姐,大家都说沈剑君剑术超群,乃是能一剑斩昆仑的无霜剑主,可他平日里都不怎么出现在人前,我们也都没见过他出手,他当真那般厉害吗?”

    “你们没见过,难道我就见过吗?!”妙安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我爹拔剑!我的剑术都是跟我干爹学的!”

    一群小孩听罢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此看来,应是沈剑君的剑术实在太高明了,至今为止都没人能逼得他拔剑。”

    “听闻越是厉害的人,便越是容易有怪癖,搞不好沈剑君的怪癖就是喜欢哭鼻子呢!”

    妙安没吭声,她的表情有些怪异,因为在她看来,她一直都有些怀疑她爹压根就在剑术上一窍不通。

    自她有记忆起,她便跟着沈鹤之住在飞泠涧。

    那场斩魔之乱她其实不甚了解,只知晓她在那日出生,她娘却死在了那日。

    飞泠涧摆着她娘的灵位,她爹那把据说很厉害的本命剑则常年都放在灵位前的桌案上,别说她没见过沈鹤之拔剑了,她甚至从没见过他拿起过那把剑。

    她爹每年都会去一趟归墟海,听干爹说,他好像是要去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仍不会带上无霜剑。

    所以对于沈鹤之到底是不是剑术超群这件事,妙安始终都抱着怀疑态度的。

    好在她现在已经看开了,毕竟她时常觉得,她爹估计在她娘去世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她一起去了,现在留下来的,就是个不长脑子的空壳。

    在她三岁那年,其实发生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

    按理来说,剑修死后,本命剑是会飞回剑冢的,但她娘那把止戈剑似是有些古怪,它并不愿认第二个主人,便和她娘的尸身一同被埋在了飞泠涧的后山。

    那年又到了她爹跑去归墟的时间,她就去了思过崖,和谢玉舟阮秋楹一同住,可待沈鹤之回来后,却发现她娘的墓遭了雷劈,而埋在其内的尸身和止戈剑都不翼而飞了。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见她爹发那么大的火,也是她第一次在她爹身上见到了活人味。

    沈鹤之起初以为此事和赤狐一族有关,他将有苏应寒和有苏濯灵都抓至飞泠涧,还硬生生捏碎了有苏濯灵的一条胳膊,赤狐一族吓得联合其余几个妖族世家,一同包围了望仙道,若非谢玉舟和崔见山在一旁相劝,人族和妖族的大战恐怕就直接爆发了。

    后来赤狐族洗清了嫌疑,沈鹤之就又颓废了下去,恢复了那副好像脑子不大好使的状态,给幼小的妙安ῳ*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不过好歹也是她爹,她也不能让别人看轻他就是了,所以像乐宴茶楼散播出的那种谣言,她只能亲手掐灭了。

    妙安在心中感慨了一句,还真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

    她忍不住道:“要是我娘还活着就好了”

    跟在她旁边的小童同样对当年的斩魔之乱知之甚少,便有人好奇地问道:“小师姐,你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太虚剑川的上两任掌门都姓祝,还是对父女,便被统称为祝掌门和小祝掌门。

    小祝掌门因斩魔有功,在太虚剑川内的名望甚至隐隐压过了昔日的祝掌门。

    “我娘在剑道上的天赋很高,她心性坚定,修炼刻苦,是继玄微剑尊之后唯一悟出斩魔剑之人。”

    “她待人温柔,嫉恶如仇,却也怀了一颗慈悲之心,在昆仑危难之际,是她以自身性命斩魔,而昆仑今日的太平,便是她的一份功劳”

    妙安一边说着,脸上也浮现了敬佩向往之色:“总之,我娘是一个很好的人。”

    其他人听罢也赞同地点头。

    却也有人好奇道:“小师姐,你都没见过你娘,又怎会对小祝掌门了解得如此清楚?”

    “我那不是听我爹说的吗?”

    众人说话间,就走至了太虚剑川的山脚下。

    远远看去,他们便看到在山门前站了个白衣青年。

    如水般的夜色映出了一片霜雪般的冷意。

    有人“咦”了一声:“那不是沈剑君吗?”

    妙安顿时睁大了眼睛,她连忙和几个小伙伴挥手告别,又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

    “爹爹!”还未完全靠近,她就喊了起来。

    青年垂眸望来,视线触及到她后,他周身那股冷意也在一瞬间消散。

    “妙安,”他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你怎地这么教人不省心,时辰如此晚了还往外跑。”

    嘴上虽是指责的话,语气却很温和,他俯下身来,单手将她抱起,妙安就连忙搂着他的脖子赖进他怀里撒娇。

    “爹爹不用担心!妙安的剑术已经很厉害了!外面根本没什么危险的!”

    沈鹤之轻摇了摇头:“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和你干爹说吧。”

    “你今晚课业没完成就跑出去的事他已经知晓了,不久前还亲自追杀来了飞泠涧。”

    妙安“啊”了一声,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爹怎么都不帮我打一下掩护!”

    “偷偷旷课本就不该,我自不能助纣为虐。”

    妙安却在心里“哼”了一声,她想,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她今日可是做了件大事!

    若不是她明察秋毫、见微知著,还及时做出了应对,她估计就真顺应外面的流言,被整个昆仑传成是那只九尾赤狐的女儿了。

    这个家要是没有她的话,早就散了!

    走了一段,妙安突然发现,沈鹤之并未使用御空诀,而是抱着她慢悠悠地顺着长长的楼梯向上。

    这条长阶名为登仙路,每名新入门的太虚剑川弟子都需用一双脚亲自攀爬而上。

    “爹?”她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抱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妙安的目光动了动:“是和娘有关的吗?”

    沈鹤之轻“嗯”了一声,但他并未多做解释,而是带着她飞身而起,向飞泠涧而去。

    等到了飞泠涧时,小姑娘已经趴在他怀中睡着了。

    沈鹤之推开屋门,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帮她脱下鞋袜,又为她拉好了被。

    睡着的妙安看起来格外恬静,眉眼间便显出了几分熟悉模样,沈鹤之坐在床边,盯着她的睡颜,一时间仿佛陷入了某种愣怔的状态,神情也变得格外温柔,只是那份温柔中又带着一份浓浓的哀伤。

    好半晌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关紧房门后,他一转身就对上了谢玉舟的目光。

    “她睡着了,”沈鹤之道,“明日再说吧。”

    “你就知道惯着她!”

    谢玉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沈鹤之却不为所动。

    “从前不知你还有如此严厉的一面。”

    谢玉舟“哼”了一声:“那是我愿意的吗?就你这副模样,要真把那小丫头完全扔给你,恐怕要被你养出个混世魔头来!真不知道她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到底随了谁!”

    沈鹤之好似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而笑了笑:“我倒觉得她和云挽的性子挺像的。”

    谢玉舟想了想,竟也点了点头:“云挽那副倔脾气,我也懒得说了!”

    但谈及此,两人又莫名沉默了下来。

    谢玉舟抬眸看去,就见沈鹤之又在发愣。

    云挽已经离开八年了,但他还是改不掉这动不动就出神的毛病。

    犹豫了一下,谢玉舟道:“要不要趁夜聊聊?”

    “聊什么?”

    “有件东西我一直想给你。”

    两人在唤竹池旁的凉亭里坐下,谢玉舟抬手一拂袖,水面上就浮现出了一朵闪烁着淡淡的灵光的莲花。

    沈鹤之猛地瞪大了眼睛,脊背也随之坐直了。

    此物名为痴情莲,原是一种很脆弱的灵植,但一旦被有情人触碰后,便会承载着全部爱意,变得坚不可摧,永不腐朽凋零。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沈鹤之的手指都下意识攥紧了。

    “你去过鬼蜃楼了?”

    他终是开口了,声音却有些干涩。

    “早去过了,”谢玉舟道,“八年前就去过了,楼前辈将一身大半的修为都给了云挽,在她眼里,云挽与她的徒弟也没什么区别了,八年前的事一出,我便亲自往鬼蜃楼跑了一趟,又顺手带回了这个。”

    “楼前辈其实比我们谁都看得清楚,移情蛊一事她早就猜出了几分,甚至还私下与谢绮眉和扶向柔讨论过。”

    “你说什么?!”

    沈鹤之一把拉住了谢玉舟的手腕,整个人都隐隐有些发抖。

    谢玉舟轻叹了口气:“她将我们几人抓去鬼蜃楼那次就已经看出了几分苗头,只是她并不能确定,或者说她也不敢确定。”

    “因为你也知道解除移情蛊之法只有那一个,相较于解蛊,她觉得让云挽主动放弃你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且她那时其实也已经猜出了你所中那枚移情蛊应是来自于戮心,是他亲手挖出的那颗属于她的心脏,也是因此,她才将自身修为给了云挽,想让她将计就计,借此时机斩杀戮心”

    谢玉舟道:“希望你不要怪楼前辈不提前说明这些,她那时尚不知戮心的目的,只能做出这个最保守的选择。”

    沈鹤之没接话,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久久的沉默着。

    “这些事我本该一早就与你说的,只是你从前状态一直不太好,我怕刺激到你。”

    不过现在说出口后,谢玉舟也是有些后悔的。

    沈鹤之看起来其实很冷静,但他二人相识多年,他实在太了解他了。

    “你也别太想不开,”谢玉舟最终拍了拍沈鹤之的肩,“你现在不是还在等云挽的转世吗?有那只赤狐在,你总会有机会与她再续前缘的。”

    他想了想,又道:“赤狐之事,我也抽空去调查过。”

    “他们这些妖族的传承一直比较奇怪,像九尾赤狐,他们的血脉并不是靠生育繁衍,而是来自于一棵名为青狐神丘的灵树。”

    “他们的子民在出生后便要接受青狐神丘的洗礼,自此才能觉醒为九尾赤狐。”

    “血脉斑驳,天赋不高的,便会变成不纯的八尾或是七尾,至于那个有苏濯灵,则觉醒出了千年难遇的天狐神血,所以她在他们有苏狐族的地位其实很高,也是因此才被奉为了赤狐圣女,就连有苏应寒这个家主,论起血脉纯度都得被她压上一头。”

    “比较好笑的是,妖族的妖力基本都来自于他们的妖心,所以赤狐一族的神树会自动栖息在血脉最纯正的族人的心脏中,正是这个原因,有苏应寒才不敢让有苏濯灵和人族通婚,因为一旦他们生下了孩子,外族的血脉便会污染到神树,令神树变得虚弱,影响他们狐族的传承。”

    沈鹤之的目光动了动,这些事情乃是妖族秘辛,昆仑之中了解的人并不多,想来谢玉舟也是废了好一番周折才打听来。

    谢玉舟便笑道:“有苏濯灵的心脏刚丢时,有苏应寒估计以为他们那棵神树会直接转移到别的族人身上,谁知神树竟然跟着那颗心一起丢了,他们赤狐族现在整个族群都在焦头烂额地帮着有苏濯灵找心呢!”

    “所以云挽身体和本命剑丢失一事真和那群赤狐没什么关系,有苏应寒将有苏濯灵扔到我们这儿,也不是抱着什么别的目的。”

    “他就是单纯地觉得有苏濯灵丢掉的那颗心很可能会和云挽的转世有关,既是希望能借此寻回心脏,也希望我们能看在他们帮我们找回云挽转世的份上能饶有苏濯灵一命。”

    谢玉舟忍不住摇着头道:“说实话,我其实不太喜欢有苏应寒,但他这个家主当的,实在是太憋屈了,我要有这么个女儿,我真恨不得把她给掐死,他到现在都还顾及着有苏濯灵的性命呢,真不容易。”

    沈鹤之沉默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道:“其实我没想过要与云挽再续前缘。”

    人一旦转世,便与变成另一个人没有区别了,经历会变,性格会变,就连容貌也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修行之人寿命动辄百年,若强行与已故之人的转世牵扯,其实也算是在搅乱因果。

    “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

    第108章 108

    谢姨和扶叔又出远门了。

    云挽坐在游廊的角落, 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卷轴,一边琢磨着。

    婢女们在院子里四处走动,那都是谢姨一只只折出来的纸人傀儡, 从前她还觉得新奇, 如今却只剩下无趣。

    她去年就已经及笄,再算不得是小孩子, 她也愈发不甘心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中。

    可每当她提出想与谢姨和扶叔一同外出, 见见世面时, 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给出的理由也各不相同。

    再往前几年, 扶叔总说:“你年纪还太小, 剑术尚还生疏,外面太危险。”

    后来, 她年纪渐长, 也将眠雪十六剑摸了个透,谢姨却又说:“外面没什么好玩的。”

    云挽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得出来,谢姨和扶叔其实压根就不想让她出远门,至于其中原因,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与她的身世有关。

    她自有记忆起,便跟在谢姨和扶叔身边生活,却连他二人的全名都不知晓。

    她也曾怀疑过自己是谢姨和扶叔的私生女, 却被谢姨严厉的否决了。

    谢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旁的扶叔, 语气不善地警告道:“你可以单独叫我娘,也可以单独叫他爹, 但是你不能又叫我娘,又叫他爹。”

    扶叔在一旁笑而不语,云挽便觉得,这两人多半是有点什么的,但应该还没到能生出个像她这么大的女儿的地步。

    再后来,她就发现自己一方面竟掌握着来自九尾赤狐的妖术,另一方面又在剑术之道上有着极高的天赋,任何剑谱,她几乎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轻易学会,她想这应当是和她的血亲有关,也与谢姨和扶叔刻意隐瞒她的那些关于她身世之事有关。

    这些年来,云挽也明白谢姨和扶叔是真心待她好,他们不愿让她知晓,必是有他们的理由,但人不可能没有好奇心,他们越是隐瞒,云挽就越是好奇。

    为了不让他二人担心,她已强忍着不去做出格的事了,但七日前,住在隔壁的燕少慈,却突然跑来与她告别。

    “云挽,我打算离开掖星洲一趟。”

    她吃惊地问他:“你打算去哪?”

    燕少慈是与她一同长大的玩伴,她对他很了解,自一眼看出了他的情绪很低落,可任她如何询问,他都不愿与她多说,只让她等他回来。

    “少慈哥哥,”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要不你带上我一起吧,你想做什么我可以陪你。”

    燕少慈却仍是摇头,他看着她,像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问道:“若我顺利回来了,我们成亲好不好。”

    云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燕少慈对她的心思,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甚至于她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因着那来自于九尾赤狐的狐衍之术,她总会得到旁人的喜爱,而她在第一次见到燕少慈时,便发现她对他的情绪好像格外敏锐,她能轻易感知到他的心情,他的欣喜与爱慕都清晰到呼之欲出。

    也是因此,她才愿意与他一同玩耍,他让她觉得很安全,她也很乐意将自己的秘密说与他听。

    但若问她是否也爱慕他,其实云挽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的沉默让燕少慈露出了失望之色,他好像很难过,却还是勉强对她笑了笑:“抱歉,是我唐突了。”

    云挽看着他,竟莫名觉得他那句“若是能顺利回来”,或许应该理解为“若是能活着回来”。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隐约有些不安。

    “少慈哥哥,”她最后还是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并不是要拒绝的意思,只是从前并未考虑过。”

    她已经及笄,也的确是可以谈婚论嫁了。

    云挽微微蹙眉:“如果是与少慈哥哥成亲,我其实不介意。”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并不是太明白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但她自小与燕少慈一同长大,就算未来也作为夫妻互相陪伴,她也不会生出抵触的情绪。

    与他成亲,倒也可以

    她的话让那少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待她细想,他竟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云挽眨了眨眼睛,稍有些茫然,但还是道:“少慈哥哥既想与我成亲,不如就让我陪你一同外出吧,我的剑术很厉害,有我在,我们便不用怕遇到危险了。”

    燕少慈却还是坚定地摇头。

    他轻轻捧着她的脸,目光真挚而热切:“这件事我只能自己去做,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云挽心中觉得异样,可她最终也未能说服他带上她,于是这个住在隔壁的竹马哥哥,便在第二日一早独自离开了。

    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猜不出来,只莫名觉得憋闷。

    谢姨和扶叔不愿带上她,少慈哥哥也自己走了,唯有她一个人被留下。

    她每日仍照常修炼习剑,闲暇时就翻看些画本解闷,可稍微一静下来,她就又很是不甘。

    她想,既然少慈哥哥都能独自离开掖星洲闯荡,她为什么不能呢?

    她的剑术已经很厉害了,单打独斗时,就连谢姨和扶叔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她保护好自己,便不算是给他们添麻烦。

    她已经长大了,她总该去闯一闯的。

    这些念头不停在她脑海中转动,让她一日日地坐立难安,常常便会皱着眉出神。

    “云挽小姐,”一名婢女上前,恭敬道,“外面有人求见,是隔壁医馆的路先生。”

    这便让云挽有些奇怪了。

    燕少慈的身世她很清楚,他自幼父母双亡,是路先生收养了他。

    只是这位路先生神出鬼没,鲜少会呆在医馆,她去找燕少慈玩时,只偶尔见过他几次,并未与他有过交集,少慈哥哥也几乎不会主动提起他。

    路先生将她请去了医馆做客,又为她添了一杯茶。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路先生,他身上并无灵气,似乎并非是修行者,反而只是个看起来稍文弱的青年,但他的容貌却很年轻,让人很难看出他的具体年纪。

    云挽端起茶杯,稍显拘谨,她礼貌地冲路先生点了点头,心底却生出了一种很莫名的抵触。

    “云挽姑娘,”路先生主动开口,“今日请你来,其实是想与你说说小慈之事。”

    这点云挽倒是提前猜出来了,只是没想到,路先生竟又补了一句:“顺便也想说说与你身世有关之事。”

    云挽的目光动了动,她抬眸看去,心中虽很讶然,面上却并未露出太激动之色。

    毕竟她的身世连于她有养育之恩的谢姨和扶叔都不愿说,她又怎会去轻信旁人的话。

    路先生笑了一声,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我虽在掖星洲开了这家医馆,却走南闯北,听闻了许多事,对你家中两位长辈的身份,也有几分猜测。”

    “小慈一直在帮你追寻身世之事,我看在眼中,便顺道去打听了一二。”

    云挽心中有所怀疑,但也压不住那份好奇:“不知路先生打听到了什么?”

    路先生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可知为何你家中长辈要将你带来掖星洲?”

    这点云挽倒是清楚,她从前就猜测她父亲应是出自于太虚剑川,而掖星洲是昆仑距离蜀月洲最远之地,她在此自不可能再与太虚剑川有所牵扯。

    路先生果真道:“你的身世与太虚剑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将你藏在掖星洲,才不会让你被沈剑君找到。”

    “沈剑君?”云挽皱起了眉头,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听说此人的剑术很厉害,在谢姨留下的那些记载奇闻轶事的书册中,也有关于此人的记载。

    听闻他继承了玄微剑尊的修为,又得了无霜剑作本命剑,很是厉害。

    云挽虽是自学剑术,论起来算不得正统,但她对自己的天赋却有着一种很莫名的自信,所以听到“剑术超群”、“一剑斩昆仑”这样夸张的描述后,她便隐隐有些嗤之以鼻,总觉得这种名声在外之人,搞不好是什么沽名钓誉之辈。

    她甚至还冒出过类似于“有机会一定要与他比比谁的剑更利”之类的念头。

    “不知这位沈剑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你的仇人。”

    云挽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她继续问道:“什么仇?”

    “我也不知要如何描述,”路先生道,“你可以理解为,他杀死了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云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你是如何得知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很多,只是他们都不愿对你说罢了。”

    路先生笑了笑:“我原本也不想对你说,便只告诉了小慈,谁知他竟为了你,孤身跑去了蜀月洲他是跑去为你报仇的。”

    云挽猛地站起了身,她到底年纪太轻,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失态

    第二日一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沉寂了一夜的街道也还未完全睡醒,街角的那户人家却推开了大门。

    一名少女蹑手蹑脚地从打开的门缝里钻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衫,衣摆上隐隐绣着蝶绕翠竹的纹样,一柄长剑被她负在身后,将她的身姿衬得格外轻盈,但她的头上却戴着顶幕离,将她隐隐遮盖在薄纱之下,令人看不清面容。

    这名少女,自然就是云挽。

    她原就有独自离开掖星洲闯荡的打算,甚至连行装都提前收拾好了,但因为没有确切的目标,她始终未考虑好自己到底要去哪。

    昨日那位路先生找上门来,与她说了那番话,正好给了她个提醒。

    虽仍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她,但她还是决定亲自去验证一番。

    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太虚剑川!

    她要去会会那位据说很有名的沈剑君,若他当真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自也用不着少慈哥哥替她报仇,她定要亲自将他斩杀在自己的剑下。

    想着这般的复仇之事,云挽心中却并未生出多少恨意来,反而隐隐有种新奇而茫然的兴奋感,甚至于一想到沈鹤之这个名字,她握着剑的手都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发抖,就连心跳都克制不住地变快了,又像是有什么被她遗忘已久的事呼之欲出。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绪,只恨不得能立即赶往蜀月洲,见上那位沈剑君一面。

    为了不让谢姨和扶叔察觉出不对,她已提前用从谢姨那学来的傀儡术,捏出了一只纸人傀儡,模仿自己的生活轨迹,至少半月之内,他二人是不会发现她已经离开之事,而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说不得那个沈剑君已经被她斩在剑下了。

    第109章 109

    掖星洲是昆仑墟中距离蜀月洲最远之地, 因此云挽并未急着赶路,反而一路游山玩水,每次途径繁华的城镇时, 她都会切实地做一番考察。

    当然, 玩归玩,云挽也没有忘记打探消息。

    她常年居住的掖星洲灵脉稀少, 本地建派的宗门便不多, 就连散修也很少会在此处安家, 生活于其中之人对于整个昆仑的消息就知之甚少, 整体处于一种消息较为闭塞的状态。

    因此云挽一离开掖星洲, 便发现昆仑仙门的趣闻轶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关于那位沈剑君的传闻更是丰富多彩, 靠近蜀月洲的途中,她竟一连听了好几个版本。

    先是说这位沈剑君原本修的是无情道, 却爱上了赤狐族的圣女, 可那赤狐圣女早便心有所属,接近他只是为了得到他的琉璃骨,给自己的爱人治病。

    沈剑君得知真相后为情所伤,心碎堕魔,而数十年前, 那场震惊整个昆仑墟的斩魔之乱,便是因此而起。

    又说这位沈剑君其实有个同门师妹,也就是上任太虚剑川的掌门。

    她苦恋他多年、爱而不得,最终竟为他使用了换命阵, 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他和那赤狐圣女。

    赤狐圣女也终于意识到了沈剑君才是她的真爱, 自此留在了太虚剑川,与他恩爱有加, 还和他诞下了个女儿。

    第二个版本则说,这沈剑君原就与他那位当掌门的师妹两情相悦,甚至孕育了一个女儿,是这赤狐圣女非要来横插一脚,诱得沈剑君堕魔,他这个师妹才不得不牺牲自己来斩魔,致使了有情人生死永隔的悲惨结局。

    云挽最开始听说的是第一个版本,但随着靠近蜀月洲,第二个版本的声音又逐渐变大。

    至于到底哪个版本才是真的,她也不好做判断,只是心中对于这位沈剑君的评价又降低了几分。

    不管真相到底如何,陷在这般情情爱爱的传闻,听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当然,在这些众说纷纭中,云挽最在意的却是另一点。

    那就是关于那位死了十多年的太虚剑川掌门。

    她的本命剑,竟名为“止戈”,也就是如今在云挽手中的这把剑。

    止戈剑是在她五岁那年,谢姨亲手赠予她的。

    她握住剑的那一刻,就清晰地明白,这把剑只能属于她,这世间也不会再有别的剑更适合她,那种强烈的契合感非常奇妙,而在她得到止戈剑的第一天,沉睡在其中的剑灵便被唤醒。

    那是一名自称为“芙蓉”的少年,他在一阵烟雾中现身,又撑起下巴,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多年未见,你还真变成小云挽了。”

    云挽不禁觉得奇怪,她那年刚刚五岁,若止戈剑中的剑灵从前见过她,那定是在她刚出生之时。

    她就忍不住问他:“你认得我爹娘?”

    “你娘我不认得,”少年笑眯眯地道,“你爹我还挺熟的。”

    只是再多的,他却不愿说了,他似是很虚弱,很快就又要陷入沉睡了。

    但他还是道:“若我下次醒来,这些事你还不知晓,我倒是可以与你说道说道,但现在还不行,毕竟那两个把我安置在剑中的人,可是特意警告过,让我不能与你说。”

    “不过现在不告诉你倒也对。”

    云挽只好追问他:“那你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

    芙蓉便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这其实取决于你,取决于你到底想要走上哪条路。”

    止戈剑的来历,云挽一直不清楚,但她听闻了有关于那位掌门之事后,就觉得自己这趟应是来对了。

    她也特意去打听了一番这位早亡的前任掌门,关于她的传闻倒是相当正经,说她乃是继玄微剑尊之后,唯一悟出斩魔剑之人,也是因她的力挽狂澜,那年的斩魔之乱才未酿成大祸。

    世人对于她,更多的是敬佩,但关于她本人的传闻却非常少。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云挽在听闻了止戈剑之事后,便对自己的剑做了伪装,免得被有心人注意到。

    此时的她已抵达了蜀月洲最边缘的中转城镇,在此落脚的散修行人非常多,云挽也住进了城中最大的乐宴客栈。

    这家客栈也是一家茶楼,天色渐暗,街道上挂起了彩灯,云挽就坐在窗边的位置一边吃茶,一边听着台上的说书人夸张地吐沫横飞。

    那说书人这会儿讲的,恰是沈剑君的那些爱恨情仇,他讲的是沈剑君和自己的师妹两情相悦却彼此错过的版本,很是绘声绘色、悲苦凄然。

    云挽正听得津津有味呢,却有一名茶客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大骂道:“说的什么狗屁不通的!”

    “沈剑君与赤狐圣女才是两情相悦!”

    “沈剑君从前修的是无情道,后来又为赤狐圣女改修炼情剑,若他心中所爱当真是那位小祝掌门,怎地不见他遭遇功法反噬?”

    那说书人吓了一跳,却很快与他据理力争起来。

    周围听故事的人南来北往,想来也听过不少版本,一个个竟也七嘴八舌地跟着一同争吵。

    一个个的明明都不是当事人,却分析得头头是道,非要争辩出谁才是“真爱”。

    云挽摇了摇头,觉得很无趣,争吵的虽是旁人,她对沈鹤之的印象却又变差了几分。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本命剑,起身走了出去。

    她头戴幕离的形象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并不怎么起眼。

    茶楼外就是繁华的夜市,闪烁的灯火令月色都黯淡了几分。

    云挽原想四处逛逛,却一眼就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一伙人。

    他们均穿着统一的雪色衣衫,每人身上都戴了灵韵浓郁的佩剑,看起来很是不凡,只是此时的他们皆脚步匆匆,眼中带着些许焦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领头之人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整齐的发髻,头插洁净的白玉簪,那张莹白如玉的脸颊上还带着稚气,双目却奕奕有神,四下望去时,便隐约带着股凌人的气势。

    云挽看了她一眼后,没忍住又看了一眼,随后她的目光就跟着她一路移动,心底也产生了一种很异样的情绪。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故人久别重逢的欣喜;又仿佛是隐约有些酸涩的想念;是莫名袭上心头的亲近感,一闪而逝,捉摸不定

    云挽蹙起眉头,她想,难不成她见过这个人?

    可是掖星洲距此地遥远,她自有记忆起就没离开过,又怎会见到生活在蜀月洲之人。

    附近有些围观之人在小声议论。

    “那不是太虚剑川的门服吗?他们怎么跑来了这么一大批人?”

    有消息灵通接话:“你们没看到吗?不仅太虚剑川来了这么些弟子,就连赤狐有苏氏也有长老带着好些族人来了!”

    “这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吗?不会波及到我们这些散修吧?”

    “那倒不至于,”有人摇头,“我听闻好像是太虚剑川丢了个什么东西,与那位赤狐圣女有关,他们的弟子和有苏氏便急急忙忙派人来找了。”

    “原来是这般啊。”他们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很快就又有人用调侃的语气道:“如此看来,那位沈剑君对赤狐圣女还真挺上心的,竟派出了这么多弟子帮忙。”

    却也有人反驳:“我听闻如今的沈剑君在太虚剑川没什么实权,大事都是崔见山崔掌门在做决断,他应是无权调度这么多弟子的吧”

    云挽的目光并未从那名少女身上移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她倒是没想到,这才刚一进入蜀月洲,就遇上了太虚剑川的弟子,他们既是为那赤狐圣女而来,那赤狐圣女又与沈剑君颇有渊源,搞不好她很快就能见到这个所谓的“仇人”了。

    正思索间,那群太虚剑川的弟子已走至了面前,云挽仍忍不住盯着那个领头的少女看。

    少ῳ*女手中拿着一只罗盘,当她经过云挽面前时,上面疯狂转动的针竟突然变慢,随后又转了两圈,很精准地向云挽指来。

    在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前,少女便猛地停下,迅速转头望来。

    虽隔着一道薄纱,但云挽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种四目相对的紧迫感。

    “小师姐?”

    少女身后的弟子紧张地唤了她一声,她却已先一步将手中的罗盘塞进了怀里,也是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整个人就化作了一道流星,直奔云挽而来。

    张开的五指成爪状,显然是想一招撕碎那顶遮住了云挽面容的幕离。

    如此骤生的突变之下,那些原本站在云挽身旁,好奇地看着热闹的人纷纷逃窜了出去,云挽却一动不动。

    她看着少女逐渐在面前放大的脸,心中那份异样感好似更强烈了。

    当少女彻底近身而来时,她终于有了反应。

    本命剑被她反手握住,剑并未出鞘,只径直挡了上去。

    角度很巧,力气却不小,那气势汹汹的少女便直接被搡开,甚至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她像是有些吃惊,又好似有些茫然,但很快的,她挑眉笑道:“原来你是剑修。”

    少女单手往腰间一抹,锋利的寒芒闪过,她已执剑再次翻身砍来。

    有弟子在她身后担忧地唤她,她却毫无停手之意,而她所斩出的剑招也极为凌厉。

    云挽掩在软纱之下的脸上浮现出了怪异之色。

    她认出了那朝她而来的剑招正是眠雪十六剑,只是不知为何,她竟隐约觉得,她好似从那少女的招式中看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她说不清这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她明明从未见过她。

    止戈剑终是出鞘,其上相关的刻字早被云挽用障眼法抹除,两道剑影很快撞在了一起,激荡的灵气如潮水般掀起,那执剑少女再次倒退了几步,脸上讶异之色更浓。

    她竟赞了一声:“好犀利的剑招!”

    那些跟随她一起的弟子围了上来,像是想阻拦她,少女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兴奋,她冲他们摆了摆手,就再次提剑冲了上来。

    云挽也不再收手,剑光反复交错着,为免被人察觉出异常,她故意将剑招扭转,并未实打实地使用眠雪十六剑。

    那少女的剑术在云挽看来其实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遇见过的将剑使得最利之人,可惜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经验不足,招招都透着稚嫩,总能让她轻易猜出她的下一步走势。

    她一路将她压着打,直至最后,她手腕一扬,对面之人手中的剑便被她挑飞了出去。

    “我输了,”少女吐出一口气来,她从地上将剑捡起,看向云挽时却并未露出恼怒之色,反而笑着抱拳道,“我叫祝妙安,是太虚剑川的弟子,因见姑娘手中执剑,便起了比试之心,姑娘的剑术也的确高明,令我受益良多。”

    云挽的目光动了动,一时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你们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祝妙安却一脸歉意地再次向云挽抱拳赔罪:“刚刚是我们搞错了,我见姑娘遮掩面容,便起了怀疑之心,若是不介意的话,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详谈。”

    云挽觉得她其实该拒绝的,毕竟谁知道这群人是不是要把她带到没人的地方做点什么。

    但是看着祝妙安的那张脸,她又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更何况,这些人看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没什么好害怕的,于是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反正她此行的目的本就是那个沈鹤之,提前认识一下太虚剑川的弟子,倒也省去了不少时间。

    祝妙安像是松了口气:“我原还有些怕我的冲动之举将姑娘惹恼了。”

    她顿了一下,转而又问道:“还未问姑娘的姓名呢?”

    “我姓谢,”她略作沉吟,“谢挽挽。”

    “原来是谢姑娘呀!”祝妙安很热情,“也不知为何,一看到谢姑娘就觉得格外亲切。”

    这群太虚剑川的弟子同样住在乐宴客栈,云挽便跟着他们一同回了住处。

    进屋坐下后,祝妙安见云挽并无取下幕离之意,倒也没多说什么。

    她很快就开门见山地道明了自己的目的。

    “不知谢姑娘是何时到达昭月城的,又是否听说了我们太虚剑川的弟子正在此处寻找丢失之物?”

    这点云挽的确听说了,不过是刚听说的。

    她点了点头,就听祝妙安继续道:“实际上我们并非是在寻找什么丢掉的东西,而是那位常年被关押在我们太虚剑川的赤狐圣女遭人绑架了,我们是一路追着她过来的。”

    第110章 110

    云挽露出疑惑之色:“不知是何人绑走了赤狐圣女?”

    祝妙安便道:“我们与赤狐族人沟通了一番, 已判断出那名绑架之人同样是一名来自赤狐族的女子。”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会突然注意到谢姑娘,是因寻灵罗盘追寻着赤狐圣女的气息, 突然指向了姑娘, 我见姑娘幕离遮面,又是女子, 便下意识以为找到了贼人, 但见姑娘并非妖族, 乃是一名剑修, 我就知晓我是找错了人。”

    云挽心中一动, 突然就想起了她那一身来自赤狐族的妖术。

    祝妙安却不疑有他, 还认真地与她说起了自己的分析:“想来姑娘远道而来,途径了很多地方, 说不得便与我们要找的贼人擦肩而过, 沾染了那被她绑走的赤狐圣女的气息,这才被寻灵罗盘锁定。”

    “所以我将谢姑娘请来,就是想问问谢姑娘是否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云挽有些不置可否,按她自己的理解来看,那罗盘会指向她大概是与她本身的特质有关, 但这些自是不能与面前这些太虚剑川的弟子说的。

    她很快摇头道:“我并未仔细留意。”

    这个回答没有太出乎祝妙安的预料,所以她也没露出太失望的神情。

    云挽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听到的那些关于沈剑君和赤狐圣女的传闻。

    她心底生出一份好奇,但毕竟这是人家宗门的私事, 如此明晃晃地问,显然很不礼貌, 她便委婉地打听道:“听闻这位赤狐圣女对贵派来说很重要,所以她一出事, 才会来如此多的弟子寻她。”

    这话让祝妙安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不是傻子,自然立即就明白了云挽的意思。

    “这个赤狐圣女在我们宗门的存在感其实并不算很高,”祝妙安道,“谢姑娘应当也听说过,赤狐圣女本就是作为质子,被赤狐族送来关押在我们太虚剑川的,她平日里的活动范围都被圈定在了关押她之处,想要外出,也必须要提前上报,门内弟子鲜少会见到她,所以若说重要,其实也没多重要,只不过既是质子,便是我们太虚剑川与妖族交好的象征,自不可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最重要的是,她是在望仙道遭人绑架,这便是在挑战太虚剑川的权威,我们是必要将绑架的贼人绳之以法的。”

    云挽点了点头,心底却仍存了份狐疑,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去询问沈剑君有关之事。

    而恰在此时,屋门竟被敲响了。

    “小师姐!”一名太虚剑川的弟子急匆匆推门进来,“刚刚收到赤狐族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已找到了那贼人藏身之处!”

    “什么!”祝妙安猛地站起身来,问道,“在哪里?”

    “就在昭月城外的阳炎洞内!有苏氏的二当家已带着族人先一步入内了!”

    祝妙安的神情有些不好看,她捏紧拳头,面带几分怒意:“竟然被他们抢先了!”

    坐在她身后的师妹很不满地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个二当家就是看小师姐年纪小,处处不将我们放在眼中,原本寻找赤狐圣女是我们太虚剑川和有苏氏共同协作之事,我们事无巨细地给他们分享消息,他们却将我们给撇下了!”

    祝妙安将手中的剑“砰”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有苏濯灵本就是在我们宗门丢的,若最后被他们有苏氏给找回来,我们太虚剑川必会大失颜面!有苏氏那群老狐狸指不定还会借此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

    她目光四下扫去:“各位师弟师妹今晚就早些休息吧!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前往阳炎洞,阳炎洞内路况复杂,若有苏濯灵当真先一步被有苏氏的人救下了,我们就趁乱再将她给劫回来!”

    祝妙安一声令下,那些师弟师妹就纷纷响应起来,一个个干劲十足。

    云挽不禁觉得很有趣,她看得出来,这个祝妙安在太虚剑川内应是个很能说得上话的,这些弟子显然都以她马首是瞻,她的剑术也的确不弱,论实力,倒的确能做上这个领头的位置。

    不过或许是因太年轻了,祝妙安身上带着股子棱角分明的争强好胜之意,稍有些蛮不讲理,却并不让人讨厌,想来家中是有很厉害的长辈在撑腰。

    云挽常年生活在掖星洲,同龄玩伴也就燕少慈一个,此时便觉得新奇。

    祝妙安也终于重新将目光落在了云挽身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谢姑娘见笑了。”

    云挽摇了摇头,有些好奇地道:“我原还以为赤狐族与太虚剑川的关系很不错呢,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祝妙安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我们和妖族其实本就明争暗斗很多年了,否则妖族又怎会给我们送来质子?”

    “虽也谈不上是关系差,但也绝对算不得太好,平日里就是井水不犯河水,遇到事了就都想压对方一头。”

    云挽思索了片刻,突然道:“若是各位道友不介意,明日可否让我与你们同行,我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祝妙安听罢立即露出欣喜之色:“我本还想问问谢姑娘可否在昭月城停留几日,待我们将任务办妥了,我再来请姑娘回太虚剑川做客,如今谢姑娘愿意出手相助,我们自然是乐意至极!”

    她甚至起身朝云挽再次抱拳:“谢姑娘的剑术令我输得心服口服,我实在想再找机会好好讨教一番!”

    云挽也笑了起来,她发现她还挺喜欢这个祝妙安的,这般直爽的性子,她真该早些认识的。

    一高兴,她就忍不住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祝道友,我也不想瞒你,我此番前来蜀月洲,其实本就是冲着太虚剑川来的。”

    “哦?”祝妙安似是觉得稀奇,“不知你来太虚剑川是有何意,你大可同我说道说道,我也许还能帮上你呢。”

    “我是为贵派的沈剑君而来,”云挽道,“早便听闻了沈剑君的威名,我也想用手中的剑向他讨教一番。”

    她并未对这位前辈说什么不敬之词,但祝妙安的神情还是稍变了变,她的眼神变得极为异样,而那些与她一路的其他太虚剑川弟子也用同样的眼神打量起了她。

    云挽被他们看得发毛,在她开口询问前,祝妙安倒是主动问了起来:“你对沈剑君很感兴趣吗?”

    “每一名剑修应该都会对他感兴趣吧,”云挽道,“我只是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很厉害的前辈到底是何模样。”

    她眯起眼睛,透过薄纱看着略显沉默的祝妙安,心中突然有了些猜测:“祝道友可是与这位沈剑君相熟?”

    祝妙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我的确认得他。”

    云挽心中一喜,连忙追问:“不知这位沈剑君是个怎样的人?”

    “他平日里其实不怎么外出,也不与外人接触,这些年来,慕名而来的散修也不少,但他从来不见,也不接受任何人的挑战。”

    祝妙安摸着下巴,表情愈发古怪:“谢姑娘最好降低心理预期,外界那些传闻大多都是胡说的,你随便听听也就算了,比试之事是肯定没可能的,但你若实在想见他,我倒可以想想办法。”

    这番描述让云挽也觉得奇怪,如此看来,这个沈剑君还真不像什么正经人,所以他真的会是她的仇人吗?

    她就对祝妙安道:“祝道友若愿意帮我引荐,我自当感激不尽。”

    云挽心想,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接触一下看看,可祝妙安却摇了摇头:“我也引荐不了,他根本不见外人的,我只能找个机会,帮你远远看上他一眼。”

    云挽彻底沉默了,没想到这个沈剑君架子竟这般大。

    她最终叹了口气:“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云挽离开后,屋内安静了一瞬,有弟子担忧地问道:“我们明日真要带上那位谢姑娘一起吗?她不会是抱着什么目的吧?”

    “不会,”祝妙安摇了摇头,“本来就是我们主动找上门的,更何况大多剑修都对我爹感兴趣,她想见他,倒也能够理解。”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祝妙安的眼神有些困惑,“她虽遮掩了面容,可我一见她,就莫名觉得亲切,就好像我从前在哪见过她似的。”

    “说不定是与她的剑招有关,”祝妙安又道,“她的剑招可能颇有些来历,只可惜我阅历尚浅,看不出名堂,将她请回太虚剑川,便可让小师叔帮忙看看了。”

    “一个人就算伪装得再好,他的剑也是骗不了人的,那般磊落的剑招,不可能是什么心思歹毒之人。”

    “小师姐,”祝妙安身旁的师妹忍不住道,“你对那位谢姑娘的评价好像很高。”

    “嗯”祝妙安沉吟了片刻后,竟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像隐约有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云挽就和祝妙安几人一同前往了昭月城外的阳炎洞。

    一路上,祝妙安都在给云挽讲解这个阳炎洞的详细情况。

    这处阳炎洞其实是位古仙遗留下的洞府,它恰建在一片小型灵脉的龙眼之上,附近原该灵气浓郁,是极适合居住修炼之地,但那洞府内却布下了特殊阵法,将灵气死死锁住,于是它便成了昭月城外荒凉的郊野。

    而此处洞府会被命名为阳炎洞,则是因为它本质乃是一处水下洞穴,而充斥在其内的水则是阳炎水。

    所谓阳炎水,便是引地火而来,用地火煮热燃沸的水,修为稍低些的散修落于其中,便会被瞬间灼烧个烂熟,更何况阳炎洞作为古仙洞府,其内错综复杂,构造特殊,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是相当凶险的。

    “那个劫走赤狐圣女的贼人本就来自有苏氏,九尾赤狐以炽火为食,不惧地火炙烤,她会将阳炎洞作为藏身之地倒也能够理解。”

    云挽皱眉:“那我们身处其中,还要与其他赤狐族的族人争抢,不是落了下乘吗?”

    “这倒不怕,”祝妙安道,“我身上有天极避火珠,到时你们只要跟着我,我们便也能如那些赤狐一般不畏阳炎水的炖煮了。”

    天极避火珠云挽倒是在某本典籍中见过,此物本就是用地火最炙热的火种炼制而出,极为珍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地火能熔灵灼魔,不管是归墟的魔修还是昆仑的灵修,想要获得此物都非常凶险的,更何况是将它炼制成法宝。

    祝妙安从怀中取出了一枚赤红的珠子,冲云挽笑道:“此物是我爹给我炼制的。”

    “那你爹还挺厉害的,”云挽道,“而且看得出来,你爹很关心你。”

    祝妙安点了点头:“我爹是很关心我,我娘在我出生之时就去世了,我爹一直走不出来,平日里不是陪着我,就是浑浑噩噩地守在我娘的灵位前。”

    “他说我娘从前就被地火灼伤过,这才给我炼制了这枚避火珠”

    云挽安静地听着,不知是因祝妙安语气中那轻微的感慨之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心底竟冒出了一种强烈又陌生的酸涩感。

    “抱歉,”祝妙安突然反应了过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着谢姑娘总觉得亲切,下意识就说了这么多。”

    “没关系,”云挽摇头,“我从未见过我爹娘,听祝道友讲起这些,我还挺喜欢的。”

    两人说话间,终是抵达了目的地。

    此处重峦叠嶂,崎岖的山脉与湖泊溪流交错,映出一片郁郁葱葱的寂静翠色。

    那阳炎洞的入口,位于一处不甚显眼的寂静湖泊中,茂密的树冠遮在头顶,有种森然的阴凉感,水是一片深邃的碧绿,看起来极为幽静,很难令人联想到其内的暗流涌动。

    但若再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湖泊的最中心隐隐罩着一层薄薄的灵光,其上符文流转,赫然便是守护着这座古仙洞府的防护阵,只可惜这道阵法经久失修,早就没了原本的威力。

    跟随祝妙安前来的太虚剑川弟子皆经验丰富,他们很快拔出了本命剑,围出了一道剑阵。

    在连番的掐诀施法后,那道防护灵光就缓缓化开了,这便是阵法被打开了的意思。

    祝妙安手腕一扬,避火珠被她抛了出来,赤色灵光闪过,像一顶巨大的伞,将在场众人都护在了其中。

    她脸上也出现了严肃之色:“各位师弟师妹,我们需得小心了,有苏二当家先我们一步入内,妖族与我们本就算不得和睦,这阳炎洞又算得上是他们的主场,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入口处做些手脚,想借此将我们除去,我们断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云挽偏头看了祝妙安一眼,这位祝道友虽让她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但她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有些过于锋芒毕露的,倒是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竟如此谨慎,难怪太虚剑川会让她领着一众弟子外出做任务。

    那些太虚剑川的弟子很快就按照祝妙安的指示,站到了相应的方位上,隐隐构建成了一个极为严密的防卫阵型。

    “谢姑娘,”祝妙安转而看向了云挽,“你的实力在我们所有人之上,此处洞穴又很是凶险,所以可以请你断后吗?”

    “没问题。”

    云挽答应得很是爽快,甚至就算祝妙安不说,她也有主动提的意思,她对自己的剑术很自信,若让旁人来断后,她反而不放心。

    众人安排好之后,便一个个地跟随着祝妙安钻入了水中。

    入水后的第一感觉是沁凉,而水下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神秘世界,好在大家都是修行者,闭气时间格外长,倒不至于溺水。

    避火珠散发出的赤红灵光既将众人护在其内,也成了水下唯一的照明物,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随着深入,周围的水温开始逐渐升高,他们追寻着热源一路下探,面前终是出现了一处水底洞穴。

    只略微地停顿片刻,一行人便鱼贯而入。

    云挽跟在最后面,刚一钻进去,就觉四周瞬间变得狭窄,那种强烈的憋闷感让人很是不安,而水的温度也变得更高了,灼得人全身不畅。

    好在这处水底溶洞内存在着许多巨大的空腔,一行人并未游太久,便从水中钻了出来,踩在了实地上。

    只是上岸后依旧炎热异常,空气中都荡着一层层的热浪,转眼的功夫,大家身上湿漉漉的衣衫就好似被蒸干了。

    “这里太热了!”即使有避火珠,还是有人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云挽倒没什么太强烈的不适感,她甚至觉得,即使没有避火珠,此处也不会将她灼伤,这应当与她身上的赤狐特质有关,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来。

    到此便算是真正进入阳炎洞了,云挽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这里是一片错综复杂的水下溶洞,一条条崎岖的道路四通八达,有的被水填满了,有的却仍可以行走。

    那一个个深坑里的水浓郁到发黑,想来下方应是极度的深不可测。

    大体上看着到的确像是某个仙人从前生活过的洞府,只不过大概因时间太久,多处都出现了坍塌,整个结构都因此发生了变化,透着一种饱经风霜的危险感

    “小心些。”祝妙安突然在此时出声提醒。

    云挽向前看去,就见所有人都露出了凝重之色,而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则躺着几具新鲜的尸体。

    有人道:“这是那群赤狐族的人。”

    云挽站在最后,便没凑上前去看,而是警惕地打量起周围。

    祝妙安俯下身来,仔细查探着。

    “尸体上并无明显的伤口,也无打斗的痕迹,像是一击毙命”

    “小师姐!”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云挽心头一跳,她连忙转头看去,就见一股巨大的火焰从上方的岩石缝隙里喷吐而来,瞬间就撞在了避火珠的赤红光芒之上。

    那便是遍布在四处的地火了。

    虽有避火珠阻隔,众人却还是冒了一额头的汗。

    祝妙安却并未去看那些火焰,只仍盯着地上的尸体:“赤狐族人不会被地火所伤,这里吐出的火焰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必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令他们出现了伤亡。”

    但是暂时还看不出来,在此处耽搁也不是办法。

    她重新站起身来,神色格外浓重:“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遇上任何不对之处都要赶紧提出。”

    他们便再次开始前行。

    祝妙安手中又托起了那枚寻灵罗盘,她跟随着指引,仔细地寻着路。

    再次向前走了一段后,云挽却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她生出了一种极度不安的直觉,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危险正在迅速靠近。

    “等一下!”她突然开口,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急迫焦急。

    祝妙安脚步一停转回身看来:“怎么了?”

    云挽没来记得回答,因为祝妙安身旁的石壁竟猛地碎裂了,随着喷涌而出的水流,无数根细长的赤红水蛇如密集的头发一般大团大团地冒了出来,直奔这群太虚剑川的弟子。

    尖叫声一片片响起,云挽是反应最快的那个,止戈剑已经迅速出鞘,锋利的剑光寸寸闪过,便将最先扑来的水蛇斩断。

    眼前几名弟子被她救下,她心中却仍焦急。

    她执剑一路劈砍,直至挡至了祝妙安身前,那种隐约的慌乱感才终于消失。

    此时的祝妙安也已经拔出了本命剑,全力御敌,但溶洞狭窄,她一时匆忙,刚刚那些落下的碎石便划伤了她的胳膊,血迹染湿了她小臂的衣裳,她却只专注地斩杀着那些茂密成团的细长水蛇,无心分神。

    “你受伤了。”云挽蹙眉提醒她。

    “无碍,”祝妙安摇了摇头,“这些水蛇乃是吞火蛇,是生活在阳炎水中的特殊毒物,若被他们咬上一口,便会身中炎毒,被自己的血液灼烧而死,我们刚刚看到的那些赤狐族人的尸体就是这般遇难的。”

    “九尾赤狐虽不惧地火,却并非百毒不侵,想来那些赤狐族人是因对地火放松了警惕,才不慎着了道。”

    云挽点了点头,她扭头看了一眼仍在源源不断钻出吞火蛇的大窟窿,对祝妙安道:“我们先用符咒将那处封住吧,然后趁着它们撞开之前,赶紧离开,要不然只会越来越多,迟迟无法脱身也不是办法。”

    祝妙安赞同了云挽的提议,两人就开始背靠着背,一边斩杀着不断涌上来的水蛇,一边向那处窟窿慢慢。

    “我来封吧。”祝妙安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她指尖灵光闪过,眼见着便要将法诀打出。

    也是在这时,那处窟窿之中竟传来了很异样的隆隆之声,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处石壁便像是受到了最疯狂的撞击,更加猛烈地坍塌开来。

    云挽顿觉不妙,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一团巨大的黑影就从窟窿里冲了出来,直奔正掐着诀的祝妙安。

    那是一条足有两人高的巨型水蟒,周身呈现血一般的暗红色,色彩极为炙热,扭动间却透着一份强烈的阴冷感。

    祝妙安此时根本不及躲闪,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也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这一刻,云挽几乎想也没想便飞身而起,猛地扑去抱住了那巨蟒的脖子。

    巨蟒见状大怒,它用力扭转,顷刻间便将云挽完全缠住,又带着她一同钻入了一旁的水坑中。

    那水坑看着不大,其内却深邃如渊,只眨眼的功夫,一人一蟒就彻底消失,连一片水花都不留。

    “谢挽挽!”

    祝妙安大喊出声,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处窟窿内竟又传出了熟悉的隆隆声。

    “小师姐!快闪开!”有弟子连忙出声提醒,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祝妙安面露骇然之色,因为竟有第二条巨蟒从那窟窿中钻出,直朝她面门扑来。

    这处阳炎洞内,竟生活了雌雄两条巨型吞火蟒,若非身处于眼下这种环境,祝妙安倒还有逃命的机会。

    可此处地形狭窄,炎热的空气又钝化了人的感知。

    祝妙安下意识闭上眼睛,心底也一片绝望,但那巨蟒即将触上她时,四周的空气却陡然冷了下来。

    这处原本冲满热浪的炎洞只在顷刻间就被雪色的冰霜一寸寸覆盖,而那腾在空中的巨蟒也瞬间化为了一座极赋动态的冰雕。

    祝妙安脸上闪过了些许茫然之色,但随即她就大喜。

    “爹!”

    随着她这声呼唤,众人齐齐转身向身后看去,便见一名白衣青年正站在他们来时的路上。

    他衣衫洁净,面庞冷峻,唯有额间的赤红剑印最为鲜艳浓烈。

    此处潮湿闷热的环境并未对青年造成任何影响,他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其余弟子见到他后,连忙唤了一声“沈剑君”。

    点点冰霜寒意从青年指尖泛起,他微蹙眉,祝妙安已经向他跑了过来。

    “爹!”

    她看起来极为慌张,甚至眼眶都难得泛起了红,她指着一旁的水坑道:“我的朋友被吞火巨蟒拽下去了,她是为了我”

    “别急,”沈鹤之轻按住了她的肩,“你留在此处等我回来,我现在就去救她。”

    如此冰爽之色,说起话来却又隐约透着温柔,他说罢就伸手在祝妙安额头点了一下,一道护身的冰霜菱印随之出现了她的眉心。

    之后他也不再耽搁,拂袖便钻入了那处水坑之中

    此时的云挽正被巨蟒紧紧缠着,那水坑之下是一片巨大的水下世界,深不见底,只眨眼间,她就再无法找到她掉下来的位置。

    万幸的是,阳炎水的确并未将她烫伤,但因身处水中,便是那吞火蟒的主场,她很难拧过劲来,便落了下乘。

    那巨蟒显然也有些智商,它不断收紧身躯,又反复张开血盆巨口,插空咬来。

    云挽只能不停地用手中之剑去抵挡。

    她心中不免焦急,若一直这么耗下去,她必定会因力竭而落败。

    头顶的幕离在撕扯间不知落至了何处,鬓发完全散开,就连衣衫也在缠斗中松垮而下。

    在这份狼狈的生死存亡之际,云挽脑海中突然就冒出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天地一片雪色,她安静地坐在屋檐之下,怀中抱着一个圆滚滚的、正冲着她笑的小婴儿。

    那是什么

    云挽觉得茫然,心脏却仿佛被什么触碰,变得酸涩柔软,又仿佛是某种欣喜的难过,而在这恍惚的片刻,那头巨蟒已再次咬了过来。

    她此时的动作已有些滞唤,便未能躲闪开,尖利的毒牙迅速刺入了她的左肩,但在那一口完全咬实之前,她执剑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了。

    手腕被带着向斜后方刺去,那一剑便从巨蟒的毒牙之间穿透了它的脑袋,将它的整颗头颅都斩成了两半。

    紧接着,她只觉一条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她也随之撞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中,坚实的臂膀迅速将她整个人环住,紧到隐隐带来几分痛感。

    云挽吃惊地回头看去,终是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很隽秀的脸,眉眼深刻,五官带着强烈的冷感,在这片幽寂的水中,如一副清淡的水墨画,只是他眉心的那枚赤色红纹却血色流淌,极为夺目,便又为那份冷意平添了几分浓艳的妖异。

    而这隽秀面容的主人,此时却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云挽很难形容那种神情。

    宛ῳ*如苦求不得的人终于寻到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浓烈而小心翼翼的疯狂,和生怕再失去的惊惶。

    又好似是在沙漠中赤脚行走的苦行僧,终于看到了唯一的水源,露出克制不住的虔诚和惶恐

    云挽心间突然传来了一种强烈的刺痛感,那如稠网般包裹住她的情绪让她莫名觉得恐惧,她几乎是奋不顾身地用力将抱住她的青年推开,转身便想逃走,可他又怎么可能让她逃,他再次伸手去抓她,手却扯住了她的衣领,于是那件原就松松垮垮的衣衫便直接从她肩头滑了下去。

    少女的后背完整地暴露而出,细腻的皮肤在深水下显得尤为洁净白皙,只是在那片雪色的皮肤上,却盛开着嫣红的纹路,柔软飘渺花枝缠绕,花瓣片片坠落,从肩脊间一路延申至侧腰。

    这电光火石间,云挽突然便想起了有关于那些图案之事。

    那是她自幼便有的胎记,她甚至专门为此向谢姨问过。

    她问她:“为何这胎记如此大一片,还是花朵的模样,就像是有人故意画上去的一般。”

    谢姨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哼”了一声:“什么胎记不胎记的?那东西叫情人花,是有人欠了你情债的意思。”

    云挽那时年纪小,天真地问道::“情债又是什么意思?”

    谢姨语气敷衍:“总之就是一种因果,既是欠的,总是要还的。”

    或许因谢姨是一名卦师,“因果”这两个字就常常出现在她嘴中,可直至今日,云挽都不能很好地理解。

    很快的,她的胳膊便再次被攥住,这次是紧到令她绝不可能挣开的力道。

    云挽终是克制不住地慌乱起来,她下意识就提剑刺了过去,原本只是希望那人能就此放手,所以剑速并不快,可那青年却根本不作躲闪,甚至径直朝着她的剑撞了过来。

    锋利的剑毫无阻碍地从他的胸膛穿过,血雾在水中蔓延,云挽手腕一颤,心间那份疼痛感竟更加强烈。

    她愕然地向他看去,便在他眼底看到了最浓郁的悲伤。

    她握剑的手不敢再使力,可那青年却还是执意向她靠近,直至剑刃完全穿透他的身体,他像是在自我折磨般地用力拥住了她。

    他的怀抱仍带着微微的凉意,那些涌出的血却是热的,炙热到灼人,令她在他怀中不住战栗,仿佛某种剧痛袭上心头,而唯有那不断收紧的臂膀才能缓解这份痛楚,才能令她那颗飘摇动荡的心被安抚。

    她不住发着抖,甚至下意识松开了剑,这是她第一次丢掉手中的剑,这对于剑修而言是最不能犯的大忌,可此时的她却根本克制不住心底的那份冲动,她只是同样抬起胳膊,紧紧搂住了青年的腰。

    他们似乎在不停地下沉,而云挽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她终于明白,她原来已经中了炎毒,那巨蟒虽未咬实,它锋利的毒牙却还是刺破了她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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