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挽收下了赤狐翎印;浑浑噩噩的有苏濯灵也被有苏应寒拖了出去;燕少慈则等在玉清殿外, 安静得有些出奇……
云挽却没理会旁人,反而看向了身旁的沈鹤之。
青年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偏头望来, 他眼底并无太多情绪, 那双眸子甚至有些阴郁幽深。
云挽莫名就想起了他不久前突然拉住她时的模样,于是到嘴边的话顿了一下才吐出来。
“还要多谢沈剑君相助, 我才未被赤狐族为难。”
她不是傻子, 她看得出来, 若非沈鹤之在, 那个有苏应寒根本不会放过她。
甚至谢姨和扶叔从前不愿让她离开掖星洲, 或许就是害怕她会被赤狐族为难。
“无妨, ”沈鹤之摇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不能这么说, 就算对你而言不算什么, 对我而言也是大恩。”
云挽看着他,许是因她语气太过真诚,沈鹤之竟有些无措。
“你……不必如此,这都是我该做的……你这般反而让我、让我……”
让他觉得惶恐……
他不需要云挽感激他,他本就是犯下了恶行的罪人, 即使要用他的余生来赎罪都不为过。
云挽略显疑惑,可惜沈鹤之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沉默一瞬,他突地问她:“你的未婚夫来寻你了,你不去找他吗?”
声音很轻, 又仿佛透着一丝很细微的挣扎。
“我正想说这个呢。”云挽露出了极不好意思的笑。
“少慈哥哥闯入玉清殿一事,毕竟坏了太虚剑川的规矩, 后果便由我来承担吧。”
在她看来,燕少慈会来到太虚剑川, 多少与她有关,他闯了祸,她自不能眼睁睁看着。
沈鹤之掩在袖袍下的手却不自觉收紧了,即使已知晓他的师妹已与旁人是那样的关系,但听她这般说,见她如此维护别的男人,他心中还是酸涩难忍。
就仿佛是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坚定地选择旁人,甚至不惜与另一个人站在他的对立面。
不管他怎么努力,他对她而言,始终只是个外人。
“燕公子并非本门弟子,”沈鹤之道,“既是客人,便不需按太虚剑川的规矩来,你无需放在心上,更不用觉得自责”
“我原就对你有所亏欠,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垂下了视线,神色有些莫名。
云挽茫然地看着他,她想,或许他所说的这个亏欠,是与谢姨扶叔有关,她便对他笑道:“那我就在心里偷偷感激你好了。”
望着她的笑颜,沈鹤之止不住地恍惚,她好似还是从前的她,是那个会坚定地对他说,一定要帮他寻找解决厄骨之法的师妹;又好似已不再是她,是再没有烦恼和忧愁的新生。
今日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云挽心情很好。
只是当她与沈鹤之告别,又走至玉清殿门口,看到燕少慈时,她眼底的笑意便不自觉就消失了。
“少慈哥哥。”
她唤了他一声,少年才终于抬头看向她,是稍有些异样的目光。
燕少慈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他心中也有许多疑问,但当少女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时,他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我们走吧。”云挽最终说了这样一句,就率先迈出了步子。
燕少慈连忙跟上,他能察觉到她的冷淡,这让他倍感煎熬。
“你在生气吗?”他忍不住问她。
“少慈哥哥,”云挽停了下来,她转头看他,目中带着些许恼怒,“我们是客人,并且沈剑君帮了我良多,你到底为何要帮有苏濯灵闯玉清殿?”
有苏濯灵远远就看见了燕少慈,她爹交代了她几句后,便让太虚剑川的弟子重新将她押送回梨庭峰,谁知还未等离开,她就在半路迎面遇上了那一同走来的少男少女,云挽的责问声也清晰地传至了她耳边。
那两人并未注意到她,燕少慈露出了焦急之色,他急忙解释着:“我并未有帮她闯玉清殿的意思,她只说希望我带她来此,好让她偷偷看她爹一眼,我根本不知道她会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虽仿佛是在争吵,但有苏濯灵还是清晰地从少年的眼底看到了小心翼翼的珍视,和一丝受伤的委屈。
“你都不与我说你的事,只与那个沈剑君偷偷谋划,我根本不知你的心脏是来自那有苏濯灵,更不知你是靠神树之力才能活到现在,否则,否则”
“否则我根本不会理会那个有苏濯灵,她没了心又不会死,可你若是将心还回去了,你就没命了,我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话音还未落下,余光就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燕少慈下意识向侧旁看去,就见那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正愣怔地望着他。
她一头乌发完全披散下来,唇角的血迹和面上的泪痕都已被擦干,可一侧的脸颊却仍红肿着,显出几分狼狈。
两名太虚剑川的弟子站在她身后,脸上一片冰冷,俨然是将她看作了囚犯,绝不会稍假以辞色。
燕少慈的心不知为何竟突然像被人攥紧了一般,猛地颤了一下,他下意识生出一种心虚之感,可那少女却并未因他的话露出恼怒之色,反而含着泪水,用一种极度悲伤的目光看着他,而对上他的视线后,泪珠竟就顺着她的面庞滑了下来,那份强烈的悲伤也几乎传递给了他,像是有个人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让他立时蔫了下来。
云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有苏濯灵。
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其实用旁人的心延续自己的性命,又拿走了人家的镇族法宝,她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虽说赤狐族的宽容大度是与沈鹤之有关
云挽轻轻推了燕少慈一下,低声道:“你快别这么说。”
“我”他觉得懊恼,心底又生起了一份抗拒,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咬牙道,“我又没说错。”
他看着云挽道:“你对我而言自是最重要的,旁人怎么样我根本不关心。”
“磨蹭什么!快点走!”
有苏濯灵身后的太虚剑川弟子此时已不耐烦地重重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她身上本就有伤,如今更是猝不及防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可她却并未反抗,甚至未曾理会那押送她之人,只用一双含着泪与委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燕少慈。
少年没有看她,他对她是那般的冷漠,他的所有注意与爱意,都给了另一个人。
玉清殿前的空地旷阔辽远,远山重峦叠嶂,高耸入云的凌霄宝殿面目严肃,那少女便显得愈发狼狈。
她被一路推搡着,踉跄着从那两人身旁路过,云挽便不经意地向她瞥来一眼,她的眼眸是那般的干净清澈,其内映着些怜悯和不忍。
“你们稍微走慢些吧,她都受伤了。”她竟出言为她说了一句话。
那两位押送她的太虚剑川弟子知晓云挽是沈剑君的客人,他们立即露出了恭敬之色,连连称是,也果真不再对她动手动脚。
泪水再次涌出,有苏濯灵突然觉得讽刺,而那个她满心在意的少年也仍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似乎多一分的注意都不愿分给她。
直至走下长阶,那两人也终于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梨庭峰修在望仙道极偏远之处,此地灵气稀薄,平日里也并无弟子往来,原是一片废弃荒芜之地,却被用来当作了关押有苏濯灵的囚笼。
外围的阵法并不高明,但自她丢失了心脏后,她的妖力便损失了大半。
从前的太虚剑川并非完全不允许她外出,因沈鹤之将她留在此,便是想通过她寻到云挽的转世,若她有了相关线索,只需上报,便可短暂地离开这座囚牢。
可如今,云挽已经找到了,还用着她的心脏,霸占着赤狐族的神树。
她也再不是从前那个受人敬仰的赤狐圣女了,甚至于,如今这赤狐圣女的名头也不再属于她,她只是一枚弃子,若非她爹还念着父女的情分,始终护着她一条性命,就连她的族人都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断,用她这个罪人的血,祭奠丢失的神树。
也因那棵神树的丢失,她的氏族才不得不ῳ*屈尊于旁人之下,成为一个人族小丫头的奴隶。
而那个人,恰是她从前最不放在心上的云挽。
有苏濯灵根本止不住哽咽,她知道她彻底输了,她已经输得再没了翻身的机会。
她这些年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能与她的少慈重逢,他是因她而死,死在了他们最相爱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思念着他,可是他却,他却
“我真的做错了吗”有苏濯灵喃喃地说着,脸上也浮现出了迷茫之色。
自少慈死后,她便怨恨天道不公,总想逆天而行,甚至屡次以身反险、逆转因果,她最终也果真得到了天道的报应。
有苏濯灵猛地捏紧了拳头,她又想起了不久之前,有苏应寒在玉清殿前,与她告别时说的那些话。
“阿灵,我知晓你会走上这条路,是因我当年之过,但已经发生的了事,我也无法再改变,即使现在再向你道歉,也为时已晚”
“我只能尽我所能,求沈剑君留你一条命,你若再做出什么糊涂事,爹也再护不住你了。”
对于很久以前的有苏濯灵而言,她的爹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巨山,她怎么都翻不过,她必须听从复命,按照她父亲所希望的那般成长,也必须守着赤狐圣女的职责,绝不能违反族中规定,就连她最爱的人都死在了她爹手中。
可这一刻,她却是那样清晰地发现,她的爹已经老了,他也并不是什么无法翻过的山,他已经再不可能困住她了,但她却又被自己困住了。
“阿灵,好自为之吧,”有苏应寒最终拍了拍她的肩,“若沈剑君希望你做什么,你就尽力帮着,如今族人因你弄丢神树一事极为恼怒,赤狐族你大概也回不去了。”
一片荒芜的院子外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有苏濯灵目光动了动,她伸手拭了拭脸上的泪,偏头向外看去,就见沈鹤之已站在了外面,冷漠地看着她。
在他表明来意之前,她便率先道:“你来找我,应是为了少慈和祝云挽之事吧。”
“狐族特殊的狐衍之术可令修道者想起前世之事,”沈鹤之道,“你何不让燕少慈想起与你的过往。”
第122章 122
“狐衍之术的确可令修道者忆起前尘往事, ”有苏濯灵道,“只是这个方法对于被施术之人是有修为要求的……他现在还达不到这个要求。”
否则她早便对他用了,甚至于在前世他还是越无疾, 她便会让他想起过去了。
沈鹤之闻言神色有些紧绷, 好在有苏濯灵很快又补充道:“不过也可以强行试试。”
毕竟她实在不能再等了,她也实在不能再看着她的少慈用那般充满爱意的目光望着另一个人了。
有苏濯灵慢慢攥紧了拳头, 她知晓她的少慈只是受到了来自于她的那颗心的吸引, 他真正爱的人还是她, 他只是被蒙蔽了而已。
“给我五日时间, ”她对沈鹤之道, “我需要做一些准备。”
云挽成为了赤狐圣女, 但她本人其实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赤狐族人再未来找过她,沈鹤之也没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妙安倒是日日都来寻她玩。
她有时会领着她在望仙道转悠;有时又会叫上一批弟子, 带着她一同去川上故城闲逛。
借此机会, 云挽不仅对太虚剑川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结交了不少年纪相仿的新朋友,还时不时便会与他们比试切磋一番。
只是有一点让云挽有些苦恼。
她总觉得妙安不太喜欢燕少慈。
虽说她带她玩时,总会捎带上燕少慈一起,但她却并不怎么与他有多余的交谈。
有次云挽旁敲侧击地想问问妙安为何那般抵触燕少慈, 妙安却反问了她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你觉得我爹和燕公子比起来怎么样?”
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问题,奇怪到云挽甚至不明白妙安这是想比较他二人的哪方面。
若论实力,燕少慈自是比不过沈剑君的。
燕少慈只比她大了几岁,而在他们出生前, 沈鹤之便已名震整个昆仑。
至于其他方面,论起样貌, 燕少慈倒并不输给沈鹤之,只是二人年纪不同, 性情也不同,沈鹤之看起来便要比他沉稳可靠许多……
比较到这里,云挽便及时打断了,她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情绪,令她下意识想去逃避,好在妙安也未再追问。
一晃便是五日。
这日午后,云挽坐在唤竹池旁的凉亭内,百无聊赖地望着浮在水面上的痴情莲,思绪飘得有些远。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她没去看便知是燕少慈来了。
而那少年也果真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何总喜欢盯着这朵莲花看,它有什么稀奇的吗?”燕少慈将脑袋凑了过来,有些好奇。
其实云挽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那朵痴情莲总给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仿佛只要看着它,她就能感知到它的情绪。
云挽并未与燕少慈细说,因为她竟很莫名地又想起了沈鹤之。
自她住进飞泠涧后,沈鹤之与她的交集其实很少,但他不多的与她交谈的两次,都是在这凉亭中,也是在那痴情莲旁……
“云挽,”燕少慈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又很突兀地问她,“你是在想那位沈剑君吗?”
云挽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就摇头否认:“我想他做什么?”
燕少慈却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他又想是很别扭,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小心道:“我其实总觉得那位沈剑君对你的态度极为不同。”
“是吗?”云挽慢吞吞地应他,“或许是因他与谢姨扶叔相识,这才对我颇为照顾。”
燕少慈抿了下唇,像是有些紧张,但是他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云挽,像是想看出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又像是很不安。
“我其实一直担心你会喜欢上他……”
云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偏过头来不解地看着燕少慈。
少年目光躲闪得厉害,他仍记得那日在玉清殿时,云挽看向沈鹤之时的眼神,她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我为何要喜欢他?”云挽匆忙地反驳他,“我与妙安是挚交好友,沈剑君是她爹,论起来便算是长辈,我怎会对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更何况,她也常听妙安提起,沈鹤之其实一直怀念着他那位亡妻,甚至始终无法从亡妻身死一事中走出……
“可是……”燕少慈低声道,“他真的待你很好。”
“那我与他也是不可能的,”云挽摇头,“我本来就是要与少慈哥哥结为道侣的,少慈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又怎能喜欢旁人?”
她的话终是安抚了燕少慈。
“对不起,”他又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看你与他相处,便有些吃醋。”
云挽目光动了一下:“我其实与他相处的次数并不多,每次也都只是与我的身世相关的要是……除此之外,他也未因旁的事来找过我。”
虽给了她一根传音发簪,让她随时随地都可借此来寻他,但她又不知该以何种理由主动找他。
“本来其实也算不得太熟,”云挽道,“而且我并无在太虚剑川久留的打算,既然少慈哥哥不愿见我与他相处,我便少和他联系好了,待我离开蜀月洲后,大概未来也不会再见面了。”
这话其实有些古怪,又有些别扭,只是云挽自己也不太明白她在别扭什么。
燕少慈倒是没想到云挽会这般说,他克制不住地露出了喜色,但随后云挽却看着他“哼”了一声。
“你还说我呢,你和那个有苏濯灵不也走得颇近,甚至还曾险些为救她而丧命。”
燕少慈“啊”了一声,随后他又急忙解释:“我就是看她有些可怜,才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我心中如何想的,你还不清楚吗?你若不喜欢,大不了我以后都不与旁的女子接触……”
他话音还未落下,便见云挽像是有所察觉般地,突然转头向一旁看去。
他也连忙扭头,便见那正被他二人讨论的两人,竟就站在凉亭之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是否将他们的话都听了去。
此处是飞泠涧,本就是沈鹤之的住处,他自是可以随意往来的,只是不知为何有苏濯灵也同他一起来了。
云挽下意识站起身,神色有些异样。
看着沈鹤之和有苏濯灵走在一路,她心底竟生出了一种很古怪的情绪,仿佛是有些恼怒。
甚至因着这份恼怒,原本该有的尴尬都被抹平了。
她问道:“沈剑君和濯灵姑娘一同前来可是有何事?”
“我们……是来寻燕公子的。”回答之人是有苏濯灵。
燕少慈蹙眉:“找我做什么?”
沈鹤之便道:“近些时日,星机宫宫主谢绮眉和药仙宫宫主扶向柔赶往了掖星洲,经他二人调查,发现多年前盗走天魔厄骨并失踪的万魔护法戮心曾潜伏于此,开了一家医馆,大家都称他为路先生。”
沈鹤之此言一出,燕少慈的脸色霎时白了,云挽也露出了吃惊之色。
“这位路先生,正是收养了燕公子的师父,”沈鹤之继续说着,“并且燕公子本身其实是患有枯骨症,无法入道,也注定早亡的,是因有了路先生的帮助,燕公子才能如平常修士一般,入道修行。”
“只是这枯骨症原只有一种治疗方法,那就是为病患续上一段琉璃骨,”沈鹤之道,“可惜现今世上,拥有琉璃骨的人只有我,燕公子身上也并无来自我的灵骨。”
“所以戮心用以压制燕公子病症的,其实是厄骨,也就是说……来自天魔的厄骨,此时就在燕公子身上。”
沈鹤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云挽大为震惊,厄骨她是听说过的,枯骨症她也听说过,就连那位传说中的万魔护法戮心,她同样也有所耳闻。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遥远到只在书中见过的东西,竟会与她身旁这个与她从小一同玩到大的玩伴有如此的关联。
甚至于那位万魔护法,她也曾见过许多次,就连她会突然跑来太虚剑川,也是在他的怂恿下。
且看身旁少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止不住的惊惧,云挽便明白,这些事都是真的,并且燕少慈本人也是知晓的。
她一时觉得无法理解,一时又觉得这个与她想办多年的少慈哥哥分外陌生。
她忍不住想,是否还有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是她一直不曾知晓的。
少年也看向了她,却又不敢真的看她,他闪躲着她直勾勾的目光,一颗心也仿佛沉入了冰窖。
他想,云挽会讨厌他吗?
他又觉得怨恨,因无论是枯骨症还是厄骨,抑或他那位师父,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只是苦苦挣扎着,始终无法逃脱这层命运。
“沈剑君今日要来杀我的?”燕少慈最终却露出了倔强之色。
他的命运本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使云挽会因此讨厌他,旁人会因此要杀他,他也绝不会跪下来求饶。
青年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朝他抬起了手,而冰寒之气也随之在空气中弥漫。
强烈的威压立时让燕少慈再说不出话来。
只是下一刻,一道剑光却突然从他身旁闪过,少女执剑立于他身前。
“你不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云挽用剑指着沈鹤之,将燕少慈护在身后,“厄骨之恶,来自天魔;戮心之恶,亦只是他本身,燕少慈自幼与我生活在一起,他从未伤害过无辜,他师父收养他也不是他的错,你凭什么将旁人的过错怪到他身上?”
那般清澈的目光,又是那般干净嘹亮的声音,却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用剑指着他,也是为了护着另一个男人。
沈鹤之一时竟有些恍惚愣怔。
第123章 123
燕少慈没想到云挽会如此坚定地维护他, 尤其是她竟会为了他,将剑对准沈鹤之。
他在忐忑不安之余,又无比感动。
沈鹤之的神色却变得沉郁幽深, 但他没有收手, 也没有解释。
云挽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可那股冰寒之气却并未化作攻击, 反而将整个飞泠涧笼在了白茫茫的霜雪之下。
像是隐隐构成了一座聚灵阵, 令四周的灵气浓度陡然升高。
云挽有些不解地看着沈鹤之, 他却只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望着她。
似是悲伤, 又像是痛楚。
有苏濯灵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她只是看了云挽一眼, 便将目光落在了燕少慈身上。
“我们今日来是希望你能想起前世的记忆,戮心会在你幼时找上你, 正是与你前世的经历有关, 而他用厄骨压制你的枯骨症,也必是有着什么阴谋。”
“什么?”燕少慈有些无法理解,他不明白为何又突然扯到了前世。
既然已经转世了,便算是新生,鲜少有人再与前世有什么关联。
云挽也甚是困惑, 好在有苏濯灵很快就给出了解释。
“赤狐族的狐衍之术可令修道者记起前世过往,只是此法对被施术者的修为颇有要求,不过沈剑君已对周围做了布置,我会将燕公子前世经历简单说明, 只要燕公子不心生排斥,我们同样可以完成施术。”
燕少慈不明白, 他虽也对所谓的前世有些好奇,但心底更多的却是恐惧。
有苏濯灵很快就讲述了起来:“你的前世其实是我的爱人, 你会患枯骨症,也是为了我,因我那时是赤狐圣女,身怀天狐血脉,我父亲不愿血脉受污,就强行将你我分开,又对你种下了枯骨之症。”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燕少慈已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鹅黄衣裙的少女却用一双含着泪的眼眸看着他,悲痛又难过。
“我为了能生生世世寻到你,便将我的一条狐尾留在了你身上,可我的心被云挽姑娘得了去,你这才会被她吸引所以你心底真正爱的人,其实一直是我。”
云挽很吃惊,她今日已因燕少慈之事吃惊了很多次,此时却是最吃惊的一次。
燕少慈却急了:“濯灵姑娘,就算我帮过你,你也不能这样吧,我自幼与云挽一同长大,我也喜欢她很多年了,她是我唯一想与之结为道侣的人,你说这般话不是让她误会我吗?”
“而且空口无凭,谁知你是不是在骗我?”
有苏濯灵却并未与他争辩,她只是慢慢将自己的手压在了心脏处,赤色的灵光野随之从她身后浮现,逐渐化作了八条狐尾,而燕少慈则像是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他“嘶”的一声,很是惊恐地扯开了衣领。
只见在他裸.露的胸膛之上,竟隐隐浮现出了一道赤红色的狐狸剪影,与有苏濯灵身后的八条狐尾交相呼应着。
云挽瞪大了眼睛,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苏濯灵显出狐尾,而那八条狐尾她也无比熟悉,因她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每每被触发后,便也会幻化出同样的狐尾。
她又看向了燕少慈,少年的脸色却很难看,因为他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梦。
在那梦中,便有着一道生着八条狐尾的女子身影,他甚至曾因此以为云挽就是出现在他梦中的人。
可如今,有了如此切实的证据,他终于知晓,原来他梦到的,竟是有苏濯灵。
可他并不觉得多喜悦,他甚至生出了强烈的惊恐。
过往的许多片段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从前他不明所以,如今却那些都串成了线。
比如说他幼时全村被屠,唯有他被戮心救下;再比如,他的师父路先生从一开始就为他挑选了两个名字,让他任选其一,却并非是在为他取名,反而像是想让他活成谁的模样……
他总算醒悟,他所经历的那些,皆是因戮心想将他培养成那个前世的他。
全村被屠,是有心策划而出;带他入道,亦是别有所图……
他这一生,竟因“前世”二字,硬生生活成了个笑话。
“就算我前世当真与你有什么牵扯,那也并不是属于我的人生!”燕少慈的反应很激烈,“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就是我自己,你们凭什么让我变成前世那个人?!”
“更何况,你既然都说了,我患枯骨症是因为你,被戮心找上门也是因我前世与你有关系,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想要与你再续前缘?”
燕少慈的声音都在发抖,原本他被沈鹤之戳穿身世,他还觉得无比惊恐,如今却只剩下了愤怒,甚至是委屈。
“就是因为你我才变成现在这般,我恨你还来不及,你竟还想让我记起前尘!”
少年的话是那般狠毒,有苏濯灵忍不住落下泪来。
“少慈……”
“不要叫我的名字!”燕少慈几乎怒吼出声,“我不会变成你所以为的那个人,我也不会喜欢你,我所爱之人只有云挽!”
他像是为了表明决心,甚至主动拉住了云挽的手。
有苏濯灵的话让云挽有些茫然,她不禁看向了沈鹤之,却发现那青年也在看她。
“云挽……”他突然开口,“燕少慈身患枯骨症,还怀有厄骨,又与旁人有前世情缘,他并非是你的良人。”
他说着,竟主动向她伸出手来,那感觉就像是……在等着她做选择。
云挽心头猛地一跳,她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但她很快又反应了过来,沈鹤之与谢姨和扶叔是旧相识,他说这些话,不过是以长辈的身份罢了,并非是、并非是……
“云挽!你不要听他胡说!我就是我自己,我根本不想和前世有任何关系!为何非要这般逼我?”燕少慈的神色间满是痛苦,而有苏濯灵也早已因他的模样泪流满面。
云挽其实很能理解他,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却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你活着就只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任谁都无法接受。
她没去管沈鹤之伸来的那只手,反而将剑横在了身前:“少慈哥哥不愿想起过去,也不愿成为他的前世,你们便没有理由逼迫他。”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一生都在追逐着另一个人的痕迹。”
“你是这么想的?”沈鹤之喃喃开口。
“沈剑君,”云挽深吸了一口气,“你帮过我,我很敬重你,也很感激你,但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妥协,你们若想伤害少慈哥哥,就先问问我手中的剑!”
她说着又安慰起身后的少年:“放心吧,我们一同从掖星洲而来,我也答应了要做少慈哥哥的妻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又是那样坚定的语气,却是对着另一个男人,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再选择他了……
沈鹤之突然觉得狼狈,他看着挡在燕少慈身前的那道身影,心底几乎生出一种发狂般的念想。
他那只伸出来的、空荡荡的手,忽然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大概还是有所顾忌,也曾对他存着一份好感,云挽竟未能反应过来,也没能及时出手阻拦。
她转瞬间就被拉至了沈鹤之的身后,而青年的另一只手也猛地一掌拍出。
金色龙影环绕他手掌而生,带着腾腾的杀气,直奔燕少慈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燕少慈甚至不及躲闪,他只听得云挽尖叫了一声,那一掌就狠狠落了下来。
金色龙影瞬间暴涨,将他整个人都缠绕在了其中,剧烈的疼痛让他“砰”的一声跌倒在地,而那突然袭击他之人却不知怎的,骤然僵在了原地。
青年慢慢低下头,就见沾血的剑尖从他心脏处穿出,鲜血霎时间溢出,眨眼就打湿了他胸前的大半衣衫。
是毫不留情的一剑穿心,且因他并未对身后之人设防,心脉便也被锋利的剑气斩断。
他慢慢回头看去时,脸色已苍白如纸。
身后执剑的少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并未想过真的伤他,越是厉害的剑修,感知便越是敏锐,以沈鹤之之能,他不可能躲不开她的剑,她出手,也不过是想逼退他,不让他伤害燕少慈。
所以这一剑也毫无保留,直取他要害,是奔着杀他去的。
有苏濯灵根本无心顾及旁人,她已冲过去抱住了跌倒在地的少年。
“好疼……”燕少慈克制不住地发出了痛苦的求救声,他下意识便紧攥住了有苏濯灵的胳膊。
“这是螭龙链,沈剑君是不愿见厄骨出事,才用此法将你锁住,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只要再忍一忍就好了。”
可剧烈的疼痛却已让燕少慈意识不清,他根本听不见旁的声音,只痛苦地哀嚎挣扎着。
在这片背景音里,云挽的心在止不住地发颤,因为她发现,沈鹤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取燕少慈的性命。
“我……”
她退后一步,剑刃上猩红的血极为刺目,而那胸前染血的青年则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步。
他伸手捂住了伤,却显然是徒劳的。
他未说任何谴责之话,也并不露分毫恼怒,只用一双充满哀伤与绝望的眼睛望着她。
云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甚至又想往后退,青年却艰难地攥住了她的手。
“别怕,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就“扑通”一声跌了下去。
殷红的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在这漫天的飞霜下,显得格外浓艳。
常年一身白衣的青年,总带着如霜雪般的疏离冷意,唯有额间一抹赤色。
可如今的他,却被这片血色映得格外绮丽。
云挽的心脏都好似被人攥紧了一般,她几乎迷失在这片血色中,半晌后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她匆忙俯下身去,也无暇去管那些血迹,只抖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灵气一遍遍地续着他的心脉。
可他的生息仍在不停流逝,那些血也止不住地沾了她一身。
他仿佛……真的会死在她怀中。
这个她曾在掖星洲时就听说过的人,这个传闻剑道第一的沈剑君,怎会死在她的剑下?
而他倒下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在安慰她……
谢玉舟匆匆赶来飞泠涧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满身是血的少女,有些茫然的在霜雪中抱着奄奄一息的青年。
这还是云挽回来之后,谢玉舟第一次见她。
熟悉的面容,却又带着隐隐的陌生感。
“把他给我吧。”谢玉舟叹了口气。
“你要带他去哪?”她抬头看他,仍是有些茫然的眼神。
“思过崖。”
谢玉舟简短地吐出了三个字,云挽却已知晓了他的身份。
她又问他,带着些小心翼翼:“我可以跟着他吗?”
谢玉舟轻轻摇头:“思过崖是惩处弟子之处,不宜让外人入内,你还是留在飞泠涧吧。”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必太担心,沈鹤之命硬得狠,没那么容易死的。”
其实谢玉舟说了谎,他不让云挽跟着,便是因沈鹤之此时已危在旦夕。
好在扶向柔此时已在赶往太虚剑川的路上,只要拖到他来,沈鹤之就还有命活。
否则……他大概就真的要死在他最爱之人手中的。
谢玉舟想,云挽如今早已不记得从前,沈鹤之亦不会想看着她难过。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便伙同扶向柔寻个由头将她瞒过去好了。
只是……他看着少女泛红的眼眶,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心头也涌出了一片酸涩。
“你不必觉得自责,刀剑无眼,沈鹤之不会怪你。”
第124章 124
朦胧之中, 剧烈的疼痛仿佛横亘在灵魂深处,并不单单来自于身体,更多的是一份强烈的难过, 甚至是绝望。
沈鹤之勉强睁眼, 就看见了三张脸。
“终于醒了。”扶向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谢玉舟连忙追问:“死不了了吧?”
“说不好,”扶向柔摇头, “心脏算是修复好了, 但心脉断裂不是那么容易续上的, 之后就看他自己能不能缓过劲了……”
另一边, 始终沉默着的谢绮眉露出了疑惑之色:“不是说你们剑修都感知敏锐, 是最不容易被偷袭的吗?他怎么还能被云挽给一剑穿心了?”
谢玉舟叹了口气:“这种事没那么绝对的, 剑修虽向来谨慎,但沈鹤之本身就对云挽没有设防, 就算她近身攻击他, 他也根本不会出于本能躲避,所以云挽想杀他其实轻而易举。”
沈鹤之的思绪仍在混沌之中,他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但他却没办法立即做出反应。
其实谢玉舟不知道的是,在云挽那一剑刺来前, 他就已隐隐有所预料。
他明知她见不得燕少慈受伤,却还是并未做出任何解释,就直接出了手,他知道他那时是憋着一口气, 是想赌一把,赌云挽其实是在乎他的, 赌她最终会选择他。
而当那一掌真的打出后,云挽也果真做出了她的选择。
预料之中的选择, 却也是令他痛楚到几乎窒息的选择。
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底的那份期望是那样的可笑,他这个后来者,又怎比得上她的青梅竹马在她心中的地位?
那一刻,沈鹤之是那般清晰地明白,他早就被她放弃了,即使他也明白,她那时只是失手伤了他,可她还是出于本能地选择了燕少慈。
胸腔中的心脏在缓慢地跳动,而每一下的跳动,都带着尖锐酸涩的刺痛,令呼吸都好似变得格外艰难。
沈鹤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他身中移情蛊,荒唐地将有苏濯灵当成了他的爱人,甚至为此与谢玉舟和云挽争吵。
而当谢玉舟想用螭龙链锁住有苏濯灵,他又极力反对时,云挽便也如此时的他这般,撞在了他的剑上。
那样的一剑,是那般的疼痛,破开皮肉,鲜血直流,痛到让如今的他都止不住地一阵阵战栗。
他甚至不敢去细想,不敢细想他的师妹在那一刻,该有多难过……
沈鹤之痛恨自己,他甚至恨不得亲自回到那时,将当初那个自己一剑斩杀,好教云挽不再因他而受伤难过。
他恍惚着,又觉得他合该受到今日的惩罚,因为只有这般的折磨,才算是真正的赎罪。
“没想到最后会闹成这样,”扶向柔摇了摇头,“其实我们之前不愿让云挽离开掖星洲,也是抱着不想让她见到沈鹤之的心思,毕竟她已经没有过去的记忆了,再让他二人相见,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因果是拦不住的,”谢绮眉道,“沈鹤之欠下的是情债,你当情债是那么好还的吗?”
“人没事就是最好的,”谢玉舟看着面前两人,问道,“云挽这会儿正跟那个燕少慈在飞泠涧呢,你们要去看看她吗?”
“她伤沈鹤之那一剑本也不是她故意的,我找到她时,她也吓得不轻。”
“先不去,”谢绮眉摇头,“当务之急是想想该怎么处理厄骨,我和阿扶实在没想到,她和那小子竟会发展成那样的关系”
那三人很快就出去了,他们在屋外低声讨论着,细碎的日光从半开的窗外倾泄而来,让沈鹤之的视线愈发模糊,他像是又要昏迷过去了,却又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就此闭眼。
半晌后,谢玉舟送走了扶向柔和谢绮眉,再次进屋,然后他就吓了一跳。
“你怎么坐起来了?”谢玉舟连忙几步走至床边,“你没听到扶向柔说的吗?你还没脱离危险呢?赶紧躺下好好养伤!”
沈鹤之坐起身来,胸前的洞穿伤便再次裂开,血色隐隐从白衣之后透出,他却咬牙推开焦急的谢玉舟,站起了身。
“我要去找云挽……”
他的声音亦因气血双亏而起伏不定,可是他一定要去找她。
他还记得她那时看他的神情,不可置信又满怀着惊惶。
她失手伤了他,她会觉得自责害怕,他不能让她害怕,更不想让她自责,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他没事。
“你疯了吗?”
谢玉舟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伸手想去拉住沈鹤之,但也不知道他怎么在重伤之下还有那么大力气的,竟轻易就将他的手挥开了。
裂开的伤口很快将前襟的衣衫完全打湿,浓郁的鲜红随着他迈出的步子滴落而下,淅淅沥沥地拖出长长的痕迹。
他向门外走去,脚步越来越踉跄,却始终强撑着。
“沈鹤之!”谢玉舟急了,“你不要命了吗?”
他再去拉他ῳ*时,他果真再支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
“我要去找云挽”
此时的沈鹤之,看起来是那样的狼狈,披散的长发带着些许的凌乱,被鲜血浸透的衣衫衬得他的皮肤格外苍白,他因重伤而憔悴,但眉心艳丽的赤红剑印却又令他的五官分外绮丽,两种矛盾的气质于他身上交织,让谢玉舟一时噤了声,因为他突然就发现,这个他自幼相识,又被他见证了诸多的朋友,竟在此时哭了。
谢玉舟其实一直知道,沈鹤之从来都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疏冷无情,他也曾见识过许多次他情绪失控时的模样,可这一刻,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唏嘘之感。
“我该怎么办……”压抑的声音里是沙哑的哽咽,沈鹤之的声音轻轻的,却透着深深的痛楚。
他终于回过了头,那双眼眸中充斥着血丝:“谢玉舟,我到底该怎么办……她不要我了,她不会再要我了”
越来越多的血涌出,那青年却根本无心理会,他痛苦地向谢玉舟询问着,又好似不是在问他,反而是在祈求着什么,带着一种绝望至深的无力,卑微痛楚得好似一条被主人丢弃的狗。
从前的云挽是那样爱着这个人,爱到即使他做了那么多糊涂事,她也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甚至宁愿自己受到伤害,也不愿看着他坠入深渊。
那时的谢玉舟又如何能想到,那个曾深爱着沈鹤之的人,竟会亲手把他折磨成这副模样。
“你先起来,”谢玉舟伸手去扶他,“云挽如今只是记不起你了,若她想起了过去的事,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那她才该伤心了。”
他这话让那情绪崩溃的青年露出了仓皇之色,他终是不再挣扎,任他将他扶回了床榻之上。
他不能让云挽伤心,他绝不能再让她难过了。
可是现在的云挽过得那样无忧无虑,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也有了喜欢的人,过去的记忆那样苦涩疼痛,她又怎愿再想起?
谢玉舟有些无奈:“就算你不想让云挽担心自责,你也等把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去找她,你现在这副样子,要是死在半路了倒还好说,要是直接死在云挽面前了,你这不是更让她过意不去吗?”
沈鹤之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偏头看向谢玉舟,那双泛红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无助。
谢玉舟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俩这对,可真是让我操碎了心,从前我得安慰云挽,现在我又得来安慰你。”
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最后经常把彼此伤成了这样,谢玉舟甚至都想说,既然这么痛苦,那不如干脆放手好了,但看着眼前的沈鹤之,又想起曾经的云挽,谢玉舟又觉得,经历了这么多的有情人,不该落得如此的结局。
沈鹤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竟突然猛地攥住了谢玉舟的胳膊,力道大得出奇:“不要让妙安知道……”
“放心吧,”谢玉舟道,“我做事一直很靠谱的,你重伤昏迷了七日,我已借厄骨之名,说服了云挽,让她和那个燕少慈留在了飞泠涧,有苏濯灵我也派弟子将她重新押入了梨庭峰,你受伤之事并未外传分毫。”
“为免妙安起疑心,我提前就将她支开了,她此时正和几个门内弟子在秘境中历练,连传音石都用不了,更不会知晓云挽将你重伤成了这样。”
可沈鹤之听后仍不得安生,他又抓住了谢玉舟的手,焦急道:“若妙安在秘境中遇险”
他重伤昏迷,自无法感知到,更不能及时去救她。
谢玉舟无奈极了:“妙安年纪已经不小了,她在剑术上的天赋,比当年的我还要高一些,不会那么容易遇险的,更何况只有让她经历些磨难,她才能成长,你一天天的把眼睛盯在她身上,我真担心她日后遇了什么事,自己处理不好。”
“她是我的女儿”
是他和云挽的女儿,这些年来,也只有看见妙安时,他的心才能稍寻得一份慰藉。
就算她一直长不大也没关系,他可以永远做她的依靠,他不能让他们的女儿受到任何伤害。
“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吧,我再把扶向柔叫回来给你包扎伤口,”谢玉舟道,“别等妙安回来了,发现她爹被她娘亲手杀了,到时候我看你和云挽都算不得惨,妙安才是最惨的。”
第125章 125
已经十二日了。
云挽坐在唤竹池旁的凉亭中, 垂眸用手指摩挲着掌心的白玉簪。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一排坠在发簪尾部的刻字,蹭在指腹上时, 带着细密的凸起感, 令人心底也生出一份古怪的酥麻情绪,想来便是因此, 这枚白玉簪的上一任主人, 才会反复打磨着这行字, 将它磨得微微发亮。
距离沈鹤之被她一剑重伤, 已过了整整十二日, 这十二日中, 她始终待在飞泠涧,并未外出, 而被螭龙链束缚住的燕少慈, 则是在第二日醒来的。
那个太虚剑川的小师叔,也是妙安的干爹告诉她,燕少慈身怀厄骨,昆仑三宫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但就像她之前与沈鹤之争辩的那般, 燕少慈并未主动做过害人之事,所以太虚剑川也不可能真的伤及他的性命,他们便只是用螭龙链将燕少慈束缚,令他被禁锢在望仙道的范围内。
当然, 若厄骨能被成功分离出,他们也不会再限制他。
而飞泠涧外围设置了诸多封魔阵法, 这也是最适合关押燕少慈,或者是关押厄骨之处。
燕少慈本人对此倒并无异议, 他知晓厄骨事关重大,他也愿意配合昆仑三宫一同封存厄骨。
甚至于,太虚剑川的态度,也终于让他可以彻底和戮心划清关系。
若是可以,他同样愿意帮着昆仑三宫一起斩魔。
云挽厌恶魔,燕少慈便从未想过要成为魔。
而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云挽对他的看法。
“其实我早便知晓我患有枯骨症,也早知晓我师父将厄骨安置在了我的身体中,”少年目中满是忐忑,“我只是怕你会因此讨厌我,才始终未和你说”
“我怎会因为这个讨厌你?”云挽摇头,“无论是枯骨症还是厄骨,皆不是你的错。”
他也担心有苏濯灵那时的话会让云挽对他心生芥蒂,可云挽却很认真地告诉他:“前世就算有再多的恩怨,那也不是属于你的人生,他们凭什么要求你对你不知道的事负责?又凭什么要用前世的一切否认你的今生?”
云挽自幼与燕少慈一同长大,他家中之事,她也是清楚的,如今所有人都将燕少慈当作前世的那个他,也唯有她能真正站在他这边了,她自不会轻易抛弃他。
燕少慈没有说话,只是那些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翻腾,让他茫然又无措。
其实在听有苏濯灵提及前世时,他心中亦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分好奇,他会忍不住想,他的前世会是怎样的呢?那不是他的人生,他不会有任何代入感,却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一段怎样的爱恨情仇。
可在知晓了他的前世曾是有苏濯灵的爱人,并且他的师父亦是因为那个不知所谓的前世,才找上了他,致使他自幼失去血亲、流落他乡,还认贼作父,他心底的那股恨意便几乎压制不住。
有关于前世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更不想和有苏濯灵有任何牵扯,他不想活成旁人期待的模样,人只想做他自己,而这世间,也唯有云挽是对他最好的人,他只想守着她,和她在一起。
只是
“我如今因螭龙链无法离开太虚剑川,”他小心翼翼地问云挽,“你会留在此陪我吗?”
他想了想,又连忙摇头道:“你不必一直陪着我的,只要时不时来看望我我就知足了。”
他甚至不再奢求她能与他结为道侣,他背负着那么多的枷锁,又怎能用这残破的一生去耽误她?
云挽却对他道:“我既已答应过要与少慈哥哥结为道侣,自会陪你一同面对厄骨。”
她是个讲义气的人,尤其是对这个和她相识了多年的好友。
可云挽在说这些话时,脑海中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想起了她那失手穿透了他胸膛的一剑;想起了他满身是血,还强撑着一口气安慰她的模样
沈鹤之自被谢玉舟带走后,就再没了消息,她不清楚他到底如何了,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她又抱着一丝希望,想着,若她真将这位赫赫有名的沈剑君杀了,太虚剑川又怎会放过她?他应当没事才对。
他或许早就醒了,只是并不想来见她,毕竟在这段时间,就连从前常来寻她的妙安,也没了消息。
云挽陷在一份愧疚自责的情绪中,隐隐觉得煎熬,她想去找他,又怕此时的沈鹤之并不愿见她,更怕会看到妙安生气失望的神情
若是她陪着燕少慈留在太虚剑川,总还是有机会再见到他的。
他帮了她那么多,她至少要给他道个歉才行
云挽一寸寸摩挲着指间的白玉簪,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人突然挖走了一块,怎么也填不满。
她突然又想起了,沈鹤之赠她这支发簪时,与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她随时都可以用此物寻他,他
云挽时常觉得沈鹤之待人总是温柔得过分,根本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疏冷,可她又明白,他会那般待她,是因为谢姨和扶叔,如今她失手将他重伤,也许昔日那些情分便也算是还清了。
若她再用这支白玉簪寻他,他还会应她吗?
云挽下意识攥紧了手指,随后又慢慢松开,她下不了决心,也鼓不起勇气,她惊惶又害怕,甚至急迫地想要逃避。
幽萃竹的沁香总是很淡,被风一吹,却环绕在四周,像一个轻飘飘的拥抱。
湖面荡起层层涟漪,那朵痴情莲也缓慢摇晃,云挽又突兀地升起了一份冲动,灵气也随之于指尖流淌而出,直灌入了那枚白玉簪之中。
一切都顺利得出奇,传音石被触发了,此时就等着另一边回应她了。
云挽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起来,那份煎熬便又攀上了一层台阶,甚至从未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刻更煎熬,像是在等待着某种宣判,她又忍不住想立即将灵气掐断,当作无事发生。
可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那个熟悉的声音竟当真在她耳边响起。
“云挽?”
像是被最轻柔的风拂来,又像是因气血不足,而带了几分含糊困倦,是一份柔软的朦胧,云挽恍惚着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直至传音石另一头的人又唤了她一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那道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很近,近到仿佛紧贴着她,起伏得过于厉害,云挽其实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下意识忽略了那细枝末节的不对之处。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她低声说着,捏着白玉簪的指尖不住发颤,心底那片空洞却好似被瞬间填满了一般。
“我不会不理你。”
他倒好似安慰起了她,因看不到他的面容,她便觉得,他此时应是最柔和的神情。
她愣怔了片刻,又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我现在可以见你吗?”
至少让她当面向他道歉,也让她知道,他的伤并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又或者,她也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诚意。
她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沈鹤之待她的好都是真的,她不能心安理得地去伤害一个如此诚心对她之人。
沈鹤之似是怔了怔,他随后便轻声说了个“好”。
云挽心中有些焦急,却又安静地等待着。
沈鹤之此时在思过崖养伤,她便觉得他大概会让那位太虚剑川的小师叔通融通融,将她放入思过崖,让她好探望他一番。
她又想,他重伤在身,又是被她所伤,她去探望他,是不是该带些礼物
可这些念头还未完全清晰,云挽便像是有所察觉般地站起了身,慢慢转过头去,向凉亭外看去。
亭外竹前,那道让她这几日几乎有些魂牵梦绕的身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细碎的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星星点点地洒在他雪色的衣袍上,像一道道勾勒而出的清浅纹路。
清风拂起他的袖袍衣摆,将他周身那股冷冽都映出了翠色的柔软。
青年的脸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只是眉心的那点赤红却令他看起来并不憔悴。
云挽吃惊地看着他,他受了那样的重伤,此时必定还未痊愈,她原是想亲自去探望他的,却没想到,在她提出想见他后,他竟主动跑来了飞泠涧,出现在了她身后,快到她甚至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她又突然觉得窘迫,她忍不住担忧起此时的她是否发鬓整齐、衣领平整,又怕这般模样的她太过不庄重。
云挽攥紧了五指,心底也产生了一种很异样的情绪,而此前的那些煎熬郁结却好似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这十多日的焦急忧虑好像变得很快,快到恍惚不清,直至此时一切才慢了下来。
她怔怔望着不远处的青年,竟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她可能一生都无法忘记。
在片刻的对视后,沈鹤之终于抬脚走来,一步步走至了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便不得不仰起头看他,距离如此近,他的面容也好似变得格外清晰深刻,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脸,其内却并无任何疏离恼怒之色,反而是一种绵延不尽的柔情,让她只是望上一眼,便无法克制地深陷其中。
青年的气息笼罩而来,与四周幽萃竹的冷木香交织,她又好似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我其实是想向你道歉,你不必亲自过来的。”云挽心跳如鼓。
“你不是想见我?”他的声音轻哑,听起了竟有些模糊,又似是有种陌生的缠绵缱绻。
“那也可以让我去思过崖,你既然在思过崖养伤,便不该这般道处走动”
“可我等不及了。”她话音还未落下,他就急急接了这一句。
云挽很吃惊,那份异样感也在此时达到最大,她险些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可在她从这份震惊之中回过神前,面前的青年却径直俯下身来,封住了她的唇。
此举太过突然,云挽猛地僵在了原地,四肢都好似在这一刻不是自己的了,所有的感官逐渐远去,唯有唇齿间的气息愈发浓烈,那是一种混杂着冷木香的冰冷气息,令人联想到飞霜白雪,又让人想起泠泠月光,可在那股冷意之下,竟还蕴含着一股酒气。
他喝酒了
应是在她用传音石联络他时,他便已经喝了酒,所以他的声音才听起来有些低哑含糊,像是陷在某种困倦之中。
云挽是茫然的,而在这片刻愣神的功夫,他的气息便已彻底入侵,从最轻微的触碰相贴,逐渐变得过分,她想启唇说话,却给了他更多机会,上颚被勾过,他压住了她的所有气息,底色是温柔的,却又带着一份令人无法抵抗的强势和占有之意。
她第一次知晓,原来只是单纯的亲吻,竟就能达到这种程度,那是与燕少慈亲她唇角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青年的鼻息近在咫尺,睫毛也随之轻轻扫过,她下意识抬舌去推他,却又被他轻易勾过,便好似是她在主动回应他,他毫不吝啬地吞下所有来自她的气息,像干渴已久的人,终是在炎热的沙漠中,遇上了最后的水源,这般争夺着,令她也变得口干舌燥,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也根本抵抗不了。
当感官终于回归时,云挽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也总算意识到了沈鹤之在对她做什么。
云挽想推开他,可胳膊刚一抬起,手腕便被用力攥住了。
她被他一把按在了凉亭的廊柱上,他宽阔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从上至下地将她整个人罩住,她终是被他的气息完全覆住。
“唔”云挽惊慌失措,又惶恐不安,甚至逐渐开始窒息。
她不得不用力咬下,可环住她之人,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愈发疯狂起来。
血气混杂着他身上的味道蔓延,云挽蹙眉闭上了眼睛,冰冷的发丝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滑入她的衣领,带来微凉的痒意,但片刻后,云挽又仿佛重新找回了力气,猛地挣开他的手,重重在他胸口上推了一把。
这一次,沈鹤之痛哼一声,终是被她成功推开了,脸色也骤然变得苍白。
云挽剧烈地喘息着,她意识到她应是碰到了他的伤口,因他胸前的衣襟隐隐泛出了血色。
这份疼痛像是让沈鹤之彻底清醒,他再次看向她时,目光变得清明,却又好似狼狈不堪、失魂落魄。
微微红肿的唇上沾着血迹,像涂了最艳丽的胭脂,云挽知道,那是被她咬出来的。
一种酸涩难忍的麻疼从心底升起,她不禁有些后悔,也许她不该推开他,至少不要推在他的伤口上。
可是当沈鹤之再次向她伸出手时,她还是起了逃避的念头,她控制不住地避开他向外跑去,脚步杂乱无章,眼前也渐渐模糊。
云挽发现她哭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哭,她只是忍不住地发着抖,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在又一步的踉跄之后,竹屋的门突然被推开,燕少慈迎面走了出来。
他看到云挽此时的模样后吓了一跳,可不等他询问,那满面泪水的少女竟直接扑入了他怀中。
“少慈哥哥”她搂住他的脖子,哽咽得令人心疼。
燕少慈连忙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怎么了?她要如何说?她又如何能告诉燕少慈,沈鹤之刚刚对她做了什么。那样过分而陌生的舐咬,几乎让她尝遍了他的气息。
而她也似乎并不恼怒,那些令她觉得委屈的,应是些别的什么她说不清的东西,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许久之后,泪水止住,云挽鼓起勇气,转头向身后看去。
可那座凉亭之中,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四窜的风,吹得竹叶飘摇,水波动荡,仿佛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连带着唇上的触感都只是一场旖旎又绮丽的梦。
沈鹤之消失了。
燕少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什么也没看到
思过崖中,谢玉舟坐在院中的竹椅中阅读着竹简。
他尚不知晓沈鹤之已偷偷去了飞泠涧,他还以为他仍留在此养伤。
但片刻之后,他突然眉头一拧,抬头向外看去,一道有些摇晃的身影就踉跄着闯入了他的视线。
“沈鹤之?”
谢玉舟吓得跳了起来,他连忙跑去扶住了那脸色苍白的青年,也立即注意到了他胸前渗出了血色。
“你去哪了?伤怎么又裂开了?”
这几日的休养已让沈鹤之的伤口结了痂,至少平常的走动是不至于让伤口再次裂开的。
沈鹤之没有回答,于是谢玉舟就又发现了另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你喝酒了?”谢玉舟露出了惊恐的神情,毕竟他认识了沈鹤之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竟然会喝酒。
就连云挽刚去世那阵子,他都没干过借酒消愁这种事。
不过那时妙安年幼,他也的确需要打起精神。
沈鹤之终是抿唇看向了他,在谢玉舟察觉到他唇上的伤之前,他已伸手将他推开。
他没有解释,只扔下了一句“我没事”。
谢玉舟就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沈鹤之好像喝醉了。
谢玉舟不想和一个喝醉了的人争吵,他就将他拉回了屋,又把住在隔壁的扶向柔给叫了过来,让他给沈鹤之处理伤势。
扶向柔熟练地解开了沈鹤之前襟的衣衫,但等到他看到那片血淋淋之后,他还是蹙起了眉。
“这伤口是被人按裂的”
“按裂的?”
谢玉舟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虽然知道沈鹤之这会儿有些浑浑噩噩,但他还是忍不住指责道:“你是真不想活了吗?我们几个大费周折地帮你养伤,你倒好,喝醉了之后发酒疯,居然自己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按裂了。”
沈鹤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他的话。
而半晌之后,他却突然道:“我知道该怎么处理厄骨了。”
第126章 126
迷蒙混沌间, 嘴唇像是被人慢慢含住,云挽下意识回应着那个人的气息,直至突然惊醒, 她猛地睁开了眼。
窗外月光如水, 她独自躺在床榻上,屋内再没有第二个人。
又是那样的梦……
自沈鹤之离开后, 又过去了十多日, 但云挽却还是时不时会想起那个气息纠缠的吻, 甚至于在入睡后, 她也经常梦见他。
梦见被他困在臂弯, 一遍遍地掠夺着呼吸, 梦中的她好似忘记了要如何反抗,甚至总是主动去回应他。
而梦中的场景, 也不单单只限于那座凉亭, 有时是在一片深水中;有时又是漫天风霜下……皆是些她未曾到过之处,却无比真实,仿佛那些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云挽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脸颊, 果然入手一片炙热滚烫。
修行之人大多时候是不会做梦的,若真要做梦,也必定是有所寓意,比如说预示未来;再比如说映射心中困扰。
云挽觉得, 她大概是生了些轻微的瘴魇,这才会反反复复地梦到沈鹤之, 毕竟在那日之前,她从未和哪个男子那般亲密过, 尤其这个与她亲密的男人,在她心里还有些莫名的与众不同。
即使是燕少慈,他们最过分之时,也仅止于拥抱,和并不算过界的嘴唇相贴。
甚至在沈鹤之的对比下,她从前与燕少慈那般,简直如同儿戏。
云挽原本因将沈鹤之打成重伤,而有些愧疚自责,但经那日一事,这份愧疚便好像变质了,变成了一种羞恼和窘迫。
她没再生出想主动见沈鹤之的念头,却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不过这都十多日过去了,沈鹤之也没再出现给她个解释,她想她大概也等不来什么了。
这让她有些郁结,又隐隐松了口气。
让云挽没想到的是,这个念头产生的第二日,沈鹤之就主动找上门了。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自己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谢姨和扶叔。
虽说云挽如今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和这二位长辈的真实身份,但突然在太虚剑川见到他们,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心虚。
尤其是看见走在他二人身后的沈鹤之,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那份心虚便陡然变得强烈,令她从脖子到耳朵都泛起了热意。
这十多日的羞恼和窘迫都好似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让她生怕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可她又隐隐觉得,她其实是在期待着什么。
直至谢绮眉终于开口……
她看了一眼站在云挽身旁的燕少慈,很是嫌弃:“真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和他发展成这样的关系了?”
扶向柔也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这小子给赶走!”
云挽怔了一下,那些窘迫与羞恼,甚至是期待都在这一刻骤然消散,她突然意识到,谢姨和扶叔已经听说了她将燕少慈称作未婚夫的事。
而他们今日也显然是为此而来。
至于跟在他二人身后的沈鹤之,则同样是站在了长辈的位置上。
云挽抬眸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也在看她,那双眼眸仍是那般阴沉沉的,又好像含了什么很深的情绪。
她移开了视线,没吭声。
站在云挽身旁的燕少慈则很是谄媚,他从前就认得谢姨和扶叔,如今更是嘴甜地说着好话,并未因他二人的态度而有任何不满。
谢绮眉不吃他这套,她“哼”了一声道:“现在没你的事,你先到一边去,我们有话要与云挽单独说。”
燕少慈有些泄气,他大概能猜出他们要说什么,不过他还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他们坐在竹林前的石桌前商谈,燕少慈则退至了不远处的竹屋后,云挽的视线下意识追逐着他,直到谢绮眉抬手设下一道障眼法,将燕少慈完全隔绝了出去。
云挽回过神来,她很快就发现沈鹤之一直在看她,是一种厚重到她读不懂的眼神,可不待她细想,谢绮眉就出声了。
她问她:“你是真喜欢那个燕少慈吗?”
云挽微微瞪大眼睛,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谢绮眉就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那小子身上有厄骨,他还患有枯骨症,和万魔护法戮心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重要的是,他前缘未了,即使他再不愿与前世关联,他这一生也注定会受前世所累……”
见云挽皱眉,谢绮眉就又道:“我说这些,并非要放任那小子不管,他本身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所以昆仑三宫会对他负责,但是你,你不同。”
谢绮眉道:“你还年轻,你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该被他推累。”
“我……”
到了这时,云挽也终是意识到了严重。
她的确年轻,所以从前的她其实并不明白厄骨到底会有多大的危害。
那时答应要与燕少慈结为道侣,也是因她没考虑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云挽,”谢绮眉的神情极为严肃,“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喜欢他吗?你真的喜欢他喜欢到愿意陪他一同面对厄骨吗?”
这一刻,在场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他们皆等着她做出选择。
云挽捏紧了拳头,却下意识又向沈鹤之看去。
自出现后,他就一言不发,仿佛是并无心对她的事多插手,又仿佛他早已将那日发疯强吻她之事忘了个干净。
云挽突然就脑袋一热,她道:“我就是喜欢他,就算你们说这么多我也不会放手的。”
“厄骨再凶险,我也愿陪他一同面对,我相信我们总能想出办法的。”
“至于前世尘缘,他自己都不想和那些恩怨扯上关系,我自不可能主动把他推出去!”
她语气坚定,态度坚决,说完之后,她竟莫名觉得轻松。
少慈哥哥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他们一同长大,他陪伴过她许多,也是因此她才会在一开始就答应要与他结为道侣,她又怎会因这些事就放弃他?
她又忍不住看了沈鹤之一眼,他依旧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其实不会透露太多的情感,云挽却蓦地心间一痛。
那份疼痛一触即逝,又像是一种强烈的、报复了什么的快感,迷糊迅速到令她捕捉不清,她便更用力地攥紧了手指,仿佛是在拧着股劲和什么作对似的。
谢绮眉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不会强行拆散你们的,关于厄骨,我们也已经想到了最好的应对方法。”
扶向柔也点了点头:“目前来看,厄骨一直相安无事,是因厄骨与燕少慈所患的枯骨症两相抵消、又相辅相成,出现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状态。”
“但厄骨来自天魔,天魔又生于最极致的负面情绪,所以不排除未来的某天,燕少慈会被诱发出心魔,从而把破这个平衡,让天魔自他身体中诞生。”
“那要怎么做?要把厄骨取出来吗?”云挽问道。
扶向柔却摇头:“我们暂时做不到安全取出厄骨……当下我们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为他续上一段琉璃骨。”
这话让云挽露出了吃惊之色,她不禁看向了沈鹤之。
这世间拥有琉璃骨之人,她也就听说过沈鹤之一个,若说要给燕少慈移栽琉璃骨,自是只能从沈鹤之身上取。
沈鹤之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很显然扶向柔所说的办法,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
云挽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情绪,指尖也不可抑制地微微轻颤。
谢绮眉接着扶向柔的话道:“云挽,既然你已决心要与燕少慈结为道侣,我们便也ῳ*会将你纳入我们对抗厄骨的计划范围中。”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谢绮眉看着她,“不过事先说好了,你若说拒绝了,我们会极力反对你和燕少慈结为道侣,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棒打鸳鸯。”
云挽的嘴唇动了动,才轻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扶向柔道,“只需你和燕少慈定期用特殊的功法双修,既是为了帮燕少慈适用琉璃骨,助他压制厄骨,也是为了避免你最为他的道侣,作为他最亲近的人,成为厄骨首要的诱导对象。”
“双修……”云挽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虽说双修之法论起来也是一种修炼之术,但这毕竟是夫妻之间的秘事,云挽实在没想到他们会摆在明面上说。
可不知为何,她却并未生出任何害羞之意,只是心底那份怪异的情绪愈发的浓重,甚至让她莫名觉得酸涩。
而始终沉默着的沈鹤之竟也在此时出言了。
“因这双修之法需发挥特殊效用,又要适合琉璃骨,所以会由我来创,”他顿了一下,“云挽姑娘大概需要在太虚剑川久驻一段时间。”
云挽抿住了唇,她突然就明白了她心底的那份别扭,但随后她却道:“我知道了,我既要与他结为道侣,便会主动承担这份责任……之后也还请沈剑君指教……”
教她如何跟另一个男人双修……
又是那种极为矛盾的情绪,有些酸涩疼痛,又像终于证明了什么般,带着几分别扭的快感。
她想,这没什么不好的,通过双修来帮少慈哥哥压制厄骨,也算是她在除魔一事上尽了一份力。
谢绮眉和扶向柔又齐齐叹了口气,他们如今也算云挽的长辈,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自不希望她参合进厄骨相关之事中,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他们又能说什么?
谢绮眉其实一直不太看得上沈鹤之,这种看不上,在十几年前的斩魔之乱爆发后,达到了最大。
所以后来不愿云挽来蜀月洲,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愿她再和沈鹤之有所接触。
真要说起来,其实沈鹤之也算不得有什么太大的过错之处,但云挽好歹算她半个女儿,她实在不想让沈鹤之当她女婿。
但谢绮眉怎么也没想到,她千防万防,云挽竟然看上燕少慈了。
她甚至觉得匪夷所思,这俩孩子算她一起看着的,她记得云挽从前对燕少慈根本没那个心思,这会儿怎么又非他不可了。
谢绮眉甚至觉得,早知如此,还不如就沈鹤之了呢……
她和扶向柔一同站起身来,对云挽道:“现在我们会再去跟燕少慈聊聊,顺便看看他的身体状况,若是顺利的话,明日就可以进行琉璃骨的移栽。”
谢绮眉直至此时,都期盼着云挽能后悔,可以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此时就像头倔牛。
他二人去找燕少慈了,沈鹤之却并未跟着一起,一时之间,便成了云挽在与他独处。
她很不自然,便垂着视线,并不想与他交谈。
沈鹤之却偏在这时唤她:“云挽。”
她目光动了动,还是看向了他,沈鹤之反而又沉默了下来。
云挽愈发觉得别扭,就干脆主动问他:“沈剑君的伤已经好了吗?明日就移栽琉璃骨,当真受得住吗?”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回答得慢吞吞的,云挽便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看来是她多此一举了。
在她再次移开视线前,沈鹤之倒是说话了。
“我其实是想为那日之事道歉……”
青年那张冷峻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无措。
她便问他:“你打算怎么道歉?”
“我那日……是因为喝醉了……我从前并未喝过酒,那日心情不好,便喝了些,没想到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
他微微垂眸,又像是不敢看她,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沈鹤之给出的理由,云挽其实早想到了,那日他强吻她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他喝了酒。
可这根本不是她想听的,她也不觉得一句只是喝醉了就能解释得通。
他只是喝醉了,又不是眼瞎了,不是脑残了,不是中邪了!他怎么不去亲别人,他怎么不去亲那个跟他一起在思过崖的谢玉舟?怎么不去亲扶向柔和谢绮眉?非跑来亲她?
但云挽最终并未与他据理力争,那些恼怒的情绪也被她全部咽了回去。
她觉得这没什么好争的,就算真与他争论,她也不会换来她想要的结果,即使她其实自己也不太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接受道歉,”云挽的语气平静而冷漠,“也请沈剑君不要再提此事了,毕竟我是要和少慈哥哥结为道侣的,我不想让他误会,所以就当作是没发生过吧。”
云挽说这话时,沈鹤之一直紧盯着她,他眉宇间像是郁结着某种情绪,但他最后却只是低低地说了声“好”。
第127章 127
第二日, 谢绮眉三人再次来到了飞泠涧,为的自然是帮燕少慈移栽琉璃骨。
燕少慈起初便是为了琉璃骨,才孤身跑来了太虚剑川。
是因他听戮心说, 他患有枯骨症, 这才想要来太虚剑川觅得琉璃骨治病,也想看看是否能借此摆脱厄骨。
只是琉璃骨在沈鹤之身上, 而沈鹤之又是云挽的命定红鸾, 燕少慈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 便一直不知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琉璃骨。
若主动去向沈鹤之求取, 便好似他比沈鹤之天生矮了一头, 他总觉得别扭;但若说要用什么不光明的手段牟取, 他又实在做不出来,且沈鹤之也帮了云挽良多, 他不可能主动去害人家, 于是一来二去,就一直这般拖着了。
他没想到的是,拖着拖着,那些秘密竟全曝光了出来,而他更没想到的是, 太虚剑川不禁并未对他做什么,那个沈剑君居然还主动要将琉璃骨给他。
虽说厄骨无法取出,他大概终其一生都要与之对抗,但这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燕少慈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其实很感激沈鹤之,也对这位沈剑君抱了份敬重, 若是别的那个名声远扬的昆仑墟前辈,他说不得还会将他当作自己崇拜追寻的目标。
只是, 一想到沈剑君是云挽的命定红鸾;一想到云挽险些就会与他成为一对有情人;甚至出于某种男人的直觉,他总隐约觉得,云挽和这个沈剑君之间并不是那么的单纯燕少慈就生出一种强烈的别扭来。
他佩服沈鹤之,也尊敬他,却也始终克制不住地有嫉妒他,他甚至想,凭什么他沈鹤之生下来就继承了玄微剑尊的修为,还能在太虚剑川这样的大门派有一席之地,而他燕少慈自幼却全村被屠,又被迫认贼作父,如今还不得不和厄骨相伴一生。
他这飘零的一生,要如何与沈鹤之比?他根本比不过他。
他还忍不住想,若他也能有沈鹤之那般的出身,他定也可以像他一样光鲜亮丽。
燕少慈心中的那份不服,总让他忍不住将自己和沈鹤之作比较,好在云挽最终还是选择了他,这也让他稍得了几分安慰。
移栽琉璃骨的地点,就选在了飞泠涧的竹楼内。
谢绮眉守在了飞泠涧外,主动承担起了护法的职责,扶向柔作为大夫,则在屋中帮着转移灵骨,云挽便成了最闲的那个人。
屋门紧闭着,她站在门外,一遍遍地徘徊着,莫名有些焦虑。
灵骨是可以再生的,但分离灵骨却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最重要的是,沈鹤之如今要做的,是为燕少慈治好他的枯骨症,这就不是单纯地取走一小截灵骨那么简单了,并且因需要取走的琉璃骨非常多,这个过程也凶险异常,甚至极为疼痛难忍,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根基。
他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扶叔是药仙宫宫主,有他在,应当不会有事
云挽心烦意乱地想着,只盼着那扇紧闭着的门能赶紧被推开。
屋内的三人此时已经开始转移灵骨了。
分离灵骨的过程极为的痛苦,沈鹤之和燕少慈分别坐在扶向柔两侧,燕少慈便忍不住偷眼打量沈鹤之。
青年轻阖着眼,灵气没入他的丹田后,血肉切割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可他的面容上却并未出现任何痛楚之色,他的脸色虽在逐渐变得苍白,神情却仍是那般的疏冷平静。
这让燕少慈隐隐有些失望,这位沈剑君竟在分离灵骨时,都不会露出丝毫狼狈之态,他好像永远那么高高在上,令人望尘莫及
他又忍不住庆幸,还好他比他更早认识云挽,否则他要如何与他相争?如今这个落魄无能的自己,甚至还需要等待着沈鹤之的施舍。
沈鹤之对疼痛的忍耐力,让一直观察着他状态的扶向柔都有些吃惊,也是因此,取灵骨的过程比想象中的还要顺畅。
闪烁着七彩光芒的灵骨很快便从血肉之中被剥了出来,光滑剔透的表面,沾染着丝丝缕缕的血迹,却反而让这绚烂的色彩看起来更加纯净。
扶向柔没有犹豫,他伸手接过灵骨后,便按住了燕少慈的肩,又将那段灵骨打入了他的丹田中。
燕少慈再没了胡思乱想的机会,他闭上了眼睛开始全力调息。
沈鹤之此时看起来很虚弱,额角也冒出了冷汗,但他却并未闭眼歇息,反而是看向了燕少慈。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五官俊朗,微翘的眼尾令他看起来有些张扬,是与谢玉舟同种类型的气质,也是从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的。
沈鹤之突然觉得很失落,即使早已知晓了眼前这个少年是云挽如今喜欢的人,也是她想与之结为道侣的人,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了他那时因中移情蛊,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有苏濯灵,还执意要与她结为道侣,而有苏濯灵也在最终为了越无疾挖走了他的琉璃骨。
那段记忆很遥远,但沈鹤之仍记得,那个惨遭背叛的他,是如何的愤怒失控,又是如何的荒唐可笑。
而如今,他也彻底明白,原来他在真正爱一个人时,竟会为了成全她,亲手剖出自己的琉璃骨,主动赠予她的爱人。
她不爱他也没关系,她想要爱谁都可以,只要她高兴就好,他只想让她高兴,哪怕永远也无法得到她
这些痛苦,他一个人咽下便好,他会一直默默守着她,直到他死
扶向柔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脸上也冒出了一层汗,为燕少慈续琉璃骨的过程耗时竟比剥离灵骨还要久。
燕少慈双目紧闭,不知不觉间,他的眉宇间便隐隐浮现出了一股黑气。
沈鹤之意识到不对时,扶向柔已被一股巨力震飞,他重重撞在了门上,又跌落下来昏迷了过去。
这股力道很重,若非屋内早布了阵法,恐怕这一下,甚至能将整座竹楼都震塌。
骤变突生,那盘坐着的少年也猛地睁开了眼睛,只是他那双眼睛却不再是漆黑之色,反而变得赤红,他的面庞上也随之浮现出了猩红的魔纹。
沈鹤之的目光沉了下去,他迅速就判断出了是怎么回事。
琉璃骨乃先天之物,天生克制魔气,理论上来讲,身怀琉璃骨之人是一生都不会受心魔所扰的。
所以某种程度上,琉璃骨算得上是厄骨的克星,也正是因此,在燕少慈身上的厄骨感受到琉璃骨的气息后,便做出了最后的反扑,燕少慈便也出现了堕魔的征兆。
琉璃骨已续入了他身体中,却未完全融合,而厄骨如今想做的,就是在琉璃骨真正生效之前,彻底控制燕少慈的身体,令他变成天魔降临的容器。
那双血红的眸子慢慢掀起,最终凝在了沈鹤之身上。
“沈鹤之,沈剑君”他念着他的名字,眼底是一种莫名而戏谑的笑。
厄骨想要令天魔降临,自是需要努力诱发燕少慈的负面情绪,从而于其中汲取力量,沈鹤之要做的,便是在琉璃骨完全融合前,尽量稳住燕少慈。
“你想说什么?”他看向他,这般问道。
“我想说什么?”燕少慈又笑了起来,“你是不是看不出来,我其实一直嫉妒你。”
沈鹤之目光动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
“这不是很容易想吗?因为你什么都有,可我什么都没有,”燕少慈道,“你永远光风霁月,是众人敬仰的沈剑君,我却怎么都比不过你。”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为何一定要与我比?”
“那还不是因为!”燕少慈竟猛地瞪大了眼睛,眼底充斥着血红的怒意,“因为你喜欢云挽!”
沈鹤之藏在袖中的手猛地颤了一下,他没想到燕少慈会突然这么说,他神情间的那份平静冷意也终是再维持不住。
他这副模样让燕少慈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极为猖狂。
“沈剑君啊沈剑君,我哪哪都不如你,可偏偏云挽就是选择了我”
少年的话音还未落下,一颗拳头就猛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哼”了一声,整个人也随之栽了过去。
“你为什么打我?”燕少慈脸上的笑意转瞬成了暴怒。
“你不准,”沈鹤之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不准拿她当谈资!”
少年看着他,脸上的愤怒却突然又化作了嘲讽的笑:“沈剑君这是怎么了?这就生气了?”
“我就是要这般说她又怎么了?”他看着他,笑得洋洋得意,“她喜欢的人是我,我是她未来的夫君,你这般打伤我,她也会心疼我。”
见沈鹤之沉默地看着他,他便继续笑道:“怎么了,沈剑君?你是不是也尝到了嫉妒得发狂的滋味儿?可惜你再怎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用?你心爱的女人不还是我的吗?你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到,她却让我亲她”
又是一拳,这次直接打在了燕少慈的腮帮子上,打得他咳出了一口血。
他捂着嘴,却笑得格外阴森,脸上的魔纹也愈发浓郁。
“待到我与她结为道侣后,我不仅要亲她,我还要”
“砰”地一声,燕少慈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扶向柔身旁。
扶向柔倒是被他这一下给震醒了,他勉强睁开眼睛,就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燕少慈没有理他,反而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继续打呀!”少年对沈鹤之吼道,“我倒要看看你打死我后,怎么向云挽交代!你将我打死了,她只会恨你,你会成为她的杀夫仇人,因为她爱我!”
沈鹤之紧抿着唇,他的皮肤苍白得几乎能让人看到其下青色的血管,灵骨被剥离后,又未能得到及时的调养休息,这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荷。
可他却突然抬手一招,将燕少慈的那把刀丢给了他。
“出手,”他道,“跟我打。”
“什么意思?”燕少慈握住了刀柄,并无动作,“我又不是你的对手,你是想借此羞辱我吗?”
沈鹤之伸出了两只空空荡荡的手:“我不用武器,且灵骨刚被剥离,这般你都不敢动手的话,如此懦弱无能,还有什么资格被云挽喜欢?”
这话成功地激怒了燕少慈,他很快将刀一横,便朝沈鹤之猛砍了过来。
扶向柔捏着一把汗,不过他也看懂了沈鹤之的目的,他逼燕少慈动手,便是逼迫他运转体内的灵气,加快琉璃骨的融合。
待他完全将琉璃骨消化后,这股魔气自也会被压制清除,燕少慈也会恢复正常。
只是
扶向柔担忧地看着沈鹤之,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断裂的灵骨还未完全生长出,这个过程同样是异常痛苦的,他需得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与燕少慈周旋,若是缠斗久了,他必会吃亏。
少年手中的刀影很快落下,带着狠戾的风,直扑沈鹤之面门。
他手掌抬起,寒气自指间溢出,轻易便将锋利的刃芒荡开,看似轻飘飘的一招,却令燕少慈向后趔趄了一步。
他眼底怒意更胜,动作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一次次直奔沈鹤之的要害,誓要将他斩杀在剑下。
可那青年虽脸色苍白如纸,却能次次将他的招式接下,每一次出手都精准至极,令燕少慈心底的嫉恨愈发强烈。
他为什么这么强?为什么即使是如此虚弱的状态,甚至手上也没有武器,还是无法被他近身!
为什么他就是不如他!
这样的他,当真配得上云挽吗?
他如此不堪,还被厄骨拖累,他真的能让云挽幸福吗?
少年手中的刀终于掉落在地,他也脱力地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半晌之后,燕少慈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脸上出现了惊恐无措之色,而他眼底的赤红,和面庞上的猩红魔纹也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
他重新恢复了清明,却还不如不要醒来。
“我都做了什么?”少年的声音在不可抑制地发抖。
他的确嫉妒沈鹤之,可这份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阴暗恶心。
沈剑君将琉璃骨给他,便算是对他有大恩;太虚剑川愿意收留他,令他不必再与戮心周旋,便是又给了他新生,他再怎么也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他还那般说云挽
“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扶向柔活得久,倒是很看得开,他笑眯眯地道,“你刚刚只是被厄骨影响了,魔气诱发出了你的负面情绪,没人会将你那时的状态当真的。”
可那也让他心底深处最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了旁人面前,并且这个人还是沈鹤之。
燕少慈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的无地自容,他甚至想直接拿起掉落在旁边的刀了结自己。
他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不想在云挽面前输给沈鹤之,可如今,他这些阴暗卑劣的心思,竟以如此狼狈不堪的姿态,被面前这个情敌看了个遍,他还怎么、还怎么
头顶突然罩下一道阴影,他抬头看去,就看见了青年那张如霜如雪的面容。
“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将琉璃骨给你吗?”
沈鹤之并未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很多人只知我自幼得了玄微剑尊的修为,继承了他的衣钵,却不知他这么做,正是与我身怀琉璃骨有关。”
“那时,玄微剑尊刚耗尽一身精血,斩杀天魔,他即将力竭而亡,却不知要如何安置厄骨,便只好将厄骨封存到了我的身体中。”
燕少慈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鹤之。
“这是昆仑墟的秘辛,除了各个门派的掌门长老以外,旁人并不知晓,”沈鹤之道,“后来的斩魔之乱,也与这枚封存在我身体中的厄骨有关,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厄骨从我身体中析出,才落到了你身上”
“我其实真的很讨厌你,有时甚至希望你这个人,从来没在世间存在过。”
但或许因自幼习惯了承担这份责任,他便不得不将这些私人感情压下,用最理性的目光去看待燕少慈。
“从前的我,就是守护厄骨之人,与你有着相似的命运我不知该用怎样的办法帮你,就只能将我的琉璃骨给你,也好让你用我曾经的方式守护厄骨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算是你的前辈,也能给你提供一些经验之谈”
“云挽喜欢你,我便真心祝福你们。”
“我不会去做棒打鸳鸯之事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沈鹤之慢慢垂下了视线,燕少慈便再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轻轻道:“若是可以,若是有选择的机会,我从不想要什么琉璃骨,也不愿继承玄微剑尊的修为,我也可以不做太虚剑川的弟子,只当一个资质不高、修为不深的散修”
至少那样的一生,不必前半生爱而不敢言,后半生爱而不能言
燕少慈看着沈鹤之,他的眼底有着一种无法克制的震惊,他很难形容那种情绪,但这一刻,他心底那份阴暗的嫉妒之情,好像被什么别的取代了,变成了一种愧疚和自厌。
沈鹤之没再说话,他也没再看他,只转过身向外走去。
说到这般,也算是仁至义尽。
“沈剑君”
燕少慈忍不住叫他。
“对不起。”
沈鹤之最终却只是顿了顿脚步,并未回过头
云挽觉得她等了好久,从早上到下午,连日头都微微倾斜了,那屋中还没有任何动静。
她忍不住摸出了那枚白玉发簪,一下下在指间摩挲。
她又生出了几分悔意,她想她昨日不该对他那么冷漠的,若是他真出什么事了
屋门便是在这时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坐在石凳上的云挽蓦地站起了身,而那道白衣身影,也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他回身将门关上,夕阳橘色的霞光倾斜在他身上,令他的面容都带上了几分温柔的绮色。
“沈剑君”云挽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欣喜,那青年也随之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他没事,”他道,“琉璃骨已经完全融合,不过扶向柔还需再做一些善后,以确保厄骨无恙。”
云挽慢吞吞地“嗯”了一声,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沈鹤之的脸色很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虽神色如常,云挽却看得出来,他在强撑。
她想叫他赶紧休息一下,又想着要不要问问他自己能不能帮上忙,而犹豫间,青年竟径直走向了她,又在她面前站定。
两人离得很近,近得让云挽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在凉亭中,他吻她时的模样。
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起伏不稳的呼吸,她的心脏也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云挽心想,他难道又要像那日一般?可他这次并未喝醉,他又要给她什么解释呢?
大概是出于好奇,她并未躲闪。
“云挽”
青年低低唤了她一声,像是欲言又止,而下一刻,他竟俯身而来,用力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拥抱,重到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她肩上,云挽被他抱得微微晃了一下,险些没能站稳。
她面上露出茫然之色,心底又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欣喜,她下意识便抬手环抱住了他的腰。
“沈鹤之,我与少慈哥哥其实”
话说到一半,就像是被人拦腰斩断般地止住了,因为云挽突然就发现,沈鹤之并不是在抱她。
他是失去了意识,昏迷了过去,这才倒在了她身上。
第128章 128
云挽将昏迷的沈鹤之扶去了隔壁的空屋子里, 扶向柔这会儿正在帮燕少慈稳定琉璃骨,谢绮眉则守在飞泠涧外护法,一时之间竟无人理会沈鹤之。
云挽心底冒出些不满, 沈鹤之好歹是将自己的灵骨分给了燕少慈, 虽说是为了厄骨,但他也是付出奉献的一方, 若不是有她这个闲人在, 岂不是只能任他昏迷在院子里了, 等扶向柔和谢绮眉想起他时, 也不知他要撑着这副气血两亏的身体吹多少冷风。
她将青年扶到了床上, 又为他解了发髻, 送了衣衫,再小心地给他盖上被, 心中这才好受些。
燕少慈是她的挚友, 如今又是她的未婚夫这些日子里,沈鹤之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她心中是感激他的,自有些见不得他受人冷落,更不想令他寒心。
沈鹤之双目紧闭, 任云挽如何摆弄他,他都没有反应,他的脸色很苍白,气息也轻飘飘的。披散着的乌发, 将皮肤衬出冷意,雪色的衣领整齐地交叠着, 他全身上下都好似是这般单调而锋利的黑白之色,唯有眉心绽开的灵莲剑印, 像落在雪色中的一点梅。
云挽突然就觉得,此时的沈鹤之就像是一具精致漂亮,又脆弱易碎的人偶。
这种错觉让她忍不住伸手轻托起了他的脸颊,入手一片光滑冰冷,好在皮肤之下仍带着几分暖意。
云挽又赶忙将手收了回去,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那失去意识的青年坐在床边,仰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但片刻之后,她又重新转过头来,再次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只是这时的云挽,面颊上已隐隐浮现出了红晕,她用一双水润的眼眸,紧盯着青年的面庞,眼底是一种莫名的情绪。
“你为什么”她说了一半,又噤声了,竟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到底想问他什么。
更何况如今的沈鹤之尚在昏迷,又怎会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那时还以为他是主动抱住了她,却没想到竟是她误会了。
云挽小心翼翼地抬起手,食指的指腹最终很轻很轻地点在了青年的眉心,点在了那枚如血色流淌的灵莲剑印之上。
沈剑君额头上的这枚剑印闻名已久,也有许多关于它的说法流传着,云挽其实一直很好奇,这也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去触碰,她也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那股来自其中的磅礴剑意,锋利尖锐,又势不可挡,却出奇的并未令她生出任何疼痛之感,反而极尽温柔。
如微凉的水流淌过指尖,又慢慢舔舐亲吻着她的手心。
这感觉太过奇妙,就仿佛是那股剑意其实认得她,她不禁有些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可当她再想去仔细感受之时,浩荡的剑气竟骤然涌出,如一个深深的怀抱,用力将她缠住,她惊呼一声,不受控制地便被拽入了青年怀中。
额头相贴,微凉的气息拂来,她的唇顺势压了他,那枚赤红剑印也近在眼前。
云挽眼底满是不可思议之色,她立即屏住了呼吸,也下意识地挣扎着,可汹涌的剑气如最柔韧的长绳,一圈圈将她捆住勒紧,将她死死压在那片宽阔的胸膛上,令她不得不紧贴着他的唇,又仿佛是她在主动地亲吻着他。
云挽心跳如鼓,面颊上也泛起了越来越多的热意,唇上的那片触感格外柔软,让她止不住地、一阵阵地惊悸着。
而也是在这时,青年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竟突然睁开了。
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轻易便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她便明白,他醒了。
沈鹤之起初有些茫然,但随后他的眼底竟迸出了惊喜之色。
那些困住她的剑气终是松开,但紧接着缠上来的,便是他的臂膀,不过云挽还是稍得了些喘息的机会,她连忙后仰了仰,离开了他的唇,双手也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云挽”沈鹤之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这般的美梦,他已许久未曾做过了。
他原已做好了祝福成全她的打算,却没想到,她竟会趁着他昏迷,主动靠入他怀中,甚至是亲吻他。
沈鹤之不断地收紧胳膊,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虔诚、欣喜,又惶恐,他患得患失地担忧着美梦会就此醒来,却也深深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这次是她主动走向他,他便不可能再放手了,只要她心中对他有一分喜欢,他就不会再把她让给别人。
他想爱她,想疼她,想将她狠狠揉进怀中。
或许是因他抱得太紧,少女被他罩住的肩有些轻微地发抖,可他已情难自抑,更无法稍松些力道,仿佛一松开,她便会消失。
“云挽”沈鹤之又忍不住轻声唤她,又像是在一寸寸描摹着她的名字。
他迫不及待地想含住她的唇,想吮咬她的呼吸,可他又矛盾地想等着她主动来吻他。
胸膛起伏,气息不稳,他反复蹭她的鼻尖,又小心地压抑着心底热烈的爱意,生怕会吓到她。
少女缩在他怀中,从面颊到耳垂,连带着后颈的皮肤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一双如同含着泪的眼眸也不敢看向他。
云挽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窘迫得有些想哭,甚至不敢去细想此时的沈鹤之,到底会如何看待她这个疑似趁着他昏迷,偷偷亲吻他的举动。
好在她最终还是抖着声音开口了道:“是你的剑气突然把我拽过来了ῳ*.”
沈鹤之起初并未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只是当她那双抵在他胸膛上的手因羞恼而攥紧时,他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兜头一盆冷水,将他眼底的欣喜全都浇灭,他搂住她的胳膊也随之松开。
少女如获大赦,立马就从他怀中钻了出去,甚至跳下床去,又往后退开几步,与他彻底拉开了距离。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的剑气突然就把我拽住了,我根本挣脱不开!”云挽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想偷偷”
不是想偷偷亲你
云挽的整张脸都是红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绝无虚言,她又道:“沈剑君,你知道我是想与燕少慈结为道侣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又怎会对旁的男子做什么!我真不是想占你便宜!”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误会了,原来她并不是在主动亲吻他,也原来她对他,从未有过旁的心思。
他的师妹,早就不再爱他。
在她的新生中,他缺席已久,自比不过那个陪伴了她多年的人对她重要。
可是他才抓住一丝希望,竟又被一棒打回了地狱。
他仍需藏着心底那份爱意,祝福成全她,他甚至还要亲自教她,如何与另一个男人双修,教她如何将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引入自己的经脉丹田中
半坐在床上的青年,终于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她,只是对上他的目光后,云挽却一下止了声,连带着那股滚烫的热意也全部褪却了。
他整个人看起来太苍白了,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像死沉沉又冷冰冰的白玉神像,却不是孤座高台的神,而是被丢在破旧庙宇中,又被人踢了烛台、砸了香案的神。
白玉的身体被磕得伤痕累累,蛛网结得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横陈遮盖,令阳光永远也照不进来。
他那双眼眸,也如寒潭的水,漆黑而幽深。
云挽便觉得,她好像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很深的绝望和落寞。
“我知道。”
沈鹤之只简短地回了这三个字,就又将视线转开了,云挽心中却泛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两人已经彻底沉默了下来,中间又像隔着什么,令她根本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妙安,想起了妙安曾与她提过许多次,她说她的父亲很爱她那个去世已久的母亲,甚至念念不忘到一日日地陷在梦魇中,无心过问世事。
云挽莫名就产生了一份极强烈的好奇,她想知道,那个被沈鹤之深爱着的人,到底是何种模样。
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相遇的?
她还想知道,沈鹤之深爱着一个人时,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你”他突然问她,“你要走了吗?”
窗外夕阳已彻底落下,唯有天边挂着一抹橘色的残霞,天地都浸在朦胧的灰暗中,或许她的确该走了,可她却又忍不住有些挣扎。
“我可以不走吗?”
青年目光动了一下,她便连忙解释道:“你将琉璃骨给了少慈哥哥,谢姨和扶叔却都在别处忙,没空理会你,我自当留下来照顾你。”
原来是为了燕少慈
沈鹤之觉得,他其实该拒绝她,剥离灵骨虽对他有很大的伤害,但他并非没经历过,他甚至曾受过更重的伤,这种程度的疼痛,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也不需要云挽留下来照顾他。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的未婚夫明明是另一个人,他们不该如此越界。
最重要的是,他爱她,只要她在他面前,他便不可能不对她有别的心思。
可他最终还是抵不住心底的那份渴求。
他甚至卑劣地想,即使她日后成了别人的妻子,但只要她愿对他施舍一份爱意,他甚至、甚至不介意背着她的夫君,与她偷偷维持那样的关系。
“过来吧,”他对她道,“今晚你陪着我。”
第129章 129
燕少慈恢复得很快, 不过数日,他便彻底地脱胎换骨了,而更令他吃惊的是, 他的修为竟也精进了许多。
谢绮眉听完扶向柔讲述他的身体情况后, 却“哼”了一声:“你真当是你自己突然修为猛增吗?你那些修为都是沈鹤之给你的。”
这便让燕少慈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了,那日沈鹤之对他所说的话, 仿佛还响在耳边, 让他对他心生敬佩的同时, 又愈发地无地自容。
好在, 至此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只是云挽却说不上太高兴, 因为谢姨和扶叔竟提议让她趁着他们还在太虚剑川,干脆选个黄道吉日, 和燕少慈把婚事给办了。
燕少慈倒是很开心, 她也没有理由拒绝,便只好应下。
更何况燕少慈被螭骨链所困,往后都无法离开望仙道,他们若要成婚,自是只能在太虚剑川。
也不知是不是看在沈鹤之的份上, 他们那个掌门居然还挺好说话的,竟直接给了她一枚内门弟子的令牌,令她也有了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谢姨和扶叔则开始忙活着给他们的婚宴做起了准备。
沈鹤之倒是搬回飞泠涧住了, 不过此地本也是他的住处。
自那日他将琉璃骨给了燕少慈后,云挽便觉得, 他对她的态度好似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不同了, 只是她偶遇他的次数好像变多了,他甚至会时不时地与她闲谈,还都是些她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山海杂闻;归墟秘事;再比如剑术
云挽从前生活在掖星洲,整个镇子上只有她一个剑修,燕少慈虽是个刀修,但他在刀术之上的造诣有限,没办法与她探讨太深奥的问题,可沈鹤之就不一样了。
云挽并未见过沈鹤之使剑,甚至就连妙安的剑招都是谢玉舟传授的。
她之前甚至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剑修,但一与他聊起来,她便发现,他在剑术上有着很独到的见解。
云挽起初对他还是抱着些别扭的情绪的,但这一来二去,她就也总忍不住想跑去找他探讨剑术,他也时常会夸赞她的妙思,从不会露出丝毫不耐之色。
时间一久,云挽便发现,沈鹤之其实并不似他表面所见那般疏离冷淡,相反,他知晓的事很多,谈吐也颇为风趣,与他待在一起,每一次都会有新鲜感,很难生出枯燥无聊之感。
云挽还发现,相较于燕少慈,她好像和沈鹤之更能聊到一块去。
燕少慈是与她一同长大的玩伴,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熟悉,但或许是因燕少慈太年轻了,在许多事上总沉不住气,加之厄骨与戮心的困扰,他总会处在一种迷茫焦灼的状态,有时便还需云挽来安慰劝解他。
可她与沈鹤之一起时,就不必去考虑这些事,她反而觉得更轻松。
且燕少慈长年生活的掖星洲,所知晓的事有限,完全不如沈鹤之见多识广。
只是,云挽与沈鹤之相识这么久,她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他那位亡妻,她更未听其他人与她说过那位小祝掌门的事,这让她始终有些隐隐的介怀。
她与燕少慈的婚期已经定好,就在一个月后,沈鹤之甚至已根据他二人的情况,为他们量身定制了可以用来压制厄骨的双修功法,这便令她愈发别扭。
云挽其实一直都很犹豫,她很确定,她对燕少慈并没有男女之爱,只是因她将他当作至交好友,那时又并无心悦之人,她便也不排斥往后余生都与他相伴,这才应下了他的感情。
但如今
云挽总忍不住地想,成婚乃是终身大事,她如此随意真的好吗?
仅仅只是因为莫名的置气和别扭,就随意应下这种事,难道不算是对她自己,也是对燕少慈的不负责吗?
就算现在没有心悦之人,那万一日后遇上了真正喜欢的人,她还会甘心与燕少慈以这种关系过一辈子吗?
时间过得很快,结契宴的日子转眼就在眼前,云挽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她挣扎在这份矛盾之中,也不再去时不时地找沈鹤之讨论剑术。
这日,云挽和燕少慈被谢绮眉安排去山中湖的姻缘树旁熟悉一下地形。
这里便是太虚剑川的弟子结契的场所,而三日之后,她与燕少慈便会在此成婚,成为真正的道侣了。
那棵巨大的姻缘树立在湖中央,挂在枝头的粉色树叶茂密成荫,又有零星的碎叶被吹散,轻飘飘地落在湖面上。
湖边停了一艘木舟,其上刻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字样。
到时,云挽便会和燕少慈同乘木舟,到树下结契。
传闻姻缘树的种子,乃是天道丢下的一颗会爱人的心,只要相爱的两人在树冠下许愿结契,这份缘分便会得到上天的祝福。
燕少慈很兴奋,脸上也挂着止不住的笑容。
云挽却有些心不在焉。
山中湖很大,辽阔的视野让她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
而望着那棵巨大的姻缘树,她突然就想起了另一个传说。
说是,若在这姻缘树的注视之下,辜负了真心者,将受剜心失魂之苦……
某种异样的情绪升起,云挽的呼吸也随之变慢,之前一直未有的决断在这一刻骤然情绪。
“少慈哥哥,”云挽深吸一口气,终是开口,“我们将结契宴取消吧。”
燕少慈起初未能反应过来,但随后,他脸上的笑就慢慢僵住了。
“你是在开玩笑对吗?”
“不是,”云挽摇头,“我是认真的。”
她知道这么说会让燕少慈伤心,她其实不想伤害他,但她对他的确没有男女之爱,她不可能委屈自己,她也没办法委屈自己。
如今若真稀里糊涂地与他成婚了,日后她总会后悔的,到时对燕少慈,对她的伤害只会更大。
“少慈哥哥,我们自幼相伴,我一直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所以你最初说想与我结为道侣时,我并未反对,我那时想着,既能长长久久地做朋友,便也可以长长久久地做夫妻,区别应当不大……”
“但是……”云挽垂下视线,“对不起,但是我对你,真的没有那种感情,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一时冲动,让我们两个都陷入痛苦。”
燕少慈抿着唇,他眼底是止不住的落寞。
“是因为厄骨吗?”
云挽摇头,认真道:“即使没有男女之情,我亦不会因厄骨疏离于你。”
他便又咬牙问道:“我真的完全没有挽回的机会吗?”
“我与少慈哥哥相识多年,若我会对你动心,也不会等到今日。”
她想了想,又道:“谢姨和扶叔那边,我会亲自去说,此事本就责任在我,我会同他们解释清楚的。”
燕少慈的神情很难过,明明还有三日,他便能和他心爱的姑娘成为夫妻了。
他朝思暮想之人,马上就能彻底属于他了。
他几乎每日都沉浸在这份幸福于满足之中,他又怎能想到,云挽会在今日与他说这些话。
像是一招将他打入地狱,又仿佛是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云挽,你可以再考虑考虑,”他终是忍不住攥住了她的袖子,对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哀求着她,“我们现在还年轻,我可以等你。”
他喜欢了她那么多年,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是止不住的心动,他怎么能轻易放手。
“抱歉,”云挽将袖袍从他掌心抽出,坚定地摇头,“我不想耽误你。”
“我不觉得这是耽误!”少年有些激动。
可任他如何挽留,面前之人都不愿再给他机会。
她最终离开了,走得很是坚决。
燕少慈独自站在山中湖的岸边,望着水中央的姻缘树,却只觉心如刀绞。
……
终于与燕少慈说清,云挽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她现在要去将这些告诉谢姨和扶叔,让他们不必再忙活了。
只是在那之前,云挽心底又出现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她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做出的决定,第一个告诉沈鹤之。
可她刚伸手入怀,掏出那枚白玉簪,便被人迎面撞了一下。
她微皱眉,抬头看去。
那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太虚剑川弟子,但他身上并未背剑,而是背了一把巨斧,竟是名锤修。
男人被撞了一下,也皱起了眉头,只是当他看清云挽的脸后,他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祝掌门?”
“什么?”云挽露出困惑之色。
那人却很是惊喜地叫道:“原来祝掌门你还活着!我就说天妒英才,如你这般的人,本就不该那么轻易就去世!”
见云挽面上的疑惑之色更浓,他连忙解释道:“我是锻剑锋的石照宗,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初你的忘悲剑断裂时,便来找我修过,可惜我能力有限,修不好那样的宝剑。”
石照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直敬佩你的为人,后来便想赠你一把我自己锻造的剑,谁知小师叔非要塞给我灵石……这些你应当还记得吧?”
云挽的眼神愈发怪异。
石照宗道:“我常年待在锻剑锋,也不怎么出门,前段时间还因锻剑而闭关,都不知祝掌门竟然又回来了,也怪那帮子师弟师妹不跟我说一声!”
他很热情,也很欣喜,可云挽却并不接言,她也没法接言。
“你……到底在说什么?”
燕少慈浑浑噩噩地走在太虚剑川。
他如今,已再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只是因之前有云挽在,他便下意识忽略了这份孤寂。
可如今,他是那样清晰地明白,他此生都只能被困在这座牢笼,当一个储存厄骨的容器。
他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处熟悉的地方。
他想不起这是哪,只下意识往里走着。
一片荒芜的山峰上,并无太虚剑川的弟子,内里却有一座小院。
他刚一迈入,一个声音便惊喜地响起。
“少慈,你终于肯见我了。”
鹅黄衣裙的少女,满脸喜色。
燕少慈这才发现,他竟来到了梨庭峰。
他神色立马冷了下来,转身便想走,那少女却猛扑而来,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紧紧抱住了他。
“放开!”他心底是止不住的排斥,若非是因这所谓的前世缘,他又怎会被厄骨所困。
更何况,即使云挽与他说了那些话,他仍抱着一份等她回头的希望,他又怎会和有苏濯灵有什么牵扯。
“我不放!”少女哽咽出声,又祈求着他,“求你别扔下我。”
这一瞬间,燕少慈突然有些恍惚,他莫名就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祈求云挽时的模样,心底也泛起了一阵酸涩。
但下一刻,他手臂一挥,就将有苏濯灵猛地推了出去。
有苏濯灵早就没了妖心,妖心是承载妖力之物,她的修为自也所剩无几,又哪经得住这般的推搡。
只听得“砰”的一声,少女整个人便摔了下去,额头也在碎石上磕出了血。
燕少慈没想到她会如此脆弱,有些吃惊地回头看她。
有苏濯灵并未有任何恼怒之色,她只是含着一腔泪水,难过地看着他。
而如此对视之下,有苏濯灵也突然发现,燕少慈的修为竟然精进了许多,已完全达到了可使用狐衍之术的最低标准。
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以为是在做梦,但她还是使出了全身力气,猛地站起,一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燕少慈始料未及,也没能躲闪,可还不等他愤怒地将她推开,一些混乱的光影。
“呃……”燕少慈痛苦地捂住了脑袋,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记起前尘往事是会有些头疼,不过很快就能好了。”
有苏濯灵连忙将他的肩搂入怀中,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如今她满怀期待,又欣喜若狂。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那些她的不在乎,她只想和她的爱人重逢。
可就在她沉浸在喜悦中时,她的左肩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疼痛。
鲜血飞溅,骤然出鞘的刀重重砍向了她。
她倒飞了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地,涌出的鲜血也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衫。
执刀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冷冽。
有苏濯灵有些慌张,她不知道哪出了问题。
“少慈,你……没有想起我吗?”
燕少慈却道:“你为何会觉得,我想起来了,就该接受你?”
“什么意思?”她这么问着,却已隐约明白了什么,一颗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大小姐,”他叫出了这个熟悉的称呼,语气却是那般的冰冷,“你可知我最初是因何而对你动心?”
“九尾赤狐,生性狡猾,自私自利,我向来不喜,而我的父母正是因与一只九尾狐争夺宝物,被暗算而死。”
“那个仇人,早在我长大之前便死了,我便只能找上你,找上你这个赤狐族的圣女,想要借机报复。”
“可你却和他们,和你的父亲完全不同,你会为救无辜的凡人猎杀邪修;会帮助初生灵智的妖兽躲避捕杀;你甚至还有点笨,看不出我的算计……”
有苏濯灵脸上的泪水已经完全止住了,可她的神情又是那样的愣怔茫然。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如此自私自利地去伤害无辜者。”
燕少慈看着有苏濯灵,眼底是痛楚挣扎之色。
“你从前说过,你讨厌你的父亲,可你如今,却变成了你最讨厌的模样……”
“有苏濯灵,”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她的名字,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们已经再也不可能的……”
他收起了刀,转身便向外走去,竟是连多一个眼神都不愿分给她。
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有苏濯灵才像是终于回过神了。
她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少慈,少慈,”她哽咽着,“我这么做都是因为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啊……”
她痛苦地紧捏着肩上的伤,捏得鲜血直流,可那份吧疼痛却仍抵不过心底的疼痛。
她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幼时,她的父亲其实对她不差,可她却总觉得,他只是看重她的天狐血脉。
而她父亲作为赤狐家族,总不可避免地用些肮脏手段来争权,她许是日子过得太安生了,就很是看不上他,总觉得他这般行径与那些个圣贤书中夸赞的君子相佐,反而像个小人,她便总想着在自己身上做些改编。
比如猎杀邪修帮助普通人;比如为幼小的妖兽提供庇护……
可是后来,燕少慈便她父亲所杀,她便彻底疯了,也再想不起从前那些心中的向往,只一心想再见到死去的爱人。
她挣扎着,绸缪着,眼底满是怨恨,双手沾满鲜血,也再不知初心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一声声地哭喊着,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外爬,可她的手刚触到院门,便被阵法弹开。
焦黑之色在她掌心蔓延,她早已被永久地困在了这个地方,连带着她的忏悔,也不会再有人听见。
……
燕少慈想起了一切,不仅仅是他作为有苏濯灵爱人的那一世,还有他作为越无疾时的记忆。
那些阴暗的、扭曲的,对有苏濯灵的占有;还有那些曾对云挽和沈鹤之造成的伤害……
他沉默地,一步步地走着,神色间也没了少年人的天真鲁莽,无数记忆在他脑海中交织,他好像已不再是自己,却又还是自己。
他想,幸好在此之前,他已知晓了云挽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如何去赎罪。
望仙道很大,可螭龙链却将他锁住,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
他走至望仙道的边缘后,便再难前进分毫。
等了许久,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小慈,看来你已经想起了以前的事。”
燕少慈抬眸看去,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师父,”他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戮心笑道:“我毕竟是你的师父,你捏碎求救玉符,我自是要赶来看看你是否遇上了危险。”
他看着他:“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让你帮我解开螭龙链,”燕少慈并未兜圈子,“我想杀沈鹤之,但需要你的帮助。”
戮心露出饶有兴趣之色:“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想得到云挽,就必须先杀了沈鹤之,”燕少慈道,“这不正是你筹谋出来的吗?”
“可是你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事,你真正喜欢的人,不该是有苏濯灵吗?”
燕少慈笑了:“师父,你对于记起前尘往事,应该不太了解吧,所谓的想起,于现在的我而言,也像隔着一层纱纸的另一段人生,我不会因此就出现什么情感上的动摇,有苏濯灵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喜欢的人,只有云挽。”
戮心盯着他,像是想看出他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我怎么觉得……你是为了保护有苏濯灵,才故意这么说。”
燕少慈又笑了:“师父,若我真如你揣测的那般,我该去联合沈鹤之和太虚剑川,设下天罗地网,再将你请君入瓮才对,又怎么可能单独来见你。”
戮心目光动了动,燕少慈说得没错,他正是看他是一个人找他,又察觉到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才冒险现身。
“而且,我们以前不是已经合作过了吗,”燕少慈指的是越无疾那一世,“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那也是因为我太不小心了。”
戮心没再说话,而是一抬手,一掌拍在了燕少慈的肩上。
只听得一阵脆响,种在他身体中的螭龙链竟真的被他给拍碎了。
与此同时,身处飞泠涧的沈鹤之,猛地睁开了眼睛。
……
妙安从秘境中出来后,就收到了谢玉舟的消息,说是云挽马上要成婚了,婚宴在三日后,但新郎不是她爹。
这让她很郁闷,可云挽并无从前的记忆,她做出的选择,旁人也不可能去阻止。
她又有点生她爹的气,她想,她爹为何不能将她娘重新追回来呢?
回到太虚剑川时,已是下午,她哪也没去,只是直奔飞泠涧之巅的闭关室。
那是存放她娘灵位之处,妙安每次出远门后,都会先回到此处,祭拜她的母亲,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当她来到闭关室前时,却发现那扇石门竟然开着,显然里面已经有人了。
自云挽来太虚剑川后,她爹已许久没来过这儿了,不过如今她娘即将与旁人成婚,搞不好她爹心情不好,又跑来偷偷抹眼泪了。
从前妙安总有些见不得沈鹤之那副没出息的模样,如今却也想跟着他一起抹眼泪。
不过她还是调整了一下心绪,在肚子里打起了草稿,想着待会安慰一下她这个脆弱的爹。
可是当她走入石门后,她的脚却猛地顿住了,一双眼睛也瞪大了。
香案上,摆着一把被拔出的灵剑,和一道灵牌。
上书:爱妻祝云挽之位。
香案之后,挂着一张肖像画,画中是一位白衣少女,她一手提剑,一手托着一盏莲宵灯,笑盈盈地看着画外,极为灵动。
这幅画,出自沈鹤之之手,是他亲自用灵植研磨出的颜料所绘,所以格外惟妙惟肖,也绝不会褪色。
这也是妙安自出生之后,对她母亲唯一的印象。
只是,此时此刻,在那香案前,则站了一名与画中一般无二的身影,虽身着翠衫,却佩着同样的宝剑,仿佛她便是从那画中走出之人。
而当那少女听到脚步声后,她则慢慢转头看来。
这一刻,妙安突然生出一份恍惚。
她下意识地轻轻启唇,颤巍巍地唤她:“娘……”
第130章 130
无霜剑出鞘了!
沈鹤之察觉到这点的瞬间, 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股彻骨的冰寒之意从脚底升起。
他从前为云挽修炼情剑,所以云挽死后, 他原也该被剑诀反噬, 从而殉情。
只是因为妙安,他才又有了一份求生之意, 他必须活下去, 照顾陪伴他们的女儿, 所以他只能用寒气将无霜剑封印。
也因此, 这些年来, 他才从未用过剑, 也拒绝了所有慕名之人的挑战。
那道封印住无霜剑的寒气,就连他都无法解开, 这世间唯一能将剑拔出之人, 也就只有云挽了。
沈鹤之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转动。
云挽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吗?还是说她只是误入了飞泠涧之巅的闭关室。
沈鹤之再顾不得其他,只一门心思地赶了回去,可他却并未能看到云挽。
被拔出的无霜剑仍旧放在香案上,祝妙安一脸茫然地站在闭关室的门口, 听到脚步声后,才有些惊惶地回头。
“她走了,我拦不住。”祝妙安的声音有些发抖,她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鹤之的神情有些难看, 他对妙安道:“你留在太虚剑川,近期不要出门, 我去找她。”
燕少慈携厄骨逃离了太虚剑川,螭龙链也被人破开了, 以沈鹤之所见,应是戮心所为。
也是因此,他才会匆匆离开飞泠涧,给了云挽闯入此地的机会。
他如今尚不能确定云挽会到此地是否与戮心有关,倘若当真是戮心的阴谋,云挽独自离开太虚剑川,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危险。
沈鹤之的呼吸有些失控,如果云挽当真出事了
他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
“爹”妙安不安地看着他,“娘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那她为什么还要离开?为何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
为何不留下来?沈鹤之只觉心间泛着苦涩。
他的师妹若当真想起了过往,她是该怨恨他的,又怎会想要留下来呢?或许她连见都不愿见到他
沈鹤之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放轻语气:“你去找你干爹,其他事我来处理。”
即使她怨恨他,他也必须要将她找回来,他不能再让她落入险境了。
戮心尚目的不明,她孤身在外,他的心便仿佛被架在了火上,备受煎熬。
沈鹤之安抚完妙安后,便准备出去找云挽,但他脚步刚迈出后,又顿了一下,转身将放在香案上的无霜剑拿了起来。
入手后的沁凉感令沈鹤之突觉陌生,这把属于他的本命剑,他已许久未触碰,此时已有些不习惯了。
流窜的剑气自掌心散开,带着尖锐的疼痛感,在经脉之中逐渐蔓延。
沈鹤之知道,是炼情剑诀在反噬他,因他所爱之人,已不再爱他
他原该将剑重新封印,但若在外遇上了戮心,有无霜剑在手,他才更有把握能斩杀他。
更何况,如今云挽已经回来了,他也不至于再因反噬而殉情。
太虚剑川仍寂静地伫立着,门内弟子自不会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几名长老聚在一起焦急地讨论着该如何处理燕少慈携厄骨消失一事。
沈鹤之则急匆匆地离开了宗门。
不久之前他赠予她的那枚白玉簪上存着一道追踪印记,他能感觉到,那道印记距离并不远,这也让他稍安心了几分。
他一路跟着印记寻找,追至了望仙道外的树林中,那处却并无什么人。
玉簪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沈鹤之俯身拾起,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他失去了方向,更猜不出她会跑去哪。
“云挽”
沈鹤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失魂落魄,又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入了城中。
天色渐暗,街上格外热闹,沈鹤之已有许多年未曾来过了。
他幼时被关在望仙道,总盼着自己能亲自到城中逛逛,后来螭龙链断裂,他却再没了四处行走的心思。
街边的茶馆聚着好些孩子,门口的说书先生正吐沫横飞地讲着故事,所讲的竟是与他有关之事。
沈鹤之猛地停下了步子,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去。
嘈杂之音好似突然浮出水面,迎面一棒,将他敲醒。
“就说太虚剑川的沈剑君,与那位妖族的赤狐圣女两情相悦,只可惜了那个苦恋他的掌门师妹”
沈鹤之从不知晓外界竟有这般的传闻,他一时气血上涌,ῳ*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体内的剑气竟瞬间失控,几乎要破体而出,此处乃山下城镇,若他放任不管,暴起的剑气恐会伤到普通人。
沈鹤之紧咬牙关,眼前的一切都好似旋转了起来,隐约间,他好似听到了更为嘈杂的人声,待他再惶惶抬眸之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踉跄着跌了下去,吐出的血染红了前襟的衣衫。
茶馆中的看客都围了上来,各色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
“哎呦,这位仙师这是怎么了!”那位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也吓了一跳,他连忙挤上前来,却对那狼狈的青年,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仙师可是来自太虚剑川?”
青年脸色格外苍白,好似根本未听清旁人的言语,只突然抓住了那说书先生的胳膊。
他嘴唇轻动,像说了什么,又仿佛并未能说出口。
“哎呦,这位仙师,您是要交代什么吗?”
说书先生正一惊一乍的,便听那青年道:“沈鹤之从未心悦过旁人”
他心中所爱,从来只有他的师妹。
“哎呀,你说沈剑君呀,”那说书先生却露出了胸有成足的笑,“不是我自夸,我在这城里生活了三十年了,那沈剑君与赤狐圣女的爱恨情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就说那位沈剑君,也算是年少成名,不过他那位掌门师妹,以一己之力,平定斩魔之乱,乃是我们整个昆仑的英雄虽说感情之事不可强求,但依我之见,这沈剑君也算是辜负了他的师妹”
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可说到一半却又急急停下了,因那狼狈之人竟又吐出一口血来,脸色变得更为苍白。
他想张罗人去太虚剑川求助,那青年却自己强撑着站起身来。
他握着剑,摇摇欲坠,面上一片凄怆之色。
“你没说错,”他哑声道,“是沈鹤之辜负了她,他怎配与她相提并论”
不待说书先生再开口,青年便已经转过身去,徒自离去。
看热闹的人皆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渐渐远去。
“真是个怪人。”
有人说了一句,但这处街道每日都有不同的新鲜事,很快大家便将他抛在了脑后
失去了云挽的踪迹后,沈鹤之便只能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蜀月洲境内乱转,在寻找云挽的同时,他亦在打探着燕少慈的下落,而令他吃惊的是,半月之后,他竟当真寻到了云挽的踪迹。
蜀月洲边境的一处凡人小镇,于不久前遭邪修勒索残害,镇上的人都说,那邪修已被一位名为云挽的仙师斩杀,那仙师还使着一般止戈剑,一路向南而去。
沈鹤之不敢停留,连忙南下追寻,他这才发现,云挽近些时日竟做了许多事。
她离开望仙道后,便径直向南,每遇妖魔作祟,邪修肆虐,便会拔剑相助,竟在短时间内名声大噪。
她并未隐藏自己的名字,亦未遮掩自己的本命剑。
止戈剑乃是斩魔名剑,凡旧居昆仑的修士皆是知晓的,有人称赞她,声称神剑再次出世;也有人指责她,说她不过沽名钓誉之辈。
沈鹤之听得心惊,他不确定她想做什么,却害怕戮心会追寻着这些消息先一步找到她。
他不敢耽搁,最后终于在垂仙洲境内一处偏僻的山庄里追上了她的步子。
他未能立即见到她。
村长哭丧着一张脸与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这村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冒出些妖物猎杀村民,云挽仙师自称正在云游四方,听闻我们所言,就住了下来,恰好前些时日我的小孙女被妖物叼走了,云挽仙师便跟着追进了山可这都已经过了四日,仙师还未出来,我们心中也没个底”
沈鹤之面色凝重地听着,他没去看村长满是褶子的脸,只望着山林的方向。
凡胎肉眼自看不到很多修行之人能看到的东西,比如说魔气。
那片山林此时正被浓郁的魔气包裹着,且那魔气还隐隐有扩张之势。
那是
沈鹤之轻声吐出了两个字——“凶冢”。
垂仙洲靠近归墟海,此处竟自发形成了一处小型凶冢。
而云挽,竟已在四日之前,独自进去了。
沈鹤之握着剑的手下意识收紧了,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若非当年的凶冢之行,又怎会再有后来那些事?
眼前这座凶冢虽算不上大,但沈鹤之知道,戮心有操控凶冢的能力,他不敢确定此处凶冢是否是戮心设下的诱饵,更不敢去想云挽会在其中遇到什么。
若是,若是她
“欸,仙师”不待村长再说什么,沈鹤之已御剑腾空,直奔山林而去
“戮先生,”燕少慈跟在戮心身后,“我还以为你会留在蜀月洲,伺机对付沈鹤之。”
戮心偏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带着浅笑:“你就这么心急?”
“我自是急着想让沈鹤之死的,”燕少慈眼底露出凶狠之色,“他一日不死,我心中便一日难安!”
说着,他又问戮心:“我们如今这是准备去哪?”
“近些时日,我们不是听到了很多消息吗,”戮心道,“祝掌门离开了太虚剑川,正一路南下,我们正好去见见她。”
燕少慈神色稍变,他勉强笑道:“戮先生,我们不如留在蜀月洲,先将沈鹤之对付了再说。”
戮心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极具的穿透力,仿佛能一眼看清旁人的心中所想,燕少慈的心跳突然变快。
“你当祝掌门离开太虚剑川后,沈鹤之会继续留在此处?”
戮心道:“虽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但据传闻来看,祝掌门应当是独自离开的。厄骨已随着你一同消失,沈鹤之怎么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
他低低地笑着:“失忆的祝掌门,就像被拔了爪牙的小猫即使她想起了从前的事,也不足为惧。”
燕少慈脸色有些难看,戮心便又看了他一眼。
“放心吧,我并未有伤她之心,只是想将她当作诱饵,借她除去沈鹤之。”
燕少慈默默点了点头,掩在袖袍之下的手却紧紧攥住了
沈鹤之曾在归墟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年来,他也时常会独自跑去归墟海,寻找厄骨的下落,因此他对凶冢非常了解。
此处凶冢形成不久,入口有些难找,他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从一处狭窄的溶洞缝隙中钻入了那片魔气冲天的天地。
魔气与灵气相逆,凶冢内的环境极度接近归墟海,可混淆修士的五感,好在沈鹤之身怀琉璃骨,加之他如今已不被厄骨限制,他并不怎么受魔气影响。
他很快在地上发现了脚印,却不敢确定这是否是云挽留下的痕迹。
他顺着脚印一路走去,周围的魔气也愈来愈浓,沈鹤之意识到,他竟在逐渐靠近凶冢的核心,也就是形成此处凶冢的魔脉眼。
四周流窜的魔气几乎浓郁成了实质,他蹙眉感知着,前方似隐约传来了些声响,他的心立即提了起来,步子也加快了。
绕过拐角,一股强光便照了过来。
明亮的灵气团如最炙热的火,在这片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极为突兀。
而在那团灵气的笼罩下,旋转乌黑的魔脉眼正在升腾膨胀着,一旦它彻底膨胀开来,这处凶冢便会再次扩大一倍。
灵气团的中心,翠衫少女执剑而立,虽背对着沈鹤之,他却仍一眼认出了她。
蓄起的灵气在她身周交织,这是剑招的起势,待她将剑斩下,剑招便也会随之施展而出。
沈鹤之只觉所有声音都好似消失了,他的心跳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因为他看得分明。
那是斩魔阵!
在无数个夜晚,在无数次梦魇中,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耗尽一身精血,斩出那毁天灭地的一剑。
无霜剑骤然出鞘,冰寒剑意霎时散开。
猝不及防之下,魔脉眼中心那股刚蓄起的剑势被一击溃散,即将斩下的剑招也被猛地荡开。
没了灵气的压制,那魔脉眼如鱼得水,眼见便要膨胀开来。
云挽脸色一变,她已来不及再斩出一剑,而就在这时,一道白衣身影竟闯到了她面前,迎面便撞在了那团巨大的魔脉眼之上。
汹涌的魔气迅速冲入了他的胸膛之中,那股膨胀之势也随之被抑制,连带着周围的魔气也一同削弱。
云挽眼底闪过了几分愕然,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挡在她面前的青年才缓缓转过身来。
沈鹤之的脸色很苍白,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四目相对之下,他便知晓,云挽已想起了过去的一切。
“你”
也不知是否是太过吃惊,她最终也未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沈鹤之嘴唇微动,因沾染了魔气而发黑的血便从七窍淌下,他闭上双目,勉强用剑撑地,最后却还是撑不住,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