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在风中颤抖, 几株孤零零的胡杨树浮在远处,枝叶在风中狂舞,发出“哗哗”的声响。
祝兰安静地站在玄烨的御帐中。
太子被身边的小太监几乎是半架半扶地拖出御帐, 他的脚步踉跄, 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虚无之上,全身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储君之姿, 如今却显得如此狼狈不堪。
一国储君,当着兄弟们的面被斥责“不仁不悌, 枉为储君!”,可想而知会给本来就因为母家获罪而惶恐不安的太子带来什么影响。
更何况在场的还有向来和他不对付的大阿哥, 眼见玄烨如此斥责,他直接在一旁煽风点火, 重新将太子这几年来暴虐的行为拎出来讲一讲。
只可惜胤禔这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虽说玄烨看在他刚刚丧妻的份上, 只是让他先回帐篷里好好反省, 但是心里怎么看待这个落井下石的儿子就不得而知了。
等御帐中其余人都离开后, 祝兰轻手轻脚地坐到玄烨身边, 她的动作温柔而细腻, 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位疲惫至极的君主。
随后,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玄烨紧绷的发辫,将双手覆盖在他的头皮上,指尖轻轻按压,她的每一次按压都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玄烨紧绷的神经。
紧接着,祝兰的指尖又轻轻滑向玄烨的太阳穴, 那里因长时间的忧虑与劳累而显得有些肿胀。她以一种几乎不易察觉的轻柔力度, 在太阳穴的周围缓缓揉捏。
在这份抚慰下,玄烨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脸上的疲惫之色也缓和了许多。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老是犯头疼的毛病。”玄烨神情缓和了不少,“平常倒还好,就是偶尔批折子的时候,那头疼实在是叫人犯难。国家大事又不能撇在一旁。”
祝兰目光微凝,她轻轻抚摸着玄烨的发丝,不知不觉间,那些曾经乌黑发亮的发丝中,已经开始夹杂了大量的白发。
“好了,按这么久也该休息了。”玄烨握住她的手,“小心手疼。”
祝兰哑然失笑:“哪里有这么娇气。”
玄烨的神色间已经有了几分疲倦,他松懈下来的时候,那份威严似乎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他自然而然地揽过祝兰,将脑袋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呼吸变得轻微而均匀,仿佛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需要安慰与依靠的普通人。
“太子骄横、老大鲁莽。”玄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他对儿子的失望与担忧,“这些朕都知道,只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枉顾手足之情。十八病重,太子不管不顾也就罢了,竟然还大肆宴饮,实在是让朕失望。”
“此番回宫,幼宜恐怕要伤心了。”祝兰叹了口气,“出行前十八还活蹦乱跳的,说要给他额娘带只灰兔子回去。”
玄烨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倚靠在祝兰的肩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祝兰轻轻挪动脖子,却发现玄烨已经恍若睡着了一般,呼吸平稳而均匀,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却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与忧虑。
他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泪。
这几滴泪,是为年少夭折的十八流的,还是为不仁不悌的太子流的,祝兰就不知道了
玄烨这一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半夜了。
这一年以来因为朝堂党争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熟过。
而今夜,或许是昨日的事情闹得他身心俱疲至极,竟难得地睡得如此深沉,仿佛将所有的烦恼都暂时抛诸脑后。
只是可能因为年纪大了,他睡觉也越来越浅,帐篷外呼啸的风声还是如利刃般穿透了夜的寂静,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风声似乎在诉说着不安。
想到这里玄烨翻了个身,他的身畔是熟睡的祝兰,她的呼吸均匀而平静。
昨日那么大的事情竟也没把这妮子吓到,难为她还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
他安静地看着祝兰,胤禛都有好几个孩子了,他的额娘却还像十几二十的少女一般无忧无虑。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相比之下,与她年纪相仿的宜妃年少时也是格外艳丽的美人,如今面容上却已难掩沧桑。
玄烨轻抚上祝兰的脸庞,指尖感受着她温热的肌肤,心中涌动着别样的情感。
后宫女子的所求,大多离不开母族的荣耀与儿女的前程,她们在宫墙内步步为营,皆为家族与子女谋求一席之地。然而,唯有德妃与众不同,她的心中似乎装着更为纯粹的东西。
乌雅家至今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官员屹立于朝堂之上,尽管祝兰为玄烨生育了三个阿哥,但他们却未曾深陷那浑浊的党派之争。
胤禛作为长子,早年间因为他的私心与太子有过些许交集,但那也只是短暂而微妙的亲近,中间又出了胤祚的事情,二者如今的关系可以用“君子之交淡如水”来形容。
老六则是个彻底的孤家寡人,他性格淡泊,对权势并无太多渴望,到如今一门心思扎在火器营里不肯出来,更别提他如今膝下只有福晋生的一个女儿。
至于十四还是一团孩子气,十四五岁的少年,满脑子都是对大将军的憧憬,整天喊着要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要做大清第一巴图鲁。
“万岁爷怎么醒了”
祝兰迷迷糊糊间突然察觉到身边有异动,当她半睁半闭的双眼捕捉到玄烨那双深邃而清醒的眼睛时,心头猛地一颤。
玄烨披上斗篷轻声哄道:“你再睡会,如今离天亮还早着呢。”
祝兰困得要死,听他这么说真就继续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继续睡觉了。
玄烨端坐在床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十八阿哥夭折的沉痛打击,玄烨此次巡行塞外的心情一直郁郁寡欢。原计划他们应当是要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多停留些时日,拉拢拉拢蒙古王公为日后攻打准噶尔做准备。
然而,随着天气逐渐转热,草原上的风也似乎带着一丝焦躁,玄烨的心情越来越差不说,头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严重得时候双眼甚至看不清东西。
于是,他决定不再拖延,带着祝兰以及一众随行人员,提前结束了这次塞外之行,准备启程回京。
本以为回京途中总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的祝兰,却在某一个寂静的夜晚,被外面侍卫突然纷乱的声音吵醒。
她心中一惊,连忙披衣起身询问身旁的采薇:“外面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听说是万岁爷那边的侍卫突然提高了警戒,刚刚魏公公特地来嘱咐了一声,让娘娘无事便不要出帐子了。”采薇也是一脸茫然,眉头紧锁。
采芙细心地泡了一壶蜜茶,小心翼翼地举着茶壶倒进茶杯中,双手捧着茶杯递给祝兰:“娘娘先定定神。”
“额娘!”
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与不安,她猛地掀开帐帘,灵巧地钻了进来,仿佛一阵急促的风。
“雅利奇?”祝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目光随即落在了少女的身上,“你怎么过来了?”
“禁卫军都在外面,我怕等下汗阿玛就命人封锁各个帐篷,便央了魏公公说我做了噩梦,让我来同您一道睡。”雅利奇坐到祝兰身旁,她的脸色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微微发白。
她压低嗓音凑到祝兰耳边,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在祝兰耳边炸开。
“汗阿玛要废太子!”
“你在哪听到的消息!”祝兰定了定神,语气有些严肃,“这话可不能乱说。”
雅利奇撇撇嘴,从采芙手中接过蜜茶喝了一口:“十四说的,他刚刚神色匆匆往汗阿玛的御帐那边去,说太子半夜窥伺帝踪,一直在汗阿玛的御帐门口徘徊,鬼鬼祟祟的,汗阿玛觉得太子疑有意图谋刺,逼宫造反之意,这才叫了他们兄弟几个过去,说是要废太子。”
帐篷外的禁卫军脚步匆匆,神色严峻,几乎无一例外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疾行。
采薇见状忍不住轻声呢喃道:“那不是太子的”
祝兰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帐篷的缝隙,望向那些禁卫军远去的背影。
那个方位,正是太子的居所
玄烨的御帐内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人,为首的正是太子胤礽。
他向来高昂的头此刻低垂,双膝已经跪到麻木得毫无知觉。
“从前你犯下的种种错事,朕都以为是索额图在背后教唆,为了让你改邪归正不惜下令处死索额图,如今你夜窥御帐,又命手下人集结兵马,是想要为你那好叔公报仇,逼宫谋反么!”
玄烨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瓷杯砸到了太子头上,他的额前顿时血红一片。
“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业,四十年于兹,兢兢业业轸恤臣工惠养百姓,惟以治安天下为务。今观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不仁不悌,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
玄烨闭上双目:“念及太祖太宗世祖缔造大清江山之艰难,即日起废黜皇太子胤礽,圈至咸安宫,无诏不得出。”
第112章 滇红茶
咸安宫位于紫禁城西华门内, 自从前几日玄烨的旨意下达后就一直由重兵把守。宫门紧锁,与外界隔绝。
胤禛是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片寂寥,尽管时令已至逐渐步入盛夏的五月, 但到了黄昏时刻, 咸安宫内依旧阴凉异常,透着一股深秋般的寒意。
“滚出去!都给孤滚出去!”
正殿内突然传来一阵怒喝, 紧接着是瓷器碎裂得噼里啪啦的声响,尖锐而刺耳。这声音打破了周围的沉寂, 也惊扰了胤禛的思绪。他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宫女太监们如受惊的鸟群一窝蜂地从正殿涌出, 个个神色慌张,不敢有丝毫停留。
在他们身后, 紧闭的殿门缓缓开启,最后轻手轻脚关上门的是从前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何柱。他的脸上带着几道细长的血痕, 显然是刚才在慌乱中被碎瓷划破。
“给雍郡王请安。”何柱苦笑道, “太子二阿哥如今心情不好, 郡王进去恐怕”
胤禛挥挥手:“无事, 你先下去吧。”
殿内的胤礽脱力坐在软椅上, 他书桌前的笔墨纸砚全被扬了个干净, 漫天飞舞的碎屑洋洋洒洒地落下,如同秋日落叶般凄凉。
其中,有两片碎屑不幸掉进了燃着的烛火中,火苗瞬间腾起,仿佛带着某种不甘与愤怒, 缓缓沿着地上的纸屑蔓延开来, 火光映照着胤礽绝望的脸庞。
烧吧,胤礽怔怔地望着那簇火苗, 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缩影。
若他真的被烧死了,或许汗阿玛会看在这么多年父子情谊的份上,对跟随自己的那些人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下一秒,一盏茶水浇到扑闪着的火苗上,只剩下纸屑的燃烬和一股淡淡的滇红茶香在空气中弥漫。
胤礽的精气神在此刻瞬间被抽空了,他缓缓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胤禛那张沉着冷静的脸。
“四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胤礽冷笑一声,原本佝偻的脊背缓缓挺直。
胤禛不语,他对太子的感情很复杂,不是只言片语能说得清楚的。
幼年时,宫中与太子年纪相仿的阿哥寥寥无几。汗阿玛出于对太子的重视,特意授意让他每日去乾清宫与太子一同念书,意图在两人之间培养出深厚的兄弟情谊。
那时,汗阿玛忙于前朝政务,虽将他接入乾清宫与太子一同学习,但实际上,为他启蒙开智的却是太子本人。
那几年,太子尚且年幼,未经世事,所接触的皆是正统的帝王之道。正因如此,胤禛今日对民生疾苦的关怀,对官场腐败的厌恶,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太子早年对他的言传身教。
然而,随着太子出阁接触朝政,索额图借着叔公的身份接触太子,再加上他的儒学师傅汤斌因为种种原因被贬斥,太子的性子渐渐变得骄横,那些年少时学到的道理似乎也被他抛诸脑后,与汗阿玛之间的父子情谊也日益淡薄。
“二哥说笑了。”胤禛垂眸不再多想,“弟弟是奉了汗阿玛的口谕来的。”
胤礽闻言从软榻上缓缓站起身,走到胤禛面前:“难为汗阿玛还能想起我这样一个不仁不悌的孽子。”
“汗阿玛念在弘皙尚且年幼无辜,二福晋又秉性淑孝,赋性宽和,特地将他们母子二人接到了风景宜人的畅春园居住。”胤禛神色复杂,“汗阿玛终究还是念着二哥的。”
古往今来参与谋反的皇子,其家眷往往难逃牵连,不是被贬为庶民,就是被圈禁在府邸之中,鲜有能重获自由之日。
而今,汗阿玛竟破例将二福晋与弘皙放出,这份恩典,实属难得。
“仲英”胤礽长叹了一口气,目色复杂,“汗阿玛向来对她评价甚高,如今她倒是受了我这个废太子的连累。”
“二嫂并无怨怼之言。”胤禛目不斜视。
胤礽嘴角微扯:“她是照着国母选出来的女子,最是坚韧和顺不过。”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胤礽挥挥手:“我知道了。”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胤禛见状,也不再多言,缓缓退出了房间
“这匹缠枝纹的织金缎好看,五姐姐出嫁的时候多带几匹”
“够了够了。”额尔赫看着面前几近快堆成小山的缎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总共生了几只手几只脚,这么多缎子作陪嫁,到时候都是压箱底。”
宁寿宫内,皇太后正端坐在案前,仔细过目内务府呈上来的陪嫁清单。一旁,雅利奇正陪着额尔赫一起挑选压妆奁的头面缎匹。
额尔赫是第一个留在京里出嫁的公主,她的妆奁正儿八经是要被抬到京城里转一圈的,代表的可是皇家的脸面,因此,内务府牟足了劲,列了厚厚的单子交到宁寿宫,力求每一样都尽善尽美。
太后揽过额尔赫有些舍不得:“嫁了人和在宫里到底就不一样了。”
额尔赫依偎在太后怀里,虽说她的母女情分淡薄,但和太后的祖孙情谊却非同寻常。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宁寿宫,小时候每次在额娘那里受了气就会跑回宁寿宫,那时候的宁寿宫于她而言就是避风港,在这里可以不用念书,不用想着怎么让额娘不生气,只要靠在皇玛嬤怀里,似乎天塌了也落不到她身上。
而现在,她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宫殿了。
“玛嬤替你打听过了。”太后笑眯眯道,“那个张廷玉家中人口还算简单
,他老子算是个有能力的,对妻子也算敬重,房里干净,连带着下面几个儿子房里也都干净,咱们额尔赫不用受那些乌糟气。”
雅利奇好悬没笑出声来,皇玛嬤这是拐着弯在说佟家那些人。
佟家如今在京里的名声已经快烂坏了,不说隆科多宠妾灭妻的事,那个原先被孝懿寄予厚望的舜安颜如今也娶了妻,娶得也算得上世家大族的女儿,正闹着要和离,听说舜安颜一直在外眠花宿柳,寻欢作乐,还养了外室,如今都闹到家里去了。
可不是乌糟糟的。
按照道理说额尔赫的婚事一年前就定下了,只是因为这一年来宫中事务繁杂,又出了废太子这一档子事,玄烨一时半刻就忘了这回事。
还是太后实在看不下去,拐着弯地提醒了好几次,再加上马上又到选秀的时候了,废太子的事情一直像阴霾一样围绕在京城的上空,如今趁着额尔赫出嫁也好喜庆喜庆,毕竟马上就要过年了。
“一转眼十四都要娶福晋了,日子过得真快啊。”额尔赫将手里的缎子放下忍不住感叹道。
雅利奇摇摇头:“额娘为了这件事正在闹心呢。”
“娶个福晋,德额娘怎么就闹心?”额尔赫有些疑惑。
雅利奇转头瞧了一眼太后,见她正和身边的嬷嬷们在讨论额尔赫嫁妆的事情,没功夫注意她们,便悄悄凑到额尔赫耳边说道:“十四脾气犟得很,硬是说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非要先出去建功立业才能娶亲。”
“如今准噶尔那边还没真打起来,哪里来的功业叫他去建?”雅利奇摇摇头,“我从前就让额娘不要给十四看那么多话本子,他现在年岁长了不少心智倒是一点没长,胤祥和他同岁,俩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看起来可比他成熟稳重多了。”
这哪里能一样,额尔赫失笑,随后目色微微暗淡。
宫中长大的皇子公主能有几个不成熟稳重的,更别提胤祥这种失了额娘的孩子,他们汗阿玛又是个管生不管养的,从前眼睛里只看得下太子,不早点学会看人颜色,怎么在深宫中活下去?
更何况胤祥还有个年幼的妹妹需要照顾,哪来的本事像胤祯那样瞎胡闹呢?
“德额娘没依胤祯吧?”额尔赫好奇道。
雅利奇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容:“哪能呢?汗阿玛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因着一些事不痛快得很。额娘哪里会在这个档口上去触他的霉头?她直接把十四弟往四哥府里一丢,让四哥去管教他,自己倒是落得清闲。”
她中间话说得含含糊糊,额尔赫却也听得明白。
事到如今,“太子”二字已经成了宫里的禁词。
“不说这些了,下个月十五你就出嫁了,如今咱们俩算是说一句少一句。”雅利奇有些不舍地拉住了额尔赫的手,“我今夜去你屋子里睡,咱们再好好聊聊,说不定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是铁板钉钉要抚蒙的,额尔赫嫁在京中,想见面就只能靠着汗阿玛巡视塞外或者木兰围猎,可以说等雅利奇出嫁,二人只能天南地北,各自一方了。
宁寿宫内烛光摇曳,两个小姑娘依偎在一起,似乎有着说不完的闺中密话。她们时而低语轻笑,时而相视之后沉默,都深知这一别再见不易。
而在永和宫内,祝兰正捧着玄烨递给她的花名册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今年秀女的名字和家世。
“老十的福晋是从前温僖在世的时候定下的,老九的福晋朕问了宜妃的意思选了董鄂氏,与老三的福晋算是有点关系,都是何和礼的曾孙女,不过老九福晋是过继出去的那一支,血脉虽远,但胜在那姑娘品行端庄。”
玄烨躺在祝兰精心收拾得舒舒服服的软榻上,双目紧闭,手中盘着一串温润的珠子,
“十二、十三、十四的福晋朕还没想好。”玄烨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尤其是十四,年纪还小行为跳脱,朕想着给他选一个年纪稍长一点沉稳的福晋,好压一压他的性子。”
祝兰想到天天叫着想出去打仗的小儿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第113章 核桃仁
盛夏的晚上微风轻轻拂过, 总算是散了些白日里积压的暑热。厢房内烛光摇曳,弘晖等几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跟着师傅念书习字,偶尔传来几声稚嫩的诵读声。
胤祯却懒懒散散地躺在隔间的榻上, 一只胳膊枕在脑后, 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心里盘算着不知何时他才能如愿以偿地领兵打仗。
书房中, 胤禛面容沉静,正在与几位幕僚低语交谈, 讨论着近来因废太子一事所引发的朝堂风云变幻。
待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渐渐平息,他卷起案桌上那份来自蒙古的信件, 步伐稳健地往门外走去。
胤祯虽身在屋内,心却早已飘向了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他脑海中回荡着额娘曾经念给他听的话本子里霍去病的英雄事迹。
“匈奴未灭, 何以家为!”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一股热血激荡在他心里。
霍去病十七岁时便能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匈奴腹地, 立下赫赫战功, 被封为“冠军侯”, 胤祯心中暗想, 自己为何不能像霍去病一样建功立业呢?
还好祝兰不知道他脑袋瓜子里的这些小九九, 不然多半会吐槽:一口一个匈奴的, 放在以前你小子高低也算个匈奴。
胤禛走到榻前默不作声,将手中的信丢在了胤祯身上。
“唔!”胤祯被砸得一闷,随即气道:“四哥你干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往我身上扔!”
他与胤禛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祝兰生他生得晚,所以和排序靠前的两个哥哥接触的时间估计还没有雅利奇长。
这次若不是祝兰怕自己这倒霉儿子跑去玄烨面前闹一些幺蛾子出来, 也不会丢到胤禛府里让他管着。
“你看了就知道了。”
胤祯皱着脸, 不情愿地从榻上坐起,然后将信纸摊开在案桌上, 一手捡了些盘子里炸得金黄酥脆的核桃仁,边吃边看。
随着信纸内容的展开,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喜之色:“漠西要打仗了!”
少年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若是这信上说得不错,策妄阿拉布坦派台吉大策凌敦多布率六千军从伊犁河谷出发,经过和田,攻占拉萨,杀了拉藏汗。”胤禛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最迟不过明天五六月,汗阿玛便要着手出兵了。”
“可是汗阿玛会让我领兵出征么?”胤祯咬着嘴唇,硬生生把本就有些皲裂的死皮咬了大半下来。
胤禛淡淡道:“你如今才多大,就想着领兵了?”
“那又如何?古往今来十七八岁上战场的将士又不是没有!”说到这里胤祯不由得眉飞色舞道,“霍去病不正是十七岁封的冠军侯!”
胤禛从他手中抽出信纸:“额娘如今还在为你的亲事忧心,你若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就不应该再拿那些孩子话去让她操劳。想来,霍去病十五岁的时候应该不会像你现在一样。”
胤祯虽然心智没多成熟,话里的机锋却不是听不出来。
他嬉皮笑脸地凑到胤禛面前:“四哥,弟弟知道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你肯定会考虑到我的,不就是娶个福晋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明年当真有机会叫我上战场,你可千万要在汗阿玛面前举荐举荐我!”他信誓旦旦道,“我保证不会给行军的队伍拖后腿的!”
胤禛饮了一口金骏眉,茶香袅袅中他放下茶盏,缓缓凑到了胤祯面前,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与严肃:“现在一口一个四哥叫得倒是欢,我怎么听雅利奇说,你和老八走得很近?”
胤祯闻言一愣,随即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九哥他们和八哥一起合伙开了几个铺子,我听说挺赚钱的,与海上有些往来,算是暴利。”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也小了几分:“我想着额娘生辰快到了,就投了些钱进去,到时候拿了分红给额娘买生辰礼。”
宫里光头阿哥哪里来什么俸禄,胤祯如今吃穿用度都是祝兰补贴的,他想私底下给额娘准备点东西,自然不能用额娘的钱。
正好胤禟和胤俄兄弟俩来找雅利奇,胤祯听到有这种赚钱
的生意,一时间热血上头就跟在他们身后拿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私房钱入股了。
只不过,他当时并没想到这些连锁的铺子竟然还和八哥有关系。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毕竟八哥比他们年纪都大一点,在宫外有府邸,与人打交道也方便一些。而且,九哥他们还没有出宫建府,出宫一次也麻烦,自然是跟着八哥一起行事更为便捷
胤禛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手下的人传消息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家弟弟上了老八的贼船,如今看来二人倒并无什么太大的交集。
这段时间以来,太子被废黜的消息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原本就气焰嚣张的大哥胤禔一党更是失去了束缚,到处打着“大千岁”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连带着从前养在惠妃宫中的八阿哥胤禩也水涨船高,外头奉承他的人络绎不绝,久而久之,竟隐隐有了“八贤王”的美名。
一个是“千岁”,一个是“贤王”,大哥想要的是什么,胤禛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够猜到。
只是他这位好大哥到底还是低估了汗阿玛这么多年来对于太子的偏疼,就光将太子的家眷挪到畅春园一事,就足以可以证明太子在汗阿玛心中依旧还是特殊的。
如今他在那里上蹿下跳,又是趁机打击剩下的太子党,又是领着长女妮楚贺到处封山游猎,全然一派太子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的做法,直叫胤禛看着摇头。
老话说得好,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胤禛目光沉沉,临走前薅了一把胤祯的辫子:“回宫后好好想想福晋和将来府邸的建址,离老八他们远点。”
“兵部尚书玛尔汉的女儿兆佳氏?”祝兰有些惊讶地望向玄烨。
玄烨点点头:“这姑娘家世不算太高,但是本人倒是个极其聪慧灵秀的孩子,年纪虽说与胤祯大差不差,但是女孩到底成熟稳重得比男孩早,多少也能压得住他。”
玛尔汉这个人,有些微妙。
祝兰神色纠结,兆佳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姓,但是兵部尚书在眼下玄烨又要开战的情况下倒是一个热饽饽,不过祝兰却不想去烧这个热灶。
他早年间郁郁不得志,一直在地方任职打转,一直到前几年才被调回京中。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是板上钉钉的索党。
他的第六个女儿嫁给了伊尔根觉罗·伊都立,正是伊桑阿——索额图女婿的儿子。
无论玄烨在这种关键时刻给胤祯挑选一个明显是废太子一党的女孩做福晋有何深意,祝兰都不想再去猜测了,她是打心底里不想和废太子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于是,她兴致缺缺地将手中的秀女花名册随意丢到了一边。
玄烨略一思忖,将她丢掉的花名册拾起,随后细致地翻阅起来:“若是你不中意兆佳氏,咱们再选便是了,总能找到更合适的姑娘给胤祯。”
祝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话她不好说出口,只好委婉道:“听万岁爷这么说来,兆佳氏确实是个好姑娘,这么好的姑娘配给胤祯实在是委屈了,就胤祯那个暴脾气,我看啊,就该寻一个和他性子肖似的去磨一磨他。”
“朕的儿子哪里有什么配不上的姑娘。”玄烨失笑道,“你看不上兆佳氏也无妨,咱们再挑一挑。”
言罢,他翻阅花名册的手指缓缓停顿,目光定格于某一处:“玛禄觉得,这一家如何?”
祝兰将头凑过去看:“完颜氏?”
这一家的姑娘祖上算得上是显赫了,据说她的祖上是从前金国皇室的后裔。她家老祖宗在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就带着自己的部族归顺了太祖皇帝,隶属于如今的满洲镶红旗。
而她的阿玛罗察如今是满洲正黄旗副都统,额娘是宗室女,祖祖辈辈下来和爱新觉罗家有着扯不开的关系。虽说不能和弘毅公那样的勋贵家族比较,但绝对算得上高门显贵。这样好的妻族,如今说给十四祝兰又有些犹豫了。
“这姑娘年纪是小了一点,如今也就十四岁。”玄烨点点头还算满意,“但这姑娘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额娘巡查家中产业了,是个眼明心清,不会被人轻易哄骗的。”
祝兰先是一囧,感觉自家小儿子似乎被内涵了,而后有点忧心,若真选了完颜氏作胤祯的福晋,这个福晋会不会家世太高了一点。
面对祝兰的担忧,玄烨倒是觉得不打紧:“还有比咱们爱新觉罗家更高的家世么?”
那自然是没有了,想到这里,祝兰最终还是迟疑着点头应下了玄烨的提议。
希望到时候赐婚旨意下达之后,胤祯那边能乖乖接受,不要再给她整出什么岔子。
第114章 琵琶鸭
九月秋老虎刚过, 京城里的日子在凉爽的秋风中渐渐变得宜人,街巷间弥漫的暑气也随之一扫而空。
随着废太子一事淡出人们的视线,明面上的紧张氛围仿佛渐渐消散得无影无踪。然而, 对于私下里的暗流涌动, 大多数人只是雾里看花不甚清晰。
相比之下,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天子嫁女这一盛事, 它如同秋风吹进了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
额尔赫的婚期已至,对于这个年幼失母的女儿玄烨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又因为孝懿皇后的缘故,他特地亲自拟了封号, 封额尔赫为固伦淑和公主,下降张氏。
作为玄烨如今唯一的固伦公主, 内务府为额尔赫准备的妆奁足足有一百五十台,这还不算玄烨和太后另外赏赐的珠宝和陪嫁的随侍人员。
吹吹打打的喜乐从早到晚的响, 等吉时临近的时候, 额尔赫才穿戴好自己琐碎繁复的吉服。
“五姐。”雅利奇从宫人的手中抢过口脂, 轻轻地往她唇上抹去, 声音难免有些哽咽, “就算嫁人了, 你也得记得我和你天下第一好。”
额尔赫本来惆怅的情绪在此刻顿时化为乌有,她忍俊不禁道:“是是是,我永远和你最好。”
雅利奇向来飞扬的眉眼在此刻也免不得耷拉下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五姐,我真舍不得你。”
铜镜中的少女眉眼温婉清丽, 闻言笑着笑着眼角沁出两滴泪。
“公主赶紧擦擦, 这会子哭要是眼睛肿了可不好。”一旁的喜嬷嬷有些着急,连忙叫人拿了绢帕和鸡蛋过来。
原先在宁寿宫的时候已经哭过一回了, 那会到底还没上妆,粉涂得厚一点就罢了。如今已经上完妆了,等下妆花了事小,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姐妹俩说了一晚上的话,却还觉得不够说一般。只是留给额尔赫的时间也不多了,在喜嬷嬷的催促下,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乾清宫。
雅利奇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永和宫。
永和宫里的祝兰也没闲着,月初的时候秀女阅选结束,玄烨一口气给九到十四阿哥一口气指了婚。
其实按道理来说胤祥和胤祯的婚事倒是不着急,毕竟两人年岁还小,等到十八九岁再成婚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玄烨顾虑有二,一是眼下漠西动乱,恐不多日就要出征在即,这一场仗打下来又不知道要花多久功夫,若是花费银两甚多,后三年的选秀就可能暂免不办了;二是他有意让几个年岁轻的阿哥入朝办事,冲击一下如今朝堂上气焰正高的大阿哥一党,而入朝办事就免不了让几个小的成家开府。
因此此次选秀除了玄烨先前和祝兰提过的九、十福晋的人选外,他还给胤裪定了大学士马
齐之女富察氏为嫡福晋,舒舒原本悬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
至于十四则是他们原先就看好的完颜氏,祝兰对小姑娘还是很满意的,不独是耳清目明这一点,而且这小姑娘长得实在美貌。
对于这一点玄烨其实是不能苟同的,他觉得娶妻娶贤,完颜氏的样貌太过艳丽,这一点还让他后面斟酌了很久。
祝兰倒是很喜欢这种富有攻击性的长相,完颜氏不单单长得貌美,而且口齿属实伶俐,她实在是许久没有在深宫中见到如此鲜活的女孩子了。
完颜氏的伶俐又与八福晋的娇蛮不同,她虽然快人快语,但是情商特别高,夸起人来也不让人觉得是刻意讨好,而且特别会看人眼色。
选秀那几日祝兰召见她的时候,有时候雅利奇会来永和宫同她说一些宫外的事情,不太能与外人说道。基本上只要雅利奇一进屋子,不用祝兰找借口,完颜氏自己都会替她找好借口然后离开永和宫。
而先前玄烨提及过的兆佳氏,则被指给了胤祥。
如果说其他几位阿哥的婚事尚且还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的话,那么玄烨的这一手指婚则打得众人猝不及防。伊桑阿作为少数没有被索额图倒台而遭到清算的近亲,对于玄烨的指婚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比起成日带着女儿去庄子上游玩而显得无所事事的胤禔,他的额娘惠妃则比他本人还忧心。
先前送去明珠府邸上的几封信在此时都石沉大海,其余大阿哥党派的人论心眼子那更是拍马不及纳兰明珠那只老狐狸,一时间惠妃有些投鼠忌器,只好试探着往乾清宫送了些玉露霜。
当夜,玄烨果然来了延禧宫。
大阿哥的长女妮楚贺都到了快要出嫁的年纪,惠妃自然不再年轻。只是今日因为要打探消息,便特地吩咐了身边的宫女拿了她年少时穿得衣裳出来。幸亏她这些年身量没怎么变化过,还能穿得进。
“倒是许多年不见你穿这件葡萄紫的衣裳了。”玄烨有些惊讶。
惠妃莞尔:“从前京里流行满绣的重工衣裳,那会臣妾赶着那股风气做了好几件。后来开始流行南边的浅色衣衫,这些衣裳也就压箱底了。”
玄烨不可置否:“如何今日又拿出来穿了?”
“这不是最近满绣的衣裳又流行起来了,臣妾也不过是赶个巧,想着这些衣裳压箱底到底可惜。”惠妃夹了一筷子鸭肉到玄烨的碗里,“万岁爷尝尝这个,小厨房做的琵琶鸭,里头倒了点新琢磨出来的酒,味道倒是别致。”
玄烨咬了一口,鸭肉鲜嫩,又因为是煎烤过的,肉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他赞道:“你这小厨房的巧思倒是不少。”
惠妃捂嘴乐道:“万岁爷能吃得高兴便是他们的福份。”
二人唠了半晌,玄烨原本空着的肚子也有了半饱,随后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惠妃闻弦歌而知雅意,便吩咐宫人们撤了碗筷。
“额尔赫出嫁后宫里又寂寥了不少。”惠妃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倒是让臣妾想起从前孝懿皇后还在的时候,她们母女二人一同吟诗作对的日子、”
这话说得就有些假了,谁不知道孝懿皇后在的那几年,额尔赫和她娘的关系向来不好,不是说针锋相对,但额尔赫年纪渐长之后,她和佟佳氏见面的次数是能少一面就少一面。
“你若是想孩子了,便让老大带妮楚贺她们几个进宫来陪陪你。”玄烨淡淡道。
惠妃见玄烨主动将话语转到妮楚贺身上,对儿子求自己的事情又多了几分把握。
“算下来,妮楚贺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惠妃小心端详着玄烨的表情。
玄烨垂眸饮了一口茶:“她到底是朕第一个孙辈。”
这话一出,惠妃的心顿时又定了几分。
胤禔倒是只说想在京里找户好人家将女儿嫁出去,可叫惠妃来说,胤禔这几个女儿都是顶好的助力,若是能嫁到门庭显赫的人家里去,自然更好。
“臣妾听说,鄂伦岱家的小儿子倒是颇为出色”
惠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玄烨打断了:“漠西那边动乱不休,如今正是要与蒙古交好之时,额尔赫既然留在京中,妮楚贺作为朕的长孙女,朕有意将她嫁回科尔沁,好维系我大清与蒙古的关系。”
惠妃的面色一僵,好在她到底在宫中混迹多年,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柔顺道:“妮楚贺多年来受皇家供养,如今能为万岁爷解忧也算得上她的福气。”
“妮楚贺是个好姑娘。”
玄烨叹了一口气,虽说老大性子是个混不吝的,但对待儿女到是尚且还有几分真情在。惠妃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他早就一清二楚,明珠退隐,索额图倒台,如今朝中佟家算得上是一门独大。
惠妃知道此时不宜再提及孙女的婚事,便将话语转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
“和卓走了之后,胤禔这孩子府里便有些乱,下人们行事也愈发没了章程。按万岁爷的意思,想必妮楚贺出嫁也就在这几年了,她下面的弟弟妹妹年纪还不算大,正是需要母亲教导的时候,王府中一直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到底还是不像话,传出去也让人笑话。”
惠妃勉强扯出一丝笑来,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为轻松:“不如万岁爷再给他选个知冷知热的人出来,也好让这府里重新有个主心骨。”
“朕听说秀女大选的时候你也召了几个姑娘相看。”玄烨盘着手中的珠串,“可有看得中的人选?”
惠妃转身取过桌案上的花名册递到玄烨手中:“是看了几家姑娘,不过臣妾的眼光向来不好,还得请万岁爷相看相看。”
玄烨从惠妃手中接过花名册随意翻阅了一下,微垂的目光越来越沉。
册子里的女子家世虽然不算显赫非常,但家中姻亲错综复杂,还有几个能和宗室王爷搭上关系,都是老牌世家,真是难为惠妃如此一番精挑细选来为她那好儿子铺路了。
“朕倒是觉得这家姑娘不错。”
闻言惠妃连忙将头凑过去,却在看到名字时,脸色瞬间僵住。
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张佳氏。
惠妃心中暗自叫苦,张佳氏的阿玛虽然也是正二品官员,但却是汉军旗出身,家中也是到了这一代才渐渐崭露头角,论起家世背景,甚至比不得胤禔先前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这秀女原本是她为了凑数随意写上去的,没想到正好被玄烨看见了。
“家中父兄都是从武的,想来也是个飒爽的女子,能和老大说上几句。”玄烨点头道,“左不过是个继福晋,家世低点就低点了。”
惠妃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愣愣地看着玄烨,心中五味陈杂。
第115章 五红粥
额尔赫出嫁没多久后, 玄烨的赐婚旨意就落到了直郡王府上,御旨上封妮楚贺为和硕格格,于康熙四十二年三月下嫁科尔沁台吉多尔济色棱。
不说这番赐婚旨意下来直郡王府上是喜是悲, 紫禁城中的玄烨却被自家大儿子胤禔的举动险些气得倒仰。他万万没想到, 胤禔竟会在这敏感时刻递上一份请求诛杀废太子胤礽的折子。
是的,诛杀废太子。
乾清宫外的廊下小太监们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树叶飘落的声响,里面倒是传来一阵又一阵东西砸到地上的动静。
“姑娘这下可来得不巧了。”魏珠往东暖阁里面瞥了一眼, 压低了嗓子,“直郡王刚进去不久, 万岁爷就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也不敢进去啊。”
“倒也不妨事。”采芙闻言一愣, 手中的食盒不自觉地紧了紧,随后轻轻将食盒递给魏珠手中, “公公, 这里头是娘娘的心意, 您且收着, 等万岁爷气消了再拿进去也不迟”
话还没说完, 东暖阁里头就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玄烨的声音如同寒冰般刺骨, 他面沉如水,将手中的折子狠狠地砸向胤禔:“‘今欲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你这是什么话?!朕是废了太子,可胤礽毕竟是你亲弟弟!你如今上这么一份折子,与他又有何异?更不必提你竟想诛杀亲弟, 简直是丧心病狂, 罪不容恕!”
胤禔直直地跪在地上还想为自己辩驳,就被接连
飞来的几份折子打得噤若寒蝉, 只能默默地承受着玄烨的怒火。
“呵,你真是被明珠那群人骗昏了头!”玄烨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的头疼越发严重,“你秉性急躁、愚顽至极,还真觉得朕废了胤礽,你就有机会来当这个皇太子了么!真是可笑至极!”
玄烨心中一片悲凉,原本就因国事繁重而隐隐作痛的头部,此刻更像是要被撕裂开来。太阳穴处的血管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层厚重的雾气所笼罩,渐渐地,连眼前的景物也失去了轮廓。下一秒,玄烨的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努力地想要站稳,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倒。
“汗阿玛!”胤禔见状大惊,也顾不得自己正跪在地上,膝盖一蹬地面,猛地向前扑去,一把扶住了玄烨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紧张地呼喊着,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慌乱与焦急:“魏珠!传太医!快传太医!”
*
“皇上此番是头疼引起的昏迷”
玄烨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挂上了绚烂的晚霞,夕阳透过长窗的缝隙如碎金般洒落在乾清宫东暖阁那雕龙画凤的地板上,为这庄严之地添了几分温柔。
他依稀还能看见远处,一个身影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床前站满了神色各异的太医,他们皱眉沉思,低声讨论,显然对皇上的病情仍心存忧虑。
除了废太子外,剩下年纪大点的阿哥们基本上都闻讯赶来围在床前,只是每个人的脸上神色各异。
“汗阿玛醒了!”胤祯眼尖,第一个发现了玄烨那微微睁开的眼睛,他顿时眼睛一亮,满脸喜色地扑到玄烨床边,关切地问道,“汗阿玛,您的头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额娘特意为您备了五红粥,现在要喝点暖暖身子吗?”
玄烨原本因病痛而显得有些难看的脸色,在胤祯的关心下瞬间转暖了不少。他轻轻地摸了摸胤祯光溜溜的半个脑瓜子,声音略显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是有点饿了。”
胤祯到底享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宠爱,他心大年纪又小,一听玄烨说饿,连忙转身叫嚷着让宫人们把备好的饭盒拿上来,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一时间众位阿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胤祉年纪如今最长,硬着头皮朝玄烨说:“汗阿玛,大哥他”
可还在外面跪着呢。
虽然众人不在宫里,但是魏珠到底卖了他们一个好,大概将事情囫囵吞枣同他们说了一遍。只能说大哥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可能到底是因为长子的缘故,玄烨对他和太子的关心算得上是最多的,到底感情不一样。像他们几个年纪稍微小一点的,多少能感受玄烨对太子独一份的偏宠,因此虽说太子被废了,但还是不敢将储位的事情大喇喇地放到台面上来,更不要说有什么‘为皇父分忧’‘诛杀胤礽’的想法了。
玄烨轻声“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众人也摸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便都沉默了下来。
五红粥呈上来后,玄烨倚靠在床前一勺一勺的细嚼慢咽着,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跪在那的胤禔。粥的热气在他面前弥漫,看着胤祯关切的眼神,玄烨那本身被胤禔和胤礽伤透的心渐渐回暖。
孩子年纪大了,心思就多了。
“朕这一晕,你额娘该急坏了吧。”玄烨温声问胤祯。
胤祯挠了挠头,实在不好意思说他额娘对您老人家的病没有半分兴趣,只好含含糊糊替祝兰描补道:“额娘当时急得都想来乾清宫看看”
但是皇上昏迷这种事情到底是一件会动摇国本的大事,德妃膝下又有三个阿哥,实在是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乾清宫来。
玄烨在此时此刻倒是颇为善解人意:“等朕缓两日便去永和宫看看你额娘。”
“额娘想必会很高兴。”胤祯干巴巴道。
家常唠得差不多了就该说正事了,玄烨转头,眼神复杂地望向在那跪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胤禔,嘴上还是冷漠道:“孽子,还不滚过来。”
胤禔龇牙咧嘴,强忍着膝盖上传来的阵阵刺痛,拖着跪得一瘸一拐的腿,缓缓走到玄烨床前,他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
玄烨望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无奈。他长叹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苍老:“你那郡王的爵位就别要了,兵部的事务也放了,回去后好好陪着妮楚贺准备嫁妆,顺便也动动你那榆木脑子,好好想想朕今日对你说过的话。”
玄烨的话语中虽说透露出决绝与失望,但到底还是给自己儿子留了点面子,没有将话说得太绝。
胤禔跪在那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羞愧,他呐呐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
玄烨见状心中更是叹息不已,他没力气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都下去吧。”
屋子里人一多,他刚好些的头疼感觉又要犯了。众人闻言,纷纷离开了乾清宫。胤禔也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大殿。
只是他没走两步,就被惠妃身边的宫人拦在了路上:“给直郡王请安,娘娘听了消息在宫里急得慌,特地命奴婢在这迎您回宫。”
*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上这么一份折子?”惠妃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眼神中满是焦虑与无奈,她恨不得拽着自家儿子的耳朵好好质问他一番,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太子就算被废,前面三十多年万岁爷对他的宠爱也不能是假的,自己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哪有杀了的道理,就算是逼宫谋反,按照玄烨的性格恐怕也就是个圈禁终身。她这儿子倒好,直接上折子对废太子喊打喊杀,如今好了,前程没了。
胤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是前几日,八弟他们来府上的时候,那群幕僚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太子已被废黜,可汗阿玛那边却迟迟没有新太子的人选,现在正是试探汗阿玛心意的好时机。”
惠妃一听,简直被自家这个蠢儿子气了个仰倒,她怒目圆睁气急败坏:“他们叫你写你就写?胤禩他们哥几个怎么不上这份折子,偏要你来做这个出头鸟?”
她说着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倒好,你被你汗阿玛明确表示难以继承皇位,你这不是自毁前程吗?你猜你门下那群墙头草会不会转投胤禩那小崽子!”
胤禔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八弟和我上位也没什么区别,儿子只是看不惯胤礽那副模样罢了。再说皇位这东西,就算胤礽倒了,也未必就一定是我的。”
汗阿玛年纪大了,对他们几个长成的阿哥也越来越不信任,如今比起他们,他更喜欢胤祯那几个年岁小的。若是汗阿玛多活几年,这皇位落到谁头上还真就是个未知数。
惠妃听后,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她闭目凝神,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在疯狂抽动。
她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傻儿子,空有野心却没有谋略,到头来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第116章 姜茶
临近年关天气越发寒冷刺骨, 雅利奇双手猛搓着掌心,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永和宫的暖阁,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到火盆边上。
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 炽热的温度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让她觉得舒服了许多。
采薇眼疾手快,见状连忙打了盆热水进来, 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擦脸。一旁的采芙也紧随其后,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公主快喝些暖暖身子, 今日外头的雪可大。”
祝兰原本正和项修一同核对永和宫的账本,见雅利奇如此着急忙慌, 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打趣道:“后面有鬼追着你跑不成?不是说今日你和十四求了你汗阿玛出宫玩,难得出去一次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胤祯呢?”
雅利奇用热
毛巾抹了两下脸, 想到今日在宫外发生的事情,简直觉得自己倒了大霉。
汗阿玛上个月给几个阿哥选了福晋后就命内务府开始准备给阿哥们开府了, 胤禟几个便嚷着想亲自去外头走一走选选址。
她是公主, 本来出宫的机会就寥寥无几, 玄烨想着往后她嫁去蒙古回来的日子也少, 便允了胤禟哥几个将雅利奇一道带出去转转的请求。
只是让雅利奇没想到的是, 说好的在京城转转, 结果转到八贝勒府里去了。
“胤禩?”祝兰惊奇道,“我也没听说从前你们同他有什么交集啊?”
雅利奇被雪冻僵的脑袋渐渐回神,她叹了一口气趴到祝兰膝上,闷着声音:“从前是没有什么交集”
话还没说,她猛地一抬头:“还不是胤禟那死小子, 做生意做上瘾了!”
“‘合兴斋’基本上已经断了京城里大部分洋货铺子的后路, 因着他皇子阿哥的身份也没人同他去争,如今倒好, 自从八哥入伙后他就心大了,还是觉得自己身上的银子太少了,嚷着要多开几家分店去别的地方,他今日去八哥府上就是为了谈后面的生意的。”
这两年玄烨受了胤祚的影响放开了海禁,与大清来往通商的西洋人也多了不少,舶来品更是数不胜数。不说祝兰宫里的这个西洋钟和各类西洋书籍,如今玄烨脸上带着的新版老花镜可不就是几日前胤祚送上来的么。
只是关于海上贸易一事,玄烨倒是没有一股脑放到胤祚头上,他虽然与西洋人接触颇多,但玄烨还是着重让他管理火器营方面的事务,海贸的事情反倒交给了胤禩去管,毕竟胤禩算得上玄烨众多儿子中除胤祚外对西洋事务较为了解的一个了。
这就是胤禟为什么经常跟在胤禩后面的一大原因。
“这与你和十四也没什么关系吧?”祝兰还是很疑惑。
雅利奇摆摆手:“与我们自然关系不大,只是我们去的时候不巧”
恰好撞上了一件大事。
“看相?”祝兰一怔。
雅利奇点点头:“听说是民间有名的相面先生。”
“我们进去没多久,就有人引着他进来了。”雅利奇回忆上午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先说了我还有胤禟他们一生顺遂之类的话语,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江湖骗子,刚准备逗他玩一玩,没想到他最后看到八哥的时候居然话头一转”
“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贵不可言!”雅利奇学着那个姓张的相面先生的语气语调,渐渐压低了声音,“额娘,当时我就想拉着十四弟跑了。”
祝兰心头一跳连忙扯住雅利奇:“胤祯人在哪?”
“他去四哥府上了。”雅利奇安抚地拍拍祝兰的手,“十四虽然呆了点,但又不是傻子,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历史上的十四阿哥和四阿哥关系有多差祝兰还是记得的,因此在生下胤祯后她就一心想维护哥俩之间的关系。虽然因为二者的年纪差距过大,但由于祝兰一直不停地在胤祯耳边灌输些尊敬兄长的话语,哥俩的关系到底没有像历史上记载的那么差。
除此之外,因此还记得历史上八爷党的下场,祝兰一直不怎么让胤祯和胤禩接触,就连九、十两个阿哥也玩的不太熟,几个人能聚在一起全靠她这个社牛女儿。
“只是女儿想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八哥怎么会找相师来看相呢?”
自从太子被废、大阿哥被关在府中不许出门后,朝堂上就犹如一潭死水,本身争来抢去的太子之位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什么催命符,一时间竟然没人有动静了。
俗话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记忆里的胤禩也不傻,怎么会干出这种枪打出头鸟的事情来,真是让雅利奇百思不得其解。
祝兰心中倒是有几分揣测,这一次恐怕是胤禩着了道。
“额娘,咱们宫里的炭是不是换过了。”雅利奇烤着火突然问道。
一旁的采薇和采芙都笑了,祝兰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你汗阿玛赏下来的金丝炭,说这颜色好看,让我烧着玩。”
“怪不得。”雅利奇恍然大悟,“我说从前怎么不见这炭火是金色的。”
清代后宫嫔妃的炭例都是有数的,金丝炭和银丝炭一般是皇上、太后和宫里的阿哥格格们用的,她们这些嫔妃宫里一般用的是红罗炭。
“对了额娘。”雅利奇突然想到今天早上听到的事情,“良额娘的病是不是不太好了?”
紫禁城这地方吃人。祝兰一想到良妃就联想到了这句话,她估摸着雅利奇应该是在八贝勒府邸听到了关于良妃病情的零星讨论,于是点点头。
“我听八嫂说,她进宫给良额娘请安,屋子里头烧得是宫人才用的黑炭,熏得满屋子都是,她一进去就咳嗽咳得停不下来。”
觉禅氏的身体从生下胤禩之后就一直时好时坏的,虽然算不上是缠绵病榻,但是每逢换季的时候都要大病上十几天,久而久之再好的容颜都会衰败,色衰则爱驰,失了宠的嫔妃日子也不好过。
好在后面胤禩争气,玄烨在前几年大封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妃位,只是因为如今宫中嫔妃众多,实在没有空余的主殿,良妃依旧只能住在延禧宫里。
延禧宫的主位娘娘是惠妃,她家在内务府势力盘根错节,想要整一个不受宠的妃子还不容易吗。
克扣炭例,不给请太医,如今正是隆冬,一来二去觉禅氏本就柔弱的身子骨一下子就败坏了。
也不知道良妃和胤禩怎么惹到惠妃和大阿哥这母子俩了,延禧宫最近闹得可厉害。
但是无论如何,要她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凋零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祝兰回过神,招招手吩咐了项修两句:“去内务府问问”
雅利奇歪着脑袋看着祝兰,笑眯眯道:“额娘人真好。”
祝兰被夸得脸一红:“去去去,别在这寒颤你额娘,策棱这个月不是刚给你写了信,怎么不见你回信?”
“我还没想好回什么呢!”雅利奇见祝兰要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瞬间打了个哈哈,“额娘我先走了,今日答应了瑚图里要教她打络子!”
*
草原上的风声尖锐得宛如千百只鹤在夜空中凄厉地啼鸣,远处,几座蒙古包静静地矗立。
“阿哈,你在看什么?”
蒙古打扮的少年摸了摸马儿的脑袋,转头望向伫立在原地眺望远方的青年。
策棱双眼微眯望向一望无垠的草原:“恩赫阿木古朗汗说要打仗了。”
少年闻言歪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你又不用亲自上战场。”
“我要。”
策棱话音刚落,天空就传来一阵清脆而悠远的鸣叫,一只海东青从云层中俯冲而下,翅膀划破长空,最终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
康熙四十二年春,冬日里的积雪慢慢消退,京城里街道两旁还挂着未完全摘下的红灯笼,家家户户也都沉浸在节日的余韵中,难得地清闲了几日。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玄烨丢下来的一连串惊雷般的消息给彻底打破了。
先是如今的准噶尔汗国的大汗策妄阿拉布坦攻占拉萨,杀了拉藏汗,在卫藏建立统治。玄烨这两年来又是催缴大臣宗亲们的借款,又是追查江南贩卖私盐的银两,终于将差点只剩下窟窿的国库填了个六七层,一开春就命人采买行军所要的物资,等到东西准备的差不多的时候,拟了旨意封十四阿哥胤祯为抚远大将军统领各军,三路发兵。
这一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直接将原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炸得四分五裂。
胤祯此次讨伐策妄阿拉布坦是玄烨专门吩咐了以“天子亲征”的规格出征的,如今太子位空悬,皇上年岁越长,底下的人心思瞬间浮动起来。
谁不
想谋个从龙之功?
然而,还没等京城的那些世家大族们来得及和乌雅家和完颜家多套近乎,企图通过联姻等方式来拉近与胤祯的关系,玄烨又紧接着下了一道更为石破天惊的旨意。
他让朝堂百官来共同推举一位新太子。
消息一出,整个京城立刻沸腾起来,整个朝廷上下都笼罩在一片紧张而又兴奋的氛围之中。
第117章 酥油泡螺
胤祚进雍郡王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派景象:以弘晖为首的两个男孩撩着裤脚管踩在一小片田畦, 衣服上全是星星点点的泥点子,他的好四哥就站在俩孩子面前,弯腰指着田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六弟来了, 喝点茶暖一暖, 如今尚且还是倒春寒,别冻着了。”多西珲温柔地朝胤祚招招手, 身边的婢女便端来了茶盏,她的脸上有点歉意, “家里只有点孩子爱吃的酥油泡螺,你若是不嫌弃也能垫垫肚子。”
胤祚笑着挥挥手:“没事四嫂, 我不是很饿,就是来找四哥说说话的。”
说罢他就毫不客气地舀了两勺子酥油泡螺, 软糯香甜的奶油在口中化开,胤祚砸吧砸吧嘴, 果然是小孩爱吃的东西, 自打永和宫里孩子长大以后, 他就很少吃到这样的零嘴了。
胤禛在地里抬起头, 一眼就看见了自觉躺到摇椅上晃悠晃悠的胤祚, 他心知自己这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弟弟, 恐怕是为了汗阿玛前两日说的推举太子的事情来的,便换了鞋子脱了务农用的衣裳,让一旁的下人带着两个孩子下去收拾一下,自己走到了胤祚面前。
“诶?四哥,那是不是你之前上书给汗阿玛的‘耐寒稻’?”
胤祚无意中瞥到一眼, 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还真给你种出来了?!”
胤禛笑了笑, ‘耐寒稻’的事情他已经准备了十年多,一轮一轮在西苑的丰泽园里面试种, 无数人帮他做记录选种,他亲自下地翻找在每一株能在寒冬里也能活下来的稻种,终于在最近有了些许眉目。
“若是冬日也能种下稻谷,百姓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点。”胤禛轻声道。
“‘为国为民’,夫子教了这么多皇子阿哥,也就你牢牢地把这几句话放在心上了。”胤祚先是感叹,随后一把拉过胤禛的袖子压低声音,“咱们进房说?”
胤禛点点头,多西珲看出来二人有要紧事要处理,便知趣地告退了,兄弟二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汗阿玛这让百官推举新太子的旨意一下,外头可是闹翻天了,难为四哥你还这么静得下心,在家里带弘晖他们种地。”胤祚打趣道,“这地就比太子之位还重要?”
胤禛拿起热茶壶给弟弟倒了一杯:“汗阿玛君心难测,推举一事依你来看有几分可行?”
“一分都没有。”
胤祚喝了一口热茶被烫得龇牙咧嘴:“朝中那帮人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到现在都没忘记刚入关那会的事情,还做着宗室勋贵共同推举就能选出皇子继承皇位的春秋大梦。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你倒是看得明白。”胤禛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
胤祚晃着身下的摇椅漫不经心道:“话虽如此,若是汗阿玛真叫咱们兄弟几个硬要选个太子出来该如何是好?”
“你弃票便是。”胤禛失笑道,“在汗阿玛面前你不是最擅长这一套了吗?插科打诨一番,汗阿玛必定不会追究你的。”
“那四哥你会选谁?”
胤祚原本晃动的身子缓缓停下,他目光炯炯地望向胤禛。
胤禛此时竟然不敢去看弟弟的眼睛。
窗外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屋内被一层淡淡的暮色轻轻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熏香交织的味道,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我猜,你会选废太子。”
胤祚出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他看着胤禛绷得紧紧的身体忍不住笑出了声:“四哥,放松点,我没生气。”
“是四哥对不住你”胤禛哑着声音道。
胤祚摇摇头,跳下椅子飞速往胤禛嘴里塞了一口枣泥糕:“这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快记不清了,也只有你和额娘一直压在心里面,尤其是额娘,这么多年一直对汗阿玛之前放任太子和赫舍里氏的行为耿耿于怀。”
胤祚叹了口气:“在汗阿玛心里必然是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太子更重要,人之常情罢了。就像在额娘眼里,十个太子都比不上一个我一样。”
说完他还很得意,叫胤禛原本酸涩的眼眶忍不住弯了弯。
“汗阿玛先前废太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气头上,再加上赫舍里氏倒台的时候明珠递了密奏上去,气昏了头才废了太子。”
胤祚分析道:“太子到底是襁褓里的太子,这么多年下来监国理政基本上从未出过岔子,如今因为太子位空悬一事叫朝堂上起了多次波澜,汗阿玛这次让百官推举太子,目的恐怕不是真的想再选一个新太子,而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复立废太子罢了。”
“四哥若想给汗阿玛留个好印象,推举废太子是再正确不过的抉择。”胤祚振振有词,“你与废太子少年时的交情不差,废太子被圈禁咸安宫后汗阿玛也是吩咐你一手负责的,如此一来你选他汗阿玛也不会多想。”
胤禛觉得自己嘴巴发苦,自己的一番想法都被弟弟猜到了本应该是好事,但是他怎么也忘不掉那个下雪天。
那一年畅春园的雪那么大,那么冷,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攥着额娘的手,走了很久很久。
他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无能为力了,他要向上走,走到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上去,让额娘不再为他们而担惊受怕,让底下的弟弟妹妹们都能过上快乐的日子。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慢太慢了,慢得他马上就要忍不住了。
“四哥。”
胤祚的声音将他的心神抽回,只见他笑眼弯弯冲着他做了个口型:万岁。
胤禛觉得自己的心头一酸,最终还是憋住了这股涩意摸了一把胤祚光溜溜的脑袋,像小时候一样:“你就在火器营安生待着,营里和府邸两点一线,陪陪你福晋和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管,万事都有四哥在。”
胤祚乖巧地点点头。
*
这场百官上书联合推举太子的风潮轰轰烈烈地持续了小半个月,除了胤祯这种被玄烨早早打发出去的皇子阿哥之外,玄烨在四月头上终于召见了除废太子外,十三阿哥以上所有皇子,就连被他一道圣旨赶回家的胤禔也被提溜进宫了。
胤禛和胤祚到的算晚的了,在他们之前早已到了许多王公大臣,每个人的脸上几乎都是神色各异,但最终都是满怀期待地踏入殿中。
乾清宫内,玄烨安静地坐在上首,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摞奏折,几乎超过八成的折子上面写的名字都是他的八贝勒——胤禩。
好一个‘八贤王’!
玄烨闭目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不过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剩下的几个儿子,结果蹦出来一个老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如此广结善缘,近乎是上百的官员都联名上书保举他为皇太子,一口一个仁厚待人有君子之风,甚至七八品的小官都对他赞不绝口!
最为可恶的是他的好舅舅佟国维!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和他的儿子搅合到一起去,怎么?他们佟家出了他一个皇上还不满意?如今还想操纵下一任皇帝的人选了?
于是,众人刚迈进乾清宫,为首的几个阿哥就被扑面而来的折子砸了个正着。
胤祉被砸得一激灵,他胆子本来就小,这下直接膝盖一软跪到玄烨面前,叫玄烨本想发出来的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好硬邦邦道:“跪着干嘛?朕就这么可怕?”
胤祉不敢多嘴连忙麻利地爬起来,心中不由得腹诽:您老人家脸黑得都快像锅底的
煤炭了,还说自己不吓人。
本来心情激动的众人见状都是一懵,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万岁爷今天闹得是哪一出。
“混账东西!”
玄烨抓起一把折子就往胤禩头上砸去,转身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朕竟不知什么时候这朝堂上下都成了你八贤王的门人了!”
“结党营私、收买人心!朝堂上下如今都快成了你八贤王的一言堂了?这江山究竟是朕的?还是你胤禩的?!”玄烨觉得自己的头又在隐隐作痛,看见下方一声不吭跪着的胤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幼便柔奸性成,如今更是妄蓄大志,且不说你上面还有七个兄长,就是比你小的十三、十四,哪个能力比你差?”
“成日里不想着如何为百姓做点实事,就知道在官场上汲汲营营,太子一位你担当得起吗?!还找什么相师,什么贵不可言!如此造势,你真就以为自己贵不可言了么!”
众人被玄烨突如其来的责难吓了一跳,胤禩被骂得简直无地自容,只能苍白着一张脸,向来让人如沐春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崩溃的神情。
怎么会……这样?
他有点颤颤巍巍地晃了晃身子,蠕动了两下唇却始终张不开口。
玄烨冷笑一声,转头望向推举胤禩的佟国维、马齐等大臣,心里的火烧得更旺,骂得更狠:“胤禩不过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你们如今与他结成一党全部上书保举他为太子是为何意?如此偏徇是想要逼宫谋反么?!”
大臣们被骂得更是一声不敢吭。
这话一出,不说下面的大臣怎么想,胤禩自己都想昏死过去。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汗如雨下,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地冲着玄烨猛猛磕头:“汗阿玛怎么说儿子,儿子都认了。可是额娘自少时起便侍奉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来未曾有过任何不是,汗阿玛看在额娘一片赤诚之心,如今又缠绵病榻的份上,收回这句话吧!”
他为什么想要谋取太子之位,还不是为了能让额娘往后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别人的颜色。
如今皇上这句话一出,几乎是指在额娘的鼻子上骂她是贱妇,可是汗阿玛既然如此嫌弃额娘出身低微,又为何要临幸她,又为何要生下他呢!
胤禩死死咬着牙,几乎是哽咽道:“汗阿玛”
“朕如何说话还要你来教导不成?”玄烨正在气头上,说话不过脑子,刚说出口的话又被胤禩驳回,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脚踹在他身上,“朕实在没想到你竟如此卑劣,如今便革了你的贝子爵位,拘禁家中!”
说到这里,玄烨又想起这些年来胤禩被八福晋管辖的府中至今没有孩子的事情,更觉得他不堪大用,脾性软和到被妇人挟制,冷笑一声:“这皇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身上!”
此言一出,原本保举胤禩的诸位大臣都面面相觑,胤禩脱力瘫坐在地上,无论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今日会变成这个样子。
接着,玄烨将目光转移到剩下的几个阿哥中。他望着众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是感觉没有一个可堪大用,皱了皱眉,随后又耐着性子在皇子们递上来的保举奏折中翻了翻,最终目光凝在了胤禛的折子上。
胤禛的字刚劲沉稳,颇有晋唐遗风。
上面赫然写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名字——胤礽。
第118章 金丝卷儿
立新太子一事最终还是无疾而终, 本来还兴高采烈的众大臣们也回过味来,皇上哪里是想真的再立一个太子出来啊,分明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他们是否有结党营私之嫌。
此番八爷党算是彻底遭到了清算, 佟国维直接上折致休, 马齐等人被贬斥的贬斥,被弃用的弃用, 那些个宗室子弟更是被撸了爵位,整个朝堂直接来了一波大换血。
这场风暴席卷的不只是前朝, 就连后宫也难逃被波及的命运。
祝兰进延禧宫东侧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懒懒散散的宫女太监在廊下躲懒,有的低头打盹, 有的小声嘀咕,忙得热火朝天的只有良妃的贴身宫女卷儿。
“给德妃娘娘请安。”
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声, 原本在嬉笑打闹的宫人们连忙摆正自己的姿态蹲下身子,祝兰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良妃的寝殿。
胤禩被拘禁于府邸后, 良妃的身子骨一下子就不行了。玄烨在前朝骂的那几句本来应该是传不到后宫里来的, 但是惠妃记恨先前胤禩撺掇胤禔上折子一事, 直接命良妃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有意无意地透露两句。
这下好了, 直接叫本就身体虚弱的良妃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又因为不愿意拖累儿子, 因此不吃不喝多日,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
祝兰其实本来是不想搅进这趟浑水的,但是玄烨这几日来永和宫坐坐的时候,语意中还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愧疚,明说了想让她劝劝良妃。
在玄烨面前树立了这么多年善解人意、不争不抢的形象, 祝兰只好捏着鼻子往延禧宫走一趟。
一进屋子, 祝兰就被吓了一跳。
她对良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好几年前,那时候的良妃横空出世, 一张倾国倾城的芙蓉面,真真可以算得上压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而今躺在床上的良妃,却仿佛一把美人骨,面颊凹陷,肤色白得发灰,只听得到喘气声。
“德妃娘娘,您看在从前与主子同日入宫的份上,劝劝我们家主子多少吃点吧!”卷儿打水进来忍不住跪到了祝兰脚边,眼泪夺眶而出。
良妃勉力撑起身子斥道:“主子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道理,还不出去!”
卷儿跪在地上倔强极了,她算得上是死死拉住了祝兰的裙摆。
祝兰身边的采薇采芙急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家娘娘一心求死,便是她们德妃娘娘再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一定劝得动啊。
“都下去吧。”
祝兰心下一叹,到底还是心软,坐到了床榻边扶着良妃让她先躺下。
良妃闭着双眼:“娘娘若是来劝我,还是大可不必了。”
“双姐,你可知道,妃嫔自戕可是犯了大罪。”祝兰从玛禄遥远的记忆中翻出了良妃的闺名,“你想想你阿玛和族人,再想想八阿哥。”
一提到八阿哥,良妃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正是因为胤禩!他有我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额娘,所以才会遭到他汗阿玛的嫌弃,若他不是投生在我肚子里面,他的才能品性,做太子又有何不可!”
说到这里祝兰也是一惊,她实在没想到良妃能说出这种话,皱着眉打断道:“双姐!”
良妃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挤出笑容:“玛禄你怕什么?你从前不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么?怎么年纪大了反而怕这怕那的?”
她在怕什么?祝兰一怔,很早的时候她对穿越实在是没有什么实感,不管是皇上、太后亦或者是太皇太后,对她来说都像是一部电视剧里的NPC一样,人怎么会害怕NPC呢?
可是当她扎扎实实地在这里待了近三十年后,那种上位者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每时每刻都似乎如影随形。
她实在害怕。
她不怕死亡,死亡对她而言是解脱。
但是她害怕连累孩子。
她在这个时代有了牵绊,有了软肋。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最渴望的无非就是亲情,她的孩子们那么好,时时刻刻都在为她考虑,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全力来爱她,她怎么舍得因为自己的行差踏错而让他们招致祸端呢?
良妃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拉住祝兰的手:“你也是额娘,若是你的孩子被皇上这么说,你会不恨他么?”
“我恨得要死,他凭什么这么说我的孩儿!”她声声泣血,“他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个儿子不中用了还
有另一个。我呢?我只有胤禩一个儿子!”
“他从小性格温和,若不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踏至高位。他只是想让我这个当额娘的好过一点,没成想就因为这点念头被厌弃到这种地步!”
良妃死死抓住祝兰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就没有这种念头么?不!他们每个人都有!谁不想当太子?谁不想当皇帝!我儿被百官推荐是因为他品性上佳,众人都看得到!就凭这一点说我儿结党营私,简直荒谬!”
“他的眼里只有太子是他的儿子!”良妃冷笑道,“从前六阿哥摔伤,四阿哥被太子一脚从台阶上踹下来的事情我就不信你能忘记!你心里的恨难道不比我少吗?我不信!都是做娘的,你的恨只会比我更多!”
她的话语越来越弱:“只是你聪明,你从来不会表现得过,你死死掐着皇上的底线,叫他把你放在了最特殊的位置上。”
“你从一开始就选对了。”良妃没什么力气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咱们做妃子的,从一开始就不要想着恩宠,最后都是过眼云烟。”
祝兰安静地站着,她的双眼中有悲伤,有同情,还有不容易被人察觉的自嘲。
“双姐。”她缓缓蹲下身子,替良妃掖了掖被子,“他是皇帝。”
清朝的中央集权在乾隆时期达到顶峰,但是论开启者,康熙才是第一人。
他是她们的枕边人,是她们孩子的阿玛,却也是天下人的共主,是君王。
祝兰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要说从来没有动过心是假的,但是玄烨这个人,他虽然情感充沛,但在男女情爱上却是一碗水端平。
或许她确实算得上特殊,但这份特殊能有多少含金量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更不要说用这份特殊去赌一个封建帝王的心。
“我乏了。”良妃双目紧闭,“卷儿,送送德妃娘娘吧。”
四月的天如水洗过一般湛蓝,白云几朵浮在空中,真是一个艳阳天啊。
自祝兰那一日去过延禧宫后,良妃到底还是用了点水米,只是她那副本就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到底还是没有熬过这个春天。
胤禩被圈后的第十天,他的额娘就撒手人寰了。
不知道八阿哥府里是什么样的情形,但是玄烨到底对良妃有几分愧疚,不仅为她写了祭文,还亲自主持了良妃初满月祭祀举哀典礼,可谓是死后哀荣极重。
只可惜人死到底不能复生,哀荣再重,对活着的人来说也只是平添痛苦。
百官保举新太子的事情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因为良妃去世的事情沉寂下来了。
可惜没过多久,玄烨又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上扔了一枚炸弹——他要复立废太子胤礽。
“朕还记得保成年幼的时候跟在朕身后喊阿玛的模样。”玄烨夹了一筷子金丝卷儿,忍不住感叹道,“就前两日晚上的时候,朕恍惚梦见了皇玛嬤和乌林珠,就是仁孝皇后。”
他抬眸望向祝兰:“她们问朕,保成究竟犯下了什么大错,朕竟然要废了他。”
祝兰不吭声,安静地嚼着嘴里的金丝卷儿,做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后来朕思来想去,保成年幼时又乖又懂事,直到朕放他出宫与索额图长期接触之后,他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玄烨提到索额图就忍不住皱起眉,似乎厌恶得很,“如今索额图已死,那些教坏太子的小人也都被朕处理了,朕愿意再给保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祝兰真想一口盐汽水喷死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太子年富力强而拼命打压东宫导致最后废太子的是他,如今因为阿哥们结党营私势力越来越大而想重立太子的也是他。
若不是她也对废太子有几分厌恶在身上,恐怕她就要仗义执言了。
“仲英教导弘皙教得极好,那孩子看起来进退礼仪很是有几分保成年幼时的风仪。”玄烨想到这两天在畅春园看见的废太子妃和太子的长子,又想起了年幼时的太子,“胤禛这孩子从小就和保成关系好,此番朕也是命他一直照料保成,如今接保成出咸安宫的事情朕也交给了他。”
在玄烨看来,这已经是他作为阿玛的最大让步。
如此宠爱,若是太子还是那个对他充满孺慕之情的小孩自然会吃这一套,只可惜,太子如今已经将近四十。
换句话说,他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复立太子的旨意已经发出去,太子本人这次却死活不肯出咸安宫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以为孤是什么?”胤礽朝着胤禛冷笑一声,“这个太子我早就当够了!”
第119章 佛手酥
枝繁叶茂的咸安宫里, 胤礽赤红着眼:“天威难测,他此刻念在多年父子情谊的份上复立太子,日后难说不会因为我多说的一句话, 多做的一件事, 再次废了我!”
“这个太子我当了足足有三十多年,他可曾问过我想不想、愿不愿意做这个太子?!”
胤礽冷笑连连:“如今他发现我下面这群好弟弟已经不受他的掌控了, 这才又想起来我这个废太子,想把我摆在朝堂之上当靶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话语间全是破罐子破摔之意。
他的反驳让胤禛闭上了嘴,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将明黄的圣旨递到太子面前。
“汗阿玛看重弘皙, 特意命二嫂带他入宫去上书房念书。”胤禛抬眸望向胤礽,眼神中漂浮着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二哥慎言。”
兄弟二人静默地对视了约有半刻,胤禛就这么一直举着圣旨, 直到胤礽又笑了一声, 才从他的手中接过那道明黄。
“你倒也不觉得手酸。”胤礽扯了扯嘴角。
叔公已死, 赫舍里氏人才凋敝, 他手下的人基本上都散的差不多了, 如今就算再被复立也不过是个空壳太子。
俗话说得好,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就算不接这份圣旨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落得一个抗旨不遵被赐死的命。
可他还有妻儿。
若是他被汗阿玛彻底厌弃了,他的弘皙该怎么办呢?
目送胤禛离开咸安宫,站在树荫下的太子脸上缓缓露出凄凉的笑容。
太子……呵。
*
金丝锦织珊瑚毯上摆着四五个箱笼,采薇带着几个小宫女从立柜里抱了好多衣裳出来, 一件一件平铺在四方桌上。
“这件雪灰色的花蝶单袍好看, 很衬兰兰你的肤色。”
“要我说,这件红纳纱百蝶金双喜单氅衣才好看, 和你在一起玩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你穿这样颜色的衣裳!”
舒舒和吉娜两个人一边吃着永和宫用来待客的零嘴,一边兴致勃勃地点评着采薇收拾出来的衣服。
真的是,两个加起来七八十岁的人了,一到她这儿就和小孩子一样。
祝兰看衣裳看得眼睛都花了,不免有些抱怨:“也不知道万岁爷抽了哪门子风,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想去南巡。”
南巡就南巡吧,这么多年玄烨也不是没有南巡过。只不过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南巡的时候一般也不会带像祝兰这样年纪大又在高位的妃子了,因此这次说要南巡,祝兰打一开始开就没有往自己身上想。
结果玄烨就给她来了个天大的惊喜——不,是惊吓。
这次南巡他只带了祝兰一个人。
“要不是说德妃娘娘独得恩宠呢。”舒舒打趣道,“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庶妃先前听到南巡的消息的时候可都是使了大力气的,没成想一个都没去成。现在宫里私底下都在传,娘娘你呀,才是真真的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么多年来一点恩宠都没落下过。”
祝兰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快别寒碜我了,这话给别人听了不得笑话死。”
“这次南巡听说经过王嫔的家乡,她似乎也求了万岁爷许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吉娜促狭道,“你这恩宠确实是旁人不能比的。”
祝兰被说得简直无地自容,她连忙从碗
碟里夹了一筷子佛手酥塞进吉娜嘴里。
虽说能离了紫禁城逛逛是好事,但是眼下时机确实蹊跷得紧,一边是外面漠西那边在打仗,一边是朝堂上太子刚刚复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放松南巡的样子。
况且上次南巡发生的事情祝兰还历历在目,简直不敢细想。
不过说到漠西打仗的事情,祝兰就一肚子火无处宣泄。
胤祯这小子不知道同他汗阿玛说了什么,玄烨竟然真就放他一个十六岁的小孩上了前线当什么大将军王!祝兰真是险些被吓死,要不是胤禛和胤祚在她面前好一番说道,让她勉强接受了这件事情,否则她拼了命也要跑乾清宫去闹一通。
开什么玩笑!之前胤祚十几岁上战场的时候好歹是皇上御驾亲征,后方阵营保护措施杠杠的,结果还差点着了那位可敦的道。这次胤祯可是实打实地上了前线的!
祝兰啧了一声,一想到自己那被娇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儿子就脑袋疼。
明明是一样教到大的,甚至因为是最后一个孩子的原因对胤祯向来管束得更加严格,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的脾气反倒比前面两个更闹腾。
“姐姐在想什么?眉都皱一起去了。”舒舒心思细,见祝兰兴致缺缺有些疑惑道。
祝兰也不藏着掖着:“想十四呢。”
“这孩子从小时候开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原先以为他到底还会忌惮下万岁爷,结果这下好了,父子俩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祝兰无奈道,“孩子大了,我也算是彻底管不住了。”
“十四打小鬼点子就多,但是他也没什么坏心眼。”舒舒扯了扯祝兰的袖子,眼神往外面飘,“和那位比起来,十四算是乖孩子了。”
祝兰顺着舒舒的眼色往窗外望去,琉璃砖瓦间隐约能看到毓庆宫的屋檐。
这倒确实,十四再怎么闹腾也比不上这一位。
自从玄烨下旨复立太子后,太子妃和太子长子弘皙就从畅春园搬回了毓庆宫。只是母子二人如今在毓庆宫待着,恐怕还不如在畅春园待着呢。
“我也是听家里说的,”舒舒压着嗓子,“内务府送去那么多太监宫女,进了毓庆宫都没个声响。前几日万岁爷觉得奇怪便亲自走了一趟毓庆宫看望太子,也想探探究竟怎么回事。”
“谁能想到……”
舒舒见两人好奇的眼神也不卖关子了:“亲自撞见了太子和几个小太监在一起……”
“太子竟好男色?”吉娜连忙追问,“万岁爷这下可不是要气死了。”
“谁说不是呢。”舒舒坐直身子,“当夜便打杀了太子屋子里的好几个小太监,其余那些与太子走得近一点的,什么花房的茶房的,全被卷了进去,死得一干二净。”
祝兰打了个哆嗦。
哪怕在宫中待了三十多年,亲耳听到这样的场景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好说你也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被吓成这样。”吉娜见她神色呆楞,连忙拍了一下祝兰的肩,“回回神。”
“她你还不知道?”舒舒弯了眼眸,“心思再和善不过的人了,这么多年都没害过人的脾性,要不然咱们俩能和她处这么多年?”
“那倒也是。”吉娜想了想笑道,“兰兰就是纸糊的老虎,看起来张牙舞抓的,实际上一抓就现了原形。”
不是说她不想害人,是她接受了将近二十年的现代教育,实在不是那么快能扭转的过来的。换句话说,她穿越的时候三观都定型的差不多了,一下子到这种能吃人的社会,能慢慢接受已经很好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祝兰想被同化。
“话又说回来了,兰兰,这次万岁爷南巡的地方在哪啊?”吉娜好奇道。
祝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万岁爷也没有露点口风出来,就说让我挑几件好看的衣裳,旗装汉装不论,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以往万岁爷不都会借着南巡的机会检阅河工什么的,今年怎么好像真是去游玩一般,大臣都没带几个。”
确实啊,今年的这次南巡玄烨带的后妃只有她一个不说,阿哥们更是一个也没带在身边,早早就分配好了他们接下来几个月要干的活。不过这次南巡玄烨倒是带了雅利奇和额尔赫小夫妻。
“恐怕真的是去散心的。”祝兰捡了两件没穿过的艳色衣裳出来,“从年初开始就不安生,想出去躲一躲也是人之常情。”
……
西风应时筋角坚,承露牧马水草冷。
落日熔金,霞光自云边坠落,不知不觉将草原染成了一片红海,犹如大片大片的血在草原弥漫开。
少年的眉骨处被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他龇牙咧嘴地任人在他手上的伤口处挖掉被子弹打穿的腐肉。
“疼疼疼!”胤祯差点要从坐垫上弹跳起来,却被策棱一只手狠狠地压制住了。
“腐肉不挖掉很容易感染,草原上条件有限,若是十四爷你出什么意外,六公主怕是要找臣拼命了。”策棱一边说着,一边手下的动作不停。
他细心地用一旁的水擦干净了胤祯的伤口,随后从小瓷瓶中倒出金疮药。
胤祯额上汗津津的,嘴巴却是停不下来,甚至还有空调笑策棱:“你就这么怕我六姐啊?”
“不是怕。”
策棱将纱布围着他的手绕了好几圈,最后郑重其事地开口。
“是爱重。”
胤祯简直被酸到了牙,爱不爱的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更别说他一个刚被指婚的阿哥,连福晋才见了堪堪两面,对这方面实在和策棱没有什么共鸣。
他只好连忙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六哥还真是先知啊。要不是他和汗阿玛上书从火器营拨了这么多火炮出来,咱们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噶尔丹那群狼崽子。”
鬼能想得到漠西蒙古居然和沙俄那边又联系上了,还从那边买了这么多火器!这一下确实是打了大清一个措手不及,要不是胤祚提前和他们通了气,说不定真要被打趴下。
想到这里胤祯的脸上就浮现出几分郁气,愤愤不平道:“快,爷要给汗阿玛上书!这点火炮哪够用啊?!爷要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他皱着脸摸上自己的眉骨,不由得有些心虚。
希望大军回朝的时候这条印子已经消了,否则额娘肯定要骂他一顿。
第120章 把子肉
祝兰掀开车帘往外望的时候, 她们已经离开紫禁城有一段距离了,外面恰巧下起了小雨。
秋日的雨总是带着点凉气,刮在祝兰露在马车外面的手背上像锋利的针, 猝不及防地叫她瑟缩一下。
那巍峨的紫禁城, 红墙金瓦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额娘, 你在看什么?”
雅利奇这几年跟着玄烨走南闯北的没少出去,对外面的景色实在是觉得不稀奇的, 因此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祝兰对面,玩弄着手里的线团。
祝兰的目光移到雅利奇身上:“我还觉得奇怪呢, 你怎么不去和额尔赫乘一个车,反倒挤到我这里来了。”
这姐妹俩从小玩到大, 如今额尔赫已经出嫁,雅利奇的婚事也不久了, 眼见着两人能见面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雅利奇居然没有去缠着她姐姐。
“五姐的身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说到这个雅利奇就肉眼可见的郁郁, “她就像一把美人扇, 吹不得淋不得。一上马车她就开始难受了, 我本来叫她掀开帘子吹吹风看看能不能缓解一下, 结果刚吹没两下她就开始咳嗽,吓得我赶紧让她拉上帘子。”
“然后你就跑回来了?”祝兰挑眉,觉得这也不像雅利奇一贯的风格啊。
雅利奇努努嘴:“哪能啊!”
“我本来也没想着回来啊,结果听五姐在里面咳嗽,张大人直接上了马车照顾她, 我在里面待着干嘛?”
祝兰笑得险些呛到, 原来是因为不想当电灯泡才灰溜溜地回来的。
“眼下马车才刚刚出了京城,离
咱们要去的地方估计还远着, 你要是车上待不住了就和你汗阿玛去说一声,跟着他们在外面骑马也行。”
祝兰考虑到女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熬一熬,过两日应当就到地方了,你汗阿玛总不会让我们一直在路上风餐露宿的。”
“对了额娘,我们这次去的是哪里啊?”雅利奇转头好奇道,“我觉得这条路似乎有些眼熟,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祝兰再次掀起帘子,外面一样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街头小贩们在卖力吆喝,衣着穿得和京中也大差不差,只好转头无奈地告知雅利奇:“额娘也看不出来。”
没事,反正过两天玄烨的谜底就能揭开了。
*
马车外的天永远都是从同一个角度看过去的,只是她们眼下所见到的这一片天空与京城的天格外的不同,天是在燃烧着的,漫山遍野的红就这么轰轰烈烈地烧到了祝兰眼前。
雅利奇早就按耐不住性子往外跑去,她掬了一捧掉落的枫叶像孩童一样扔向同一个色系的天空,似橙似彤的晚霞顺着枫叶林交错而露出的缝隙一丝一丝地打在她年轻俏丽的脸上。
“这是哪里?”祝兰有些愣神。
马车缓缓停下,一只宽厚的大手将她从车内的小世界拉出。
落日将山林镀上了一层金箔,秋日的晚风缓缓吹拂着祝兰的面庞。
“这是济南的千佛山。”玄烨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朕记得上次带你来济南的时候还是初春,许多景致你都没有看到,便想着带你再故地重游一次。”
千佛山的枫叶林将整座山都笼罩住了,他们脚下踩着坠落的枫叶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宁静的傍晚只有风在笑。
“万岁爷怎么想到故地重游一事?”祝兰垂眸。
玄烨的眉宇间有笑、有愁,还有坦然,他搓了搓祝兰有些发凉的掌心:“朕也是人,自然会有人该有东西。”
他说的含含糊糊,祝兰却听懂了。但她没有作声,只是仍由玄烨拉着她慢慢地走上山。
“人一旦开始老了,就会怀念年少的时候。”
玄烨牵着祝兰的手走到了山上的亭子里,从这个角度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雅利奇和额尔赫小夫妻在枫叶林中玩闹。
漫山遍野的红在此刻都成了她们的点缀,额尔赫向来忧愁苍白的脸上飘着艳艳的红晕,张廷玉拉着她的手站在她的身后,时而低语两句哄得她笑出声。
“一转眼她们都长这么大了。”
“朕还记得当时第一次带着你来济南的时候,就在那个地方。”玄烨站起身,祝兰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层层叠叠的枫叶林叫她不知道玄烨具体指的是哪一块地方。
玄烨点了点她的额头:“还记得珍珠泉么?朕说要带你去看海棠的。”
祝兰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了点印象:“依稀记得是在园子里面。”
“他家的海棠品种众多,但那一株秋海棠朕却觉得是开得最好看的。”玄烨此刻难得的露出了一股孩子气,“这个时节想必秋海棠已经开了,朕带你去看看。”
说罢他就牵着祝兰的手往山下走,两人的手掌相握的时间可能有点久了,祝兰能够感受到中间微微出了点汗。她觉得有些粘腻,刚想撒开玄烨的手擦一擦,转头却又被他死死地握住了。
祝兰:多大了还玩霸道总裁那一套啊。
但是她又不能直接把手甩开,只好心里腹诽玄烨几句。
真不知道玄烨受了什么刺激,给她直接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
离离秋草缀红芳,春睡初醒又晚妆。
秋海棠亭亭玉立地站在她们面前随着微风摇曳,她本应该是娇小柔美的,红艳艳的点缀在碧色的花叶间。
但是她们眼前这棵秋海棠却格外的与众不同,她开得艳丽不说,花瓣都要比别的大上两圈,此刻看起来花叶倒成了她的陪衬,那耀眼夺目的红似乎能把人的眼睛灼伤。
“这海棠的色泽倒是与玛禄你今日穿得衣裳很是相配。”玄烨感叹道。
缘分,妙不可言。
祝兰今日穿得正是前几日吉娜选的红纳纱百蝶金双喜单氅衣,她甚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
实际上,乌雅玛禄本身的面容属于淡颜清丽那一挂的,她更适合穿碧色的、浅蓝色的衣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她鬼使神差地穿了这一件看起来并不适合她的氅衣。
“淡妆浓抹总相宜。”玄烨抚上她的鬓边笑道,“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祝兰在现代的时候还是很喜欢穿亮色的衣服的,她本身的长相其实并不是柔弱那一挂的,而是纯正的娃娃脸。她基本上穿的都是些鹅黄、粉红之类的衣服,没想到穿越之后那样的衣服她就穿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摸上自己的脸,乌雅玛禄长得确实比她从前好看很多。
可是,她快想不起来自己本身长什么样子了。
“额娘”
雅利奇本来是不想打扰这难得的宁静时光的,只可惜架不住她的肚子已经发出了抗议的“咕咕”声,她只好期期艾艾地小步挪到祝兰和玄烨身后:“什么时候用膳啊?”
原本祝兰有些伤感的情绪在此刻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把抱过雅利奇,搓了搓她温热的小脸:“这不得问你汗阿玛?”
雅利奇又转头用那双圆溜溜的猫眼望向玄烨,玄烨实在没忍住:“咱们落脚用膳的地方离这可远着呢,雅利奇等下说不定要饿坏了。”
“啊!”雅利奇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过分,就连后面望着他们的额尔赫和张廷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玄烨这么说自然是逗她玩的,他们落脚的人家离这里也就半个时辰都不到的距离,马车摇摇晃晃得很快就到了。
祝兰本就不是一个很爱守规矩的人,因此雅利奇被她带的也没什么规矩可言。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一套在她们身上显然是行不通的,因此她们用起膳来都是慢悠悠的,没吃两口都能聊上几句。
“这肉好香。”雅利奇拣了一筷子肥瘦相间的肉片赞叹道。
白瓷碗中平铺着软糯肥腻的肉片,肥肉的部分看起来晶莹剔透,若是盯着的时间久了恍惚间会觉得上面的肉油都快滴下来了。
额尔赫小声笑笑:“六妹喜欢就都吃一点。”
等用完膳天就黑了,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青灰的屋檐下挂着水珠,好似珠玉滚落穿成一条一条的珠帘。
祝兰穿着寝衣倚靠在床边,安静地听着雨声。
“玛禄。”
抽离的思绪被拉回,她转头望向玄烨,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依稀能够看见玄烨鬓发间的灰白。
“漠西前线递了折子回来,胤祯这小子在折子上面哭天抢地的,说要朕再给他拨几万火器过去。”玄烨说着说着哼笑了一声,“他还求朕不要告诉你。”
“不要告诉我什么?”祝兰蹙起眉,“他闯祸了?”
“算是吧。”玄烨凑到她耳边,“他的手上被打了个洞。”
光是这么直白的听祝兰都忍不住心吊了起来,她急忙拉住玄烨:“随行的太医呢?可有曾看过?”
“放心好了。”玄烨拍了拍她安慰道,“他就是怕你担心,经过处理之后现在估计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是他额娘,我自然会担心。”祝兰忍不住埋怨道,“十几岁的孩子就上前线,哪个当额娘的能放心。他还不想让给我知道,恐怕是笃定了我知道之后会说他。”
玄烨倒是觉得没什么:“好男儿流点血也算说得过去,到时候等他回来,朕琢磨着给他们哥几个的爵位再往上升一升。”
祝兰一
怔。
“朕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脾气。”玄烨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沉了下来,“不过这其中最像朕的,还是胤禛。”
这话一出,祝兰的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仿佛搅和成一团的麻线,让她张开了嘴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玄烨看出了她的紧张,垂眸将她搂进怀中:“别怕。”
“朕只是想同你说说心里话。”他安抚地顺着祝兰的脊背,“等明日出了这个门,咱们将今晚日说的都忘掉。”
祝兰觉得自己口干得要命。
“万岁爷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
“想到什么说什么。”玄烨替她倒了一杯水,忍不住打趣,“你这样子活像朕要吃了你一样。”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祝兰的脸,那张从前鲜活的面容,如今仿佛也渐渐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壳,她安静地垂坐在那里,烛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一尊玉观音。
“朕我这个阿玛当得是不是很失败。”
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顺着丝丝微风吹进祝兰的耳中。
她安静地低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缓缓对上玄烨紧张的双眸:“是。”
“非常失败。”
干脆利落的话语反倒让玄烨笑了出来,他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落下。
祝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感觉自己在摇摇晃晃的钢丝上跳舞,但是这舞她还不得不跳下去。
“我幼年的时候总是见不到汗阿玛,但是他的眼里只有董鄂妃所生的阿哥,对我、福全还有常宁几个都是淡淡的。”玄烨将脑袋埋进祝兰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让她有些痒痒的。
玄烨道:“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等到哪一天我当上了阿玛,我一定要做一个好阿玛。我会亲自教我的孩儿念书骑射,就像平常人家的父子一样。”
祝兰忍不住反驳道:“您做到了,只不过这些普通人家的父子之情,您全数都只给了太子一个人。”
“我与乌林珠是年少夫妻,当时鳌拜当政,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就是她陪着朕走过来的。”玄烨的声音缓缓变低,“她生下保成之后撒手人寰,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够善待保成。”
“我做到了。”他看向祝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时刻谨记着在乌林珠榻前允诺她的话。我们的孩子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祝兰冷笑一声,她直直望向玄烨的双眼:“那若是我死了呢?万岁爷可会像对待太子一样对待我的孩子?”
“地龙翻身过后,朕就派钦天监算过你的命格。”玄烨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好声好气道,“玛禄一生福泽深厚,活得一定比朕还久。”
“活着,只会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人欺负,自己还无能为力。这么看来还是福薄一点为好,两眼一闭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祝兰不知为何突然悲从心来,她的脑海中闪现过良妃那一日同她说过的话语:“你有二十多个儿子,我呢?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生死未卜,还要守着所谓的君臣有别不能怨,不能气”
她又想到了当初畅春园里的那一幕。
玄烨顺着她的背轻轻拍动:“当日谋害胤祚的那些小人,如今都死干净了,日子是久了一点,但最终朕还是替你出气了。”
“不是这样的!”祝兰的心情猛然变得激动起来,她扯住玄烨的袖子恨恨道,“你若是个合格的阿玛,在那一日就应该把那些人抓起来全部处死,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万里’才对!”
玄烨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玛禄,朕除了是阿玛之外,还是皇帝。”
况且,这件事情牵扯的还是他的两个儿子。
“是臣妾失态了。”
祝兰原本上头的火气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桶水浇了个透心凉,她沉默地钻回被窝,不想再听眼前玄烨的解释,翻了个身将被子蒙到耳朵。
屋内烛影摇曳,月亮缓缓爬上树梢,银色如流水泻下,照在昏暗的庭院内。
玄烨却睡不着。
祝兰迷迷糊糊地感受到身畔之人从床上坐起,伏在案边看了几封信随后写了些什么。
她太困了,也懒得去想发生了什么。
直到身边的被子被再次掀起,冰凉的身躯贴上她,玄烨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让她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玛禄,你想做皇后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