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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所谓宫斗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

    宫中的春水生,以御贡荔枝和石榴为底,红茶做汤制成莲花状,清澈透明,观之宛如琉璃,口感顺滑,清香宜人。

    张月盈尝了几口,听见宫女的禀报,来了兴趣,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观摩传说中的宫斗大戏。

    她搁匙悄声问一旁的沈鸿影:“宫里经常有这种事?”

    “偶尔。”沈鸿影垂眸敛目,事不关己地用着御贡的碧螺春。

    事关皇嗣,事情自然轻忽不得。

    管事的皇甫德妃闭宫,后宫中唯一能够决断的便唯有太后。

    太后仿佛已然司空见惯般,将报信的宫女晾在一边,不紧不慢地用着完了一碗碧梗米薏仁粥,才示意胡嬷嬷开口询问:“你是谁宫里的?”

    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后苑里打理花草的三等宫女,被常才人身边的女官遣来报信。”

    胡嬷嬷斥道:“常才人身边按例有宫女六人,怎么轮到你来报信?”

    宫女忍着泪解释:“奴婢请嬷嬷明鉴,只因常才人随身只带了廖女官一个人,她不放心许美人的宫女,才让奴婢过来。”

    问完这一遭,胡嬷嬷朝太后点了点头。

    这宫女说的是真话。

    太后这才问:“人挪到了何处?可请了太医没有?”

    宫女答道:“常才人似乎……已经回了菊霜阁,廖女官也让去请了太医。”

    宫女话音刚落,便听到女官进入水榭通禀:“娘娘,许美人到了。”

    “让她进来。”

    水榭门前的纱帘一动,许宜年缓缓走了进来,穿了身豆绿绣串枝莲的褙子,系了条月白撒线缠枝绉绸裙,头戴一顶象牙莲花冠。一身华贵冠服衬得她乌眉肤白,恰如白瓷,整个人气质比四个月前天翻地覆,俨然一派贵人模样。

    “还未恭贺襄王和王妃大喜,区区薄礼,万望莫要嫌弃。”许宜年先看向张月盈和沈鸿影,身侧的女官恰到时候地送上一方锦盒,里面放着一对嵌玉花红蓝宝石花卉发簪和一对镶金白玉臂环。能送的出这样名贵的礼物,看样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差。

    “美人言重。”张月盈如是道,示意杜鹃收下了锦盒。

    “臣妾特来向太后娘娘请罪。”许宜年随后盈盈下拜,对着太后瞬间变脸,一副愧疚不已的模样。

    “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罪?”太后面上并无想象中的厉色,语气反而很和气。

    “承蒙天恩,臣妾才能入侍陛下身侧,娘娘亦对臣妾百般照抚。可臣妾无能,于后苑内未能及时劝阻常美人,以致龙胎有损,实在愧对娘娘和陛下的恩典,故而臣妾有罪。”

    许宜年泪眼婆娑,低头抽泣起来,仿佛真的悲伤至极。

    张月盈暗暗咋舌,果然,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子都能进阶成影后。

    她偷偷扯了扯沈鸿影的衣袖,压低嗓音问他:“事涉后宫隐秘,我们在这儿是不是不大合适?”

    沈鸿影侧目,便发现了她眼底的蠢蠢欲动,道:“你想看便看,不妨事。”

    “那就好。”张月盈放心地当起了看客。

    许宜年与那宫女的说辞并不一致,当中谁真谁假犹如迷雾一般。

    水榭外忽而又传来一阵女声:“下官菊霜阁常才人阁中女官特来为主子陈情,求见太后娘娘。”

    常才人小产卧床,无法亲自前来,到场的便是她的心腹廖女官。

    当事的两方人马到齐,水榭内数十道目光均投注在了她们身上。

    廖女官“扑通”跪地,眼泪花突地冒了出来:“请太后娘娘为我家才人做主啊!才人虽胎还未稳,心想着襄王殿下和王妃头一回进宫,本是强撑着要来水榭赴宴,谁知路上遇上了许美人,发生了口角,许美人竟伸脚将才人绊倒了。”

    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妃子忽然插话:“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谁知情形究竟如何?焉不是你们主仆蓄意苟陷许美人。”

    “这是王修仪。”沈鸿影在张月盈耳边提示。

    王修仪是后宫中的老人,本是福宁殿服侍的女官,后来成了妃嫔,失宠后便常常侍奉在太后身侧,凭此升到了二品的位置,是太后的铁杆簇拥。

    “修仪您与许美人一向交好,说话自然向着她。”廖女官当即顶了回去。

    “你说是我绊倒了常才人。为何我都走出了四五步,她才后知后觉倒下去,动作慢慢悠悠,生怕自己被摔坏了一般。”许宜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说出的话却带了些讥讽。

    话里话外均直指常才人就是装的。

    廖女官声音凄厉道:“主子有孕,只需安然生下孩子,何愁来日,犯得着为了陷害美人你,置腹中孩子于险地?”

    许宜年不为所动:“你最好想好了再说,你家才人当真有孕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妃面面相觑。

    廖女官表情僵了一瞬,声音拔高了几分:“凡事都要讲证据,美人可不能乱说!”

    许宜年道:“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昨夜我身边的佩儿去太医院取药,无意瞧见为常才人诊脉的王太医偷偷摸摸塞给了廖女官你什么,没想到竟是要用在我身上。是否属实,请另外的太医一诊便知。”

    “娘娘,”这时,一位女官躬身踏入水榭,“依娘娘的意思,菊霜阁的所有宫女服侍常才人不力,尽数交由宫正司审问,王太医未劝诫常才人遵从医嘱,不许再为才人看诊,另换了太医院院判亲自为才人把脉。”

    “结果如何?”

    “常才人并未怀孕,骤然出血是因为来了月信,并服用了大量的红花。”

    廖女官绝望地阖上了眼,她早就跟才人说过这招行不通,奈何假孕乃是欺君,又有才人捏住了她的把柄不得不帮。她叹了口气,心道:“才人您也别怪我先保全自己了。”

    她突然开口:“太后娘娘明鉴,罪臣此举也是被逼无奈。主子之前恶心呕吐,一直以为自己有了身孕,请了王太医诊断,说是月份尚浅,摸不真切,但主子还是报了喜。半月前,王太医把出脉像,之前都是错诊。罪臣劝过主子和盘托出,太后娘娘仁善,定不会责罚于她。可主子嫉恨许美人近来受宠,夺了她的宠爱,故意等在了福宁殿到彩霞池的必经之路上,想要嫁祸给许美人。罪臣囊中羞涩,偷偷做了绣品托人送出宫去卖,被主子瞧见了,以此为胁。罪臣害怕被罚,这才帮着做下了糊涂事。”

    “拖下去。”

    胡嬷嬷吩咐宫女,两个宫女上前将廖女官架了出去。

    太后继而对许宜年说:“你放心,你白白受了惊吓冤屈,哀家会给你个交代,让皇帝好好宽慰宽慰你。”

    许宜年垂眸福身:“臣妾得证清白之身,已是娘娘垂怜。”

    一段插曲过后,宴会照常,司乐司的乐官舞伎临水奏乐踏歌,丝竹之音不断。

    张月盈默默夹着吃食,暗想与其说是宫斗,刚才的那一遭更像闹剧,手段和布局均分外拙劣且漏洞百出,真是蠢极了。敢如此冒险,多半是后面还有人。进宫不到四个月,许宜年在后宫应当已经经营起了可观的人脉,才能直接道出常才人怀孕是假,想来今日也是以身入局。而太后应该早就看多了这样的手段,全程就如同看戏一般,私下早派出了女官,干净利落地结了此事。

    在水榭用过了

    午饭,张月盈和沈鸿影便去了福宁殿向皇帝谢恩。皇帝只说了些如夫妻同心之类的场面话,问了两句沈鸿影的身子如何,给他分配了职差,让他中秋后便去翰林院修书。

    这差事清贵又悠闲,妥善地考虑了沈鸿影的身体,沈鸿影自然谢恩。

    张月盈他们二人刚刚出宫,几道旨意便下往了后宫。贬常才人为红霞帔,廖女官被逐出宫,升许宜年为正三品婕妤,并赐下贡锦十匹。最令人惊奇的是正在闭宫的皇甫德妃被削成了太仪,黄美人被升回了贵仪,均是从一品,二人再次同阶。

    ###

    翌日,张月盈带着沈鸿影回了长兴伯府,算是补上迟来的回门。

    其实,沈鸿影中毒的第二日,楚太夫人就来过襄王府,陪了张月盈半日,但祖孙俩乍一相见,便迅速亲香在一块儿,把沈鸿影彻底抛在了脑后。

    沈鸿影无奈,只能被长兴伯带去了前院喝茶,对于长兴伯话里话外的试探,他概不理会,只当是耳边风,颇有情致地论起了道经。

    回了久违的山海居,楚太夫人问起沈鸿影如何,张月盈只道:“殿下如今待我还算体贴,想来日后相敬如宾应当不是什么问题。宫里太后娘娘看着他的面子,也没有为难孙女,反而赐下了不少东西。”

    楚太夫人握着孙女的手,心算是暂时落下了一半。

    忽而,门帘一动,春燕进屋通报:“太夫人,大公子听说王妃归宁特来拜见。”

    张月盈柳眉稍颦,大堂哥张怀仁不是被发配在通州读书,从前为了探听伯府的消息,还惹出了当初春雨那一档子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看向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道:“他跟着回京述职的通州刺史回来的,他去年便考上了举人,瞒得是一点儿风声都不露,通州刺史还要将三女儿许给他,送他回来当日便要提婚事,将大娘子给气得不轻,你叔父也未见得有多高兴。”

    “春燕姐姐,你去问问大哥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直觉告诉张月盈张怀仁不是什么简单之辈,不觉得他来意单纯。

    春燕嚅嗫道:“大公子说他是来应诺的,请王妃告知春雨的下落。”

    第42章 桂花蝉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难为他还记得春雨。”

    只是不知他特地来寻春雨,实际上究竟打着何等的算盘。

    张月盈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她搁了楚太夫人让小厨房特意给她备的牛乳茶在一旁,吩咐春燕:“就让他去正堂等着,我得空了自会见他。”

    说完,她又跟楚太夫人品起了玉颜斋新研制但还未发售的唇脂。新唇脂按所放色粉的比例不同,调和成了不同的色号,用了诗词名句来取名。

    最合张月盈心意的是一款日出江花,是前世一度流行的山楂红,非常衬肤色。

    楚太夫人看了只叹:“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同你一般喜欢这样鲜亮的颜色。”

    随手选了一款朝日长,粉色偏紫,很素雅的颜色。

    张月盈又让春燕端来了妆盒,拿起妆笔在楚太夫人脸上涂涂画画,楚太夫人一如往昔任孙女施为。

    另一边,张怀仁被晾在了正堂,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山海居里的布置。大到墙壁上的四幅贴金花笺、多宝阁上的釉彩百花景泰蓝大瓷瓶,小到他手中的天青色汝窑裂冰纹茶蛊,都叫他移不开眼,暗自估算着其中价值。

    张怀仁是庶长子,并不招小冯氏待见,薛小娘在世时,他被拘在院子里,没几年又被打发出京,没见过楚太夫人几面,印象里的张月盈也只是一个吃奶的小娃娃。他的消息并不算灵通,也就回府这几日从下人口中窥得这位王妃妹妹的脾性,张月芬惹出的麻烦,让她去顶锅她还真去了,应当不是个难拿捏的主。

    等到接近午时,连换了三盏茶,张怀仁方听见正堂外边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门口的珠帘撩起一角,张月盈缓步入内,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她亦是头一回见这位大哥哥,因春雨的缘故对他事先存了不好的印象,故意晾了一晾他,让上茶侍奉的丫鬟悄悄观察了他的行止,对他的性格大体有了谱。

    她目光淡淡扫过张怀仁。

    比之张怀瑾,张怀仁长相更加俏似长兴伯。颧骨高耸,两颊从两侧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眼窝凹陷,那双眼睛里偶尔闪烁着野心的渴望。

    与长兴伯一般无二。

    张月盈客气道:“大哥哥到京数日,我都未曾知晓,实在是怠慢了。”

    “卑不动尊,我岂敢劳王妃垂询,还是我来拜见更为妥当。”张怀仁起身,朝上首揖过一礼,礼仪不比京城的公子哥们差,显然下了一番苦功。

    他姿态做得很足,张月盈却不以为意,开门见山说道:“明人不讲暗话,我与大哥哥并不熟稔,你特地跑来,当是有所求,我不习惯跟人弯弯绕绕大半天,就直说吧。”

    张月盈拿住了姿态,张怀仁瞬觉她与事先设想的大不一样,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打算,道:“当初无意间给王妃添了许多麻烦,我为道歉而来。”

    果然还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跟打哑迷一样。

    张月盈阴阳怪气:“大哥哥久在通州,与我素不相见,如何给我添得了什么麻烦?”

    “是春雨。”张怀仁只能道,“她也是顾念与我的情义,才帮忙传了消息,被人借题发挥,差点儿带累了王妃的清誉,是我的不是。只是听闻春雨被交由了您处置,想冒昧询问一下她的下落。”

    终于进入正题了。

    “你找她何事?”

    “不怕王妃笑话,昔年我在伯府内处境尴尬,下人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多亏了她这个小丫鬟时时记挂着我,肯替我办事。当年我曾经许诺过她,如今中了举,也算有那么几分能为,也到了该应诺的时候了。”张怀仁说得情真意切,叫外人听去了还觉得他分外知恩图报,成了举人老爷,还记得当您帮过他的一个小丫鬟。

    听在张月盈耳中,只觉十分讽刺,暗嗤若不是被亲娘拿了刀子架在脖子上威胁,以春雨的心气,会跟他私下有往来?如今春雨脱籍成了良人,在玉颜斋当掌柜当得风生水起,他却又找上门来了。

    张月盈没了好气:“我听你称呼春雨一个小丫鬟,你心里大约便是如此看她的?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正正当当该叫她一声表妹的。论情义也当论亲戚情义,而不是主仆情义。”

    她言辞犀利起来,直击张怀仁痛处,他深恨的便是自己的出身,生母仅是府中的奴婢,别说小冯氏了,连木小娘和周小娘都比不了。

    “王妃何苦如此挖苦我?”张怀仁强忍着没有垮脸。

    “实话而已。春雨已被放良,从此天高海阔,任她来去自由,她在何处,我也无权过问。”张月盈语气漫不经心,一个眼色示意杜鹃,“来人,送客吧。”

    “大公子请。”杜鹃闻言收了张怀仁的茶盏,请他出门。

    “多谢王妃指点了。”张怀仁忿忿哼了几声,拂袖离开。

    “姑娘。”眼见张怀仁走远,杜鹃凑到张月盈身侧,语气担忧。

    张月盈盯着张怀仁的背影,道:“他大约之前有什么把柄落在春雨手上了,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人去跟春雨说一声,也好有个防备。”

    “是。

    “杜鹃应声出了门。

    会了会张怀仁,张月盈回了里屋,同楚太夫人一起用过了午饭,沈鸿影便亲自来了山海居,接了她一同离开长兴伯府。

    ###

    次日便是中秋佳节,绿云剪叶,桂花浮玉,秋风过,便洒落满地金黄,冷雾飘香满院。

    襄王府内过节的气氛并不浓厚,侥幸没被宫正司带走的下人皆安安静静,按部就班地管着自己的一摊事。

    张月盈虽喜爱闲适日子,但也爱热闹。别的地方她不好动,便指挥着下人依了江南的旧俗找了许多灯笼来,挂满了浣花阁,入目皆是各色花灯、鱼灯和蟠桃灯。只待明日入夜点亮,便宛如置身一场小型灯会,届时阁中无事的丫鬟皆可来看。

    张月盈领了鹧鸪,搬了个小炉至院内的桂花树下,打算炮制从楚太夫人那儿拿回来的桂花蝉。

    桂花蝉形似知了,远远望去好像大号小强,浑身散发浓郁的桂花果香,南方常用其蒸青头鸭。张月盈送了一半去厨房用来做菜,自留了一半来制成一款特别的桂花熏粉。

    沈鸿影见了登门拜访的翰林院学士诸葛惇,说了节后去翰林院的事。诸葛惇与他的老师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乃是旧友,两人相谈甚欢,手谈一局后,诸葛惇方才带着一盒御贡的雨前龙井乘兴而归。

    而后,沈鸿影往内院而来,远远便听见了笑闹声。

    小路子知机地贴上来,道:“殿下,那边是浣花阁,当是王妃殿下她们在为中秋挂灯布置。您可要去瞧瞧?”

    沈鸿影未曾做声,动作却极为诚实,迈着步子便往浣花阁去。

    跨过两道垂花门,浣花阁内花木葳蕤,荡漾着阵阵幽香。

    小炉上煮了壶清茶,茶水翻滚,发出汩汩的声响。

    桂花树下放了几个小杌子,张月盈一身鹅黄浮光锦褙子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叶隙间散落的光晕照着她的面容,让她愈发明媚生动。一旁的丫鬟呼呼扇着蒲扇,炉子的火舌越加旺盛,而她则低头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青绿攀膊挽起衣袖,露出少女白玉一般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在簸箕上挑挑拣拣,偶有清风拂过,桂花如雨落,恰如一卷仕女图。

    沈鸿影驻足稍许,正打算过去讨口茶喝,只见张月盈忽然揭开了壶盖,将一簸箕形似蟑螂的虫子抽倒了进去,还拿着筷子搅了搅,俯身嗅了嗅茶壶散发出的水雾。

    他的神情骤然凝固,止住了还没迈出的步子,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姑娘,您看那是不是殿下?”鹧鸪跟张月盈咬耳朵。

    张月盈循着鹧鸪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了沈鸿影。

    “殿下好啊!”张月盈招招手,豪不扭捏地出言相邀,“可要过来坐坐?”

    沈鸿影负手走了过来,坐在鹧鸪让出来的杌子上,被温热的水汽一熏,面颊泛红,眉眼间的羸弱都被遮去了三分,反而多了几分娇弱的美感。

    “你正在煮的是何物?”沈鸿影指着翻滚的茶水问。

    “殿下,你问的是这个吗?”张月盈夹起一只桂花蝉,送到沈鸿影眼前。

    沈鸿影被突然闯入视线的大虫子吓了一跳,虽佯作镇定,还是被微微拢起的眉毛出卖了。

    张月盈看着只觉得有趣:“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没有。”沈鸿影嘴硬道。

    张月盈噗嗤笑了,露出两枚尖尖的虎牙,全然不信的模样。她没有再逗沈鸿影,将桂花蝉丢回了茶壶,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

    “这个东西多长在南方的水田之中,素性甘咸温,有桂花香气,所以呢被叫做桂花蝉。用茶水煮后,再以黄酒蜂蜜蜜制,洗净晾干,研磨成粉,便是一味香粉,熏闻之后,留香恒久,不逊于其他名贵香料。对了,我还送了一半去厨房,殿下可要一起尝尝?”

    “这个……能吃?”沈鸿影神情犹疑。

    张月盈答道:“当然,惠州那边用它蒸鸭,我之前也没吃过。”

    沈鸿影彻底沉默了,吃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虫子,是从没有过的事,当即便要回绝,可抬眼对上少女含笑的眸子,说出口的却变成了:“那就一起试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口的话,他连反悔都不行,只能岔开话题,盼望她不要再提桂花蝉了。

    “明日中秋,马行街有桂市,你可想去看看?”

    张月盈考虑片刻,低声应了声:“好。”

    第43章 京城悍妇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

    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千里,映照人间。

    京城之中犹以上元和中秋二节最为热闹,每至此时,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挤满了满城街巷。

    车马粼粼,一架精美的四轮马车格外花枝招展,两边悬着一对月亮灯,随着马车行驶左右摇晃,车沿缀着长长的浅粉绉纱,随风漂浮,车壁上挂着一块刻着“襄”字的木牌,昭示着车主人的身份。

    车厢内铺了一层厚厚的绣毯,顾忌着沈鸿影在场,张月盈没有一登车就趴着瞌睡,而是抱着软枕斜斜地靠在一边,听着车轱辘声,抬眼偷看对面的沈鸿影。

    街市两边彩灯的灯光从车帘透进来,全倾泻在了沈鸿影身上,他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宽袍大袖,除了腰间一块胭脂玉玉坠,并未赘饰,越发公子如玉。

    张月盈却很难对他生出什么绮念,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昨日那一盘桂花蝉蒸鸭被端上桌时沈鸿影惊恐的表情。偏他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还逞强去夹桂花蝉,整个人如同赴死一般,还是张月盈让人又把这道菜端了下去,才吃了一顿好饭。

    饭后,沈鸿影溜得极快,半点儿都不想在浣花阁停留。鹧鸪和杜鹃还有些担忧:“殿下都没留宿过浣花阁,姑娘你不留一留?”

    “留什么留?”张月盈满脸无所谓,“忘了谭太医的医嘱了,就算我有意他也无力啊,还是让殿下好好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解毒吧。”

    正好她也缓一缓,继续做做心理建设。

    不知不觉,张月盈嘴角翘起,沈鸿影猜到她在偷笑什么,不由暗自苦笑,他这辈子还没有过那般狼狈的时候。

    他清咳一声,道:“马行街就要到了。”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马车拐过弯,视线豁然开朗,一条华灯盛照的长街闯入眼帘。

    中秋夜的京城远比平常的时候热闹,商户足足是以前的两倍。入目皆是画鼓喧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各色旌旗与彩带高低错落。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均盛装打扮,头簪鲜花,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彩灯。

    张月盈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颇有些乐不思蜀,路过一个小吃摊,摊位上整整齐齐码了许多蜜煎,明码标价,诸如蜜饯樱桃五十文,蜜饯李子雪花酥六十文,糖渍杨梅馅千层酥,不一而足。

    摊主正殷勤地招待着客人,见张月盈目光流连,且衣饰均非凡品,心知来了大客,忙问:“不知客官是要买些什么,小店虽小,但已经营了三十多年,全京城都再找不到蜜煎比我家做得还好吃的了。”

    这摊主虽蓄了须,但瞧着最多不过三十岁,为了卖东西说的话当然不能全信,张月盈捡了两粒蜜饯樱桃,放进嘴里嚼了嚼。

    有些甜。

    “每样都给我各包五钱。”张月盈道。

    鹧鸪接过扎好的一溜纸袋,付给了摊主一吊铜钱。

    张月盈拿着装着蜜饯樱桃的纸袋,脚步一顿,忽然忆起她似乎忘掉了什么。

    等等——

    她想起来了,她忘了一个人。

    少女眉眼一弯,朝沈鸿影伸出手,摊开的掌心躺着一枚暗红蜜饯。

    “殿下可也要尝尝?殿下之前吃过甜粽,我想这种小甜点也是能吃的,就当昨天桂花蝉的赔礼。”

    提到桂花蝉,沈鸿影的嘴角稍微抽了抽,旋即恢复如常。他伸手拿过蜜饯,放入口中,甜意自舌尖蔓延,眉眼霎时舒展。

    张月盈看在眼里,暗忖喝惯了苦药的人果然喜欢吃甜的。

    蜜饯的果皮染红了青年的唇,如玉的面容显出几分妖冶。

    张月盈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冯思意和京城的许多姑娘们会称他为病玉郎,在上元的冷风里冻得瑟

    瑟发抖,只为一睹他的风姿。

    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与沈鸿影对上了眼,意识到此举不妥,迅速垂了眼,睫毛一扫一扫。

    外间人潮拥挤,沈鸿影的身子还未彻底好全,怕挤到他,几人上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茶楼的掌柜阅人无数,知他们是贵客,忙将人请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临街,从窗内便可望见整条街和一轮圆月。

    沈鸿影落座,对张月盈道:“这里的饮品不错,可以尝尝,是叶剑屏开的。”

    张月盈问:“那我们可要付钱?”

    沈鸿影回答:“记他账上便是,一点儿喝的,承恩公府的公子不至于如此小气。”

    他往一旁的红泥小炉中添了炭,隔着帕子拿起了茶壶,手微微倾斜,浅棕的茶水落入两个茶盏,一杯自顾拿起,一杯推到张月盈面前,顺便拿了一碟米花糖放在桌上。

    “茉莉花茶产自蜀中,可以一饮。”

    张月盈吃了几粒米花糖,喝了两口茶,回口甘甜,果然不错。

    俄尔,马行街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锣鼓声响彻云霄,一条偌大的火龙翻腾着走到街上,舞龙的艺人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操纵着火龙盘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时而火星四溅,宛若火树银花。

    张月盈靠着窗户,抓了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放在嘴边磕着,看着外头的杂耍队伍,眼睛睁得老大。

    满街的热闹中,她却低头目光在一群逆着人流向前的女子身上掠过,直觉品出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果然,茶楼下传来一声厉喝:“老规矩,三妹带人去把后门堵住,其余人跟我进去找你们姐夫!”

    “这几位是?”

    一来便要搜楼,这般架势,看得张月盈一愣一愣,可为首的女子,她之前也没有见过。

    小路子应了一声:“回王妃殿下的话,这几位是吏部侍郎府上的几位小姐,姓云,祖上做的是行镖生意,这云大、云二、云三和云四姑娘个个都是京城有名的悍妇。云大姑娘嫁了济宁伯世子,世子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云大姑娘大约又带着娘家妹妹们来抓人了。”

    张月盈不觉一怔,前有三姐姐,后有云家的几位姑娘,这京城中的泼辣女子可真不少。

    “窦陆英!你个杀千刀的,竟敢背着老娘偷腥,管你今日约的是张花魁还是李花魁,现在马上给我滚出来!要不然等会儿被我找到了,有你好看的!”

    声音之大,连桌上的茶盏为之都震了一震。

    张月盈捂住了耳朵。

    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吼是什么样了。

    云大姑娘的威胁似乎并没有起作用,济宁伯世子并未出现,云家姐妹便一人带着几个丫鬟,风风火火上了二楼,一个雅间一个雅间地搜人。

    整个茶楼瞬间被闹得人仰马翻。

    外面乒乒乓乓,雅间内的张月盈却十分安然,她又斟了一杯茶,自言自语道:“云大姑娘嘴里的张花魁应该是晶水河那位做绿腰舞的花魁,轻盈绿腰舞,飞袂拂云雨。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的入幕之宾应该是平王世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儿?那济宁伯世子私会的应当是那位李花魁李香妃了,那位可是腰如纨素,号称千杯不醉。”

    沈鸿影转过头,俯着身子看她:“王妃倒是对这些如数家珍。”

    张月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摇了摇头:“算不得,只是平王世子去玉颜斋为红颜知己买过香粉,我听了两耳朵罢了。”

    沈鸿影不言,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等等,那是……”

    “小路子,怎么了?”

    小路子指着窗外,道:“刚刚好像有什么人从旁边跳下去了。”

    “是吗?”联系茶楼里的动静,张月盈有了个推测,半个身子趴到窗沿,往下探看。

    一个锦袍青年趴在街上,半散着头发,疼得骂骂咧咧。

    张月盈饶有兴致道:“这应当就是济宁伯世子吧,为了躲夫人,竟然从楼上跳下去了,也不怕摔断了腿。”

    “你先回来,别趴在那儿,危险。”温润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张月盈回头,见沈鸿影一脸无奈地拽着她的披帛,仿佛怕她一个不注意也摔下了楼。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张月盈狡辩的话咽进了肚子,没有拂他的好意,只是眼睛时不时往楼下瞟去。

    “窦陆英在不在这里面?”云大姑娘终于找到了张月盈他们这间雅间。

    掌柜在一旁拼命阻拦:“济宁伯世子夫人,这间不能进,里面有贵客,世子不在里边。”

    “在不在,要老娘看过了才知道。”云大姑娘瞧见沈鸿影,瞬间哑了嗓音,“襄王殿下,王妃殿下,是臣妇寻夫心切,不慎打扰。”

    说完,便要退出去。

    “世子夫人请稍等。”张月盈倏尔开口挽留,“夫人若需寻人,恐怕得往街上去,人被逼急了是会跳楼的。”

    云大姑娘顺着张月盈的示意往窗外看,果然瞧见了摔折了腿、躺在地上哼哼的济宁伯世子。

    “好啊,竟然学会跳楼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云大姑娘眉毛一挑,撸起袖子,便要下楼逮人。

    少顷,楼下的济宁伯世子果然被抓住了,被云大姑娘揪着耳朵拖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还跑不跑了?”

    济宁伯世子窝囊地对妻子拱手求饶,又被掐了几下腰间的软肉,惊叫了几声。

    张月盈笑得花枝乱颤,止也止不住。

    “啪——”

    楼下云大姑娘正数落着丈夫,对面雅间响起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张月盈望过去,只见云三姑娘抡起胳膊,又扇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受害的蓝衣青年,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道红痕,颇有对称的暴力美学。

    “威远伯府楚清歌。”张月盈认出了蓝衣青年就是云三姑娘的未婚夫威远伯府三公子。

    “云三姑娘,是你误会了。”

    一个青裳女子握住了云三姑娘的手腕。

    是京兆府的楚仵作。

    第44章 大表哥原来是你,小阿盈表妹。

    “这是我与他的事,你干涉做甚?莫不是真心虚?”云三姑娘瞧着娇柔秀美,力气也是不小,但落在楚仵作手中,还是动弹不得。

    她颦了颦眉,又动了一下手腕,还是被楚仵作牢牢掴在掌中。

    楚仵作道:“姑娘见谅,我幼时随母亲和外祖父呆在义庄,常做粗活,故而力气大了些。姻缘圆满难得,出手阻拦,只是不想姑娘因误会和楚二公子生出嫌隙。姑娘且想想楚二公子可是这般人?”

    见云三姑娘面有松动,楚清歌忙接话解释:“对啊,姝儿,定亲之后你可曾抓到过我在外边鬼混,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云三姑娘瞪了楚清歌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你还偷偷给晶水河的几位花魁娘子送了礼,七日前韩花魁还叫人偷偷送了串玛瑙珠链给你,只是叫伯夫人给截下了。”

    楚清歌生得一副好皮囊,虽不曾真的眠花宿柳,但自诩风流,又爱好音律,常和晶水河的妓子们来往,谱曲唱和。威远伯夫妇对此很是不满,几经思量后便决定给二儿子择一个能管住他的妻子。正好威远伯夫人娘家与云家是世交,云家姑娘虽因为云大姑娘名声算不上好,却恰好合上了要求,便给楚清歌和云三姑娘订下了婚约。

    故而,云三姑娘早清楚楚清歌的脾性,压根就不信他。

    楚清歌不料她竟全知道,猜到应该是自家亲娘将自己给卖了,脸上绷不住一点儿,显然确有其事。

    她冷哼一声,缓缓收回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对楚仵作道:“我观姑娘你眉目清正,行事大气,恐是一时被这个家伙蒙骗。他身上还留有香露味,不知之前先见过哪位红粉佳人,挨那两个大耳刮子也是活该。”

    楚仵作笑道:“之前种种,在下一概不知,但楚二公子刚刚帮了京兆府的忙,抓住

    了两个拍花子,救了几个小孩子,所以韩录事才请了楚二公子来此小酌一杯,以表谢意。不过韩录事刚刚下去找兵马司了,还未回来,此处才只有我和楚二公子两人。”

    “这位姑娘说的是与不是?”云三姑娘问楚清歌。

    楚清歌先谢过楚仵作为他说话,再委屈巴巴地对云三姑娘说道:“跟你定亲时,我便发过誓与别的人全部都断了,上个月送的礼是最后一回,说明了我往后再不往晶水河去,玛瑙串不是我要的,是她们自己送到府上的,我这不是没收吗?至于我身上的香露……”

    他边说着,边从袖口摸出一小白瓷瓶,瓷瓶上有玉颜斋的刻印:“我这不是路上瞧见玉颜斋的香露今夜只要寻常七成的价格,特意进去试了试,挑了一瓶,预备日后送你。”

    “是吗?”云三姑娘接过瓷瓶,打开才瓶口嗅了嗅,和楚清歌身上的确是同一个味道,香香柔柔,带着玫瑰和栀子花香。

    楚清歌偷瞄着未婚妻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那你不生气了?”

    云三姑娘嘟囔着嘴:“勉勉强强吧,没想到你还有抓拍花子的本事。”

    “哪里,哪里。”楚清歌嘴角微微一翘,说不出的风流,得意极了,“姝儿,外边景色正好,你可愿与我同游。”

    云三姑娘挪过他的手,提步就走:“我还要去帮大姐的忙,你自己去逛吧。”

    楼下济宁伯世子被云大姑娘收拾得哭爹喊娘,真是闻者伤心见着流泪。楚清歌见此身上发毛,亦步亦趋地跟着云三姑娘:“我跟你一道,也去帮帮大姨姐的忙。”

    张月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低头笑了起来,肩膀微颤,俄尔才道:“有济宁伯世子做榜样,云家的其他女婿一定是全京城最规矩的男人。”

    “襄王殿下,王妃殿下。”楚仵作自然发现了张月盈和沈鸿影,遥遥对他们稽了一礼。

    “楚仵作,几日不见,看来即使是中秋佳节,京兆府还是忙碌依旧。”张月盈对楚仵作这种能以女子之身立足京兆府的专业性人才颇为佩服,态度亦格外温和,一点儿都没有架子。

    “今夜这街上人流大,小孩子多,难免有人想钻空子。兵马司的人手不够用,京兆府衙门便把我们都派出来了。阖家团圆之日,若是成了骨肉分离之时,岂不令人唏嘘。”楚仵作如是说,目光深远,似有所感。

    “楚仵作说的是。”张月盈说,转头问沈鸿影,“品茗虽是雅事,但在一处呆久了,也总是无趣,我要下去走走,殿下可要一道?”

    冷风入户,沈鸿影低低咳嗽了两声,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弭。

    美人灯果然还是经不住风吹。

    张月盈叹了口气:“秋夜风凉,殿下还是在此处好生休息,保养身子,被免得谭太医知道了问起,又要说你不遵医嘱了。”

    沈鸿影按着胸口:“是我扫了王妃的兴,我便在此处,王妃若要去,现在便去吧,”

    张月盈再问楚仵作:“如今清闲了些,楚仵作可要一道?”

    楚仵作摇头:“王妃盛情,恕卑职不能领受,韩录事未归,卑职需候在此地。”

    长街灯火如昼,鱼龙光影。

    张月盈下楼后便汇入人流,便如撒欢的鸟儿,四处探看。鹧鸪和杜鹃怕被汹涌的人潮挤散,均一刻不漏地紧跟着她。

    “姑娘当心些,莫要走快了,奴婢们跟不上了。”鹧鸪念叨道。

    “知道了,快去看那边。”

    张月盈点点头,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摊上,摊主是个看着不大的男童,衣衫陈旧,衣襟上打了好几个大补丁,执笔在空白的面具上涂涂画画。

    他年纪虽小,笔下功力却不弱,木制的面具经他描摹,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不大的摊位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款式。

    “小公子,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

    男童闻言抬头,不卑不亢:“回客官的话,简单的是我所画,更精致一些的是别人的手艺。”

    张月盈上手挑了一挑,看中了一个兔子面具,面具上缀了细细的容貌,触感软和。

    “就要这个了。”杜鹃数了二十枚铜钱给男童。

    张月盈拿着面具往脸上比了比,问两个丫鬟:“好不好看?乖不乖巧?”

    鹧鸪从不吝啬溢美之词:“姑娘您比之月亮上的兔儿神也不多承让。”

    张月盈眼眸弯成月牙,叫鹧鸪替她将脑后的带子系上。

    “说起来我今年还没祭过兔儿神,回去后还是点两柱香,就许愿咱们能永葆青春,阖家安康。”

    鹧鸪和杜鹃自然说是。

    一个杂耍班子舞着火把从长街上走过,一个汉子赤着上身,站在一根九尺高的竹竿上,对着火把猛吹一口,熊熊火焰自他口中喷薄而出,后面跟着打铁花的艺人,“咣”的一声,炸开满天银花。

    几个小童笑闹着朝前挤去,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想换个地方继续逛。哪知一转身,迎面险些撞上了一人。

    她被鹧鸪和杜鹃扶着,后退了两步,稳住了身子。

    只听鹧鸪数落了那人几声:“走路也不当心些。”

    “大表哥?”张月盈忽然开口问。

    那人一身黑色直缀长衫,身长挺立,手上拎了盏走马灯,灯上绘着嫦娥奔月的图画故事,上半张脸扣着一张白虎面具。

    他微微抬眼:“原来是你,小阿盈表妹。”

    张月盈的大舅舅徐望津生有二子一女,女儿是徐婉怡,来人便是长子徐向南,去岁刚刚及冠,已中了举人。

    鹧鸪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向徐向南请罪:“原来是大表公子,婢子无状,冒犯了。”

    “既是护主,何错之有。”徐向南摆摆手,又对张月盈道,“回京多时,之前都不得相见,还是听祖母和母亲说起,才知表妹一切都好。只是今夜为何独自一人在此?他……”

    张月盈听明白了大表哥的未尽之语,想问的是沈鸿影为什么没同她在一处,解释道:“今日的桂市还是殿下请我来的,只是殿下吹不得风,在那座茶楼上稍坐等我。”

    满街灯火映照着来往的觥筹人影,徐向南微微抬头,与窗边袖手煮茶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殿下,水开了。”小路子低声唤了沈鸿影几次,他才揭开茶盖,缓缓倒入磨好的茶粉。

    而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皓月相照,千灯辉煌,青年将一盏走马灯递给黄衣蹁跹的少女,不知他说了什么,少女低头莞尔一笑。

    他叩在桌沿的手指骤然缩紧,清冷的眸子瑟缩了一下,漾起微不可察的寒芒,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流淌在心头。

    “殿下在看什么呢?”叶剑屏从后走来,随意在沈鸿影对面坐下。他瞧着风尘仆仆,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浸透,肆意贴在耳前。

    他注意到沈鸿影久久未移的视线,低头轻咳了两声,摇着扇子在沈鸿影眼前晃了晃。

    “殿下可别继续盯着看了,王妃身边的是谏议大夫徐望津的长子徐向南,也就是王妃的表哥,亲戚见面,说上那么一两句话不是应该的吗?”

    “徐向南。”沈鸿影嘴里念着这个名字,“直南隶上届的解元,明岁一甲的大热之选。”

    叶剑屏点头,眨了眨眼睛笑道:“是也。殿下这王妃娶得好啊,眼看着这样的青年才俊又要纳入你囊中了。”

    “是吗?”沈鸿影握住了茶盏,瞧不出一丝异色。

    “京兆府的韩录事已经等在对面了,殿下今日不就是特意来见他的。”叶剑屏道。

    “让他带人进来吧。”沈鸿影淡淡吩咐。

    第45章 走马灯他不知其由何而生,亦不明该如……

    张月盈回到茶楼雅间时,里面一片安然,叶剑屏已然离开,独留沈鸿影一人煮茶品茗,身影萧索。

    张月盈进了雅间,在沈鸿影对面坐下,一盏走马灯径直搁在了桌上,水灵灵地闯入沈鸿影的视线里。

    正是徐向南手中的那一盏。

    灯内烛火摇曳,映着灯壁上的图案,广袖霓裳的仕女被细细描绘,怀抱玉兔,奔月而去。笔触细腻,裙衫钗环等细节被描绘得极其生动,一看便是画师下了功夫,且完笔不久,墨香尚且氤氲。

    “画功精湛,笔精墨妙,不似坊间之物。”

    张月盈正捧着茶杯解渴,冷不丁听见沈鸿影忽然开口。

    她抬头,一双炯炯清瞳望向沈鸿影。

    刹那目光相对,沈鸿影睫毛闪动,瞬时偏离。

    张月盈偏偏未有所觉,明眸一眨,盈盈笑道:“这灯自然不是出自市井,而是出自我舅家表哥徐向南之手。大表哥幼时习文读书便是同辈之中最有天分的,不过君子六艺中,他唯独爱画,读书之余也下了功夫去学。早年曾和扬州乌家的小公子比过一场,出自他手的笔墨丹青,得了扬州书画大家的称赞,略胜对方一筹。四年过去,画技更是愈发精进了。刚刚街上正巧遇上了,他便把这盏灯给了我。”

    沈鸿影心口似堵了什么,抬眼,对面的少女捻起一粒樱红蜜饯,说得怡然自在,忽而了然原来她不仅仅悉知京中的不少逸事,对于许多人都过往都如数家珍,也不吝于向任何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丫鬟、仵作还有表哥……

    从来没有唯一的那个。

    因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他不知其由何而生,亦不明该如何缓解。

    沈鸿影未曾对张月盈的话做出评价,平静的近乎疏离。

    “殿下?”张月盈轻轻喊了一声。

    她陡然发觉,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完全读不懂沈鸿影眼底的情绪。

    “时候不早了,回吧。”沈鸿影展袖起身。

    张月盈被滑落的披帛绊了一跤,沈鸿影犹豫了一瞬,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伸手去扶。少女朝着桌面跌落下去,手臂撑住了桌沿,却不慎打落了茶盏,碎瓷片落了一地。

    张月盈挣扎着站起身,看着满地碎瓷,有些懊恼地道:“碎了一只,这套茶具算废了。”

    她也得赔钱了。

    “账记到王府账上。”沈鸿影提步先行离开,仿佛没有瞧见张月盈的狼狈。

    “姑娘,”鹧鸪扶住张月盈,“没事吧?”

    张月盈摇摇头,轻轻握了握鹧鸪的手,鹧鸪才放下心。

    张月盈轻手轻脚地提着走马灯上了马车,沈鸿影早等在了里面,阖眼假眛。

    车轱辘缓缓转动,车厢内两人沉默无言。

    张月盈无聊地拨弄着灯底的长穗,良久,前方传来一声烈马的嘶鸣,接着马车重重一顿,她眼见就要撞上车壁,闭上眼的那一刻,却没有碰到想象中冰冷坚硬的车壁。

    头顶一暗。

    “先起来。”

    张月盈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后垫着沈鸿影的一只手,沈鸿影眉心微皱,低着头看着她。

    “多谢殿下。”张月盈朝一旁挪了挪,有些拘谨,“若不是殿下相护,我的脑袋可要受罪了。”

    沈鸿影揉着左臂,微微吃痛,敲了一下车壁,问外边:“前面怎么了?”

    车门虚开一条缝,露出小路子的半个脑袋:“殿下,听说前面东大街的水云楼出了事,着了火,正乱着呢。”

    张月盈掀开车帘,朝东大街的方向远眺,熊熊火焰倒影在她明澈瞳仁里。水云楼顶黑烟笼罩,小半个楼都陷入了火海之中,照亮了京城的夜空。

    “火场的情况如何?”沈鸿影问。

    小路子答道:“水云楼今日闭店闭得早,事发时里面并无客人在。里坊的武侯已经过去救火了,京兆府和兵马司的人也去了不少,可听说人手还是不够。”

    沈鸿影解下腰间的玉牌:“拿了王府的腰牌,马上去叫巡逻的羽林卫过去,救火要紧,若是火势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

    “是。”小路子领命,接过腰牌塞给了随行的一个侍卫,闹市之中,不能纵马,快跑着穿过人群,往羽林卫的衙门去了。

    “杜鹃!”张月盈默默算了算自己在东大街的几间铺子和水云楼之间的距离,“除了玉颜斋,咱们家还有哪几间铺子今夜开门的?”

    杜鹃凑到车窗边,道:“百花楼还开着,百宝楼和霓裳阁算算时辰应该已经闭店了。”

    张月盈有些不安,心跳怦怦,沈鸿影吩咐完小路子,安慰她:“水云楼单独成楼,不与旁的建筑相连。王妃放心,只要及时扑灭了火,危及不到你的几家店铺。”

    “我明白。”

    百花楼和水云楼之间隔了大半条街,没有一两个时辰烧不到,但其余的几间铺子虽没有人,但里面存放的东西可不少,特别是霓裳阁,一店铺的绫罗锦缎,皆是一点就着的东西。

    她难免着急上火。

    街市拥堵,马车只能暂留此地,静待人流渐渐疏通。张月盈沉默地盯着水云楼许久,一大队羽林卫手拎着木桶,执坚披锐地从马车两边掠过,所过之处,百姓们皆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

    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火势终于被熄灭,夜风一吹,烟尘滚滚,顿时弥漫开来,空气中飘动着呛人的苦涩焦味。水云楼这座从前冠绝京城的无双酒楼,只剩下焦黑的楼架与断壁残垣。

    小路子再探进了车厢半个头:“王妃殿下,王府的侍卫去那边探过了,您的铺子都没事。”

    张月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拥堵的人群渐渐散开,马车重新启程,大半刻钟后,回到了襄王府。桂市游玩一番后,回程路上又目睹了那般意外,张月盈只觉身心俱疲,脑袋昏昏沉沉,一点儿提不起精神,回了浣花阁,草草梳洗一番,便吹灯入眠。

    然而,王府外院书房的灯却亮了一夜。

    ###

    第二日,雨雾浮动,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天上。

    中秋后的第一日便是大朝会,张月盈醒时,沈鸿影早换了身大袖圆领紫袍,戴了直脚幞头入宫上朝去了。

    中秋月夜,闹市火灾,自然惹人注目。谏院当即便有谏官上了折子,参京兆府办事不利,疏忽职责。

    京兆府尹和两位少尹亦早连夜写好了辩白的折子承上,并由京兆府尹出列细禀事情始末,由此牵出一桩大案。

    原是京兆府和兵马司追查人贩,在汴河码头拦下了一艘货船,此货船在兵马司记录上是江南来的贩茶商船,正要南归。然而,京兆府的人登船查看后,却在装着茶叶的囊袋里发现了私盐,除此外,还在船舱最下层寻到了二十来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美貌女童。京兆府和兵马司当即便要查封这艘货船,船上的伙计身上大多都有点儿功夫,动手间便有三人逃脱了,京兆府的孟少尹一路追到东大街,眼见贼人慌不择路闯进了水云楼,打翻烛台,引燃了二楼包厢的纱帐。

    京兆府尹徐徐道:“禀陛下,那三位贼人有一人被大火烧死,其余两人均被擒获,现关押于京兆府大牢。货船上共查获私盐五百斤,被拐女童二十五人,均为京城人士,既有出自民间之人,亦有来自小官之家的女儿,情节恶劣。孟少尹如今正带了京兆府属官重新检查勘验水云楼与货船。”

    朝堂上就此争辩了一番,吵得不可开交,端坐上首的皇帝听得耳朵嗡嗡。半晌,终见谏议大夫徐望津手执笏板奏禀:“微臣以为水云楼大火,京兆府情有可原,不如令其限期破案,将功补过。”

    皇帝头风犯了,只想退朝,当场便让京兆府按徐望津提议的办。

    与此同时,雾霭沉沉,因京兆府封路,往常热闹的东大街人迹廖廖。

    楚仵作提着箱笼,走进水云楼的废墟里。

    水云楼昨夜被烧成的空壳甚至没能撑过一晚,于天明时分轰然倒塌。

    韩录事走了过来,对她道:“楚仵作来的正好,刚刚发现了一具烧成焦炭的白骨,你来瞧瞧。”

    看清里面的情景,楚仵作不由皱了眉。

    角落里的油布上放了一具尸骨,被烟尘覆盖,黑黢黢的,瞧着十分可怖。

    楚仵作将箱笼放在地上,打开

    锁扣,拿出一副勘验的道具,戴上手套和面罩,半蹲在尸骨旁边查看。

    一刻钟后,她摘下面罩,对韩录事说:“尸骨已经高度白骨化,根据腐蚀的程度来看,至少快有两三年了。且看这个地方,胸部的肋骨豁口整齐,应当利器所为。”

    楚仵作拿起两根肋骨和盆骨,指着道:“死者的盆骨形短而宽,上口近似圆形,耻骨没有断开后又合拢的痕迹。故而,死者并非昨夜的贼人,而是一位未曾分娩过的女子。”

    话音刚落,便有京兆府的衙役急急找到韩录事,嘴里还喘着粗气:“录事……水云楼的下面又……又挖出了一个人头!”

    ###

    冷风裹着细雨,从掩着的门缝扑入,院里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

    杜鹃端着磨好的桂花蝉粉掀帘入内,舀了一勺倒入牙白莲花形香炉,烟云袅袅,甜香四溢。

    她走到张月盈跟前,说道:“宫正司扣着的下人回来了一些,长吏差人来问姑娘打算何时见见他们。”

    手中话本翻过一页,张月盈不以为意道:“不是还没都回来吗?等人齐了,再一道见。”

    杜鹃明白自家姑娘这是想偷懒,继续接口:“宫里又送了些人,将剩下的都补齐了。”

    张月盈“啪”地将话本砸在了案几上,长吁口气。

    这下好了,躲不了了。

    真是烦死了。

    第46章 立规矩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

    晚间没有落雨,夕时时分,浣花阁的檐下便点亮了一盏羊角宫灯。

    张月盈先见过了长吏,长吏姓宋,快五十岁,人有些苍老,听说在举业上蹉跎了好些岁月,四十岁才中了同进士,又在清水衙门里熬过了许多年才被分到襄王府。襄王府的其他属官均以他为首,有了事业滋润,宋长吏精神百倍,难怪接连好几日跑来催促张月盈。

    张月盈思量片刻,便定下了能让她一劳永逸的方针——

    见其他人之前,首先要给这位长吏立好规矩。

    “这位便是宋长吏吧。”张月盈捧着杯盏,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颇为和气。

    “微臣便是。”宋长吏姿态恭瑾,心想总算没有白费他的一番苦心,王妃终于肯理事了。

    谁料张月盈再开口,却让他愣了一愣。

    “按道理宋长吏年纪是我的三倍,我和殿下瞧着似乎该尊你为长辈。”张月盈话里将宋长吏捧得高高的,继而换了语气,“可殿下应当对你早另有交代吧?你可还记得?”

    宋长吏的脸色有些难看,给王爷和王妃当长辈,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忽而恍然想起沈鸿影的吩咐。都怪他终于得了实职,一时只想大干特干一场,却忘了长吏仅是辅佐之职,一切都还得王府真正当家人的意志为先,过了线,险些惹了王妃不悦。

    能被选到王府,宋长吏当然不是全然不知变通之辈,一阵发窘后,道:“殿下吩咐过一切以您的想法为先,诸事皆听凭您的裁决。”

    “等等。”张月盈悍然打断他,“嫁进府的第一日,我便令小路子给长吏你传过话,若凡事一一听我裁决,索性将一日都耗费进去算了。理事者,当放者放,当收者收。”

    宋长吏琢磨着张月盈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大包大揽,只预备抓住紧要的,只要权责分明即可,自个儿在王府还是很有前景。

    张月盈将宋长吏的反应看在眼里,再次柔了语气:“长吏进士出身,见识不凡,又在算账方面颇有几分能为,王府分到的皇庄店铺都还要你费心看着,府里的幕僚也要请你多留意担待。我与殿下均非闭耳塞听之辈,听闻你家中幼子已然开蒙,日后在读书上若有天分,就算长青书院和国子监够不上,旁的地方还是能进的。”

    打一棍再给个甜枣,是上至朝堂下到内宅管事的通用套路,简单但有效。宋长吏所求,一为施展自身才智,二为惠及子孙后代。这两样都考虑到了,张月盈便多了个替自己管事的打工人,平日里也就能放心躺着,捣鼓捣鼓自己的私活。

    “谢王妃赏识,微臣必然会竭尽全力将府中琐务料理清楚。”宋长吏如是道。

    张月盈颔首,瞥了眼旁边的更漏,让宋长吏把全府上下的管事都叫来,花了半个时辰定了规矩。下人们日后凡有事便找管事拿主意,管事拿不准的,内院找鹧鸪和杜鹃,外院找宋长吏。如真有事要向她禀告的,只有每日酉时的前半个时辰能到浣花阁,其余时候概不理会。

    这么雷厉风行的一通分派下去,下人各自散去,浣花阁中终于清净不少。

    前院侍奉的内侍来传话,沈鸿影今晚要去赴翰林院学士诸葛惇的饭局,张月盈点了一个暖锅,主仆三人在屋里吃了顿热乎的,想吃什么菜就往锅里加。饭后,趁着今日给阖府立规矩剩下的劲儿,将厚厚的三本嫁妆单子拿出来,再盘点一二。

    数钱什么的最令人身心舒畅了。

    “扬州五间商行和二十家铺面,苏州城外的五百亩上等水田……东山田庄,还有京城甜水巷五进宅院一间。”

    点了许久,方才点完。

    张月盈放下册子,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指着册子上的最后一行:“好容易从叔父那里诓来的宅子可不能荒废了,明日让春雨来一趟王府,我有事情找她。”

    次日,杜鹃便去了玉颜斋,东大街尚未解封,家家铺门紧闭,玉颜斋亦不例外。春雨便住在玉颜斋的后院里,从后门虚了条缝放了杜鹃进去。

    “杜鹃姐姐,你怎么来了?”虽不开铺子,春雨仍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根流苏簪子将头发挽成了螺髻,迎了杜鹃进屋坐下,倒了杯水。

    杜鹃道:“刚从外边过,水云楼还真是烧了个干净,京兆府的人将那边团团围住,瞧着就叫人害怕。”

    春雨会意笑了笑:“没烧过来已算好的了,只是斋里少不得要多歇业几天,我也当放几日的假,松快松快。”

    “甭想了,你可松快不了,等会儿跟我去王府一趟,姑娘有事找你商量。”杜鹃对她道。

    春雨双目一亮:“为姑娘做事,我可求之不得,等我吩咐那几个小丫头几句,就跟你回去。”

    春雨转身出了屋子,叮嘱了前面两个丫头看管好库房。

    她和杜鹃走到后门,却见似乎有人在附近徘徊,一瞧见她们,就躲进了街边的拐角。

    杜鹃一步上前,将春雨挡在了身后,二人再退到了玉颜斋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杜鹃问。

    春雨答:“大公子跑来了一回,有姑娘提前传的消息,我压根就没见他。外边是他派来的人,连日阴魂不散的,我也就懒得躲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杜鹃想起自己姑娘从前讲过的那些女儿家被人尾随酿成的惨剧,劝春雨道,“别不当一回事儿,要是哪天跟在你背后给你闷头一棍,后悔就来不及了。等会儿跟姑娘说,姑娘肯定会为你做主。”

    杜鹃伴着春雨走到街口,上了马车,回了襄王府。

    “大公子手中并无任何产业,听说是来找我要钱的,一开口就是这个数。”春雨比了个五根指头。

    “五十两?”鹧鸪问。

    春雨摇头:“五百两。”

    “大公子怎么不去抢?”鹧鸪倒吸了口凉气,掰着手指算了算,“那可是伯府里他快五年的份例了。”

    春雨无奈:“大约是看玉颜斋的生意好,想从店里扣些银子来花。不过,姑娘您放心,我一文钱都没有给出去。”

    “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嫁妆和春雨的钱财起来了,真是丢人的很。”张月盈道。

    张怀仁在她这里的印象再跌了几分,找跟他无甚关系的表妹要钱,真是好厚的脸皮。

    张月盈问春雨:“你爹娘没来寻过你?”

    春雨犹豫了下,没有立即回答,神情有几分苦涩:“他们被伯夫人拘在庄子上,自个儿出不来,但托了七八个给我带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公子手头紧,凑不齐给苏寺丞府上的聘礼,我把钱拿了出来,主母日后过了门,必会念及我的好处,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原先要将女儿嫁给张怀仁在的通州刺史便姓苏,回京述职后,调任鸿胪寺丞。而春雨的爹娘也是遭心,还没歇了要

    女儿给张怀仁做小的心思。

    “鹧鸪,让人给春雨收拾个屋子出来,东大街的铺子短时间都开不了,就暂时住在王府里,任凭谁都没胆子跑到这里来弄鬼。再让人给兵马司传个话,若是再有可疑之人在玉颜斋外徘徊,直接抓了,扔进牢里。”

    张月盈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张怀仁,以前就有人做过了那种人到了手里钱就到了手里的事,将人吃干抹净。

    “谢姑娘。”春雨感激道。

    然后,张月盈便与春雨谈起了正事。甜水巷的那座宅子她打算拿出来做生意,开一处供官家女眷们吃喝玩乐、打扮怡情的去处。简而言之,就是女性的私人会所,集美容、娱乐、购物为一体,但物以稀为贵,仅打算开放一定的名额出去。

    管了玉颜斋快半年,春雨也算里面出来了,脑子里的生意经一盘算,便明白里面有利可图,道:“我先将玉颜斋这几个月记下的册子整理一番,选出花钱最多的几家夫人,计较一番,给她们都送张帖子。不,就她们下回来店里的时候,我见机提上那么几句,说新开的店里更私密幽静,亦能最先拿到斋里的新品,便算是揽了客了。”

    张月盈对鹧鸪和杜鹃笑道:“这拨算盘珠子果然拨得人都精了,我才提了那么一点,她就想了那么远。”

    又看向春雨:“理理你的主意,写下来给我。日后招来的客人身上均有分红给你拿,好处少不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成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婆。”

    新生意这边刚刚议定,京兆府那边早已炸开了锅。

    当日楚仵作验出寻到的烧焦的尸骨并非贼人,水云楼的废墟里又陆陆续续起出了十余具骸骨,皆为未生育的年轻女子,死亡时间一到三年不等。其中一具尸骨身上发现了枚月牙翡翠挂饰,经人辨认后,确认为城西一户绣坊家的女儿所有,两年前的上元夜失踪。

    京兆府孟少尹推断,这些死者均是从前被拐带的女子。只是不知何故,埋骨在了水云楼下。

    京城内承平十余年,此事一经曝出,便成了一桩大案。

    最为此焦头烂额者莫过于水云楼背后的主家——户部尚书娄家和威远伯府,两家各占了足足五分之二的干股。如今楼被烧没了,下面又挖出了尸首,生意算是全完了。

    好在威远伯府家底子还算厚实,甚至还有闲心为威远伯置办四十寿宴,还给京城各府都下了请帖,襄王府也收到了一份。

    张月盈跟着沈鸿影安然登门贺寿,却在女眷休息的水榭里碰见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楚仵作。

    第47章 寿宴生瓜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

    威远伯夫人出自福州荀家,和皇甫太仪娘家的嫂子乃是姐妹。福州荀家乃是当地的大船商,做海上生意,虽近几年因族中后继无人而大不如前,但当年荀氏姐妹出阁时,嫁妆足足装了十艘大船,浩浩荡荡停在汴河码头,堪称一时奇景。当年,威远伯府同长兴伯府一般,因还不上国库欠银面临问责,娶了威远伯夫人后,万事迎刃而解。威远伯夫人亦在伯府底气十足,二十年来,威远伯连个小娘都不敢纳,从无异腹之子。

    有当家夫人的巨额嫁妆加持,威远伯府中,山石草木、亭台楼阁无一不被修得典雅精致。

    沈鸿影被叶剑屏拉去了男宾席寒暄,临走的时候,叶剑屏只差指天发誓之后会把沈鸿影完完整整的还到张月盈手中。

    张月盈一行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一路旦闻桂枝飘香,檐下扎了一串大红灯笼,布置得十几喜庆。伴在她身旁的是威远伯世子夫人刘氏,年纪不比她大几岁,出自世代耕读之家,气度沉稳淡然。

    “再往前面走些便是登云台,周围遍植菊花,是个赏菊的好去处。”刘氏介绍道。

    过了道月华门,便到了登云台,汉白玉栏杆周围摆了几溜的花盆,里面栽着拥金屑、卧凉烟、幽姿、露拆寒英等各色菊花。台上搭了个彩帐,可遮挡风雨,帐内有丫鬟看守,皆垂首不语,规矩整齐。

    张月盈暗暗点头。

    确是个好地方。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登云台附近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手拿团扇,挤在一处点评着哪坛花开得更好云云,笑语连连。几位夫人呆在彩帐里,喝着热茶,聊着京城最近时兴的衣料首饰。唯独登云台的西面空出了一大块,贵女们皆默默远离了那处,唯留一人独坐其间。

    彩帐内的官家夫人见了张月盈,远远福了一礼,让出里面最好的一个位置。

    彩帐内并不大,她不怎么想和一群人挤在一处,摇了摇头拒绝,朝登云台西面走去,径直坐在了一个空位上。旁边的台几上摆了盆绿菊,清淡优雅,若不近看,大约只会当做叶子的一部分。

    “楚仵作,可否容我在此稍坐片刻?”

    “我本也是客,谈何允许,王妃殿下自便就好。”

    或许是因为是来赴宴,楚仵作今日的打扮比之寻常更精致了一些,一身银白绣鹤襦,外套浅碧交领半袖,发间簪了枚透雕花卉白玉簪,是玉簪花的纹样,雕工精湛,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她安然地端坐在方凳上,时不时抬头眺望远处,未见半分的不自在。

    “想起来这该是第三次遇上了,我还没问过楚仵作本名?”张月盈问。

    楚仵作不卑不亢答:“卑职本名楚蒿,青蒿的蒿,是一味性苦、清寒的药,乡下随处可见。”

    张月盈笑言:“虽寻常,但也是治病良药啊,楚仵作过谦了。不过,此处花草要稀疏许多,楚仵作为何不去登云台的别处赏花,一人独坐,也是寂寥。”

    楚蒿侧头向登云台东边看了一眼,原本偷看的贵女皆移开了视线,将扇子挡在脸前。

    楚蒿道:“仵作向来与死人、尸体打交道,在世人眼中,乃是贱业。连普通的市井小民见了我们都要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上晦气,更狂论这些高门贵女呢?如王妃这般,愿与我同坐交谈的才是少之又少。”

    张月盈沉吟片刻,才道:“若无楚仵作这般人,又有谁能替死者申冤,慰生者之心呢?学艺而有所成之人,无一不是不论寒暑,勤学苦练数十载。你所做过的、能做的,已胜过我们大多数人了,理当敬佩才是。”

    张月盈故意提高了嗓音,她刚刚把话说完,不远处的几个姑娘就频频向这边张望。一个连破多案、被破例收入京兆府的女仵作,当是传奇话本里才有的人物,何难不好奇,若不是被家中长辈叮嘱告诫再三,有大胆的或早凑过来问楚蒿怎么判断一具骨头是男是女、仵作平时吃不吃肉等稀奇古怪的问题。

    楚蒿心头微暖,张月盈听见她低声道:“多谢殿下。”

    “一句话的事。”张月盈笑靥如花,星眸璀璨。

    半盏茶后,何想蓉来寻张月盈,她猛地在张月盈面前刹住脚,行了个一板一眼的福礼,语气里还是调笑居多:“臣女这厢给王妃娘娘您请安了。”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摆足了架势,抬手玩笑道:“请爱卿平身。”

    说完,两个人均低头咧嘴笑了起来。

    “半个月不见,阿盈你就换了个身份,总觉得怪怪的。”

    “那想蓉你说说,我是多长了一只眼睛,还是多出了一张嘴巴,让你都认不出了?”

    “王妃娘娘自然是……越发漂亮了,简直是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何想蓉笑言。

    张月盈抬眸瞪了她一眼。

    “威远伯府花园里的湖边正在办年轻

    公子们的射艺赛,阿盈你可要一起去看看?“何想蓉悄声在张月盈耳边问。

    年轻公子们弯弓搭箭,露出肌肉贲张的小臂,这样的场景,想想就极具观赏性。

    “怎么不去。”张月盈应了一声,然后就被何想蓉拉着急急往湖边去了。

    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走了约半盏茶,到了湖滨的石亭外,石亭映在明澈的湖水里,晃晃悠悠。她们在石亭里站住,默默看向不远处临时辟出的靶场。

    靶场十分简易,前面立着十个依次缩小的铁制圆环,圆环中都垂落一枚铜钱作为靶子。射艺赛的规则便是从大到小射起,以射落铜钱作为是否射中的评判标准。为安全考虑,威远伯府只提供了绣弓,多是闺中女儿所用,中靶的难度大大提升。

    作为主家,楚清歌自然是最先被推上场的,只见他拉开弓弦,咻地射出了一箭,立即别开眼不敢看。

    “楚二,睁开眼,你射中了!”

    “当真?”楚清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骗我呢!”

    最大的铁环中央铜钱依旧好好的,纹丝不动。

    “谁骗你了?看旁边!”

    楚清歌顺着友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排在第三的那个铁环中间已没了铜钱。偏靶偏成这样,也是没边了,偏偏他的友人还煞有其事地从旁安慰他道:“只要射中了便是,射中的究竟是哪个靶子一点儿都不重要。”

    张月盈看得笑出了声,心道这当是损友更为贴切。

    果然,出师未捷,楚清歌连个眼色没留给他,丧着脸走开了。

    之后,各家公子一一登场射箭,最厉害的有人中了七个,至于差的跟楚清歌不分伯仲。

    “让开,我来试试看!”叶剑屏把折扇别在腰后,拿起绣弓掂了掂,紧了紧弓弦,倏尔弯弓搭箭,瞬息间,三根羽箭同时飞出,直直击断吊着铜钱的细线。

    周遭霎时寂静一片。

    少顷,有人高呼道:“一弦三箭,同时命中!”

    而后,叶剑屏故技重施,连中九枚铁环。挽弓的青年眼藏锋利,意气风发,脖颈间青筋浮动,再次松弦,射中了最后一枚铜钱。

    “不愧是后族的公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勇武不凡啊!”众人连连赞道。

    叶剑屏抱拳谢过一圈,复又摇着扇子,往男宾席去,途经石亭不远处,听闻石亭内的贵女唤他名字,亦微微颔首致意。

    “想蓉。”张月盈轻轻喊何想蓉,不见回应,转头一瞧,何想蓉正双手捧腮,眼睛痴痴地盯着前方。

    “那位公子真是英姿矫健,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何想蓉喃喃自语。

    “承恩公府二公子,我家殿下的表哥,太后娘娘的侄孙。”

    张月盈真担心何想蓉的下一句话就是她对叶剑屏一见钟情,倒不是叶剑屏不好,只是……

    只听何想蓉冷不丁道:“阿盈,你说这叶二公子适不适合在扶桑散人的话本里做一个对女主角爱而不得的男角色?”

    张月盈不觉一愣,静了半晌,才答道:“其实做男主也不错。”

    何想蓉驳道:“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却终不可得,只能默默看着所爱与他人恩爱一生才带感。”

    张月盈瞅了一眼何想蓉的侧颜,长睫轻煽。

    “可你又不是扶桑散人,怎么敢肯定她一定按照你想的来写呢?”

    何想蓉把头一扭,嘟着嘴道:“我回去就给书社写信,让他们转给扶桑散人,他那样有品味的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点子。”

    有叶剑屏连中十环珠玉在前,剩下的公子哥表现俱是平平,很快便没了多大看头。

    ###

    晚间,威远伯府在正堂摆宴,男宾席和女宾席被一道长纱帘隔开。

    伯府从教坊请了一队乐伎和舞伎,其中有个西域胡姬,伴着摇铃和唢呐在堂前跳起来胡旋舞,满身的金饰银铃叮当作响,轻盈的纱巾随之舞动,西域香料特有的浓烈气味缓缓飘到了正堂的每个角落。

    最上首,威远伯和夫人同坐一席,不时有人前去敬酒恭贺,大多是楚王一系的官员勋贵,夫妻二人均没有推辞,坦然受了。

    俄尔,乐罢舞停,当空的一轮如刀弯月被灰暗的云遮掩了行迹,角落里的两盏明角灯霎时熄灭,周围忽然暗起来。

    “大约是风大了吹的。”威远伯向客人解释,“来人!把外边挡风的帘子放下来,重新把灯点上。”

    “威远伯怎不思是故人亡魂归来呢?”

    一个女声从宴席角落响起。

    张月盈听着有些熟悉。

    女宾席前的纱帘掀开一角,走出一个银白绣襦的女子。

    第48章 抛妻弃女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

    “你……你是……?”

    威远伯瞳孔骤缩,声音颤抖。

    灯影绰绰,半明半昧,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真的宛如从地狱爬出的鬼魅一般,飘忽而来。

    “我猜伯爷是想说的是……歆娘。”

    歆娘这个名字落在威远伯的耳朵里,宛如一道惊雷直直劈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更不远听见这个名字。

    乐伎舞伎不知去了何处,正堂中间的大片空出的丝毯上只剩了一个人。

    “今日乃是我伯府喜事,有心请诸位来共乐,谁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将她扭送到京兆府去,请京兆府的人好生问个明白!”

    威远伯夫人只以为此人是故意来闹事,寻伯府晦气,当即就要命下人将她赶出去。

    “伯夫人稍安勿躁,不必让人去找京兆府的人,我不就在这里吗?”

    恰在此时,明角灯被重新点亮,昏黄的灯光瞬时将女子的面庞照亮。

    张月盈顿时吸了口气。

    ——是楚蒿。

    不免疑惑起来,楚仵作这是特意来寻威远伯府的麻烦,难道威远伯和她手里的某个案子有关?

    但眼下什么也看不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妙。

    威远伯的目光落在楚蒿身上,掠过她的眉眼、五官,他嘴唇泛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急促,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落。

    “伯爷,你怎么了?”威远伯夫人一脸担心地看着丈夫,询问他身体是否无恙。

    威远伯一把拨开威远伯夫人的手,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究竟是谁?”

    楚蒿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从发间拔出了一根玉簪花纹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一绺乌黑的长发自她鬓间散落,垂落在右肩。整个人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好像一头山豹,历经多年终于锁定了猎物。

    “伯爷可还记得青州武原镇风家。”楚蒿抬目凝视着威远伯,“不过,我猜应该是已经忘了。否则你每每入夜之时怎能安枕呢?”

    她举起手中的玉簪,朗声道:“早闻威远伯府有一根玉簪世代相传,取自昆山之玉,由前朝玉雕大家亲自操刀,镂刻以玉簪花纹样,只是多年前便已遗失。不知诸位看我手中的这枚是否眼熟?”

    “这跟簪子好像……我见老威远伯夫人戴过。”

    “随便找个匠人照着样子刻一根就是了,这个当不得真!”

    ……

    宴席间议论纷纷。

    威远伯夫人衣袖下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桌沿,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这枚玉簪乃是威远伯夫人世代相传之物,她嫁进伯府后曾经跟威远伯讨要过,可他都推说此簪早已遗失,她还找来了图纸,打算私下找人刻一根一模一样的,但苦于没有遇到合适的玉料,一直未能如愿。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跌宕的情绪,想着自己的二子一女,在心底默念:“我是威远伯府的当家夫人,要有气量,稳得住场子。”

    这位京兆府的仵作,不,是这位仵作的母亲能拿到这个东西,究竟和威远伯是何等关系,威远伯夫人心里已然有了数。她瞥了眼身边脸色铁青的丈夫,千防万防,平日里

    规规矩矩的人还是瞒着她在外头搞出了这么一摊子事。

    在座的宾客均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向威远伯的眼神皆意味不明。

    大寿的日子跳出来了个私生女,真是好大的热闹呀。

    张月盈瞅了眼楚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眉眼间和楚清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中秋茶楼见到他们,就觉着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威远伯夫人对楚蒿道:“不知这位姑娘从何处寻到了我们府上的祖传之物,还了过来,在今日这般日子里又是一桩喜事。至于姑娘你的身份,大家都姓楚,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呢?”

    意思就是闹得差不多就行了,真让伯府难堪到下不来台,她想要的东西更得不到。

    威远伯夫人看她的眼神,让楚蒿很不舒服。她讽刺一笑,道:“我不过乡野之中的一株蒿草,入不得伯府这般的高门贵胄之门,更不屑于与之为伍。另外,凡请伯夫人知悉,我今年二十有三,而夫人嫁入威远伯府似乎是二十二年前,贵府最年长的世子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

    若真论先来后到,也是威远伯夫人在后。

    “楚子澄,你哑巴了?给我句准话,这个姑娘倒底是怎么回事?”威远伯夫人激动得推搡着威远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夫人,好了!”威远伯眉毛下垂,猛地摁住威远伯夫人,他眼角一压,对着楚蒿道:“你来究竟要做什么?”

    威远伯已稳住了心神,与情绪激动的妻子对比鲜明。

    楚蒿镇定自若道:“来跟伯爷你做个了断。”

    她将玉簪收入袖中,缓缓向前迈了几步,“我有个故事,想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听一听,不知诸位可愿意?”

    “楚姑娘请讲!”

    有瓜可听,谁不愿意。

    楚蒿继续娓娓道来:“二十四年前,青州武原镇有位姓风的姑娘,名叫歆娘,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百来亩水田,在当地也算个地主。风家父母无子,歆娘乃是家中独女,便打算招赘上门,承继家业。正巧一日她河边救了一位年青的公子,这位公子头部受了重击,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姓楚,至于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一概记不得了。”

    “风家也四处打听过他的来历,但都没有下文。公子被从河里救起时,虽一身粗衣布服,但斯文俊秀,也识文断字,应当是家道中落,便留他在府里做了个账房先生。久而久之,公子与歆娘暗中生情,风家父母想着既寻不到公子的来处,女儿又喜欢,便做主为他们办了婚事。当年官方备案的婚书尚在青州府府衙之中,其上男方所用之名为楚景,言明自愿与武原镇风氏女结为夫妻,入赘风家,所生子女皆从母家所姓。婚后不久,歆娘便怀有身孕,可哪知一日公子去青州府盘账,便再没了音讯。”

    宾客们听得起劲,默默算了一下,二十四年前,威远伯刚好失踪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再娶了如今的威远伯夫人,敢情他这是抛妻弃女了呀。不过堂堂伯爷,娶了个乡野女子为妻,做了别人家的赘婿,是他们也只会想把这件事彻底捂起来,再也不提。

    “均从母姓。”张月盈默念道,有些不解。

    这样一来,楚仵作难道不是该姓风吗?

    楚蒿继续讲道:“诸位是不是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若真是如此,倒是一桩幸事。风家丢了女婿,自然四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寻到人,时间一长,便猜到这是人家想起自己之前的事,看不上他们小门小户了,索性也就死心,没有再找人了。”

    “不久后,歆娘生下一女,全家爱若珍宝,风家父母也就一心扶养孙女。可就在孙女一岁半的时候,一伙匪徒闯入风家,将全府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屠杀殆尽,风家血流成河。唯有老祖父因未曾被砍到要害,带着藏在瓦瓮里逃过一劫的小孙女,就地掩埋妻女后,辗转去往云州投奔旧友。将孙女托付给旧友后,老祖父一病不起,三日后便与妻女在地下团聚了。孙女从此被旧友收为养女,跟养父姓楚。”

    楚蒿说着,眼神阴沉,眼底血丝猩红,眼角一滴泪倏然滑落,没入丝毯,了无痕痕迹。

    家破人亡,被人收养。

    原来如此。张月盈思忖,楚仵作的养父是云州以前有名的仵作,应该就姓楚。

    威远伯表情沉郁,仿佛已经料到了楚蒿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他声线刻薄:“就算如此我也只是个抛妻弃女之徒,剩下的与我又有何干。若你所说为真,你就更要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

    楚蒿双眸一抬,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页,“伯爷,按照婚书,我属于风家,是风家人,与你们威远伯府毫无关系。另外,我会向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威远伯杀妻杀子,灭人满门。”

    说道后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宴席上的宾客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远离了威远伯。虎毒不食子,若真属实,这位才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真狠人。

    风歆娘和威远伯并没有和离,且有官府文书为证,按国朝律法,若风歆娘找上京,只要能证明签下婚书的就是威远伯,那么如今的威远伯夫人及其所生子女均不是合法的嫡妻和嫡子女。可威远伯本可以用别的较为和平方法解决这件事,为何偏偏要杀人呢。

    张月盈听得浑身汗毛冷竖。都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

    “污蔑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有何证据!”威远伯指着楚蒿的鼻子,怒目圆睁,语气暴躁。

    楚蒿敛目凛声:“承蒙养父倾囊相授,我得以习得一身验尸本领。三年前,我终于因为办案回到了青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挖开我娘和祖母的坟墓,开馆验尸。我娘白骨上的七处刀痕极薄却形状狭长,并非寻常民间所用的砍刀、柴刀和菜刀等所能致,应当是军用的陌刀。且刀痕之中残有玄铁屑,类似铁矿所制的陌刀仅用于安州军中,而威远伯府世代经营安州军,伯爷那时正在军中。安州军的记录里,就在我娘身死的前一日,伯爷调动了一支小队,却原因去向不明。”

    “你敢说,与你无关?”

    第49章 代母休夫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

    夜空的一角,沉沉的乌云散去,如刀弦月浮在屋顶。

    刚刚楚蒿所言,有理有据,许多宾客虽并非刑名中人,分不清真假,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更有分属在成王麾下的官员暗自盘算着此事该如何利用,才能才楚王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

    从楚蒿自揭身份起,威远伯就料定了她是有备而来,不急不慌道:“二十二年前,我奉上令驻守安州军,兢兢业业,从不敢离开驻地一步。当年,军中确有士兵出逃,落草为寇,大约流窜到武原镇一带,害了人命。不过,我早已下令将他们全部绞杀,给了枉死的百姓们交代。”

    事情已经推到了那些“逃兵”身上,他本人干干净净,能奈他何?

    楚蒿紧了紧指节:“伯爷难道忘了有种人叫作漏网之鱼,我是,自然也有别人是。至于他是何人,伯爷上了公堂便知道了。”

    “不好了!着火了!”

    “快救火!”

    焦急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

    威远伯府的大管家一头栽进了宴席,灰头土脸,头发胡须被火燎掉了大半,浑身散发着一股焦糊味道。

    “伯……爷,后面的书房着火了!”

    “还不快去救火!”威远伯斥道。

    “来……来不及了,已经快烧成灰了。”大管家神情悲切,满脸自责地请罪,实则偷偷眨了眨眼向向威远伯传送讯息。

    威远伯捋了捋胡子,心道还有他早有预备,不至于被人打得措手不及。他再对大管家吼道:“还不赶紧去叫人把剩下的火灭了,若是烧到别的地方,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不必了。”清越的男声从门外传来,继而是一阵沉闷又杂乱的脚步声,“京兆府的人已经把火灭了。”

    一群京兆府的属官涌入,为首的是个绯红官服的青

    年,气质锐利,宛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鹤立鸡群。

    威远伯拱手道:“孟少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便是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孟修远,主理水云楼火灾一事,曾到过威远伯府问询,威远伯自然认得他。

    孟修远道:“威远伯特意送来了帖子,在下若是不来,岂不辜负了伯爷的一番心意。只是晚到了少许,还望伯爷莫要见怪。”

    “岂敢,少尹请入座。”

    “入座就不必了。”孟修远抬手,京兆府的衙役瞬间将威远伯团团围住,“京兆府有要事,须请伯爷您跟我们走一趟。”

    “少尹可是弄错了?莫不是……”威远伯余光盯着一言不发的楚蒿。

    这个死丫头竟然直接把京兆府的人弄了过来。

    “伯爷,您盯着楚仵作做甚?这和她有何关系?”孟修远疑惑,他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哦,还是有些关系的,多亏有楚仵作帮忙,在水云楼挖出的死者尸骨上发现了一种晴山蓝的蓝铃花。此花仅种植于京郊南面运河旁的一个小庄子中,带人搜查庄子后,当场抓获了男子十一人,解救女子四十四人。四十四个女子均是良家,被人拐带囚禁,供人玩乐。庄子的主人便是伯夫人的远房堂弟,他已招了,庄子实为伯爷您所建所开,且账本就存放于伯府中。”

    “这实在是冤枉啊。”威远伯满脸惶恐,“这家中亲戚众多,我管也管不过来,我那小堂舅子大约是借了伯府的名头在外边为非作歹,真不关我的事啊。少尹若要查,尽管来查,伯府上下必无人会阻拦。”

    孟修远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沓账本,“何必再搜,账本不就在此吗?”

    威远伯鼻翼翁动,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眼睛死死的盯着孟修远手中的账本。

    明明全都让人烧了,他到底哪来的?

    孟修远继续道:“伯爷以为让人烧了书房就万事无忧了。在伯爷让人点火烧屋前,我便亲自潜入了伯府书房,找到了这些账本,烧掉的都是伪造的假货。对了,把人带上来。”

    京兆府的衙役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一个人形物扔在了丝毯上。

    “伯爷小的无能。”人形物缓缓抬起头,眼窝青紫,鼻血从下颌滴落,弄脏了昂贵的丝毯,“实在是”

    “老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管家被骇地一激灵,不敢相信眼前鼻青脸肿的人是自己的二弟——威远伯府的二管家。

    二管家顶着一脸肿胀,动了动嘴唇,扯到了伤口,嘘了口凉气,颤颤巍巍道:“弟弟我刚想烧账本,就被这位嗯官爷给拖了出去,被他们给打成了这样。”

    他和兄长一个烧外边一个烧里边,偏偏自己这么倒霉,被京兆府的衙役一顿胖揍,现在想来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威远伯抬头双目,仰望着正堂屋顶精雕玉琢的天花,长吸一口气。

    天不眷他,京兆府有账本在手,大局已定。

    “孟少尹要如何?”他问。

    孟修远道:“府尹大人已入宫向陛下请旨,请伯爷随在下前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两个劲装结束的衙役一左一右制住了威远伯,当场便要押走。

    楚蒿走到孟修远身前,拱手道:“可否请少尹稍等片刻,卑职还有话同威远伯说。”

    孟修远点点头。

    楚蒿一步一步走近,俯视着威远伯,眸光冰冷。

    “英明一世,竟栽在了你这个死丫头身上,若再有一次,我必会慎之又慎,一个不留。”威远伯看到她,脸部的肌肉陡然绷紧,眼底凝着压抑的恨意。

    “伯爷须知,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就算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的仵作验出水云楼尸骨上的铃兰花,你逃不掉这一劫。”说完,她转身便欲走。

    “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你可是我的女儿!”威远伯嘶吼道。

    楚蒿顿住了脚步,攥紧了拳头,手心的纸页被攥出了褶皱。

    “有件事我刚刚没说实话。我娘当年的确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因孕中忧心失踪的丈夫,未等足月她便发动了,难产生下的女儿刚落地就没了气息。因为我娘有产后血崩的迹象,我祖父祖母怕她接受不了撑不住,去善堂抱来了我,我终身感念他们的收养之恩。所以,伯爷你听明白了吗?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我娘的女儿。”

    她回头讽刺一笑,光影摇曳,光斑落在她面上,忽明忽暗。

    “按律,家有深恨死仇,夫妇便可义绝。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冷血的杀妻之徒,从此阴曹地府间,我娘也不必见你这个绝情负心之人了。”

    楚蒿右手一扬,一张皱巴巴的纸页飞起,慢慢落在威远伯面前。素白的纸页上,他只能看见打头的硕大的“休书”二字。

    威远伯死死盯着地上的休书,五官拧成一团,整张脸说不清的扭曲怪异,挣扎着就要去够。

    “少尹,卑职要说的都说完了。”楚蒿对孟修远恭敬道。

    孟修远挥手,衙役摁着又哭又笑的威远伯出了正堂。

    然后,孟修远朝周遭拱手致歉:“京兆府办案,有所叨扰,烦请各位担待。”

    又专门对沈鸿影道:“请殿下恕罪。”

    沈鸿影道:“师兄公事在身,还是早回京兆府去吧。”

    张月盈闻言一愣,暗暗吐槽,京兆府的孟少尹竟然是他的师兄,果然不愧是皇子,就算再边缘,这人脉关系果然是一般人怎么也比不了的。

    京兆府的人一离开,宴席上旋即嘈杂了起来。威远伯夫人被枕边人欺瞒多年,一朝知晓了许多血腥往事,接受无能,瘫坐在了地上,儿子和女儿都围在她身边安抚。至于世子夫人刘氏,她已经被爹娘拉到了一边,威远伯犯下大事,威远伯府必不能幸免,刘家父母已打定了主意要让女儿马上与威远伯世子和离,以免被牵连。

    所谓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威远伯的四十寿宴这反转再反转,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可谓精彩纷呈。来吃席的宾客飞速地散去,一点儿都不愿意再在威远伯府久留。

    张月盈上了马车,远远看见威远伯府朱红的大门。此时大门中开,不停有京兆府的衙役和兵马司的兵士出入,门口皆是曾经趾高气扬的伯府世仆和哭哭啼啼的丫鬟,均被捆住了手脚,静待押解去京兆府问话。

    张月盈不欲再看下来,放下了车帘,转头时冷不丁瞧见沈鸿影缩在车厢一角,琼姿姣姣的青年身上笼罩一股难言的情绪,长睫垂下一片扇形阴影。

    “殿下?”

    张月盈唤了一声,不见沈鸿影回应,她挪了挪位置,凑近了一些,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就要碎掉。

    张月盈心道不妙。

    他这不会是吹了冷风,得了风寒吧?

    她伸手去探沈鸿影额头的温度,还未触到额头,便被青年一手握住手腕。他的掌心犹如冰浸一般,寒凉透骨,张月盈都禁不住瑟缩一下。

    “我无事。”沈鸿影放开张月盈,道。

    “殿下手冷的跟冰块一样,怎么会没事?我马上让人把谭太医请到王府里,回去就给你看看。”张月盈说着便要喊杜鹃。

    沈鸿影摇头,抬手拦住她:“不必。”

    张月盈秀眉微蹙,满眼不满地凝视着他。

    沈鸿影只能解释:“只是今日突然听闻了那样骇人的故事,这一静下来,想的多了,有些缓不来。”

    张月盈脸色恢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她初闻威远伯如

    何杀妻时心里也是毛毛的。

    她正欲倒盏茶给沈鸿影压压惊,不曾想一个温热的身体突然靠在了她的身上,雪松的香气瞬时将她淹没。

    第50章 求留宿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

    肩膀上乍然多出不轻的重量,张月盈被骇了一跳,差点反手一掌拍过去,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车里只有她和沈鸿影,才没有酿成惨剧。

    张月盈悻悻放下手,瞪了沈鸿影一眼,他小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睫毛一抖一抖,面有倦意。少顷,她能发觉到沈鸿影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

    敢情他这是累了,把她当靠枕了?

    沈鸿影是舒服了,张月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美妙。全然陌生的男性躯体挨得有些过于近了,胸腔里的心脏怦怦跳着,她整个人犹如一根绷紧的弦,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她压低了嗓音道,“你先起来,我的肩膀都被压痛了。”

    沈鸿影从张月盈肩头微微抬首,眼神迷惘,好似才从一个迷梦中苏醒,极具欺骗性。

    “抱歉。”他说,“头有些痛,刚刚睡意一时上来了。”

    沈鸿影说着,突然垂头捂着帕子低低咳嗽了两声,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月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身上,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更加透明易碎。

    张月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就是在逞强,跟个孩子似的,不想看大夫,怕喝苦药。

    既然不想喝药……就勉强迁就他一下,回府后让谭太医过来,把汤药都换成药丸。

    至于别的,就先让让这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单纯王爷吧。

    张月盈弯腰从车座下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硕大的抱枕,这是她平日在车上睡觉用的,塞到沈鸿影手里。

    “你靠着这个休息。”

    看着手里是寻常枕头三四倍大的宋锦软枕,沈鸿影愣了愣,半晌方抿唇道:“此物应当是王妃你的爱物,我……”

    张月盈拿起抱枕,放在车座上,挑眉道:“客气来客气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都把东西给你了,你用就是了。我又不会反悔。”

    “是,王妃说的是。”沈鸿影乖乖地靠在了软枕上,双手环住了枕头,闭上眼睛,一声也不响。

    这才对嘛。

    张月盈瞧着他乖顺的模样,终于满意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阵,见沈鸿影果真规规矩矩,翻出斗柜里的一盒冬瓜糖,抿了一颗在嘴里,靠着车壁,撩开车帘一角,偷窥着外边。

    一队一队的兵士举着火把来来去去,街道两旁的商铺全部打烊歇业,路上的百姓均被驱赶回家,到处都洋溢着紧张的氛围。种种迹象表明,京城似乎已经戒严。

    威远伯被抓只是开始,远不是结束。

    张月盈正思绪纷纷,忽而肩头又是一沉,侧头又是沈鸿影倒在了她身上,比上次好一点儿的是,这次两个人中间隔了一个枕头分担,肩膀上的重量轻松了不少。

    沈鸿影清浅的呼吸声离得很近,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有道淡淡的沟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伸手抚平。

    张月盈轻叹了口气,心道:这里离王府也不远了,就这样吧。

    ###

    近日来,皇帝的风疾日渐严重,有时头疼难忍。许宜年侍奉在君侧,吹了些耳边风,道谭清淮家传渊源,之前她头疼请他开了剂方子,第二日便好了。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院院判都无办法,皇帝将信将疑召了谭清淮诊脉,谁知谭清淮几针下去,头风的症状便缓解了不少。皇帝大喜,升了谭清淮的品秩一级,命其主治他的头风。

    今日,谭清淮本在太医院给皇帝配药,途中被襄王府来的内侍叫走,匆匆到了襄王府,连药箱都没拿。他原以为是沈鸿影的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等到了浣花阁,却发现沈鸿影好端端地坐在垫了软垫的太师椅上,面颊甚至被茶汤冒出的水雾蒸得有些发红。

    这哪里是犯病了的样子!

    敢情他一路上白担心了一场。

    “谭太医,殿下半个时辰前从威远伯府出来后出现了浑身发凉、困倦的症状,劳烦你给看一看。”

    谭清淮之前来过襄王府多次,和张月盈这位襄王妃打过好几次照面,听她先开口,而沈鸿影这个正主坐在边上一口一口的饮茶,一句话也不讲,心道如今他真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了。

    谭清淮不情不愿地给沈鸿影把了脉,向张月盈禀告:“王妃殿下,襄王殿下乃是受了惊吓,情绪不稳,微臣拟个方子便是。”

    简言之,他压根没病。

    就是娶了王妃,把自己当成风吹就倒的小娇夫了。

    张月盈道:“有劳太医了。不过,可否将汤药方子换成药丸,更易吞服一些?”

    谭清怀默默白了沈鸿影一眼,这个人从小就日日汤药不离口,什么时候怕起苦来了。

    谭清怀答道:“这药的做法差之一分,药效便去之千里,故而请王妃殿下恕微臣不能改方。”

    “那便依照太医的意思。”张月盈无奈笑笑,反正她已经尽力了,他就只能吃苦药了。

    杜鹃抬手请了谭清怀去侧边的书房写药方,再按张月盈的意思,私下包了二十两的红包,取了方子让小厨房的人去煎药。她再端了煎好的药回浣花阁,刚到外间,便见鹧鸪轻手轻脚地点起罩灯,内室里亮堂堂的。

    “嘘——”鹧鸪左手食指比在唇前,给了杜鹃一个眼神,示意她往里面看。

    内室点了熏炉,暖意融融,清凉的龙脑香味弥漫。沈鸿影喝完了半盏茶,独坐在棋盘前,手捻紫水晶棋子,自己同自己对弈,时而提笔记录棋谱。张月盈盘腿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靠着凭几,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话本,眼睛酸了便抬头瞧瞧挂在窗外的走马灯。徐向南所赠的走马灯结构精巧,风一吹,便旋转起来,好似夜空中跳动的星子,煞是好看。

    “里面这样多久了?”杜鹃对鹧鸪咬耳朵道。

    鹧鸪道:“你刚走不久就这样了,殿下说等把药喝了再走,就自顾自在那儿下棋了。你知道的,姑娘就是个臭棋篓子,也和殿下说不到一块儿去,只能随便找了本书翻着看咯。”

    “这样啊。”杜鹃看着只觉得里面的气氛分外奇怪,想起刚刚端来药,“一路从小厨房过来,药都快凉了,我现在就端进去。喝了药,就让殿下早些走,快到姑娘睡觉的时辰了。”

    鹧鸪深以为然。

    沈鸿影尚不知晓他被两个丫鬟深深嫌弃了,他一连写了好几页的棋谱,眼睛略有发涩,抬头眨两下眼,粉衣少女仰头望着窗外走马灯的画面意外落入了他眼中。

    沈鸿影握紧了手中狼毫,忽然出声:“王妃。”

    “嗯?”张月盈歪头看他,满眼疑惑,却清如明镜。

    想要说什么但还没说,就被入内的杜鹃给打断了。

    “给殿下和王妃请安,药已经煎好了,还请殿下趁热用了。”杜鹃低头奉上一海碗的乌黑药汁,浓浓的涩味暗示了它味道不佳。

    和沈鸿影独处一室,张月盈连坐姿都有顾忌,早就盼着他早喝药早走人。她灿然一笑,眼神鼓励着沈鸿影。

    喝药对沈鸿影乃是家常便饭,他接过海碗,仰头一饮而尽,半滴药汁都没浪费,眉头也未皱上一分。涩口的苦味弥漫舌尖,不知怎么又得罪谭清淮这个家伙了,他敢肯定这里面加了比寻常多三倍的黄连。

    口中的苦味被慢慢压下,沈鸿影复又拿起棋子,继续琢磨起了未完的棋局。

    张月盈咬了咬下唇,盯住沈鸿影半晌,他还是半点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都要气笑了。

    这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半柱香后,沈鸿影解开了棋局,让鹧鸪把茶盏收走。

    鹧鸪收到了张月盈的眼神示意,大着胆子问道:“初秋夜间风大,殿下可要奴婢让人准备件挡风的披风,再上路总管送您回去。”

    谁料沈鸿影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方喝过一服药,吹了风,恐夜间难眠梦魇缠身。既然风大,就歇在这里吧。”

    张月盈睁圆了眼睛,怔怔盯着沈鸿影,“啊”了一声。

    长久的寂静后,沈鸿影问了声:“莫不是浣花阁不欢迎我?”

    “岂敢,岂敢。”张月盈垂着眼,不敢直视沈鸿影,搅动手指嘟囔道,“只是谭太医说过殿下的身子尚未好全,这”

    若要明说,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少女耳朵尖红了一寸。

    “王妃放心,我当谨遵医嘱。”沈鸿影瞧着她的别扭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嗯?”张月盈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颊侧瞬时染上了一片红云,“但是”

    还没等她把话说全,沈鸿影猛地俯身,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张月盈急忙跳下罗汉床,跑过去给他顺气,“殿下,你没事吧?”

    沈鸿影抬手,借了张月盈的力缓了片刻,才慢慢站直了身。青年唇色愈白,眼角被刺激得微微发红,仿佛已然耗尽了气力。他可怜兮兮道:“王妃可还要赶我出去?”

    张月盈现在哪敢,要是他今天出了浣花阁的门,被吹出了问题,让宫里知道了,倒霉不还就是她吗。她只得点了点头,“殿下请便。”

    沈鸿影去了屏风后面的梢间更衣洗漱,留下张月盈在内室里双手捧着她发热的脸蛋。

    鹧鸪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嗓子问:“姑娘,真让殿下今晚睡这儿啊?”

    张月盈翻了个白眼,“不然呢,总不能真把人家堂堂王爷扫地出门吧。”

    算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么大一个男人怕晚上做噩梦,说出来也挺好笑的,就让让他吧。

    “我记得还有一个长枕头,拿出来放到中间隔开,再去寻一床厚点的被子,给殿下自己盖。”

    张月盈无奈深吸一口气。

    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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