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在祁熹追身旁坐下来, 问道:“熹追你可知,方才那黑蚁缘何退了?”
祁熹追想了想,说道:“门中书简载曰, 三色蚁窟中有蚁母, 其声如洞箫, 能号万蚁。”
“噢。”听这形容,宁和便明白过来, 微微颔首道:“那想是蚁母召它们回去了。”
祁熹追面色却有些不好。
宁和见了,问道:“怎么?”
祁熹追说:“母虫召回在外攻敌之蚁,其一无非遇险,其二无非产卵。此时蚁窟中除你我再无旁人,是为后者。若如所料,母虫生产,必举巢森严。酸水池,难入。此关难过。”
宁和一连听祁熹追说出了两个难字,觉得可见真是很难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祁熹追的肩头,劝慰道:“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左右要走一趟, 多思也无益。”
祁熹追瞥她一眼, 墨眉微扬, “嗯”
了声。
两人原地休整片刻,方又继续往洞穴深处走。
依旧是祁熹追带路,走了大约一二里后, 周围一下变得宽敞起来。
祁熹追回过头,道了句:“前方将到外巢了。”
宁和瞬间提起警惕来, 点了点头。
两人转过拐角,眼前猛地一亮。如穿山而过的武陵人,豁然开朗。
宁和仰着头,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惊讶与震撼来。
只见面前是一方大得可怖的椭圆空间,上看不见顶,下看不见底,直径恐怕足足有数千丈长。横跨也有百丈之宽,立在这方几乎不能看到对面情形。
这一巢的蚂蚁在这地下掏了不知多少年,竟掏出了如此巨大的一个坑洞来。更惊人的是,洞壁四方彼此还架有无数的“泥桥”相连,这些泥桥每道宽约三五尺,纵横挂于半空之中,交错密集,望之何止千万。
空中没有路灯,望过去本该是一片漆黑,可那些泥桥却再醒目也不过。只因这些泥桥,每一道上面都亮着无数的红绿光点,那光点一闪一闪,照亮周遭方寸之地,遍布在黑暗之中璀璨得有如万千星海。
那些光点们有大有小,形状也不尽相同,但分布得颇为整齐。一侧红,一侧绿,而且它们似乎还在不断移动着——好像确实在动。宁和眨了一下眼睛,亮堂堂的东西盯久了人易眼晕,但是那些光点是在动着无疑。
她仰头望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
“红蚁。”祁熹追也仰着头,轻声说:“绿蚁。”
宁和一惊,红蚁绿蚁?那些发着光的点,原来竟是蚂蚁!
“走吧。”祁熹追说,“从中间的主道下去,就是蚁母所在内巢。”
两人随意找了条近处的泥桥走上去,宁和初时还警戒几分,走了一段发觉风平浪静,才反应过来既然黑蚁都已被蚁母召回,这路上如今应当已无危险了。
至于周围的绿蚁、红蚁,熹追既然只提起了黑蚁“能攻敌”,那么它们便也应当不会伤人。
想明关窍,宁和心下微松,一边走,一边低下头去,分神观察起脚边那排闪闪发亮的光点来。
她们如今走的是绿光点一边的土桥,桥的左右两侧都趴着一排绿蚁。
不比狗崽般的黑蚁,这些绿蚁每只只有巴掌长短。近处能看清它们的模样,只见莹莹绿光的包裹之中,一团蚂蚁状的影子伸着两条长长的前肢,与脑袋上大张着两瓣嘴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状。
嘴巴与前肢伸缩合拢、忙忙碌碌间,微微散发着淡淡白芒的细小丝线从中颤颤地吞吐出来。
一只绿蚁吐出的丝线只有短短几寸长,但末端处又被另一只绿蚁接住,一只接一只,那丝线便长长地顺着泥桥的方向延伸了下去。
这些绿蚁通身各处,包括每一根肢节都是纯粹的碧绿,剔透如翡翠,银白的细细丝线从中穿过,有种格外奇异的美感。它们专心致志地织丝,对身旁走过的祁熹追与宁和二人全然视若无睹,一点反应也无。
宁和拿剑虚虚往那白丝指了指,问道:“熹追,那便是我们要的绿蚁所织?”
祁熹追回头看了眼,点了一下头,说:“是。此处之丝甚短,还需往前去些。”
越往中间走,周围的泥桥就越多,每一道土桥上都趴着一排排织丝的绿蚁,密密麻麻。绿光莹莹、白丝若隐若现,穿行其中,就像走在一所巨大的蜘蛛巢穴当中,连同周围那些并不丑陋的绿蚁看久了,隐隐也好似一双双发着幽光的眼睛,直叫人看得心头发慌。
然而无论宁和还是祁熹追,都算是心志坚定之人,不至于受此影响而行止失常。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泥桥又走了有几十丈路程,便听祁熹追道:“够长了,取丝罢。”
宁和应了声,停下脚步,专心去看她动作。
取丝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要来的简单。只见祁熹追拔出长剑,火红灵光浮于剑身,随即伸剑往脚边两只绿蚁中间轻轻一挑,隐约听得一声轻微裂帛之声,接着就见祁熹追眼疾手快地伸出另一只手凌空一捞,将截断的丝线一头捉在手中,用力一拉,一根长长的银白丝线便无声无息地被她抽了出来,一圈圈缠绕在她腕上,卷成云朵似的一大团。
而那些忽然失了丝线的绿蚁们原地呆了一呆,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微微骚动了一阵。但很快,几只绿蚁动几下前肢,便又从嘴里吐出一截线,重新织了起来。
祁熹追抓着丝团,看向宁和。
宁和点了下头,拔出剑来,学着祁熹追方才动作,去挑另一边绿蚁织出的丝线。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宁和上了手才发现,原来那丝线看着柔若无物,实则颇为坚韧,触感有些像琴弦,有些硬。
比起尖牙利爪的黑蚁,这些碧绿碧绿的织丝蚁们可算是十分温顺,哪怕被抢走了丝线,抢夺者还公然拿着那线团到处走,它们也没什么旁的表现,只是老老实实地埋头织自己的丝。
宁和这辈子还未做过此等“强取豪夺”之事,哪怕只是对着些蚂蚁,也着实心虚了一阵,一路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了祁熹追一句:“熹追,我们需拿这丝织衣?”
她犯难道:“如何织?”
“叫这些虫子织。”祁熹追说,“你跟着我来便是。”
宁和便跟着祁熹追走到了泥桥的中间位置。
之所以说是中间,是因满天四面八方穿插的泥桥都在这一处交汇,交汇处用泥团压出了一块块圆环状的中空大平台,从上到下一环接一环,每环之间大约隔了有一丈左右距离。
红绿二色光点泾渭分明地分列环之两边,就像是无数细小的经脉血管向着心肺聚来。这里是这整个椭圆的地下巢穴空间里的“中轴”。
在宁和她们所立的这方,土环之间披着一串串挂着绿蚁的丝线,莹莹的绿光,密级得像块绿毯子。
无数的白色丝线沿着四方泥桥根根输入而来,如同溪流在这里汇成瀑布,瀑布般的白色丝线被挂在土环上的绿蚁们整理梳拢。抵达时还是丝线,待穿过这一小段“绿毯”之后,就变成了一卷卷平整的布。
如此效率,看得宁和目瞪口呆,半晌,油然感叹道:“若养此蚁,何愁不富啊。”
同样不太富有的祁熹追闻言深感认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些织成的布卷从土环上垂落,又被另一侧的一圈绿蚁给截住。而这些绿蚁所做的,是从体内喷出一些淡绿色的汁液,喷到那布上,就将一块布染成青色。青布每达丈许左右,便会被最下方的一排绿蚁截断,裹作一卷朝下丢去。
“此布每卷可制法衣一件。”祁熹追道,对着宁和看来的目光,平静地肯定道:“对,就是你如今身上穿的那种。”
宁和:“………”
宁和叹了口气,难怪选衣之时熹追说随意拿即可,原来如此。
“欲
过酸水池,需取这未炼制之青布以披身。”祁熹追说,“你且看我动作。”
说罢,就见她手腕一抬,将腕上那根丝线掷出,那丝线被祁熹追灵气一发,灵活得好似活物一般,轻盈地钻过去,一头便混入了土环上的成股线缕之中。
祁熹追捉着丝线的另一头,看着那根线被绿蚁们毫无察觉、勤勤恳恳地织进了布里,布再被染色,最后到截断——就是此刻!祁熹追猛地将手中丝线用力回抽,那卷原本要往下掉去的青布卷就顺着这力道被拴着抽了上来,落入了她手中。
宁和看得呆了呆,还能如此?
祁熹追收起布,回过头冲她颔首道:“此乃门中前人寻出简便之法,你也去取一卷来。”
宁和照做。
就这么,两人都各自拿到了一卷青布。但不幸的是,她俩都不会做衣服。祁熹追从小练剑,又是掌门之女,自然不会缺了衣服穿。宁和打小读书学习,所穿衣物先前是杨氏在做,后来入了县学,就有学中统一发下,也不用她操心。
两人捧着布对望片刻,相顾无言,最终默默用剑往布上掏了个洞,脑袋往里一伸,勉强也算把这布给穿在了身上。
祁熹追背在身后的剑鞘被布料挡住,叫她很不舒服,最后干脆将双剑拔出来提在手里走。
在绿蚁这边取得了青布为衣,接着便要往红蚁一方取赤铁为甲。两人顺着土环绕过去,走入对面的红光之中。
宁和发现比起绿蚁,红蚁们的个头要大一些,这大的那一些,主要是在它们的肚子上。红蚁们有着一团极大的腹部,使它们看上去比起蚂蚁看起来更像蜂或者蛛类。且它们也不像绿蚁一直停在原地,而是一群群有序地不停移动着。每一只红蚁走到圆环前,就会像吐吐沫一样往外吐出一大滴金红色的液体来。吐完,它的腹部就会变得小上一圈。然后,这只红蚁便转过身,顺着石桥往来时的方向走掉。
两人过来看时,金红色的圆圆液体在圆环上已经积了一大片,一滴一滴挨挨挤挤,像赤红色的宝石一样漂亮。
“噬铁石,吐赤金。”祁熹追伸手,点了点那些金红珠液,道:“此为赤金,赤金冷凝,便为赤铁。”
宁和刚想问如何冷凝,就见土环下方忽然爬上来了一群新的红蚁。这些红蚁上来后,很快爬到那些金红的液滴之间,四足划动,将液滴上半截削擀开来,使这些单独的液滴互相交融,变成一滩薄而平整的液体。
接着,这些红蚁挨挨挤挤地趴在上面,肥圆的尾部颤动着,不多时排出一种半透明的浅黄色颗粒来。
这些颗粒一落入金红液体之中便消融不见,紧接着,金红液体开始肉眼可见地凝固,不多时便凝成了一块薄薄的板状,颜色也不再是明亮的金红,而变成了一种黯淡的红褐色。
宁和走过去凑近看了看,好奇道:“这便是赤铁?”
祁熹追点点头,拿剑尖轻轻一挑,便将那块赤铁板挑了起来。
铁板上站着的红蚁被一下抖落在地,摔得蒙头蒙脑,过了会儿,不知为何竟互相挥动着前肢打了起来。
祁熹追一脸漠然,视若无睹。而宁和往了两秒,实在良心难安,默默走过去把拿剑将它们一只只挑起来,挨着给送回了土环上去。
此时后来的一队红蚁已经又吐了一堆金红液珠堆在那儿,这些红蚁看见了,也就不打架了,爬过去处理这堆新珠子。
祁熹追见了,笑了一下:“你倒好心。”
宁和摸了摸鼻子。
祁熹追又道:“我这一块是不够的,再取两块。”
宁和:“……嗯。”
第五十二章
这制甲, 可不能像裁衣服那样往布料里穿几个洞就能了事了。好在金虚派既然派人来,自然也是有所准备的。
只见祁熹追袖风一扫,“哐”第从袖中抖落出来一方人高的漆黑架子来。
那架子头脚俱全, 看着有些像樽人形雕塑。
宁和奇道:“这是何物?”
祁熹追说:“定金磨。”
她一边将那黑架立在地上, 一边一手将三块赤铁板抓着, 举起来放至架子头顶之处。
接着,就见祁熹追神情微凝, 片刻后手心一抓聚出一团火来。那火将她手中铁板包裹,不多时,三块铁板便一点点熔作了暗褐色的液体,顺着黑架头顶处的圆洞淌了这定金磨之中去。
滚烫的熔铁透过黑色的外壳,隐隐能瞥见里头淡淡的红光。
呼呼的热风吹在脸上,宁和睁着眼看着,大气也不敢喘。
铁水灌入约莫一半左右时,就听祁熹追忽地张口斥了句短诀,那黑架子应声“咯哒”转动几下,猛地从中裂作两半,又“哐”地重新合拢, 开合间,一具暗红薄甲从中掉了出来, 当啷一下砸在地上。
祁熹追没动, 仍在专心致志地控制着掌中火焰, 重新往里头注入新的熔铁。
宁和见了,赶忙蹲下身,将掉下来的那副铁甲拾了起来。
触手还有些烫, 叫她缩着舌头“嘶”了两声。
那甲头身肘膝靴俱全,连腿上都有一圈铁片, 样式轻便,拿在手里虽薄薄的,却有股子莫名的厚重之感。
“将灵气灌入其内走上一转。”祁熹追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宁和忙应了声,道:“好。”
灵气入甲十分顺利,这赤铁甲一遇灵气,竟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吞吐了几下,接着便将灵气纳入了进去。
宁和试了几次,便隐隐觉得与手中之甲有了种莫名的奇异联系。待灵气走完一圈,那赤铁甲已然冷却下来,触手光滑,颜色看着也微微亮堂了些。
祁熹追偏头看了一眼,说:“行了。”
于是宁和便将自己外头罩着的绿蚁布脱下来,把这些甲片一块块穿在身上。她从前骑过马配过刀,倒从未披过甲,因而动作有些生疏。
祁熹追就快多了,制好第二副甲沟三两下穿戴整齐,随即回过头,看见那黑架子还立在那儿,一脚将其踹翻在地,不悦地道:“总算可扔了,带这劳什子,一路叫我废尽功夫!”
架子倒在地上“哐啷”一声,咕噜噜滚了几转,打飞了几只正在边上赶路的红蚁,顺着土桥边缘摔了下去。
宁和:“………”
她忍了忍,还是道:“本就是我二人强取此间蚁类所出,你还无端撞它们作甚?”
祁熹追顿了一下,说:“它壳厚,摔不死。”
宁和皱了皱眉:“摔不死你便要摔它?”
祁熹追抿了一下唇,没答,只道了句:“走罢。”
说完转过身,纵身一跃,落到下一个土环上。
到底年纪还小。宁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
地底之深何止千丈,宁和两人一路顺着土环往下跳,也花了接近一个时辰才到底。
如今她身上披了层甲,倒没多重,就是走跳起来总会发出点声响,叮呤当啷的,在黑暗而空旷的环境之中显得颇为突兀。
“小心。”祁熹追道,“这底下便是蚁穴内巢。”
宁和应了一声,轻轻从最后一道土环上跳了下去。此环离地尚有三丈来高距离,就这么直直地跳,宁和落地时只觉双足抽疼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叫祁熹追伸手扶了把才勉强站稳。
“多谢。”宁和松了口气,一边道谢,一边往周围看去。
她先看向脚下。
此处地面上似乎积了层液体,浅浅的一层,说不清是水还是泥。赤铁靴底踩着滑溜,拔脚时又黏糊,走起来格外费力气。
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几只红蚁趴在不远处,身上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像一盏盏小红灯笼。
宁和疑心这几只蚁都是被熹追拿那黑架子给砸下来的,觉得有些心虚,忙移开了视线。
不远处,祁熹追掏了颗明亮的珠子出来,捏在手里充当提灯。
宁和朝她靠过去,两人之间只隔一二步距离,一同朝着黑暗
深处走去。
走了会儿,宁和发觉地面上时不时堆着些东西,凑近了看,才发现似乎都是蚂蚁们的躯壳,红绿黑三色蚁都有。原来这些蚂蚁死去后,身上就不再发光了。
地底下很冷,呼吸间隐约可见白雾。宁和体内都是寒气,倒没什么感觉,就是祁熹追看着不太高兴,身上浮出了一层淡淡火风来。
不多时,周围就开始出现了成群的黑蚁身影。这些黑蚁们一发现宁和与祁熹追二人,便毫不犹豫地挥着镰刀般的前爪朝她们冲过来。
宁和与祁熹追背靠着背,一连打了几波也没能喘上一口气,周围满地黑蚁的尸体又开始堆叠起来。
她们如今在地底下,周围宽敞空旷,不再像最初时的甬道那样狭窄,可黑蚁的数量也比头一回时要多得太多了。内巢是蚁母所在,还是一头产卵期的蚁母,整个蚁巢的防御力量此刻都聚在这里了,那是真正的无穷无尽、如潮似海。且此处无遮无挡,虽动起手来无所顾忌了些,可同时也叫她们失去了地形的庇护。
相较祁熹追,宁和结丹不过几日功夫,对战经验也少,一二时辰过去便觉有些疲于应对。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宁和想,这黑蚁数量实在太多,越空旷的地方她们越吃亏,得找个地形迂折些的位置,至少能将黑蚁们不断逼近的速度限制几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空耗下去了。
祁熹追显然也跟她有同样想法,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自有心生。
宁和深吸一口气,寒水剑紧抓在手,心中默诵剑诀,反手挥出起式——
空旷的地底,忽然有风刮过。那风并不激烈,相反,它是无声而轻盈、萧瑟而又寂静的,风里带着寒意,一下将整个空间充盈。剑风绵长,所过处被扫到的黑蚁都顿了一下,接着动作就慢了下来。剑光的微弱光芒映照出它们的身体,能看到那些黑蚁们原本饱满的甲壳似乎在被扫到的瞬间一只只干瘪了下去,如同一株株枯萎的草木。
一剑秋来。名曰:秋来式。
就在宁和挥剑的同时,祁熹追也动了。只见她双腿利落一点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悬身立在宁和正上方,双剑交握胸前,剑上光焰暴涨!
宁和剑风一过,祁熹追双剑恰从半空之中落下,衔接分毫不差,可谓天衣无缝。
灼热的火浪席卷八方,霎时间将四周大片变得迟缓的黑蚁们尽数吞没,狂猛无匹、来势汹汹,如同山雨后倾泻而下的奔腾巨浪,嘶吼着要将一切吞没。
剑如浪起。名曰:浪起式。
两人同出的这一剑,正是金虚派为夺七色玲珑珠所找来的双人剑法中的望江剑法。使的是第一式,一曰秋来,一曰浪起。秋来主伤,浪起主杀,二者相配合,效用显著。
这望江剑法,来源已不可考,虽是本残篇,只有这一式两招,但实在精妙绝伦,这才被金虚派寻摸出来,拿给祁熹追练。此法所攻范围既广且威力又强,极大增幅了二人之力,可谓以二人敌千军。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宁和与祁熹追这些日子在青云山脚下练了无数次,才终于算是已能将这一式稳定使出了。
祁熹追的浪起是火浪,秋风本就与山火天然相助益,加上剑法之力,两人合力这一式使出,几乎将方圆数百丈范围内的黑蚁全都烧了个精光。
但作用大,消耗也大。两人放下剑,俱都踉跄了一步,相视片刻,宁和先苦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就被扑面而来的焦糊味儿逼得面色一变。
那黑蚁有壳有肉,烧焦的味道算不上十分难闻,可若是如山如海地叠在一起,那就呛人得很了。
祁熹追这会儿瞅着宁和面上难得有些扭曲的神情,倒是真的笑了出来,边笑边低声道:“走罢,趁这时机找个地方,总不能平白耗死在此。”
宁和嗯了一声,两人踩着满地焦壳往洞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地上那莫名的水迹就积得越厚,靴底踏过时不断地“叽咕叽咕”响。
宁和低头看了好几眼,就听祁熹追道:“此物,应当就是蚁母所唾酸水。”
宁和闻言,精神一振,笑问道:“这便是那酸水?那我们离酸水池也算近了?”
祁熹追却摇了摇头,说:“这倒不一定,按门中所载,应还有十来里距离。但蚁母产卵不同往日,也有可能不在原处。门中未录有此类情形,待你我自行探过方能得知。”
“如此,此行非易啊。”宁和先是叹了口气,又笑说:“也罢,待你与我二人走过这一遭,也算可为贵派所录添上些新笔墨了。”
祁熹追手中握着明珠,微微侧头看来。发尾摇晃,半张脸被珠光映得亮灿灿,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隐约也是笑了一下。
第五十三章
此处为蚁母所在, 黑蚁数量多到数之不尽,刚清光一片,很快又有新的聚了过来。密密麻麻地从深沉的黑暗之中涌来, 如同席卷而来的黑色洪流。
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了一眼, 没有说话, 但俱都默契地纵身急掠起来。
祁熹追显然只知道个大致方向,周围又黑成一片, 更难寻路,两人在这地下很是绕了几圈。越走,地上酸液越深,淤泥一般,脚一踩进去就难拔出来。
黑蚁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二人不得不且战且行。好在浸泡在这酸液不仅叫宁和与祁熹追不好受,连同黑蚁那边的动作也慢了起来。
黑蚁聚得太多,几乎漂浮满了整个水面,宁和喘着气,叫了声:“熹追!”
祁熹追回过头来看了眼,目光相接的瞬间, 两人同时起势,又合了一剑望江剑第一式。
满地蚁尸中, 宁和支着剑, 喘了口气, 汗水顺着下颌滴滴下淌。她抬手抹了一下,只觉得项上头盔之中全是湿漉漉的,不由轻轻一叹, 心想:即使修了仙,只要一日不脱去凡胎, 便始终仍是寻常血肉之躯。吸风饮露之说,终是书生妄谈。
一旁的祁熹追也不轻松,不过她是不肯像宁和一样把剑支在地上的,只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全做休息了。
“走吧。”她道,声音已有些沙哑。
宁和应了声,有些沉重地迈动脚步。
俗话说得好,沙场是磨炼将士最好的场所。多走上几遭,新兵也就成了老兵。宁和如今就是这样,刚稀里糊涂结了丹,便被拉来面对这一波又一波、总也杀不尽的凶残黑蚁们。艰难无比,但也确实也叫她极快地成长了起来,无论是剑法上还是体内灵力的调用上,都迅速地由生疏变得熟练。
地面上积得到处都是酸水,难辨方位,因而最后两人不得不采取了个笨办法:往酸水深处走。但水之深浅不如地面凹凸那样容易分辨,因而足足又过了两个多时辰,两人才终于找到了蚁母所在。
此处酸水已经积得比人更深,宁和与祁熹追如今是踏着水面上浮着的蚁尸在走。
前方是丛石笋林,周围有大块的岩石,使得空间一下变得狭窄起来。地面向下凹出一片低谷,尖尖的石笋高高低低,或灰或白、参差不齐。石笋、水面,乃至两侧岩壁,到处都密密麻麻地趴满了黑色蚂蚁,油亮的甲壳在祁熹追手中明珠的映照下反着光。
凹底最深处,隐隐趴着一团庞大的阴影。它一动不动,只有两点亮黄的灯火似的圆球亮着。
祁熹追说:“那是它的眼睛。”
这就是蚁母。宁和默念道。
她们如今站在石笋林外围,看不太清楚里面情形。但宁和晃眼一瞥,也知道里头那蚁母实在大得有些出格。光露在水面的部分,也足有两三人那么高。
到了蚁母边上,周围的黑蚁们此刻更是变得狂躁不已,一只只红了眼的公牛般拼命地朝着宁和二人扑来。
灵气的过度消耗叫宁和眼前有些发黑,她身上不知被这些蚂蚁叼了多少口。虽然大部分皮肤被甲和法衣遮蔽着,但也总有那么些露出来的位置,比如手腕等处。黑蚁们为护蚁母,悍不畏死,宁和好几处甚至连法衣都被咬穿了。
“熹追!”宁和喘着气喊祁熹追的名字,想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点力气,再与她合剑一回。
然而这回祁熹追却没回应她,而是忽地纵身上前,伸手将宁和揽过,猛地朝前一送!
宁和猝不及防,一下扑入石笋林中。这处酸水深足一丈有余,宁和先是在水面上几只黑蚁身上砸了一下,将它们砸散开来,又被余力送入水下。
粘稠的酸水扑面而来,宁和入水下意识闭上双眼,下一刻却觉无甚异样,于是睁开眼,见身上绿蚁布与赤铁盔微微发出亮光,红绿光芒交织如茧将她整个人包裹着,酸水触上皮肤,只有股濡湿与淡淡的凉意。
宁和屏着呼吸,抬眼刚想从水中出去,就隐约听外头祁熹追高喝了一句什么,下一瞬,整个水面都变成了耀目的红色。
宁和哪怕待在水下,都感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恐怖热度,赶忙往下沉,一直沉到了酸水底部的地面上,才总算感觉周身没那么烫了。
熹追又在放火,宁和心想。酸水实在太重太沉,压得身上不适,她等了片刻,干脆先往蚁母方向游去。
游了会儿,宁和挣扎着浮出水面换气,拨开上面挡着的黑蚁尸体,宁和抬头,就见祁熹追提着剑站在不远处的一根石笋上,嘴里叼着个白瓷小瓶,正仰头喝着,面色有些苍白。
宁和也找了根石笋,扶着把自己从水里拔出来。那石笋被火烤得糊了一层黑灰,摸上去还是滚烫的。
祁熹追喝完那瓶中之液,一抬头见宁和望着自己,目光落在那瓶上,便道:“此为活灵液,可激发内府,使灵气速生。”
宁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祁熹追看出她未尽之意,却摇了摇头,简短解释了一句:“此液难制,且于修者有些害处。”
宁和一听,忙道:“可严重?下回我来……”
“不可。”祁熹追说,“我有一技,颇具威力,然一击需耗八成灵力。”
她看了宁和一眼,很直白地道:“故而此液予你也无用。”
是自己所学太少。宁和有些惭愧地低了一下头,心头暗下决心,回去后一定勤加修行,日日不辍。
祁熹追方才那一下,瞬间将周围黑蚁尽数烧成齑粉。而方才为保卫蚁母,几乎所有的黑蚁都过来围攻宁和二人,被一把火烧干净之后,剩下来的不到了一成。
宁和随手劈了两只,松了口气,远远望了眼蚁母方向,对上那双亮黄的大圆眼睛,又紧张起来,回头朝祁熹追说道:“对付那蚁母,可是要使破晓剑?”
金虚派为她们所备的两本剑法中,望江剑所攻范围极广。而破晓剑,明暗双剑合一,则最适合往一处打。对付蚁母,自然是后者合适。
然而祁熹追听了,却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道:“对付蚁母?为何?你想杀了它?不可。”
宁和一愣。
祁熹追说:“若杀蚁母,则蚁穴不存。”
宁和明白自己想当然了,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
祁熹追又道:“只需通过即可。”
宁和问:“熹追打算如何?”
祁熹追思忖片刻,说出一个法子:“待蚁母产卵,我去偷上几枚。想能引它让开,到时你趁机入水,往酸水池底去。”
宁和听了,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转头遥遥望了蚁母方向一眼。
祁熹追见她往那边看,抬手举起明珠帮她照了照。
明亮的淡黄光芒一晃而过,黑暗中的蚁母脑袋动了一下,眼珠朝这边看来,忽地发出了一声如箫鸣般的有些高亢的叫声,但身子却没动。
光芒里,宁和隐约瞧见,在蚁母吗庞大的身躯周围密密麻麻黏着一些白白黄黄的、约莫有葡萄大小的小颗粒,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应该就是它产下的卵了。
她转过头,对祁熹追道:“此法或可一试。但由我去试。我先前登仙梯时习得一法门,曰穿瀑诀,最易穿水而行。”
对上祁熹追看来的视线,宁和又补充道:“此诀先前第一层时,我也曾用过一回。”
祁熹追看了她片刻,点头:“也可。”
宁和松了口气,此时时机也不容她调养,只略喘了口气,便提剑前行。
还活着的黑蚁仍不放弃地攻击着她们,反而令自己的尸体成了宁和二人的踏脚浮船,叫她们踩着往蚁母身边接近。
见二人逼近,蚁母黑糊糊的身体往下沉了沉,口中叫声更加尖锐急促。但大约有所顾忌,哪怕宁和已经靠近它不足一丈距离,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别的动作。
宁和望着它庞大的身躯与一身泛着油亮光芒的光滑外壳,心头不由生出些许庆幸来,心想:若是平常过来,定然不会有此刻轻松。这蚁母产卵忽然有坏处,好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它本蚁此时不会伤人。
不过等我待会儿动了它的卵,那可就不一定了。
将心神绷紧,宁和一点点靠近,最后几步之时猛地往前一蹿,俯身捉着身上披着的绿蚁布随手兜过一捧蚁卵,掉头就跑。
蚁卵数量极多,宁和担心拿少了蚁母根本不会留意,下意识兜了满满一整怀。那蚁卵滑溜溜的,上面还缀着粘液,有些兜不住。叫宁和一边走,一边四散乱掉。
事实证明,这只蚁母它在意它的每一枚卵。即使宁和只兜走了一捧,也足以叫它勃然大怒。
出离愤怒的蚁母轰地一下从水里站了起来,身躯节节拔升,简直如同在水面之上凭空拔起了一座山。
宁和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赶忙运起法诀,往水下扑去。
这也是她事先想好的遁逃方向。此处两边都是岩石,只有往水底钻,方有一线生机。
另一边,蚁母一离开原位,暗处静待时机的祁熹追便立即纵身入水,朝着水下钻去。
蚁母身躯庞大,一举一动都掀起巨大水花涛浪,而宁和小小一条,反而叫它一时找不着踪影,愤怒之下举着八根长足四处胡乱拍打。
那力道即使隔着水,宁和不慎被扫到一下时也觉胸口一闷,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朝着光亮方向穿身奔去。
这也是说好的,祁熹追先入水,手握明珠。而后下来的宁和,就只管循着光的方向过去。
第五十四章
宁和先前看时, 只知此处应是凹谷,却不知具体有多深。等真正自己一头扎进去,才发觉了其中可怖。
她平常运起穿瀑诀时, 瞬息可穿数十丈距离, 然而入这酸水池后连着纵身几次, 周围却始终只是黑沉沉的酸水。酸水比起寻常的水来得沉重与粘稠数倍,宁和运着穿瀑诀时尚不觉, 但每一次运诀间有间隙,等停下的那一刻,才体会到厉害——真是连五内脏腑都要被挤得从嘴里吐出来。
几番下来,宁和眼前都有些发黑。她屏着呼吸,强忍口中血腥,努力大睁着双眼,盯住前方模模糊糊的一点光亮,最后一次运转法诀——
“……如何了?”耳旁有人问道,声音如同隔着厚纱,听不真切。
宁和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站起来。一转头, 才发觉自己手中用力扶着的正是祁熹追抬起的胳膊,连忙松开手, 往旁让了让。
这动作一点不大, 却一下叫她刚刚缓和下来的脑中又是一晕, 多亏一旁的祁熹追眼疾手快又扶了她一把,才没叫她再跌坐下去。
“你脏腑受创,需自行调养一阵。”祁熹追对她道, 又朝她递过来了一枚圆肚小瓷瓶:“此为复息丸,专调内息, 服一枚,运转三十六周天。”
宁和咳嗽几声,道了谢,接过来。
祁熹追看她一眼,道:“不必言谢,本就备了两份。倒是方才,该我谢你。”
宁和笑着摆手道:“罢罢罢,以你我关系,这
么谢来谢去生分了些。要么,以后就都不说了。”
祁熹追听了,认真点了点头:“好。”
此间弟子殿,两人都已是第三回来了,于是只略扫过几眼,便对坐一处,开始入定调养了。
再睁开眼时,已是大半日后。
宁和从入定之中回神,还未拿眼去看,鼻间便先闻到了一股带着焦味儿的米面香气,顿时觉得腹中空乏。抬眼看去,就见不远处,祁熹追正蹲在地上,拿火烤着两块巴掌大的白面圆饼。
修仙之人纳灵入体,随着修为深厚,可数日乃至数月不饮不食。但人体肉做,吃总归还是要比不吃来得好,也可省下些无必要的损耗。
尤其宁和凡人做久了,早已习惯日日餐食。
祁熹追见她醒了,抬手便取过一只面饼朝她掷来。
宁和笑着接过。
面饼热乎乎,外酥脆内暄软,甚是好吃。就是此处无水,干吃有些噎得慌。
吃完,二人又往九重阶上去取了这层奖励,便朝着殿外走去。
那赤铁甲与绿蚁布已在方才潜下酸水池时毁了个七七八八,连带着宁和身上那法衣也被蚀了几个洞,加上之前遭那黑蚁们啃的口子,已没剩几处好布。
宁和觉得有些可惜,但也只能扔了,又在这层里取了一件新的。
这件明显比之前那件品质好上许多,宁和穿上后,甚至觉得似乎连脚步走起来都变得轻便了些。
这一回走出殿外,宁和抬目四望,发觉置身一片翠绿山谷之中,脚下灰石小径,绿草夹道丛生,林荫茂密、鸟鸣清越,远处谷底隐约有花树临溪,端得是处清幽仙人所在。
在地底走了许久,得此处清风拂面,宁和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两人顺着石径前行,转过几道弯,宁和忽地脚下微顿,转头对祁熹追道:“熹追,你看,那处可是有座屋子?”
转过弯后,眼前再无绿树遮挡,视野变得广阔起来。只见前方山谷深处,花树掩映之中,隐约有栋二层小楼,几处飞檐翘出枝头,檐角几缕杏色丝绦垂落,尾稍随风轻轻摇动,春色温柔。
祁熹追顺着看去,点了点头,说:“是处客栈。”
“客栈?”宁和怔道,“此处怎会有客栈?”
“去了看过就知。”祁熹追望她一眼,“小心些,此间非止你我二人。”
“你的意思是,”宁和道:“这层里……还有别人?”
祁熹追颔首:“第四层为七道共通之所,若其他六道有人与我们同至此境,或能遇上。”
宁和听了,微微凝眉。遇到旁人,有时候是好处,有时候也有坏处,端看所遇何人,又所生何念。但无疑的是,人一多,总会使情形变得复杂起来。
祁熹追不再多言,只道:“走罢。”
宁和点点头,两人顺着山道走入谷中,一路芳草野花遍地,溪水之声轻灵,岸边花树满树红粉,甜香扑鼻。瞧着有些像桃,但又不是。宁和盯着看了几眼,认不出。
很快来到小楼前。
此楼通体由木头搭成,搭得很齐整,有窗有柱,每根木材都用油漆得光滑发亮。窗下系了杏色幔帐,门口有二层帘遮,屋檐下挂着一方匾,写了“花溪客栈”四字。门帘左右还贴了两张联,一边写:“芳草新鲜处”,一边写:“花溪客云来”。
正如祁熹追所言,是间客栈。
宁和的目光落在那招牌与对联上,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那字迹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芳草新鲜处,花溪客云来。”宁和轻声念了遍,道:“这新鲜二字,倒是别致。”
祁熹追没耐心在这儿看,已经几步上前掀了帘进去了。
宁和盯着那对联最后看了两眼,也跟着进去了。
这客栈收拾得干净清爽,连门帘都带着股花香气。
帘布一开一落,楼内情形便尽入眼内。
宁和停在门口,双目微微睁大了些,过了片刻才继续往里走去。
只见就在门边的一方木台后,站了一个女人。这还是宁和头一次在这里看见别的活人。那女子穿着身杏色罩衫,里头一件桃粉细纱裙,梳妇人髻,头上别了枝花。身姿袅袅,倚在台上,偏着头望着窗外。
祁熹追走过去,拿剑的手点了点木台柜面。
“咚咚”两声。
那杏衫女子便转过头来,露出极美一张脸,芙蓉红粉面、点漆含情眼,墨眉如柳,薄施脂粉,美得就如她头上那枝鲜妍柔美的粉花。
“做什么?”那女子问,张口连声也是娇柔的。
“住店。”祁熹追说,“两个人。”
说罢,挥袖丢出一方半指长的银锭落在桌上。
那女子抬眸扫了祁熹追一眼,又转过来瞥了眼宁和,将那银子收了起来,低下头,从柜子后的抽屉里头取了两张木简来,朝祁熹追轻轻推了一推。
祁熹追取过木简,朝她点了一下头,转身示意宁和跟上。
穿过大堂,后门位置便是上楼的木梯。两人转入梯中,祁熹追回过头,将那木简朝宁和抛了张过来。
宁和接过一看,巴掌大小的一张木片,上头刻了甲三二字。
“已来了两人。”祁熹追说,她手中的木片是甲四。
宁和点头,刚要说话,忽听上头一阵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
不轻不重,由远及近。有人正从楼上往下走。
宁和与祁熹追一同抬头看去。
这楼一共也只两层,只片刻,两方便碰了面。
来人身量生得极高,一转过角来,就将上方来的光亮遮了大半,梯间一下暗了下来。
宁和抬着头,入目先看到一截拂动的黑色袍角。
那人转过来,是个男人,头微低着,身长足有九尺,披了件宽大的黑袍,袍子上方缝了顶斗笠般的兜帽,戴在头上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身装扮宁和先前见过一回,是那伏风门人。她记得,那时这人是走了灵道。
来人转过梯角,见楼梯下方有人,停了停,又继续往下走。
祁熹追抱着手臂,脸上一片漠然,没有说话的意思。那黑袍人更是连兜帽也不曾摘下。宁和见了,便也打消了开口寒暄的念头。
好在楼梯颇宽,双方就这么沉默着各自离开。
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黑色的袍摆轻轻从宁和身上拂过,她顿了一下,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有些奇特的气味儿。一点土腥气,有点像雨过后的山林,又有点水草的味道,在湖边常能闻到。
宁和忍不住侧目,莫名有种感觉,觉得这黑袍人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也看了过来,隔着一层飘动的黑幕与自己对视。
那似乎是寒星般冷冽的一双眼。
或许是看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们走上楼,祁熹追问了句:“见过?”
宁和道:“不算。只在外头时,看见他走了灵道。”
祁熹追嗯了声,道:“那是伏风门人。”
宁和问:“熹追认识?”
祁熹追摇了摇头,眉眼间冷淡又倨傲:“此门中人惯是藏头露尾,除了那姓沈的,我一个也不认识。”
宁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姓沈的”应该说的是沈媞微。她心中默默地想,熹追的认识,就是刺过一剑的认识么……
宁和拿到的房号是甲三,祁熹追的甲四,前头到的甲一甲二两人中,除了方才撞上的那伏风门的黑袍人外,另一位宁和她们并未见到。
倒是看到了标有甲一甲二的两处屋子,俱都房门紧闭。
宁和找到自己的甲三号房,在门前找了片刻,见到门侧有处槽口,试着将竹片投进去,“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推门进去,里头是间三五丈见方的屋子,有床有桌,床边有帐、窗下有几,收拾得干净又敞亮。
宁和轻轻呼了口气,走进了屋内。先站在窗边往外看了几眼,没见出有何异样,也没看到方才下去那黑袍人的身影,便将窗合上
,回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那床棉枕纱帐,既铺软席,又有锦被,呼吸间还能闻到股淡淡的馨香味儿。宁和没忍住,翻身轻轻躺了上去。
自从上这青云顶,一路艰辛,如今一下卧进柔软床榻,宁和盯着眼前白色的帐顶一会儿,渐渐睡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叩叩。”
有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宁和躺在床上, 双目闭着,皱了一下眉。
“叩叩。”
那人又敲了敲。
宁和终于睁开眼来,望见头顶白纱帐愣了一下, 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眉间一下松开, 连忙起身爬起来。
她忙走过去开门:“熹追……”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祁熹追,宁和一愣:“你是?”
只见门外立着个中年汉子, 身高八尺有余,身量壮硕,垂在身侧的两只拳头足有碗口大,眉毛很浓,看着浑身都是股凶蛮劲儿。
那汉子见宁和开门了,低下头,俯身把脚边的大木桶搬起来,闻言木着一张脸道:“送热水。”
“啊。”宁和下意识往旁让了让,“劳烦。”
汉子闷闷的不说话,咚地把大桶搬到屋中的屏风后面放着,大步走出来。走到门口, 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对宁和道:“要加水, 喊。”
宁和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汉子走了, 宁和定了定神, 合上门,一回头,冷不丁发现窗子上坐了个人, 吓一跳。
定睛一看,这回是祁熹追了。
也是, 她心中想,熹追哪回走了门,向来是有墙翻墙,有窗就翻窗。
“对不住。”宁和走过去,有些歉然地道:“我不知为何……方才忽然就睡着了,没耽误事吧?”
祁熹追翘着脚倚在窗台上,摇了摇头:“没甚么要紧事。”
她身上如今外袍没系,头发也散着,难得地瞧着有几分懒散味道,说起话时也较平日温吞些。
祁熹追抬手,指了指窗外。宁和看去,发现她指着的是溪畔那些红粉的花树。
“此为梦乡树。”祁熹追说,“花香引人入眠,眠中有梦,梦的是昨日。”
宁和怔了一下,恍然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梦到了些小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有些细碎的……阿娘坐在妆台前的长发,窗下的烛火,很冷的雪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祁熹追手搭在膝上,也偏头望着那些树,过了会儿,缓缓跟宁和讲了个故事。她平时话少,这可难得。
祁熹追说:“有个修士,叫柯进。他病了,要死了,有一天身上痛,夜里睡不着觉,就爬起来往外走。他走出去,在院子外看到一棵开着粉花的树,在树下莫名睡了一觉,梦到了故乡。醒过来后,花费三日自创了一式术法,笑着死了。”
笑着死了……
宁和这是头一回听祁熹追开口讲故事,觉得……嗯,确实是熹追的风格。她默默等了会儿,才有些愕然地道:“没了?”
祁熹追皱眉,重复道:“他死了。”
死了,自然就没了。
宁和:“……那这式术法叫什么,熹追可知?”
“就叫梦乡术。”祁熹追说,想想又道:“我不会使,也没见过。”
宁和笑着摇头:“好罢。”
她看见桌上杯盘炉盏,走过去,打算给自己和祁熹追倒两杯茶。
祁熹追看了眼,指尖微动了一下,那小炉下便燃起一团火来。
宁和笑道:“谢过熹追。”
煮茶功夫,宁和也走到窗边来,伸头往下看了眼,正见满眼艳丽红粉,是那祁熹追说的梦乡树。想了想,问道:“此树于人,可有什么坏处?”
“无有。”祁熹追说,“只会叫你睡一觉,做个梦。也只有一觉。”
宁和回忆梦中所现旧日幕幕,面上不由有些怅然,道:“如此,倒也有些滋味。”
身后传来咕噜噜的水声,茶煮好了。宁和便招呼祁熹追下来。祁熹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了过来,两人对坐桌旁,袅袅的白烟穿过温柔日光,茶香与花香混合,莫名叫人有种白日长长之感。
实际刚到客栈时,天色看着像清晨,现在一觉睡过,瞧着已经像黄昏了。
祁熹追喝了两口茶,说:“待会儿日落之后,会出来一个灵,到时你我需往大堂候之。”
宁和愣了一下:“出来一个什么?”
“灵。”祁熹追说,“此间除了持令入顶七人,加上你,之外再无活人。旁的,都是灵。”
宁和惊讶道:“楼下那妇人……”
祁熹追道:“是灵。”
宁和:“方才送水的小二……”
祁熹追:“也是。”
宁和便问:“这灵,究竟是何物?”
“非人,非鬼,亦非妖邪。”祁熹追说,“一点性灵留存,是为灵。”
“性灵留存?”宁和问,“这么说,灵……原本是人么?”
“不能说原本。”祁熹追说,“性灵自人而来,有凡人,有修士。为爱恨情感所托,固有一抹残影留存。按说,灵不会动,不能言,更无法与人谈说。行止有如生人者,此世间,唯有此处能见。”
宁和知道自己懂得少,听过就默默记下。
祁熹追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就又往窗外一翻,回房间去了。
宁和一人留在屋里,一回头看见屏风后方才那小二端来的热水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宽衣走了进去。
多少时日没能好好沐浴一番了,总觉得身上难受。
宁和从小读书,又多年独居,一头长发多年来没怎么打理过,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涂油护理之类,因而并不算墨染般的黑亮。但胜在底子算是不错,头尾都顺滑得很。
她将身上洗过一遍,披衣在屋子里找了找,在墙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方木梳子,坐到窗边,拿巾子慢慢绞着湿发。
宁和一张虽脸生得清秀,但轮廓较寻常女子深些,加上长年作书生打扮,笑面如温玉,一身清风儒雅气,倒是合适那身青衫得很。只有像此时此刻,披着湿漉漉的发,眉眼氤氲,热水熏得两颊晕粉、如同白玉生霞,才能显出几分女子的柔和秀美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身上,暖洋洋,微风伴着花香扑面。宁和心情舒快,渐渐走了神。脑中什么也不想,只慢悠悠地坐着,偷得片刻休闲。
当宁和终于回神,是因忽然发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抓着巾子,低头往楼下看去。
就见窗下,溪边不远处的一株花树旁站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兜帽披风,身量颀长,正是来时木梯里撞见过的那伏风门黑袍人。
那人正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瞬间,宁和怔了一下。
这人此刻微抬着头,兜帽再不能遮蔽他的脸。是个年轻男子,样貌无疑是俊美的:皮肤极白,眉高鼻挺,唇薄颊削,轮廓极深,深得不太像中原之人,也深得莫名有几分戾气。
更特别的是,这男子的一双眼,是绿色的。那绿极深邃,又极浓郁,幽幽艳丽,有如两颗上佳的翡翠珠子。
这双眼中眸光很冷,望着人的眼神,宁和一时也说不出具体形容,隐隐感觉……不太像是人。奇怪的是,莫名还有些眼熟。
自古读书人总喜欢品评,面相、样貌、才学、风华气度,品名士,评美人,以相人为术。宁和也不能免俗,她倒不会去出什么评语,觉得高高在上、也有些无礼,只在心里评上一评,留个印象。
望着这双眼,宁和下意识于心中无声地评道:凶戾、执拗、冷漠,比之沈媞微更甚。且心性行事恐颇为残忍,非易与之人,更绝非可交之人。
那人仍抬着头直直盯着她,宁和微微皱眉,知道大约因自己登梯上来
的缘故,除熹追与周兄外,另五人没见过自己,自然会关注几分。
她想了想,虽心中以觉此人不可交,却也还是朝那黑袍人微微颔首全作招呼。人在外,礼不可废。
然而对方不知为何,一点反应也无,还是就那么直直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无礼又放肆,叫人十分不适。
宁和心头不由淡淡不悦与提防来。心想瞪着做什么,不过初见,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果然乃心性无常之辈。
她在这目光里坐了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了,索性伸手,“哐”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第五十六章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 花溪客栈廊下挂上了五六枚淡红的灯笼,溪边点着火把,客栈里四处置着烛台。
大厅靠门的圆桌边, 四五个大汉喝酒吃饭、嬉笑划拳, 嚷嚷得震天响。若有若无的丝竹声缠绕在穿堂而过的暖风里, 和着浮动的花香与酒气,丝丝缕缕, 像场昏黄而朦胧的梦境。
灯火暗得很,却比白日来得更热闹。
宁和与祁熹追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时,正瞧见白日守在柜台后的那位杏衫老板娘从后厨迈步出来,抱着管芦笙,倚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吹起了一首曲调悠长的小调。
她换了身绯红的榴花裙,发髻也披散下来,靠在那儿斜倚凭栏,身若拂柳、妖妖调调,简直像是只从什么山间里跑出来的精怪。
宁和与祁熹追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她朝门边望了几眼,见酒桌边的几个大汉们都穿着同样的褐色短衣,其中一个瞧着还有些面熟。仔细一看, 正是之前给自己送水那位。再一想便明白,这些人应当都是这客栈里做工的。
熹追说的, 他们是灵, 不是人。
两人刚坐下来, 立马就有个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过来,殷勤地问客人要不要用饭。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身侧不远处,没有开口。
宁和一边随口将小二打发走, 一边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方一张有些黑暗处角落里的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见过的伏风门黑袍人, 而他旁边,宁和盯着那身着黄衣、有些矮小的身形辨认了会儿,认出来,这正是那唯一的非青云四盟入顶者,与周琛书一样,靠夺得了令牌进来的。
这二人都选了灵道,凑到一起也不奇怪。
他们没要什么吃食,桌上光秃秃只有两只茶盏。黑袍人侧对着这边,兜帽没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那黄衣矮小男子倒正对此方,只是他那模样生得实在普通,眉眼间形容瞧着还有些猥琐,属于往人堆里一丢,再找不出来的那种。
祁熹追喝了口茶,说:“这二人,不太对。”
宁和还在望着那方,那黑袍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兜帽下的脑袋微微偏了偏。隔着一层黑纱,那种莫名被盯视的感觉又来了。
听见祁熹追开口,宁和移开目光,应了声:“什么不对?”
“他们到得比我们快。”祁熹追一脸严肃,“这不应当。”
宁和愣了一下,道:“许是因我道行太浅,拖了速度?”
祁熹追看她一眼,说:“你比那矮个子强些。”
宁和闻言,下意识问道:“那黑衣的那位呢?”
“不知。”祁熹追说,“他身上那件袍子有些古怪,我探不清。”
两人正说着,宁和忽见那黄衣男子将头一抬,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宁和面上先有几分茫然,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
祁熹追莫名其妙:“这点距离,你我又未遮掩,自是能听见。你要听他们的,也能听到。”
背后说人被当面听去,绕是宁和养气多年,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红。
也正如祁熹追所说,稍一凝神,宁和耳畔便也轻易将那二人谈话收入耳中,只是他二人说到后来似用了什么手段,再听就模糊得很。
那黄衣男子说:“怎有两个人?那姓祁的旁边多出一个,是谁。”
黑袍男子道:“下午时来的。”
这是宁和头一次听见这黑袍人开口,只觉声音极低沉,带着沙哑,叫人想起夏日骤雨前,天边隐隐滚过的闷雷。
“你看见了?”黄衣男子道,“你为什么不说?”
黑袍男子:“你没问。”
“我没问,”黄衣男子恼怒道:“我没问你自己就不会想一想?畜生果真就是蠢笨!”
黑袍人挨了骂,也没吭声,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直娘贼的,倒霉!”黄衣男子骂完,端起茶碗喝了口压压火,又道:“去查查,那人干什么的,若是……”
说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望这边望了眼,神色阴沉,抬手掐了个法门,后面的话便再听不到了。
宁和看向祁熹追。虽没听全,但光听前头那些,也已能听出来者不善了。
祁熹追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冷冷道了句:“不过藏头露尾之辈,理他作甚。若真敢犯上来,砍了他便是。”
宁和听了,便默默不再多言了。
此时大堂里除去这客栈里原有的人,或者说“灵”外,就只有宁和与祁熹追,以及旁边的那两个黄衣和黑袍人。
两方彼此也没有交流的意思,都在静坐着等。
宁和方才随口与小二要了饭食,一桌汤菜几样很快端了上来。饭菜香气一飘起,宁和只觉肚腹作响,当即便提筷开吃。
祁熹追见状,也吃了些。
味道算不上多好,普普通通,只胜在新鲜热乎,对风餐露宿已小半月的宁和来说,已是足够了。
天色再晚一些的时候,楼上又下来了一行人。
彼时宁和刚吃完了饭,端着茶小口啜饮着解腻,听见脚步声,诧异地回头去看。
——怎么会还有人?
祁熹追、连同暗处桌边的黄衣男子与黑袍人也跟着回头。
四双眼睛的盯视下,只见楼梯中一前一后走下两个人。打头的是个年轻男子,着一身宝蓝布衫,戴白玉冠,抄手步入厅中来。
一抬眸,对上宁和四人视线,讶然道:“咦?有客人。”
其声温和中带着笑意,亲和得很。
他身后跟着的人沉默而高大,微低着头落后一步,姿态看着像是个随从。
说话间,蓝衫男子已走入厅中,转过角来,烛光便照亮他的面容。
长眉星目,俊面含笑,风仪翩翩,昂藏温润,见之如见美玉藏于匣中。
迎着宁和等人的目光,男子走近几步,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道:“小可姓陈,陈长青,表字江远。”
这男子温和有礼,宁和只觉一见如故,忙站起身,回以一礼道:“宁和,字伯骥。”
蓝衫男子笑着拱拱手道声见过,目光落到祁熹追身上。
祁熹追说:“祁熹追。”
她只说了个名字,人也坐着未起,姿态瞧着有些倨傲,蓝衫男子也不以为意,又看向不远处的黄衣男子与黑袍人一桌。
宁和重新落坐,坐下来后才想起,这蓝衫人面生得很,不是那登顶七人之一,那是……
宁和看向祁熹追,低声问道:“他,是灵?”
祁熹追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边黄衣男子被这名为陈长青的灵一看,勉强也起来回了句:“黄三,见过。”
一旁的黑袍男子却坐着,没动。
黄三说:“这是我仆人,番邦来的,不懂礼数。”
蓝衫男子微微颔首,走到宁和二人旁边的桌子坐下来。
他身后那高大男子亦步亦趋,见他坐下,便自觉往凳后几尺插手一立。
蓝衫男子回头看了眼,道:“阿六,你也过来坐下。”
第五十七章
陈长青坐下来后, 朝小二点了几样菜。等菜上来的功夫里,便转过身来,与宁和她们寒暄。
祁熹追面无表情的样子瞧着生人勿近, 陈长青看了眼, 就只和宁和搭话。
这陈长青, 一看就是位读书之人,举止讲话都文雅。宁和瞧他气度好, 又温和知礼,心头便先生出些好感。
几句下来
,彼此都觉对方脾性相似,一来二去,竟颇生出了几分相逢恨晚之感来。
“江远兄,”隔着桌子说话终是不太方便,宁和看了看祁熹追,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要么,你过来坐吧。相逢即是有缘,咱们拼作一桌, 也方便些。”
许是因她与祁熹追都是女子,陈长青到底迟疑了一下, 却也只是一下, 就起身, 当真挪了过来,一边落座一边笑道:“按说男女有别,陈某当守礼些, 只是我实在觉得与宁贤弟……贤妹投缘,故而, 也就厚颜上来叨扰了。”
陈长青动,他旁边的那高壮男子也跟着动,铁塔似的一樽,又站到了他身后去。
宁和目光不由往他身上移去,陈长青回过头一看,叹气道:“阿六,你怎么又站着了,坐下罢。”
这桌子是方桌,四面搁的是长凳。那阿六闷声应了,一屁股在空出的那根凳子上坐下来。
陈长青笑着对宁和二人道:“他叫陈六,是个护卫,是……我一友人借来给我的。”
菜很快上来,两桌既坐到一处,菜也就放到了一桌上。祁熹追天生不爱开口,那叫阿六的汉子也吭声。四个人的桌上,只有宁和与陈长青两人说话。
好在两人都读书,所阅甚广,意趣也相投,谈谈诗文歌赋,再品品此处风景,也不会无话可说。
宁和心头始终记得着这位是个“灵”,而非人,有若顾忌,因而一直避免提到现世情形,也不谈修仙之事。话题停留在诗文与乐理上,是最合宜的。
宁和是做了二十年夫子的,看人,尤其是学识上,尤准。谈话中,她发觉这位陈江远于文作上并不算很出众,然于乐理,却知之甚广,应有不浅造诣。
陈长青说,他本是合阳城人,原当了个小官,后来运气不好,不仅官贬没了,还惹上祸事,这才不得不出来避避。
他说得坦然,不遮也不掩,似丝毫也不担心说出实情会叫对他人对自己避之不及,又或更甚,遭人出卖出去。
宁和听见合阳二字,顿了顿,没说什么。京都合阳,那是前朝的都城,皇朝所在。如今的大赵,已没了这座城。
“青骥,你今日方来,所觉如何,此处风光可美?”陈长青笑着说:“此间客栈,乃是我一友人所开。山郊野岭之地,也不为营利,只叫游玩时有个去处。”
“原是如此。”宁和点头,“此间芳草夹溪而生,花树沿水而立,自是神仙去处。”
“是极!可不就是神仙去处?”陈长青哈哈一笑,与有荣焉:“我那友人最好风月,是天底下一等的雅士。”
他一时兴起,说明日可带宁和往这周遭游玩一番。
“我在这已住了一月有余,何处好去,那是再清楚也不过!”
宁和闻言,看了祁熹追一眼。
陈长青见状,忙主动道:“这位祁姑娘若愿意,自然也可同去。”
祁熹追抬了抬眼皮,答应了句:“好。”
陈长青越发高兴,转头问客栈小二要了酒:“此处难得有人来,我与贤妹还如此投缘,当小酌几杯!”
宁和酒量不算好,但也不是不能喝,便跟着陪了几盏。
陈长青一个人喝完了大半壶,看着已是半醉了,撑着桌子起来,说要给新认识的青骥贤妹弹琴听。
“阿六,去……取我的琴来!”
即便醉了,他讲话语气也还是温和的,俊面微红,双目微醺,同样的宝蓝衣裳穿在周琛书身上看着倜傥又跳脱,而在他身上,只显得儒雅,像晴朗时的天空一般,只叫人觉得静谧。
一旁埋头扒饭阿六闻言,放下碗站起身来,却没依言上楼去拿琴,而是转头朝床边吹芦笙的那老板娘招招手。
对她说:“陈公子要他的琴。”
老板娘听了笑了笑,放下芦笙上楼去了。
阿六回过头来,朝着陈长青闷闷地道:“阿六不能离开公子左右,不安全。”
陈长青失笑:“不过楼上楼下,眨眼的功夫,能有何事?”
阿六不吭声了,只固执地摇摇头。
陈长青当然不在意具体是谁去拿他的琴,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转头又与宁和谈起乐谱。
乐为君子六艺,宁和自然是有所涉猎的。杨氏会琴,更弹得一手好筝,宁和从小跟她学,于琴道水平也算不错,虽然大约及不上陈长青,但对方说什么,她至少能接得上来。
这就足够了。陈长青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风景虽是好,但人迹罕至,阿六与店里的小二都不识字,也不能与他谈诗论文,到底寂寞了些。
过了会儿,老板娘抱了琴下来,陈长青就叫阿六抬了桌椅,到外头溪边去弹。
溪边花树成荫,到处插着火把,宁和与祁熹追站在廊下看。
高烛照红妆,公子坐抚琴。
琴音娓娓,绕梁不绝。绕是宁和向来心无情爱,也不由暗叹道:江远兄啊,绕是檀郎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正听着,身后响起脚步声,宁和回头一看,见是那黄三与那黑袍也跟着过来了。
宁和两人站在门边,他们从门里出来,两方擦肩而过时,那黄三一双眯缝三角眼往她二人身上转了转,目光阴冷得很。
祁熹追抱着手臂,浑不在意地回视了眼,面色漠然,像是丝毫没将人放在眼里。
那黄三见状脸色一沉,一句话也没说,走了过去。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亦步亦趋跟着,走过时,宁和一抬眸,莫名感觉这人又在看自己。??
老看我作甚?
这夜,陈长青弹琴弹到月上中天。宁和白日才睡过一觉,便也跟着陪到了结束。
他弹琴,她就在旁踏歌吟诗。
陈长青看着年纪还轻,琴艺却实在高妙绝伦,十指拨弦或揉或按铮铮悦耳,高处如高山、低处如流水,散音浑厚若击石、泛音淙淙和溪鸣。
就连祁熹追,后来也拔出剑来跟着舞了一段。
陈长青双目晶亮,神采奕奕,边弹边饮,散时已经醉了个彻底,人被阿六扶着,捉了一下宁和的手臂,嘴里说着:“畅快……畅快!许久没有,如此畅快,明日……伯骥、贤弟,你我……再来!”
他是真醉了,喊着宁和,又变成了贤弟。
宁和扶住他胳膊,与阿六一道将陈长青扶上楼去。
到了才发现,原来陈长青住的房间在走廊最里处,门上也没有挂牌。
把人送到,宁和便转身走了。回到屋中,见祁熹追已在房中等着了。
相处这许久,宁和早已知祁熹追性子,知道她话少人又很闷得住,许多事都在心里,你若是不问,她如非必要绝不会开口。
于是宁和叹了口气,道:“熹追,那陈长青,就是你要等的那灵?”
“嗯。”祁熹追点头,道:“门中所载,三日后此间将乱,到时唯有跟在此灵身侧,可得一线生机。”
宁和嗯了声,表示知晓了。
她走到床边,脑中回想着陈长青这一夜种种言行举止,越想、实在忍不住,朝祁熹追问道:“熹追,陈长青,当真不是生人?”
他的目光是灵动的,有情感的,人也是温热的,能吃能饮酒,言谈应对,无一不像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祁熹追口中的灵。
宁和记得,熹追说的,灵只是一抹残影,情感所托处,一点性灵留存。
若真如此,要什么样的情感,才能留存出这么一个几乎完整如生的“灵”来?
第五十八章
祁熹追翻窗走了。
夜风扑面, 一下将宁和的神智唤回。此时约莫已快五更了,再过一二时辰,天边就要亮起。
宁和走到窗边, 想将窗户合上。
然后她一低头, 看见了楼下一道黑色的影子。
熟悉的位置, 熟悉的目光,旁边恰有根火把, 将那人一身黑袍照出有些模糊的轮廓。
宁和:“………”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仰着头。
这人又来了。
宁和与他对视,心头都已生出些无奈来了。
她摇摇头,双手扣在窗扇边沿,正要合上,余光却见那黑袍人忽地原地纵身而起,猛地朝着自己所在的二楼扑来!
宁和一惊,反应却不慢,登时闪身往屋内倒退三步,噌一声反手拔剑,剑尖直指从窗口合身扑进来的黑袍人, 厉声喝道:“你要作甚!”
黑袍人从窗外跳进来,落地时不知为何双脚似乎晃了一下, 不慎带翻了桌旁的木椅。哐的一声。
他进屋来, 倒是没再朝宁和靠近, 反而转过身,弯腰将那椅子给扶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放回了原位。
宁和看见他动作, 心中受到的惊吓缓了缓,往后再退了退, 定了定神,握着剑沉声问道:“你欲何为?”
她心头心思电转,自己这边动静不算小,就在隔壁的熹追此刻却还未过来,其中必有缘故。她一边想着,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
却听那黑袍人开口了,一开口,叫的竟是她的名字。
“宁和。”
宁和一惊,按说自己踏入修仙之界以来,短短时日连与金虚派中人相识都没有几位,这伏风门中人,却又是如何得知我姓名的?
“宁和。”那黑袍男子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顿了顿,接着道:“我与你,一别数月。如隔……如隔……”
男子沉默了。
宁和听他“如隔”了半天,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睁着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近地听这黑袍人说话,还是那样低沉沙哑,且不知为何,这人说起话来似乎总是有些一顿一顿的,像是不大流利。
宁和不禁想起方才在楼下时,那黄三说的“番邦人”之言。听着……是有点像。
那黑袍男子沉默了片刻,转换了话题:“我,是来谢你。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你。”
这句再简单不过,宁和回听懂了,却更加疑惑。听这黑袍男子话中意思,他与自己竟是认识?可……宁和记性不差,翻遍了脑海,也找不出这号人物。
她未放下戒备,站在原地道:“兄台所言,是与我相识?我却不记得。”
黑袍男子听了,沉默片刻,抬手将头上兜帽掀了下来,一双浓绿的双眸定定望着宁和。
白日他站在楼下时,宁和已经看见过他的脸,只是此时更清晰些。高鼻深目,是种逼人的俊美,较之大赵读书人们欣赏的俊逸儒雅是另一种风格,但无疑还是好看的。就像喜欢秋菊的人,也绝不能否认牡丹的艳美。尤其那双眼睛,颜色像浓郁的翡翠,看人的目光则让人想到月下暗夜笼罩的林中,惊鸿一瞥的兽瞳。
黑袍人望着宁和,像是指望她能将自己认出来。
宁和也确极认真地回想了,没见过。
她微微皱眉,口中道:“兄台,你……”
黑袍人忽然上前一步,宁和立刻跟着退了一步,将剑一抬,寒水剑上白光隐隐:“还请兄台止步!”
黑袍男子停在原处,似有些不解,浓黑的长眉皱了皱,道:“你于我,有恩。我报恩,不会害你。”
报恩?宁和满脸莫名,正待开口,就见黑袍男子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认不出么?也是,模样变了。
于是这黑袍男子将脖颈微微一伸,晃了晃——宁和头一次见人能把自己的脑袋这么晃,像是脖子没有骨头一般,那姿势看着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然后,就在宁和的注视下,黑袍男子把自己的头晃没了。
宁和:“………”
倒也不是真没了,而是换了……宁和眼睛一下睁大,看见就那么唰地一下,对方项上那颗俊美的人头就换成了一枚硕大的、黑色的、光滑冰冷、遍被鳞甲的蛇一样的兽首。
更可怖的是,那兽首下方连着的还是人的脖颈。人颈太细,看着总觉上方连着的巨大蛇头摇摇欲坠。
是的,蛇头。一对铜铃一样的眼珠子盯着宁和,冰冷森然。
宁和猝不及防见得此情景,一口气哽在胸中,心神皆颤了颤。
足足过了三五数息,她眨了一下眼,脑中开始重新恢复思考,便隐隐觉得这颗蛇头有些眼熟。
她心头一动,再度抬眼看去,忍着不适,试着轻声唤道:“蟒兄?”
黑鳞,绿瞳,蛇。
宁和生平只见过一双如此纯粹的碧绿蛇瞳,再联系对方所说的报恩之言,她只能想到那条与自己相伴多年的黑蟒。
这才几月过去,难道蟒兄……这么快就化人了?
那硕大的蛇头吐了吐猩红的信子,似乎十分高兴宁和终于把自己认了出来,左右晃了晃,又缩回原来的人头模样。
见它变回去,宁和顿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然后望着黑袍男子重新化作人形的面庞,脸上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露出惊喜之色来:“你……真是蟒兄?你修成人身了?你怎会在此处?”
故友重逢,宁和一下自然有许多话讲,涌至嘴边,又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
因她是个女子,又是个读书上学考过举的女子,于男于女都不合时宜,宁和这些年来朋友其实不多。平日相处最多的,都是书院里那些学生。但学生是要送走的,赴试之后,多半便不再回来了,一轮又一轮,也做不成朋友。
越少,越值得珍惜。那与自己相伴许久的黑蟒,宁和早已将其视作此生挚友。从前朝夕相处,后来它大了回了山中,却也年年回来看望。深情厚谊,也仅此一蟒而已。能得重逢,于她来讲实乃生平大喜。
宁和双目晶亮,忙将剑还鞘,眉目都是情不自禁的喜意,大步走近,招呼道:“蟒兄!快坐!”
见她欣喜全不似作伪,黑袍男子面色也缓和下来,顺势坐下来,眼睛望着她,嘴唇也跟着有些僵硬地弯了一下,像是在笑。
“蟒兄,你……”宁和给他倒茶,难得的,竟有些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之感。她心头感慨,半晌才笑着说了句:“能见你,我真是欢喜。”
黑袍男子低头看了看放至面前的茶盏,伸出手端起来,喝了一口。
宁和看着他动作,满心的激荡终于稍稍缓了缓。想了想,挑出了个最先当问的,开口道:“蟒兄,你如今既化了人,和便也不当蟒兄蟒兄的叫了。蟒兄你……可有姓名?”
黑袍男子端着杯子,像是思考了片刻,说:“蛟。”
他笃定道:“我如今,叫蛟。”
宁和:“……蛟?只有一个字么?”
她愣了愣,这也算名字?
黑袍男子看她神色,皱眉,问道:“这名字不对?”
宁和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我们……我们人,一般名字会有两个字以上,前面是姓,后面是名。”
“姓名。”黑袍男子重复道,稍顷,面露思索:“那我,再取个姓?”
第五十九章
黑袍男子问:“你们人, 通常用什么作姓?”
“用什么作姓?”宁和笑着道,“那可太多了。姓有百家,赵钱孙李, 周吴郑王, 端看你想姓什么。蟒兄你长于山野, 想来也无有祖姓,喜欢什么, 便姓什么。”
黑袍男子于是陷入思索。
宁和瞧他拧着眉,有些发愁的样子,心头莫名想起了岐山脚下,她那间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们。她想,蟒兄初化为人形,既无父母双亲,又无师长教导,正是蒙昧时刻,自己身为其友,自然有义务替他讲说一二。
正要开口,却听黑袍男子道:“喜欢什么, 就姓什么?”
他看着宁和:“你姓宁,就很好。”
宁和愣了一下, 问道:“你想姓宁?”
黑袍男子幽绿的眼眸望着她:“可以么?”
“自然可以。”宁和初听愣了一下, 接着便是失笑:“你要姓什么, 怎来问我,自做决定即可。”
她又觉得,蟒兄想姓宁, 正是与自己情谊深长的表现,心下觉得亲近, 不由莞尔。
然而黑袍男子却说:“此话,不对。”
他认真地对宁和道:“你乃,大功德之人。我非人,你若将姓给我,即为,允诺庇护之意。我可借你功德,汲此得天所佑。”
宁和听得这话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再好不过。我视你为挚友,能于你有益,我再愿意不过。”
黑袍男子定定望着她:“如此,此后,宁蛟便是我的姓名。”
宁和点了点头,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蛟?你……如今,已由蟒化蛟了?”
蛇、蟒、蛟、龙,自古民间便传说不断。宁和自幼读书不辍,自然也看过许多,虽各有分别,但大都离不开蛇蟒化蛟,蛟化为龙之说。如今蟒兄既化了人,又自称蛟,那——
“是。”黑袍男子点头,“我本岐山蟒灵。那日你予我心火,点我灵智,我便生出了神魂。蟒灵有神,则额生角,腹生爪,化而为蛟。我如今,已是条黑蛟。”
宁和心头有些喜悦,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此乃大喜,恭贺兄长!”
转而,她想起什么,又有些疑惑:“方才我见你头颅显化,却无角,这是为何?”
宁和关切地道:“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却听黑袍男子说:“被人掰去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脸上也还是那副冷峻中带着点木讷的神情,像是随口谈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宁和一听,当即大惊:“什么?”
“当日你被人带走,我回了山中。”黑袍男子道,“我生出神智,七日后化为了蛟。带走你那人走后,岐山附近,又来了一些别的修士。其中,伏风门,有一个人发现了我。我刚化蛟,虚弱不堪,他将我捉住,掰断蛟角,炼作了契兽。”
他话虽十分简短,宁和却已能想出当日情形,只觉得胸中一股愤怒升腾:“怎可如此蛮不讲理!”
黑蛟却十分平静。
“无须生怒。”他说,“那人虽捉了我,我却也从他处学得许多。也是他教我化人,还有一些法术。待来日,我将他杀了,便了结。”
听了这话,宁和刚升起的怒意一下子顿住了。她心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为黑蛟那句“将他杀了,便了结”,还是他说这话时淡淡而平常的神情。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那人折了蟒兄……蛟兄的角,又折辱伤害于他,蛟兄想要报仇,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宁和便将那点怪异抛之脑后,觉得蛟兄刚化作人,有如稚童,行事章法都待慢慢塑成,这是急不得的。
于是她抬眸看了黑蛟一眼,口中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话题,笑道:“你如今,就打算叫做宁蛟了?这名字也太直白了些。”
黑蛟听了,望着她,目中闪过疑惑,问道:“那该叫什么?”
宁和对上他的眼神,从中读出了一种悉心求教的味道。那双碧绿的眼睛澄澈而认真,再次叫她想起从前那些无数已经记不太清楚样貌的学生们。他们也是这样,有着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自己面前,仰头望着自己,虚心求知求教。
“皎吧。”宁和说,“皎与蛟相似。皎,月之白也。如镜澄明,如月清澈。”
她道,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眼眸温和而真挚地望着黑蛟:“道途漫漫,愿你此心如镜如月,皎皎长明。”
“皎。”黑蛟重复道,问:“是哪个字?”
宁和便抬手倾了倾茶盏,水倒在桌上,以手蘸了,在桌上用水痕写出了这个字。
“皎”。
黑蛟低下头看了会儿,也伸出手,在宁和写下的水痕边上仿着也写了一个。
“是这么写么?”
宁和看了眼,笑了,点头说:“对。”
宁和练了数十年的字,即使用手指写,那也是一笔一划长瘦得宜、风骨宛然。而黑蛟,他大约根本不识字,划出来的笔画像一根根干硬的柴火拼到一起,粗丑得很。
两个并排的“皎”字落在桌面上,一小一大,一美一丑,湿漉漉的水迹里倒映出星点橘红的烛光,很亮。
黑蛟对宁和说:“你点我灵智,予我姓名,于我有造化之恩。我当随侍你左右,报你恩德,直至你飞升。”
他顿了顿:“或者你死了。”
他这句“你死了”实在直白无比,听得宁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性子向来好,也不以为意,只摆摆手说:“蛟兄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有什么恩德可言,蛟兄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黑蛟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宁和,极认真地说:“大德心尖火,神光可点万灵。若无你,我此生无望生出神魂。此恩如生恩,天地至理,不可不报。”
宁和与他对视片刻,便明白了。
她已看了很多书,已知道这世间非人之类,想要修行,总归没有像人那么便利。天地间有理恒存,叫它们要报恩,要它们修德,要它们学人。这既是限制,也是教化,绝不可违背。
但明白是归明白,若真叫她把视作挚友之人当为随侍之人乃至下仆一般,叫他为自己护卫奔走,宁和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她思量一会儿,转头对上黑蛟碧绿的眼睛,心中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逐渐清晰。
宁和斟酌了片刻,对黑蛟道:“蛟兄,你如今,可是在学人?”
学人言,学人字,学着像人一样修行,这是天地间妖鬼邪祟之流唯一的正道。
黑蛟点头。
宁和便笑了:“你要报恩,我却不愿把你视做仆役之流。我想来,不如取个折中的法子。蛟兄,你跟在我身边,就做个学生罢。”
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委屈了友人,于是解释说:“天地要你报恩于我,若以侍奉师长之名,想来也可算作一解。而我……和虽不才,却也已做了十载夫子,多少有些心得。蛟兄如今初作人形,也是由我而起,这其中因果缘分,不如干脆以师生为名义,也算做个定论。”
黑蛟听她说完,问道:“你要收我为徒?”
“非也。”见他误会,宁和忙摇头,“我如今不过刚入道途,自己都尚糊涂不清,哪有什么收徒之能。”
“我的意思是,你做我的学生……凡间的那种学生。在凡间,我是个夫子,你也知道,我是岐山书院的山长。”宁和说,“我不教你修行,也教不了,我只教你……如何做一个人。”
她望着黑蛟,笑了笑,温和地道:“待你学成,便算恩情已了,自去即可。想来,也不会很久。”
三五年,七八年,一个学生在书院最长,也就待那么久了。于修行之人来讲,确实不长。至少比什么等她飞升或者等她死,要来得短多了。
黑蛟听了,望着她,点点头,说:“好。”
第六十章
既然说是凡间的师生, 于是宁和便也按了凡间的规矩来。
一拜先贤,二敬尊师。
可惜六礼束脩之类,此处是寻不到的, 烛炉香坛也无有。好在宁和非拘泥之人, 一切从简, 有个形式就够了。
按说,最后应还有一项弟子叩首之礼, 但宁和自然不会真去叫蛟兄给自己叩头,只叫他站到面前,弯腰拜上一拜即可。
宁皎便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长身而立,一揖到底。
宁和坐在桌边,捧着茶盏面带笑意,垂眸望去,眼前是黑蛟伏下去的脑袋。
蛟一头浓墨如瀑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动作自肩头滑落下去,堆叠在兜帽里,黑发黑衣,与四周黑沉的夜幕连成一片, 只剩颈间露出的一线皮肤是极白的,像极了夜色间一抹轻轻晃动的浅浅月光。
宁和看了两秒, 伸出手, 像对从前那些学生那样, 轻轻拍了拍他的
肩头。
“好,起来罢。”她温声道,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快坐。”
宁和想了想, 觉得既有了师生名分,不论怎么说, 自己再叫蛟兄肯定是不成了,乱了辈分。
便对黑蛟道:“我以后,就叫你阿皎吧。”
宁皎点了点头。
拜师一事就算是了结了。宁和喝了两口茶,又想起先前的疑惑来,便问道:“阿皎,你还未说,你怎会在此处?”
宁和想问的,其实还有黑蛟为何是顶着伏风门门人的身份进来的,先前那捉了他做什么契兽的伏风门弟子,又上哪儿去了等等。
只不过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仅仅起了个话头。如此,阿皎想说多少,便可说多少。难于开口或者不欲开口的,也就可不开口。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旁人不想提的,宁和哪怕心头好奇,也从不会去多问。
“捉我那人,你见过。”宁皎说。
我见过?
宁和愣了一下,既而面上微惊:“难不成,是那白日与你一起的黄三?”
宁皎说:“他不叫黄三,叫程景仁。”
宁和眉头皱起:“他是……伏风门的人?”
可那黄三本该为非青云四盟之人。
“黄三已死。”宁皎道,“他用秘法,取代黄三,又叫我顶了他的身份。”
“死了?”宁和问道:“怎么死的?”
宁皎一问一答:“被程景仁杀了。”
“如此,伏风门这一回,就也来了两人。”宁和反应过来,凝眸思索,不惜杀人顶替也要多塞一人进来,所图定然不小,此事须尽快叫熹追知晓。
她看向黑蛟:“阿皎你如今,可仍需听命于那伏风门人?”
宁皎点了一下头,但又补充了句:“我来找你,他不知道。”
宁和点了点头,又问:“你跟在那伏风门弟子身边,可知,伏风门此举具体是何目的?”
宁皎摇头:“不曾告诉我。但,他一直盯着你们。”
盯着我们?
宁和心头顿时有些凝重,直觉此人不怀好意,便说:“与我同行者名为祁熹追,金虚派人。她为人正派,见识比我深厚许多,阿皎你可要见上一见?你现下的情形,兴许她能有什么法子也不一定?”
宁皎又摇了摇头,说:“我出来,只能一刻钟。现在,要回去了。”
“啊,如此,”宁和忙道:“我送你出去。”
想起又问了句:“我将你之事说与熹追听,可否?”
宁皎已站了起来,闻言点了一下头,几步走到窗边,碧粼粼的双瞳最后朝她看了一眼,推开窗扇纵身跃了出去。
宁和追过去,只看见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袍子在昏暗的夜空下猎猎一展,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她在窗边站了会儿,轻轻舒了口气,转身朝屋中走去。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咔哒”一声,刚合上的窗户又被推开了。
冷风灌进来,宁和忙回过头:“阿皎?还有什么……”
她忧心黑蛟去而复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而一转过头来,却见这回翻进来的却是祁熹追。
“阿皎?”祁熹追听见她喊,浓长的眉峰挑了挑:“谁?”
宁和有些惊讶:“熹追,你怎么过来了?”
“我感觉不对。”祁熹追说,却也没说什么不对,“就过来看看。”
她走过来,目光落在桌边的两只茶盏上,抬眼望向宁和:“有人来过?”
“嗯。我正要去寻你。”宁和道,便将宁皎之事如此这般说给了她听。
祁熹追听她讲,不发一语,等宁和说完了,才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低头像是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宁和:“你可知,伏风门的契兽与契者,究竟是何等关系?”
宁和摇了摇头。
“那我便与你说说。”祁熹追道,“伏风门契兽,分二种。一者,为本命之兽,只可契一兽。契兽与契者相辅相和,连结极深,几为共生关系,就如那姓沈的和她那条虫子。二者,为侍兽契。人为主,兽为侍,一人可契者三。你那黑蛟,据你所说情形,只可能为侍兽契。”
她看着宁和:“你可知,侍兽与契主是何种关系?生死系于契主之手,契主死则契兽亡,好比一树旁枝之于主干。就我所知,从未听闻伏风门有过契兽反噬契主之说。”
说到此处,祁熹追略作停顿,随即极为直白地问道:“你怎知,那黑蛟不是受了契主之命,故意合起伙来骗你上当?”
宁和没成想她会这么说,愣了一愣,才道:“我与蟒兄……我与阿皎相识已久,性命相交,我信他不会骗我。”
祁熹追却说:“可就我所知,所契未解,契兽绝无可能违背契主所令,更不可能反伤其主。”
宁和沉默了片刻。她有一瞬,想坚持说黑蛟绝不可能骗自己,想与祁熹追解释黑蛟还是条蟒时就与自己相识,十年相伴,书院危急之时更是千里迢迢赶来相救,如今更与她有了师生之谊,万万也不会害自己。
可宁和转念又一想,站在熹追立场,熹追与阿皎素不相识,此行更是担着金虚派重任在身,便是再怎么警惕防备,也是不为过的。
自己与阿皎再如何相知信任,也是自己与阿皎两人间的事,怎可想着以此去干预熹追所想?
宁和面上不由带了些歉然之色,朝祁熹追拱拱手道:“是我疏忽了,还请熹追见谅。”
对上祁熹追看来的视线,她又忙补充道:“熹追放心,我未曾与他提起此行种种,也未提及你与贵派之事。”
“我没怪你,只是提醒你一句,免得你这人心软上了当。”祁熹追道。往凳子里一缩,盘起腿来,冷笑了声:“再者说,他们知道的,未必比你少。”
宁和听了微惊:“此话怎讲,难不成,竟是冲着我们来的么?”
“千辛万苦也要塞进来两个人,还能图些什么?”祁熹追道,神色有些阴沉:“玲珑珠之事大约早已泄露,叫那帮畜生崽子闻到味儿了,想来扒拉些好处。”
金虚派想要七色玲珑珠,宁和自然知道。但那珠子具体是个什么,金虚派又到底要它用来做什么,宁和是不知、也不打算知道的。
总归她走这一趟,只为了结恩义而来。旁的,与她无关。
可听祁熹追话中的意思,这珠子的确有特殊用途,恐怕用途还不小。这原是个秘密,却不慎泄露出去,叫伏风门得知,引来了觊觎。
“可,”宁和不解道:“伏风门与贵派,不是同出青云子门下,同属青云四盟,互有兄弟之谊么?”
“就是同胞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祁熹追面上淡淡,“再者千年过去了,人都换了几茬,利字当头,哪还有什么可言。”
说至此处,祁熹追墨染般的双目之中猛地划过了一抹厌恶之色,冷冷道:“承鼎派与九极门还尚可。然伏风门,常年与些畜生为伍,尽都养出些阴邪贪婪、少恩寡义之辈,也没甚么稀奇的。”
宁和眼观鼻鼻观心,疑心她这句骂朝的多半是沈媞微去的,明智地默默低头喝茶。
祁熹追骂完,神色又复漠然,转过头来看着宁和道:“你与那黑蛟之事,你自把握,我不多过问。只是这世上可信者甚少,你若错信……”
她深黑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微光,忽然叹了口气。这是罕见的。
祁熹追不喜欢笑,常一张冷脸,刀锋雕铸的眉目,神色或古井无波,或横眉立目,红衣如血、剑光如电,双剑与挺直的背脊,这是祁熹追。
宁和认识她久了,也见她笑过、温和过,有时练完剑心情好了,偶尔甚至会与自己开上一个祁熹追式的玩笑。但祁熹追是不叹气的,她似乎永远没有过哀愁这样的情绪,要么喜,要么怒,闲下来时翘着脚坐着吃点她
喜欢的东西,比如金虚派饭堂里的梅子烤鸡。
这是宁和第一次看见她叹气。
祁熹追翻窗走了,带着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宁和还没回过神,就听见窗户开了又合,哐一声,屋子里就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宁和回到床边坐下,心间一时千头万绪,也没了睡意。
她叹了口气,起身抽出寒水剑,在屋中练了起来。
屋里地方小,只能比划些简单动作。宁和足尖点在地上,时不时轻轻跃起,落地无声,轻盈好似一枚飘零落叶。
望江剑法,秋来式。
剑风吹灭了桌边的一根红烛,屋中变得更加黑暗,腾挪间,衣衫剑影,寒水剑水蓝的剑身时而一闪而过,映出握在剑柄上那双金色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