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路上, 沈青越穿戴整齐抱着暖炉靠着姜竹。
落雪后,姜竹怕沈青越需要去码头, 就已经买了带篷的马车架,和沈青越常在电视上看见的差不多,不过空间要稍小些,平时放在作坊那儿,家里谁嫌天气冷想走亲戚或者去买点儿东西,都可以用。
他也让家俊和江金弓用, 他们俩嫌不如板车装东西多,平时也不怎么用。
出发前姜竹特意抱了条旧被子和毯子放进去给沈青越坐,结果沈青越非要和他挤在赶车的位置,大价钱买的车, 只能凑合挡风。
沈青越从里面把毯子拽出来,给他们俩一起披上, 边晃着脚边剥瓜子, 攒一把皮, 往路边一抛, 再把仁放进小袋子里:“你跟我说, 你是跟谁学的?”
姜竹:“什么?”
沈青越捏捏他脸颊:“你说呢?”
姜竹脱了手套抓住他的手, 有点儿凉, “没谁……”
就是先前在码头遇到过一对小夫妻吵架。
妻子埋怨丈夫不会挑布料, 敷衍她, 丈夫说, 他又不懂这个。
妻子生气了, 不买了:“买布是给你做衣服,你怎么不懂?你天天看那些书,能不能抽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管管家务帮帮我?”
然后那个丈夫就赶紧哄她了。
姜竹觉得有道理, 下意识就记了一下,又活学活用了一下……
“……外边冷,你进去坐。”
沈青越:“我不冷,我都快披着棉袄出门了。”
姜竹:“那别剥了,又不急着吃。”
沈青越:“这不是我天天画画,一不小心冷落了我们小姜师傅,得赶紧讨好一下吗?”
他把瓜子仁塞姜竹嘴里,“好了吗?”
姜竹:“好了。”
沈青越笑:“真好哄。”
路上有不少去赶集的,有人背着空背篓,这是要买东西的,有人挑着担子看上去沉甸甸的,这是要去卖东西的。
还有赶着车,推着车的,普通百姓有牲口的是少数,好些是男人推着一辆板车,老婆走在旁边,到了有坡的地方搭把手,没坡的地方边走边说话,车上坐着他们大大小小的孩子。
很热闹。
沈青越很爱看这种热闹,人多起来,好像都暖和了。
今年同样是二十五赶大集,天气却比去年好得多,有大太阳照着,越走越暖和。
草市上摊子也比去年多,卖鱼的,卖肉的,卖春联炮仗的,卖菜卖干货的,大大小小的摊子从北往南,一路连上码头,虽能供车马前行,但谁也快不了。
刚进了草市范围,他们还能赶车慢慢走,没走多远,姜竹就跳下车牵着酱酱往前挪了。
沈青越满耳朵都是各种口音的“让让”“让让”“让一让”,心想多亏今天带的是酱酱,要是带了坏脾气的追风,肯定得挤别人家牛马骡子。
他把毯子叠好收起来,塞进车内。
有个蓬还是有好处的,东西放进去既不用担心被偷,也不担心被蹭脏,才买的新车,姜竹自己爱惜,亲戚们用着也爱惜,车蓬里哪儿都干干净净的。
有车不用担心回家路远,他们俩都不心急,慢慢走慢慢看。
好久没出门,沈青越也跟放风似的,看到卖什么好吃的都想尝两口,瞧见人家摊子摆了什么都觉得好看。
每个摊子都自成一笔颜色,在冬日略贫瘠的花布上,一笔一画地,热闹又和谐,把草市绘成一幅长画卷。
他现在有点庆幸被姜竹拉出来玩了。
“竹子,竹子,那边有黄米年糕!”
“麻花!”
“那是什么?鸭胗吗?问问辣不辣。”
“好漂亮的包子!什么馅儿的?”
“芝麻糖!”
“买一点儿吧,买一点儿吧,那个也买一点儿吧……”
沈青越一路买一路尝,稀罕的就多买点慢慢吃,图个新鲜的就买一份他们俩分着吃。
遇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还得问问人家怎么做比较好吃。
他们俩还扫荡了好几家的豆酱、肉酱。
没工业的时代,这种自制酱一家一个口味,对他们俩这样厨艺天赋平平又不能天天下馆子的最实用了。
不知道该吃什么的时候,烫点菜,淋点酱就是一顿。
炒菜的时候也可以挖两勺调味。
有一家的虾酱据说很好吃,姜竹去尝了尝,眼睛都亮了。
卖虾酱的大叔一个劲儿地推荐:“来一罐吧,一罐够一家吃大半月了,可实惠!”
姜竹默默看了眼沈青越。
沈青越:“买买买,给你吃!”
去年是谁偷偷买虾吃给他看的?
正想着,就遇到了卖虾的,红彤彤一大片。
他们这儿卖的不是虾皮,而是小河虾干炒或水煮一下,捞出来撒盐铺开晾晒。
水煮的就趁着冬天卖最好卖,一来不容易坏,二来低温能把沥干只带一点水汽的虾快速冻上,冻干的虾一粒一粒的,不怎么粘连,放到盘子里能当菜,也能像瓜子似的当零食吃。
沈青越问什么味儿,姜竹说皮是咸香脆脆的,带一点盐味,咬开了肉有弹性,还带着一点点虾肉的甜,很饱满。
一顿饭姜竹能炫一碟。
沈青越很想尝尝,奈何能看不能吃,只能看姜竹一粒一粒吃,看得他恨不得端起碟子全掀姜竹嘴里,让他一口吃掉。
姜竹又看他,沈青越笑道:“看我干什么,以你在咱们家的家庭地位,还做不了这么点儿主了?去买!五斤不够买十斤,只要你别吃饭时候馋我,想买多少买多少!”
姜竹真一口气买了五斤,包了五个菏叶包,可见小姜师傅对这东西的喜爱。
沈青越啧啧两声,稀奇道:“平时怎么没见卖这个的?”
姜竹:“冬天才好吃。”
今年新长成的小虾,又嫩壳又软,还不像前几个月那样小到没什么肉,最好吃了。
就是冬天下河捞虾太冷了,这虾卖得也比平时贵,年底时候才好卖。
他们走着走着,看见姜壮壮他们几个在卖春联,家旺和赵舒云竟然也在。
他们还支着摊子摆着笔墨,能现写现卖。
沈青越都看乐了。
今年姜望南和姜树都在码头,姜大望和家业都被哥哥拉去码头帮忙了,赵先生也只给村里每家写了两副对联,他还以为今年村里没人卖对联了呢,不曾想这事业竟然后继有人了。
沈青越:“好卖吗?”
姜壮壮:“还行,我们比别人便宜一文钱!”
嗯,他们字比别人摊子上看上去也稚嫩一点。
不过百姓大多不识字,他们写得足够端正,有人冲着实惠价来看。
他们人多,别人问写的是什么,哪个也能给念念,若是对方想要什么,他们也能给现写。
现场定制,还不加钱。
不过总共就那十几副词,就在家旺手边放着,沈青越过去一瞧,赵先生的字迹,给他们准备的小抄。
沈青越:“你们能赚到钱吗?”
“嗯!”几个孩子都点头。
纸是姜大望帮他们找的,他们家在山道上摆摊卖纸笔常从那家买,买红纸也能给优惠一点。
墨是书院发的,家旺那块还是表现好先生奖励的。
笔是姜大望大嫂那买的二手货,很便宜,可惜那没大号的笔,最大的笔还是他们几个一起出钱买的。
家业也出了钱。
对联的尺寸和怎么裁剪,也是几个孩子精打细算过的,一张大纸一寸不浪费,这笔买卖唯一可能发生亏损的地方就是家旺、姜松和赵舒云写错字。
好在他们青竹书院的门面很稳,他们昨天就写一天了,都没怎么写错字。
就是三个扛大旗的学霸越写越觉得快不认识最常写的那几个字了,写到后面还得问问别人写得对不对,睡了一觉这种晕字的症状才好了。
沈青越听得哈哈直笑。
他小学写检讨,一行字抄了一百多次也这效果。
为了支持他们的事业,他和姜竹也买了几份,反正家里房间多,随便贴哪儿都是红彤彤的有过年的气氛。
几个孩子摆摊大人也不怎么放心,果然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他们村里好几个摊子。
姜壮壮爷爷在卖粮食,姜松爹卖的是自己扎的普通灯笼,姜田爹在卖冬笋和干菜,江顺子家弄了两辆板车卖豆芽,姜正的豆腐摊也在这儿,生意还挺红火。
家俊和家业在码头铺子那,家慧还是没出阁的姑娘,不好出门抛头露面,吕香梅就跟他出来了,夫妻俩一个收钱一个装豆腐,动作又默契又快。
姜竹过去打了声招呼,给他们分了些沈青越买的吃食和两把虾。
问起家俊的婚事,吕香梅笑得开心。
家里的房子趁着书院放假后的清闲都收拾好了,腊月张师傅捎信过来让姜竹去买瓦的时候,姜正跟着去了一趟,把老屋子的瓦也换了。
今年家里赚钱多,家俊自己又能赚钱,前些日子他们商量着把家俊那屋里的桌椅旧床也搬出来,换了新家具。
床是姜大山和姜正一起打的,家俊回家了就搭把手,支帷幔的柱子还有屋里的桌椅、衣柜、洗漱架都是从镇上买的。
尤其那张梳妆的桌子,还是他从码头费劲儿拉回来的。
上过漆的桌子,再摆上他先前淘的漆器首饰盒,新买的铜镜,在整个姜家村都数得着的讲究漂亮。
刘家过来商量婚礼细节时瞧了新房的布置,看得也喜气洋洋。
他们家不穷,在刘家村算是富户,挑女婿不怕家底薄,就怕女婿是个不识趣的,不知道疼爱他们家姑娘。
两家相处多了,他们知道姜家都是实在人,现在一看,姜家俊不光实在,还是个识趣会心疼人的。
两家婚期定在二月初六,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还算宽裕,但正月忌针线,还有一切别的忌讳讲究,零零碎碎的准备都得提前干了,还挺繁琐的。
姜竹和沈青越都不懂这些,吕香梅让他们俩不用操心这些,只接亲当天要借借他们家车和骡子用用。
虽然两个村不远,走过来也就半个多小时,但有辆有蓬的喜车,两家都有面子。
沈青越:“到时候书院都复学了,村里肯定有很多马,借匹马也行。”
吕香梅:“不用不用,就酱酱吧!酱酱多听话,咱们也熟,准出不了岔子,再说酱酱长得比好些马还气派呢!”
沈青越笑:“行,那我们就等着喝喜酒了。”
第202章 画像
短暂停留继续逛起来, 沈青越问姜竹:“你跟家俊说了要送他田了吗?”
姜竹:“没有。”
说了家俊肯定不要,大哥大嫂估计也不会让要。
姜竹:“我想直接去衙门办地契。”
秋收登记时候已经开荒好了的地方都是办了地契手续的, 再到衙门办一下,相当于卖给家俊就行了。
沈青越:“嗯。”
除了已经买的,他们又买了些鲜肉、鲜鱼和爆竹。
现在的温度肉放在外面就能冻起来保鲜,鱼也只能这样冻上,想年三十现杀现做是不可能的,冻上已经是最佳保鲜方式了, 不过今天可以趁着正新鲜回家做个鱼汤。
爆竹他们照旧没买太多,买够他们俩用,初一给来拜年的小孩儿们玩的就足够了。
等他们穿过草市到达码头,都已经过了中午。
把车停到姜望南菜摊旁边, 沈青越还特意给家俊他们装了几个肉包子。
家俊:“你们咋还买包子?今天家里不是包包子吗?”
沈青越:“家里是猪肉、羊肉的,这个是鸡肉的!”
家俊:“……”
沈青越:“你吃不吃吧?”
家业:“我吃!我吃!”
家俊也道:“吃!”
还一口气炫了三个。
沈青越看得直摇头, 把账本合上道:“你们自己商量哪天歇业, 今天也行。”
家俊:“再等等吧, 还能卖几天灯笼。”
沈青越:“最晚别过二十八, 关门前把对联贴了, 没卖完的先拿回家……”
家俊:“放心吧!”
沈青越不说他们也要把东西带回去的。
码头都是铺子, 过年一关门都没什么人了, 有官差当值看着也看不过来这么大地盘, 他们铺子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又好装, 万一进了小偷找谁说理去。
他指指桌后的对联, “东西到时候都带回去, 对联也都准备好了。”
沈青越一瞧,还是家旺他们写的对联,他顿时就乐了:“你给钱了吗?”
家业:“给了, 大望还记账了。”
沈青越更乐,“来来来,你跟我说说,家旺他们那儿赚了钱是不是跟你分?”
家业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沈青越要笑死了,“有姜大望的吗?”
家业摇摇头:“没有!大望说他有工钱赚。”虽然大头要上交家里,攒着以后盖房子娶媳妇,但是他爹娘不要他饭钱,他每天在码头精打细算地吃,花不了十文钱,还能剩点儿,已经有工作的姜大望是他们几个里面最富有的了。
沈青越:“嗯,那还行,要不然我得找他好好跟我说说为什么那么多卖对联的,非选你们的买不可。”
家业听得茫然,“为什么?”
沈青越:“回头你去问问贾先生和赵先生,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再自己想一想,最后来找我。”
家业点头:“好。”
估摸着姜竹该送包子回来了,沈青越都想继续在展馆里逛逛就回家了,一转身瞧见一个眼熟的年轻人站他们铺子门口,他还没想起来是谁,那人瞧见他,脚步就是一顿,转头就想走。
沈青越:“???”
家业先道:“啊!你怎么又来了呀?”
转了半个身子的年轻人又转回来,一咬牙,直接问沈青越:“你们的画明年不换新的吗?!”
沈青越:“嗯?”
年轻人:“我、我哥常去你们青竹书院,认识你们赵先生!”
沈青越:“……?”
都哪儿跟哪儿?
家业:“他说这张画上的猫像他家的猫,说想买咱们家画。”
沈青越:“?”
他惊讶地回头看画上他随手画的那只双花猫。
年轻人:“我说的是真的!耳朵、眼睛、尾巴和爪子那儿的毛色一模一样!不信你问我哥!”
沈青越:“……”
他总算想起来这是谁了,这不是先前总来找池远舟那伙儿公子哥中的一个吗?
他问:“你叫什么?你哥叫什么?”
“啊?”真问啊!年轻人顿时心虚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孟子明,我哥叫孟子允……”
“孟子允?!”沈青越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孟子允是孟家的嫡出少爷,和江修文是同学,比江修文大两岁,读书、为人都一本正经,人没池远舟那种有钱人家大少爷气,也没什么公子哥架子,除了吃穿用度好一些,和来山上的书生们都差不多,长得也一副老实相,爱皱眉,苦大仇深的,性格也有点儿古板,只要在村里,那是风雨无阻天天去请教赵先生的勤奋好学组一员。
怎么兄弟俩画风差这么多?
长得也不像呀……
他又仔细看了看,真是一点儿不像。
孟子明:“你认识我哥吗?太好了!”还以为他哥那种脾气走哪儿都不会有朋友呢,孟子明套近乎套得更大胆了点儿,“你卖给我吧!我从前养的猫就是这样的,后来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
沈青越:“才丢的吗?”
孟子明:“啊?不是,我小时候丢的。”
沈青越:“……”
那花色能记那么清晰吗?!
他怀疑孟子明是来碰瓷的。
沈青越:“你确定一样?”
孟子明:“一样!真的!你看!我家咪咪就长这样!一模一样!”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很旧的纸,上面画着一张颇具儿童抽象派风格的猫,从墨点儿分布痕迹看,似乎位置大概是对得上的。
沈青越拒绝说他的画和这个一模一样。
打他拿起笔起,就没画过这么丑的东西。
不过这幅画他是不太想卖的。
想了想,沈青越道:“这个不卖,不然我帮你画只猫吧,过完年你来拿。”
孟子明:“嗯?!真的吗?好呀!谢谢!谢谢!”
没想到看上去不好惹的青年才俊这么好说话,孟子明高兴坏了,问道:“对了,池老爷的画像也是你画的吧?你还愿意画吗,我爹也想画一张,如果你有空……”
沈青越:“打断一下,我不是卖画的,不对,我是卖画,不过只卖《长腿鸟》那种画,”他指指墙上的画,“不卖这种,也不专门画画像。”
孟子明:“哦……那我买几本《长腿鸟》吧!”
“……”沈青越目送孟子明抱着一摞《长腿鸟》离开,问道:“他经常来吗?”
家俊:“来,天天来。”
家业也道:“嗯!每天都要问一遍!”
那看来对猫确实是真爱,沈青越仰头看他随手画的那只双花猫,也拿纸记了记毛色分布,准备回家给孟子明画把扇子,好方便孟小少爷随时拿手里看。
他以为打发了孟子明以后就没人再找他画画了,不想第二天姜竹去韶府送年礼,回来竟然问他愿不愿意去韶府给他们老夫人画画像。
姜竹:“姥姥说,他们老夫人快不好了,府里的三老爷都从任上回来了,前几天韶老爷看见了你画的画像,也想请你去给老夫人画一张。不过还没来得及找你,老夫人就病重了,府里忙着伺候,人仰马翻的,什么都没顾上,三老爷前天从任上带来名医回来,今天老夫人情况好点儿了,不过听说好像也……时日无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愿意去吗?”
沈青越:“去吧。”
如果没有这位老夫人,姜竹爹娘也不会走到一起,于情于理他都该去一趟。
沈青越没耽搁,当天收拾了画具,第二天一早就和姜竹一起赶车到了韶家。
已经腊月二十七了,韶家一丁点儿年味儿都没有,府里一片冷清惨淡,比往常姜竹来府里卖皮货山货时候还静。
他们先去了姜竹舅舅家,姜竹二舅也跟着韶三爷从任上回来了,不过他们到时姜竹两个舅舅,几个表哥表嫂都不在,连大舅妈都去老夫人那儿帮忙了。
还是姜竹一个外甥跑去府里找人,韶宗固过来领他们俩进内院的。
韶宗固很感激沈青越能来,“老夫人今天精神不错,听说你们来了很想见见你们。”
沈青越和姜竹听着也轻松了些。
韶老夫人住的院子不大,布置却很讲究,院子里种着常青树,还摆着兰草和梅花,大冬天的,瞧上去也一派生机。
屋子里也暖洋洋的。
她精神确实不错,人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坐在厅里和儿孙说话。
韶宗固领他们进去,头发花白几近全白的老太太笑盈盈地看他们俩,问道:“哪个是琼玉那个孩子呀?”
姜竹闻言愣了愣,坐在一旁的赵福丫先指了指他,笑道:“这个,叫姜竹,老太太您还记着呢?”
韶老夫人:“记着呢,记着呢,对,姜竹,老三跟我说过,叫姜竹,名字还是老三给起的……”
姜竹闻言更愣了。
他的名字是韶三爷起的?
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十分年轻的韶三爷接道:“对,是我起的,竹子长青,近玉色,和琼玉相近,他爹是在竹林遇见的他,说他和竹子有缘,希望他能如青竹一般不畏岁寒,不惧艰难,坚韧得长大,我瞧现在确实如松如竹,是个挺拔漂亮的孩子。”
兴许是韶老夫人年纪大了,大家怕她耳背听不清,说话都挺大声的,韶三爷儒雅中又自带官威,一本正经地大声夸,姜竹从震惊、茫然中回过神儿来,脸一点一点儿在变红。
沈青越瞥了一眼,忍住笑声,却没压下勾起的嘴角。
屋里认识姜竹的都在笑,不认识的也好奇地盯着他看起来,似乎是要看看怎么样一个“如松如竹挺拔漂亮”,看得姜竹愈加难安了。
韶三爷“嗯”了声,又轻声来了句,“和他爹也像,都是老实薄脸皮。”
沈青越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就说嘛,这人看上去可不是会干出一掷千金和人置气赌命,把亲爹气到一怒之下卖光家里所有铺子的纨绔,原来是坏在馅里。
韶老夫人没听清他那声嘀咕,却看到了沈青越在偷笑,也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沈青越:“我姓沈,是来给您画画像的。”
老太太懵了懵,“画像?你是个画匠?”
沈青越:“对。”
老太太乐了,“哎哟,这么年轻的画匠!”
赵福丫解释道:“大老爷前些日子跟你提过那位,给池家老爷画了画像的师傅,就是沈先生!少爷小姐们爱看的画册子,也是他画的呢。”
沈青越:“嗯,是我画的,您别看我年轻,画了好些年了。”
“画了好些年了?”老太太听得可乐,她从前见过的画匠师傅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还头一次见这么年轻俊俏的小伙子给人画像呢,“行,行,那你来给我画,要是别人我就不让画了,只叫你画。”
沈青越也笑:“好。”
老太太:“要不要坐到门口那边,那儿太阳好,看得清。”
沈青越:“不用,我和别人不一样,您想坐着就坐着,累了想躺着就躺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就行,我坐这儿观察您半天,就能画了。”
老太太:“不用我坐那儿?”
沈青越:“不用。”
要是让她一动不动坐半天,画像都成受罪了。
反正韶家也不是为了写实,没必要这么折腾一个老太太。
虽然她看上去还精神,但人已经很消瘦了,明明里面穿了棉衣,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一点儿都不合身。
以韶家的财力,每年都会做新冬衣,秋天时候还专门叫姜竹往府里送过一批好皮子呢,儿孙都有新衣服,绝对不可能让老太太穿这样不得体的衣服,沈青越猜很可能是秋后她一下子病得太快,家里秋天量体裁剪做的衣服突然不合身了。
韶老夫人是个爱美之人,即便病着,穿着也很讲究,她面上带着妆,有薄薄的胭脂,涂了口脂,花白的头发梳得随性又得体,还戴着简便的簪子首饰。
只是到底病得重了,有胭脂口脂,也遮不住脸上的青白底子。
院里的丫鬟给沈青越搬了画桌,他摆开带的颜料笔墨,铺好了纸。
老太太挺开心地叫人给她换上更漂亮的外衣,还喊赵福丫给她梳头换发饰,“今儿个还没好好打扮,福丫,你给我再梳梳头,把我那盒正红的胭脂和口脂拿来,好孩子,你可得给我画精神画年轻些。”
沈青越笑道:“没问题。”
第203章 好看
沈青越等待时, 让老夫人贴身的丫鬟拿来了她从前的画像,还有她喜欢的首饰。
老太太边梳妆, 边稀罕道:“不看我?要看那些?”
沈青越:“我也不能无中生有,得看看您年轻时候的样貌,才能把您画年轻。”
老太太听得有趣:“我年轻时候可漂亮了,丫头,去把我那些旧画都拿来。你给池家小子画的时候,也看了他的画像吗?”
沈青越:“没有, 我和池少爷是朋友,参考了他的眉眼体态。”
这下屋子里的人都听得来了兴趣,连坐在那儿看书的韶三爷都饶有兴趣地看过来,赵福丫边帮老太太梳妆, 边好奇道:“看着儿子就能画出老子?”
沈青越:“要像才行。”
老太太忽然道:“那你看着我家几个孩子,能画出我家老爷吗?”
几人都愣了下。
老太太:“我家老三嘴最像, 老大眉毛最像, 我大孙子和他爷爷最最像, 没有他爷爷个子高, 家里也有他年轻时候的画像。”
沈青越:“可以试试。”
老太太催着人去找画像, 还叫人去前院把韶老爷、韶家大少爷都喊来, “看看他们哪个得空, 都叫来。”
一屋子人都懵懵地看她, 老太太催促道:“快去快去。”
“唉!”
下人们找东西的找东西, 往前院跑的往前院跑, 沈青越先看起画像。
韶家不愧是世代在宝峰扎根的大族, 老夫人从年轻时候就有画像,每个时期的画匠都很有水平,若是论画这样的传统画像, 沈青越也要自愧不如。
画得太好了,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底,根本画不出这样的水准来。
也多亏前面的画匠画得细节充实,他通过画就能想象出韶老夫人年轻时候的容貌神韵。
相对老太太,上一代老爷子的画像稍少些,不知是下葬时带到了墓里,还是本来就画得少一些。
从画像看,他是个身材高大略显魁梧的人,面相也比较严肃,和他比起来,在座的韶三爷看上去都更慈爱几分。
但老太太口中的丈夫显然不是这样的。
她的画像里有好几张粗糙、画技不精的画,都是年轻时丈夫给画的。
从成亲一直画到了四五十岁,平均两三年就有一张。
韶三爷和后面赶过来的韶老爷和韶家几个少爷都不知道老爷子还会画人像。
韶少爷:“爷爷不是只爱画兰花吗?”
画得还不怎么样。
韶三爷:“也画梅花的。”
梅花画得也不怎么样。
这几张画里就有一张带梅花的,那个丑呀……
只有老太太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说那年梅花开得不好,就是那么稀疏难看。
沈青越和姜竹坐在一旁听一家人怀念过去,一边用自制的炭笔在稍硬的纸上打草稿。
曾经的韶老爷子到底长什么模样,其实他们自己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晰。
一个去世十多年的人,再怎么记,相貌也会在记忆里逐渐模糊淡去。
沈青越根据他们描述的,参考着韶家人画了十几张,让他们选出一张最像的,再继续修细节。
你一句,我一句中,午夜梦回都看不清的脸重新清晰起来。
如今的韶老爷,从前和老爷子关系最差。
他不如老三聪明,不如老二能干,虽然是长子,却总被嫌弃,连这份家业都像是三弟在外为官不要,二弟早逝争不了,他捡漏捡来的。
二弟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爹常常想。
三弟在外为官几年见不到一面,他爹也总惦记。
他呢,在家守着家门,父子俩总要吵架。
宝峰有很多人说老爷子从前卖了所有铺子不再做买卖,不是因为他怕老三年轻性情不稳贪玩不走正道,而是怕老大守不住这份家产。
他心里一直是有怨的,也有恨,但突然看见被画出来的父亲,还是壮年时的父亲,他忽然就落下泪来。
失态的韶老爷掩面大哭。
经年尘封的回忆也随着画清晰起来,从前背着他看花灯,买糖人,举着他折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的母亲也病重时日无多了。
他马上就没爹没娘了。
韶老爷哭得有点儿停不下来,一屋子人全吓了一跳,总是挨骂的韶少爷都看呆了,眼里的严父形象轰然崩塌。
他有些惊恐地喊了声“爹?”
韶老爷自知失态,摆摆手出去了,几人面面相觑,韶三爷道:“我去看看大哥。”也抬脚出去了。
屋子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老太太穿戴好了,朝惊呆了的大孙子招招手,“你爹想你爷爷了,没事,过来扶奶奶一下。”
“哦!”韶少爷赶忙过来,有外人在,还是忍不住道:“我爹和爷爷不是关系不好吗?”
老太太呵呵笑道:“胡说,他们俩最像了,一样的嘴硬心软,你可别学他们。”
韶少爷和赵福丫一起扶着老太太看看沈青越画的那些草稿,“像,真像,你爷爷可没画上这么好看。”
沈青越失笑,瞧见她头上戴的石榴金钗,认出来这是画里常出现的那一款。
只是颜色鲜艳,她上了年纪后的画像里已经不怎么能见到了。
老太太低头有些费力地看完,问道:“我就坐这儿吧?”
沈青越:“好,您和姜竹聊聊天?”
老太太咯咯笑起来,“好孩子,你来挨着奶奶……该叫外婆是吧?”
姜竹:“老夫人。”
老太太:“你娘从前是我送出嫁的,你能叫外婆。”
不过她也没强求,扶了扶钗子,问道:“这么戴像不像是个老妖精?”
赵福丫:“怎么会?好看着呢!”
韶少爷也道:“您戴最好看了!”
老太太:“管他好不好看呢,今儿个应当是我最后一次画像了,得我自个儿开心。好孩子,你仔细画画,好些画匠都画不好我这钗子。”
沈青越:“好。”
他画了整整一下午,到天黑点灯了,还没画完。
老太太和姜竹聊起了好些他娘的旧事,中间还去睡了一会儿,韶老爷和韶三爷回来,沈青越的底稿已经画好了。
矿物颜料要先用植物颜料来打底,钗上的宝石,金色的花纹,需要明天继续画,但构图、场景、人物和整体的颜色都已经画好了。
红梅。
兰花。
朱钗。
她喜欢的衣服,还有年少时的丈夫。
沈青越画了两幅,一幅是春天,老夫人独坐花廊下赏春日的风景,还是少女时的模样,穿着年少时喜爱的衣服,戴着可爱年轻的头饰首饰。
一幅是冬天,她穿着如今日般暖洋洋的袄子,握着一枝红梅,旁边摆着兰花,同样坐在花廊下,含笑看着前方,她的前方,新婚的丈夫在画她。
连那幅画里的画,他都画出来了,正是韶老爷子当年的一幅“大作”修改的,还模仿了他的笔触。
韶老爷、韶三爷兄弟俩全看笑了。
韶老爷:“老爷子可没画这么好看。”
韶三爷煞有介事:“看来叫画得好的人画丑也十分难办。”
跟来的两位夫人和几个小辈也在偷偷乐。
一个小姑娘道:“太奶奶年轻时候这么漂亮吗?”
韶老爷:“你太奶奶当年可是咱们宝峰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呢,你长得就像她。”
他又问道:“老太太看过了吗?”
沈青越:“还没。”
老太太白天聊得久了,下午吃过药一口气睡到了现在。
中途沈青越去外面看梅花,又换了个屋子继续画,她都没醒来。
他们把她叫起来,老太太睁着早已老花的眼睛仔细看了又看,笑道:“是我!是我年轻时候的模样!”
晚上姜竹和沈青越在韶府留宿了一晚,第二天,沈青越一早起床,又画了大半天。
完成的两幅画带上了一点儿插画的浪漫感。
他用了浓烈的颜色来画花画衣服画首饰,韶家人认知中,只有壁画才会用的颜色被沈青越拿来用了,他用了金粉,用了很纯的矿石色,画像是要发光似的,浓烈中只有人物显得清新含蓄而羞美。
看过后,没人觉得这幅画写实,都觉得像在看一场梦。
在懂画的韶三爷看来,沈青越的画法是有些胡闹的,但看到后,他又不想用自己懂的看画方法来看了。
名画是要欣赏要领悟的。
沈青越的画全都直白地扑到赏画人脸上,没有含蓄,色彩是浓烈直白的,感情是浓烈直白的,连表达的含蓄看起来都是直白的。
漂亮,惹眼,好看。
韶老太太十分喜爱,说像她喜欢的那些朱钗首饰一样,等她不在了,一定要给她放到墓里去。
沈青越先前画的草稿也都留下来了,韶老爷要给他塞银票,沈青越没要,韶三爷让人给他们装些年礼回去。
韶家一点儿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还是眼看真到年根根了,才意思似的好歹装点一下,匆忙仓促,但给姜竹和沈青越装东西装得却很大方。
一来是他们对麻烦沈青越年底特意跑一趟有些不好意思,已经二十八了,这会儿除了重病看大夫,哪儿都没有人再麻烦人做什么的,整个宝峰县都沉浸在年味里了,池家先前说过,沈青越是不太给人画画的,他们都没正式上门,就随口说了一声沈青越就来了,还在府上住着画了两天,画得还那么好,老太太那么喜欢,他们确实感激。
再者,姜竹和韶家多少有些弯弯绕绕的渊源。
韶老爷尚好,韶三爷和他父母确实有段少年交情,为官前也来往颇多,甚至韶琼玉都不在了,他也和姜竹爹还有往来。
送他们出门时,都是韶三爷亲自送的。
他边走边和姜竹闲聊,“等过一阵子,我去看看你爹娘。”
姜竹愣了下“嗯”了一声,不太自在的语气一下就软下来,“好。”
韶三爷注意到他状态变化,笑了笑:“你如今住在山上还是住在村里?”
姜竹:“住在山上。”
韶三爷点点头,“那路有些远,就不多留你们了,过年有空来串门。”
姜竹:“好。”
他拍了拍姜竹肩膀,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儿色泽柔润的玉坠,“给你的。”
姜竹又愣住了:“我?”
这一看就是给小孩儿戴的东西才对。
韶三爷:“是给你的,你小时候就做好了。你爹娘成亲时候就说过,以后有了孩子要叫我三舅舅,我准备了好些年了,一直没机会送来……”
姜竹懵懵地接过了,下意识道:“谢谢舅舅。”
韶三爷笑起来,“不用谢,你是个好孩子,你爹不好,他是不是都不跟你提我?”
姜竹顿时窘起来。
韶三爷哈哈笑起来,他又拍拍姜竹肩膀,“舅舅要谢谢你们俩,小伙子,谢谢你也特意跑来一趟。”
沈青越:“应该的。”
等沈青越上了车,姜竹也拉上缰绳坐到车上和他道别,快走出韶府所在的巷子了,一回头还能看到韶三爷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我觉得,”姜竹感慨道:“我爹他们年轻时候,关系应该挺好的。”
沈青越从车里挪出来,挪到他旁边坐下,“你爹肯定被他欺负得死死的还差不多。”
姜竹转头看他一眼,“可是我娘嫁给我爹了。”
“……”沈青越一下笑出声来,“也对!还是你爹更厉害。”
姜竹伸手过来牵住沈青越的手,“以后我们也每年画一张画像吧。”
“好呀。”
“把我们两个都画上。”
“好呀~”
第204章 汤圆
从县城回来, 已经是下午了,姜竹过来大伯家说一声, 好叫他们安心。
吕香梅笑道:“家俊刚上山喂鸡去了,你们先歇会儿,画好了吗?”
沈青越:“嗯,画好了。”
吕香梅:“画好了就好。”
城里有钱人家会画像,但都年底了,匆匆忙忙地喊人过去画, 可能是个什么情况她也能猜七七八八,大过年的,姜竹奶奶也在,年纪大了就不愿意听谁不好了、谁病重了、谁不在了这些话, 怕她多想,吕香梅也没敢多问, 顺嘴道:“还是人家大户人家讲究, 竹子, 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他们都好吧?”
姜竹:“嗯, 挺好的。”
吕香梅:“那就好, 平常也不常在一块儿, 过年有空了多去走动走动。正好炸着丸子呢, 你俩吃一点再走, 尝尝好不好吃, 好吃一会给你们装点。”
姜竹应一声, 从车上把韶家准备的年礼搬下来, 韶老三爷让管家给装的,他们也不知道都装了什么,路上沈青越打开箱子大概看了一下, 吃的不少,还有酒和点心,他们过年也准备了不少吃的呢,怕吃不完会坏,正好这会儿翻出来看看,把不耐放的分一分,省得坏了浪费。
里面还有那些漂亮的点心,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精致好看,都跟花似的,县城铺子里都买不到,能摆盘当贡品,大嫂和奶奶肯定喜欢。
姜竹一样一样往外拿。
上面都是怕压的点心,有四盒,旁边是两坛酒,下面是各种肉,腊肉、酱肉,还有鸡鸭鱼,还有好些干果、水果,最下面是一条整根的大火腿,拿出来一家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吕香梅:“这是腊肉吗?”
谁家做腊肉腊一整条猪腿啊!
沈青越:“是火腿,能炒菜、做汤,里面的红肉也能切成薄片生吃。”
吕香梅:“生吃?!这是生的还是熟的呀?”
沈青越:“生的。”
吕香梅“哎哟”一声,家蕙他们也跑来看热闹。
姜正、姜大山都知道山里猎人有人冬天切生肉片吃,也吃生鱼肉,但他们村还有附近几个村没这么吃的。
姜大山好奇地闻了闻,“撒了盐腌的?不像是生肉。”
沈青越:“应该是撒了盐挂起来,可能还要熏制一下,再放进地窖发酵熟化。”
姜大山:“瞧着得有好些日子了,你看这肉色。”
沈青越也点头。
都有些剔透感了。
不过熟化了多久沈青越就看不出来了。
他从前吃的都是片,自己都没见过这样整根儿的大火腿。
按气候,宝峰应该没有这种吃法,韶家肯定是从外面买来的。
只这根儿火腿就挺值钱了,里面还装着一个小盒子,姜竹打开,里面是一根儿玉杆的毛笔,一块儿有香味儿的墨,还有一对镀金的铜镇纸。
他们俩也看不出这些值多少钱,但加起来一定比池家给的还多了。
姜竹有点懵:“收着吗?”
沈青越:“收着吧。”
他决定了,姜竹就痛快地把东西给分了。
四盒点心,正好一家一盒,每盒还能掺一下花色,家业看着挺馋,姜奶奶都没让吃,“留着初一早上上供使。”
二伯母、四伯母也都是这样的意思,沈青越原本还想尝尝什么味儿呢,一瞧,得,拿回山上再说吧,要是姜竹也想留着当供品,他就吃点儿先前家里买的。
酒姜竹留了一坛给大伯,他们兄弟三个没事可以一起喝。
已经做好了能即食的酱肉、酱鸭之类的也几家分了分,姜竹还拿了些给赵先生送去。
炸丸子好了,沈青越给家业一块儿酱肉让他去切了,大伙儿一块儿尝尝。
韶家给的酱肉有鹿肉有牛肉,还有一种沈青越没尝出来,姜大山说是驴肉。
正吃着,家俊回来了,无语道:“你们吃东西的都没人喊我?还有酒!”
吕香梅:“你这不是下来了吗?洗洗手,过来把丸子端过去。”
家俊“哦”一声,先走到家业旁边,踢踢他脚,家业夹起一块儿肉片塞他嘴里,吕香梅在厨房等着呢,瞧见了“嘿”一声,“瞧把你们兄弟俩好的。”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加过一顿餐,家俊把账本给沈青越,“东西都先搬回作坊库房里了,两个铺子的账本,整数的银子都兑成银票了,也夹在账本里面了,碎银子和铜钱,在袋子里,我去给你拿。”
沈青越应一声,放下杯子翻账本。
年尾他们家生意挺惨淡的,除了灯笼好卖,皮料都卖不动,该做衣服的都做了,谁还赶在最后这几天呀。下半月惨淡的生意和姜望南那儿形成惨烈对比,姜望南山货卖得好,从姜竹、江宏明手里还有村里各家都买了些山货弄到码头卖,还刨了好些冬笋,该给姜竹的钱连同菜摊的月租也托家俊一并拿来了。
沈青越大概翻了一下,没瞧出什么问题,直接算了工资、奖金发给家俊,“江金弓那份儿你一会儿捎过去吧。”
家俊:“行。”
他数了数,多了一两银子,“怎么算多了?”
沈青越:“年礼。”
作坊那边年礼早就发了,书院的也发了,就他们俩干到年根根上,年底生意不好是货品的缘故,年礼该给还是得给的。
家俊“哦”一声嘿嘿笑着收下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沈青越:“收着吧。”
吃过丸子,他们俩也没在山下多待,一天多没在家,年前轻松的时间又紧张起来。
年三十的任务是固定的,得贴春联,包饺子,做年夜饭,今天他们要把过年用的东西先准备起来。
他那些画也得收拾,收拾完了还要再打扫下卫生。
沈青越把他的画稿按顺序排好放进抽屉,还没来得及画的暂时先列出来主要的情节点,然后写了还欠孟子明一幅猫,洗笔、洗砚,把文具都清理一遍收起来正式给自己放年假。
他要玩,他要休息,要五天都不碰笔墨,不画画。
他把账本也收进抽屉,银子和银票给姜竹放好,和姜竹一起把家里的铜钱都拿到溪边洗了一遍,晾干了留着初一给来拜年的小孩儿们当压岁钱。
收拾完,他们俩又把书柜和客厅打扫了一遍,睡觉前沈青越突然说想吃汤圆。
怎么做汤圆沈青越和姜竹都不太会,商量了下,总之先把糯米磨粉,加水和面那样弄成团,包点儿糖馅儿,然后下锅煮熟就算那么回事了。
二十九一早,姜竹开始磨糯米粉,沈青越则去翻家里的调料开始挑馅儿。
家里有红糖,也有白糖,这年代的糖都不太甜,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掺和,只要别包太多,吃起来就不会过甜。
桂花放点儿,两种糖各放一点儿,芝麻多放点儿,沈青越还剥了点儿杏仁捣碎,但他左看右看,觉得好像不太搭调,怎么有种五仁月饼的既视感。
沈青越把杏仁和姜竹分了吃了,馅料里只保留了芝麻、桂花和糖。
沈青越问:“芝麻要磨一下吗?”
姜竹:“……要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决定取个中间值,拿擀面杖擀到半碎不碎。
和馅时候姜竹依稀记得是要用油的,不知道要放多少,他们就一小勺一小勺地放,能大概粘到一起不掉渣渣就算完工。
包这个倒是比饺子简单多了,馅滚成圆球,往面皮里一裹,团啊团就圆了。
沈青越看了两个,也开始上手做。
他们俩完全没经验,根本不知道多少馅儿要用多少面,姜竹按包饺子那么预估,做完还剩了点儿馅,沈青越觉得挺简单,提议他们不如再弄点豆沙馅试试,他弄馅,姜竹又重新和面,包完后,面又多了,再临时又调了点儿红糖馅儿……
好几个循环后,他们俩看着弄出来的一大桌汤圆开始笑。
“一、二、三、四……四十九、五十……”沈青越数了不到一半儿就放弃了,乐道:“天啊,谁第一次做就做这么多,还三种馅儿呀?”
姜竹:“我们。”
他们俩都开始笑。
沈青越:“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元宵都不用买了。”
姜竹:“送人吧……”
沈青越:“嗯,咱们先煮几个尝尝,要是太难吃……太难吃再说!”
姜竹:“嗯!”
他们先煮了十二个,每种两个,沈青越对味道多少有点儿忐忑,不想煮熟后除了一个没包好露馅了,其他的全都成了,且味道还挺不错的。
虽然不如从前买那种口感那么细,但皮的糯米香味很足,馅料也甜甜香香还不腻。
沈青越:“好吃!冻上!”
姜竹也爱吃,“嗯”一声吹好了一口一个。
沈青越:“哪个最好吃?”
姜竹:“芝麻的,香。”
沈青越:“我也觉得芝麻的最香!”
姜竹:“还吃吗?再煮点儿?”
沈青越:“嗯。”
中午他们俩饱饱吃了汤圆,等剩下的都冻硬些,不会粘黏了,姜竹骑着追风下山又给家里亲戚们、作坊的员工还有赵先生、曲家、贾家都送了点儿。
回来时,还从各家收到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沈青越:“这是谁家还包粽子了?”
姜竹:“冯奶奶包的,舒云和卫元说想吃,她昨天包了些。”
沈青越:“嗯,给他们汤圆了吗?”
姜竹:“给了,冯奶奶说晚上给赵先生煮。”
他们原先都不知道,赵先生家过年是吃汤圆的,去年他们没说,今年姜竹送过去了,舒云才提起来,惹得冯奶奶一阵心疼,问他想吃什么馅的,明天给他们做一点儿。
姜竹忽然问:“你家从前过年也是吃汤圆吗?”
沈青越:“嗯?我家是乱吃的,什么都吃点儿。”
没什么年夜饭必须有什么,必须几道菜这种讲究,订年夜饭时候,菜单上有什么就选一种看上去比较豪华的套餐,餐厅给配什么就吃什么,反正看上去是满满一大桌,他能吃的都在他面前,他就只吃自己面前的几道菜,还没他和姜竹自己过年有意思呢。
姜竹:“那以后咱们每年都做点儿,饺子做,汤圆也做,你想吃什么都做。”
沈青越笑:“好。”
第205章 第二个年
年三十沈青越包揽了切菜的任务。
今年菜比去年更丰富, 热菜要姜竹炒,冷菜、水果、甜点摆盘沈青越能来。
他们俩上午贴好了对联, 就开始准备起来。
今年有粽子,中午没有再做竹筒饭,而是热了粽子,火腿切丝做了个汤。
菌子,青菜叶,放一点儿调料, 火腿自带咸味,连盐都不用放了。
沈青越:“嗯,这个汤还可以再做。”
姜竹深以为然。
下午沈青越切菜,姜竹剁肉馅, 再一起包饺子。
沈青越刀工虽然慢,但很稳, 白菜、萝卜、豆角、蘑菇、木耳都切得均匀细小, 切完的时间和姜竹剁好肉恰好差不多。
今年要做三个馅, 比去年还要多一个。
除了白菜萝卜肉的, 豆角的, 还做了个木耳、蘑菇、腊肉丁碎做的山鲜馅儿。
村里有人卖肉饼主要放的就是这些, 他和沈青越都爱吃, 自从书院放冬假, 山下铺子暂时歇业, 他们俩好些天没吃到了, 姜竹想自己做着试试。
反正他们只有两个人, 每种馅调一大碗就够包来吃了,并不算太麻烦。
沈青越灵巧的手包饺子并没什么进步,能团成团儿的白菜萝卜肉馅他还能包, 比较散的豆角、山鲜馅儿,就得姜竹来包。
山上忙忙碌碌,村里也在包饺子准备年夜饭,性子急的人家甚至不等天黑透就开始烧火做饭了。
今年村里除了姜竹照旧给沈青越做了猪皮冻,没一家做这种往年用来充数的荤菜,也没一家用面做的鸡鸭鱼来替代真正的肉。
那些家里条件不好,年纪又小的孩子对新年还没形成完整的思维定式,对家里生活变化也还不太敏感,不懂今年与往年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只知道哥哥姐姐说过年就能吃肉了,从大人一说快过年了就开始期待着能吃肉,能比平时多吃几口肉。
等一盘盘的肉从厨房里端出来,一道,一道,又一道,小孩儿们眼睛都要看直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的父母震惊又喜悦地感慨:“好多肉啊!”
也有熊孩子学着家里大人从前爱说的话问:“这么多肉!这么吃,咱家日子不过了吗?”
被学话的大人面色一囧。
亲爹亲娘也忍不住撸起袖子揍他们屁股:“呸呸呸,大过年的胡说什么呢,说点儿吉利话!”
吉利话他们还真会,冬假前曲先生教过他们说呢!
“五谷丰登!”
“年年有余!”
“年年有肉!”
“吉庆有余!”
“福寿安康!”
“蒸蒸日上!”
“万事如意!!!”
饭菜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村子里,山上姜竹也忙碌着准备菜。
今年食物丰盛,可选择的也比去年多。
红烧鱼,炖鸡,酱鸭子,羊肉羹,酱肉三拼,腊肉冬笋炒蘑菇,丸子,沈青越点名要的皮冻,素炒的白菜,焯水凉拌的野菜,再加一份儿汤圆、一碟点心、一盘水果、一碟干果,最后是三种馅儿的饺子。
热的冷的,咸的甜的,摆了满满一桌。
还有姜竹破例给沈青越温的酒。
今年姜竹舅舅也给他送了梨子酒,然而迷信的小姜师傅年夜饭是一个“离”字不肯沾的,梨子酒都不行,给沈青越倒的是韶府送的年礼里面的酒。
沈青越好笑:“要是没这个酒,你是不是不打算让我喝?”
姜竹:“汤也是一样的。”
沈青越笑:“去你的吧!”
他们俩边聊边慢慢吃,反正吃不完,守夜也还早,一时半会儿睡不了,沈青越还拉着姜竹一起玩儿石头剪子布,谁输了给对方剥一粒南瓜子,老实的小姜师傅不知道已经被沈青越留神研究出招规律了,给沈青越剥了一碟子瓜子。
沈青越觉得自己没喝太多,就两小杯助兴而已,不过没想到这酒却比梨子酒度数高多了,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瓜子没吃完,人都热起来了,然后换地方守夜。
他们俩有自己的守夜方式。
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响起来时,沈青越散着头发披着被子趴到窗边看姜竹在院子里点鞭炮,心里想着他的新年愿望。
不必大富大贵,不必功成名就,只要像今年一样,像此时此刻,平安,健康,开心,快乐,能和姜竹一起安稳地生活就足够了。
初一一早,依旧是起不来一年伊始。
起得来的姜竹已经精神抖擞地穿着新衣服下山去拜年了,沈青越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太阳升起来才慢吞吞起床。
他还没束好头发,家业他们就跑上山拜年来了。
亲戚家的、书院的学生、作坊员工们家的,还有被朋友拉来的孩子,大大小小,好大一串儿。
沈青越随便捆了下头发,过来受了拜年礼,端着装铜钱的小竹篮过来挨个发压岁钱。
见着有份儿,一人一文,算讨个吉利。
小孩儿们都欢欣鼓舞的。
家业:“小叔还没回来吗?”
沈青越:“没有,可能是上赵先生家拜年了,你们去给赵先生拜年了吗?”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
“去了!还去了曲先生家、贾先生家。”
“贾夫人做的小麻花可好吃啦!”
沈青越听得直笑,他看了一圈儿,瞧见了赵舒云和曲家、贾家的孩子。
这群孩子估计是走到哪家,就从哪家再拐出几个孩子来,说不好全村小孩儿都快来齐了。
他又仔细瞧了瞧,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里,有将近一半都穿了新衣服,穿旧衣服的,袄子裤子也鼓囊囊的看得足够保暖厚实,一个个脸蛋也有些肉,不像从前那样干瘦干瘦的,年纪小些的,好几个脸颊看上去肉嘟嘟的。
他莫名生出种养的小鸡崽崽都茁壮成长的微妙乐趣,还没忍住过去捏了两个肉嘟嘟的小脸蛋,诱惑道:“这几天吃什么好的了?都长肉了,我家也有好吃的点心,你们吃不吃?”
小孩儿揉揉脸蛋:“我娘说不能乱要东西吃!”
沈青越:“没事,你娘问起来,你就说是沈先生非要塞给你们吃,不吃不许下山,还要打屁股。”
小孩儿们震惊:“真的吗?”
沈青越煞有介事:“真的!”
等姜竹拜完年回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
走近些一瞧,沈青越被一群拿着点心糖果吃的小萝卜头围在中间,正搓废纸当引线,教他们怎么在雪窝里点炮仗,还要比谁炸的雪洞大。
姜竹一来,家业他们几个就围着他要炮仗玩。
他们大了,已经不稀罕点引线了,就想在手里点着往远处扔,比比谁扔得远,炸得响。
沈青越:“不许!必须用引线。”
他可不信任这年代炮仗的质量。
姜竹在院前扫出一片空地,找了个破旧的陶缸往里面点了一丛小火,让他们拿炮仗往里扔,比谁能扔进去,能炸响。
投壶似的玩法,大孩子们顿时玩儿得不亦乐乎。
点完了炮仗,他们又商量着去书院射院挂个竹筒,比谁能射中。
姜竹把射院钥匙给家业,弓箭都在那边屋子里,他们能自己去玩,沈青越还给他们装了些果子点心和一把铜钱当彩头,“谁射中了就能从里面挑一个。”
“嗯!”
一群孩子呼啦一下又往山下跑着玩儿。
姜竹:“注意安全,不许朝人射箭。”
一群孩子应着声:“知道啦!”
沈青越:“一会儿过去看看他们。”
姜竹:“嗯。”
沈青越:“怎么去了这么久?家业他们都比你先上来。”
姜竹把陶缸拎到厨房,剩余没烧尽的木炭夹进炉子里,“里正他们说明年客栈开业的事,瞧见我了让我一起听听。”
有人提了叫沈青越一起去听的,毕竟他出钱最多,然而,大伙都知道他来了也是睡觉,干脆叫姜竹帮忙转达了。
沈青越:“不是说想书院招新前开张吗?”
姜竹:“嗯,正月十六复课,二十开始招新,但是厨子还没找好。”
沈青越:“嗯?大厨不愿意干吗?”
姜竹:“也不是不愿意,他说他年纪大了怕做不好,惹别人嫌弃,他儿子现在水平还不行,只能煮面、蒸包子,做菜不够火候,客栈又是全村的买卖,他怕耽误了大家的生意。”
这个沈青越倒是理解。
去年来村里听课的老老少少,就有人觉得他们村大厨家的小馆子做饭不精细,看了看,只买了点心垫补一下,晚上再去镇上或者县城吃。
老头虽然不说,但是应该还是挺伤心的。
他十多岁就跟着他爹和他爷爷帮厨做菜了,有时候还被别的村请去做席面,提起手艺,一直是引以为傲的,骄傲了几十年,老了突然被嫌弃手艺,哪可能完全不介意。
说起来还是后来谭武元他们经常跑去他们家店里凑钱学大人点菜吃,说他做的哪道菜比他们从前在县城哪家哪家馆子做得更好吃,老头才慢慢又高兴了。
别人可能没发现,只当他是照顾小孩儿,沈青越去得多已经瞧出来了,谭武元他们点菜上菜比别人快,同样是小孩儿,别人去了可没这种最优先待遇。
不过大厨的顾虑也确实有道理。
那么大个客栈,主厨不是好当的,一直炒菜也不是一般的体力活儿。
他都快六十的人了,熬久了肯定熬不住。
不过他一拒绝,让里正也有些措手不及。
原本他们是打算靠自己村里支起来摊子的,没厨子可哪儿行?
可附近村子,手艺比他好的,会的菜没他多,会的菜多的,手艺又没他好,里正也是为难上了。
沈青越:“里正是想从外面聘人吗?”
姜竹:“嗯,说让大家想想能请谁,池远舟家不是开着不少茶馆客栈吗,我想找他问问。”
沈青越:“行,那咱们就明天去给你姥姥姥爷舅舅舅妈拜年,顺便到池家给池远舟捎个信?”
姜竹:“嗯。”
沈青越帮着姜竹装好供品,“走,去给你爹娘拜年。”
姜竹:“嗯。”
今年他也有好多话要和他爹娘说。
第206章 水匪
初二, 姜竹和沈青越去韶府拜年。
今天的韶府分外热闹,家里的亲戚几乎都到齐了, 连老太太远嫁外县的侄女都赶回来了。
韶老夫人也十分的精神,从早上起来人就高高兴兴的,和许久不见的同辈表亲、堂亲聊天吃饭,又给晚辈们挨个发压岁钱,还特意让赵福丫带姜竹、沈青越也来,给他们也发了红包。
他们俩下午告辞走的时候, 老太太还兴致勃勃地领着一群小辈看沈青越给她画的画。
初三一早,丫鬟去叫她起床,老太太说不吃早饭了,还想多睡一会儿, 不要喊她,丫鬟应了, 给她掖好了被子, 放好帷幔, 坐在床边的矮榻上看老夫人昨天送她的漂亮银镯子。
家里人见老太太没起床, 也没多打扰。
一直到中午, 韶老爷和韶三爷过来问问老太太吃没吃饭, 丫鬟怎么叫老太太也不应声, 叫来还在府里的大夫来看, 才发现老太太已经在睡梦中去世了。
韶宗固过来通知姜竹和沈青越去吊唁, 他们俩还有些恍惚。
整个宝峰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连县令和久不出门的县城耆老也来了。
老太太已经有八十多岁, 走得又安详,算是喜丧,但整个韶府没有一个不伤心的。
韶老爷哭得眼睛肿胀, 不能自已,接待都要靠韶三爷和管家来。
姜竹和沈青越过去打招呼,韶三爷人也有些恍惚,还是二舅舅韶新松提醒着搭话。
韶三爷回过神:“你们来了,去上炷香吧。”
姜竹应了声,和沈青越一起去上香。
明知道她时日无多了,但才有了交集的长辈忽然就不在了,他们俩从灵堂出来也有些怅惘。
池远舟瞧见了他们,过来打招呼,“厨子的人选我帮你们俩问着了,到时候我带人去……你们俩怎么这个模样?”
他忽地想起来姜竹和韶家的关系,安慰道:“也不要太伤心,老夫人是喜丧,听说是在梦里走的,没有受苦……”
沈青越先调整好情绪“嗯”了一声。
红白皆是喜事,他们不远就有几个人在说一会儿拿韶家几个馒头、果子什么的,拿回去给孩子、老人,沾沾韶老夫人的长寿喜呢。
兴许就是为这个,韶家准备了好大一车的馒头。
他们三个一起沉默了一会儿,沈青越先道:“初十吧,要是找到了人手初十先到我们村试下菜?”
“嗯?嗯!好。”池远舟回过神儿来应了一声,和他们一起到稍远处的走廊坐下,“对了,你们书院今年什么时候招学生?先生找好了吗?”
沈青越:“正月二十开始,先生已经有几个人选了,过了这几天我们过去聊聊。”
池远舟:“还是从难民里找的?”
沈青越点头:“对,姜树帮着找的。”
衙门有人确实是方便,姜树帮着找同僚翻了翻难民登记的籍册,就找到了两个秀才,一个举人。
一个带足了家产逃来的,在县城置办了房子,人不算低调,是沈青越的最次选。
剩下的一个县城边的村子里买田定居了,另一个就在码头旁边的茅草房子那住,条件应该不是很好,沈青越打算过了初六先去找这人问问。
另外,他还不知道张叔阳从海康给他找着人没有。
有赵先生在,池远舟倒是不担心他们找的先生不行,毕竟招学生都要考考呢,招先生肯定也得差不多才行。
他还和沈青越约好了初七一起去码头看看,回来再请他们俩到家里做客。
没承想还没到初七呢,码头那边就出了大事了。
初五晚上,一群水匪洗劫了码头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那个村子总共才二十多户,一个人没能逃出来。
他们又一路往码头的方向摸,一直摸到难民们暂居的茅屋区,被警醒的难民发现了,一声尖叫打破长夜的寂静,缺衣少被,和衣而睡的难民们比本地没有受过战火洗礼的百姓们反应更快,躲的躲,逃的逃,好多人跳下床一路往码头冲。
他们都知道码头有官差,希望这些水匪能惧怕官府威名,不再追来。
然而这些水匪们竟然还敢追,他们也知道过年码头不会有几个人,倒是再晚几天,码头开始有店铺开张,那时候官差才会多起来。
难民们一路又喊又跑,已经跑进码头范围了,水匪们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他们终于弄懂了,这些水匪就是冲着码头来的!
本地的习俗,客栈最早也得初六才开张,码头没什么人,留守的官差们都住在展馆里年尾才收拾好的“宿舍”里。
展馆内值钱东西都已经挪走了,只剩些不好挪动的,他们值岗其实都是防止过年间有小混混、小孩钻进来玩。
他们宝峰治安不错,有官差天天巡逻,小偷都不敢进展馆里偷偷摸摸。
当差的官差们天黑前就巡逻完睡觉了,只要再等一天,他们就能去更暖和更舒服的客栈住,等初十过去,交接完码头的事,他们这“流放”般的日子就结束了,就能回县城当差享福了。
这天晚上,除了他们,就只有零星几间铺子有个看门的伙计在,还有一家掌柜提前过来打扫铺子,码头总共不到三十人。
值岗的十二个官差中,只有姜树和他的搭档在他那小石头屋子里过夜。
初五白天刮了一白天的风,他的小搭档有点儿着凉,到晚上有点儿发烧,天太晚了,也不好进城,他们做晚饭时给他熬了姜汤,姜树想着他那儿还暖和点儿,就把人领他那儿过夜了。
外面乱起来时,姜树正做梦啃鸡腿呢,恍惚间还以为是小搭档不舒服说胡话了,他哼唧了一声睁开眼,正好听到什么声音砸到了隔壁的墙,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惨烈的叫声。
他的小搭档也在睡梦中惊醒,还没睁开眼被姜树一把按住了嘴巴。
“嘘……”
意识到外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两个人一动不敢动,一直到所有水匪举着火把跑过去,冲向了展馆,姜树才发着抖套衣服。
他们俩浑身都冻凉了。
姜树无比庆幸他的小石屋又破又旧,离展馆又远,足够边缘,足够不起眼。
小搭档也慌着,扣子系了好几下都没系上,“咱们、咱们怎么办呀树哥?咱们去帮忙吗?”
姜树:“帮个屁!”
跑那么久才没人声,少说得跑过去三四十人,他们两个跑过去顶什么用!
“那……”
“老张他们是官差,贼都怕兵,只要他们不出来,那些人应该不敢要他们的命,走,咱们走,趁他们还没发现赶紧走。”
“去哪儿?”
“去……”
去县城搬救兵太远了。
等他们县尉召集好人再赶过来,天都要亮了,黄花菜都凉得不能再凉了。
“去找咱们水军!”
白天时候正好有一队镇南郡的水军路过码头想买补给,他们没多少东西,老张给他们指路让他们去附近一个镇上买,那个镇姜树知道,骑马过去,用不了半个时辰。
如果水军在那儿补给没有马上离开,说不定还能赶过来。
从那边往码头,也是顺水。
姜树帮他裹上衣服,一刻不敢耽搁,拉着他猫腰悄悄打开门,到棚里牵出马,再悄悄往外走。
刮了一天阴风,天黑沉沉的,没月亮也没星星,姜树摸到棚边哆嗦着解开缰绳,他的宝贝马还没醒。
姜树又庆幸他的宝贝马这打雷都不醒的睡姿,从前只觉得叫醒马费劲,现在真能救命。
他捂着马嘴把马薅起来,生怕它叫声引来了人。
他们俩牵着马走到街上,距离尸体一步多远才看清地上倒着个人。
两人齐齐哆嗦了一下,都死死捂着自己的嘴。
“走,走。”姜树超小声,咽咽唾沫把小搭档扶上马,他也翻上去,拍着马背凭印象一路往小镇的方向跑。
一直跑出好久,他才敢大声催马拍马。
到了镇上,砰砰砸开几家门,焦急问起来才知道水军下午补给完,在镇上休息了一阵子,傍晚时已经走了。
姜树心都凉了。
只道:“码头那边来了水匪,你们镇上有没有人能过去帮忙!”
被叫醒的镇民都吓呆了,“啊?!水匪?我们?大半夜的,我,我,找谁呀?”
他们这个模样姜树也指望不上,一咬牙,“我去追!他们逆风逆水,肯定还走不远!给我个火把!”
这家里也没火把。
姜树跑到厨房抽了根粗木柴往人家油罐子里一蘸,在主人家惊叫声中抢过油灯点燃火把,骑马就走,“阿年,你在这儿待着!叫他领你去找镇长,去县城报信!”
魏年应了一声,“好!”
等姜树跑出镇,他喊人去找镇长,然而镇长走亲戚还没回家,家里只有家眷。
“你家有马吗?!”
“只、只有骡子……”
“骡子也行!我要用!”
“大人,我给你套车。”
“不用了!”
魏年跑去牵出骡子,“我明日再来还马!你们快通知别人!”
他裹着衣服往县城狂奔而去。
久久回不过神儿的镇长家人“哎呦”一声,一拍大腿:“怎么就叫他把骡子骑走了!万一他们是骗子呢?”
黑灯瞎火的他们都没看清那两个小伙子穿的到底是不是官差的衣裳。
“那?那水匪的事?”
“先通知!管他有没有呢。”
通知了大不了全镇少睡半夜挨顿骂,万一是真的,水匪来了他们还在睡觉,就出了大事啦!
第207章 不服
正月初五夜, 宝峰码头遭水匪洗劫,十二名官差当值, 三死,七伤,两病。
另有难民、码头店铺留守人口,死伤共计二十九人。
一水村被焚毁殆尽。
县令震怒。
整个宝峰都惊呆了。
大虞建国来,宝峰都没有出过这样的惨案。
幸得官差求援及时,镇南郡水军闻讯赶来救援, 剿匪共计五十七人,活捉匪贼头目,经审讯,匪首来自新山郡, 成员分别来自大虞、衢国,他们在衢国水域劫持商船后杀光原本船东船员, 假借偷渡护送难民到大虞, 贿赂哄骗过江上巡逻的水军, 想趁着过年来票大的, 盯上了宝峰码头。
然而码头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要的粮食、金银、好拿又值钱的东西。
做生意的又不傻, 好几天没人在, 谁会把昂贵的东西留在码头。
整个码头除了不好挪动的家具、不方便搬运的廉价瓷碗瓷盘子, 连粮食都没多少, 官差们和留在码头的其他人, 除了防小偷, 主要是为了看好展馆和各家店铺别有醉鬼、孩子捣乱破坏而已。
他们人太多, 最先出来的两个官差瞧见了马上就让后面的人把展馆门锁上,和他们交涉把所有食物、身上的银子都给他们,让他们离开。
可那群水匪已经屠村杀人, 等官差发现外面那么多尸体,一定会去报官找官兵围剿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交涉的官差,还杀了偷偷从另一边跑出去想去搬救兵的一名年轻官差。
之后,两边开始惨烈的攻防,双方都有刀,一方人多势众,一方占据地形,新修的展馆也足够结实,双方纠缠许久后,一部分水匪留在展馆外周旋,一部分改去那些客栈铺子挨家挨户搜罗东西。
码头的收获小到水匪们心都凉了,他们只能让自己相信官差们拼命反抗保护的展馆内有值钱东西。
时间越拖越久,在水匪终于决心放火前,姜树找来的水军赶到了……
衢国的事另说,大虞暂时管不着。
但那两成来自新山郡的水匪,还有接了贿赂没有严查船只的水军,哪个都不能轻饶。
县令年都不过了,审讯完找新山郡、镇南水军,还有他们偷渡停靠的邻县讨说法。
而姜树、魏年都因为求援及时,反应够快,得到嘉奖。
只是白天还一起吃饭的同僚就这么死了,他们俩没一个高兴的。
并且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两人都病了。
魏年本来就发烧,一路骑着骡子狂奔到县城,衣服扣子什么时候又开了都没发现,报完信就晕过去了。
姜树顶着风沿江追了一路船,看到了船影又是喊又是叫,怕船上听不见,他还骑着马冲进江里,又湿着半截腿跟着水军再跑回码头,等天蒙蒙亮起来,看清了地上一具具尸体,不知是吓的还是冷风吹的,也发起了高烧。
池远舟得到信派人来通知姜竹,衙门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姜家村通知家属去接人,刘秀霞当场就吓腿软了,好久没站直起来。
姜四山也不镇定,跌了一跤和姜胜、姜齐、姜竹一起赶车赶紧往码头跑。
县衙派的大夫已经到了,和那些伤员比,姜树算是轻的,他裹着袄子坐在背风的地方喝药打哆嗦。
下午码头安静多了,天刚亮,水匪刚被抓的时候,死了亲人的难民们哭得呼天抢地,尤其是发现水匪里竟然有衢国人,有人崩溃嚎叫得像野兽在叫一样。
明明他们已经放弃了家,放弃了家产,放弃了原本的所有,背井离乡都逃到大虞来了,明明他们已经顺利过完了年,熬过了最寒冷的季节,他们马上就能迎来新生活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毁了他们所有希望。
当场闹自杀的就有好几个,附近赶来瞧情况的村民赶紧拦,几个大婶把人先劝住了,领着那些死了亲人的可怜女人孩子回家喝点儿热汤。
没一会儿,县令、县尉亲自来了,救治、安抚,询问情况、安排后续……姜树脑子一懵一懵地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人都打摆子。
过年还在码头当差的全是年轻人,他们要么像姜树一样有点儿小野心小盘算,要么是老老实实想靠当差值班多赚一点儿钱儿,过年也没回家团聚,就等着年后补他们一个长假。
死亡的三人中,最大的一个才三十五,最小的一个过年才二十。
县令脸黑如锅底,县尉也气得发抖。姜竹他们来接姜树时候,他还在审讯那些水匪。
气急的县令上了刑,敢支支吾吾问而不答的马上就是一顿毒打。
抓了四十多人呢,死几个也不缺人录口供,留这儿帮忙看管的水军瞧得都毛毛的。
县衙给姜树他们都放了假,先回去养好病养好伤再说。
姜四山瞧见那群被绑着的水匪,没忍住冲过来朝他们踹了一顿,姜胜、姜齐赶紧去拉,看守的水军也不拦着,其他来接人的家属见了,也冲过来对他们一阵拳打脚踢。
回去路上姜四山犹不解气:“在咱们村得活活打死他们!”
姜齐赶着车也忍不住问:“小树,要不然你别干这个了,咱们村里又不缺活干,你不想干农活儿就做买卖,嫌家里买卖小,你跟着沈先生和竹子干,不比干这个强?”
他们从前只觉得当官差作威作福又舒服,哪知道还能丢命呢!
要是姜树也躺那起不来了,这不是要他们娘的命吗。
姜树裹着家里拿来的被子好久没出声,都看不见码头看不见江了,他才道:“不,我不服。”
如果不是他运气好,他也死了。
如果不是他们运气好,水军白天刚好路过,如果他没能找到水军,或者路上慢一点儿,他的同僚就全死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弄起来的展馆还有整个码头就被烧了。
到时候宝峰还会再有这样气派的展馆吗?
他们还有机会过上好日子吗?
他不服。
凭什么几个亡命徒水匪就能毁了他们这么多人的心血?
他已经是官差了,是威风的官吏了,难道还要夹着尾巴怕那些该死的恶人坏人吗?
“我没有见过匪能骑到官头上的,我要看着,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
县衙也没打算就这么了了。
县令审完拿上口供就往镇南郡找外援去了,然后要一家一家的要说法。
令人震惊的是,附近几个县,乃至邻郡,过年前后都出现了类似的水匪、山贼,只是规模较小,不成气候,有人自行解决,有人过年间息事宁人直接瞒报,直到发现水匪中许多都是衢国人,宝峰又出了这么大的事,闹得两郡全知,他们重新仔细审起来才知道这些匪贼里有不少衢国逃兵。
正月,大虞刚刚从新年中醒来,朝堂主战派和□□派吵得风起云涌。
大虞向衢国索要说法和赔偿的官员从京城、石泉出发。
收受贿赂大意放过水匪的水军官吏被贬,镇南、新山两郡水军开始练兵整顿。
县令、郡守、王府和京城间的奏折、书信雪片似的往下落。
这些大事宝峰县百姓们一无所知,眼下宝峰的大事,就是那些水匪要被斩首示众以镇人心了。
都没等秋后,县令上报申请,朝廷特批,没出正月就斩了。
斩首当天,好些人跑去看。
宝峰县有县志以来,整个历史上都没有一次斩过这么多人。
姜家村也有人要去看,病刚好的姜树都没多在家赖几天,听说了消息当天就回去复职了。
村里年轻人也要去看,还有人问姜竹、沈青越去不去。
沈青越是真理解不了砍头有什么好看的,他心里可以把对方枪毙、斩首十万次,但来真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去看。
书院的学生们闹着想去看。
沈青越以为赵先生他们肯定不会叫学生去凑这种热闹的,不想赵先生和新来的冯先生一商量,竟然同意了。
不过蒙学班的小孩儿们免谈,新招的走科考的学班十五个孩子可以去看。
海康来的冯先生亲自领着他们一起去看。
沈青越都懵了。
跑去找正好来村里的张叔阳追问,“你跟我说实话,冯先生确实是你们海康的正经先生吗?”
张叔阳:“是呀!这还能有假?!”
他也是打听过的。
冯先生原本在的书院虽然比不了四海书院,但在海康也算有些名气的!
沈青越:“他不是被赶出来的?”
张叔阳:“不是啊!是他听说赵先生在你们这儿开书院,特意来帮忙的!你怎么这么想人家?”
沈青越:“那他为什么一个月只要二十两?!他这样领着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去看砍头,他是正经先生?”
张叔阳也无语了,明明最初听说冯先生情况,沈青越说的是划算,怎么这会儿连工钱低都成问题了?
但是吧……
冯先生这举动,他也看不明白啊!
“我怎么知道!”
他原本问的是另外一个先生,和对方谈了一冬天,谈拢了,一个月五十两,附加能和赵先生交流学问,且只干三年。
结果那边还没收拾好东西呢,冯先生主动来找他了,问了他赵先生的样貌,确定是赵郁川本人后,他自己说二十两,他来,还帮张叔阳把他谈好那位先生给劝回去了。
但冯先生和赵先生有什么过往渊源,还是就是冲着名声比较崇拜,他是真不知道,冯先生不说,他也不好追着问,把人送来他就往居安县去了,昨天才刚到的宝峰,他还满肚子好奇,想找沈青越打听呢。
沈青越不知道,但姜竹知道,是他陪冯先生去见赵先生的。
“冯先生年轻时候偷偷跑去衢国隐瞒身份在瀚海书院读过两年书。”
沈青越、张叔阳:“……?”
沈青越:“不是,这话我依稀在那儿听过。”
姜竹提醒道:“衢国那个什么皇子,也隐瞒身份去瀚海书院……”
沈青越“啊”一声,“对!”
衢国战乱、瀚海书院被毁的导火索!
他是赵郁川面对这种隐瞒身份的学生简直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沈青越:“咱们书院,以后要求必须实名制,要核验身份!”
姜竹想了想:“嗯!”
他也觉得很有必要。
张叔阳:“……”
傍晚一群孩子沉闷地回来,好几个连饭都吃不下了。
沈青越和姜竹忍不住都去找赵先生问这冯先生到底靠谱吗。
赵郁川听了他们的顾虑,哈哈笑,“明和其实是我兄长的学生。”
沈青越:“嗯?”
赵郁川跟他解释。
他哥哥是坚定的出世派,冯明和虽然现在是教书先生,但从前也是坚定的出世派,且当年读书时在仁政、严政间,他就更偏向严政,一直宣扬重刑严罚,和注重学问的瀚海书院可谓格格不入。
不过瀚海书院藏书万千,也不乏钻研古籍和各家学说的人,他在那儿一读就是两年,科考前才回的大虞。
沈青越:“你们知道他是大虞人?”
“知道,怎么不知道?”赵郁川呵呵笑,和三皇子不同,冯明和除了刚开始还注意点儿,后面根本就没怎么认真藏过。
辩论时,他举例总是大虞的例子。
喜欢的吃食,全是大虞的。
对吃不惯的也直言不讳地说觉得怪,不如他家乡的什么什么好吃。
饭菜不说,只听果蔬也知道他是个虞国人。
他是虞国到瀚海书院求学的学生中暴露最快的。
不过年轻时候的冯明和心直口快,为人侠义耿直,虽然常和人斗嘴吵架,但年轻人都挺喜欢他,他哥哥也喜欢。
后来还收了冯明和当学生,带他回家吃过饭。
冯明和来道别时主动承认了身份,还和他哥哥说,他虽然和先生身处两国,将来也各为其主,但他终生不会忘记先生的教诲和勉励,会考上进士,造福一方。
然而,师徒两人的诺言都没能完全兑现。
他哥哥早年病逝了,从入世到去世,一直在京城为官,没能去造福一方。
冯明和确实考上了进士,也当了一地县令,奈何他的行事作风在大虞官场也束手束脚,格格不入,没干满一任,就被弹劾贬调,换了地方,后来更是被排挤的举步维艰,若他不是出身海康,有同乡照拂,说不定都被罢官了。
第二任没干完,他就和地方豪族闹的矛盾不可调和,被弹劾到照拂他的同乡也纷纷写书信劝他行事不要过于偏激,最后他还是难免心灰意冷,一怒之下辞官不干了,蹉跎了两年后,开始教书。
他的学问是很扎实的,年轻时为了和人辩论,饱读诗书,了解过各家学派,连算学都算精通。
教书后,他的名声才慢慢好了,即便在读书人云集的海康,也闯出了一番名气来,他本人是想进四海书院的,奈何四海书院主张正统仁政,还是大虞最正统的官学之一,交流可以,并不接纳他入院。
听说赵郁川在宝峰县新开了一个青竹书院,他没考虑多久,就说服家人一个人背着包袱找张叔阳来宝峰了。
那二十两银子还是他和他夫人、儿子、儿媳精打细算了笔账,算上存款,保障家人在海康不拮据的生活,相对还比较舒服安逸的情况下,他每个月最少赚多少钱。
他们算出来是二十两。
海康物价贵,他们老家在海康一个镇上,但家里孩子读书得在县城租房,租子、束脩、日常花销等等,都是靠他们父子俩赚钱养家。
有时候还得接济下老家的亲戚,照顾下条件困难的学生,他得赚够至少二十两才行。
沈青越和姜竹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心道难怪冯先生一来就问管吃饭吗,有地方住吗。
沈青越:“他竟然所有工钱都要寄回家?”
第208章 一派胡言
确实所有钱都得寄回家。
张叔阳来村里就是帮他捎信回去的。
然而张叔阳也不知道那里面塞的除了家书还有二十两银票——冯先生特意找人换的海康银票。
沈青越简直哭笑不得。
两人从赵先生屋里出来, 转头到冯先生屋里,问他要不要每个月多给他五两银子。
“嗯?不用不用, 你们这儿又没什么花销。”冯明和一来就赵先生做了邻居,他自己一个人,随便有个屋子就够住,姜竹带他在村里住了一圈儿,他选了和赵先生搭伙住。
房子解决了,他自己也不会做饭, 姜竹干脆和冯奶奶说好了,早饭、晚饭两个先生和赵舒云在她家吃饭,书院给她出钱,午饭他们想去哪儿吃, 找贾先生报就行。
书院一复课,村里各种吃食摊子又开起来了, 赵先生有条件的时候也是个嘴馋的, 和沈青越似的今天在这家, 明天上那家, 就没指定他们必须去哪儿吃饭。
每天花多少钱, 他们也没设什么上限, 反正村里东西都便宜, 再能吃一顿也花不了多少。
冯先生吃得倒是乐呵, 他来了后, 贾先生的账本儿用起来都比从前快多了。
不过只解决吃住也不行, 万一想买点儿什么用的玩儿的, 手里一点儿钱没有像什么话。
姜竹说每个月多给他五两银子。
冯明和不要,“赵先生一个月才五两,我哪能要二十五两。”
姜竹窘窘道:“赵先生从今年起是十两了。”
其他人也涨钱了, 先前他想把赵先生工钱定到和冯先生一样,赵先生自己不要。
他们书院虽然目前为止还入不敷出,但是他和沈青越赚钱还挺多的,而且赵先生他们也没闲着,过年间他主导,曲先生动笔,江修文改故事,他们又编了一本《幼学童蒙续》,还列好了给走科考学生用的书目、课案。
课案是他们书院自己用的辅助教材,将来要不要扩充印书再说,但《幼学童蒙续》肯定是要印来卖的,这个准能赚钱。
现在他们有三个蒙班,一个学班,曲先生教小的两个班,冯先生教家业他们的班和学班。
蒙班不收束脩,主要是村里的孩子们在念。
因为今年起赵先生不亲自教课了,去年狂热的大人们总算偃旗息鼓了些,即便这样,从镇上、县城来的孩子占了一小半。
学班收束脩,每个月二两银子,要求有同童生的水平才能入学。
开始招生那天,他们村差点儿被挤破了。
听说新先生是海康来的,本来失望的大人们又热情了——不是赵先生,从海康请来的先生也很好啊!
一瞧,也是个老头,他们更放心了。
别的书院可没海康来的先生。
一群一群的大人孩子涌来村里,贾文彬、曲学甫接待到人都麻了,然而赵先生和那时候才来了两天的冯先生一起考,考啊考,考到最后只留下十二个。
另外三个一个是姜树同僚的儿子,一个是池远舟的外甥,一个是韶三爷的小儿子。
韶嘉煦早就过了童生,已经考过秀才了,不过韶三爷丧母丁忧,要在宝峰待三年,他也跟着回来了。
韶家倒是有家学,但主要也是开蒙,家里的孩子开蒙完一般就到县城的书院去读书了。
韶三爷思量后,干脆把儿子送姜竹这儿来了,说他这儿清静。
沈青越怀疑是因为上门拜访他的人太多,他好推,孩子在书院念书,总是要接触人的,那些想求他办事又找不到门路的,兴许就会把主意打到韶嘉煦身上,一时好躲,三年难躲,想避开这些麻烦不如干脆藏远点儿,他们青竹书院就足够偏僻。
除了姜竹、沈青越,别人也不知道韶嘉煦身份,只知道是姜竹舅舅家的孩子。
韶嘉煦在他们这儿只算借读,姜树同僚家孩子和池远舟的外甥就纯粹走后门了。
好在他们俩虽然成绩差了些,倒也是认真读书的孩子,试了几天,冯先生也没赶他们。
考进来的十二人里,有三个是邻县的,除了他们,家旺、姜松他们几个都是冯先生在教,每天下午也跟来旁听,提前见识一下正经要科考的前辈们是怎么读书的。
沈青越还是觉得先生不够用,理想状况是每个班都有一个老师,他们也请了,奈何要么觉得不合适,要么他们看上了人家不愿意来,只能让贾先生和冯先生辛苦一点儿。
他们俩倒是不怎么介意,他们的蒙学和其他书院正经的蒙学比简单多了,其实只能算教他们读书识字写字而已,都不用学太多功课,教起来很轻松,若他们病了有事了,赵先生也能替他们上课,每天优哉游哉的。
冯先生就很喜欢他们书院的气氛。
虽然他的为政主张严苛,但对学生挺和善的,还喜欢逗小孩儿玩,爱说笑话讲寓言典故,和学生开玩笑。
尤其是教蒙班,每天都能听到一片欢声笑语。
以至于沈青越实在是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要带着学生们去看什么斩首。
推托几次定好了以后每个月给他二十五两银子,沈青越还是问起来。
冯先生呵呵笑道:“若是他们无心科考,只想读书明理,闲云野鹤,那就不用看,若他们想科考入世,就要看。我并不是要吓他们,也不是要教他们成为酷吏,而是希望他们知道,慈不掌兵同样适用于官场。未能入仕便罢,若他们将来有朝一日为官为政,执掌一方,就要懂何时要爱民,何时要严酷,该心慈时心慈,不该心慈时绝不能手软。”
在这方面,他就很欣赏现在的宝峰县令。
将水匪斩首示众后,事情依旧不算完,匪贼的头颅还要拿到他们焚烧屠杀的村子悬挂示众,以震江上、山中的匪贼乱民。
别处他管不着,他们宝峰县他在任一天绝不姑息养奸。
这样震惊朝堂的大案已经发生了,他索性就和有责任的所有人论个明白,往码头安排人少是他的责任,他已经写了请罪书交至郡里,其他人同样也别想息事宁人。
县令大人在打的官司他们不知道,冯先生的良苦用心已经初见效果了。
那十五个孩子回来当晚一半都没睡好,一个个做的噩梦都差不多,不是满地的血,就是到处滚的头,还伴随着凄厉的尖叫。
梦里叫,他们也叫,被吓醒的倒霉孩子们自己嗷嗷喊,大半夜村里好些人都被惨叫吓醒了。
第二天上课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黑着眼圈儿来的。
没能去看的小孩儿们也给吓到了,有些好奇地问:“砍头那么可怕吗?”
几个大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说:“砍头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砍,一直砍。”
“地上的血刚开始只有一片,后来越来越多,到后面刽子手身上溅的血都开始往下滴了,呕……”
几人连忙给干呕的同窗递水。
“……谢谢……我昨晚做噩梦,梦里都是血,我脚下,身上,头发上衣服上……”
“你别说了!”
另一人道:“血还不是最可怕的,那些头,啊,我梦里全是没闭眼的人头,惨白惨白地盯着我……”
“你也别说了!!”
“我这几天都不想吃肉了。韶嘉煦你怎么还能吃得下呀?”
韶嘉煦:“他们杀那些无辜百姓,身上同样溅满了血,那些死在火里刀下的百姓也同样闭不上眼睛惨白惨白地盯着他们,说不定更……”
“你别说了别说了!”
“他们死有余辜!”
“吃饭吧,吃饭。”
一群人盯着碗里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
他们钦佩地看着韶嘉煦,没发现韶嘉煦自己其实脸也白白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吃饭速度也比从前慢多了。
别说他们,连村里的猎户们看了都有点儿受不了。
他们平时在山里打猎,大小猎物哪年不打死几十个,从前也没少和人打架斗殴,老一辈的年轻时候也经过山匪闹灾的事,但法场砍头,他们看了也发毛,好些人隔着远远的没看完就走了。
倒是冯先生带着这十五个学生比较惨,人家听说是书院的学生特意来看的,还给他们让道,他们那位置视野相当好。
好到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他们还不知道县里很快就流传起了“瞧你那样,还没半大的书生郎胆子大”“人家书院的学生都敢站最前面看杀头”“血溅身上了眼都不眨一下”……
还有人打听是哪家书院这么虎。
然后问着问着,用排除法最后确认了新开的青竹书院。
其他书院都震惊了。
青竹书院这么野的吗?
等这传闻传到码头时候,姜竹和沈青越去请了两次都没来的那名住茅草棚的难民秀才找他们村来了。
问清领着学生去看斩首的先生是谁,他直奔书院找冯明和理论来了。
冯明和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呢,还正好扩展课程内容讲到了他推崇的地方,秀才走到门口听了没几句,愤然推门:“一派胡言!”
十五个学生加旁听的姜松、家旺、姜美月、赵舒云还有两个姓江的小孩儿,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了两个先生“仁政”“严政”的辩论大战。
等贾文彬跑来通知姜竹和沈青越,他们再一起赶过去的时候,过来劝架的曲学博和两个不认识的中年人都卷进去了。
大家操着各地口音吵得不可开交。
在一堆“子曰”“圣人”“什么什么子”和一堆历史、变革、政争、利害辩论中,偶尔还要夹几句因为方言导致的彼此没听懂的误会和问题。
好脾气的曲学博还得帮他们互相翻译,然后继续争。
姜竹和宝峰本地的学生们饱受学问和方言的摧残,听得脑子都要炸了。
沈青越也听不懂,站在门口边看热闹边走神地想,冯先生不愧是年轻时候就能一个人跑到瀚海书院和人搞辩论的人才啊,舌战群儒,以一抵三个半都没落下风。
第209章 故人
吵架的主力是冯先生和那个秀才, 曲学博明显更认同秀才的观念些,但可能碍于同事的情谊, 一直在和稀泥。
两个陌生人也辩,但更多是纯理论的辩论,并不如他们俩那么上头。
贾文彬一瞧姜竹和沈青越来了也不拉架,好像也插不进去嘴,忍不住问:“要不要去请赵先生呀?”
现在不止他们,在书院抄书的、看书的书生们, 还有课间休息的蒙学班孩子们,都好奇地围在这边看热闹。
真不用拦一下吗?
万一一会儿吵急眼了打起来怎么办?
沈青越:“去叫吧,去叫吧!”
他倒是一步不挪看乐子看得兴奋。
姜竹听了一会儿听得很艰难,但局面他看得还挺清楚的, 忍不住小声问沈青越:“那个先生不是秀才吗?我怎么觉得他比咱们去找过那个举人还厉害?”
和冯先生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怎么落下风呀。
冯先生从前可是考上过二甲,还当过官的呢。
沈青越:“一会儿问问就知道了。”
姜竹点头:“嗯……嗯?!”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惊讶地看沈青越, “你是想……?”
沈青越:“留下呀!都送上门了, 还能放他们走吗。”
除了难民里那名书生, 他瞧着另外两个陌生人似乎学问也挺好的。
“正好四个人, 正好四个班, 多巧。”
姜竹:“……”
还是等他们停下再说吧。
今天里正领赵先生钓鱼去了, 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他们也一时半会儿决不出胜负。
蒙学班的小孩儿们听着听着, 已经逐渐跑开了。
吵得太复杂了, 他们听不懂, 而且光吵不骂人也不动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村里的骡子、驴子、小狗、小猫打架有看头呢。
那些书生们, 则书也不抄了,诗也不做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想往里挤,想凑近点儿听。
如果先生们说话能慢点儿,吐字更清晰点儿就好了。
沈青越干脆往旁边闪了闪,让开了门。
众人:“……?”
沈青越:“进去啊,小点儿声,自备板凳啊。”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悄默默的,做贼似的,拎着板凳贴着墙溜进来了,快速占领课堂还空余的地方。
姜竹:“……”
沈青越也跑去姜望南大嫂的摊位上借了笔墨,又到隔壁搬来了曲学博的桌椅,坐到门口开始画画。
姜竹小声问:“你在画什么?”
沈青越:“书生吵架呀!”
这种真实的情绪、动作、表情,哪儿是他靠想象能比得了的。
他的《少年名捕》偶尔也是需要这种场面的。
姜竹:“……”
赵先生被贾文彬匆匆找来,到了书院一瞧,好家伙,这一屋子的人,还有他们沈先生,都画好几张了!
画得还挺逼真。
他旁边的学生都不听前面辩论了,一直偷偷往他画上瞄。
先前其他认真听的学生,这会儿一个个不是煎熬,就是麻木,有人听到眉头紧皱,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已经要坐不住了。
赵先生瞧了一圈儿,当即笑起来。
面无表情,双眼放空的赵舒云听到熟悉的笑声,也一扭头,当即没控制好声音:“爷爷。”
辩论的四人也闻言转头,那两个异地口音的陌生人瞧见赵郁川瞬间,激动得眼泪差点儿涌出来,喊了声“先生”,快步往外迎,握住赵先生手臂时泪水纵横,“先生!真的是您!他们都说您已经死了!说您全家都葬身江中了!”
发呆的跑神的困到打瞌睡的全醒了。
冯先生和那位秀才先生也不再争执了,心有戚戚地望着相认的三人。
赵先生看清了人,也是激动万分,“文柏,向宸?”
“是我们!”
“听说先生在宝峰重新开起书院,学生来寻您!”
沈青越和姜竹面面相觑,听着他们师徒相认,互道现状,才弄清这两人的身份。
林文柏和李向宸都是赵郁川从前的学生,衢国乱起来时他们俩一个在家守丧,一个在外地拓碑,听说瀚海书院的变故,连忙从两地往书院赶,半道相遇,入城前遇到了从前往书院送菜的菜农,叫他们赶紧逃命。
当时县内好几路人马都在抓瀚海书院的先生和学生,已经弄不清谁是想保护,谁是别有所图,城里乱成了一锅粥,且好进难出,他们这些从前受瀚海书院照顾的本地百姓瞧见了书院的人,赶紧劝走。
可书院内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书院起了场大火,后面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反贼同谋,到处要抓人,之后又说什么书院的冤枉的,有些最初逃掉的先生和学生回来了,没两天又被扣押抓走,后来连县令都被杀了,再之后今天这个打那个,明天那个打这个,那些不明世事的学生也被他们拉着到处写什么讨贼檄文,然而他们互相都是对方口中的贼。
能跑掉的就全跑了。
有些家就是本地,实在不愿意跑,就闭门不出,或躲进山里。
普通学生还好,他们尚无功名,若非望族出身,也没人太难为他们的。
书院的先生们却倒了大霉,不愿意走的,不是被囚禁,就是被软禁。
两人打听起赵郁川一家,菜农也不知道,他曾经试图往书院那儿打听消息,还没走到差点儿被抓了,只听说院长一家已经葬身火海了。
两人不死心半夜偷偷翻墙进城,差点儿被抓,逃窜时被书院藏书楼扫尘的大叔领回家里,告诉他们书院被烧前夜,有个义士悄悄送小公子回来,敲晕了山长把他们祖孙三人都带上往大虞跑的货船了。
大叔还把他从火里抢出来的许多书交给他们,让他们带上书往北走,若能到大虞找赵先生夫妻和小少爷就找,找不了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们听说赵先生坐的船是要往大虞信州去的,两人回乡带了家眷,变卖家产,混在难民堆里又是躲又是逃的,好不容易到了大虞,几乎倾尽家财才到了信州,却听闻赵郁川一家乘坐的船遇到水匪船毁人亡了,信州本地的船夫都没能回来。
林文柏大受打击,当即就病了。
他少年丧母,中年丧父,亲缘淡薄,连对他多有照顾的先生师娘也死了,又丧家丧国,差点儿一病不起。
若不是李向宸一家照顾他,他早就死在信州了。
两人用仅剩的一点儿家财在信州买了地,位置偏僻,消息不通,一直到过年进城采办东西才听说赵郁川在宝峰县开办了青竹书院。
他们俩连宝峰县是哪儿都不知道,又怕是假消息,忙着到处打听,连年都没过好。
后来确认了赵先生真在宝峰,才赶紧又卖了信州的田,从信州来投奔赵先生。
他们俩这样都已经落籍了,又弃籍而走的,再次落籍五年都不能挪动改籍,平时对他们的监管也比一般难民要严苛更多,加征税收时优先也会找他们,代价不可谓不大。
沈青越自然欢迎他们留下来,“二位不用多虑,书院能帮忙落籍,县衙我们也熟,不会有人难为你们,山上正好在修房子,我们已经准备修供给先生住的客舍了,你们可以先在村里的客栈住,等山上房子修好了再搬进来。”
两人连连道谢,瞧见了先生,瞧见了舒云,他们不禁又问起师母来。
沈青越他们这才知道赵先生竟然是被人打晕弄上船的,而他们最初逃难时候,竟然还有他的夫人同行。
林文柏追问起来,也才知道赵夫人听说儿子自杀后大受打击,路上就病倒了,为了照顾孙子才强撑一口气,可惜没能走到大虞,还是病故了。
因为赵夫人的死,他们提前下了安排好的船,葬好亡妻后,赵郁川才重新带上赵舒云往大虞来。
他们后来找的船到不信州,只能到镇南郡,祖孙俩浑浑噩噩的,根本不在意目的地是哪里。
平安到大虞,不要轻生,就是他们对亡妻、对奶奶临终前的誓言。
一屋子人沉默着,心中唏嘘。
未出过远门,未离过家,刚刚在刑场见过生死的学生们听得心绪杂乱。
乱世。
他们从未见过乱世。
虽然和衢国不过一水之隔,但江水如天堑,他们根本不知道衢国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最初听闻码头闹水匪,杀人屠村固然愤慨,但其实一个个都没什么真实感。
那种气愤,像是听故事产生的。
固然同情,却难直抵内心深处,直到他们亲眼看到了那堆头颅、尸首,才能想象四十七具尸首是多少,一村二十六户老少一百四十多人尸首是多少。
现在,他们忍不住又想,衢国二十郡该有多少人。
刚刚听麻木了的仁政、严政之争,隐隐又有哪里变清晰起来。
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能听到的只有外面蒙学班小孩儿们不谙世事追逐嬉闹的笑声。
烂漫,可爱,从心底溢出来的快乐的笑声。
“先生先生!”发现里面安静了,两个可怕先生不吵架了,熊孩子们跑来扒着门框问,“中午了,咱们散学吗?”
“先生下午再上课吧!客栈今天做油炸鱼排,可香了,去晚就抢不到啦!”
几人回过神来,曲学博道:“散了吧!下山就回家吃饭,不要在山上乱钻乱玩。”
“知道啦!”
小孩儿们噔噔噔跑了去通知同学,还有胆大开朗的孩子邀请和他们口味一致能同桌吃饭的冯明和,“冯先生,一起去吃饭吗?”
冯明和笑起来:“先替我占两个!要大的!”
“好嘞!”小孩一扭头,“元哥,冯先生要两个大的!”
谭武元一挥手,小霸王似的:“走!”
屋里的大人们全听笑了。
赵先生:“大家也都散了吧,文柏,向宸,你们家眷现在何处,要不要派车去接来?”
冯先生也道:“这位……吵了半天,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友姓甚名谁,你也是衢国人吧?”
那名秀才顿了顿,道:“是,在下汪延,衢国江通人士。”
冯先生:“江通?那不就在江对岸吗?”
汪延:“正是。”
沈青越:“汪先生,要不然你也到我们书院来?”
汪延拒绝道:“不必了,只要贵书院以后不要再做那些孟浪之事……”
冯先生:“如何就算孟浪之事了?我刚刚不是说得十分明白了,那是……”
沈青越连忙打断:“停停停!我说句公道话,这个事呢,先不管他到底算不算孟浪,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几人:“……”
那倒也是。
刑场又不会天天砍头。
沈青越:“不过,我们书院办学秉持的是兼容并蓄,只要先生不违法乱纪,不教唆学生作奸犯科,只是教授自己倡导的理论主张,我们是不会干预的,是不是山长?”
“嗯?”姜竹愣了一瞬,虽然不知道他们书院什么时候开始倡导这种兼容并蓄的,还是坚定地点了头,“嗯,两位先生说的都有道理。”
沈青越:“你也辨别不出来他们俩谁对谁错对不对?”
姜竹:“……”
他听不懂啊!
沈青越笑吟吟地看他。
姜竹只好继续发表看法:“我听不懂太多,不过我觉得冯先生说的有道理,汪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谁更有道理……我也不知道……”
沈青越:“嗯,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学理论也要思辨,只听一家之言肯定不成,将来长大了八成得长偏,所以,最好你们都在我们书院讲学,让大家多听多辨。”
汪延:“……”
冯先生捋了捋胡子,倒是没意见:“我觉得可以,有机会咱们再辩!”
沈青越:“可以一个月来一次嘛,半个月、十天也行,辩不出结果咱们还可以组织学生们投票,每次沐休放假,我们书院都办讲学,从前只有赵先生一个讲,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开辩论会、研学会呀!汪先生,来吗?你不来我可要认为你辩不过输不起,才躲回茅草屋去的。”
汪延:“……”
他忍不住问起来:“我记得你也是书院的先生?”
怎么会有这种不靠谱,还用这种粗浅幼稚激将法的人当先生?
这个书院到底行吗?
沈青越:“对呀,你不来,先生不够就得我来教了,多误人子弟呀。”
第210章 邀请
赵舒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 心想这么久了,沈先生竟然还在用这招激将人。
啊……
这位汪先生生气了, 他上当了,他上当了!
汪延忍了忍,又忍了忍,没忍住,照着沈青越激情开始砸“子曰”,差点儿没一口气现编一篇汪先生版师说来。
赵先生、曲先生连忙解释:“不是, 不是,沈先生不教课,他只偶尔教教射术、算学和画!”
因为冯先生也精通算学,现在连算学课都代劳了。
汪延急停, 被打得有些无措,“什么?”
姜竹几次想说话解释, 都被沈青越拦着没让, 他还饶有兴趣地问道:“汪先生, 你真是秀才吗?你们衢国秀才水平都这么高吗?”
衢国出身的几人齐齐被噎, 换成曲学博欲言又止。
沈青越又好奇道:“你们衢国秀才都有这种水平, 到底是怎么打成那样的?”
众:“……”
啊……被噎得要呕血了。
汪延憋着好大一口气, 又生生咽下去, 消化完吐出来, 沉声道:“不必说了, 多谢你的好意, 但我家自有打算, 等我母亲病愈,我就会回衢国去。”
沈青越:“回得去吗?”
汪延:“……”
一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从码头开始闹水匪起,两国间已经注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通行往来了, 何况水匪中一半都来自衢国,还有逃兵,如今衢国会是什么境况可想而知。
只怕虞国朝中已经有人借此要向衢国发兵了。
沉默中,贾文彬惆怅地嘟囔了句:“若是能回去谁不想回去呢?”
不料他话音刚落,更小的一道声音道:“我不想回去。”
众人一愣,齐齐望向依旧坐在座位上的赵舒云。
赵舒云迎着几个大人的目光,更大声了些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待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大人们全没了声音。
汪延欲言又止,有些颓然地垂下了眼睛。
已经跑到半路的姜壮壮又哼哧哼哧跑回来,没进书院就开始喊:“舒云!舒云!小舒云!快!”
赵舒云应了一声,“爷爷,我不等你了。”
赵郁川揉揉他脑袋,“去吧。”
几人目送赵舒云跟着姜壮壮跑了,一时间五味杂陈。
沈青越:“要不然大家先去吃饭?汪先生你再考虑考虑,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嘛。”
汪延听到家人表情又白了一分。
不过他还是谢绝了沈青越的邀请,也没和他们一起到客栈吃饭,而是在街上徘徊了好几圈儿,才买了最划算的烧饼和点心包好独自走了。
沈青越站在客栈窗边朝他喊:“汪先生,常来啊,我们也接受兼职!”
汪延:“……”
“走得怎么更快了呢?”沈青越:“他不是秀才吧?”
无语中的贾文彬和曲学甫都看向曲学博。
曲学博被看得好尴尬,咬着口炸鱼饼嚼不是,不嚼不是的。
沈青越:“唉唉唉,看谁呢?你们自己没一点儿判断吗?”
贾文彬:“哦,那不是。”
曲学甫:“应该不是吧,我觉得他比我哥厉害。”
曲学博把鱼饼放下:“应该不止是秀才。”
沈青越叹气:“所以我还挺想招他来的,你们帮我想想怎么说服他?”
几人:“……”
姜竹默默给沈青越添汤,“我觉得,他可能已经被说服了。”
沈青越:“嗯?舒云吗?”
姜竹点头。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忍不住往小孩儿那桌看了看。
池远舟给他们推荐的大厨是他家餐馆的学徒,说是学徒,其实也已经四十多岁,早到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只是池家暂时没有新开餐馆茶楼的打算,加上给的工钱也不错,这个师傅一直也没提什么。不过谁愿意一直当学徒呢?
池远舟去问他时候,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好事做到底,池远舟还给他们配齐了帮厨和跑堂伙计,能边干边教村里人一起学,马上把店开起来。
这也是沈青越为什么不好拒绝他走后门往书院塞孩子。
村里有几个大点儿孩子也在客栈里干活儿,还有几个大娘在后厨帮忙洗菜刷碗,再加上打扫的、洗被褥的,一个客栈,就带动了他们村十几口人就业。
还能附带拉动村里打柴、打猎、种菜、捞鱼的买卖。
这位姓王的大厨很擅长做鱼,来吃饭的常有小孩儿,鱼丸吃多了怕腻,他就剁碎鱼肉摊成鱼饼,再切成好下筷子的鱼排过油炸来卖,外酥里嫩,调味又鲜又好吃,深受村里大大小小孩子们的喜欢。
三天做一次的鱼排成了书院小豆丁们必抢的美食之一。
赵舒云就坐在那桌吃鱼排的小孩中间,笑得很开怀。
里面还有曲家、贾家的孩子。
小朋友学说话很快,才来了一年,曲家、贾家那几个孩子,尤其是小的那几个,已经一嘴宝峰口音了。
沈青越:“听说汪延是为了给他母亲看病才来大虞的。”
江通郡和大虞不过一江之隔,如果他想逃来大虞,早就可以来了,而住在码头茅草屋的难民全是年前入冬才来的。
先前沈青越和姜竹亲自去找过汪延两回,自然知道他家是什么情况。
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照顾老太太的丫鬟,一家人蜗居在江边的茅草屋里。
两个孩子冻得脸蛋又红又黑的,刚刚发生过水匪的事,两个孩子似乎还有些惊恐,或者说,整个码头的孩子看上去都怯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曲学博也叹气。
他也很矛盾很茫然,很多时候还会梦到家乡,梦到从前,曾经的梦想、意气也都是真的,睁开眼有时候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梦。他钦佩汪延,但做不到汪延。
他不知道汪延会如何选择,但若他的孩子像舒云一样想要留在这里,他是绝做不到非要带孩子回去的。
故乡已经不是曾经的故乡了。
但如果有一天战事结束,他还是想回去看看。
带上全家都回去看看。
到时候由孩子们自己选择留在哪里。
只是不知,这一天会在哪年。
汪延一路走着往码头走。
他来得冲动,坐车到的山阳镇,买了几张饼子一份儿点心,花光了身上所有钱,只能走着回去了。
问路时赶车的老伯瞧他是个书生模样,穿的草鞋都快磨破了,叫他上车捎他一程。
“正好我也要去码头呢,你上来吧。”
“多谢。”他瞧见车上放着一袋被褥,问道:“您这是要去……?”
“哦,给我儿子送被褥,他在码头那边当官差了,他娘说江边风大……先生,您常往码头走吗?”
“我住在那边。”
“哦!那江边这会儿到底安稳吗,还有水匪吗?”
汪延:“衙门已经在码头修望楼了,巡逻的兵士也多。”
“那就好那就好,我那崽子非要去当官差,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和我们说……”老头絮絮叨叨埋怨起儿子来。
汪延听着,向他说起码头常见到的官差巡逻和训练。
他虽不认同宝峰这位县令悬挂首级的做法,但对县令的实干、果断还是认同的。
宝峰的宗族大户们也很配合,这些新征的差役严格说并不能算官差,一县能用多少名官差是有定额的,朝廷不会拨超额的饷银,新招这些差役的工钱,应该是由县里那些大户们来出的。
虽说保护码头也是在保护他们自己的钱财,但能这么快凑钱、招募、训练,可见宝峰上上下下头脑都很清醒,不像他老家那些人……
汪延默默叹气。
码头上,巡逻的官差们刚刚经过。
新来的还没统一的衣服,看得出大多都是农家出身,一个个还带着有些生涩僵硬的神情,走路都绷着脸一脸严肃,但都长得人高马大的。
有了他们半个时辰一次的巡逻,码头倒是快速走出了惨案阴霾。
来开张时已经看不到一点儿血迹的店铺掌柜、伙计和江上的船只不说,连先前有些吓破胆的难民们瞧见了他们整整齐齐地巡逻过去,都安心多了。
好些难民白天不愿意在家待着,找不到活儿干也愿意来码头各家铺子门口找个向阳的位置坐着干点儿零碎活。
至少这边人多,人气足,遇到事不用害怕。
汪延走过来,瞧见他们一家和邻居一家的女眷们都坐在展馆外新摆的一排板凳上做绣活。
“爹!”还小的儿子不会干针线活,蹲在地上帮奶奶、娘亲和姐姐翻线团,最先瞧见了他。
汪延过去把他抱起来,把怀里的饼和点心递给女儿,“天都冷了,怎么不回家?”
他夫人笑笑:“布铺掌柜新来了活儿,要做一批鞋袜,要得急,给的工钱也多。”
她虚虚朝汪延脚上比了比,“我们这些做活儿的买还能便宜些,正好给你买一双。”
从前汪家也是大户,汪延什么时候穿过草鞋,一冬天过去,脚都冻坏了。
汪延瞧着她手上的鞋一怔,问道:“要做的都是男鞋?”
“嗯,怎么了?”
汪延捏了捏比普通百姓穿的更厚的鞋底,摇摇头,“没事。”
他望着江上比去年频繁的大虞水军战船,忍不住望向更远看不真切的衢国。
“回家吧。”
他替女眷们去交了做好的鞋,“不干这个了,做多了对眼睛不好。”
他不想自己家人做的鞋,穿到将来可能会踏入衢国的虞国士兵脚上。
“啊?”一家人都茫然地看他。
汪母沉默了一会儿道:“儿啊,娘还有个坠子,原是想给阿棠当嫁妆的,要不然卖了咱们就在这边儿租块儿地吧?听说现在租地也能暂时落籍……”
汪延嘴唇抖了抖,“不用,娘,我……我找到个活儿……有个书院想找我去当先生……”
全家怔了下,露出狂喜:“真的吗?!”
汪延勉强笑了笑。
当初母亲坚持非要他带上全家一起才肯来大虞看病,他就知道她不想回去了。
是啊。
他们家除了这几人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财产没了,田荒了,祖宅被抢了……
她不想把孩子留在战火中,不想让他们再受战乱惊吓了。
他忍了忍发堵的声音,“真的,明天我再去问问,定下来……咱们就搬。”
第二天汪延再次上门,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家俊马上就要办喜事,姜竹被叫去帮忙了,贾文彬喊了沈青越来见人。
沈青越瞧见他,笑道:“汪先生这是决定好要和冯先生一较高下了?”
汪延怔了怔,“我是……”
沈青越:“我懂我懂。”
沈青越打断了他,“虽然文无第一,但切磋总是要的,放心吧,辩论会、研学会一定给你们开。落籍的事书院来办,刚开始一个月五两银子,以后会慢慢涨起来,你家人也暂时先在客栈住,住宿钱书院来承担,孩子可以来书院读书,不要钱,哦对,家人来了吗?需要书院派车帮忙接一下吗?”
汪延:“……谢谢。”
沈青越:“好,找贾先生安排。”
汪延一顿:“?”
沈青越高声道:“贾先生!汪先生不服冯先生的歪理邪说,要来咱们书院传道受业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了,你来安排下车马,去接下他家人吧!”
上课中的冯明和从窗边探出头来,朝汪延挑衅地挑挑眉,旁边还钻出好些个看热闹的小脑袋。
汪延:“…………”
贾文彬:“知道啦!”
沈青越转头朝汪延道:“那就欢迎汪先生加入我们青竹书院了,只要不违纪乱法,不教唆学生作奸犯科,欢迎你教授自己倡导的所有理论主张。”
汪延:“……”
他原本是打算平心静气和睦相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