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骥!”
宁和与祁熹追坐在客栈大堂中, 刚叫了桌饭菜,听见声音回过头,就见陈长青大步从楼上下来, 一张俊面含着淡淡的疲惫, 瞧着倦倦的没什么精神。
他身上换了件袍子, 还是蓝色的,丝绸质地, 走起路来华贵又飘逸。
宁和打量他两眼,笑道:“江远兄,起得可早。”
外头天光大亮,少说也近正午时分了。
陈长青苦笑一声,拱手告罪道:“贤妹就勿要打趣为兄了,说来惭愧,为兄不胜酒力,昨日贪杯,今日可不就起不来了。”
“此言差矣。”宁和朗笑道,“你我如今止在这山中野地,又不是昔日做学问考功名的时候, 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什么分别。”
陈长青听了, 也跟着笑起来:“是极, 是极。偷得半日闲啊, 今朝这日子,比从前苦读时候,可真是神仙过的了!”
他以袖掩面打了个哈欠, 懒散散地踱步过来,掸掸袖子, 施施然在桌边朝宁和一笑:“叨扰?”
宁和失笑:“江远兄自坐便是。”
陈长青又朝对面的祁熹追拱拱手:“祁姑娘。”
祁熹追略一颔首。
陈长青身后照例跟了昨日那叫阿六的大汉,陈长青先叫他去点了菜来,又让他也在桌边坐下。
四人拼着吃完了这一顿饭,陈长青便说要邀宁和出去沿溪游玩一番。
宁和将目光看向祁熹追。
陈长青忙道:“祁姑娘若肯赏脸,自也可一同前去。”
祁熹追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事。”
“好罢。”陈长青望向宁和,目光很温和,又带了点兴许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希冀之色,“贤妹?”
宁和实在无法拒绝,又见祁熹追没有反对之意,便点头笑道:“能得江远兄相邀,和自求之不得。”
陈长青眸光一亮,手中折扇一展,便与宁和并肩出去。
两人一路说笑,走出门去,宁和不经意地一抬头,却见前方花树边站了个人,着一身淡粉罗裙,娉娉婷婷,正是那客栈老板娘。
陈长青也看见了,对宁和说:“那是梦娘,吹得一手好笙,正好伴我们同游。”
梦娘转过身来,手头果然抱了把芦笙,另一手还提了方竹盒,朝宁和二人柔柔地福了福身。
宁和颔首,又有些奇怪地问:“若梦娘跟了我们去,后头再有住店的来,又该如何是好?”
陈长青笑道:“你也说了,此处山村野地,哪有什么人来。这一个月,加上你们,统共也就来了四人而已。再者,店中也还有伙计在。”
两人说话间,阿六已从一旁的树上解下绳索,用力拽着,从溪边茂密水草之中牵出了一叶小木舟来。
木舟虽小,两头有挡板,中间还有小几小凳。
梦娘先上去,她身段实在轻盈极了,踏上船舷时小舟几乎连晃也不晃。
宁和看她将竹盒放在中间的小几上,裙摆一旋,便从舟尾走到了舟头,抱着芦笙坐下来。
宁和与陈长青互相让了让,也都上了这小舟。阿六坐在舟尾上,抄起两根木浆默默划船。
浆一动,舟也就动。
这溪水极清澈,澄净得甚至显得空荡。晴蓝的苍穹与两岸的花树皆映在里头,波纹逐落英,搅碎一池云影。
陈长青打开那竹盒,宁和看了眼,见里头装了两碟糕点,一盘牛肉,一壶茶两个杯子。
“怎么样?”陈长青将杯盘摆好,微微一笑,倾身给宁和倒了茶水。
阿六将船划得极稳,连杯中的茶水都不曾晃动一下。梦娘抱着笙,呜呜地吹起一支小调,婉转低沉,顺着河岸悠悠飘荡。
宁和喝了口茶,诚心叹道:“仙人所在。”
陈长青哈哈大笑起来,宝蓝的绸衣随着主人俯仰间流水般颤动着。他生得俊郎,笑起来更是好似风中玉树,琅琅飒飒。
“是极!此间风景,真不似人间所有。”陈长青边笑边道,“只是我一个人看啊,到底少些意思。我时常就想着,我有……我有一友人,若他能来相伴左右,与我一同游览这水光山色,才叫真的快活。”
宁和也笑,举杯朝他敬了敬:“便敬这水光山色。”
“好极!且饮此杯!”陈长青乐道:“罢了,他虽不在,能遇到贤妹你,也不差什么了!”
两人脾性相投,一起赏景游玩自然乐趣十足。读书人么,兴头上来吟诗作画,抒发上两笔。宁和擅作文,诗写得不怎么好,自觉缺些灵气。
陈长青倒是吟了两首诗,宁和听了,发觉……确实很是普通。对是能对上,可却绝非什么佳对。
陈长青也知道自己作得不好,念完面露赧然,说:“我不怎么会作诗,唉,枉读许多年书。”
“不过我那友人诗却写得极好。”他说着,眼睛微亮,望向宁和道:“来日若有机会,我介绍他与你认识。我感觉,你二定人能合得来。”
宁和笑着应了,她对陈长青印象实在很好,心里便也跟着升起些好奇来。
小舟慢腾腾地在溪上漂了一二时辰,宁和这些日子以来难得有如此安逸闲散时刻,倒真隐隐找回了几分做凡人时的悠然之感。
两岸溪水和花树似没有尽头,一弯接一弯,到后来撑船的阿六说,得掉头了,天黑之后,外面太不安全。
于是小舟在水中慢腾腾打了个转儿,又顺着来时走过的路悠悠地荡了回去。
宁和从船上下来时,还未走进客栈里,就听到里头有喧哗声传来。
“咦?”陈长青也听见了,奇道:“莫不是又有人来?往日半月也不见一人,可真是……”
宁和眉头微凝,快步朝里走去。这时候来的,想来只能是持了青云令上顶之人。
不知来的是谁。
宁和走在最前,陈长青落后一步,阿六与梦娘跟在后头。
一进门,先听到一女子开口,声音似怨似嗔:“周师兄,你好狠的心呐。”
接着是一道男声,宁和一听便认出是周琛书,有些疲惫地道:“燕语,我已说过……”
宁和匆匆过去,正见祁熹追噌地一声拔了剑,冷冷道:“陈燕语,你若要找死,尽可试试。”
那陈燕语穿了件月白的袍子,背对着宁和这方,对上祁熹追杀气四溢的双目,下意识往身旁的柱子后缩了缩。
倒是她身旁的男子往前一步,沉声道:“祁熹追,你莫欺人太甚。我方振虽打不过你,但你也只有一人!我与陈师妹二人联手,未必不能与你斗上一斗!”
祁熹追连目光都未抬去一眼,倒是周琛书听了,顿时皱眉道:“方道友,以多欺少非君子所为。你若执意如此,我不会袖手旁观。”
“欺?欺什么?我欺她?祁熹追?”方振满脸不可思议:“周琛书,你莫不是瞎了眼。以多欺少?两个我,也不见得打得过她!”
陈燕语脸色一黑,斥道:“方师兄,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方振:“我没有……”
那头祁熹
追已瞧见宁和回来,懒得再听他二人废话,提着剑转身走来。
她一动,顿时将承鼎派那陈方俩师兄妹惊得齐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即却见祁熹追从身旁漠然走过,反应过来,脸上都不太好看。
“回来了?”祁熹追道,见后头的陈长青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长剑上,顿了一下,反手将剑插回鞘中,冲他微微点头。
陈长青笑着道:“祁姑娘。”
似是觉出此处气氛不对,原本跟在后头的阿六警惕地上前来,将陈长青护在身后,单手按在腰间,目光冷冷地扫向这大厅里多出来的几个陌生面孔们。
宁和已经瞧见了,多了三个人。承鼎派的师兄妹,还有周琛书周兄。他们三人当初都是走了丹道的,一起到了这儿,也不算稀奇。
倒是周琛书看到她,双目一下瞪大了,惊道:“宁妹?!你怎会在此处??”
他几步疾冲过来,望着宁和又惊又喜,明白过来:“原来宁妹你、你竟爬上那仙梯了!”
激动之下,周琛书一下捉住她的手,一双眼睛里竟是微微泛起红来,喃喃道:“太好了,阿追有你一起,我也……我也放心了。”
他看着比几日前宁和在暗处瞧见时,又更憔悴了些。面色苍白得厉害,胡茬拉碴,眉宇间笼着层忧翳之色,将身上从前的那股活泼跳脱劲给压了下去,人也瘦了一头。
宁和打量了两眼,心头微叹,暗道此刻看来,周兄倒终于成长了几分。此种变化,也不知于他自己而言,是好是坏。
陈长青的目光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挑了挑眉:“贤妹,你二人这是……认识?”
周琛书听见他说话,愣了一下,他自然也是看过金虚派所录的,他与宁和对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面前这位蓝衫男子应是个灵,而且大约还是特定的那位灵。
“是,我与周兄原是同窗。”宁和道,看了眼周琛书,笑着说:“周兄,这位是陈兄,陈长青,字江远。我二人在此间客栈相识,一见很是投缘。”
周琛书忙接道:“陈兄,我名周琛书,字叔才,幸会幸会。”
两人互相拱了拱手,彼此相视一笑,也就算是认识了。
“周兄与伯骥贤妹曾是同窗?原来贤妹还去书院上过学么。”陈长青道,目光中惊讶又感叹:“这可当真是……果真不似寻常女子。”
宁和笑了笑,谦逊道:“运气好罢了。”
此时天色尚早,不到夕食时候,寒暄一阵,陈长青便说要回房更衣,上楼走了。
阿六跟着他去,梦娘则回到柜台后面,给后来的周琛书三人发了房牌。
第六十二章
“如何了?”宁和问。
祁熹追没答话, 宁和正想回头看去,不想却忽觉一道冰凉指尖在后背处轻轻弹弄了两下,叫她整个人当即就是猛地一抖。
宁和愕然回头:“熹追??”
祁熹追自然地收回手抱胸而立, 面上淡淡:“嚷什么, 不过逗你一逗。”
宁和面露无奈, 摇摇头将衣裳拢上。
“与昨日一样,仍是到胸口下方处。”祁熹追道, “看不出什么变化。你心口处大约有什么东西,阻止了那臭金水蔓延。”
心口处?
宁和微微低头,自己心口处就只有两样东西。一为心尖火,二便是火上擎着的那枚还没磨尽的寒水珠了。就是不知道,具体起效的是哪一样。水火相克,火又克金,说是心尖火能止这臭金水,有可能。而寒水与臭金水同出一层,有克制之效,也有可能。
如今,宁和的胸口以下, 包括两条胳膊在内的整具身体都已变成了灿金色。白日里为了不叫旁人——尤其是那新认识的陈长青陈兄瞧出异样来,她都在手上用布巾子细细缠绕了一层。
好在她如今腰间佩着剑, 有的使剑人手上缠着布, 也是再常见不过了。
宁和在屋中歇了会儿, 再下楼时,不知为何没看见陈长青。他与他那随从阿六,两人都没有下来用夕食。
宁和犹豫片刻, 有心想要上楼去敲敲他门,看看情况, 又顾忌着陈长青毕竟是“灵”,而不是真正的人。
思量再三,还是只找到柜台边坐着的客栈老板娘问了句:“梦娘,你可知……江远兄怎没下来用饭?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梦娘闻言抬了抬眸,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望了宁和一眼,柔声笑了:“陈公子是客,客人也是客,客人既不知,梦娘又怎会知晓呢?兴许是困倦了,睡下了?左右也没什么要紧的,陈公子稍后若是饿了,只叫阿六下来吩咐一声便是。”
见问不出什么,宁和便也只好转身离去。走出好几步了,仍能感觉那梦娘的目光还一直黏在自己背上。
周琛书与那承鼎派的陈燕语与方振师兄妹坐在一起。陈燕语巧笑嫣然,嘴里一直说着些什么,旁边周琛书与方振一左一右,一个低眉思索一个敛目发呆,都不怎么吭声。那陈燕语也不在意,一个人也说得自在起劲。
早上不见踪影的那化名黄三的程景仁,此时也出现在了客栈门口。他走进来看见周琛书三人,没说什么,也没有上前招呼的意思,径直找了处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黑蛟高大的身影照例跟在他身后,黑纱覆着全身,像条沉默的影子。
抬头看到宁和与祁熹追进来,周琛书目中顿时一亮,就想走过来同她们坐到一桌。结果他一起身,陈燕语也跟着起身,他走过来,陈燕语也跟过来。看自家师妹走了,方振自然也得跟着走。
一下来了三个人,一处木桌只有四面,自然是坐不下的。
周琛书无奈,只得拍拍宁和的肩头,低声问了她房号,说自己晚上再过来。
祁熹追坐在一旁,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周琛书心虚得很,也不敢跟她搭话,只匆匆叫了声阿追师妹。
宁和瞧了祁熹追一眼,笑着道:“我们在甲三与甲四房。”
“好,知道了。”周琛书低咳一声:“我……晚上过来找你们。”
听见他咳嗽,宁和便抬头细细打量他面色,隐隐觉得有些发白,忙关切道:“周兄,你,可是受了伤?”
“无碍。”周琛书露出个苦笑,“过上一层不慎着了道。小伤,养上一晚也就好了。”
宁和听罢,叹了口气,想起上一层的黑蚁、上上层的寒水金河,不由心有戚戚焉:“是难甚。周兄万万谨慎些才好。”
周琛书瞟了眼祁熹追,对宁和道:“你与阿追无事便好。”
“祁姑娘能有什么事,祁姑娘厉害着那。”陈燕语在后头笑盈盈地道:“周师兄若要担心,不若也担心担心燕语?周师兄,你要寻灵药,要说我师兄妹俩,可才是与你同路的人呀!”
周琛书一听她开口,脸上顿时露出了有些头痛的神情,朝着宁和点一点头,便转身走了。
陈燕语拿眼瞅了瞅祁熹追,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她长得漂亮,笑起来自然好看,就是那笑里隐隐带着股只有女人能懂的挑衅劲儿。
这边祁熹追依旧一副冷脸坐在那儿,看着和平常分别不大。但熟悉她的人,比如宁和,就能瞧出她心情应当是极差了。
宁和从前与女子打交道较少,不是学生,就是杏娘这样的晚辈。也不认识这位陈姑娘,看着她这笑倒没别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位姑娘的眼睛实在很美,波光粼粼的,灵动得很。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宁和心里记得周兄说要来找自己,早早便回了房中。
结果周琛书没等来,先等来了翻窗而来的黑蛟。
宁和有些意外:“阿皎,你怎么来了?”
黑蛟说:“我拜了你为师,来学,你们人的字。”
组里的烛光将他英挺锋利的眉目照亮,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映出一点亮色,是种逼人的俊美。
可他虽有这样一副人躯,可从窗户钻进来的动作,有一瞬间腰身挺动、脖颈高昂,还是能看出蛇的影子。
他脸上的表情也不多,仿佛
天生一副冷脸,活脱脱一个男版的祁熹追。可祁熹追高兴时会笑,怒时会拔剑,偶尔还会作弄人。祁熹追是人。
而黑蛟的冷是麻木的,漠然的。他看向旁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那碧绿如湖的颜色是森寒的,还是当年宁和掀开灶房黑瓮陶盖时,那条从阴暗初探出头来的黑蛇的眼睛。
宁和的眼神,黑蛟是看不懂的。他站在窗前望着宁和,像从前还是蛇时那样。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颇感任重道远。
“来,阿皎。”她走到桌边,回头朝窗边的黑蛟招了招手,“来坐下。”
客栈的屋子里有笔有墨,宁和抽出几张宣纸平铺桌上,微微挽起袖子,提笔悬腕,将那白毫往那砚池中轻轻一蘸,落纸便是一行方正有力的大字。
她站着,黑蛟坐着。不过黑蛟身量很高,便坐着也能平至她肩头。
为了方便黑蛟识字,宁和写的是最清晰易辨的正楷字,一笔一划,端的是干净利落。
“你初学,我便从《千字文》教起。”宁和说,一边写完后将笔搁在一旁,指着纸上新鲜写就的墨字,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她念一遍,黑蛟便跟着念一遍。
他讲起话来还不流利,一顿一顿的,口音也有些不准。他念错了,宁和就出声轻声纠正他。
宁和说当了十来年夫子的人,脾性与耐性又都很好,给人启个蒙,那实在是再轻车熟路也不过了。
一连教着念了几遍,宁和又向黑蛟解释每一句的意思,再分别将每一个字单独拎出来讲讲意思。
宁和实在是很好的老师:饱览群书,字字句句都皆烂熟于心,讲起来信手拈来,旁征博引又深入浅出。
黑蛟背脊挺直,低着头,双目十分严肃地盯着纸上的字,听得认真。
宁和觉得讲得差不多了,就抽出了一张新纸,铺在黑蛟面前。她将原来自己写下的那张往上挪了挪,点了点搁在一旁的竹笔,瞧着他温声道:“阿皎,你来试试?”
黑蛟盯着那枝笔片刻,眉头深锁,如临大敌,最后伸出手,五指一攥,把那笔捉了起来。
宁和:“………”
她笑了一下,有些无奈:“阿皎,笔不是这么拿的。”
宁和凑近了一步,伸手将黑蛟攥着笔的手微微抬起,双手覆上去,一点点将他的五指纠正成正确的姿势,又引导着他握着笔往纸上写。
宁和的手,是双常年习字的手。修长,指间有笔杆磨出的茧,手腕瘦而有力,不若寻常女子柔软,叫人想到崖上劲挺有力的松。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黑蛟虽是一副俊美男子模样,宁和只当他是个学生。蛇也好,蛟也好,男子也好,只要是学生,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墨水泅出淡淡的湿痕,一个还算端正的字体成型。黑蛟低头看着,将每一笔划的形状与落笔的动作记在心里。
这墨是好墨,研磨出来有股如松似柏的清淡香气。黑蛟鼻子微微动了动,他觉得,宁和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一人教,一人学。过了有小半时辰,周琛书来了。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正走门进来的。
一首千字文教至十来句处,听见敲门声,宁和将笔放回架子上,问道:“何人?”
周琛书说:“是我。”
宁和回头,黑蛟已经站了起来,将桌上的几页纸囫囵卷起往怀中一塞,道了句:“走了。”
便往窗口一翻,走得利落。
宁和理了理袖子,走过去开了门。
门刚开了一个缝,周琛书便一下子钻了进来,一进来先转身把门合上,才松了口气,冲宁和道:“宁妹。”
他行色匆匆,走到桌边一坐,看见窗户是开的,又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户给合上了。
想想,又捏了个诀,分别往门窗上各拍了一下,才对宁和道:“这青云顶处处诡秘,宁妹还是谨慎些为妙。”
宁和也不知道他捏的是个什么诀,迟疑了一下。这……也不知道,回头熹追或是阿皎再翻窗,还能不能进的来?
第六十三章
周琛书满腹心事, 没留意她这点神色变化。
“宁妹,你……”他犹豫着开口道:“你与阿追这一路,可还好?”
“尚可。熹追本领高强, 还算无事。”宁和给他倒茶, 温和道:“周兄呢?”
“无事就好, 无事就好……我?”周琛书勉强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 道:“我能有什么事,那药就在五层,想来也没甚么难的,倒是你们,要去第七层,唉。”
他郁郁叹气,一旁的宁和没说话。
周琛书几口饮尽杯中茶水,眉眼间划过焦躁烦闷之色,半晌,忽然转过头对宁和道:“宁妹,要不然, 我跟你们去吧。”
宁和被他这话惊了一下,“周兄的意思是?”
“这第四层, 乃七道交汇之所。”周琛书说, “我想了, 若我由此处变道,跟你们一起走器道去,也应当可行。”
宁和沉默了一下, 问道:“那沈姑娘呢,又当如何是好?”
周琛书抓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面露痛苦犹豫之色,过了会儿才道:“我与……我与承鼎派的陈燕语师妹是旧识,他们这回来了两人,我若拜托陈师妹替我去寻那丹……想来,想来也可行。”
宁和望着周琛书。见他眼神躲闪了一下,目光里又隐隐有些希冀之色。她不由叹了口气。
“周兄啊……”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的这位周兄,十来年后再见,面貌几乎没变,心性也一点没变,完完全全还是从前的模样。这模样叫宁和熟悉,也叫她怀念,叫她想起岐山县,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段日子。
可宁和自己,却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她了。如今的她看着如今的周兄,除去感慨外,心中只余一声叹息。优柔寡断,全无担当,天真反复,还近乎愚昧地想着能够两全。
修仙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周兄啊周兄,这话不当我来讲。只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你一问。”
“一则,你与那位陈姑娘,究竟是何关系?可是性命相托、此生挚友?你可能保证她必定尽心尽力,为你寻丹?你又能保证,她确能为你寻来那丹?二则,就算陈姑娘当真愿为你去寻丹,到底能有你自去寻来来得妥善稳当?”
“况且,我不知你与陈姑娘情谊是否如何深重。”烛光里,宁和深黑的眼眸定定望着周琛书,轻声道:“可我知周兄与沈姑娘,却是性命相托。”
周琛书脸色煞白。
宁和说:“周兄,我辈读书人,蒙圣贤教诲,当知礼,当知信,当知恩义。你先负父母生养之恩,再负菀娘嫁育之德,又负金虚派与真人教诲之恩、熹追与你婚约之说……如今,还要再负一个沈媞微沈姑娘么?周兄,何立于世?”
周兄,何立于世?
宁和映着烛光的干净双眸望着周琛书,语声平静而句句诘问。这一刻她不再是周兄的宁妹,也不再像周琛书记忆里的那个灵慧而温和的年轻同窗,叫他恍然间呆立当场。
有那么一刻,周琛书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当他还未踏入修行之门、还不是今日的“雷火少君”时的往事。
那时,他住在岐山县周家,家中有父母兄长,后来又娶来了个娇妻菀娘。那时他每天往县学读书,下学呼朋唤友,心中想的是科举,盼的是日后折桂登科,一展才华。
这目光,就叫他想起从前在县学里读书,堂上夫子肃然持卷而立,不经意间投来满含教诲与告诫之色的一瞥。
从前不觉得,这一刻,周琛书却在束目光里霎时间血冲头顶,又觉如坠冰窖。
他张了张嘴,嘴唇抖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觉得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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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站在这里,脑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已以袖掩面撞开门冲出去了。
留宁和一人坐在桌边,望了眼尚在颤动的门扉,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重了,只是到底年少相识,心里总想着能多少规劝两句。
宁和为人向来谨守分寸,更非好为人师之辈。今夜大抵是恰好撞上刚教完弟子,一时没收住,冲动了些。多年旧友,从此,怕是就要分道扬镳了。
她坐了会儿,站起身,想去把门关好,走过去,一抬头却赫然发现门口一张素白面庞。
宁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祁熹追。抱着剑站那儿,也不知来了有多久了。
“熹追?”
祁熹追应了声,不太高兴,冷声道:“周琛书将窗堵了。”
宁和失笑,道:“快进来罢。”
门重新合上,祁熹追看了眼窗边那张桌子,道:“你这倒是热闹。”
宁和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明日一早,乱象便将生。”祁熹追说,“为防你我到时走散,同处一室为好。”
宁和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桌上的一应笔墨杯盘收了收。
修仙之人精力充沛,到宁和与祁熹追这样的结丹之境,几日不睡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未脱凡胎,睡自然比不睡要好。
于是宁和叫来热水沐浴一番,便躺上了床。天色还早,能睡上一二时辰也好。
见她躺下,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卸了剑套和外裳,倚坐在床头。两人都是女子,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宁和忙往里挪了挪,抬头却见祁熹追仍倚在那儿,便问道:“熹追,你不睡么?”
祁熹追头也不抬:“你自睡你的。”
“好罢。”
宁和将双目一闭,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静神的经文,片刻便安然睡去了。
即便人还在沉眠,修行之人五感敏锐,外头动静一响,很容易也就醒了。
宁和一下坐起来,定了定神,抬头便看到祁熹追立在房中。
忙问:“熹追,外头怎么了?”
她能听见楼下忽然由远及近涌来了许多脚步声,少说有百人。
数目如此之多,自然不可能是客栈里原有的人。
祁熹追没有说话,转过身一剑劈了两扇窗户。窗扇四分五裂飞出去,朦胧的天光一下子照进来。
天色还未大亮,溪水上结着白雾,天地间阴蒙蒙的。
冷风从破开的扑面吹进,宁和忙披衣起来,走到窗边与祁熹追并肩往外看。
窗下全是人。
这些人披着灰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兜帽,走起路来速度快得有如烟雾一般,轻飘飘地一闪而过,看着简直不像是人。
又或者它们本来就不是人。
这些灰色的人影源源不断地从林子里出来,又飞快地从客栈门口涌进来。看得宁和眉头紧皱,即使隔着斗篷,她也能感觉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叫人极不舒服的气息,知道这些东西绝非善茬,也绝非善意。
她将袖一抬,寒水剑已在手:“熹追?”
祁熹追微微摇头,转过身:“去找陈长青。”
“嗯。”宁和点头。
两人都知道陈长青所在房间位置,一出门便直奔而去。
到得门口,却见门前已经站了三人。正是承鼎派那陈燕语与方振师兄妹,周琛书站在他们后面的背光处,看不清神情。
走廊另一侧,隐隐能瞧见黄三和黑蛟的身影立在角落里。
一条狭窄木廊里齐聚七人,气氛一时落针可闻。
祁熹追停下脚步,双目冷冷扫过门边三人,双手微紧,随时将从背后拔出剑来。
“早啊,祁道友。”稍顷,只听陈燕语笑盈盈地开口了,目光从祁熹追身上划过,又落到宁和这里:“还有这位……宁道友。”
祁熹追神色漠然,把她当空气。想来陈燕语也习惯了,见状也只笑了笑,不以为意。
倒是宁和有些惊讶。
这还是这位承鼎派的陈姑娘头一回与自己搭话。她既开口了,宁和自然也颔首回道:“陈道友。”
对于这修仙界的来往礼仪,宁和知道得少。别人怎么做,她也就跟着学。
见宁和肯回话,陈燕语眉梢微动,一下笑得可亲,朝她凑近几步,脆声道:“呀,没曾想,宁道友倒是有礼之人!宁道友,你们也是来找徐公子的?这门我们已叫过了,里头似是没人。”
宁和还没说什么,就听祁熹追冷冷道:“莫理会她,敲门。”
同时长剑出鞘,警告性地往身前一亮,目光凌然,大有陈燕语再敢上前一步就给她一剑之意。
剑光逼身,陈燕语当即面色微变,往后退了一步。她师兄方振也赶紧往她身前一挡,口中喝道:“祁熹追!”
祁熹追充耳不闻,只用目光催促宁和。
宁和赶紧理了理袖子,上前敲门:“江远兄可在?”
“叩叩。”
“叩叩。”
见她叫门,走廊里立时便没人再出声了。楼下此时渐渐已有摔打之声传来,想是那些涌进店里来的灰斗篷们弄出的动静。
宁和敲了两回,见屋里毫无动静,便略略扬声喊了句:“江远兄?是我,宁和,你可在屋内?”
话落片刻,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阿六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面色有些阴沉,见到门外的宁和,才将铁塔似的身躯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吧。”
宁和走了进去,祁熹追紧跟着,阿六盯着她,目光落在她手里提着的剑上,没开口说什么。
祁熹追一进去,他就哐地把门又关上了,叫后面想跟着挤进来的陈燕语三人吃了一鼻子灰。
宁和走进屋里,第一眼只觉得有些暗。没开窗,没点灯,黑梭梭的。
好在她与祁熹追都是修仙之人,暗中也不难视物,轻易便能瞧见这屋中四处站了有十来人,身量都跟阿六似的壮实。
至于陈长青本人,正背对着这方,静静坐在一张窗台下的竹椅里。
第六十四章
“江远兄?”
窗边的人回过头, 面目在黑暗之中瞧着有几分模糊:“伯骥贤妹。”
陈长青声音微哑,慢慢站起身来,像是已坐了许久, 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他伸手捡起桌上的一张火折子, 拨弄了一下, 点燃了桌上的一支白烛。
火苗朦朦胧胧的,隐约照出屋内情形。这间屋子比宁和几人居住的那些要大得多, 陈设也丰富得多,桌子摆件,无不精细。
“你怎么来了?”陈长青道,随即又苦笑了一下:“也是,外头动静这样响。”
此时后头的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双手环臂,脚步跟只大猫似的无声无息。
那叫阿六的小厮见了,很警惕地走到陈长青身前,防备地望着她。
宁和试着问道:“楼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群灰袍子形貌瞧着是不像人样,可宁和没忘,眼前的陈长青等也都不是人, 而是奇异莫测的“灵”。而陈长青自己,显然认为他自己是人, 那么宁和想, 没准在他们眼里, 那群灰袍也是人。
果然,只听陈长青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他们是来杀我的, 伯骥,我看你与祁姑娘独身在外又都佩剑, 想来功夫不错,还请速速逃命去吧。”
“这……”宁和微微偏过头与祁熹追对视一眼,口中道:“我与江远兄一见如故,兄长有难,和又岂能袖手旁观?”
“贤妹心意,为兄引领了。”陈长青摇头,神色黯然:“只是这伙人来历非同小可,手段狠辣又人多势众,不可力敌。萍水相逢
,我实在不愿连累于你们,二位还是快走吧。”
“兄长不必多言,和今日便与贤兄共进退。”宁和自然是不可能走的,见陈长青还要再劝,便断然道:“我与江远兄虽初识不过一二日功夫,然古语有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知己相交,何论日之长短?还是说,江远兄莫不是当和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她将话已说成这样,陈长青哪能再言,默然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坐回椅中,目光望向窗外的方向,微微红了眼眶。
外头天又亮了些,隔着青褐色的窗纸,也微微能瞧见层淡淡的光。
摔打兵戈之声越来越清晰,修行者耳聪目明,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俱都能感觉到,那些灰袍人已打上了楼来。
阿六目光一紧,无声地抬了一下手,屋中那些沉默的大汉就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门扇开合,轻轻一声响,屋里就只剩下了陈长青与宁和三人。
宁和正想说些什么,旁敲侧击一番,也好探些情况。就听背对着这方的陈长青忽然开口道:“贤妹,我记得,我与你提过一回。我有一友人,与我相识数年,交情甚笃。今日我陈长青不畏死,只是想着……不能再与他见一面,实在遗憾得很。”
他说着,又轻声叹了口气。从宁和走进门来这片刻功夫,他已是叹了第三回 ,可见实在是满腹遗憾。
“憾哉。”陈长青说,“我与贤妹如此投缘,原想日后定要将你说与他认识,憾哉,憾哉啊!”
他站起身,猛地将两扇窗户拉开,晨间的冷风呼地灌进来,一下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陈长青身上只披了件宽松的蓝外袍,长发也未束起,被这风吹得簌簌飞舞。他本就生得修竹美玉一般俊美潇洒,一双目温润有若点星,衣带当风,瞧着倒比宁和二人更像神仙中人。
只是他的目光却是如此的悲伤。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理智在说面前这位陈长青只是个灵,并非生人。可他又实在太鲜活,一举一动与生人全无异样,仿佛她当真结识了这样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
她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位友人……叫作什么名字?”
陈长青迟疑了一下,随即便笑道:“也罢,都到此时了,与你提起也无妨。他姓庄,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字,庄岫云。”
提起这个名字时,陈长青的目光都变得温和了些,又带着几分与有荣焉般的自豪。听他意思,他这位友人应当十分有名气,以至于理所应当地觉得宁和说来便该知晓。
旁边一直默然抱剑而立,有如一根木桩的祁熹追闻言,目光微微一抬。这灵究竟来自何时何方还全然不知晓,更何况能他口中吐出一个名姓?她自己不善言语,便只看宁和如何应对。
未曾想,这名字,宁和还真知道。
只见宁和整个人一愣,随即急急道:“庄岫云?可是那位乐安居士,庄岫云庄雪川?”
陈长青哈哈笑了,眉眼舒展:“正是。”
宁和此刻是当真欣喜万分。这庄岫云乃是前朝一位著名诗人,天生灵慧,年十三岁时便有佳句遍传天下,后来更是频有惊世之作,才动九州,素有“诗仙人”之美誉。
宁和读诗写诗数十年,最爱的便是这庄岫云,每每读来心中总要再三赞叹,慕其才华。如今竟能在这处碰见,虽不是其本人,却也实在很叫她惊喜了!
她这反应,陈长青早已习以为常。以友人赫赫才名,再寻常也不过。他望着宁和,声音中犹带着笑意:“我那友人人才绝佳,贤妹你也非常人,若能相识,必将一见投缘,知己相交。到时你我三人一同读书谈文、抚琴弄墨,岂非天下乐事?”
宁和也笑,诚恳道:“心驰神往,求之不得。”
话音才落,就听门外“哐”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那门扇之上。
陈长青动作一顿,面上的笑意便如融冰一般褪去,化作了浅浅的惆怅。
他摇了摇头。回过身将桌上的一张墨字拾起来,叠作小小一张投入笔筒里,又将那笔筒收起来塞入抽屉之中。然后转过身,朝门边走去。
宁和毫不犹豫地跟上,一抬眼,却竟见门缝里弥漫进来一股香灰似的灰色烟雾,当即脚步一顿。
她张口就想提醒,但陈长青已经走到了门口,那些灰色的烟雾一下蹿起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可他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全没异样。
宁和将话咽下去,回头去看祁熹追。
祁熹追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陈长青将门拉开了,灰色烟雾如云一样轰然涌进来,宁和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可抬头却见陈长青已走进走廊,容不得她躲,便只能顶着这灰烟跟着冲了出去。
这灰烟没有气味,也摸不着实体,可当宁和一踏进去,就发现自己浑身开始变得迟滞,如同人走在泥潭里,一举一动都极耗费力气。
这烟颜色浅,丈许距离内并不能遮挡视线。宁和提着剑追出去,追进走廊,看见走廊里全是灰袍人。承鼎派师兄妹与周琛书他们也都在烟里,同阿六等人一起,与这些灰袍人打坐一团。
灰袍人们身影轻飘,鬼魅一般,斗篷下只看得见一双若隐若现的手,手里都抓着刀剑。
而叫宁和感觉万分不妙的是,自从置身于这诡异灰雾之中之后,她经脉之中的灵气竟然慢慢无法调用了。内府像被什么东西给裹住了一样,渐渐生出了一种隔绝之感。
无法调用灵气,无法调动内府,法门、剑法都不再能使用——除了身形灵活些外,与凡人已无异。
这灰雾将他们重新变成了凡人。
宁和尚且还好,她成为修仙之人也就月把时日,只脚下踉跄了几下,也就慢慢习惯了。寒水剑变重了些,也还提的动,跟周围灰袍人也能勉强周旋。
惨的是不远处的陈燕语与那方振师兄妹,两人都不是擅使刀剑的,一时间左支右绌,若不是有周琛书帮衬着,怕是要叫四周的灰袍人们砍翻当场。
灰袍人实在太多了,就跟这些遍地弥漫开来的灰雾一般,源源不断。
阿六等人原本守在楼梯口,看样子想护着中间的陈长青突围出去。后来实在压不住,又退了回来。一退再退,最后只得固守房门口。
比起几个暂时成了凡人一般的修行者们,阿六等人的战力明显要强得太多。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不得不朝这边靠拢,靠着他们清出的保护圈略略回复体力。
两三个时辰过去,陈燕语已经拿不起剑了,缩着脑袋狼狈地一个打滚往屋里躲。
阿六受了伤,脸上两道刀痕血淋淋的,一回头瞧看见她的动作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但看了旁边宁和的方向一眼,到底没出声赶。
宁和这时也累得很了,她跟祁熹追背对着背立在走廊一角。两人一同练剑多日,便是现在用不出剑法,彼此也多少有些默契,配合起来能叫周围的灰袍人近不得身。
另一边是周琛书跟方振,原本他们有三人还能支撑,现在陈燕语跑了,境况就一下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宁和抽空瞥了眼,却也无能为力,她现在自身都难保。
用力一挥,“吡呲”一声,剑刃入肉,一个灰袍人倒了下去,身形落地抽搐片刻,一下子散作烟雾。后面立刻又有新的灰袍子补上来。
也不知为何,这些东西的灰袍里分明看不出有什么具体形状,可剑扎进去,却又像扎进了肉里,只是没有血溅出来。
宁和疲惫地抬袖拭了一下脸,目光往走廊另一头望了眼。
她心里惦记着,阿皎如今到底在何处?
今日只在方才刚来找江远兄时远远见过一回,后来打起来,就再也没见到黑蛟与那黄三的身影。
这里到处都是如潮似海的灰袍子,他们又能去哪儿?
第六十五章
阿六一刀劈开面前两只灰袍子, 一转头撞进屋
内,身旁两个汉子一人一边默契地聚拢来替他断后。
阿六捂着肚子,喊道:“公子, 顶不住了!外头走不得, 我护您从窗户出去!”
宁和仓促间回头往那方望了眼, 就听身旁祁熹追喝了声:“走!跟上去!”
宁和顿时强提起精神,与祁熹追一左一右地同时朝后退去, 互相支应着一路退进门里。
另一边的周琛书方振二人见了,忙也想跟过来,可他们那边灰袍人围得实在太多,一时走不脱去。周琛书一急,拼着挨了两刀硬突了过来。
至此,五人都进了屋,门外只剩阿六带着的那些个大汉们仍在顽强抵挡着。
宁和进来时,阿六正单手揽着陈长青站在窗口,想要带着他一起跳出去。不远处,陈燕语缩在椅子上给自己擦药,抬头看见他们, 顿时惊呼了声:“周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伤到何处?快过来我这儿有药!”
宁和回头看了眼, 见周琛书面色难看, 踉踉跄跄地跌进来, 以剑支地,浑身是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顿时叫屋里本就浓郁的血腥味儿更重几分。
方振跟在后头,闻言道:“师妹, 我也伤的不轻……”
宁和只匆匆看了这么一眼,便提着剑往窗边跑去。
“江远兄,阿六。”宁和探了探头,略略往下望了望,不出意料,楼下也全是灰雾与成群灰袍人,不由皱眉道:“阿六兄弟,下头也全是这些东西……”
“没法子了。”阿六说,一张素来冷硬无波脸上流露出几分隐隐的悲怆来:“下去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宁和刚要开口说话,鼻端却忽然闻到扑面一股血气,心头顿觉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阿六捂着腹部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濡湿的血从指缝里不断地汩汩渗出来。
“阿六兄弟……”
话音还未落,阿六已经揽着陈长青从窗口跳了下去!
宁和面色一变,情急之下一撑窗沿,也跟着跳了出去。
没了走廊狭窄地形的限制,顿时有无数的灰袍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阿六落地时腹处的伤口撕裂,脚下一晃跌倒在地。
陈长青被他垫了一下,毫发无损,一回头见阿六倒下了,忙扑过去扶:“阿六!阿六你如何了?”
他俩一落下来,当即便被周围的灰袍人们发现,它们顿时如潮水般围了过来,翻滚的灰雾好似天雨时聚拢的浓云,袍服更是堆叠如浪。
阿六还躺在地上,陈长青虽算不上文弱,却也是个全然不会武的书生。眼看情况要不好,宁和落地只来得及将手中寒水剑当啷掷出,寒光一闪间,剑刃如一弧弯月,将最前头一排灰袍子斩作灰雾。
然而这一下也只为他们争来了不过一息的喘息之机,幕天席地,灰袍无穷无尽,一茬倒下了,后头的连迟疑都不会有一下便能填补上来。
剑丢出去了,眼看着阿六与陈长青转瞬就将被灰袍淹没,而宁和手中无有寸铁。
她喘了口气,反手间凝出一柄白蒙蒙的新剑来。剑影如月,剑光如玉,缥缈无形,剑锋所指,却比先前的寒水剑来得更为锋锐!
正是宁和胸中心剑。
自从结丹之时得蒙见悟那天光显化出的擎天剑影,正如水到而渠成,宁和的心中,渐渐便真正有了一剑的具体模样。
以吾浩然之气,斩所见之不平,心之所指,剑之所向。
只是如今调不动内府用不成灵气,宁和强行要使这心剑,便如当日岐山书院斩妖之时一样,消耗的是她的元气。
修者之元气为天地所降,道种之所需,道基之所在。消耗过多,恐将根基受损。这点,宁和是清楚的。而受损的结果,她也早已体会过了一回,若不是在那登仙梯时机缘巧合二次入道,恐怕是这一生都无以弥补。
但正如那日书院里尚凡人之躯也敢只身去拦那呼风唤雷之狝鹓蛮姖二兽,今日,若会因此畏惧不前,而选择放下手中之剑,那便不是宁和宁伯骥了。
就见宁和微阖双目,五指捉剑——
一剑浩然!
茫茫灰雾之中升起了一轮月亮。皎洁的白光如同涟漪般粼粼晕开,所过之处,那些穿行于雾中的灰袍子们如同阳光下消融的雪,无声无息间涤荡一清。
祁熹追纵身下来时,只来的及揽住宁和滑落的肩头。
宁和缓了片刻,重新站直身体,摇头道:“我无事。”
她抬手轻轻将祁熹追的手拂落,趁此时机,上前几步捡回了自己的寒水剑。
一弯腰,唇边便难以抑制地涌出一线血来。
祁熹追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皱起。然如今到底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这片刻功夫,新的灰袍子已经又从不远处聚过来了。
祁熹追双剑在手,寸长寸短,一手刺一手劈,几下将最先冲至的几只灰袍人搅得粉碎。
“阿六!”陈长青饱含痛苦的喊声传来。
宁和忙回头去看,就见那护卫阿六已经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肚子,面上已无几分血色。他另一只手把腰上的大刀又拔了出来,抓着还要继续与那些灰袍人斗,可他腹部的血口子太大,单手已经捂不住了。
陈长青眼睛发红,伸手想去把他的刀夺过来:“阿六你歇着,我来!”
阿六说:“公子这双手与主人一样,都是读书写字的,哪能来拿这些铁器。”
“读书写字,读书写字有何用?”陈长青苦笑一声,“阿六,莫管我了,你走吧,去找你家主人。”
阿六摇头:“公子……”
祁熹追一回头见他们还在拉扯,面上顿时划过一丝怒气,冷声喝道:“还在啰嗦什么,何处是出路?速速指来!”
阿六提着刀砍落两个黑袍人,喘着气,粗声道:“沿、沿溪水走!”
祁熹追听了,反手掏出瓶丹药一仰头吞下去,两剑一举把前头一排灰袍人连同掷出的药瓶子一同劈碎,剑花搅动凶猛有如旋风,生生杀出一条路来,朝着溪边突去,头也不回地喊:“跟上!”
宁和杵着剑微微弓身,脸色难看,竭力压下腹中翻涌痛楚,对阿六道:“你与江远兄先走,我断后。”
时机危急,阿六一句话也没多说,点了一下头,推着陈长青追在了祁熹追身后。
宁和落后一步,咬了咬牙,抬手又要将心剑凝出,却忽见远处有黑光一闪,闪电般冲至自己身前。卷起的风扑到脸上,是股湿润的山林味儿。
这味道宁和极熟悉,她眼中一亮:“阿皎?”
那黑光绕着她左冲右突,速度快极了,便是凭着宁和如今的眼力,也看不清楚里头是个什么形状。只见到黑光过处,一顶顶灰袍好似凋落的秋叶一般被撕了个粉碎。
然后那黑光撞回来,卷着她往溪边急奔而去。
光影疾掠间,宁和只看到一双幽绿的眼睛。
“阿皎,你……”宁和心头好些疑问,想你之前去了何处,那黄三又何在,但想着此刻绝非叙话之机,便又压下不提。
黑光卷着她冲至溪边,祁熹追和阿六正一左一右将陈长青夹在中间,极艰难地沿溪而行。
黑光散去,宁和双脚落地,抬眼一看,身旁立着的果然是黑蛟宁皎。
宁和胸中阻塞,站着缓了几息,期间有灰袍人扑上来,通通被宁皎出手打落。
宁和这时才发现,宁皎身上此刻只穿了件黑色外裳,原来一直披着的那件黑斗篷不知何时已脱掉了,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坦然地露在外面,回过头看她,碧绿的双瞳里带着还未褪去的森然煞气。
比起他的袍子,更重要的是:“阿皎,你能用灵气?”
“不能。”宁皎摇头,然后他说:“我非人。”
宁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宁皎是头蛟,动若奔雷也好,搅碎这些灰袍子也好,他不需要借助什么功法法门,只凭身体便能做到。
说话间,宁皎又打散了几只灰袍人,随即更是重新化作黑光,冲袭几圈下来,将周围几丈内都清了个空。
阿六祁熹追三人都回头看了过来。祁熹追喘了口气,宁和定睛一看,发觉她面色似乎不太寻常,整张脸充了血一样的发红。
“熹追?”宁和有些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祁熹追的目光往宁皎瞥去一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站在她身旁的阿六却忽然倒了下去。
“阿六!”陈长青急忙蹲下去扶。
阿六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睁大,瞳仁里头已经没什么光了,手中一直抓着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宁和游学时常行走在外,有些经验,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不行了。心中暗叹一声,别开了头去。
陈长青还想把人扶起来,可他已跑了一路,力气消耗不小,阿六块头又大,一时扶不起来,急得他双手都颤抖起来。
溪边花树繁多,陈长青的脸上被花枝划出了两道血口子,头上发冠也歪了,看着狼狈极了。
阿六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脑袋,已说不出话,只缓缓对他摇了摇头。
梦乡树摇落片片粉红的花瓣,飘零在灰色的雾气里。阿六的眼睛闭上了,捂着腹部的手松开,红白的肠子都从那口子里滑落了出来。
“阿六,阿六?”陈长青喊了两声,把嘴闭上了,低着头,怔怔的。
灰袍子转眼又聚过来,宁和面色凝重,提着剑上前一步,不得不开口对陈长青道:“江远兄,走罢。”
陈长青抬眸朝她看来,一双原本清华有神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空茫。片刻后,他低下头,伸手把阿六的刀捡了起来。
“你们走吧。”他说,“这些东西是为杀我而来的。”
见他如此模样,宁和心中不忍,压住一口叹息,道:“江远兄,莫说这些话了,你先起来,我与熹追护你出去。”
陈长青却摇头:“你们走吧。”
他神色惨淡,声音里几乎是哀求了:“我实在,实在不愿再见有人为我而死。我就在这里,你们快走吧。”
从客栈之中到这溪边树林,到如今打了少说有五六个时辰。那时天还没亮,而此刻,远山的日头已要落了。
“江远兄……”陈长青不愿配合,宁和觉得有些棘手。
黑蛟已经又和新涌过来的灰袍人们战作一团,而祁熹追皱着眉看着这一幕,哐地将两柄剑拿作一手抓着,抬脚大步过来。
宁和觉得她大概准备直接动手将人给提起来。
这……
唉,宁和虽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情形如此紧急,熹追这到底也是无奈之举。
第六十六章
就在这时, 宁和忽听到身后传来树枝摩擦的簌簌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灰袍子们似乎介于实体与虚无之间,走起路来飘飘荡荡,并无声响。因而来者必是旁物。
宁和顿时戒备起来。祁熹追凌厉的目光也当即看了过去。
细细碎碎的动静转瞬及近, 正在众人戒备之时, 对方却忽然停住了, 片刻后,有道娇柔的女音传过来:“陈公子, 你可在此处?”
陈长青愣了一下:“梦娘?”
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都没做声。
那边答:“是我。”
随即脚步声又起,绕过树丛走过来几个人,打头的正是那身姿妖调的客栈老板娘梦娘,穿着身青绿色的裙子,后跟着几个劲装打扮的伙计。
梦娘说:“陈公子,我来接您。我们公子已收到消息,正领着人赶过来,您跟着我,我带您接他去。”
听了这话,陈长青木然的双目里终于重新聚起微光:“雪川, 雪川他过来了?”
“是。”梦娘点头,又催促道:“此处危险, 陈公子还请快随我来。”
陈长青精神一振, 马上要跟她走, 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过头看向宁和他们。
山林茫茫,宁和也不知该往何处走, 现在既然有人来接了,自然只能跟着, 便道:“无妨,我与熹追护着你过去,也是一样。”
陈长青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拱手朝她二人深深揖了一下。
宁和一面挥剑劈散一只灰袍子,一面心头忍不住有些起伏:听江远兄与梦娘方才所说,莫不是自己跟去,稍后也能见着那位诗仙人?
心绪翻涌之下,宁和险些把后头的黑蛟给忘了,过了会儿才忙匆匆调头回去喊了声:“阿皎,走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黑光蹿过来,落地化作宁皎的模样。
有了黑蛟的加入,加上梦娘带来的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这一路便再没经历什么波折。
由梦娘领着走了几个时辰,灰袍子们一直追在后头,众人紧赶慢赶,早已远离了原来的客栈方向。天色越来越暗,林子越来越深,树木高大的伞盖遮蔽了落日的余光。一行人不得不沿途斩些松木段下来,充作火把。
陈长青只是个书生,再怎么坚持,也慢慢变得体力不支起来。他走不动了,就由几个伙计轮番背着走。
宁和与祁熹追倒是都可以代劳,到她们到底身为女子,多有不便,就没提。至于黑蛟,他一直落在后头清理着追来的灰袍人们。
四下寂静,夜色浓沉。如此环境里,那些鬼魅一般的灰袍子变得比白日更难对付。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宁和与祁熹追都渐渐感到有些疲惫了,更遑论身为凡人的陈长青与客栈伙计们。
倒是那位梦娘,瞧着娇娇弱弱,不仅能使得一手软鞭,跟着走了这么久,伙计们个个筋疲力尽、粗喘如牛,她却仍是神色如常。
宁和目光几次落在她身上,心中暗自生出几分戒备来。
虽说据熹追所言,梦娘同陈长青等人一样,也是灵。但旁人都是凡人模样,为何偏偏独她一个例外?
防备之心不可无,谨慎些总没坏处。众人走在一起,而她与祁熹追之间隔了些距离,若要凑近去说话,多少太刻意了些。
宁和有心想将心中念头同祁熹追提一提,她本以为以自己与熹追默契,便是不开口也能无声交流一二。却不想看过去时,祁熹追竟然半点也没有察觉。
不对。
宁和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分神盯了一会儿,竟发觉她此刻整个人,脸、手腕、脖颈,凡裸/露出来的皮肤,竟都呈现着一种暗沉的赤红色!
她挥剑的动作依然一如既往的刚猛利落,丝毫不显异样,但宁和觉出不对后绕了几步,斜地里与她目光对上,心中顿时就是一沉。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像宁和这等熟悉的,一对上她的眼神,就能知此刻她大概人已经不太清醒了。
宁和再也顾不上许多,忙一个箭步挤到她身边去,口中急急唤道:“熹追,熹追!”
祁熹追被她拉扯了一下,人还未回头,手头抡着的一双剑便朝她招呼了过来。宁和忙抬手挡了一下,三剑相撞,“当”的一声震响响在耳畔,祁熹追恍了一下,乌黑的双眼里终于聚起了一点神采。
她把剑收回去,杵在地上喘了口气。
“熹追,”宁和一面提剑护着不叫有灰袍子趁机突上来,口中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么?”
祁熹追摇了摇头,不欲多解释,只说:“没事,走吧。”
有黑蛟在后扫尾,这一路情形虽不至于十分危急,但众人也都是且战且走,都在逃命,没人顾得上管别人。宁和与祁熹追耽搁这么一会儿,已经落下一大段距离,前头人影都快见不着了。
宁和有些担忧祁熹追情形,但祁熹追催促说:“快走,不可叫陈长青出事。”
宁和只得将口中话语压下,又伸手想搀扶祁熹追一下,却被她拂开。
祁熹追身上红彤彤的,尤其一张脸上——若是白面微染红霞,自然是好看的,可若是整张脸都变成了红色,那就只余可怖了。
宁和看得心头不安,祁熹追却神色如常,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两人都是修士,紧赶几步
,也就回到了队伍里。宁和先去看陈长青,见他仍好端端的被一位褐衣大汉背在背上,精神瞧着虽有些萎靡,身上却不见有什么伤,于是心下微定。
几个伙计气喘吁吁,咬着牙,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倒是梦娘瞧见她们回来,柔柔地凑近过来问了句:“怎么了,可是祁姑娘受了什么伤么?”
宁和本来就不是多话之人,如今更对她有了防备,自然一句也不会多说。
听她说无碍,梦娘笑了笑,点点头,又重新走回了前头去。
穿过这片山林,前头豁然开朗,芳草丛丛,正是一片谷地。
走在林中时树荫遮蔽,不察天际已微微亮起。如今猛地走出来,才觉豁然开朗。
走出了那林子,不仅那些好似无穷无尽一般的灰袍人们不见了,连空中笼罩的那层沙尘般的灰雾也消弭了些。雾气一淡,身体经脉里的那种堵塞感也就随之变弱了些。
宁和精神一振,抓着寒水剑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微颤,勉强调起了丝缕稀薄的灵气,剑身上顿时荡起一层水纹般的幽幽蓝光。
开始恢复了!
宁和面露喜色,看向祁熹追:“熹追!”
祁熹追点了点头:“嗯。”
身旁黑光一闪,显出黑蛟的身形。奔忙了一夜,他也显得有几分疲惫,神色倦倦的,苍白的面色瞧着有些阴郁。
宁和心里一直挂心着,此刻终于见他回来,忙问道:“阿皎,你可还好?”
宁皎一双碧绿的眼瞳动了动,朝她望了过来。
“我无事。”他道。
“公子信中所说,就在此处了。”梦娘说,面上带着笑意,指着山谷另一头的方向:“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便该到了!”
听得此言,众人心中都是一松。终于到了……
梦娘带了六个伙计,路上倒了四个。剩下的两个一个断了条胳膊,自己拿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背着陈长青。
陈长青在他背上,已经昏睡了过去。
这片山谷算不上大,但草长得颇为茂盛,深处足有人高,要想穿过去,多少也要费些功夫。
走过一半时,天边一线朝阳已升。四处鸟鸣阵阵,陈长青醒了。
他伏在伙计背上,缓缓直起脖颈,四下望了望,哑声道:“我们这是……逃出来了?”
“是呀,陈公子,我们公子信中说,最迟卯时三刻便能到。”梦娘笑盈盈地道,“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要见到了。”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陈长青一张清俊面容上难以自抑地露出喜色来,直起身,想要从伙计背上下来。
正说话的功夫,忽见前头鸟雀惊飞,像宁和等耳聪目明的修士,已能听见有阵阵马蹄之声传来。
这是……终于来了?
宁和顺着声音方向驻足望去,听动静,少说有千骑之数。
梦娘显然也听见了,侧了侧耳,回过头对陈长青道:“公子来了!”
“当真?”陈长青满眼都是激动之色,他脚上有伤,且昨晚走夜路时还扭了一下,但他显然已经完全顾不得这许多了,落了地,扶着那褐衣伙计的手,像是感觉不到痛,便要一瘸一拐地往前赶去。
情之所切时,不外如是。
宁和与祁熹追对视一眼,心下也有些微松。
把人送到,这一层应该就算过了吧?宁和一边走,一边暗自想着:待会儿到了弟子殿里,定要好好看看熹追到底是何情况,严不严重,总得修养一番。还有阿皎,他与那黄三的事,也得寻个法子出来解决。
又过几刻,马蹄声越近,远处谷口方向,隔着有些稀疏的林木,已隐隐能看到婆娑的人影。
当头一人一身青色衣袍,打马扬鞭疾驰而来,胯/下那马被他一鞭接一鞭催着,四蹄如风,几乎要飞将起来。
“雪川,是雪川!”陈长青情急之下,举起袖子扬声高呼起来:“雪川!我在此处!长青在此处!”
那骑马的青衣人显然听见了,将马头一调,径直朝这边冲来。
挚友重逢,总是叫人喜不自胜。宁和瞧着陈长青情态,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到来人是那位自己神交已久的庄公庄岫云,更是心中一同期待起来。
第六十七章
意外发生之时, 宁和,包括向来敏锐的祁熹追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一瞬间发生了许多事。
祁熹追微闭着眼立在原地,似乎在调息。宁和仰着头, 遥遥望着马蹄声来的方向翘首以盼, 想瞧瞧传闻中的诗仙人是个什么模样。
而宁皎化作黑光扑出去, 落地时在陈长青身畔,搀扶着他的褐衣伙计横飞出去, 重重砸在地上七窍流血。
陈长青倒了下去,脸上犹带着笑意,大片的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泅在宝蓝的袍服上成了一种黯淡的深褐色。
“江远兄!”宁和大惊,冲上去将他扶起来。
陈长青靠着她的膝盖,表情有一点疑惑,又带着错愕,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恍然明白过来,抬起头,张了张嘴, 目光里满是遗憾。
他望着马蹄声来的方向,没了气息。
“……江远兄?”宁和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陈长青的胸口处扎着一枚铁色的五爪长刀片, 每个爪尖上都带着弯钩般的锯齿。这刀片深深没入了他的心口之中。
祁熹追提着剑去看被宁皎掀飞出去的那褐衣伙计, 他已被砸死了, 尸体躺在地上,渐渐化作烟雾,烟雾荡开, 显出里头正在消散的灰色袍服。
这竟是个灰袍人。不知为何,能变作伙计的模样, 还知道一路隐忍至此刻,懂得找到众人松懈时机一击得手。
祁熹追有些懊恼,脸色冷得像冰。回头看见宁和还蹲在地上,便走过来,说:“他是个灵。”
宁和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
祁熹追听见这声叹气,蹙了蹙眉,又道:“他本来就不是活的。”
宁和垂着头,这回沉默得更久些。陈长青的身体还靠在她的膝盖上,宁和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不再温热。
她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马蹄哒哒,那骑马奔来的青衣人这时终于赶到了近前,冲势还未止,便忙不迭翻下马来:“江远!”
宁和原本记挂着要同那诗仙人见上一面,若能结识一二更是再好不过。可现在陈长青死了,什么想法也就都淡了。只听见喊声,才抬起头来看了眼。
这无疑是位十分俊美的男子,年纪轻轻,身量高大,丰神秀逸。不同于陈长青那样温润出尘的俊,而是浓眉厚唇,带着风流味儿的明朗,有点儿像周琛书,却比后者来得更坦然大方。
宁和深吸一口气,将心头情绪收敛一番,才开口道:“这位兄台……”
那青衣男子却根本没在听她说了些什么,他瞪大眼睛,双目死死盯着宁和膝边卧着的陈长青,看着他了无生息的青白面庞,目次欲裂,浑身都颤抖起来。
“……江远?长青?”
他扑上来,一把将陈长青的身躯夺过来揽在怀里,连声叫着他的名字,得不到回应,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呼吸。
宁和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一时也不欲上前打扰,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走到祁熹追身旁。宁皎跟着她,三人站作一排。
几步外,梦娘与那仅剩的断了支胳膊的伙计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儿。远处马蹄如擂鼓,后头的马队也跟上来了。上前骑的人马,一下子将整座山谷都挤满了。
马队一停,为首一银甲银盔的将领纵身出列,走过来道:“庄公子,可接到人了?你看……”
靠近了,他一下看见了地上躺着的陈长青,顿时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搓了搓手,重重叹口气道:“公子节哀。”
“节哀?”青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目中悲色与恨色交织,几乎要将一口白牙咬碎:“此仇,我庄岫云必报。”
“庄公子
……”那银甲将领似乎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于是话到口边停了停,又咽了回去。
“赵叔,叫你手下将士搜罗这停云山上下,我要将这些来杀长青之人通通找出来。”青衣男子将陈长青的躯体揽在怀里,站了起来,目光阴沉,恨声道:“头颅尸身剁碎,喂予这遍山的豺狼野狗!”
银甲将领叉手应诺:“是。”
只见他策马回去,一声令下,阵列满谷的将士们当即应声而动,马嘶戟鸣,有如一团翻滚的黑云,呼啸着朝着山林之中席卷而去。
他们走了,青衣男子便将目光挪向面前几人。
先看向梦娘,冷声道:“叫你护着他,你却护不住,那么留你也无用处。”
说罢,抬手一束青光打来,当场便将垂首立着梦娘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这……宁和看得直蹙眉。
哪有友人身亡,还要将旁人再打死一个的道理。她忍了忍,想出声劝上一劝,却见地上的梦娘吐了几口血后,惨笑一声,身形渐渐模糊,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团粉色烟雾,转眼消散了。
粉雾虽散了,留下短短一句话音却犹在回荡:“庄岫云,我真不知道你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剩下那断了手的伙计惨白着脸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青衣男子低头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抱着陈长青漠然转身而去。
从头至尾,没有将目光落到宁和三人身上,就这么无视了他们,独自抱着陈长青的躯体,朝着山谷外走去。
天边晨曦如故,一日万象初新。而他抱着最终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友人,于这晨光之中踽踽独行。
许是这一幕太过悲凉,见他都走出十来步了,宁和才反应过来,抬脚就要追上去。
祁熹追拽了她一把:“你去作甚,只消往前头出谷,此层便可过了。”
宁和回头,说我知晓了。但还是追着青衣人的背影跑去,口中喊道:“兄台留步!”
青衣男子闻声回过头,一双深黑如墨的眼睛望向她,目光像雪一样冷。
这是他头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被他注视着的那一刻,宁和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只觉一股庞大的危机之感如同霹雳一般从天灵之上直劈下来,几乎要叫人当场趴倒在地。
但宁和自然没有趴倒,她甚至连背脊也不曾弯一下,只朝着青衣男子拱了拱手道:“敢问兄台,可是庄兄庄岫云?”
青衣男子望了她片刻,才终于开了口。他问:“你有何事。”
宁和说:“好叫庄兄知晓,江远兄曾给你留了一封信,就留在花溪客栈内,他的那间客房抽屉中的一枚笔筒里。”
她匆匆追上来,就是为说这个的。陈长青当时卷起桌上那张墨字时,宁和一眼瞟见了几行,抬头处分明写着“吾友雪川”。当时没多在意,此刻想起来,觉得这封信还是叫这位庄兄知到为好。多少,也能有几分慰藉之用。
果然,青衣男子听得此话,面上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声音沙哑地朝宁和道了句多谢,便回过身将马拉过来,抱着陈长青翻身跨上去,掉头朝着客栈方向疾驰而去了。
宁和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声。心头不知是惆怅还是松了口气,又或者两者皆有。
祁熹追从身后走过来,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道:“走罢。”
宁和点了点头,回头朝前方谷口方向望了望,问道:“便从这谷中走出去,就可往下一层了?”
宁和松了口气,道:“如此,倒是轻易。”
“你我自是如此。”祁熹追说,“旁人,却不会如此简单。”
宁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方才过去那队银甲将士,还会阻拦他们不成?”
“不止。”祁熹追漠然道,“还要将他们也一同杀了。”
宁和啊了一声,心道不知那些将士,是同先前那些伙计一般的凡人之身,还是后头来的青衣男子庄岫云那样,明显能使仙人手段的。若是后者,想来周兄他们是必有一番苦战了。
三人说着,一边踏着草叶朝谷外走去。灰雾已经几乎散尽,灵气能调用了,便也不需再走,一个御剑就到了。
谷外头是块平地,模样与初入青云顶处的那片林中空地有些相似,七条碎石小道,道旁七丛竹子。
汇聚到一处的七道,从此处又将再分开了。
宁和先是下意识朝着器道走去,下一刻,想起什么,怔了一下,回过头去朝着黑蛟问道:“阿皎,你是要在此处等那黄三,还是同我们一起?”
宁和自然是想带着他走的,可又想到阿皎与那黄三之间有契法在,怕是不能跟着她走。
却听宁皎道:“我已将他杀了。”
宁和愣了愣:“将谁?”
“黄三。”宁皎说,“趁那雾气封了他的灵力,我变作原型,一口把他吞了。”
“吞了??”宁和一惊,“你吃人?”
听见宁皎亲口告诉自己他把程景仁杀了,宁和倒没什么感觉。此人强契阿皎,又干些杀人代之的勾当,如今被反杀,也是咎由自取。但听宁皎如此轻描淡写说自己把人吞下去了,她心头不由还是下意识地生出些许不适来。
黑蛟一路跟在宁和身后,像条影子般沉默。此刻听她语气,不由有些疑惑:“不能吃么?我以肉为食,吞吃百兽。人,又有何不同么?他是修道之人,吞了能增我两分功力。”
宁和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忽听一旁的祁熹追开口说了句:“没什么不同,吃就吃了。”
见宁和一脸惊诧地望来,祁熹追在她的目光里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以后不要吃了。”
宁和这才回过头去,看着宁皎沉吟片刻,斟酌着对他说道:“你如今修行学人,除言行举止,习性想来也该学一学。人,通常不当,也是不会以同族为食的。”
黑蛟听了,还未开口,就听祁熹追又插过来一句:“倒也未必。荒年之时,人相食,不足为奇。”
宁和:“………”
她忍不住微瞪了祁熹追一眼。
祁熹追被她瞪了,很快别开脸,反手将剑往鞘中一还,大步朝前头去了。
宁和这才将目光又转回黑蛟这里,道:“……总之,日后若有必要,杀了便是,不要再吃人。”
“好。”宁皎点了一下头,毫无异议地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宁和松了口气,又道:“那阿皎,你如今,可是要随我们改走那器道?”
“我拜你为师。”宁皎说,“自然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能与好友同行,宁和心中自然开怀,面上也不由露出些喜色来:“如此甚好,这便走罢。”
三人顺着石径走入,白光一闪,再睁眼,已又回到了熟悉的弟子殿中。
一踏进殿内,祁熹追身形就是一晃,撑着走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
宁和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熹追?这是怎么了?”
祁熹追面色难看,身上方才压下去些的红潮又重新蔓起来,来势汹汹,不多时就叫她瞧起来像只烧熟的红虾。
宁和扶着她的胳膊,只觉隔着衣服都隐隐有些烫手,顿时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熹追咬着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面将自己摆作盘膝打坐的姿势,一面喘息着道:“无事。我服了催气血的丹药,如今不过火体反噬,修养几日便好。”
她将宁和的手推开,说:“与其守着我,不如去看看你新收的那好徒弟。契兽噬主,便叫反噬灭杀了他,也不奇怪。”
宁和听了大惊,连忙回头看去。
黑蛟还站在那儿,脸还是那样木着,有些苍白的唇边却渐渐溢出泛着乌色的血来。他慢慢抬起手,按了按胸口处,
眉宇间终于浮现出些许痛苦之色。
“阿皎?”宁和心中担忧,走近过去,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得小心唤着他的名字。
宁皎墨绿的双眸抬起来,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瞬,整个人便化作一尾通身玄黑的大蛟,赤条条地趴伏在殿中的石板地上。
宁和站得近,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他那展开的皎身压倒在地。
黑蛟原还是条黑蟒时,就已大得惊人了,磨盘粗,数丈长,如今化作蛟,更是翻了数倍有余。
宁和险些叫他给砸岔气,两手用力撑着那光滑冰冷的鳞片废了好些功夫。才终于从底下挣脱出来。
黑蛟显是难受至极,化出蛟形后在地上僵了会儿,便开始痛苦地左右翻滚,粗长有力的蛟尾甩来甩去,砸得地面砰砰砰响。
这动静实在太大,宁和不得不先搀扶着祁熹追将她转到殿子深处去,以免被那不断滚来滚去的蛟躯扫到。
“阿皎,阿皎?”安顿好祁熹追,宁和试着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心知黑蛟此刻怕是没剩多少理智了,叹了口气,只得在远处观望。
阿皎与熹追都伤成这样,自己在这儿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宁和思来想去,干脆自己先进了九重阶。
过了第四层,便能上第四阶。比起前头三阶,这第四阶上的置物架又要再多倍余。宁和匆匆穿行其间,目光一排一排扫过,遇到小瓶状的物什,就停下来仔细看一看。
她想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来疗伤的丹药,又或者参草灵芝也好,能让她拿出去给祁熹追与宁皎服用的就行。
不多时,宁和找到了一排摆满丹药的架子。红白蓝绿青靛紫,各色小瓶一字排开,瓶子旁还挺贴心地用小字写上了每种丹药的名字。
净灵丹,了悟丹,护心丹,避水丹,化尘丹……宁和站在架子前,颇有些一筹莫展。
足足数十种丹药,便写了名字,她也认不出来。
外头阿皎他们还等着,宁和心中急迫,一咬牙,凭着字面意思拿了瓶标作“九转护心丹”的。
她心想,既是受伤,总归护住心脉为上,拿这瓶应是有用。
宁和匆匆出来,黑蛟还在不远处甩着尾巴翻滚着,她便先去找祁熹追。
说来也巧,这瓶子里刚巧只有两枚丹药,给他们两人一人服一枚,刚好。
宁和将瓶口拔开,往手里一倒,滚出一枚圆滚滚的青绿色丹丸来。这丹丸一出来便有清香扑面,想来不俗。
第六十八章
“熹追, 熹追?能听见吗?”宁和将祁熹追抱着,小心地将她脑袋轻轻枕在自己膝上。
祁熹追的脸,脖颈, 乃至于袖口处露出来的那双手, 全都是红彤彤的肿胀着, 整个人看着有如一块烧红的火炭,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皮肤里蒸腾出来, 像是有团烈焰正在她的血肉里熊熊燃烧着。
连同宁和身上的法衣都萦绕起了淡淡的光华,替她抵挡着这股灼热。
宁和手里抓着那瓶从九重阶里拿出来的丹药,先给祁熹追喂下去了一枚。
那药丸入口就化去了,但祁熹追却还没有醒的迹象,叫宁和心头不由有些焦急。她抱着祁熹追晃了会儿,一直不见醒,又回头去看宁皎。
宁皎仍是原身模样,长条条的一大尾黑蛟,光那黑梭梭的脑袋都快有宁和整个人高了。黑蛟横趴在地上,满地翻滚,尾巴甩得啪啪作响。力度之大, 地面都在随之颤动,叫宁和连接近都不能, 又如何能将丹药喂进去?
宁和也试着近前去过, 她连穿瀑诀都用上了, 落地时却还是不慎叫那蛟尾扫到,当场便横飞出去,只觉胸口发闷, 险些哇地一口吐出血来。于是只得远远站着,一筹莫展。
“阿皎?阿皎?蛟兄?蟒兄?”
宁和试着叫宁皎的名字, 但黑蛟翻滚的动静实在太大,声音根本传不过去。
“莫喊了。”这时,有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待他力气耗尽时,自然就停了。”
宁和顿时面露惊喜地回头:“熹追?你醒了!”
就见祁熹追撑着地面,正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挺直背脊,勉强摆出了个打坐姿势。刚坐好,便咳嗽几声声,唇边又溢出一点血来。
宁和见状大惊,赶紧上前道:“熹追,我方才给你喂了一颗丹药,莫不是那药有什么问题么?”
祁熹追抬袖擦了把,摇头:“淤血罢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瓶,又说:“你那药丸,是个好物。待得你徒弟累昏过去,去喂予他吃。”
“好。”宁和点点头,有心想问上几句情况,见祁熹追把双目闭上了,便又咽了下去。
倒是祁熹追察觉到她的目光,开口道:“我要打坐,你也当调息一二。”
说完,眉目一敛,便入了定。
留宁和站在那儿,回头看了眼黑蛟方向,有些犹豫。她确实需要休养不错,可阿皎这情形,又如何能叫她安心打坐入定?
宁和身上的伤倒不算重,至少于修行之人来说,都是皮肉伤。真正的问题是在于她在之前强行动用心剑时损耗的那些元气。其为修者本源所在,一不小心,道基受损都是小的。
即便如此,为求稳妥,宁和还是忍着胸中闷痛,在殿中又守了祁熹追与宁皎个把时辰,见无甚异状,才在一人一蛟中间找了处位置盘腿坐下来,凝神入定了。
待宁和将内府梳理一番,收势睁眼时,就觉黑蛟翻滚时那滚石般的闷响不知何时已是停了。
阿皎醒了么?
宁和忙转头去看,却见黑蛟还是蛟形,趴在地上头尾勾缠着,蜷缩在暗处的阴影里。
“它昏过去了。”身后传来祁熹追的声音,“你要喂药,就是现在。”
“好。”宁和先下意识应了,余光才觉身旁明光灿灿的,亮得很。一转头,却惊见祁熹追浑身红焰烈烈,几乎烧成了一尊火人。
宁和惊道:“熹追?!”
“无事,灵火锻体罢了。”祁熹追道,声音透过燎燎烈焰传过来有几分失真:“还要多谢你赠的那截扶桑木。”
见宁和目含忧虑,祁熹追顿了顿,又多解释了几句:“扶桑木曝于烈日下,七七可生太阳真火。我所修之烈火道属极阳,引精血灌养之,殊途而同归。我先前为应敌,服用了一味丹药名为息激丸以强提灵气,致经脉受损、内火反噬。疗伤所需甚久,此时此地等不得,我便索性引太阳真火灼烧内府,待烧空再生新脉,伤损则自不存。”
“这……”宁和听得满面愕然,她就算懂得再不多,也知道这受了伤,不治,干脆直接烧掉,是个什么道理?
祁熹追说:“无碍,我从前在炽炎谷已试过一回,无甚要紧。”
宁和瞪大眼:“可你那回伤重,连青云大会都未能参加。”
祁熹追说:“一回生,二回熟。”
宁和:“………”
祁熹追现在整个人烧成一团火,看不见神情,但听声音很平静,似乎确实没什么异常。宁和叹了口气,又去看黑蛟。
蛟整条伏在地上,因是黑色的,又长长一尾,一打眼都看不清头在哪儿。
宁和拿着药瓶,小心绕着走了一圈。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蟒兄化蛟后这样近距离地看见他的本体,以宁和自己的眼光来看,无疑是极漂亮的:粗壮而流畅的蛟身,通体被鳞,那鳞像某种带着淡淡光华的黑色石头,一片一片排列得整齐而紧密,随着蛟的每一次呼吸轻轻起伏,有种山峦一般的古朴壮美。蛟腹下生着爪,四只,也是漆黑的,古虬有力,尖利的爪尖将周围的石板都抓出了一道道沟痕。
宁和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了黑蛟的头。它太疲惫了,失去意识以前大约出于本能,用自己硕长的蛟躯将脑袋裹了起来,埋在层层鳞甲之下,只露出半只眼睛,还是闭着的。
宁和犹豫了一下,纵身跃了进去,轻轻踩在黑蛟身上,试着伸手去触了触它的眼皮。
冰凉凉的,摸着有点像烘干后的牛皮。“阿皎?阿皎?”
宁和试着叫了两声,见黑蛟一点反应也无,只好试着将手顺着往它的下鄂方向摸去,想着能不能直接喂进去。
蛟的侧脸比她整条手臂还要长,最前头隐约能瞧见两颗尖尖的长齿,呼吸间有风喷出来,倒没什么腥臭味道,要说具体的,隐隐有些像是雨后的山林,潮湿的泥巴混合着茂密的树木那股气息。
黑蛟的嘴是闭着的,宁和很废了些力气才堪堪撑开一线,把丹药朝里抛了进去。
才刚要松口气,一抬眼,就对上一双灯笼似的绿瞳。原来黑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站在自己嘴边的宁和。
宁和吓了一跳:“阿皎?”
从蛇的竖瞳里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蛟也一样,只有一种含着攻击性的森冷。
黑蛟看了她一会儿,一动不动,又无声地把眼睛闭上了。
宁和只觉得自己头上似乎都出了层汗,吁一口气,从蛟身上跳了下去。回头望去,又有些担忧。
她与阿皎认识有十年了,从方才那短暂的对视里,她隐约能感觉它好像十分痛苦,又极疲惫,虚弱到连动也不能动。
是在跟灰袍人打斗的时候受伤了么?
“他这是兽契反噬。”祁熹追说,她这会儿也不打坐了,就在殿中缓慢地踱步,红彤彤的一大团,走到哪儿,地面便被烧出一行淡淡的灰痕。
“我早说过,伏风门侍兽契一旦订立宛如天规,从未听闻有契兽叛主之说。”祁熹追淡淡道:“我不知你这条黑蛟是钻了什么空子,能行杀主脱契之事而不死。但即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宁和道:“杀主脱契?”
祁熹追说:“黄三必是死了。他不死,兽契不会解。”
“……如此。”宁和望了眼黑蛟的方向,道:“好罢,我知道了。”
祁熹追不说话了,继续慢慢地踱步。
宁和盘腿坐下,打算继续打坐。正要捏诀入定,犹豫了一下,转头道:“熹追,你何不也调息一二?”
祁熹追慢慢走了几步,说:“烈火灼身,痛甚,心头难静,入不了定。”
她虽说着“痛甚”,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听不大出什么异样。
宁和默然片刻,将双目闭上了。
修者修行时,五感进入体内,留在外头的感知就会变得迟缓。宁和只觉得自己只是微微一晃神,再睁眼,就发觉腹中已感有些空空了。
结丹修士即使半月左右不食也无甚要紧,宁和一时不知是自己元气损耗所致,还是真的已过了有七八日时光。
她站起身,抬眼先想找祁熹追身影,环视一圈没找到。黑蛟好像也不在。
宁和扬声道:“熹追?阿皎?”
“在这。”有人应道,有些低沉的女声,是祁熹追。
宁和忙循着声音方向过去,发现原来他们都在九重阶下方打坐。长长的石阶旁,一边坐着祁熹追,另一边坐着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宁皎。
祁熹追身上浮动的红焰已经收下去了不少,只剩零星还有些灼亮的火星时不时跳跃几下。至于另一边的宁皎,则看不大出来。他还是那样苍白的面色,幽绿的眼睛和淡淡的唇色,修长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袍服里,面无表情。
看到宁和过来,宁皎站了起来,道:“老师。”
宁和先下意识应了句“好”,随即愣了愣,才关切道:“你伤好了么?我听熹追说,你这是兽契反噬?”
“嗯。”宁皎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没好。除非脱胎换骨,日后每月皆会发作。”
每月发作?岂不是遗患无穷。宁和皱起眉:“便无解决之法么?”
“有。”宁皎说,重复道:“脱胎换骨。”
祁熹追忽然嗤笑了一声:“脱胎换骨?你这野蛟,伤得不轻,心倒挺大。”
祁熹追说得不客气,叫宁和有些为难,说:“熹追。”
祁熹追是她的朋友,阿皎是她的弟子,接下来还有一路要走,她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好生相处的。
“宁和。”祁熹追说,“你可知道,他说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
宁和茫然,摇头。
“脱胎换骨,化为龙。”
第六十九章
“脱胎换骨……化为龙?”宁和重复了一遍, 看看黑蛟,道:“龙乃神吉之兽,阿皎想要化龙, 不是挺好吗?”
“好当时是好,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祁熹追冷笑一声, “鱼虫蛟蛇化龙,比人之成仙更难。成仙的数千年来就出了个青云子, 化龙?凭这野蛟,不是做梦是什么?”
宁皎立在那儿,面上冷淡无波,任凭她说,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瞥过去一个。
宁和微微皱了一下眉,目光在祁熹追脸上停了一停。她知道熹追脾气向来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无礼,对合她胃口的人,更是一直还算温和。像这样莫名的针对、冷嘲热讽的情形,以前是从没有的。
她想了想,没说什么, 只息事宁人道:“好了,熹追你趁此时间抓紧再调息一二, 这才到第四层, 还有长路要走。”
把祁熹追劝坐下了, 宁和又转过身,对宁皎低声道:“阿皎,你跟我来。”
宁皎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宁和把人带到殿中一处角落, 回过头,先关切地问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了?身上可有伤?我这里有药, 你可拿去涂上一涂。”
宁皎道:“有。”
说罢转过身去,肩头一抖,便将身上的袍子滑落到了腰侧,露出半身苍白的皮肤来。
他原是条蟒,天生地养,自然不懂得什么推辞忸怩,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当然也不会懂得什么羞赧。
宁和呆住了。
宁皎这具人身很高,身形虽算不上壮,却也结实有力,脊背两扇紧实的肩骨微绷着,线条有如石雕般光洁。
宁和这些年虽常与其他读书人一起同进同出,但人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即使再不避讳,也不会真跟她有什么亲密之举。活到今日,这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她面前这么……这么宽衣解带的。
好在宁和经历也不少了,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阿皎,阿皎并不是人,他不懂这些。
随即,宁和一定神,顿时便被那扇苍白背脊上一道少说有六七寸长的断口给吸引住了目光。
“这……这是怎么弄的?”
那伤口竟是锯齿状的,皮肤被撕裂出一指多宽的缝隙,已经长拢了一点,但还能看见里头红色的血肉,血泅在旁边的肌肤上,斑斑驳驳。
她忙取出药瓶,挖出膏药细细填抹在那条可怖的血口上。这药就是祁熹追给她的那瓶,不知用了什么仙人手段,里头的紫色膏药取之不竭。
抹药时,手指难免会碰到别处的皮肤。宁和最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宁皎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彷如一块石像般立在那里,后来便也就不觉有什么了。
听见宁和问,宁皎道:“伏风门的锯口鞭,专为驯兽所制。那天我杀程景仁时,被他打了一鞭。”
听见程景仁三个字,宁和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化名黄三那位伏风门人的本名。
那人已被阿皎……吃了。
宁和沉默下来,低头专心为宁皎擦药。她发现宁皎身上有不少这样锯齿形状的疤痕,已经愈合了,只留下层淡淡的痕迹。但这痕迹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他的整个背脊。
宁和将指尖在上头轻轻点过,叹了口气,道:“可还疼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么轻飘飘地触碰,定会觉得痒,会缩上一缩、躲上一躲。但宁皎是条蛟,即使如今化作了人形,他身上的皮肤也仍是冷的,摸着有一点像他本体的鳞片,光滑又坚韧。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淡淡回道:“不疼。”
他微微侧过头,对宁和说:“他打我,是疼的。但我想着等日后我要将他杀了,便不觉得疼了。”
宁和听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却暗暗想道:阿皎这戾气,还是稍重了些。待日后寻些静心宁神的经文给他读,兴许能有些效用。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将药膏在每一处伤口都覆上了一层。然后她收起药瓶,用腕处将宁皎后颈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往前顺了一下。退开几步,朝他微微笑道:“好了,你先歇一歇,待药干了再将衣服穿上。”
宁皎点点头,道:“嗯。”
为宁皎上完了药,宁和心头稍安。走到一旁从乾坤囊里取出些之前从客栈里拿的食水,先净了净手,然后开始便用食,填填自己的五脏庙。
过了大约半刻钟,重新穿好衣服的宁皎跟了过来,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宁和下意识道:“阿皎,你可要也用上一些?”
宁皎看她一眼,说:“我不吃也可。若真要吃,这点不够。”
宁和听得此言,一下反应过来:以阿皎原型,一顿怕是吞头牛都不见饱,自己带的这点食水,想来还不够他填个牙缝的。
“咳,好罢。”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阿皎,你可进过那九重阶了?”
“进过了。”宁皎点头,说:“我拿了一册你们人修的法门。”
宁和愣了一愣:“法门?人的法门,你也能学么?”
“不能。”宁皎摇头,道:“我拿来看一看,用来……”
他顿住了,拧着眉,片刻后道:“用来,借阅,借览……”
宁和迟疑了一下,“借鉴?”
宁皎松了口气,点头:“借鉴。”
宁和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也是,一法通百法。即使你如今练不了它,也可以从中学些东西。”
宁皎点头,然后又说:“但我,看不懂。”
他看向宁和,认真道:“还请老师教我。”
宁和失笑:“好,你拿出来罢。有哪里不明白的,我讲予你听。”
宁皎手掌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册绿皮金线的书简来。
宁和没看清他是从哪儿掏出来的,有些好奇,便问道:“阿皎,你这是学了那袖里乾坤不成?”
“没有。”宁皎说,“我把东西放在鳞片里。”
鳞片里?宁和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还能这样?鳞片也能藏物,倒是方便。
她把书简接过来,摊开,先大致翻了一遍,随即盘膝坐下,朝黑蛟招招手,让他过来挨着自己坐好。
一册书简摊开在两人膝头,宁和微微侧头,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教,从读音到字意,再到一整句的含义,耐心无比。
“……伏丹阳而走七脉,此处伏,乃是指脉中灵气走势,按捺低平为伏,意思是修行者需将灵力伏走而过人之丹阳穴,再行至七脉,此处七脉是指……”
弟子殿中光线昏暗,但宁和将位置挑在一根灯柱下,也算勉强能将书上字迹照个清晰。微黄的灯光照在两个并作一处的发顶上,二人将相连的影子拉得很长。
教书育人是宁和这辈子除了读书以外做得最长久的事,一投入起来,几乎忘了时间。功法为求精练,多是以极简洁的文字记录成册的,内容通常不会很长。
宁皎所挑这册也不例外。他认得的字还不多,知道的字意也比较少。而且字又有古字、现字,隔几代就有变化,甚至各国各族也有不同。九重阶里头功法琳琅满目,宁皎大多根本不认得,只能随意拿了一本出来。
宁和看了,他挑的这本叫月洗录,收录的是一种以月华锻体,柔韧经脉、轻身灵体的修行功法。于体质天资无甚要求,人人皆可练,倒是运气不错。
不知不觉,宁和已把这册子给宁皎讲完了大半,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才恍然抬头:“熹追?”
“该走了。”祁熹追说,语气带着她一惯的冷硬:“这殿中最长只能待七日。若过了七日不走,也将被丢出青云顶去。”
宁和便将书简卷起,交还给宁皎,然后站起身来,笑道:“如此,那咱们就走吧。”
这一层的弟子殿,外头乍一看黑乎乎的,宁和便以为如第三层那样,是在地下,然而走出来才发现,原来只是在一座山壁中的石窟里。
走出来,就走进了两座山壁的夹缝里,两边都是笔直的岩壁,少说百丈高,人在下方走,往上只能看到极狭窄的一线天空,有种骇人的逼仄感。
岩壁之间的空隙极窄,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祁熹追一句话也没说,大步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宁和回头看了眼宁皎。宁皎说:“我后。”
“好。”宁和道,快步跟在了祁熹追身后。黑蛟走在最后。三人的脚步都迈得很轻,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这夹缝之间,细细碎碎。
每个人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便无人说话,就这么沉默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前头终于有了亮光。
祁熹追先出去,一转身消失在了光里。宁和正要跟上,又回头看了眼宁皎。宁皎碧绿的眼珠望着她,面无表情,目光专注。
宁和心头不由暗叹,她当然知道阿皎非人,自然也不会有人的表情。可若一个人的神情一直这么……说是冷漠也好,木愣也罢,多少叫人看着有些不太习惯。
宁和忍不住道:“阿皎……”
宁皎说:“什么?”
算了,此处哪是什么好说话之地。宁和摇了摇头,道:“无事,走吧。”
说完,几步朝前走了出去。
从岩缝中出来,宁和抬头一看,就见面前是一片葱郁竹林。这竹子无边无际,简直将江海一样连绵茂盛。风吹沙沙声如涛,还有隐约的水声传来。
凡读书之人,少有不喜爱这竹子的,都说它中空外直,俨然有君子之风。宁和自然也不例外,尤其这从竹林间刮来的风清新爽人,满目一片绿意,潇潇飒飒,实在叫她心旷神怡。
宁和面露笑容,道:“熹追,此处……”
随即她愣了愣,熹追呢?周围一片安静,除了风声竹声,只有她自己的声音。而左右除了竹子,也再不见旁的人影。
宁和忙回头看去,就见来时的山壁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身后只余一片密集的竹林。宁皎也不在后头。
“熹追?阿皎?”宁和试着扬声喊了几句,全无回音。她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只得向前走去了。
竹林间有一条小径,白石子铺成,似是许久无人走过,已堆了层落叶,踩上去嚓嚓作响。
此处,难不成又是什么幻境不成?
宁和一边想着,手提寒水剑,一边顺着这石径往竹林深处走。
出乎意料的,她看见了一栋竹楼。深青色,楼边有条清澈的小溪。宁和先前听见水声,就是从这溪中传来。
一看见这竹楼,宁和便不由想起了她与熹追在第二层遇见过的金河银苇。
她往楼边走了几步,抬眼一看,发现河对岸竟还有一栋竹楼。两楼隔溪而望,倒真与第二层极相似了!
第七十章
溪水淙淙, 清澈透亮的水花淌过湿润的石头,将上面的苔藓冲刷得绿茸茸的可爱。
宁和站在溪水边,望了眼对面岸的竹楼, 又回头看了看身旁这栋。
当真是一模一样, 连楼外的竹梯都分毫无差。只除了这溪水不是金河, 溪边也未曾生有那雪覆般大片大片的银苇。
倒是有真正的芦苇,但尚还是青绿色的, 一丛丛沿溪而生,茂盛得很。
溪上没有架桥,但这水宽不到一丈,便是普通人稍用上些力也该跨得过去。
宁和有些犹豫地在溪边站了会儿,还是决定先上这边这座楼上去看一看。
她提着剑,谨慎地靠近竹楼,走到楼下时停下,先问了句:“主人家可在?”
没有回应。
宁和又等了
等,才顺着楼梯走了上去。上到走廊处时,一抬头,当即吓了一大跳, 这廊上竟站了个人!
这人就站在竹廊上,这样近的距离, 自己之前却丝毫也没能觉察出来。宁和心下凝重, 往后稍退了一步, 这才定睛看去。
粉衣裳,头戴花,斜倚栏杆, 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回过头,眼睛望过来, 眼波如水,又似带着点愁绪。
宁和又是一惊:“你……梦娘?”
这眉眼,芙蓉面,含情眼,鬓发如云,赫然就是那位花溪客栈的老板娘模样!
那粉衣姑娘瞅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噢,是你。你进去吧。”
宁和问:“你是梦娘?这是何处?你怎会在这儿?”
然而梦娘把头转了过去,不回答她。
宁和又问了两声,可她却就像听不见似的,柳条似的腰身轻倚着栏杆,目光飘忽地望着远处,对宁和的问话理也不理。
宁和只好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探头往屋里看了眼。
屋子的门是敞着的,但上面挂了一张青色布帘。宁和拿剑将帘子稍稍挑起,走了进去。
这竹楼里头的布置,倒是和第二层金河那栋不怎么一样了。门后一样是厅,但厅里空荡荡,没放什么东西。靠窗饿方向有半扇屏风隔着,隐约能瞧见后头有桌椅岸几。岸几边,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宁和朝着窗边走过去,口中道:“这位兄台,冒昧打扰,敢问……”
近了,能看见那人穿着一身青色袍子,似绸似丝,如水一般光洁柔软,与他后头披散下来的长发一同随风轻轻地摇动。
看身形,是个男子。
宁和绕过屏风过去,那男子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宁和看见了他转过来的那张脸:浓眉厚唇,眸若点星,周正俊朗,若是笑起来,定是好不活泼风流。可这男子脸上的神色却是冷的,冷淡又倦怠。漆黑的眼睛似乎看着人,又像穿透了过去,看着更远的某处。
这张脸,宁和是见过的,只是比起上次见时,看着整个瘦了许多。
宁和面露惊讶,拱了拱手:“阁下可是那乐安居士,庄公庄岫云?”
青衣男子望着她,没回答,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淡淡道:“坐。”
客自然随主便。宁和听了只顿了一下,便依言坐了过去。
等她坐下了,就听青衣男子道了声:“梦娘。”
话音一落,忽地一袭香风拂面,宁和转头看去,就见廊上粉裙女子掀帘翩翩进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梦娘人生得美,倒茶的动作也好看得紧,白玉手青瓷杯,涓涓细流倾杯换盏,自是美不胜收。
宁和道:“多谢梦姑娘。”
梦娘美眸微抬,瞧她一眼,没说话,倒完茶就往后退开两步,如同婢女一般侍立在旁。
青衣男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宁和,道:“你说,他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开口时,即使声音因情绪不高带了些低哑,却依然能听出几分原有的清朗来。
宁和莫名觉得这声音耳熟。
青衣男子这一问中的他,说的自然只会是陈长青。宁和点了点头:“正是。”
青衣男子神情十分专注,他问道:“信里写了什么?”
宁和被问得愣了一下:“信是江远兄写给兄台的,在下怎会知道内容?”
她又疑惑道:“难不成上回兄台赶回去,没能找到那信不成?”
青衣男子不说话了,垂下眼睛望着桌面。
倒是后头站着的梦娘,像是没忍住般忽然笑了声,似嘲似叹地道:“连人都是假的,又哪能有什么真的信呢?”
宁和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去。她这话,是说谁是假的?江远兄么?她竟是知道的?那又为何……
青衣男子目光仍落在桌上,放在身侧的手却微微抬了抬,袖间一抹青光一闪而过。
梦娘惨叫一声,当即便化作一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宁和吓了一跳,眼睛倏地睁大了。
青衣男子将梦娘打散,神色轻描淡写的,像是只是挥袖掸落了一粒灰尘。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抬起眼,对上宁和的视线。
他像是思考了片刻,道:“他对你印象甚好,还对我提起你。为何?”
宁和:“………”
这问题又叫宁和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她觉得面前这男子脾性实在有些难以捉摸,隐隐还有几分喜怒无常,实在与她读诗集时想象出来的那位诗仙人的模样相去甚远。
她想了想,试探着说道:“许是……我与陈兄投缘?”
“投缘?”青衣男子将这次重复了一遍,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你与江远投缘,便与我投缘。”他说,放下茶杯,忽然站起身来,整整衣袖,抬手来朝宁和拱了拱:“鄙姓庄,庄岫云,表字雪川。”
他一站起来,宁和虽然心头觉得甚为怪异,但也赶紧跟着起来,原样回了一礼:“庄兄,我姓宁,单名一个和,表字伯骥。”
下意识地,她还在后头跟了两个“幸会,幸会”。
庄岫云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几分满意来。他甚至头一次笑了笑,十分有礼地伸手朝宁和让了让:“请。”
宁和于是又坐下了。
庄岫云笑容和煦,望来的目光也很亲近,与方才自己刚进来时漠然忽视的态度相差甚远。叫宁和越发觉得怪异。
自这互相一礼之后,面前的庄岫云全然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温和又可亲,谈吐也热情又文雅。
他由杯中茶汤起头,自然地与宁和谈起诗、论起文,还替她斟了一杯。笑起来清风俊朗,对宁和说:“伯骥,你看我这处竹林,长得可好?清溪竹海,风潇飒飒,幽静宜人,可谓神仙去处,是也不是?”
说到兴处,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了笔墨来,提笔就作诗一首,写完自己吟诵两遍,递给宁和,邀她一同品鉴。
宁和看过了,那诗写得极好,若流传出去,定能为诗仙人之名里又添一篇绝世之作。
若在从前,此情此景,宁和定欣然不已,惊为天人,对起才华倾慕不已。
但不是此时,也不该是此地。
宁和坐在这里,与庄岫云同桌而坐。却不知他到底是人是灵是鬼,甚至又或者,自己是否正身处某处幻境之中?
她留心观察了许久,但庄岫云始终一副热情模样,好像真如主人家招待朋友一般,后来甚至出言邀她一同外出游玩。
宁和略作沉吟,终于开口试探着问起了宁皎与祁熹追:“雪川兄盛情,和自感激不尽。然和此番到此,原还有二人同行,不知兄台可曾见到他们?”
庄岫云听了,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你说的,是那金虚派的女娃和……一尾黑蛟?”
宁和心中顿时暗惊,忙道:“正是。”
庄岫云绕过桌子,将写好的诗文晾到窗下,说:“他们自是走他们该走的路。”
该走的路?
宁和思考着这话,又问:“那不知我这两位同伴,现在何处?”
庄岫云回过头来看着她:“你想去找他们?”
宁和点头:“正是。”
庄岫云皱起眉头,不解道:“你找他们作甚?”
宁和莫名道:“我三人同行而来,自然也要一同出去为好。”
庄岫云道:“你要出去?”
他声音低沉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很是不悦:“你出去作甚?待在这里,我这处景好物美,你有何处不满意?”
宁和听他意思,简直有些张口结舌:“庄兄这里自是千好万好,可我怎能留在此处?”
“为何不可?”庄岫云说,“你在此处尽可修行。我这青云顶里灵气之丰当世罕有,无论你要功法丹药、宝器灵物,亦或奇珍异宝美食珍馐,我皆可给你。你们来此,不就是为这个?”
宁和沉默片刻,道:“前辈好意,和心领
了。只是和此番实为与金虚派有约在先,助其往器道七层取一玲珑宝珠而来。还望前辈见谅。”
宁和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第二层的竹楼,第四层的客栈老板娘,能独独将自己拉来此处,修为深不可测,加之他方才所说那番话,答案在此刻已呼之欲出:这庄岫云,恐怕就是此间主人,千年前成仙的那位青云山之主,青云子。
这时,宁和也终于想起自己缘何觉得此人声音耳熟。若是语气再轻快几分,可不就与自己登仙梯时所遇那位青衣人一模一样?
仙人既然千年前就已飞升,却不知留在此处的、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与先前的陈长青等人一样,一道“灵”,又或是别的什么仙家手段?
听宁和改口称前辈,像是知她心中所想,庄岫云道:“我非青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