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沈鸿影更衣洗漱的速度不算慢,奈何张月盈的动作更加迅捷。鹧鸪和杜鹃一左一右替她卸了头冠珠钗,洗掉了胭脂水粉,涂好了护肤的面脂,换上寝衣,她便一溜烟地上了床,在靠里侧的位置躺下,成功占据了先机。
罗汉榻约有七尺宽,一个人睡绰绰有余,若是躺两个人,张月盈便觉得有些逼狭了,她都不能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她悄悄伸出食指,用指尖把枕头又往外面顶了一下,听见有外边声响,猛地缩了回去,整个人蒙头裹在被子里。
沈鸿影一回来,就透过纱帐瞧见了一个大蚕蛹,一动不动的,抿嘴笑了笑,自顾自给自己盖好被子,平躺向上,双手叠放在肚腹上,完完全全的规范睡姿。
鹧鸪和杜鹃撤掉了两盏明角灯,纱帐内顿时昏暗了起来,只有刚刚被拿进室内那盏走马灯散发的幽幽的光线。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沙沙树响,室内一时安静的可怕。
张月盈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脸颊被熏得燥热,感受睡在旁边的人规规矩矩,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心想着沈鸿影既然都保证了,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又过了一会儿,她实在闷得难受,蹑着手指扒住被沿,慢慢露出了半个头。大股的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张月盈觉得自己人终于活过来了,左右挪动身体,扯松被子的束缚,把两只手解救了出来。
怕扰到沈鸿影,她也不敢如往常一般左翻翻右翻翻,只能躺得笔直,盯着空落落的帐顶,思绪翻飞起来。
细细琢磨,楚仵作在威远伯府的说辞还是有不少前后的矛盾的地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对威远伯的恨意并不作假。
但是——
身侧的长枕头动了动,原来是外侧的沈鸿影翻了个身,头一次和旁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同样也不自在,许久都没有入眠,呆呆地凝视着床帐。
张月盈心中有万般猜想,若是鹧鸪和杜鹃伴在旁边,她早就对她们一吐为快,哪用憋在心里,一个人瞎想。
半盏茶后,她试探性地低声问道:“殿下,你还醒着吗?”
沈鸿影“嗯”了一声,旁边有个蚕蛹在不停蛄蛹,唤了谁都难以入睡。
张月盈抿了抿唇,继而说:“我也睡不着,那殿下可以陪我说说话吗?就一小会儿就好。”
半晌,沈鸿影都没有回应,张月盈以为他不愿意理自己,打算翻身继续蒙头睡觉,他却说了句:“好。”
张月盈自说自话起来:“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哪些地方怪怪的。”
黑暗之中,沈鸿影的眼帘一抬,眼底划过一丝深沉,思忖莫不是她从水云楼的案子里看出了什么。
只听张月盈接着道:“殿下,你说楚仵作究竟是不是威远伯的女儿啊?”
沈鸿影保持着背对张月盈的姿势,声音清冽:“为何想这件事?”
“殿下你看啊,这楚仵作和楚二公子两张脸放在一块儿,那眉眼妥妥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要有人发现了,说他们俩还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张月盈一本正经地分析,“再者,风歆娘当年诞下的女婴是死是活,也无人能够证明,全是楚仵作的一面之词。楚仵作深恨威远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他为父,当时那种情况,说那样的话还有可能是为了气威远伯。而且京兆府既然早就查到威远伯有问题,楚仵作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她肯定事先知晓了。威远伯所犯乃是大罪,势必会牵连亲属,言明自己不是威远伯亲女,未尝不是为了避祸。”
沈鸿影忽然冷不丁问了句:“那如果她真是威远伯的女儿,你怎么看她?”
张月盈顿了顿,眼珠转了一圈,斟酌着答道:“有人或许为以为楚仵作忤逆大不敬,送了亲父下牢狱,我却不然。古有二十四孝,一部分是父母竭力扶养子女方全力报答,另一部分则是受当时朝廷察举之策,为名声授官而为。但依我看,父慈方能子孝,君贤方能臣忠。威远伯杀妻杀女,有何慈爱可言?简直是枉他投胎为人了,连田里的牲畜都比不了。风家于楚仵作,生她养她,若她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原谅的威远伯,我才看不起她。”
张月盈语罢,沈鸿影久久未曾对此发表看法,攥着被角的手指渐渐松开。
少顷,他道:“天色不早了,王妃还是早些歇息,晚睡于身体不利。”
“知道啦。”张月盈嘟囔了一声,翻过身,夫妻两人背对着背,再未交谈过半句话,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东方泛白,晨曦红霞为萦绕不散的薄雾披上一层艳色,秋风掠过,扶疏的树叶随风而动,曦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漏入窗轩。
浣花阁内,张月盈微微皱了皱眉,喃喃念了几句梦话,似乎眷念着香甜的美梦。檐下的护花铃被吹得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张月盈微微睁开眼,有些不适应忽如其来的强光。她用手掌遮住了眼睛,半眯着眼,试图驱赶透进纱帐的阳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撩起眼睫,轻轻拨开散碎的发丝,伸了个懒腰,好似一只慵懒的猫咪。
睡眼惺忪的少女略微低头,青年的睡颜霎时映入眼帘。沈鸿影蜷缩在罗汉床外侧,发丝衣襟凌乱,眼睑紧闭,格外安详。
张月盈拿不定如今是什么时辰,但是按她的作息,肯定不早了。
倒是这个家伙原来也会睡懒觉。
她侧躺着支起脑袋,忍不住伸出手,指尖隔着一层空气,随意地描摹着沈鸿影的五官轮廓。
青年乌发铺散在锦被上,闪着微微的光泽,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唇色很淡,微微抿着,不笑的时候,一张玉颜莫名让人觉得倍感疏离。
“母母后”沈鸿影的眉头倏尔急皱,五官痉挛,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滑落,双拳紧握,宛如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张月盈登时心底咯噔一下,呼吸一滞,猜到沈鸿影大约梦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快些将人唤醒才是要务。
“快醒醒!醒醒了!”她急切地推搡着沈鸿影,一边高声呼唤外边的
丫鬟。
电光火石之间,沈鸿影陡然伸手,抓住了张月盈的一只手腕。
张月盈头一次知道,一个久病之人竟还有如此之大的力气,攥得她生疼,眼角忍不住泛起了湿意。她挣扎许久,也未能挣脱,唯有更加用力地想要将沈鸿影推醒。
“姑娘!你怎么了?有没有事?”正在外头折花的鹧鸪率先冲进来,满脸焦急地要来查看自家姑娘的情况。
正当张月盈下了决心,就要下手去掐沈鸿影的手臂,迫他放手时,青年终于睁开了眼。
“放开。”张月盈声音里含着怒气,连尊称都未用。
沈鸿影坐起身一瞧,他正紧握着张月盈的手,怔愣了些许,缓缓收了力道。张月盈一把缩回手,放到眼前细看,手腕被攥出了一道鲜明的红痕,丝丝的疼,她嘘唇吹了吹才缓和了少许。
鹧鸪更是心疼不已,自家姑娘平日里连皮都难得擦破一丁点儿,却被沈鸿影弄得遭了这个罪。明明就管不好自己的睡相,还非得留下来。鹧鸪也不管什么主仆尊卑,气鼓鼓地瞪着沈鸿影。
“伤到了你,是我的过错。”沈鸿影乍见情状这般眼中,心不由揪了起来,愧疚不已。
“哼——”张月盈并不接茬,忿忿道,“殿下日后还是另找地方高卧,占了我的地方不说,我一片好心更没讨着半分好。”
一边说着,她更加委屈巴巴起来,眼眶红红的,面颊上尚余水痕,好似只可怜的小兔子。
沈鸿影理亏,只能匆匆披衣起身,叫了小路子为他洗漱,不敢再打扰张月盈,颇为狼狈地离了浣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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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书房侍奉的內侍为叶剑屏续了第二杯茶,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叶剑屏无聊地动来动去,不时摆弄一番书架上的摆件,瞧了眼更漏,已至巳时。以前沈鸿影这个家伙最晚卯时半便起了,何曾耽搁到这个时候,他靠着门问了外边的內侍两句。內侍思忖叶剑屏是自家殿下的表兄,如实讲了沈鸿影昨夜歇在了浣花阁。
叶剑屏恍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是红绸帐暖,美人在怀。
那起得晚些——正常。
“殿下。”外面传来內侍问安的声音。
“下去吧,不要让人靠近。”沈鸿影吩咐过后,踏入书房,便见叶剑屏一脸玩味地打量着他。
沈鸿影顿住了脚步。
叶剑屏忽道:“我见殿下神色萎靡,怕不是昨夜没睡好吧?”
沈鸿影剜了他一眼,“若你的眼睛和嘴巴不想要了可以直说。”
叶剑屏悻悻闭上了嘴,他就是开个玩笑,谭清淮那家伙说了现在还不能动欲,那沈鸿影肯定不会违背医嘱。
他清了清嗓子,谈起了正事:“修远审了威远伯一夜,多的他还是不肯开口。毕竟威远伯罪名未定,身上还有爵位在,没法对他用刑。”
“京兆府的官员不能,不代表别人不能。”
“你的意思是我们”
“修远今夜只需支开京兆府的人,让仇三过去,他最擅刑讯,不需让人破一点儿皮,便能叫他把话全部吐出来。”
沈鸿影有了安排,叶剑屏自然记下,准备照办,又喟叹道:“威远伯这个老家伙还真是可怜,恐怕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栽到了谁的手里,那些埋在铃兰花下的尸首又是怎么跑到水云楼里的。”
第52章 闭门羹看在他亲手做了这么金贵的膏药……
风摇绿浪层层,窗外最后一茬桂花如雨落。
因新补了禁军副都指挥使的官职,与沈鸿影通过气后,叶剑屏未呆过太久,借沈鸿影的地方换了身劲装,策马去了禁军日常训练的校场。
然后,沈鸿影也出了门,虽然皇帝只让他在翰林院主持修撰新的历书,也还是当每日都去应卯,大约是和几位学士交谈几句,再阅过下面翰林编撰的新书稿,大半日的时间便过去了。
翰林院的梧桐树叶落得有些早,枯黄的叶子还带着些绿,倏尔飘落,翰林院打零工的小吏本想将落叶扫了,却被沈鸿影叫住了。
凄序已至,叶落是自然之理,且不算多,不会阻了行人来往,留着也是一番意趣。翰林院有几个翰林甚至诗兴大发,当场赋了首七言绝句,获了学士们的一致好评。
及至日入时分,沈鸿影的桌上点了一个五寸高的白瓷小炉,下面烧着一根三寸高的粗蜡烛,上面架着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瓷盏。忽而,叩门声响起。
沈鸿影道了句:“请进。”
隔扇被推开,诸葛学士拿着一卷书进了公房,只见沈鸿影一边看顾着小炉的火候,一边往瓷盏里加入各种粉末,以木匙调匀,动作熟练,不见半分慌忙。公房内跌宕着浓郁的草药味,水雾氤氲。
“见过殿下。”诸葛学士看着小瓷盏内翻滚的半透明液体,问道,“这瓷盏的中的是否是漱玉消淤膏?”
从前,圆善大师还没出家在西北带兵的时候,练兵极狠,麾下常有士兵受伤,便弄出了一种伤药,名唤漱玉消淤膏,可助断骨再续,遇上再严重的淤伤,涂上一层,第二日便好了,乃是治伤的一味良药。只是随着圆善大师出家,此药从此绝迹于军中,唯有在东山寺才能求到。
诸葛学士此前无缘得见,只听友人说起过,唤漱玉消淤膏色灰白,有浓郁草药香,便猜测沈鸿影此刻所制便为此药。
沈鸿影道:“闲来无事,试着调调,不一定能成。”
手中动作行云流水,隔着帕子捏起瓷盏边缘,手腕倾斜,盏中的液体落入一方瓷盒内,药粉在液体里上下翻涌,宛若云烟。
“诸葛学士,有何事找我?”沈鸿影搁下瓷盒,放置在一旁。
诸葛学士道:“今年三月圣寿,陛下下旨令翰林院绘制行乐图,今日冯编撰刚刚画完最后一部分,想请殿下您先行过目,若有不足之处,也好改正。”
沈鸿影颔首,让出位置,诸葛学士唤来两个小吏,一左一右将画卷展开。
行乐图记叙皇帝寿宴时百官朝拜的胜景,篇幅极长,约有十一尺,分为朝拜、游园、夜宴、民乐四个部分,工程量之大,翰林院四位擅长绘画的编撰画了接近半年才完成了初稿。沈鸿影拿起灯盏,借着烛光,细细查看着画卷。民间虽另有不少书画大家,但翰林院胜在规整,笔墨写实,很符合皇家的要求,一路看下去,除了有些地方还需再上色,已然十分完备。
忽然,沈鸿影停住了,紧盯着一个地方,微微蹙了眉。
“殿下,可有不妥?”诸葛学士紧张道。
沈鸿影让灯盏靠画卷更近一些,示意诸葛学士来看,“此处有涂改的痕迹。”
沈鸿影所指乃画卷的朝拜部分,皇帝身穿冕服,头戴冕帘,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祝贺,皇帝之下的位置按年龄长幼本该是楚王,画上却是成王。经烛火一照,透出成王的画像下似乎还有一层,原本的人物被人用钛白遮盖了。
这是有人改了画。
诸葛学士脸色一白,若是没有发现这处,直接将画交上去,被发现了,翰林院可讨不了好,楚王一党定然追着翰林院不依不饶,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将不保。
冷静下来想想,诸葛学士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打算等会儿把四个编撰都叫来查查,能接触到此画的人只有翰林院的人。至于为了什么,一是可能不满楚王站于成王之前,二是只要操作得宜,陛下大怒,便可借此机会将翰林院来个大换血。
沈鸿影忽而对诸葛学士再道:“学士请容我再说一句。”
沈鸿影帮他找出了这么大的漏洞,诸葛学士对他十分感激。
“父皇御座之下便是太子所立之处,两位皇兄虽备受父皇器重,但均未被立储,站在此处,恐父皇不虞。”沈鸿影道。
两王及其党羽争斗多年,陛下高坐于堂,从不曾主动提过议储之事,也不知对楚王和成王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陛下春秋正胜,再活数
十年应当不是问题,许是要等几位小皇子们长大了再议。
诸葛学士这样想,然后说出了他的解决之法:“楚王、成王两位殿下之上尚有皇叔,应以平王殿下在其上。”
平王与皇帝同为先帝之子,只是母亲仅为一美人,乃是二王的长辈,他在上首一点儿位置完全合乎情理,再将成王挪下来,和楚王站成一排,谁也不比谁更靠前。
唯独朝拜这一篇需单独重新再绘。
诸葛学士收了画卷,勒令公房内捧画两个小吏三缄其口,走路带风,去处置四个编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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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如水,透着雕花的隔窗,倒影着婆娑叶影,随风而动。
浣花阁内,张月盈晚间吃了顿烤鲈鱼,此刻正在运动消食,做的正是前世风靡校园的广播体操,杜鹃和鹧鸪在一旁喊着一二三四。
刚跳到第四节踢腿运动,春花匆匆忙忙至外间禀报:“姑娘,殿下往这边来了,马上就进浣花阁的大门。”
张月盈不理不睬,兀自锻炼,鹧鸪风风火火地走到外间,拉起轩门,“啪”地关上,干脆利落,可谓一气呵成。
沈鸿影刚到正房外面,差点儿被忽然关上的轩门砸到了鼻子。
他扣了扣门,小路子随即贴近了门缝,对立面说道:“鹧鸪姑娘,劳烦你开一开门,殿下是来寻王妃殿下的。”
鹧鸪只道:“烦劳路总管传话,浣花阁庙小,实在容不得殿下这尊大佛。”
小路子瞥了眼自家殿下的神情,无奈继续劝道:“殿下他并非有意,还请王妃殿下原谅他一二。”
门扉依旧紧闭。
“伤在我家姑娘,而非殿下,殿下自然不能感同身受。还有说是来道歉的,却连亲自说句话都不愿,就让你在中间当着传话筒,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鹧鸪你”鹧鸪言语间颇有僭越,小路子方欲与她辩辩,沈鸿影对他摇了摇头。
主子发话了,小路子唯有作罢。
沈鸿影开口:“王妃皮肉之苦,非我所能代受。若她不愿见我,请将此物收下,寥尽我心意。”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盒,俯身搁在了门前,抬头看了眼里屋映在窗户上了姣姣人影。
能动能跳,当是无事。
沈鸿影伫立片刻,身形萧索。
主仆二人,转身回程。
半晌,门缝偷偷嘘开三寸,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抓住瓷盒,缩了回去。
里间,张月盈刚刚跳完一整套操,脸上出了些薄汗,拿着丝帕在揩,“如何?人走了?”
鹧鸪“嗯”了一句,拿出瓷盒交给张月盈,“殿下留在门外的,说是给姑娘的赔礼。”
张月盈打开瓷盒,里面的膏体若雪,有些发灰,观之油润且柔软。
“郁金、乳香、三七、丹参……”张月盈一连嗅出了好几味中草药。
杜鹃好奇探头来看,“姑娘,这药膏该不会是传闻中的漱玉消淤膏,据说里面加了蓝田玉屑,再重的伤,只需要涂一点点儿,第二天就好了。”
“是东山寺那个多少人拿重金都求不到的漱玉消淤膏?”鹧鸪不曾想,这乍一瞧着其貌不扬的膏药竟这般金贵。
张月盈探指挖了黄豆粒大小的一块膏体,思忖沈鸿影是东山寺主持圆善大师的亲外甥,他手里有些漱玉消淤膏的存货不足为奇。只是这膏药的手感,有些过软了,倒像是今日才制的。
“是真的。”她点头。
“那姑娘手腕上的伤,可以用吧?”鹧鸪道。
她对人不对物,甭管再怎么看不惯沈鸿影,只要对姑娘有用,便是好东西。
张月盈抚了抚裹着纱布的右手腕,尚有些隐痛,叹了口气。
真是拿人手短啊。看在他亲手做了这么金贵的膏药的份上,就大发慈悲勉强原谅他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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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浣花阁派了春花往前院送了个安神助眠的香囊,里面放了薰衣草、檀香、安息香、合欢花。①
小路子收到香囊,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终于松了,王妃送了东西来,代表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亲自把东西交到沈鸿影手中,瞧见自家殿下阴了一日的脸转晴,心知王府的两个主子算是和好了。
威远伯的案子京兆府还在审理,不知发生了何事,昨日还咬着牙不松口的威远伯突然愿意开口了,认了不少事,但更要紧的部分怎么都不肯说,除非让他见家人一面。
孟修远报了京兆府尹,等京兆府尹点了头,遣韩录事去请威远伯夫人和伯府的公子姑娘们一道至京兆府衙门。
虽还未夺爵,威远伯府已是树倒猢狲散,家仆们被抓的被抓逃的逃,甚至顺走了不少金银细软。威远伯夫人的妹妹皇甫将军的夫人荀氏登门安抚过姐姐,可威远伯夫人乍闻丈夫往事,乍经伯府变故,精神上已然撑不住了,刚满四十岁的人头发几乎一夜花白。威远伯世子侍奉在旁,父亲获罪,妻子刘氏离他而去,忙于四处疏通关系,看顾母亲弟妹,亦憔悴了许多。
听了韩录事的来意,威远伯夫人挣扎着就要儿女扶她前去,威远伯世子无有不一,他也想去问问父亲如今到底怎样才能保住伯府的根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匆忙赶至至京兆府,威远伯世子和楚清歌各在两旁搀扶着虚弱的威远伯夫人,一步一步地爬上台阶。
韩录事在前面带路,令着他们走了府衙西侧的一条庑廊,这条路离牢房最近且比较平缓,上头没说过要治威远伯夫人的罪,再加上她还有个楚王的舅妈的亲妹妹,总不能真把人累出个好歹。
京兆府整个衙门正在审问从威远伯府和蓝铃花庄子抓回来的人,人人都忙得团团转,一刻也不得清闲。庑廊上人来人往,搬运着卷宗,替人传话,时不时对韩录事打招呼。楚蒿斜挎着一个大箱子,向韩录事微微颔首,径直越过威远伯夫人一行。
威远伯夫人骤然厉声大喊:“你给我站住!”
第53章 你死我活威远伯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将金……
“我尚有公务在身,不知伯夫人有何见教?”楚蒿闻声止步,没有回头,声线冷淡。
“你害了我们全家,怎敢还如此招摇过市!”威远伯夫人目眦欲裂,显然恨上了楚蒿。
庑廊上,京兆府的小吏、衙役们来来往往,听闻此处动静,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就近围观。
楚蒿的冷笑散在风里:“我身为京兆府仵作,当在府衙内履行己职,不敢妄用权位。威远伯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什么罪名,不说当日孟少尹在寿宴上拘捕威远伯时说得清清清楚楚,就是韩录事今日应当又给诸位讲了一遍吧——贩卖良家,草芥人命。哦,当然还有一并共罚的杀妻灭门。”
威远伯夫人不依不饶,甩开两个儿子,猛地扑向楚蒿,楚蒿闪得快,威远伯夫人仅扯下了斜挎的木箱子,验尸的刀具掉出来,散了一地。围观的两个衙役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利落地压制住了威远伯夫人。
韩录事关心道:“楚仵作,无事吧?”
楚蒿摆摆手,摁了摁左肩,虽然及时偏头卸力,肩膀还是被勒得有些疼,但骨头应当无碍。她侧身俯视着被衙役们压得半跪在地上的威远伯夫人——白发丛生,眼底布满鲜红血丝,眼球突出,直愣愣地瞪着她,表情怨憎,全无往日贵族夫人的贵气,就像最普通的乡野泼妇一般。
她不急亦不恼:“夫人这么看我做什么?威远伯欺夫人,瞒夫人,难为夫人事到如今仍对他矢志不移。若夫人今日这一番
闹腾,是为了娘家的堂弟,我还高看夫人一眼。毕竟福州荀家当年为了给夫人姐妹二人凑嫁妆,几乎掏空了家底,不然即使族中并无能人,也不会衰败得如此之快。”
“夫人口口声声说我害了你们全家,证据是我验出来的,我姑且认了。威远伯所为,那些无辜被拐、到死不见亲人面的姑娘们才是被毁了一生,她们的父母有的已然两鬓花白,苦苦寻觅多年,等来的只是女儿的死讯。威远伯府和夫人娘家的作为害了那么多个家庭,夫人享着这之上的锦衣玉食,当真从来一无所知吗?”
围观的小吏衙役皆念道:“就是,绣坊的那个老板他婆娘眼睛都哭瞎了,一家比一家惨。”
“还有王家兴,就在咱们京兆府当抄书吏,幸亏少尹让他今日不必来,若是他知道威远伯府的人来了,那……”
威远伯夫人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从前他们得势时,哪有人敢怎么对她。
“少尹大人!”
绯红官服的孟修远从庑廊尽头走来,目光扫过一众围观者,“是手中的事情办完了,闲得慌吗?”
众人连道不敢,悻悻散去。
“楚仵作,城南有一女子自陈本是良籍,却为人所卖,遭人殴打,你可有安排?”孟修远问楚蒿。
楚蒿答道:“卑职正要去验伤。”
“那便莫要再耽搁。”
楚蒿应了声“是”,接过被韩录事重新整理好的木箱,忙不迭走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威远伯夫人留。
“放开伯夫人吧。”孟修远道。
两个衙役顺势松手,威远伯世子和楚清歌赶忙冲过去扶起母亲。
秋风乍起,孟修远背手而立,语气冷淡:“京兆府乃是官衙,无故袭击府衙官吏,按律,当杖五。”
威远伯夫人这般虚弱的模样,如何受得了刑,威远伯世子向孟修远作揖道歉。
“念伯夫人只是一时情急,也未酿成祸患,这次便罢了。”孟修远也未打算计较,只震慑一二罢了,“如要见威远伯,请随我来。”
楚清歌低声劝了母亲几句,和威远伯世子一起撑着威远伯夫人跟在孟修远身后。
京兆府管理着整个京畿地区,上到蓄意杀人,下到小偷小摸都要来这里走一圈,大牢里可谓鱼龙混杂,条件也算不上好。甫一入内,光线立马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臭味,沿途牢房里的犯人听见动静,都涌到门边,伸出手朝外探去,一双双眼睛在黑暗里散发着萤绿的光,瞧着格外骇人。威远伯世子在宗正寺领过几件闲差,还算镇定,楚清歌则完全是个纨绔公子,他只觉身上寒浸浸的,往旁边多看一眼都不敢。
威远伯的牢房位于大牢最深处,他尚有爵位在身,京兆府对他还算优待,牢房里干干净净,有简单的衫木家具,一盏油灯幽幽地亮着。
“伯爷!”威远伯夫人一到地方,甩开两个儿子,犹自扑到了牢房栅栏前,紧握着木栏哭嚎。
“夫人!”威远伯脚踝上戴了脚拷,听见响动,踉跄着跑到栅栏边,脚拷哗啦作响。
“家里如何?”威远伯被关在牢房里不见日光久了,视力有些退化,不大看得清楚人脸。
威远伯世子拉着楚清歌走近,道:“父亲,娘和我们都好,就是刘氏走了,府里的小人都跑了,孩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人散了就散了,只是你作为世子实在——”
“无能!”威远伯忽然吼道,“毫无主见,不孝不悌,一点儿不配做我的儿子!”
威远伯世子被吓了一跳,正要分辩,被楚清歌拖远了,压低了声音提醒:“大哥,父亲这是要与我们决裂,唯有这样才能保住全家不被牵连。”
威远伯世子方才只是一时情急,经这么一提醒,立马反应了过来,指着威远伯骂道:“父亲你以权谋私,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愧对圣恩,我和二弟亦不屑认你为父!”
说完,兄弟二人互相搀扶着调头就走。
“你们这两个孽子!”
威远伯继续大吼,直到两个儿子走远,才收了声,心道不枉自己苦心教育,他们还是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
威远伯朝孟修远的方向看了眼,“孟少尹能否稍退几步,留我们夫妻说几句话。”
孟修远同意了,朝后退了三步,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夫人,”威远伯扒着栏杆,对威远伯夫人说,“我自知对不起夫人,今日请夫人来是想拜托夫人去大慈寺替我续一续长明灯,灯里有一封手书,拿出来,可保我们全家平安。”
“伯爷说的可是真的?”
威远伯点头。
“那就好。”谁也没料到,威远伯夫人陡然暴起,一手死死摁住威远伯的脖子,一手拔下发间的金钗,用尽全身力气扎向威远伯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狱卒扑上去叩住威远伯夫人。
“你……”威远伯被洞穿了喉管,捂着脖子,血从指缝冒出,他瞪直了眼睛,耳边回荡着威远伯夫人刚刚的低语——
“用你死,换我们活。”
威远伯夫人状若疯癫,仰天大笑,声声痛骂着威远伯是个负心汉,她死都不会放过他。
威远伯乃是要案的主犯,十分重要,大牢里常给犯人看诊的大夫匆忙赶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对孟修远摇了摇头。
人已经没气了。
孟修远看了眼疯疯癫癫的威远伯夫人,无论是不是蓄意,人成了这个样子,更问不出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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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伯被威远伯夫人捅死的事,不到两个时辰便传遍了京城。
张月盈亦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威远伯被抓后,东大街的商铺重新营业,春雨回了玉颜斋,不过张月盈还是坚持给她配了两个身强力壮、懂些拳脚的仆妇随身保护。甜水巷的那间五进宅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究竟如何规划,还需要进一步参详参详。
正巧她和何想蓉、冯思意三人许久为聚,便请了她们二人同来。
甜水巷的老宅是开国时的老布局,每个院子划分得很开,院子和院子之间的门开得没有规律,人身在其中,一不留心就会迷路。
冯思意打量了周围,道:“如果是小时候,我肯定喜欢这样的宅子,方便玩捉迷藏,谁都找不到我。可若是用来做你说的会馆就差了些。总不能让客人来了迷路吧。”
“是啊,”张月盈展开宅院的图纸,点了几个位置,“我打算把这几个地方的墙全部砸掉,再请专门的师傅来把整个宅子重新规划。比如东边留出来做容颜护理,中间是取乐看戏的地方,另外的还需再想想。”
何想蓉插话:“所以你把我们俩给叫来,是想和我们合伙?”
张月盈点头:“还有我外祖家的婉怡表姐,她就要和大理寺卿家定亲了,手里也有了嫁妆可用。赚钱的事肯定要大家一起。像这种客人涉及全京城女眷的生意,只有我一家做东,肯定开不起来。”
“那我出五百两的银子。”冯思意直接开口,十分财大气粗。
张月盈愣愣地看着她,问:“思意,这么一大笔钱,你不和家里人说一声。”
冯思意吸了吸鼻子,颇有些无奈,“三个多月了,我姐姐终于从庄子上回来。一回府就抓住了我,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学着打理置办些产业和商铺。要我看看账,管管侯府的下人什么,我做得了。可这做生意的活,我可当真是两眼一黑,到处抓瞎。还不如在你这儿拿了干股,日后也有分红。你家的生意到目前为止,我就没见有过赔了的。”
总比自己全亏了,回家挨骂来的好。
“什么东西刚开始做都有个过程,犯错什么都是正常的。以前在扬州,我刚开始替祖母管了个绸缎庄子,被人哄得买了一批坏了的生丝,亏了足足一千两银子。”张月盈举了自己的例子,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你参的股我收了,只是这会馆你也得亲自上手管一管,不许抵赖啊。”
何想蓉在一旁道:“你知道的,我可没有钱。”
张月盈歪歪头,“水云楼倒了,不知扶桑散人可愿来此高就?”
第54章 徐府寿宴久闻徐大公子才名,不知可否……
何想蓉嘴角的笑容呆滞了一瞬,继而道:“人家是话本行当里的大家,我一个小姑娘哪能做得了人家的主?”
心里却想,大约是自个儿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张月盈也听出了她话里的隐瞒之意,莞尔一笑:“不是你说的,给扶桑散人去了信,她可有回复愿不愿意写那本少年将军为爱折腰的话本子?若你能将她拉来,话本子日后便可来此处演,我也算你的干股。”
“这个啊?”何想蓉顿了少许,她跟张月盈彼此心知肚明,那个扶桑散人哪里是别人,分明就是她自个儿,“扶桑散人回了话,说我提的主意不错,最新的话本子已经写了大半。若阿盈有意,不如我再写封信到书社,探探她的口风?”
张月盈颔首应了,心知何想蓉此刻应当已经定下了主意。
三人把宅子逛过一圈,杜鹃疾步走了过来,附耳对张月盈说了几句话,张月盈先是烟眉微蹙,眼中疑惑更甚,继而瞳孔一震,全然不可置信。
“外边出什么事了?”冯思意见她神态不对,开口询问。
“威远伯死了。”
“什么?”
威远伯被抓时,何想蓉就在现场,冯思意虽未亲至,在书院里几日早听旁人说了一耳朵。威远伯也算罪有应得,死了都只会继续被人唾骂,但案件尚在侦办,京兆府怎么让犯人就这么死了。
还没等她们道出疑惑,张月盈放出了真正的王炸,“威远伯夫人杀的。”
冯思意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不知威远伯夫人是此等女中豪杰,竟能手刃负心人。”
威远伯夫人从前纵然有时强势,也仅限于内宅之中,待威远伯从来都是温柔款款的贤妻形象,谁能料到她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何想蓉也问:“那威远伯夫人现在如何?”
按律,妻杀夫比寻常杀人量责要重上一成,更别提威远伯夫人是在京兆府的大牢,当着京兆府少尹的面杀了要案的主犯。
“先被京兆府叩住了,但人疯了。”张月盈摆摆手,“皇甫将军的夫人带着楚王府的长吏去京兆府走了一趟,逼府尹把人交给他们带走了,毕竟疯子杀人是不讲道理的,也定不了罪,就让先看着延医请药,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论。”
几人再感慨了几句,威远伯夫人多亏有个得力的妹妹能把她捞出来,就去了刚修好不久的正院饮茶,话间提及张月盈外祖母楚老夫人的六十二大寿。徐大舅今年刚刚高升回京,楚老夫人又是老太师遗孀,必然不会简办,冯思意和何想蓉除了家里自己也单独收到了徐婉怡发的帖子。
说到这里,冯思意嚅嗫着嘴唇片刻,还是冒昧张口:“我姐姐昨日才回家,外头都还没人知道,虽说她也能跟着爹娘一起去,但全家只她一人没有单独的帖子……”
被如阳郡王世子当众拒婚的事情过了快半年,影响依旧在。从前冯思静都是和张月芬并称,不分上下,如今张月芬在成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能与正妃分庭抗礼,冯思静却去乡下灰溜溜地躲到了乡下,头一次重回京城交际圈给人拜寿,若连一张单独的请帖都没收到,私下不知道会被人如何说嘴。
总而言之,都怪沈允城。
就是奇了怪了,最近她走到哪儿,处处便都是沈允城,跟影子一样阴魂不散,昨日又在朱雀门外碰见了那个家伙。
冯思意活动着指节,捏紧了拳头,盘算着要不要找人去敲他一计闷棍,再出出气。
张月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安慰冯思意:“放心,令姐秀外慧中,京中能出其右甚少,若她归来的消息传开,请她的帖子定然能把你家的府门都给淹了。我派人跟表姐说一声,再补一封帖子到你家。”
“那便谢你吉言。”冯思意举盏,和张月盈、何想蓉碰了下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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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伯夫人杀夫一事,看似只是夫妻恩怨,实则牵涉极深,楚王那边包庇了威远伯夫人,成王那边就上奏力陈楚王以权谋私,乃是心虚的表现。两个王爷虽仍在禁足,门下官员在朝堂上打得有来有回,谁也不肯让步,恨不得打出猪脑子。
水云楼一案死了主犯还要继续审下去,皇帝早下了要三司会审此案的旨意,主审之人需得身份尊贵方能服众。眼看着楚王、成王是不行了,皇帝高坐龙椅,目光巡顾整个福宁殿,停在了站在左侧第一位置的沈鸿影身上。
沈鸿影一身紫袍,眉目低垂,不言不语,静静伫立,大殿内的吵吵嚷嚷仿佛均与他无关。
皇帝心想,这个儿子中了一次毒,倒是因祸得福身子好转了不少,那就他了。
“老四。”皇帝突然开口。
沈鸿影恍若无觉,被礼部尚书提醒了一句,回过神怔愣了一下,出列稽首:“父皇。”
皇帝道:“水云楼一案便由你主理。”
“儿臣遵旨。”沈鸿影行礼谢恩。
沈鸿影接了水云楼的案子,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连王府都不怎么回,全身心地扎入京兆府去,跟着京兆府的官员搜集案件证据,任谁看了都会称他一句恪尽职守,矜矜业业。
威远伯的案子细细查起来,才知道牵连的有多广。但从铃兰花庄子里抓回来的那些涉事的大小官员就有十多位,除此之外,铃兰花庄子也往外卖人。楚仵作那日去验伤的那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她被三个家贫的秀才一起凑钱买回家,被关在院中,做了他们三个的妻子,一连生下四个孩子。女子上告后自然要与那三个秀才彻底斩断关系,三个秀才也不在乎女子,反而为分孩子闹了起来,谁都想多要一个孩子。
沈鸿影干脆利落地断了案,说三个秀才的行为违背人伦,行的乃禽兽之事,自以禽兽之规来论,三人被判弃市处决,又问过女子可愿扶养孩子。女子道生此四子非她所愿,而是被迫,并无母子之情。四个孩子便全被送去了善堂,女子拿了抚恤,离开了京城。
去徐府祝寿的路上,张月盈央了沈鸿影给她细细讲了这件事的始末,接连骂了那三个秀才几句。
幸好那位女子能离开京城,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楚老夫人寿辰,徐府下了不少帖子,除了亲戚,大多是朝中持中立的人家,免得被上头猜疑。说是大办了,但比起威远伯府当日的煊赫差了不少,门前放了两串鞭炮,打扫一新,府里扎了些喜庆的红绸便算布置完了。
楚老夫人坐在正堂最上面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簇新大红金丝云锦礼服,头戴垂肩冠,簪了朵通草红牡丹,浑身披金戴银,俏似一个大红灯笼,再富贵不过。楚太夫人坐在姐姐身边,深紫的对襟大袖衫,戴了套简约蓝宝石头面,侧身和楚老夫人说着话。
张月盈今日做了清雅可爱的打扮,藕粉的花素绫褙子,配上浅蓝色的内搭,头戴一顶山口冠,甚是娇俏可人。
“阿盈来给外祖母祝寿了。”她对着楚老夫人福了福礼。
“祝外祖母松鹤长春,后福无疆。”沈鸿影一身青色圆领阑衫,如圭如璋,和张月盈站在一块儿,恍若一对金童玉女。
楚老夫人哪敢受他的礼,忙扶了沈鸿影起身,道:“殿下拨冗前来,陋室蓬荜生辉。”
张月盈挽住楚老夫人,扶她重新坐稳,“外祖母是今日的寿星,受再重的礼都不为过。殿下你说是不是?”
沈鸿影接到了张月盈使的眼色,拱了拱手,“在老夫人面前我是外孙女婿,岂敢自衿身份。”
他抬眸,见张月盈往他这儿瞧了一眼,眼神里的意思似乎是算他识相。
坐在一旁官帽椅上的楚老夫人的老姐妹均奉承她得了个孝顺的外孙女婿,正堂内顿时笑闹成了一片。
“祖母。”门边传来了润泽的男声。
“是向南啊,快过来。”楚老夫人招手道。
徐向南走到楚老夫人身前,对沈鸿影揖了一礼,再看向张月盈,语气关切,“阿盈表妹,中秋一别,总算又再见面了。听闻那日水云楼大火,不知可否受伤。”
张月盈摇摇头,“谢过大表哥关心,我一点儿事都没有。”
徐向
南道:“婉怡在后院的梨花台排了出戏,排得是你最爱的杂剧《咏絮才》,让我带话请你过去。”
张月盈面上一喜,几乎马上就要动身溜过去看戏。
她和徐向南你一句我一句,之间的熟稔气氛竟让人觉得有些插不进去。
沈鸿影负在背后的右手攥紧了衣袖。
他正欲说些什么,可余光望见张月盈兴奋的模样,不忍扰了她的兴致,按下不提。直到张月盈兴冲冲去梨花台找徐婉怡玩,才对徐向南开口:“久闻徐大公子才名,不知可否借步一谈?”
“向南亦闻殿下自幼承教于长青书院徐山长门下,愿与殿下切磋一二。”徐向南抬手请一道沈鸿影出去。
楚老夫人看着两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有些不安,“咱们姐妹以前是私下是说过实在不行就让盈姐嫁回来,但看襄王殿下这个样子该不会是要计较这件事吧。”
楚太夫人白了一眼年少时有父亲护、嫁人后有夫君护、老了有儿子护的傻白甜了一辈子的姐姐,“都说了是咱们在扬州时私下提了几句,除了我们俩还有谁知道?”
楚老夫人想想也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楚太夫人叫了灵鹊过来,让她去前院的男宾席找外甥徐望津,若徐向南和襄王真起了冲突,只有他才能勉强稳住场子。
第55章 妯娌相争那你们家可真倒霉,有这样的……
楚老夫人少时爱戏,随徐老太师初到京中时,便在京城的家中建了座梨花台,每每宴客都会请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演戏。今日请的便是城东勾栏里最有名的一家戏班的当家花旦——妙音娘子,据说戏腔婉转,宛若天籁,听后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梨花台乃是一处三间四柱的万年台,高约五尺,周遭杨柳堆烟,金菊团团簇台前。除了正对着戏台的亭阁内,台下设了不少席位,赴宴的官家小姐大多聚于此处,不受陪同而来的长辈们的约束。
张月盈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戏幕开始前入了席,“我这不算迟到了吧?”
徐婉怡磕着瓜子,瞟了她一眼,“没,就等着你来了,才好开场。”
徐婉怡拍拍手,戏班的乐队咿呀咿呀地拉起了二胡,敲起了铜锣,戏幕缓缓拉开,一位花旦粉墨登场,她脸上的妆化得极浓、极重,几乎瞧不见原本的模样,不过词唱得极好,一点儿也不黏糊糊的。
“冯大姑娘的帖子,我已补了,瞧人就那上头呢。”徐婉怡凑近了,让张月盈回头往楼阁上瞧,冯思静手执团扇,一身湘妃色,笑语盈盈地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身旁坐的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头上堆满了笨重的金饰,手指上也套满了金戒指,活脱脱一副暴发户打扮,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冯思静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只当她就是空气,妇人又去攀扯其他宾客,别人均视她如洪水猛兽,不自觉远离。
“冯大姑娘身边的那个人是?”张月盈忍不住问。
“那是我那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二堂嫂。”冯思意在张月盈旁边入坐,撇了撇嘴,脸拉得老长,话里话外十分愤懑。
徐婉怡亦点点头。
虽说来者皆是客,但她就没见过比安平侯府这位旁枝的堂二少夫人褚氏更难搞的客人,对什么都挑挑拣拣几乎把徐府当了自己家不说,还以安平侯府的当家夫人自居,四处交际,吵得一众年轻夫人宁愿去正堂陪着老太太们说话。若不是顾着安平侯府的面子和不愿坏了祖母的寿宴,她早就将她扫地出门了。
徐婉怡侧头对冯思意道:“还得谢谢你姐姐费心拖着她,不然所有人都要遭殃了。”
冯思意饮了好几口茶,才压住心口的忿意,“我堂叔一家向来不让人省心,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拦在从侯府到这儿的必经之路上,死皮赖脸地跟了进来。”
她没说的出口的是堂叔一家敢如此,仗得便是安平侯府一族人丁不丰,安平侯仅有二女,在他们眼里整个侯府早晚都要归了他家,不时就登门闹上一番。可他们也不想想,日后谁袭爵是陛下说得算,他们这般所作所为都不一定过得了宗正寺的奏请。
“那你们家可真倒霉,有这样的亲戚。”何想蓉不知何时来了,怀里抱了一堆话本,见者有份,一人一本,“新鲜出炉的扶桑散人的话本《锦绣良缘之公子薄情》,这可都是头一批。”
“扶桑散人的效率可真是高。”张月盈掂了掂话本,叹道。
何想蓉勾唇一笑,“这市面上的话本子一茬接一茬,不搞快些,就要被人忘了。”
戏台上花旦捻指唱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咏絮才》这出戏讲得便是东晋才女谢道韫的传奇故事,刚演到谢安雪夜令各位子侄咏雪作诗,谢道韫独得魁首。随后,戏幕落下复升起,花旦换了身装束,继续演起了谢道韫持剑守城。
张月盈最爱的便是这一部分,激昂的唱词中,女子英气尽显,将弃城而逃的王凝之比成了渣。
“二弟妹,你这是要做甚?”
后方突然传来了两个女子拉扯的声音,越吵越激烈,一点儿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张月盈她们闻声转头望去,木制旋梯上,褚氏正对另一个斯文秀气的妇人拉拉扯扯,步步紧逼,冯思静在楼阁内指挥着两个丫鬟劝架,丫鬟们怕被误伤,一个都不敢靠太近,只在外围不时阻拦一二。
冯思意使劲揉了下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瞧见了什么,“这是……我另一个堂嫂。”
堂大少夫人陈氏,父亲是秀才,本人温柔贤良,嫁了个事事听从父母的窝囊丈夫,和妯娌褚氏的关系虽不冷不热,也未有过什么矛盾,和褚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骤然来了这么一出,真叫人有些震惊。
初时的震惊过去了,冯思意心里的火气“噌”地涨了起来,这一家子是跟着安平侯府进徐府的,她们这是把侯府的脸面往地上踩。她看向身边的丫鬟,“还不快去把堂老爷他们喊过来,把他们家的人领走。”
楼梯上褚氏和陈氏二人之间的战况愈发激烈,褚氏指着陈氏鼻子骂她道:“你个小女昌妇,自个儿做了什么事,心里有数,看我不划花了你的脸,看你以后怎么……”
褚氏随意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发钗,用力朝陈氏扎过去,陈氏反应倒快,抬手握住了褚氏的手腕,将金钗控制在了距她不过三寸的位置。陈氏越反抗,褚氏自然就越不甘,非要把对方的脸划烂不可,反握住了陈氏的手,两个人彻底扭打纠缠在了一起。拂袖弹指间,更加瘦弱的陈氏从褚氏手中夺下了钗子,侧过头闭上眼,双手举起钗子,向下扎去。
“啊——”的一声尖叫后,金钗匝地有声,陈氏扶着腰在一边喘气,褚氏呆呆伫立在原地,手颤抖着不敢碰脸颊,她右脸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长约三寸,鲜血满满从伤口里渗出,半边脸都变成了血色。
张月盈看得目瞪口呆,在别人寿宴上大打出手,还打得如此厉害,怕是整个京城头一例。她心中暗道,这两妯娌打架的本领已经远远超过了伯府的小冯氏和云家姐妹了。
旁的人也呆住了,直吸凉气,看似如此柔弱的陈氏竟也有这样暴力凶悍的一面。骤一见了血,原本拉架的丫鬟恨不得离她们两里地远,丫鬟也怕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毁了容。
褚氏直觉脸上疼得快要撕裂了,盯着手上沾的血,慌得面无人色。
“我……我的脸……”褚氏捂着脸叫得撕心裂肺,尖利的嗓音直戳耳膜。
“弟……弟妹。”陈氏喘过了气,想要安抚褚氏,可是被自己毁容这一事实刺激得不轻的褚氏哪里会听她的话。
褚氏瞧着陈氏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怒气上涌,猛地一下扑上去,使出了浑身的劲头推搡扭打。众人都想不到褚氏竟然会突然袭击,丫鬟们鼓起勇气上前拉扯二人的时候已经晚了,陈氏被褚氏用力一推,脚下打滑,瞬间从楼梯上滚落。
再看楼梯上的褚氏目眦欲裂,
指甲缝里浸满了血,那模样好似从地狱爬出来寻仇的恶鬼,可怕至极。
这一系列的变故过后,徐婉怡的脸刹那间褪去了血色,身子晃了晃,几欲栽倒。
寿宴上见血,这都叫什么事啊!
张月盈乍见这般状况,一咬牙吩咐丫鬟们:“先去把褚夫人、陈夫人扶进屋,每人单独一个房间。再请府医过来。”
徐婉怡用力掐了几下掌心,才勉强稳住了心绪,低声向张月盈道了谢,派人往前面去传话,请安平侯夫妇过来。
除徐婉怡外,大家也都忙着善后,忽地听见一声惨叫,回头就见丫鬟满眼惊恐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陈氏,她脸色惨淡,月白的襦裙染上了一片红。陈氏顾不得喊疼,怔愣地盯着那一摊血。
张月盈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这样大的血量,该不会是小产了吧。
在座的大多都是闺中女子,或刚嫁人不久的新妇,无人知晓该如何处置这种场面。还是冯思静定了定神扬声道:“找个强壮些的婆子过来,把大堂嫂抱进屋去。”
又对徐婉怡说:“徐家妹妹,人命要紧,可否再催催你家的府医。”
“好。”徐婉怡被吓得有些傻了,呆滞地点点头。
梨花台出事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等安平侯和平乐县主赶来的时候,陈氏已经被挪到了旁边乐然居,府医正在里面诊脉。
“这位夫人小产了。”府医皱眉道。
冷汗直冒、疼得近乎晕过去的陈氏咬着牙拽住府医的手臂,抖着声音请求:“大……大夫,求求你了,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成亲六载,她终于有孩子了,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府医无奈摇了摇头。
陈氏用被子蒙着脸,“呜”地哭了出来。
枝头杜鹃声声啼鸣,张月盈她们等在屋外的檐廊下,安平侯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走了过来,平乐县主有些紧张,冯思静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不停安抚,一边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转述给父亲。
安平侯听得两眼一黑,左顾右盼都没看到自己那个混不吝堂弟的身影,松了口气,要是他在这儿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儿没了,又是一番大闹。不论是安平侯自己,还是平乐县主都没有把握能摁住冯堂叔。
陈氏算是平乐县主的晚辈,她哭得这般惨烈,平乐县主听了不禁有些动容,瞄了眼长女的表情,冯思静附耳对她说了几句,平乐县主进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柔声劝慰陈氏。
“大嫂哭什么?”褚氏忽然出现在了乐然居门口。
“这孩子没了,真是苍天有眼,给你的报应!”褚氏半张脸都敷着纱布,倚着门扇,眼神阴鸷地凝视着陈氏,“大嫂做了那样罔顾人伦之事,还以为能退步抽身吗?”
第56章 心有灵犀阿盈表妹你可太偏心了,就一……
“你……知道了?”
陈氏的嗓音颤抖,眼神闪躲到一旁,整个人几乎要没进被子里装死。
这么一看,谁还不明白这其中肯定有鬼,褚氏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可若真要叫她们在这里再干上一架,或闹出什么丑事,楚老夫人今日的寿宴可算彻底毁了。
私底下有什么恩怨都该回了自家再关起门掰扯。
幸好徐望津的夫人韩氏及时来了,极其强硬地让人将褚氏的嘴堵了,再扭送出府。面对主人家,安平侯夫妇可以说尴尬至极,连连向韩氏道歉。
韩氏深知此事怪不到安平侯夫妇,他们素性温和,是京中勋贵人家里有名的好脾气,压不住这样的奇葩亲戚情有可原。她压低声音对平乐县主道:“我家主君已让人把你家堂叔子送出了府,待会儿再用顶软轿把你这侄媳妇送出去。县主也莫怪我们急着赶人,办寿的人家最忌讳沾上这种事情。”
平乐县主也懂这个道理,民间一直有说法小产之人会冲了办寿老人的福气,点了点头,柔声谢过了韩氏。
府医施针稳住了陈氏的状况,便由两个老嬷嬷扶着她进了一顶青布小轿,悄悄从徐府的角门抬了出去。
陈氏这一走,却没隔断旁人的好奇心,原本就不怎么高兴的冯思意脸上更加阴云密布。冯思静伴着母亲平乐县主从乐然居出来,塞给妹妹一把李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吃点儿甜的,别想那么多,堂叔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
“真的?”冯思意还是担心冯堂叔会再闹到侯府。
“我保证不会。”冯思静语气笃定,“去玩吧,我陪陪母亲。”
又对张月盈道:“劳烦王妃殿下看顾我妹妹了。”
张月盈回答:“我和思意是朋友,谈不上看顾。”
她只觉得今天的冯思静似乎有些奇奇怪怪的,莫名有些违和。
冯思静没有再说什么,挽着平乐县主跟一帮夫人走远了。
不论是梨花台还是乐然居的戏张月盈都没有看成,一时有些怅然,不过很快又琢磨着去别的地方休憩片刻,喝喝果子饮,读读新到手的话本子也不错。
请人在梨花台看戏却出了意外,作为主人家的徐婉怡自然找补回来,主动提议去松涛亭,“大哥哥和襄王殿下正在那边下棋,不若我们去瞧瞧他们谁胜谁负?”
襄王与徐向南均是美男子,纵然里面的一个有了主,也不妨碍一群贵女去饱饱眼福。徐婉怡调侃地瞄了张月盈一眼,“阿盈表妹,你同不同意呀?”
张月盈昂了昂下巴,嗔道:“你们早有了主意,难不成我还能管着不让你们瞧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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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亭周围遍植青松,翠色四季常青,忽而风起时,绿涛涌动。长亭正中间坐了两人,便是沈鸿影与徐向南,二人中间的棋盘上棋格已被棋子占去了大半,黑子和白子呈焦灼之势,彼此死咬着不放。
徐向南落下一枚白子,抬头看向沈鸿影,道:“殿下可要想好下一步怎么走。”
沈鸿影夹着枚黑子,垂眸审视了一番棋局,棋子“啪”地落下,“此时论输赢,尚有些早了。”
松涛亭围观的宾客不少,靠前的无一不踮脚伸头去看,靠后的便听前面的人转述着战况。亭外的长廊上甚至还开了赌局,赌二人谁输谁赢,徐向南才名在外,压他的人更多,赔率也要低一些。
徐望津坐在棋盘旁不远,垂目望去,整个棋盘一览无余,他捋了捋胡子,惬意地饮了口茶,心道这两个年轻人好端端的,不过就是切磋一二,关系也不似十分紧张的模样,小姨还专门叫他过来守着,真是多次一举。
再一枚白子落下,徐向南的棋风忽而变得咄咄逼人,一目接一目地攻城略地,一路包抄黑子,企图将对手逼至绝境。沈鸿影冷眼瞧着局势对自己不利,仍不紧不慢地落子,只是落子的位置让人摸不着头脑,使得棋局愈发诡谲了起来。
“还再下吗?”
“谁赢了?”
近处的阁楼上倏尔传来三三两两的女声,对弈的二人循声仰望,便见阁楼的栏杆前聚拢了一大堆姑娘,蛾眉如画,团扇轻扇掩面,飘带轻浮,烟波流转地朝松涛亭内看去。沈鸿影瞥了眼徐向南,他的目光正凝固在阁楼上,所指的对象鬓发如云,身似轻杨,面上含笑,正同身旁的徐婉怡咬着耳朵,似乎察觉到了徐向南的视线,朝这边微微颔首。
沈鸿影眸光变得沉黯,如同幽静的湖水陡然水波凝皱,他垂下眼帘,掩盖了眸底深沉的情绪,指节敲了敲棋盘,提醒徐向南:“徐大公子,到你落子了。”
徐向南愣了愣,心思回到棋盘上,偷瞄了平静如斯的沈鸿影,莫名有些心虚,依旧一子不让,白子形势大好,一连收割了数枚黑子。
局面几乎是一边倒,观棋者连声叹道:“不想徐大公子在棋之一道上也如此之强,襄王殿下肯定要输了。”
“我现在改押徐大公子还来得及吗?”
徐婉怡凑到张月盈耳边问:“襄王表妹夫看样子要输给我哥哥了,不知我哥哥若赢了,阿盈表妹可有没有什么表示?”
徐婉怡挑挑眉,朝张月盈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一看便是要讨要东西。
张月盈伸手弹了自家表姐一个脑瓜嘣,“终局未定,棋局之上变化莫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半途开香槟什么的,最要不得了。她也是从上次端午的龙舟赛里吸取的教训。
“可我哥哥又吃下一子,瞧着已经要赢了。”徐婉怡指着徐向南刚刚捡起的那枚黑子道。
“不,”张月盈怔怔凝视着棋面,“大表哥要输了。”
换言之,沈鸿影马上就要赢了。
“怎么可能?”徐婉怡拉着张月盈一定要她承认错误,“阿盈表妹你可太偏心了,就一味偏帮夫婿,连棋局都装看不懂了。”
张月盈虽不擅弈棋,但还是看得懂棋局一二,不知怎么地,沈鸿影每落一子,她竟能猜到他下一步会走到哪里。难道棋篓子还能转性了?
“左上第三格。”张月盈兀自喃喃自语。
下一刻,徐婉怡惊讶至极地盯着她,刚刚沈鸿影竟真地把棋子下在了张月盈所说的地方。徐婉怡努了努嘴,道:“阿盈表妹,你和襄王殿下可真是心有灵犀,竟然想到了一块儿去。”
此时的徐婉怡明面上还坚信着自家大哥一定能胜,心里却有些信张月盈的说法,说不定襄王殿下真能赢呢。
手起子落,棋局上咫尺间风云变色,沈鸿影眉目舒展,形势须臾易位。
沈鸿影道:“徐大公子瞧如今的棋局如何?”
言罢,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光滑的黑子,慢慢摩挲,等着徐向南应对。
徐向南打量着棋局,忽而品出了几分意味,常言道观棋亦是观人,走一步,观三步,主动示弱,叫人放松警惕,再步步诱人进入陷阱,足见沈鸿影心思之密心机之深,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徐向南丝毫不让,放下一子,“殿下怎知我就没有机会再翻盘了呢?”
沈鸿影笑笑,并不言语,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二人你来我往,在方寸之间厮杀了少顷。半晌,棋盘上白子十不存一,黑子占据了大半江山,胜局已定。沈鸿影落下最后一子,从容端起建盏沾了沾唇,道了声:“承让。”
徐向南将手中棋子掷入棋篓,揉了揉太阳穴,抬眼瞧了沈鸿影一眼,眼神复杂,“龙起之前潜于深谭,在下技不如人。”
徐向南认输的消息从内而外传开,顿时掀起千层浪。
“徐大公子真输了?”
“我的钱,刚刚就不该改押的。”
“襄王殿下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一鸣惊人。”
徐望津看了眼已定的棋局,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谆谆教导:“儿子,你自小皆是兄弟姐妹中最出众的一个,科考也是次次案首,如今可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回受了挫,便收收你的傲气,沉淀一二,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爹,您看人下个棋都要说教一番,把哥哥给打击过了怎么办?”徐婉怡带着一众姑娘下了阁楼,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终于挤进了松涛亭。
“你个小姑娘乱说什么?”徐望津斥了女儿一句,语气却柔和了下来。
沈鸿影静静注视着一旁的张月盈,她用欣赏的眼光就近观察着棋局。
“还真是一样的。”她灿然一笑,笑花在两颊凝成了一对小酒窝。
“阿盈的棋艺进益了?”徐望津口吻轻柔。
徐婉怡抢着答:“可不是,刚刚阿盈先说一步,殿下后走一步,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徐望津有些惊讶,张月盈这个外甥女的棋可是他亲自教的,他还能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水平。
张月盈低下头,白皙的面容飞上两朵淡淡的红云,似被火撩了一般,忸怩道:“大舅舅说笑了,我的棋也还就那样。今日能说出一二来,全赖见过类似的棋局,才能猜出那么一点点。”
沈鸿影留宿浣花阁的那日,写了本棋谱,只是第二天一早走得匆忙,彻底落在了浣花阁。前日整理书架的时候,张月盈从一堆话本里找出了这本棋谱,翻了那么几页,便记下了。
沈鸿影乌黑的眸子顿了顿,反应过来,“是那本?”
“嗯。”张月盈双手手指搅在一块儿,嗓音柔的仿佛裹了层细密的羽毛,一双剪水秋眸撞进他的乌眸,心跳忽而加快。
“主君!不好了!”
二人间气氛旖旎来不及发酵,便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戳爆,徐府的门房对徐望津禀报:“安平侯府的冯堂叔一家刚出巷口不久,就被京兆府逮走了,似乎为的就是刚刚在梨花台的事。”
第57章 谋算“表妹”二字上咬得极重,似乎是……
徐望津不愧是在官场中多年,见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这点儿小场面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让门房先停下话头,让人递给门房一杯清水润润喉。待门房情绪稍缓,他才继续问:“是京兆府的哪位下的令?去了多少人?”
京兆府尹和少尹都还忙着威远伯的案子,多半是下面的哪位录事,传唤人派出得衙役越多,代表事情越严重。
果如徐望津所料,门房道:“据说是位姓韩的录事,来了大约八九个人。”
京兆府韩录事,这名字听着耳熟。张月盈忽而忆起这位韩录事似乎是孟少尹手下的官员,中秋节那日与楚仵作同行的同僚。
徐望津面色凝重,仅为了女人家的纠纷,就算见了血,八九个衙役还是有些多了,这背后定然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隐情。
“毋须多管,京兆府若有传唤再说。”徐望津稍微思量,这事说到底与他们徐府无关,选了个最稳妥的法子,预备派人去知会了安平侯夫妻一声,便暂时算了了。
“徐伯伯。”冯思意闻言却有些急,这进了衙门,最终又是要她父亲安平侯去捞人出来,她暗骂了冯堂叔几句,插话道,“还是我去寻我爹娘,说得也更清楚些。”
安平侯府的自家人愿意揽事自然最好,徐望津捋着胡须沉思了几息便同意了,“你且慢慢与你父母说。”
冯思意摁下心底的烦躁,道:“多谢徐伯伯。”
“小意。”冯思意欲要往走,冯思静却快步进了松涛亭,她不见半点儿慌忙,落落大方地屈膝向徐望津见礼,“我堂叔家的事实在是叨扰了徐伯伯,爹爹已接到消息,先行去京兆府衙门。”
徐望津道:“安平侯既已知晓便好,京兆府尚未有定论,便不是什么不可转圜的事。”
冯思静神情黯然,“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京兆府已遣人来通禀了堂叔他家犯的事,我们侯府真是没脸见人了。”
说着,冯思静逐渐悲切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勉强收住了眼泪,但眼眶里还是水波盈盈。本因棋局终了渐渐散去的人群再此驻足,彼此间窃窃私语,好奇冯堂叔家究竟出了什么丑事,连素有美名的冯大姑娘都羞于启齿。不乏有好奇者派了下人到京兆府附近晃悠,只等一有了最新鲜的消息便来报。
“姐姐,你怎么哭了?看我不去教训他们一番。”群芳宴后,冯思意最见不得姐姐落泪,当即就摩拳擦掌带人往京兆府去。
冯思静不动声色地拽住了冯思意的衣摆,单独将妹妹拉了过来,一把抱住,埋头在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安抚:“堂叔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迟早有这么一天,你什么也不必管,他们会自食恶果。”
冯思意瞳仁一缩,忽而从姐姐的话里抓住了关键,试探问道:“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堂叔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冯思静容色依旧悲戚,未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可冯思意就是明白,自家姐姐在这件事里恐怕起了不小的作用,一切有迹可循,不然从来态度强硬的姐姐竟会允许堂叔一家一同赴宴,又说他们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姐姐你……”
“是。”不等冯思意把话说完,冯思静就给出了准确的回答。
“真的不会……”
“别担心,一切有我。”她
眼底一丝寒意一闪而过,温柔地抚了抚冯思意的脊背,帮她渐渐放松下来。
冯思静抽泣了几声,抬手抹了抹眼角,抿了抿嘴唇,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事到如今,大家早晚都要知道,我也就不怕自揭家丑了,我堂叔家这是被家里的下人给告了。”
诸人听得迷惑,仆告主又跟梨花台妯娌俩打架有什么干系。
冯思静嚅嗫着嘴唇,顿了顿,仿佛鼓起巨大的勇气道:“是我大堂嫂和二堂哥之间有些不干净。”
众人面面相觑。
这……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这么大一个瓜骤然砸到了脑门上,张月盈也有些懵,整个人晕头转向,沈鸿影上前半步,手臂轻轻揽在张月盈身后,“小心。”
“多谢殿下。”张月盈掐了掐手心,稳住心神,缓缓对沈鸿影说了声谢。
沈鸿影只是淡淡地敛了敛眸。
另一边,冯思静继续扔下几颗惊雷,“原本此事只捂在他们家里,下人们也都装作不知,可正巧京兆府日前重判了个三男共妻的案子,那下人一听觉得不对,可不正跟家里的主子对上了吗?于是,便跑到到京兆府把人给告了。”
张月盈偏头看了眼沈鸿影,淡淡的光影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沉静的似此时此地的一刻均与他无关。她扯了一下沈鸿影的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问:“殿下,冯大姑娘说的是不是你前几日判得那个案子?”
少女气息馨香,沈鸿影的耳朵尖被熏得绯红了半寸,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他轻轻“嗯”了一句。
三男共妻的这个案子过于奇葩和罕见,只要是听过的人都清楚,审这个案子的人就在当场,只是碍于身份之别,不好开口询问沈鸿影对今日这事的看法。
张月盈朝边左移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鸿影身前,企图阻隔各路窥探的目光。可惜她比沈鸿影矮了快大半个头,其实半点儿用都没有。
沈鸿影低头瞧了眼张月盈乌黑的发髻,嘴角微扬。
冯思静继续说道:“衙门问了才知道,原是我大堂哥被诊了不能生育,我堂叔做的主,让大堂嫂借二堂哥生个孩子。”
却是瞒着褚氏做的,得之不易的孩子就这么被一推给推没了。
听者暗道造孽,冯堂叔干得可真不叫人事儿。
“偏偏这事闹开了,还得让我家善后。”冯思静面上涨红,声音哽咽,向来高傲的一个人陡然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怎么不叫人心疼。几位年龄稍大的夫人也替冯思静觉得委屈,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冯大姑娘,我们都听着呢,旁人做的孽,这不关你们姐妹的事。”
“谢夫人愿意为我们张目。”冯思静福了个礼,立马被一位夫人搀起。
“姐姐。”冯思意悄悄握住冯思静的手,只感受到一片冰凉,冯思静虽谋算周全,可第一次做这种事,手还是抖得厉害。
“我无事。”冯思静自然没有表面上这般脆弱不堪。
安平侯和平乐县主感情和睦,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故而膝下至今无子,唯有二女,主枝一脉形同绝嗣,夫妻二人性子又温和。于是,在旁枝特别是冯堂叔一家眼里,他们就是一块硕大的肥肉,盘算着日后过继子嗣后,能够在侯府登堂入室。纵然有外家如阳郡王府震慑在旁,也有人时时刻刻准备扑上来咬上一口。一旦父亲有什么闪失,侯府便如大山倾颓,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冯思静自嘲地笑笑,其实沈允城当初在群芳宴上说她的话并没有说错。母亲和妹妹都不是能为这种事操心的主,那便由她来未雨绸缪。
她思来想去,想出了两个选择,一是给自己寻一门极高极贵的亲事,有足够的分量压住得旁枝不敢造次。她便将目光投向了京中好几家权贵,可沈允城拒婚,这条路便暂时走不通了,那便只能走第二条路——便是捏住他们的把柄,一击致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没成想她在京郊庄子上修养的时候,还就真找着了,索性借着刚刚出的案子的势,把这件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捅出来。
冯氏姐妹互相依偎,温馨不已。凭借多年的吃瓜经验,张月盈冷眼瞧着,忽觉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对。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已知冯堂叔一家的血脉离安平侯最近,有可能会过继嗣子到侯府,但安平侯府都不喜欢冯堂叔一家,两家关系极差。
那么,反常的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一贯不耐烦冯堂叔一家的冯思静,忽然主动招待起了褚氏,不是怕给主人家添麻烦,而是另有图谋——
准确来说,是毁了冯堂叔一家继承侯府的所有希望。冯堂叔的大儿子不育,不符合继承人的标准,二儿子如今和长嫂有染,多半会被京兆府治罪,也废了。其他旁枝要么同样人口凋零,要么就远在莱州老家,安平侯府的继承之危,这便暂时解了。
而冯思静只是个被亲戚连累,丢了大脸的可怜姑娘。事情传开,全京城的人也只会同情安平侯府遭了无妄之灾。
徐望津听了这么一耳朵八卦,感觉耳朵都得洗洗了,他给女儿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冯家姐妹道:“园子里醉蝶花开得正好,同你们徐家妹妹还有阿盈去看看,舒缓舒缓心情,有你们父亲处置,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徐婉怡深吸一口气,上前请冯思静和冯思意先走,介绍道:“东边的园子里有一汪活水,周围种了些醉蝶花,如今开得正盛,乍一望去,茫茫花海,粉白一片,蝴蝶置身其中都要醉倒,这便是名字的由来了。”
“我去看看。”张月盈跟沈鸿影打了声招呼,便要跟着去寻冯思意她们。
徐向南在一旁等候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机会,插到张月盈眼前。
“大表哥有何事?”张月盈问。
徐向南清了清嗓子道:“那盏灯可还结实?”
“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张月盈了然徐向南意指何处,“如今挂在窗外檐下,算是个装饰吧,还没有褪色。”
“那就好。”徐向南得了回复,心里很满足。
“咳!咳!”沈鸿影突然咳嗽了两声。
张月盈扭头观察他的状况,“是吹了冷风难受吗?”
沈鸿影以袖捂面,摇了摇头,提醒她:“你不是说了要去看看表妹她们吗?”
“表妹”二字上咬得极重,似乎是在提醒某个人,不过只是表哥而已。
“哦,只顾说着话,差点儿忘了,我先走啦。”
张月盈回过神,抿嘴笑了笑,小碎步跑着往前追赶,风风火火,一点儿仪态都不顾。
松涛亭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西风萧萧,霎时热闹褪去,只余沉寂。
徐向南拱手对沈鸿影一揖,转身离去,衣袂飘飘,背影如松挺拔,连沈鸿影都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生来就站在阳光里、前途坦然的谦谦君子。
不像他。
“殿下,我怎么觉得你瞧徐大公子似乎不怎么顺眼?”
叶剑屏不知何时从松林的阴影里踱步而出。
第58章 明心意他愿意依托于她,永远渴望着她……
“有吗?”沈鸿影偏头轻轻觑了叶剑屏一眼。
叶剑屏手中折扇挥得虎虎生风,满眼狐疑地盯着沈鸿影,就差直接怼他一句:“你说呢?”
“许是适才弈棋,难逢对手,杀得正憨,骤然离局,难免余了些情绪。”沈鸿影低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
叶剑屏从小同沈鸿影一道长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戳破了他的欲盖弥彰,“怕不是为了棋,而是为了人吧?”
沈鸿影眼神微动,平平淡淡的语气终于掀起波澜,“凭何如此认为?”
叶剑屏顿时无语,微微张着嘴,这次换他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冲过去扯着沈鸿影大喊,这人自己明明都察觉到了不对,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遇上这种事就变成了根呆木头。
真是气煞人也!
叶剑屏努了努嘴唇,用折扇指着沈鸿影,连叹了好几口气,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殿下和徐大公子从前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蜀地,本无交际。头一次见徐大公子是在中秋的马行街,是否?那徐大公子那时在做什
么?见什么人?“叶剑屏徐徐列举,“这第二次见,徐大公子又如何惹你心里不爽?殿下你难道就没发现两次都有个避不开的相同点吗?还是心里实则和明镜似的,故意装糊涂呢?”
相同点吗?
沈鸿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涌起一股淡淡的讶色,仿佛明白了什么,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原来他真正在乎的是她吗?
而叶剑屏仍在一旁喋喋不休:“不就是我表弟媳待徐大公子比待你更亲近吗?不过也是,徐大公子和王妃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甚至曾有传言说徐府其实有意让他们俩亲上加亲。如果要这么一想的话,殿下就跟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样,横插了一脚。”
沈鸿影清俊的面庞难得出现了些许裂痕,如蛛网般蔓延,语气不再保持平和:“你再说,嘴巴也不必要了。”
被这么一吓唬,叶剑屏装模作样地用扇子捂住了嘴巴,然后再缓缓移开,对沈鸿影的威胁置若罔闻,继续调侃道:“我待会儿还要禁军衙门上值,若真封了我的嘴,可就要误了殿下的全盘大计。”
沈鸿影周身寒凛凛的,冷冷道:“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也没什么大碍。”
“殿下怎么能说,蚂蚁虽小,尚有几两肉,总不能因为我戳中了你心里的隐秘就不高兴了。古人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王妃,吃徐大公子的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是酸味有点儿重而已。”
叶剑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沈鸿影又不可能真把他的嘴给堵了,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反而审视起了自己和张月盈的关系,思绪如同乱麻一般纠缠不休。
母亲叶皇后故去时,他年纪尚幼,除了午夜梦回见到的飘渺虚影,几乎没给他留下鲜明的印象。只是宫里的传言都说叶皇后和皇帝的结合只是太后一力撮合的政治联姻,两人关系僵硬,到最后几乎撕破了脸皮。
他从没见过所谓相爱的两个人是怎样的。
有这样惨烈的例子在前,若要他一开始就对情情爱爱有所期许,简直是强人所难。从始至终,他对妻子的要求都很简单——安分守己、妥当端庄、不拖后腿、没有异心。
张月盈的笑靥倏尔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猛然发觉,自始至终他主动谋算求来的这个姑娘,她拿得住下人,简简单单就能够把府里的事情打理清楚,却狡黠俏皮,有些懒散,心里似乎只有吃吃喝喝,让自个儿舒心惬意,每当听到别人家的奇葩事时,半眯着眼睛,餍足的好像一只可爱的狮子猫得到了心爱的小鱼干。
和他最初料想的安分守己、妥当端庄几乎就搭不上边,但他丝毫不觉得厌烦,反而如同飞蛾扑向黑暗中的光亮,忍不住想要靠得近一些近,再近一些。
他一只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叶剑屏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掩饰,也解答了他的疑惑。
沈鸿影抬手捂住左胸,感受着胸腔里急促的跳动。
原来这是——
动心了吗?
无论是对徐向南的看不惯,还是威远伯寿宴后回程马车上,身心脆弱之时下意识地全部交托,均源于这样一个答案。
他愿意依托于她,永远渴望着她投注而来的目光,仿若疲累的旅者,翻山越海,旦见春光潋滟,一刹花开。
沈鸿影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浑身并未为之一轻,反而更加烦躁了起来。
叶剑屏绕着愣愣出神的沈鸿影转了几圈,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眼中情绪翻涌,几息的功夫,变了又变,逐渐清明了起来。他心道自己这个表弟终于把聪明用对了地方,多亏了自己不遗余力地帮助,这是终于想明白了。
“殿下?”叶剑屏凑近喊了一声,“我说的没错吧。”
沈鸿影“嗯”了一声。
叶剑屏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直接承认了。
果然这有了心上人就是好,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叶剑屏如是想道。他食指轻轻敲了敲扇柄,很快便有了主意,“这王妃与殿下你呢,已经结为了夫妻,正可谓名正言顺,徐大公子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这剩下的嘛,就是殿下如何博取王妃的芳心了。倘若殿下不弃,我也可以替你参谋一二。”
表弟难得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个姑娘还早就在碗里了,他这个表兄若不帮忙撮合一二,简直对不起他们这些年的兄弟情义。
“你?”
对着沈鸿影的满脸怀疑,叶剑屏也不服气,双臂交叠在胸前,背靠着柱子,侃侃而谈:“好歹我叶二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民间流行的那些情爱本子更是看过不少。还有我娘三天两头地逼着我去见京城各家的贵女,也勉强称得上是阅人无数,总比你这个愣头青强。”
话说到后面,叶剑屏的嗓音越压越低,好几次被承恩公太夫人骗到贵女云集的花宴雅集这种事着实有些丢人。
沈鸿影抬眸淡淡扫过叶剑屏一眼,心里却有些意动。不少人的说法里,似乎对一个人动心,便会期望对方以同等的心意回应,那他是不是……
可他有资格奢求吗?他的情绪上下起伏,纠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沈鸿影收回视线,抿了抿唇,背在背后的右手指尖微颤。真是要命,他竟然破天荒头一次思考起了这种事。
“既见佳人,溯洄求之。殿下你要主动一些,发挥你的优势。”叶剑屏见沈鸿影久久不语,审视了他一番,支起了招,“比如殿下美风采,容秀澈,只要好生利用一番,定能让人恨不相逢早。”
沈鸿影眼皮耷拉着,突然对叶剑屏的话产生了怀疑。
这个家伙,真的靠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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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院子里的蝶醉花却为一景,花圃的面积不算广阔,但花朵紧密地簇成一团,连绵起伏,接天铺地,斑斑阑阑,如虹如霞。
冯思静和冯思意姐妹单独交谈,不便打扰,张月盈便与何想蓉还有徐婉怡在花圃旁的水榭内落座。不多时,徐府的丫鬟就端来了好几盘点心,张月盈尝了几块,荷花酥、红豆酥皆是熟悉的江南风味。
她捧着杯子喝了几口酸甜的梅子饮了一口,再次思忖起了今日的一番冯堂叔一家的闹剧。凭心而论,冯思静的谋算是为了保证他们安平侯府全家的利益,只是她不该选在外祖母的寿宴闹开,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生气。
张月盈抿了抿嘴唇,把杯子放下,径直朝冯家姐妹的方向走去,发间的碧海潮生步摇随之甩出好看的弧度。
“思意。”张月盈和冯思意打了个招呼,“可否让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两句?”
“阿……盈……”冯思意和张月盈相处了那么久,甚至处成了好朋友,清楚她平日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十分聪慧,对什么看得都格外明晰。她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若是阻拦,难免会生出嫌隙。
冯思静看出了妹妹的为难,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襄王妃殿下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我和王妃殿下说几句话,你先去找徐大姑娘她们喝茶。”
冯思意看看张月盈,又看看冯思静,在姐姐催促的眼神里,一步三回头,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小意也是担心我,还望王妃殿下莫要见怪。”冯思静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笑。
张月盈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是你算计了你家的两个堂嫂,对吗?”
“是。”冯思静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王妃殿下是想问为什么吗?”
张月盈摇头说不,“你是不是故意选在今日的寿宴?”
大舅舅徐望津是谏院的
一把手,是清流中的清流,和大半文官都有往来,赴宴的宾客里更有不少外祖父徐老太师从前的学生。这些名士文官最重名声清誉,冯堂叔家那样的丑事骤然暴露在他们眼前,明日朝堂之上定然少不了弹劾的折子。冯堂叔一家从此便会在皇帝心中留了坏印象,两个堂兄不说仕途断了,多半还要被治罪,彻底绝了袭爵的希望,效果可谓一等一的好。
冯思静低头安静了半晌,说:“如果我说只是意外,王妃殿下信吗?”
第59章 二度留宿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
“时机太巧了,我很难信。”张月盈也不虚以委蛇。
冯思静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说法恐怕很难让人信服,但确实是实话。”
一个半月前,冯思静一路骑马到了东山寺附近,突遇暴雨,淋湿了半边衣裳,躲进了路边一间送子张仙观暂时避雨。有些普通百姓去不起东山寺和大慈寺这样大寺,这种不打眼的小观的香火便十分旺盛。这座张仙观虽小,但五脏俱全,大殿上供的神像竟然都塑了金身。
观主请了冯思静几人到庙后的寮房休息,冯思静坐在窗边,探出手去够屋檐滑落的雨滴,丝丝雨滴从手掌淌过,心境久违平和。
忽然,她抬头,眼睛紧紧盯着从对面长廊上经过的一男一女,离得越近,两人的容貌就越清晰,是陈氏和她的小叔子冯堂二公子。两人举止亲密,冯堂二公子殷勤地扶着陈氏,时不时说几句话逗陈氏开心,冯堂大公子却并不在附近。
冯思静招来随行的武婢,令其跟过去查看,随后冯堂叔和观主出现在了长廊上,距冯思静不过七八尺。她闪进屋内的视觉死角,隔着雨幕听二人交谈。
观主递给冯堂叔一张红笺,“一切皆如施主所愿,乃上上吉卦,必能心想事成。”
冯堂叔瞥了眼红笺,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给观主,“我儿子和儿媳的事,嘴巴要闭牢。”
观主得了银两,心满意足,“是,一切都按您的意思办。”
二人走后不久,武婢也探听完消息回来了,附耳说了她的所见所闻,冯思静也是一惊。她当即决定先按下不发,趁雨势减缓,离开了张仙观,入夜后令人将观主蒙头抓来了田庄。
观主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被武婢暴打了一顿后,就吐豆子似的将事情一骨碌倒了个干净。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那人家中有偌大的家业等着继承,可儿子和儿媳多年无子,听说十里八乡我们观求子最灵了,便来了观中给了两个生辰八字。给了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们算得自然是吉兆,按惯例还得他儿子和儿媳亲自来一趟观里。”
冯思静再问了观主拿到手的两个生辰八字,一对比确实是陈氏和冯堂二公子的,警告观主封口,若是消息外泄,他吞进肚子里的钱,就要百倍十倍地吐出来。观主知道冯思静和别的人不同,她是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薅出来,别提有多乖巧了。
“难得有这样的把柄,我便打算借此大做文章。梨花台上我透露了些细枝末节给我那堂二嫂,本只想在她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以待日后正式发作。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早就发现了端倪,当场发作,酿成了梨花台那般惨烈的场景。”冯思静娓娓道来。
接下来的话,不必冯思静说,张月盈也能猜到。索性已经出事了,她便一不做二不休,提前了计划,吩咐安插在冯堂叔家的丫鬟提前到京兆府告发。
张月盈道:“今日的宾客可都不是傻子。”
她的算计,瞒不过。
冯思静笑笑:“我不怕别人猜到,只害怕他们不知道。”
唯有如此,若再有人想打安平侯府的主意,也要想想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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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月之末,玄月之伊始,天气渐渐凉,马车的车帘换成了更厚重保暖的款式,一入车厢,夜间的秋霜寒意涣然散去。张月盈兀自解下外罩的薄披风,正欲随意搁置一边,一只修长的手横插出来,一把接过披风。
张月盈蓦地回身低头,见沈鸿影将披风挽在左手臂弯间,细细捋着绸料上的褶皱,十分熟练的模样。她眸中闪过几分茫然,伸手扯住披风一角想要拿回,谁成想半点儿都扯不动,她两颊气鼓鼓的,抬眼瞪了沈鸿影一眼。
沈鸿影哑然失笑,拿着披风的手松了松,拉扯着的力一卸,张月盈反而因为惯性有些站不稳,朝前面栽倒。她反射性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待稳住身形,循着手臂的方向网上看,终于发现她此时攀住的竟是沈鸿影的手臂。
张月盈拧了拧眉,有些诧异。
自己栽过来这么大的力,他的手臂竟纹丝不动。
他这手是铁做的吗?
她下意识捏了捏,硬梆梆的,难怪之前拽人手腕那么疼。
张月盈思绪发散了一会儿,讪讪撒开手,坐在了位置上,仰头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沈鸿影,青年的身量在车厢里显得很高,半边笼罩在暗色里,不甚清晰,却有种莫名的温柔。
“谢殿下,把披风给我吧。”张月盈垂眸,纤长的睫羽颤如蝶翼。
身下的软垫忽而一重,沈鸿影坐在了张月盈旁边,衣衫与软垫的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无妨。”他轻轻将披风叠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几上,顺手倒了杯水递给张月盈。
张月盈脑袋懵懵地捧着杯子,暗自思忖这又是哪一出,沈鸿影平日同她相处虽不算生疏,但还是隐约可感受到一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分寸感,突然这般殷勤备至,倒叫人有些不习惯了。
总而言之,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妥当的做法。马车上今日备的的蜂蜜水,张月盈轻抿了几口,舌尖是丝丝的甜,就当沈鸿影和寻常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杯壁,垂眸盯着杯中漾起的水纹。
对冯思静在园子给出的解释,张月盈将信将疑,但冯思静的姿态放得极低,言明翌日便会再登徐府谢罪。明日要不要谅解冯思静,说到底是寿星楚老夫人的事。但以张月盈对外祖母的了解,楚老夫人得知冯思静行事的缘由,多半会心软,然后轻轻放过。
至于冯堂叔一家,张月盈掰着手指算了一番,当事人堂二公子应该会受折脊杖十五,再服两年徒刑,陈氏刚刚小产,出于人道主义,应该会轻判和缓刑,褚氏涉嫌故意伤人,也会被判几下臀杖。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大家子里陈氏的丈夫堂大公子和冯堂叔肯定心知肚明,默许并有意推动,可他们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罪名,并且亲亲可相隐,还是完美逃过一劫,美美隐身了。
马车辘辘行驶了约半柱香,张月盈想着事情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沈鸿影见她眉目轻锁,似有轻愁,不明白其中缘由,不好擅自出言。经过东大街时,他轻轻敲了三下车壁,马车停了下来。
张月盈抬头,“殿下?”
沈鸿影道:“先在百花楼吃顿饭,然后再回去。”
徐府的寿宴只供午宴,王府自然是备了晚饭的,但沈鸿影觉得,既然是高高兴兴出的门,就不能愁眉苦脸地回去。
叶剑屏根据他大哥现任承恩公哄得夫人归的经验,给沈鸿影出的主意里第一条便是要时刻观察心上人的情绪,了解对方喜好,体贴入微,不知不觉渗入对方的日常生活。
张月盈愣了愣,想起她确实好几日没来百花楼,点了点头,“那好。”
二人穿着光鲜亮丽,再加上张月盈这一张脸刚出现,便有店小二跑去通知了掌柜过来。
掌柜是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暂时扔下了没算完的账目,胳膊肘夹着把算盘,步履匆匆赶来。
“东家,今日可还是坐原来的老地方?”掌柜道。
张月盈颔首。
张月盈常呆的包厢位于二楼临街处,直须推开半扇窗,繁华热闹的东大街便可尽收眼底 。张月盈从前每次只要至此,皆会在这里小坐一个多时辰,观察着街上的往来行人,能看出不少门道。
张月盈双瞳明澈,温暖的笑意重新回到了脸上,问桌对面的沈鸿影:“殿下想吃什么?”
沈鸿影道:“我未曾来过,你点你喜欢吃的便是。”
张月盈也不客气,点了两份扬州炒饭,加上一份清滋排骨、文思豆腐和松鼠桂鱼。都不算重口,沈鸿影也不至于无处下筷。
等饭菜端上桌,张月盈便开动了。
做菜的是百花楼里掌厨的大师傅,一手刀工十分了得,豆腐被切得细如发丝,汤底也是用鸡汤精心勾芡过的,十分鲜美。其余的菜色也各有千秋,瞧着分外诱人。
沈鸿影亦在苏州呆过的,尝过这里面的许多吃食,不过他的筷子最常在松鼠桂鱼上停留。
见此,张月盈忽而恍悟,沈鸿影原来真喜欢甜口的东西,难怪之前端午几个甜粽他均没有拒绝,在喜咸的宫廷内,这样的口味还真有些格格不入。
张月盈给沈鸿影夹了一块清滋排骨,“我看殿下喜欢甜的东西,可以尝尝这个排骨。用了老冰糖、九制话梅和老陈皮做出来的,酸甜可口。”
沈鸿影对上张月盈期待的眼神,默默夹起排骨,轻轻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迸射入口,外脆里嫩,舒滑爽口,恰是他偏爱的那种味道。
张月盈笑着看沈鸿影,“味道如何?”
沈鸿影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他一连夹了三块排骨到碗里。
张月盈眸中的笑意深了几分,用完一碗饭,她便搁了碗筷,单手撑着脑袋,默默看着沈鸿影吃饭。沈鸿影用餐的动作皆是皇家规范,不快不慢,颇有风仪,连一粒米都没有从碗里掉出,在包厢内的明亮灯火的照映下,配上清俊的外表,对观者来说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压方式。
少顷,张月盈就这样心里的烦躁渐渐平息了下去。
吃完饭,二人直接打道回府,车夫方要挥鞭驱马,小路子匆匆跑来,从车窗递了个木匣子进来。沈鸿影自然至极地把匣子送到了张月盈手上,“看看合不合心意。”
木匣上纂刻着如意纹图案,张月盈一瞧便知这个匣子出自百宝楼。打开匣子的一瞬间,眼前流光溢彩,里面放着各种款式的小首饰,譬如珠钗、镯子、耳环等等,均是轻巧却精致的款式。
她拿起一枚粉珊瑚步摇看了看,上面的珊瑚产自南海,品质其实不如红珊瑚,也没有组成成套的头面,但因为稀缺,百宝楼定的价格有些虚高,许久都没有卖出去。没想到今日突然来了沈鸿影这么个冤大头,这支步摇又回到了张月盈的手里,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是你让小路子去百宝楼买的?”张月盈问。
沈鸿影:“刚刚突然想到还没送过你什么。”
张月盈点了点匣子里的首饰,发现都是最贵的款,越发肯定沈鸿影是个冤大头,“殿下应该知晓百宝楼和百花楼一样都是我的产业。”
不用他出钱买,百宝楼都会定时给她送新首饰。
沈鸿影道:“百宝楼的首饰最好。”
别的地方都不如它,送人拿不出手。
张月盈手指拨弄着几根簪子,转念一想也是,沈鸿影不光送了她一匣子首饰,还有对应的一大笔收入,半点儿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便喜滋滋地收下了。
沈鸿影暗忖,叶剑屏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竟靠谱了一回,姑娘们还真都喜欢收新首饰。
回了襄王府,二人并未分道扬镳,张月盈照例回浣花阁,沈鸿影亦紧随其后。张月盈这才明白他一会儿带她去百花楼吃饭,一会儿送她首饰,果然有所图谋。拿人手短,反正又不是没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她也难得计较。
出去了大半天,张月盈也是疲累极了,让丫鬟们替她拆了发髻,再简单梳洗一番后,倒头就睡。
她睡得很沉,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暗沉沉的,唯一的光源是屋角的一盏将熄未熄的明角灯。天青色的床帐拢着,薄薄的一层,好似在流动。
她侧身斜卧,骤然对上了一层漆黑的眼眸,险些惊叫出声,幸亏想起今夜此地并非仅有她一人。
“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什么?”
张月盈忽地睁开眼,撑起半个身子,死死盯着沈鸿影。
第60章 早膳沈鸿影就这样盯着帷帐顶端,直到……
夜半三更之时,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似乎是鬼故事里才有的桥段。天知道,张月盈刚刚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
沈鸿影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小心地坐起身,垂眸正好能瞧见张月盈的发顶,白日高高挽起的如墨长发自两肩倾斜而下,均匀地铺陈在锦被上,双目氤氲着初醒的雾气。
沈鸿影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但还是闻见了张月盈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气,她所用的香料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总是前一日是一种,后一日又换成了另一种。今日用的是华帏凤翥,以郁金香鲜花为引,味道甘甜妩媚。
他深吸了口气,道:“我刚刚醒。”
“哦?”张月盈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心想他肯定没说实话,“我问的是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是你什么时候醒的,真是文不对题。”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沈鸿影终于开口:“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你了。”
这个是实话,只是没说看了多久罢了。
沈鸿影的语调波澜不惊,可落在张月盈耳中,莫名觉得别有意味,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算了。
张月盈扭头钻进被子里,大晚上的没事纠结那么多,还不如继续睡觉呢。
墙角的明角灯忽地爆开了一连串的灯花,一阵若有似无的细烟升起,须臾消散,屋内唯一的光源亦同时熄灭。沈鸿影背靠着床头,静静坐着,整个人如冰霜抟成,素色单衣令他更显单薄,不经意透露出几丝难以言表的孤寂。
沈鸿影抬眼往榻的内侧看了几眼,入目的只有一团模糊的鼓鼓囊囊的被子,夜色里模糊的如同飘渺的烟雾,一触即散。他难得纠结起来,白日里被叶剑屏那么一激再一怂恿,自己骤然做出了许多事来,换作旁人见此,定会怀疑他别有用心,但张月盈待他如常,可见她心思澄明,并无绮念。
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好了,真的要将她拉入其中吗?
“嗯——”睡梦中的少女发出一声婉转的低吟,下一刻,锦被耸动了一下,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探出,搭在了沈鸿影身上。张月盈的袖子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一只手的重量很轻,沈鸿影仅需稍微动作,便可轻易拨开,但怔愣在了原地,躯体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吸了吸鼻子,郁金香和沉香混合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愈浓郁,他的呼吸愈混乱。
他咬了下嘴唇,轻微的刺痛让他从迷惘中挣扎而出,然后嘘出一口长长的气。
不知是何人的疏忽,卧房的窗户并未关拢,倏尔一阵夜来风急掠而过,窗牗大开,月色入户,透得纱帐白蒙蒙。少女安宁的睡颜骤然清晰,半边的脸没入被中,露出的半边脸红扑扑的,眉眼舒展,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沈鸿影没有唤人,蹑手蹑脚地起身,生怕吵醒了酣眠中的张月盈,走到窗前,但见月上中天,皎洁温柔,穿过树叶落下斑驳光影。
他伫立少顷,眸色渐深,然后合上窗户,四周又暗了下来,他回到床上,轻轻地将张月盈的那只手移回了自己身上,就这样盯着帷帐顶端,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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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张月盈苏醒时,照旧是日上三竿,她揉了揉眼睛,爬起身,床榻外侧已没了人影,连半点余温都未曾余下。她忽尔忆起今日似乎是大朝会,沈鸿影应该已经上朝去了。
宋长吏一大早便找了杜鹃去处理府中事务,鹧鸪带着春花进了内室,替张月盈梳洗打扮。张月盈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将帕子重新扔回铜盆里,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鹧鸪替梳理着过腰长发。
“今晨的早饭备了哪些?”张月盈随口问。
鹧鸪答道:“小厨房原本备了姑娘最爱吃的江油米糕,还有生煎包子、萝卜腌菜和银耳粥。可殿下临走时说下朝后要回
来和姑娘你一同用膳,厨子便多加了一道火腿酒酿蒸鲥鱼和芡实百合羹。”
话还没说完,张月盈的关注点已不在了菜上,“他说他要回来一起用早饭?”
“是。”鹧鸪小心窥了眼自家姑娘的神色。沈鸿影有上次弄伤张月盈手腕的前科在,再此留宿浣花阁,鹧鸪一点儿都不放心,一大早就跑到房门外守着,正巧蹲到了准备出门的沈鸿影。
一身深紫朝服将沈鸿影身上的几分羸弱气质削去了,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见鹧鸪偷偷往卧房里面瞄,他道:“她无事,还在睡,吩咐下去,你们动作轻些,莫要将人吵醒了。”
这是惯例,鹧鸪自然答应,她刚为张月盈没出事送了口气,就听沈鸿影说:“昨晚是谁关的窗?”
鹧鸪回忆了一下,“是春溪。”
“做事太不小心,撵出去吧。”沈鸿影淡淡道,从小路子手中接过直脚幞头戴上,径直跨过门槛。
春溪是刚被提起来不久的小丫鬟,平日做事便有些毛毛躁躁的,鹧鸪一听,便知晓她又捅出了篓子,大约是昨夜没把窗户关牢,让风透了进去。姑娘若被风吹了一夜,非得了风寒不可。
鹧鸪轻手轻脚进了室内,发现窗户已被关得牢牢的,也没有多留,让人把春溪拉了出来,按规矩罚了十戒尺,留待张月盈之后发落。
张月盈听了春溪的事,问:“这是第几次了?”
鹧鸪道:“第四次,之前摔碎了两个瓷盏,烧糊了一锅糊窗的浆糊。”
“事不过三,但已罚了她十戒尺,便轻些,我记得她针线上的活计不错,让她出浣花阁去针线房吧。罚也罚过了,嘱咐针线房的管事慈和些,莫要因为她是因犯错从浣花阁出去的,就区别对待为难她。”张月盈手指一点一点地捋着耳后的发丝。
鹧鸪应了。
春溪本是后进府的丫鬟,赶上了之前王府里一大堆人被宫正司带走盘问,正逢人手紧张,分到了浣花阁。她嘴甜又会来事,很快和下面丫鬟打成一片,得到了出头的机会,没成想靠近正房伺候不过几天,便出了差错,被打发去了针线房,可谓是跌落云端,落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这事是王爷和王妃亲自定下的罚,自己也没被直接发落出府,春溪哭过一阵,收拾好包裹,跟着针线房的管事嬷嬷走了。
鹧鸪出去处置春溪,留了春花替张月盈梳头,春花跟着鹧鸪有了些时候,算是她的徒弟,学会了不少发式。不过,春花往常都只给鹧鸪打下手,这是第一次挑大梁,怯声问:“姑娘今日要梳什么头?”
“轻巧些的就行,你慢慢来,不急的。”张月盈鼓励春花道。
“那奴婢替姑娘梳一个包髻。”春花手执玉梳,手指灵活,上下翻飞,一个近圆的矮发髻在张月盈头顶盘好,包了一层浅碧的绉纱。春花打开首饰匣子,张月盈挑拣了片刻,拿起那根粉珊瑚步摇。
“就这个了。”
春花一边将步摇插到发髻底端,一边说道:“等会儿殿下过来,见姑娘戴了他送的步摇,定然高兴。”
张月盈屈指弹下步摇垂落的浅粉流苏,撇了撇嘴,选这根步摇是因为它好看合适,自己喜欢,才不是为了让别人高兴。
此时,外间来了了通禀,说沈鸿影已经回府,正在往浣花阁的方向来。早饭也已摆好,张月盈起身移步去了西侧的暖阁。
沈鸿影进屋时,乍一瞧见坐在桌前、手指无聊地点着桌沿的张月盈,眼前一亮。她内穿了条浅蓝色百迭裙,外罩一件湖水绿莲花纹长褙子,头饰特别是那根粉珊瑚步摇和衣装很相得益彰。
“殿下。”看见他回来,小姑娘的眼睛一下亮了,沈鸿一落座,她就开始动筷,夹了一个生煎包子,配着银耳粥吃了起来,浑身洋溢着满足。沈鸿影吃饭仍旧慢条斯理,但和她坐在一块儿,下箸的频率都比以前高出了不少。
沈鸿影夹了点清蒸鲥鱼,状似无意提及:“冯家的事情,今日朝上已有了定论。”
他一早盘问过鹧鸪,知晓张月盈昨日在徐府单独和冯思静交谈过片刻,猜测她应当对此事的后续感兴趣。
沈鸿影这可算真的投其所好了,张月盈问:“丑事闹到京兆府,福宁殿大概要被弹劾的折子给淹了吧。”
除了威远伯的案子,最近朝中并无大事,谏官们只能拿这件事刷刷存在感。
“弹劾的折子共有二十三封,十封出自都察院,十封出自谏院,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如阳郡王各一封,还有安平侯也亲自上朝递了请罪的折子。”
张月盈:“那陛下怎么处理?”
沈鸿影道:“朝上就此事议过了一番,父皇令京兆府尹出列陈明事情始末,以及昨日已给出的判罚,然后便有了决议。”
“京兆府已判的刑法不改,冯堂二公子私德不修,另革去功名,永不许再考,冯堂叔有蓄意促使之嫌,褫夺其一脉继承安平侯爵位的资格。”
张月盈心道,这样一来,冯思静算是愿望达成了,冯堂叔再也不能以此上安平侯府作威作福了。
“那陈氏和褚氏?”张月盈可没有忘了她们。
“受罚后,京兆府昨日便通知娘家接了回去,但……”
“但是什么?”
“陈父称女儿不守妇道,深以为耻,故当街与之断绝关系,言明她不如死了算了。”
张月盈好看的远山眉颦起。陈氏是做错了,但也没有陈父作为亲爹这样落井下石的。
沈鸿影看出张月盈的忿忿不平,补充道:“如今,是京兆府在照料陈氏。冯堂大公子想接她回去,陈氏同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