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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打秋千就殿下你这样推秋千,比我都恐……

    有时候就是这般无奈,娘家的父亲不做人,陈氏不过一个宛如浮萍的弱女子,不懂谋生之法,只能同害她至此的冯堂叔一家继续过活。

    世间之事并非都是爽文,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打破囹圄的能力与胆识。但这个八卦听到最后,张月盈直觉心里堵得慌,狠狠咬了一口生煎,鲜香的汁水瞬间迸溅,待腹中已有五分饱,便撂了筷子,去外边的花园里溜达散心。鹧鸪和春花屈膝向沈鸿影行了个礼,退出暖阁,追在张月盈身后。

    沈鸿影放下汤勺,侧目瞧着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从窗前经过,浅淡的天光斜洒在她身上,垂落的发带随着跃动的光点一跳一跳。

    以他识人辨色的功夫来看,绝对又有什么事惹了她不快,他琢磨了一番,方才唯一触动她神经的唯有陈氏的结局。

    “殿下。”小路子小心觑了沈鸿影一眼,“咱们跟过去吗?”

    沈鸿影一个眼神,小路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下人将剩下的早膳撤了下去,主仆二人随即出了西暖阁。

    秋色渐浓,月桂已谢,浣花阁的芙蓉新栽不久,身量尚且低矮,初初绽放,缀满了檐廊一侧,粉柔白净,随风摇摆,粲粲若朝霞生辉。

    沈鸿影在檐廊下远远听到少女的娇笑声。穿过长廊,越过一大丛芙蓉

    花,一架秋千映入眼帘。

    正值晨光最好之时,旭日高照,天空一碧如洗。

    秋千正好躲在匝地的树荫里,美目盼兮的窈窕少女,素手挽着丝绳,双脚踏在秋千板上,上下晃动,衣袂飘飘,腰间长长的丝绦飞扬,如同一只翩飞的蝴蝶。

    随着秋千的起伏,秋日的暖阳倏尔映照,倏尔又湮灭,她的面容或明或暗,宛若最被袅袅烟云笼罩着的最晴雨不定的湖波水色。

    半仙之戏不过如是。

    鹧鸪和春花紧张地护持在一旁,其他身着窄衣的丫鬟也被吸引到附近,偷偷探听着动静。

    张月盈左脚悬空,只用右脚蹬住踏板,将秋千蹬得更高了些。她闭上眼,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所有烦恼都被抛诸脑后。

    这般冒险的举动,看得沈鸿影颇有些心惊胆战。

    张月盈在踏板上轻巧地跳跃,换了只踩秋千的脚,瞧着稍不留神便有可能会摔下来,沈鸿影忍不住喊道:“当心脚下!”

    “殿下?”打秋千的少女似有所觉,蓦然回首,瞧见站在廊前的青年,双脚控制着身下的踏板,让秋千慢慢停下来,鹧鸪和春花一左一右扶着她从秋千上下来。

    她小步走到沈鸿影跟前,笑意直达眼底,“你怎么也过来了?”

    沈鸿影皱了皱眉,“我若不来,也不知道你会把秋千荡那么高。”

    张月盈眼神闪躲,微微低头瞟着腰间系着的丝绦,嘟囔道:“荡个秋千而已,哪家的姑娘不会,不过就是高了一点点而已,我又不会摔下来。”

    沈鸿影气闷在心里发不出来,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倒像是他蓄意为难一样。

    “万一呢?”

    张月盈摸了摸耳后,有些心虚,虽然她一直以来都常常这样打秋千,但沈鸿影也是好意,若驳了他,反而是自己不识好歹了。她脑袋瓜一个激灵,有了一个主意。

    只见她一双清莹眼珠转了转,笑得很甜,拉住沈鸿影的衣袖,把他往秋千拽去,“秋千荡到高处,能比别的地方看得更远,心也能更自由。”

    沈鸿影半推半就地到了秋千前,问张月盈:“所以你刚刚不高兴了,就荡秋千?”

    张月盈拨浪鼓似地点点头,“我推你,殿下要不要试试?”

    被张月盈满眼期盼地盯着,沈鸿影很难说出拒绝这两个字,然后人就被摁在了秋千上。

    “那殿下,可要坐稳了。”

    张月盈握住秋千的系绳,湖水绿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衬着一只白冰翡翠镯子,肤色愈白如雪。

    张月盈离他极近,散落的一二发丝在他脸上一扫一扫,痒痒的难受。沈鸿影怔了怔,身后猛然被人一推,秋千朝上飞去,冷风迎面扑在脸上,瞬间将他唤回了现实。

    第一下飞得还不算太高,落下来时,张月盈再用力一推,秋千向上的速度更加迅疾,沈鸿影攥紧了两边的绳子。直至最高点时,他忽而抬头望去,才发现此时的他离天空竟然如此的近,再朝前远眺,视线竟然跃出了浣花阁,甚至隐隐能瞧见王府的边墙。

    心竟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推了几下,张月盈便躲到了一旁,看着秋千上被风吹得表情有些失控的沈鸿影,噗嗤发笑。

    秋千很快停了下来,小路子上前要扶沈鸿影起身,沈鸿影抬手拒了,吸了口气,缓了一缓,便拽着秋千绳站了起来。

    张月盈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表姐和想蓉她们从来不让我推秋千,说是我推得太高,她们们会害怕。殿下倒是第一个敢坐我推的秋千的人。”

    这下,沈鸿影几乎是彻底无语了。张月盈瞧着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就写着“是不是专坑我”几个大字。

    张月盈索性不逗他了,自己坐回了秋千上,偏头问:“殿下刚刚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感觉如何?”

    沈鸿影思量少许,回答:“人恰如风,可穿重楼。”

    “这就对了。”张月盈晃着脚道,“殿下追过来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生气?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朝虽大部分女子都能走出宅门,若是同丈夫过不下去了就好聚好散,但也不乏有人迂腐如陈氏之父。这种人家中的女眷终其一生都会被所谓的三纲五常困于一间小院,永远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广阔。她们只能坐着秋千,期盼它能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这样至少能稍微窥见院墙之外的模样。”

    “所以,殿下你明白了吗?我只是一时替一个身不由己之人感到悲哀片刻罢了。”

    沈鸿影问:“那你如今仍旧如此?”

    “不了。”张月盈摇摇头,她脚尖蹬地,秋千重新开始晃动,“我只会为这种事难受一小会儿,天下过得惨的人难么多,我要是全部放在心上,那不得时时刻刻唉声叹气,永远都耷拉着一张脸,笑颜不展,然后把自己的心给彻底压垮。我才不做这么蠢的事,还不如把这些让人不虞的抛开,做些让人忘却烦恼的事。”

    沈鸿影沉吟了很久,都没有讲话,他轻轻走到张月盈身后,猛地将她向前一推,张月盈被吓了一跳,“啊”地尖叫起来。

    半盏茶后,张月盈从秋千上跳下,对沈鸿影横眉冷竖,嘲讽道:“就殿下你这样推秋千,比我都恐怖。”

    虽然荡到比平时更高的地方的时候,是挺刺激和好玩的。

    沈鸿影的表情有些晦暗,但声音依旧温和:“刚刚让你想起了不太开心事,像你说的荡高些就能丢开忘掉了。”

    张月盈脑袋嗡的一声,怔怔愣了几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已经忘了。”

    ###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甜水巷那座宅子改成的会所终于正式开张。

    会所被取名为“凝尘”,取自“绮席凝尘,香闺掩雾”,专门服务勋贵官家女子。会所采取的乃是会员制,与张月盈名下的京城各家店铺联合,所有服务均汇于一体。简而言之,凡凝尘会所的会员均可就在甜水巷提前试用、买到玉颜斋的新品,尝到百花楼的糕点席面等等,不必再分别前往各处,耗费时间。

    会所特别养了一个傀儡戏班子,此刻就在正院赏音斋开演,演得便是扶桑散人的《锦绣良缘之公子薄情》,悠扬的唱词声声入耳。

    赏音斋占地不小,装潢是京中流行的华丽风格,若是有哪位会员想要借地开宴,此处便是一个好选择。张月盈方到此处,春雨便告诉她镇国公夫人已定下了下个月在这儿给小姑子办生辰宴,不少夫人也有所意动,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赏音斋照常留给张月盈了一个雅间,她方进斋中,作为东家之一的何想蓉歪在椅子上,颇有意趣地欣赏着台上的表演。

    张月盈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手里摇着刚拿到不久芙蓉缂丝扇,问她:“这出戏排得扶桑散人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何想蓉话甫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立即捂住嘴,眼睛睁得老大。

    “我这话还能收回去不?”她嚅嗫着嘴唇片刻,问道。

    张月盈道:“就没听说过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去的,就算我此刻成了个聋子,你刚刚的话还是记在了我的脑子里,又有什么法子能抹掉呢?”

    她笑得一脸纯良,何想蓉噌地起身,朝张月盈扑过来,手直接探向胳肢窝,“让你诈我,让你诈我……”

    张月盈被挠得咯咯直笑,赶忙求饶,何想蓉才收手,暂时放过了她。

    “哼——你不是早清楚我知道你就是扶桑散人了。你知我知,怎么谈得上诈,我不过是正经地问候一句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话本先生。”张月盈持扇点了点桌沿。

    “就这么一点儿名声,有什么值得得意的?”何想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眉眼间的飞扬之色怎么也遮掩不住,“但这家戏班瞧着比当初水云楼还要强些。”

    张月盈接话:“演戏的人都是从教坊司落选下来的,本事自然是有的。比起分到某些府上为奴为婢,在这里演演歌舞和傀儡戏要强的多。”

    何想蓉忽然正了正神色,严肃道:“思意今日恐没有颜面来这里见你了。京城都传遍了,安平侯夫妇半个

    时辰前携女上徐府致歉,他们旁枝的事是冯大姑娘捅出来的。”

    第62章 大长公主沈鸿影打断她,“你不想做,……

    张月盈默了默,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何想蓉语气惊讶。

    张月盈点头,一边递了杯桂花饮给何想蓉,一边说:“昨日我就猜到了,然后直接问了,冯大姑娘也承认了。”

    只是没想到她那句“不怕别人知道,只怕别人不知道”竟是真的,若真是她自己主动传出去的,可见其心智极坚,自认受得起流言蜚语。从另一个方面看,也是令人佩服。

    何想蓉指尖轻轻点了点杯壁,问:“这是你的意思?”

    “你还不了解我吗?”张月盈道,“我虽然不会全信她的话,但也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辈。冯堂叔一家那就是一颗有缝并且臭气熏天的烂鸡蛋,迟早得暴雷,谁家撞上都得惹上一身烂泥,不过我外祖母家比较倒霉罢了。”

    台上傀儡戏唱到高潮处,渐渐缓了下来,第一幕落,观者无不抚掌称赞,也算开了个好头。

    此间戏完之后,张月盈和何想蓉移步,到了东大街新开的一家粤菜馆用午饭。那里菜式正宗,每日宾客盈门,尤其是那位掌柜娘子生得娇巧,水葱似的鼻子挺翘,头发乌亮的好似黑锻子,嘴唇是小口樱桃唇,有些稚气,但招呼起宾客来可谓八面玲珑,跟谁都能有说有笑,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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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月盈当日回府不久,襄王府便接到了户部尚书府送来的请帖。

    户部尚书娄诚的母亲是先帝姐妹信阳大长公主,他本人也算皇亲国戚,也是因这层关系,方能不搭理楚王和成王中的任何一方,仍旧稳居要职。

    信阳大长公主年过六旬,在宗室中德高望重,早已不怎么出面,但每年唯有一日例外。信阳大长公主在京郊有一处别院,占地约有百来亩,内有一个不小马场和诸多亭台楼阁,每年九月信阳长公主均会在此举办马球会,广邀京城达官显贵。

    这请帖便是邀张月盈和沈鸿影去马球会的。

    马球会当日,别院一早便开了,张月盈和沈鸿影二人坐着马车入园,只见两边秋意渐浓,枫叶均红了,层林尽染,远远望去便如同红云晚照,一川烟霞落人间。

    张月盈他们来的不算早,和户部尚书府和大长公主府最亲近的几户人家一早便到了,甚至连别院都逛过了一圈。

    到了马场外头,鹧鸪和杜鹃退居一旁,沈鸿影伸出手,张月盈很自然地就搭了上去借力。沈鸿影的手放得对张月盈来说有些偏高,沈鸿影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腰上三寸,算是直接将人抱了下来。待张月盈站稳,抬眸瞪了他一眼。

    下人们这几日对此早见怪不怪了。小路子嘴唇抿成一条线,埋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连鹧鸪和杜鹃对沈鸿影的敌意也去了不少,谁让他这几日的表现勉强让人看的过眼呢。

    “走吧,先去见信阳姑祖母。”张月盈收回手道。

    “嗯。”沈鸿影应了一声,并肩和张月盈走在一块儿,两个人的衣袖一擦一擦,隔得很近。

    张月盈对两人之间的这种距离十分坦然,徐府寿宴后,沈鸿影就跟赖在了浣花阁一样,一连多日宿在一起,日日相对,就算是陌生人也该熟悉了。这么下来,张月盈莫名觉得他们之间也算有了点儿老夫老妻的感觉。

    边往里走,沈鸿影边同张月盈说着信阳长公主的脾性经历,“信阳姑祖母年轻时的性子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豁达爽快,最喜欢穿着男装满京城晃悠,后来嫁了同样擅长打马球的娄老将军,婚后二人便修了这座别院。”

    “原来如此。对了,那娄尚书怎么从文没从武啊?”张月盈问。

    沈鸿影回答:“信阳姑祖母当年生下一对龙凤胎,但因早产均十分孱弱,娄尚书便没有跟娄老将军习武,一女康乐县主嫁给了许国公。”

    张月盈接话:“这个我知道,当年许国公是京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偏偏康乐县主对他一见钟情,宁可和家里闹翻也要下嫁,信阳姑祖母只好进宫去求了陛下赐婚。”

    但圣旨求得来婚事求不来情爱,婚后许国公依旧我行我素,不光四处寻花问柳,在府中也多有内宠。康乐县主大闹了几回,还是不管用,与许国公一次争执后,怀着九个月的身孕雪夜离家,中途发作,在京郊明惠寺产下一女。信阳长公主做主令女儿与许国公和离后,康乐县主直言见女如见其父,甚厌之,将女儿扔给了许国公,若非逢年过节连见也不见。

    这个女儿便是许宜人。

    还是张月盈查她时才知晓了这么一段往事。

    “倒不知康乐姑母可会因许七姑娘找我的麻烦?”张月盈偏头问沈鸿影。

    许宜人和康乐县主的母女关系虽然差得出名,但毕竟是母女。

    “不会。”沈鸿影道,“要管早管了。”

    许宜人这些年闹出的事不少,他都听说过许多,也没见康乐县主为她出过头。

    沈鸿影继续道:“就算有什么,还有我呢。”

    “殿下,这可是你说的?”张月盈斜睨了他一眼。

    沈鸿影颔首。

    张月盈心想算他还有心,弯唇一笑,她一身鹅黄窄袖对襟长衫,头上簪了朵碗口大的金丝菊,银红发带垂落耳后,整个人容光焕发,宛若春花灿烂,几乎晃了沈鸿影的眼。

    马场旁边的观赛台上扎了不少帐篷,连成一片,信阳大长公主便安坐主帐中,大长公主满头银丝,头戴凤穿牡丹云锦抹额,一身鲜红色骑装,精神气甚至远胜不少年轻人。她方一见张月盈便问:“四哥媳妇儿可会打马球?”

    张月盈下意识看了眼沈鸿影,大长公主似有不满,“问你呢,你看四哥有什么用。他还能帮你答了不成?”

    张月盈只好照实答道:“晚辈对马球一窍不通。”

    “可会骑马?”

    “会一点儿。”

    这下,大长公主终于满意了,对身旁的三四十岁的华服女子道:“同玉,你和四哥媳妇身量差不多,我记得你多做了几套骑装,拿一套给她换上。”

    张月盈这才注意到康乐县主娄同玉,只见她斜挽两行绿鬓,虽羸羸弱质,却并无花柳之态,眼波神光灼灼,与传闻中的模样并不相似。

    康乐县主笑道:“有件茜红的,给她们年轻人正正好,在马场上也显眼。”

    然后,又对张月盈说:“别怕,只要会骑马,打马球就很容易,学学就会了。”

    沈鸿影出言为张月盈解围:“马场上情况难测,新手上阵,恐出意外,姑祖母且放过王妃一回。”

    大长公面露不虞,“你们一家连个打球的人都找不出来,她不打,你来打?”

    “我来。”沈鸿影道。

    张月盈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袖,有些担心地看着沈鸿影,成亲这一个多月,就没见过他骑过马,出门都是坐车。

    大长公主喜笑颜开,朗声朝周围道:“诸位可都听见了,四哥说了要上场,可就不许他反悔了。”

    张月盈把沈鸿影拉倒一边,压低嗓音问他:“你能行吗?”

    “能。”沈鸿影斩钉截铁。

    见他心意已决,张月盈也有些无奈,不由柔了声线:“其实我学学马球也不错,你没必要……”

    沈鸿影打断她,“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这是你告诉我的。”

    阳光直直照在帐篷上,张月盈抬头,青年的脸逆着光,有些模糊。

    “那你小心点儿,别受伤。”

    冷不丁被人用自己说过的话堵了回来,张月盈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再嘱咐小路子看护好沈鸿影。

    虽有沈鸿影主动替了张月盈,康乐县主还是让人将那件茜红骑装送了过来。另见张月盈眉宇间似有忧色,康乐县主主动宽慰她道:“你毋须太过忧心,襄王小时候骑马的样子我是见过的  ,当时母亲就说过他会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果然他的几个兄弟从前压根就没赢过他一回。”

    “可从前是一回事,现在又是另一回事。”张月盈喃喃自语。

    恰在此时,康乐县主身边的嬷嬷过来禀报:“县主,许七姑娘来给大长公主请安了。”

    康乐县主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须臾方启唇:“让她进来。”

    许宜人走进了主帐,还算端正地朝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各行了一礼,“臣女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县主。”

    自称臣女,称呼母亲和外祖母用的也是尊号,可见关系生疏到了什么地步。

    “宜人来了。”大长公主对外孙女还算温和,指了指张月盈,“你还没向你四表嫂见过礼,从前你们都是玉山书院的同窗。”

    “见过襄王妃。”许宜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向张月盈福了福,余光瞟到鹧鸪手中端着的簇新骑装,眸底冰冷一瞬而逝,故意说:“爹爹近来给了我不少好料子,正好裁了一件新衣裳,县主也替我瞧瞧好不好看。”

    一边说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展示着身上的浅绛色折枝绣襦,银丝绣成图案折射着淡淡的光泽。

    “臣女还有事要做,就先告辞了。”许宜人干巴巴说了一声,转身气势汹汹地出了主帐。

    康乐县主被她气得心口直疼,对大长公主抱怨:“这丫头越长越像她父亲,半点儿都不类我,生来就是气我的。”

    “你啊你,当初就说把她带回来,你偏要把她扔在许国公府,这下好了,被她父亲养成了这个样子。”大长公主也不忍苛责女儿,叹了口气,轻抚着康乐县主脊背替她顺气。

    俶尔一声鼓响,马球比赛就要开始了。

    第63章 打马球张月盈头一次窥得,那个本该在……

    马蹄声如雷响起,八匹健马奔入场中,溅起满地灰尘,马背上的郎君皆身着窄袖骑装,神采昂扬。沈鸿影驭马走在最后,单手勒着缰绳,悠哉悠哉,身旁与他并辔的却是一身墨绿袍服的成王。

    这场马球竟是要与成王打!

    襄王中毒一案查了一个多月,只知道沈鸿影之前便中过毒,其余半点儿都没查出来。楚王和成王虽窝在府里出不来,但也不耽误他们门下的官员搅风搅雨,甚至因无主更有越演越烈之势,皇帝一合计,索性将两个人一起放出来了。

    大约是刚刚解掉禁足,楚王和成王也要对外做出识相个样子,手下的人收敛了不少。沈鸿影处理起威远伯的案子更加得心应手,甚至指挥着京兆府顺藤摸瓜又端掉了京郊的一个人贩窝子。

    “吁——”成王故意驾马横挡在沈鸿影马前,“四皇弟,许久不见,你竟也能下场打马球了,我还当这次与我一战的会是二皇兄呢。”

    沈鸿影夹住马腹,直接绕过成王,回头道:“难得下场,还是球场上见真章。”

    “兰茹携侧妃特来拜见信阳姑祖母。”主帐的纱帘掀开一角,走入两位丽人,打头的一位是成王妃沈兰茹,一身靛青骑装,上绣着同色的木槿花,只觉丝光熠熠。

    另一人自然便是成王侧妃张月芬了,成王被禁足,妻妾自然要陪着,张月盈也好久没见过她。张月芬和成王妃身上的骑装几乎是一模一样,仅有腰间的暗纹略有区别。

    大长公主目光扫过张月芬,不由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她才不会闲着没事去管侄孙后院的事。

    成王妃再看向张月盈,十分热情道:“这是四弟妹吧,我倒是头一回见,果然和侧妃妹妹是同一家出来的,长得可真是相似呢。”

    张月盈撇撇嘴,就猜到会是这样,作为妹妹的沈四姑娘沈兰依当初就敢在镇国公雅集上堂而皇之地找张月芬的麻烦,作为姐姐的成王妃哪里会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张月芬在成王府的风头极大,成王妃显然是被惹到了,但她可不当她们俩掐架斗法的引子。

    张月盈直接把话题引到别处,“早闻三嫂和二嫂当年一见如故,每每有二嫂的地方便会有三嫂,只是今日怎么不见二嫂?”

    张月盈将“一见如故”四个字咬得很重,她口中的二嫂便是楚王妃皇甫白英,皇甫将军之女,楚王的亲表姐,和成王妃几乎同时嫁入皇家,因为二王相争,她们的关系就没好过,当面笑嘻嘻,背后恨不得捅对方刀子。

    “是我来晚了,倒不知两位弟妹如此惦念我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楚王妃声线低哑,十分与众不同。

    从另一边的帘门进来,楚王妃先朝大长公主行过晚辈礼,便径直朝着张月盈这边走来。

    楚王妃长着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的,但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眉毛略粗,微微上扬,无端透出几分凌厉感觉。

    “二嫂。”张月盈对着楚王妃笑了笑,煽风点火道,“非是我,而是三嫂与你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是吗?”楚王妃盯住了成王妃。

    眼看着主帐内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战一场,大长公主可不想自己好端端的马球会就这样毁了,清咳了两声,打断了她们:“不知待会儿的两队谁能拔得头筹,不若都猜猜,讨个好彩头。”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康乐县主头一个附和:“母亲说的是,您看好哪个,女儿就选哪个。”

    大长公主未加思索,便有了决定,“就四哥吧,他那么多年都没打过,鞍马怕都生疏了,我押个他,也算给他开个好头。”

    大长公主这话一说出来,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张月盈瞧。

    成王妃没听说过襄王竟然也会打马球,问道:“四皇弟这般冒冒然上场,不知是否吃得消?”

    输人不输阵,张月盈直接怼了回去:“幸有谭太医妙手回春,诊出了我家殿**内宿毒,妙手医治,才能有今日。”

    成王和楚王是被放出来了不错,但沈鸿影中毒的嫌疑还在他们身上背着,成王妃立即哑了。

    楚王妃算了算她和楚王到别院的时辰,火上浇油:“三弟妹还是先担心三皇弟吧,四皇弟当年坠马前曾经打遍了资善堂未有败绩。”

    楚王妃说着撸下一只绞丝金镯,抛到托盘中,“我押四皇弟赢。”

    反正她不想成王赢就是了。

    “我押我家殿下胜。”成王妃摘下一支镶绿松石凤钗,张月芬押了比之华丽不多逞让的累丝凤钗金步摇。

    张月盈摸出一块墨玉比目佩,放在了押沈鸿影的这一侧,然后默默远离楚王妃和成王妃,看这二人打机锋固然有趣,但夹在其中实在容易被误伤,不如远观其变。

    主帐角落里靠前的位置放了张椅子,张月盈便在那里落座,日头略有些晒,她拿了把缂丝扇挡在头顶,绢白扇面上一枝浅粉芙蓉独秀,投影下来,衬得她两颊如胭脂醉染。

    一声锣响之后,她极目远眺而去,场上已经开打,沈鸿影和成王各领着三个队员,腰束彩绸,手执鞠杖,纵马追逐着漆红小球。两队的争夺分外激烈,小球几乎是才到一个人的杆下,立刻又被另一人夺走,满场乱飞,鞠杖时不时绞打在一处,谁也不肯放手。

    一声锣响,原来是成王这队的一人瞄准了空隙,将马球击入了门洞。

    “红队胜一!”裁判报数,成王一方立马插上了一根红旗。

    马球赛需中三杆才算胜,比赛仍在继续,同沈鸿影一队的叶剑屏抢到了球,虚晃一木仓,传给了身后的沈鸿影。沈鸿影接到了球,压低了身子,急速攻向成王那队的半场,成王赶忙追上,朝沈鸿影挤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

    忽然  ,成王挥舞着鞠杖击中了沈鸿影的马头,马匹吃痛,马头急速摇摆了起来,两支前蹄高高跃起,场面一度十分惊险。

    “小心!”张月盈呼吸一滞,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尖几乎没入掌心。

    沈鸿影勒紧缰绳,俯身抱住马头,将马身压了下去,再度抄起鞠杖,一个猛调头,甩开成王,挥杆一击,小球约过小半场,直接滚落进了球门之中。

    满场的喝彩声响起,张月盈也轻轻喊了一声,凑了个热闹,沈鸿影却似有所觉一般,抬眸看向高台的方向。

    高台上帐篷连绵,旌旗招展,观者更是如云,他还是第一眼寻到了栏杆前的执扇少女。

    他举起鞠杖,朝张月盈挥了挥。

    张月盈亦站起身,踮着脚朝他挥了挥扇子。

    叶剑屏驾马从沈鸿影旁边经过,只觉得没眼看,提醒他道:“又要开球了,表弟妹看着呢,你总不会希望在她面前输了。”

    沈鸿影收回眼神,又去抢球。这次,球刚刚发出,便落入了他手中,他护着球眨眼间便越过了半场,兵贵神速不外乎如是,转瞬间便进了第二球。到了第三球,成王自然不想输,指挥着队员将沈鸿影团团围住,沈鸿影在马背上转了个方向,弯下身子,顺利躲过拦路的三根鞠杖,再翻身回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途遇拦路的成王,沈鸿影故意往右一拨,成王立刻左挡,没想到这是一个假动作,沈鸿影已经从另一边将小球拨入了球门。

    “蓝队中三,胜!”

    胜负已分,沈鸿影仿佛迎来了久违的放纵,青年得意地驭马绕场一周,绯红的骑装衣摆飞扬,沐浴在阳光里,风流肆意,意气风发。

    张月盈怔怔看着,头一次窥得,那个本该在最好的年纪打马过五陵、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君。

    心怦怦地跳着。

    张月芬单独坐在一处,和成王妃和楚王妃隔了两个人的位置,她看了看下面的驭马的青年,又看了看一脸喜色的张月盈,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襄王成亲后身体似乎真的好转了不少,他好像也很在乎五妹妹,赢了球还专门给她打招呼。她忽而望见输了球有些落寞的成王,打起了精神,王爷此刻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必然要赶在王妃前面。

    同队三人紧随沈鸿影之后,高台上的贵女们往不约而同地往下掷花投帕,叶剑屏随意接了朵花,叼在嘴里,别提有多么得意。

    沈鸿影穿过花雨,直接跑到了观赛的高台前,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马倌,大步上了高台,进了主帐。

    大长公主一见他就夸道:“下场之后方见真章,你这本事可一点儿都没退步,往后请你出来打球可不许推脱。”

    “姑祖母这是在难为我。”沈鸿影说着,精神头虽还好,脸色也是微红,嘴唇却有些微微泛白,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滑落。

    “殿下,擦擦吧。”张月盈递给沈鸿影一张绣玉簪花的帕子。

    沈鸿影将帕子塞进了袖子,只用衣袖擦了擦前额。张月盈看不过去,另拿出一根新的丝帕,伸手替他揩去了耳前的汗珠。

    她念叨道:“像殿下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风一吹,又该着凉了。”

    “你说的是。”沈鸿影连声答应。

    张月盈白了他一眼。

    沈鸿影嘴角翘起,俯下身来,方便张月盈的动作,一面连忙找补道:“我赢了这一场,当有些彩头,那边的东西你看中了什么?”

    指得是押成王胜的托盘上的那些物件。

    “我拿什么都行?”

    沈鸿影点点头。

    张月盈笑了笑,把帕子塞到沈鸿影手里,走过去挑拣了起来。

    半晌,她道:“我要这个。”

    第64章 校园密恋所有不以成亲为目的的恋爱对……

    张月盈挑拣了一番,拿起一把匕首,走回沈鸿影身边。

    匕首外表古朴,上面镶嵌着几颗绿松石和红宝石,但也在一众精美贵重之物的衬托下来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就这个?”沈鸿影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匕首的刀柄,垂眸与她对视。

    还有更贵重值钱的东西怎么不选?

    张月盈自认为和沈鸿影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许多,也不打哈哈,理直气壮道:“挑东西看得就是眼缘,若是合我心意的,就是一文钱也行,若不合我心意,价逾万金亦无用,我看它顺眼就够了。”

    说话间,张月盈发间的垂落的珍珠长穗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银红发带随风飘起,蹭过沈鸿影的面颊。

    沈鸿影笑了笑,招手让端着托盘的仆从过来,抽出一只花丝香囊球放在张月盈掌心,“没说只能拿一样东西,这算个添头。”

    张月盈眼前一亮,这个香囊球像极了前世博物馆里的某个文物,正好能用来随身熏香丸。

    她将香囊和匕首都交给杜鹃,让她帮忙先收着。

    这时候,成王才姗姗来迟,张月芬立刻就迎了上去,围着成王嘘寒问暖,不断吹嘘着成王的马上英姿,满心满眼似乎都是他,成王妃都被她身后的丫鬟故意拦了一拦。

    张月盈默默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想:难怪人家能宠冠王府,盖过正妃的风头,这业务能力自己这辈子都拍马难及。

    成王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被张月芬这么一哄,好上了许多,至少对着沈鸿影没有预料中的阴阳怪气,只道了句:“四皇弟本事不减当年。”

    说完,成王又去准备待会儿和楚王再打上一场,那个才是真的重头戏。

    半盏茶后,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低头在她耳边禀报了什么,大长公主眉心紧蹙,凤目一凛,吩咐道:“派人去拦着,莫要让宜人闹出什么事来。”

    这话一出,谁还不明白大抵是许宜人又出了幺蛾子。

    还没等张月盈派人去打探情况,许宜人的身影便远远传来:“你把事情都闹到朝堂上去了,还有脸出来?”

    “若人人皆如你所言知不法事却不告,这天底下不知要多出多少冤情。”听声音说话的是冯思静。

    冯思意也在一旁帮腔:“再说,陛下已有了决断,不劳许七姑娘为我姐姐费心了。姐姐,我们走。”

    “冯思静,你们给我站住!”许宜人说不过,脸气得通红,提高了音量,“不信便问问这里的其他人,谁会和你一样干出就因为你们家的爵位到头了就毁了继承爵位的人这种事。”

    四下骤然无声。

    冯思意立时便要回嘴,被冯思静拦下。冯思静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道:“诸位若有意见,不如下场与我较量一番,若是你们赢了,许七姑娘今日说的我便一个不落地认下来,若是输了,许七姑娘需为她出言不逊,当众向我道歉。”

    冯思静右手拎着根马鞭,气势很足,再她的马球是出了名的打得好,冯堂叔的事论起来也只能说她大义灭亲做的不地道。但是,事情毕竟是当事人自己做下的,又不是她逼的,谁也不会跟许宜人一样蠢的主动凑上去讨打。

    “把宜人给我拉回来!别继续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康乐县主气得手直哆嗦,打翻了一个汝窑茶盏。

    两个嬷嬷应声过去,摁住许宜人,又同冯家姐妹赔罪:“还请两位姑娘见谅,大长公主和县主会管教七姑娘的。”

    冯思静颔了颔首,冯思意对着许宜人翻了个偌大的白眼,便被姐姐一个眼色示意,没再吭声。

    许宜人被带回主帐,还是很不服气的模样,怒气冲冲地控诉康乐县主:“爹爹都由着我,你这个从来就没管过我半分的有什么资格管我!”

    康乐县主捂着胸口指着许宜人,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张月盈实在不想留在这里看母女大战,踮脚在沈鸿影耳边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我……”沈鸿影也想跟去,张月盈却直接走了,半点儿也没等他的意思。他被康乐县主母女吵得耳朵疼,也离开了主帐,在马厩附近遇见了叶剑屏。

    叶剑屏牵着匹枣红马,正挽着袖子给它刷毛,见沈鸿影过来,开口调侃:“你赢了那一场,王妃可有被你的风姿所折服?”

    沈鸿影轻笑了一声,反问:“那满天的手绢砸下来,你可还消受得住?”

    “别提了。”叶剑屏将毛刷扔进水桶,污水蓦地溅出,沾湿了蓝色锦袍,他耸耸肩道,“也不知是谁写了本话本子,叫什么……《锦绣良缘之公子薄情》来着,里面有个男角色是个少年将军,痴念女主角。刚刚有两个姑娘还专门跑来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让我不要自暴自弃,你说离不离谱。唉——我就只好躲这儿来了。”

    沈鸿影道:“那你算是出名了。”

    叶剑屏“切”了一声,提起水桶,眼神瞥去一边,“我叶二公子在京城本身就很有名好不好。”

    马厩外面刚好有个姑娘躲在草垛后面往里看,似乎在找什么人,叶剑屏一个激灵,拎

    着桶便要走,“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一个个地竟把我当做话本里的角色,我先溜了。”

    叶剑屏一溜烟地跑了,沈鸿影还留在原地,偷看的那个姑娘他认得,是张月盈的手帕交之一,好像姓何。

    何想蓉遥遥朝沈鸿影福了个礼,“臣女见过襄王殿下。”

    “何姑娘。”沈鸿影点头回礼,“不知你刚刚为何盯着叶二公子不放?”

    何想蓉毫不扭捏直言:“当然是看话本主角啊。”

    这下,沈鸿影也和叶剑屏一般一头雾水。

    ###

    凡事宴会便出事,这是张月盈这一个月来总结出的一条铁的定律。

    她发誓如再有这般大场合,她一定会谨慎再谨慎。直接撞进瓜田里,就连猹都有捂着心脏先缓缓。

    “五姐姐。”张月萍眨巴着一双狐狸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张月盈,可惜这对张月盈没有半点儿用。

    “你在这儿帮他们望风打掩护?”张月盈问。

    张月萍抿嘴笑得一脸无辜,“就……这一次。”

    “嗯?”

    张月萍立刻改口,吞吞吐吐道:“大概……大概还有几次吧。”

    张月盈和张月萍加上三个丫鬟,躲在别院的假山后面,偷摸探出半个头,暗窥着不远处红墙下的一男一女。

    一对菜花蝶扑哧着洁白的翅膀,落在一朵浅粉的秋海棠上缠缠绵绵。

    “我记得他们第一回见面是六妹妹在镇国公府投壶失了准头吧,怎么突然就这么熟了?”张月盈扒着假山喃喃道。

    “五姐姐,你头偏过来一点儿,我跟你说。”张月萍咬耳朵道,“六姐姐和宋三公子是在书院混熟的。”

    “一个长青书院,一个玉山书院,是隔得挺近的……”

    但两家书院中间毕竟中间还隔了一道半丈高的墙,男女学生们等闲也见不到对方的面。

    张月萍:“宋三公子会翻墙。”

    张月盈:“……”

    好吧,果然只有功夫高,才能越过重重阻碍见到心上人。

    张月盈心里腹诽,自己这是在围观什么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校园秘密恋情?

    “宋公子,这里是大长公主的别院,我们单独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好?”张月清扯着帕子,抬眼小心翼翼地瞥了宋清扬一眼。

    宋清扬安抚她:“偶然遇见说几句话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月清问:“你待会儿下场打马球吗?”

    宋清扬回答:“应该会,我们书院的好几个同窗都预备去试试身手。”

    张月清露出一个羞涩的笑,“那……那我祝宋公子旗开得胜。”

    张月盈听两个人交谈了半天,都是些车轱辘话,果然是小学鸡谈恋爱。

    她侧身靠着假山,问张月萍:“他和六妹妹到底是怎么说服七妹妹你帮忙的?”

    依照张月盈的观察,张月清和张月萍两姐妹中张月清性格有些怯懦,始终是年纪小些的张月萍占据主导位置。

    “很简单啊,”张月萍捧着腮帮子,笑盈盈道,“六姐姐动心了。她为此竟然敢主动迈出一步,求我帮她想办法给宋三公子递信,而宋三公子也并非无意。”

    “那宋清扬有没有提过上伯府求亲的事?”张月盈直接问。

    在这个时代,所有不以成亲为目的的恋爱对女方来说都是耍牛氓。

    张月萍愣住了,嚅嗫着嘴唇少顷,“好……好像没有。”

    张月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张月萍的发顶,这个刚刚满十四的小丫头果然还是涉世不深。

    “咳!咳!咳!”张月盈故意咳嗽了几声,被那边正在私会的一对少男少女吓得不轻,宋清扬下意识将张月清护在身后,没有拔腿就跑。张月盈思忖他还有些当担,从假山后面现出身形。

    “孤男寡女,不知宋三公子刚刚在与六妹妹聊些什么?这么开心。”张月盈轻摇着团扇,拿捏住了传说中那种棒打鸳鸯的坏家长气质。

    “襄王妃殿下。”宋清扬见来人是张月盈,人还稳得住,甚至有些庆幸,因为张月盈与张月清同出长兴伯府,不会不顾堂妹的名声。

    “五姐姐。”张月清朝张月萍看了一眼,向她讨主意。

    张月萍对她摇了摇头。

    张月盈也不管张月清,直接问宋清扬:“不知宋三公子打算如何?”

    宋清扬俯身供手答道:“待明年春闱后,我金榜题名便登门向长兴伯府提亲?”

    “哦,是吗?”张月盈绕着宋清扬扫视了一圈,语气意味不明,“那你若是不能登科,就要我家六妹妹再等你三年,还是——”

    “只等榜上有名后,好另攀高枝!”

    第65章 掌柜娘子在下自知位卑,但此心如磐石……

    “不会!”宋清扬不假思索回答,没有半点儿犹豫。

    “五姐姐,宋三公子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的。”张月清也被张月盈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见势不妙,扑到张月盈面前就要替宋清扬辩解。

    张月盈看着她,单手扶额,只觉得脑壳疼。

    恋爱中的小姑娘就是容易冲动。

    张月萍很快从张月盈的举动中品出了一二端倪,懂了其中的用意,主动将张月清拽到了一边。

    “七妹妹?”张月清不解地看着张月萍。

    张月萍低声在张月清耳边说:“五姐姐这是在帮你的忙。”

    没了张月清挡在中间,张月盈质问起宋清扬终于没有那么碍手碍脚,“宋三公子连思量都不思量一下吗?”

    宋清扬一字一句道:“我对张六姑娘皆是真心,请王妃殿下明鉴。”

    “真心?”张月盈面露讽色,“据我所知宋少卿家中共有四子,你是第三子,也是唯一的庶出之子,生母早亡,被养于嫡母膝下,却是兄弟中在读书上最有天分之人,这般年纪便已是举人。故而,宋少卿对你寄予厚望,你不指望高娶,不代表宋少卿不想,你家中其他人不想。届时,你确定你的婚事真的能由你自己做主吗?”

    宋清扬想了想,父亲确实好几次无意提到过他的婚事,说是同僚有意向他说媒,只是都没有答应,难不成真有拿他的婚事待价而沽的意思。

    宋清扬道:“说来惭愧,家中至今尚无给我说亲的打算。但家中已有承继家业之人,长兄上一届业也登科,自行求娶了长嫂,我的婚事我自己应当也能做几分主。”

    宋府的长媳出身不高,仅是翰林院编撰之女,若宋少卿当真执着于为儿子高娶,想来也不会应允这桩婚事。

    张月盈手指轻叩扇柄,话锋一转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做的了你的主,可我六妹妹的婚事唯有她父亲能决定。论起来六妹妹也是礼部侍郎之女、王妃之妹,长兴伯府乃自开国传承至今的勋爵,其门楣亦不低。六妹妹已及笄,怕是过不了多久登门求亲者便要将伯府的门槛踏破。”

    张月盈虽故意夸大了一些,但张月清若嫁给宋清扬一定程度上还真算得上下嫁。

    “在下自知位卑,但此心如磐石,永无转移。王妃殿下可是对六姑娘的婚事有所安排?”宋清扬有些不安,即刻刨白道。

    张月清闻言亦望向他,两人

    眼神之中情意绵绵。

    张月萍忍不住跳了出来,对宋清扬道:“宋三公子,我五姐姐的意思你说半点儿都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是让你早点儿登门求亲。”

    “七妹妹说得对。”张月盈赞赏地看了张月萍一眼。

    宋清扬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王妃殿下是让我现在就去提亲?”

    张月盈点点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你回去同你家里人商量,若愿意便提亲,若不愿你和六妹妹就此了断,一别两宽,各觅佳缘,而你们之间的事情……”

    “宋某对天起誓,必三缄其口,余生不对外吐露半分,如有违之,必屡试不第,仕途惨淡,不得善终。”

    对一个以出仕为目标读书人来说,这个誓言可谓至毒。

    “如此便好。六妹妹,七妹妹,我们走。”

    张月盈带着张月清、张月萍转身便走。一边走着,张月清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直到拐过一道琉璃照壁,她才克制不住情绪,埋在张月萍肩膀上嘤嘤哭泣了起来。

    张月萍柔声安慰着她,衣襟都被泪水沾湿了半寸,求救似地望着张月盈。

    既然管了,那便管到底吧。张月盈长嘘了口气,眼神示意鹧鸪先带她们两个去梳洗一番,等心境平复后再送她们回长兴伯府的席位,莫要叫人瞧出蛛丝马迹。

    鹧鸪应了。

    大长公主的这座别院修得粗犷却又精致,马场旁边的建筑是巍峨高耸的北地风格,过了一道月华门,便是南派园林,飞檐飘逸,楹联题刻无数,层台累榭。

    张月盈带着杜鹃穿过一片小树林,跨过小溪上的石拱桥,走在一条细石子路上。一阵微风把清幽回甘的菊花香吹进了她们鼻腔,旁边的楼榭四周遍植金菊,细碎的花瓣落了满地。

    楼榭前的匾额上刻了“观菊楼”三字,笔力遒劲,想来这便是老娄将军当年的书斋,因满园金菊在京城小有名气。

    观菊楼门前的屋檐下挂了一只蓝羽灰嘴的玄凤鹦鹉,冯思意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鸟。仔细算来自从徐府寿宴后,张月盈仅收到了冯思意送来的一封道歉信,现在倒是头一次私下见面。

    张月盈踏上石阶,鹦鹉一瞧见她,便“嘎”地从鸟架上蹦了下来,因为被细金链子拴着腿,只能扑哧了两下翅膀,又飞回架子上,在上面跳了两跳,抻着脖颈叫了起来:“美人!美人!”

    张月盈被鹦鹉这么一夸,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它道:“真是个聪明嘴甜的家伙,不知道凭此骗了多少谷子吃。”

    “阿盈。”冯思意迟疑了片刻,才出言搭话。

    那日后离开徐府后不久,姐姐指使丫鬟告发冯堂叔一家的事遍传得满京城都是,无论是否有意,毁了她外祖母寿宴这事确实属实。就算姐姐被爹爹罚在祠堂跪了一夜,又主动上徐府负荆请罪,自己还是没脸见阿盈,毕竟姐姐的帖子是自己亲口向她讨来的,自己同样有责任。

    张月盈探出一根手指挑逗着鹦鹉,“怎么了?”

    “对不起。”费了好大的劲,冯思意才把这三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们家弄砸了你外祖母的寿宴。”

    张月盈偏头睨了睨她,说:“你姐姐已经道过歉了,情有可原,我外祖母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无二话。还有冯大姑娘同我说过你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我又怎么会迁怒你这个朋友?”

    冯思意有些窘迫,两耳发烧,两根大拇指互相摩搓,换了个话题,“听说甜水巷那边生意不错,日进斗金。”

    张月盈笑笑:“哪有那么夸张?不过这五六天赚了八九百两银子还是有的,等年末清账了再给你分红。”

    “我总算不是府里只出不进的那个了。”冯思意暗赞自己的投资眼光,这么一桩生意,就现在她都能分到差不多两百多两银子,简直是扬眉吐气。

    “别想着躺着数钱啊,我回头叫掌柜把账本送你那去,你来盘盘。”张月盈道。

    冯思意说:“那你得挑我姐姐不在家的时候送来。”

    不然一定压着她一定要在什么时候之前把账目理出来,那可就太糟了。

    “谁清楚你姐姐什么时候出门,撞上你就认命吧。”张月盈唇角挽了个笑,然后,两个人凑在一块儿教鹦鹉念起了诗。

    “不是——花中——偏爱菊。”张月盈教了好几遍,鹦鹉却完全不理她,气得她收了手里的谷子。没了口粮的鹦鹉张口便叫唤了另一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

    冯思意挽着张月盈的膀子笑了几声,张月盈却更气了,心道这鹦鹉胡说一通,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她手一扬,谷子全部飞了出去,鹦鹉惊叫一声,扇动了两下翅膀,掉落了两片蓝色的羽毛。

    ###

    午时,大长公主在帐中设午宴,因已故的娄老将军是惠州人,大长公主跟着喜欢上了粤菜。宴上所摆落在张月盈眼里,更像前世的广式早茶,黄金糕、马蹄糕、虾饺、流沙包等一众小食点心放在笼屉里被端上了桌,热气氤氲。

    张月盈吃了小半碗皮蛋瘦肉粥,小口尝了下沈鸿影夹给她的蒜蒸排骨,而后回赠给了他一个水晶虾饺。沈鸿影轻轻咬了一口,竹笋、马蹄的清混着虾肉的鲜,味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做这个的厨子定然有许多年的苦功。

    宴上的诸人都沉浸在美味里,偶尔说几句小话,唯独许宜人因被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训了一通,又碍于许国公送她来前反复嘱咐要和康乐县主搞好关系,走也走不掉,整个人闷闷不乐,拿筷子戳着黄金糕泄愤。不过,也没人理她。

    宴开了大半,大长公主令人唤了主办今日席面的人上来。守门的丫鬟打起纱帘,走进来的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身浅蓝襦衫,下搭一条桃粉百褶裙,梳了个双垂髻,戴了两朵浅粉的小绒花,明眸皓齿,容颜绢好,如同粉雕玉琢一般,丝毫瞧不出竟是在厨房里讨生活的人。

    “民女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诸位贵人,能为诸位奉宴,乃小店之幸。”姑娘乍一抬起头,张月盈便认了出来,这不就是粤菜馆的那位掌柜娘子。

    大长公主道:“你们今日的饭食做得精巧,甚合本宫的口味,只是没想到你竟这般年轻,你姓甚名谁?可是岭南人士?”

    掌柜娘子垂首回答:“回大长公主的话,民女姓柳,名南汐,乃京城人士。不过民女的养母来自岭南,民女随她学了这门手艺,凭此养活自己。”

    “收养孤女,扶育成人,你母亲却是大善之人。”大长公主称赞了几句,示意身边的嬷嬷看赏。

    “等等!”沉寂许久的康乐县主突然出声,十指死死扣着桌案边缘,指甲几乎快要折断,瞪大了眼睛盯着柳南汐。

    “同玉,怎么了?”大长公主唤女儿。

    “娘!”康乐县主扯着母亲的衣袖,手指颤抖地指向柳南汐腰间,嗓音激动,“你看那是不是我的那块白玉绶带鸟花佩?”

    第66章 真假千金民女不可能是您的女儿。……

    柳南汐的腰间的确系着一根浅粉的丝绦,末端坠着一块莹白的玉佩,中部雕有一只长尾绶带鸟,玉质温润,镂刻工艺巧夺天工,非寻常市井人家可有。

    张月盈微微偏头,低声问旁边的沈鸿影:“这块玉佩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鸿影回答:“据说康乐县主和娄尚书当年满月之时,皇祖父赐下两块蓝田暖玉,一为花鸟,一为松鹤。康乐县主自小佩戴的便是那块花鸟佩,只是那块玉佩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出现在人前,我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张月盈若有所思点头,脑袋里已经把剩下的事补全了。

    当年,康乐县主在明惠寺产女后,将玉佩给了女儿,但混乱之中不知为何玉佩不见了,却在今日骤然再见到了这枚玉佩,心中难免疑虑丛生,起了疑心。

    “同玉,你先冷静。”大长公主让嬷嬷扶女儿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慢慢问,不能忙中出错。”

    大长公主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私下亦听说过不少勋爵人家的阴私事,比康乐县主冷静了许多。她端坐上首,看向柳南汐,语气却柔和了不少:“柳姑娘可否将玉佩予本宫一观?”

    柳南汐虽不明所以,还是解下玉佩,递给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嬷嬷拿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将玉佩还给了柳南汐,转身朝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继续询问:“这块玉佩是我女儿的旧物,不知为何会在柳姑娘手中?”

    柳南汐再傻,到这里也明白是这块玉佩来历有异,自己若不能交代清楚,便有可能背上偷盗玉佩的罪名,得罪大长公主府,还会牵连整个粤菜馆。

    她不过升斗小民,如何承受得起!

    她“扑通”跪

    地,双手将玉佩高高举起,道:“大长公主殿下容禀,此玉佩乃民女自小佩戴,实在不知它的来历,民女只愿物归原主,还望大长公主恕罪,莫要降罪他们。”

    见她会错了意思,大长公主轻轻地笑了,示意嬷嬷先把柳南汐扶起来,问道:“本宫还未问过柳姑娘年岁几何?”

    “回大长公主,民女今年十七。”

    “生辰何时?”

    “鸿禧元年腊月十四。”

    “生于何地?”

    柳南汐沉吟了片刻,答道:“按养母所说,应当是京郊明惠寺附近。”

    康乐县主整个人一窒,瞳孔骤然收缩,双唇嗡张,对大长公主道:“娘,没错啊,我没认错。”

    若初时在座的诸人都还认为康乐县主仅是寻回了先帝所赐的玉佩,现在均渐渐回过神来。

    明惠寺不就是康乐县主当年产女之地吗?

    难道……

    众人思维发散,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侧帐里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觉、还在拿糕点泄愤的许宜人。如果那位掌柜娘子是县主亲女,那么这位就应当是冒牌的。

    然而,许宜人的眉眼五官都与许国公十分俏似,一看便知是亲父女,这又说不通了。

    两行泪水从康乐县主眼角花落,坠落在衣襟上,她颤抖着声音道:“当年我将这枚玉佩放在了刚刚出生的女儿的襁褓之中,只是当日明惠寺突发火灾,我与女儿分开了一阵,一片混乱之后,这枚玉佩便不见了踪影。当时,我便觉有异,果然如此啊。”

    此时此刻,在康乐县主心中已经为她从前厌恶许宜人、以及许宜人从来与她不亲找到了理由——

    本就不是亲生的,何来亲近可言。

    张月盈在一旁看着这般混乱的场景,暗叹传闻中的真假千金竟然又被她赶上了,她这运气啊……

    “县……主……”康乐县主一番讲述,柳南汐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她满脸惶恐,努力镇定道,“民女不可能是您的女儿。”

    “玉佩为证,什么都对上了,怎么不是!”康乐县主吼道。

    闹出的动静之大,终于惊动了许宜人,她本就愤懑,乍闻康乐县主此言,像个炮仗一样冲进主帐,将端着托盘的丫鬟撞得人仰马翻,汝窑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

    “啪——”

    许宜人冲到柳南汐面前,伸手将人推倒在地,猛地一巴掌扇过去。

    “你个市井出身的小贱货,不知是哪里的人,拿着块不知所未的玉佩,竟敢来冒充我的身份,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许宜人压在柳南汐身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继续想要扇她耳光。柳南汐自小长在市井,并非孱弱无力之人,双臂掴住许宜人的身子,将她往外推了推,终于有了喘息之地,捂着胸口,喘起气来。

    许宜人瞧着她,顿时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抓起一块碎瓷片,朝柳南汐脸上划去。柳南汐躲避虽还算及时,但脸上一阵刺痛,抬手一抹,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细密的血珠正从她左脸颊的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渗出。伤口不算深,但被她白皙的肤色一衬,格外打眼。

    “简直是疯了!把她给我拉开!”大长公主猛拍桌案,中气十足。

    两个嬷嬷并几个丫鬟将许宜人拖拽到一边,许宜人本人也呆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手心沾血的碎瓷片。

    康乐县主起身,去查看柳南汐的伤口,满眼心疼,“马上请大夫过来。你疼不疼?”

    许宜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歇斯底里地控诉道:“整整十七年,你就没养过我一天!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与你不亲!这会儿,一个贱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就认她做了女儿,不过是县主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找得借口罢了!”

    康乐县主懒得理许宜人,拿着手绢欲替柳南汐擦拭伤口,却被柳南汐直接偏头避过,康乐县主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南汐顾不上流血的伤口,摁下对许宜人的愤慨,继续说道:“许姑娘说得在理,县主仅凭一块玉佩认人实在过于草率。民女虽为孤儿,但还是知道生母是何人,养母便是亲手从生母手中将民女接过。故而,民女不会是您的女儿,今日种种只是误会而已。”

    “怎么会呢?”康乐县主的手蓦地垂落,喃喃自语,失了精神。

    许宜人狠狠剜了柳南汐一眼,思忖这人虽还算有自知之明,但等过了今日,自己决不会放过她。

    “先把县主扶起来。”大长公主一边吩咐,一边再问柳南汐,“那你的生母姓甚名谁?”

    柳南汐道:“民女不知,但养母曾经告知十七年前,她拉货途经明惠寺附近,遇见了一个穿着僧袍的妇人,妇人怀抱稚子,身上都是烧焦的味道,半边头发都被火撩去,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养母将人救起,连夜送至京城的医馆,奈何还是晚了,回天乏术。妇人也就是民女的生母浑浑噩噩临终之际,将民女托付给了养母。”

    大长公主问:“你养母可还在世?”

    “去岁隆冬,含笑而逝。”柳南汐回答。

    这下,是真是假,彻底死无对证了。

    康乐县主忿忿道:“你养母她一面之词,如何当的真?”

    柳南汐叙述得有理有据:“养母将生母尸骨葬在了京郊的荒山,每年清明都会带民女前去洒扫祭奠。临终前,更是再三嘱咐民女莫忘生恩。”

    “那玉佩?”

    “却是从民女的襁褓中找到。”柳南汐对此也有了自己的猜测,“民女生母身穿僧袍,又被大火灼烧过,民女推测她应该来自明惠寺的庵堂,在大火之中捡到了县主的玉佩带了出来。还望县主莫要怪罪已故之人。”

    “同玉。”康乐县主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大长公主一声唤,“大夫来了,先让他为柳姑娘看看伤。无论如何,姑娘家脸上留疤都不妥。”

    丫鬟扶了柳南汐在一方矮凳上坐下,别院的府医走进主帐,仔细地用纱布沾水清洗了伤口,又敷了药。柳南汐礼貌地向府医颔首,全作感谢。

    这个当口,所有的宾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月盈压低嗓音问沈鸿影:“京城之前有没有出过类似的事?”

    沈鸿影剥了一瓣红柚递给她,想了想,道:“民间曾有过一例,不过两家是邻居,两个产妇在一处生产,最后分不清孩子是谁家的。不过,这两家关系本就好,经当时京兆府裁决,两家共同扶养两个孩子。”

    张月盈咬了口柚子,酸酸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嘶”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倒好办。遇上康乐县主现在这种可就麻烦了,死无对证,谁也说不清当年的那个雪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而柳姑娘也坚称她与康乐县主并无关系,只是误会,事情就彻底僵在这儿了。”

    “毋须多想,与我们无关。”沈鸿影拿回她手里的柚子,换了一瓣削好的苹果,“刚刚的柚子酸,换这个吃。”

    坐在张月盈他

    们隔壁的成王却预备管闲事。许国公可是他麾下勋贵爵位最高之人,对女儿许宜人的重视和疼爱有目共睹,既然另一人已经矢口否认,他便要出言为许宜人明确身份。

    “姑祖母,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玉佩也找了回来,许表妹更是结结实实受了一番委屈,不如便将玉佩给许表妹,免得她日后因此遭人非议。”

    成王一开口说情,许宜人便看向他,满眼倾慕,心道不愧是她心中之人,只可惜爹爹执意不许她嫁进成王府,何至于被张月芬抢了先。

    “三皇弟此言差矣。”楚王突然插话,“这事情可没说明白,物证就在那儿摆着,柳姑娘所说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推测罢了,如何能轻信。”

    楚王妃亦适时帮腔:“我瞧着柳姑娘与姑祖母和康乐姑母的面容颇为俏似,均是杏眼柳眉,面部的轮廓更是实打实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成王妃反驳道:“通京城谁不知道二嫂一向不好,看谁都觉得相似,你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当不得真。许表妹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只为一个小小玉佩便怀疑她,才是真真委屈了她。殿下,您说是不是?”

    成王对着成王妃一笑,“兰茹你说得在理。”

    楚王“哼”了一声,对成王嗤之以鼻,“康乐姑母之女身上有着皇族血统,如今有疑,三皇弟不思想法子彻查,反而言语之间便打算敷衍过去,莫不是要替人担下扰乱皇族血脉的罪过。”

    二王之间就此事争辩不休,旁边忽然有个微不可闻的女声响起:

    “吵来吵去,不如滴血验个亲来的实在。”

    第67章 滴血验亲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

    声音的来源张月盈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反应过来。

    完了,嘴瓢了,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四哥媳妇儿,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大长公主问。

    宴席的焦点一下转移到自己身上,张月盈一下就成了锯嘴的葫芦,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她能说什么?滴血验亲可是上辈子各种宫斗、宅斗小说常用的套路之一,但放在现实中可不可信她也不知道啊。

    沈鸿影先于张月盈开口,向大长公主解释:“回姑祖母,这乃是一些民间医家的说法,据说血亲者的鲜血在水中可融为一体。”

    张月盈暗自腹诽,原来还真有这种法子。

    大长公主看向下首角落里缩着的府医,“可有这种说法?”

    能在大长公主别院供职的大夫医术虽可能比不得宫中太医,亦是医者中的佼佼者,自是博览医典,知晓不少民间偏方。府医斟酌了少顷,才小心回禀:“民间巫医却有类似的说法,不过大多是信口胡说,没有实证,当不得真。”

    康乐县主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言辞急切道:“娘,不验便永远不知真相,既然有法子可用,不妨一试。”

    康乐县主几番请求,意志坚决,大长公主不好再驳,令人备了碗清水端上来。

    府医以银针刺破康乐县主指尖,一滴鲜血沁入水中,柳南汐和许宜人也照做,其中许宜人不情不愿,怨憎的眼神差点儿把府医也吓了一跳。

    青釉缠枝莲花纹刻花瓷碗里水波浮动,三滴血珠逐渐晕开。众人无不敛声屏气,忐忑许久,半晌,三团血雾倏尔合为一体,缠缠绵绵,分不清彼此。

    张月盈无奈扶额,这个法子果然不管用,若管用,难不成柳南汐和许宜人均是康乐县主的女儿?

    “这……同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怎么劝慰女儿。

    康乐县主的神经紧绷了许久,骤然散了大半,整个人依附在两个丫鬟身上,合眸沉吟片刻,勉强稳住了心神。

    问不清楚,验不出来,那就只能请人查个明白了。

    沈鸿影适时提议:“明惠寺火灾当年共有十七人罹难,最后的定论是天干物燥、柴房不甚着火。如今看来当年大火其中怕是疑点重重,没有那么简单。京兆府应还存有当年卷宗,姑祖母不如上告父皇,重启旧卷,查个明白。若真有疑,顺便也告慰了那十七条无辜枉死的人命。”

    张月盈惊讶地看着沈鸿影,他竟然会主动趟这趟浑水,出言的时间也太巧了,而且提出来的法子似乎是所有里最切实可行的。

    重查明惠寺火灾不仅仅为了康乐县主,还有昔年丧生之人,理由冠冕堂皇。大长公主顺水推舟,旋即命令下人备车,她要带康乐县主一同入宫求见皇帝。

    马球会也未就此散了,娄尚书的夫人代为主持,宾客们照常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只不过这交谈的内容已变成了康乐县主认女这桩奇事。冯思静、冯思意姐妹仍有闲心携同一位姑娘下场打了场马球,赢了一根碧玺璎珞项链当彩头。

    楚王和成王两个王爷早已随同大长公主母女离去,楚王妃借口体力不支告辞回府,成王妃去寻娘家姐妹,倒是张月芬还留在主帐当中。沈鸿影被叶剑屏唤了出去,这里便只剩下了张月盈和张月芬二人。

    “五妹妹,好久不见?”张月芬率先开口打招呼。

    主帐内,一只青铜博山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风一吹,白雾飘得四处都是。黄衣少女伸手轻轻扇了扇,嗅闻片刻,辨别出鼻尖缭绕的是名贵的四合香——以沉香、檀香、龙脑和麝香调和,多用于宫廷,只一点点便贵比黄金。

    半晌,张月盈坐直身子,浅碧的软烟罗披帛垂落在地,挪开小炉上的青瓷茶壶,客套道:“四姐姐说的不错,自我与殿下成亲那日起,成王府便闭了府,四姐姐就是想见我也出不了王府的大门。”

    张月芬沉默了一会儿,兀自讲道:“我瞧着五妹妹和襄王殿下相处得颇为和睦。”

    “难不成四姐姐后悔了?”张月盈舀了一勺茶粉,注水入盏,手执茶筅,手腕微微用力,开始调汤击拂。

    张月芬没有说话,暗自握紧了藏于袖中的锦帕。

    她自然没有后悔,成王待她亲近,一得了什么好物,总是第一时间送至她房中,王府内下人奉承,除了名分,她与沈兰茹没什么两样。偏偏今日出了王府,她才悟出正妃名分的真正重要之处,如遇事,能够为成王分忧帮腔的只能是沈兰茹。长居后院,只做成王的解语花,不是她所欲,亦不足以日后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的吗?”

    几次注水后,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张月盈拿起瓷勺,将雪白的茶汤分入莲花状白瓷素盏中。

    “不然,四姐姐为何当初去哪儿都戴着那枚鸳鸯比目佩呢?”

    张月盈捧起一个莲花小盏,轻抿了一口白抹,绵密顺滑,口感微苦。

    张月芬不敢相信:“你……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眼睛又不瞎,那玉佩你戴那般显眼,正好和群芳宴那日成王身上挂的是一对。还有你在五彩池一落水,黄贵仪便被削了位分,明眼人都猜的到是她在其中做了手脚,惹怒了太后娘娘。”张月盈语气淡淡的,“四姐姐特意屈尊来同我说话,应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有所求吧。”

    张月芬在成王府的处境,张月盈也看出来了,以她的野心肯定不愿仅仅满足于此。

    张月芬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早闻东大街的玉颜斋是五妹妹的产业,我想托五妹妹寻一味香料——白笃耨香。”

    皇帝最爱此香,但南疆为南诏国所阻,百越之地已多年不曾来朝进贡,白笃耨香已从国朝绝迹。黄贵仪只需将此香献上,便有七分的把握能够复宠,可惜成王府门下遍寻多日都不可得。香料是玉颜斋最赚钱的生意之一,贩卖有不少源自海外香料,张月盈应当有门路。

    张月芬继续道:“如若寻得,我必有重谢,五妹妹也不必为将来忧虑。”

    这不就是画大饼吗?

    张月盈心道。

    “我可没四姐姐想得这般神通广大。再者,我若真有白笃耨香,必当捏在自个儿手里,然后奉给陛下,为自己求些赏赐。两王相争,成王殿下未必笑到最后,现在谈将来,四姐姐为时过早了。”她搁下莲花盏,眉宇间没有任何笑意。

    张月芬还待欲说些什么,张月盈直接下了逐客令:“今日二婶她们也来了,四姐姐不去看看?”

    ###

    傍晚,天色阴沉,狂风肆虐,暮秋之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砸得瓦楞噼啪作响,顺着屋檐淅淅沥沥流下,院子里的芙蓉花被打残了

    大半,破势的花瓣沾了水,沾在了地上。

    鹧鸪和杜鹃在屋里温酒,小炉上煨着的青梅酒里加了两颗乌梅,清甜的香气四溢,几乎要将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张月盈坐在书桌前,翻阅着玉颜斋和百花楼新送来的账本。

    最近,玉颜斋没有推出什么新品,店铺里的生意较为平稳,只要如常便可。倒是凝波会馆那边,意图加入的夫人姑娘过多,已经超出了了第一批会员的限额,春雨特意来请她示下。

    张月盈听罢,道:“就按之前商量的,多出来的那些概不理会。”

    物以稀为贵,若是凝波会馆的会员烂大街了,甜水巷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

    春雨嚅嗫道:“闹着的人里面有承恩公府的姑娘。”

    也就是沈鸿影的表妹,春雨这才拿不定主意。

    张月盈回头瞧了眼沈鸿影,青年斜坐在罗汉床上,手持一卷书册,丝毫不受淋漓雨声所扰,自顾自地翻着书页。

    张月盈问他:“殿下可要为叶家表妹开个后门?”

    沈鸿影自书卷中抬首,白束的乌发一泻而下,风姿如玉,蹙眉道:“不需,你的生意,你做主。”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张月盈吩咐春雨,“告知众人,今后无论是何等出身皆无例外,要想进会馆,全都得排队等着。”

    春雨应是。

    她们又讨论了一下其他琐碎事务,理出了章程,春雨带着账本出了府,张月盈总算解放了。她像一条死鱼一样半瘫在椅子上,直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才懒懒地掀起眼皮。

    “原来是殿下你啊?”

    沈鸿影将一个酒盏和一个盘子放在张月盈面前,说道:“鹧鸪刚刚做好端进来的。”

    张月盈手背触了触杯壁,尚且温热,瓷盘上放得是刚用小火炙烤过的江油米糕,外表有一层金黄酥脆的壳,秋冬之际,最合她的心意不过。

    她腹中正巧有些饿了,三下两下吃掉了大半的米糕,甜滋滋的果酒下肚,半眯着眼睛,砸吧砸吧嘴唇,表情餍足。

    “我还可以喝。”酒足饭饱后不久,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面颊微微熏红,她摇摇脑袋,拿着酒盏又啜了一口,试图赶走睡意。

    “困了就先去睡。”沈鸿影夺过酒盏,将张月盈打横抱起,顶着鹧鸪和杜鹃惊讶的眼神,将张月盈抱入了内室。

    张月盈一落入床铺的怀抱,眉头舒展,舒服得喟叹一声,抱住被子,往身上一裹,一个翻身,滚进了床榻里侧。

    沈鸿影扬手放下帘子,纱帘笼下,光线朦胧,少女睡颜沉静。

    他静静坐在榻边许久,未曾移眼。

    忽而,门扇推开,风雨入户,小路子闯入内室,神情急切:“殿下,宫中来人,陛下有请。”

    第68章 赠灯民女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

    纱帐低垂,粉面娇俏的少女鬓云微乱,一张小脸藏在群青色的锦被里,朱唇微翘,模糊不清地呓语了几句。

    张月盈做了一个梦,梦里狂风暴雨,而她在一叶小舟之上,随波逐流,汹涌的浪花猛地将船打翻,她落入水中,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忽然,她被人捞起,模糊中瞧见救她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

    床帐上挂着的玉勾抖动,张月盈俶尔翻身,拥着被子坐起,靠在床头低低喘气,她摸了摸脖颈,刚刚的那种感觉竟如此真实,就好像有人亲身经历过那般。

    “姑娘。”坐在小杌子上绣花的杜鹃听到动静,当即跑到榻边,卷起床帘。

    “现在什么时辰了?”张月盈打量了眼外边的天色,天已然全黑,屋内只留了床边的一盏明角灯和案几上的一盏书灯。

    杜鹃答道:“已经亥时了。”

    “殿下呢?”

    张月盈接过杜鹃递过来的热茶,喝了小半杯,润泽了干涩的喉咙。

    “一个时辰前,宫里来人请殿下去了福宁殿。”杜鹃令春花和另外一个小丫鬟进来,点亮了四角的座灯,屋子里瞬间亮堂了不少。

    杜鹃一边小心地替张月盈梳理好睡乱的发髻,一边说道:“殿下临走时吩咐过,等姑娘睡醒了,要再喝一碗醒酒汤。鹧鸪在小厨房里守着呢,马上就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鹧鸪端了一个釉里红缠枝牡丹碗过来,上面冒着汩汩的热气。

    张月盈眉心微拧。

    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东西都不怎么好喝。

    鹧鸪最是了解她不过,还能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解释道:“姑娘放心,殿下吩咐小厨房做的是沆瀣浆,不苦。”

    果然,碗内汤色呈乳白半透明,并不是那种黑乎乎的药汁。

    张月盈轻轻啜了一小口,是萝卜的鲜味和甘蔗的甘甜,混杂了淡淡的姜味,还能入口。

    秋雨夜凄冷,她将一碗沆瀣浆饮尽,嘱咐丫鬟们点起熏炉,驱散寒气,再将廊下的灯笼全部换成琉璃灯,以免火光被雨水淋熄。

    张月盈外穿了一件百蝶素面披风,扶着杜鹃的手走到窗前,伸手朝外探去。瓦片上滑落的雨水如注,砸落在手心,凉意阵阵。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鹧鸪绕过屏风入内,手里拎着一顶走马灯,禀报道:“姑娘,今日大雨,表公子送的灯挂在廊下,被雨水浇坏了。”

    张月盈半蹲着用手指碰了碰灯面,素纸做的灯面没有刷桐油,被雨水给泡开了,上面的彩绘浮起,一碰就落。

    “留不住了。”张月盈看了一眼,沾在了她指尖软趴趴的纸片,“就是可惜了上面的画,那嫦娥抱兔画得多好啊。”

    “可惜了什么?”

    黑夜中传来哗啦声,鞋履踏过石板,溅起的水花很快浸湿了来人的衣摆。

    沈鸿影在内侍的簇拥下,穿过重重雨帘,拾阶而上,走到朦胧的灯光下。

    “雨夜风大,怎么开着窗,还站在风口上?”沈鸿影收起缃黄的油纸伞,解下身上的白玉扣边披风,交给身后的小路子,露出一身玄黑的交领长衫,径直走到张月盈跟前,颦眉瞧了眼变得破破烂烂的走马灯。

    “这是?”他问。

    “被雨打坏了。”张月盈回答,“我正头疼该怎么处置,还有日后大表哥问起,怎么跟他交代。”

    沈鸿影从杜鹃手里拿过走马灯,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盏灯对你很特殊?”沈鸿影试探问。

    张月盈笑笑,伸手捋了捋灯下的长穗,有些怀念地说道:“小时候在扬州,祖母怕我遇上拍花子,上元节都不许我们这些小孩子出门去看灯,想看灯就只能自己在宅子里面点。我那时候画画得不怎么好,灯上的图案全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堆小孩子里大表哥画得最好看,所以外祖母都会让他多画一个,把我的丑灯给换走。”

    沈鸿影读出了张月盈眼底的眷恋,紧握灯柄的手指缓缓放松,恍悟她所想念的其实是回不去的孩童时光,而不是某一个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沈鸿影突然开口,“揭掉破掉的纸,重新再糊上新的,新的灯面可以重新画上图案,便又是一盏新灯。”

    “殿下你说得倒轻巧,你觉得我是会糊灯的人吗?”张月盈一把甩开灯下的长穗,绿松石坠子撞在灯架上,“哒”地作响。

    沈鸿影笑说:“真是不巧,我会,这灯便给我可好?”

    张月盈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鸿影,二人瞬时目光相对,半晌,她移开视线,垂眸掩去眼底的仓皇,接话道:“那此灯便送给殿下了。”

    小路子从自家主子手中接过灯,小心地护持着,这个东西可不能伤到。

    灯的事情了结,张月盈继续问沈鸿影:“宫中夜召,所谓何事?”

    沈鸿影不慌不忙道:“我到福宁殿时,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许国公都在。”

    “康乐县主认女的事?”张月盈立马便猜出来了。

    沈鸿影颔首。

    张月盈眼珠一转,再问:“难不成这事归你管了?”

    沈鸿影“嗯”了一声,“事涉皇室宗亲,需由皇室中人主理。”

    “威远伯的案子你还没管得明白,新的事又来了,谭

    太医昨日来诊脉可说了最近要为你拔余毒的事,要切忌劳累。楚王和成王他们不管吗?“张月盈樱唇微嘟,言语间有些不满。

    大长公主一进宫,楚王和成王就紧跟不放,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

    沈鸿影微微一笑,心知她是关心自己,温言好语道:“两位皇兄各有私心,难以公正,正好我如今在管京兆府,姑祖母便向父皇举荐了我。”

    张月盈撇撇嘴,“你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你提的主意,事情最后也落在了你身上。”

    “我就担个名头,事情还是下面的府尹他们做,这案子最后还是得上殿由父皇亲审。”沈鸿影赶忙安抚张月盈。

    “闹这么大?”

    沈鸿影回答:“案情复杂,有的麻烦。”

    张月盈吩咐小厨房煮了碗姜汤,给沈鸿影服下,多出来的送去前院,给今夜护送沈鸿影入宫的侍卫内侍,预防染上风寒。

    她拆发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大约卯时左右,模模糊糊听见了沈鸿影的说话声,打了个哈欠,爬起身,“怎么了?”

    屋内的灯火几乎微不可见,外边廊下琉璃灯的灯光从窗扇渗进来,沈鸿影披着件单衣走回榻边,撩起床帘一角,带来湿凉的水气。他低声说:“有人来访,寻你的。”

    张月盈睡得还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找我?这个时候?”

    天都还没亮呢,她认识的人里有谁挑这个时辰来折腾人?

    沈鸿影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名——

    柳南汐。

    张月盈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为何会找上自己,她们俩压根根本不熟。她琢磨了少顷,思忖柳南汐大概是为了康乐县主的案子来的,假借找她的由头来找主理人沈鸿影。

    张月盈披了件稍厚的狐绒外氅,头发用一根蓝田玉步摇半挽着,到了浣花阁正房。她方落坐不久,春花便将柳南汐引了进来。柳南汐还是昨日那身装束,只是鬓发略显凌乱,雨水直接淋湿了她的半个身子,右脸颊上裹伤的伤疤也未能幸免。

    柳南汐一进屋,便被暖气包裹了起来,霎时驱走了身上过半的阴寒之气,整个人好受了不少。她偷偷抬眼,风致楚楚的少女靠着案头,步摇的银穗垂落在肩头,神色有些倦怠,面容有些苍白的襄王递给了少女一盏热茶暖手,被少女不耐烦地瞪了一眼,竟也丝毫不恼,神色依旧温柔。

    她有些看呆了,襄王可是皇子之尊,竟然会和妻子如此相处,和普通人家的夫妻别无二致,不,是远远胜过。隔壁家的王二狗要是被夫人凶了,只会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王嫂子的耳朵打得嗡嗡作响。

    “不知柳姑娘冒雨前来求见,所谓何事?”张月盈声音泠泠,示意她入座。

    柳南汐忽然跪地,垂首向上首肃拜:“民女斗胆前来求襄王妃庇护。”

    话音方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契书递向旁边杜鹃。

    “这是东大街粤菜馆的地契,民女想以此请求王妃殿下庇护粤菜馆的伙计厨子,免受人所害。”

    冷风忽地一吹,门口的珠帘相互碰撞,哗啦响成一片。

    张月盈的眼神轻轻一缩,有些茫然。

    “有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看重你,何人敢动你?”

    柳南汐低着头,右脸颊的伤口崩裂了,淡红色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流了下来,她紧咬牙关,努力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一字一句说道:“虽有尚书夫人再三挽留,可民女卑微之身怎敢久留皇家别院,故自行驾车回城,方进东大街便见有一伙家丁围着粤菜馆打砸,馆内桌椅摆设均成粉齑,伙计们也都被打伤。兵马司的人来了,却也不敢多管。”

    她握紧了双拳,短短几息,却觉过去了好久,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的软肉。

    “可是许国公府?”张月盈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要说柳南汐昨日得罪谁最厉害,非她莫属,以许宜人的个性完全做的出这种事。

    “是。”柳南汐回答。

    “为何不去大长公主府,而是来这里?”

    柳南汐略微抬头,一双隐忍着怒意的眸子望向张月盈,“大长公主的庇护源自她认为我可能是县主的女儿,但民女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日后真相大白,不被迁怒已是万幸,怎敢贸然求上门去。”

    “民女知晓隔壁的百花楼便是王妃殿下的产业,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后的平安。”

    第69章 砸店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屋外雨声霖铃,满阁风声飒飒。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张月盈冷眼观察着,柳南汐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身形单薄,衣不胜风,伶仃飘摇,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她似乎咬定了自己不会是康乐县主之女,奉上地契转让店铺,求得便是现在以及将来。

    大长公主如今可能会管柳南汐,然而,那些在粤菜馆里打杂谋生的人根本就会不在她的考虑之内。能让许国公府有所顾忌的京城里总共就那么几户人家,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示意鹧鸪将柳南汐扶起来,杜鹃随即端上了一杯热茶,“柳姑娘,请用茶。”

    热水的温度透过建盏温暖了柳南汐冰冷的手心,她时不时抬眼窥探张月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足足沉默了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张月盈终于开口:“京中能得罪许国公府的不止我们王府一家,镇国公及其夫人为人仗义,素有扶危济困的贤名,柳姑娘同样可以找他们求助,为何偏偏选了王府?”

    “民女与镇国公府素无交情,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柳南汐仰着脸,“他们凭何会帮民女?”

    “我又为何要助你?”

    柳南汐说得直白至极:“民女本想去京兆府报官,途闻陛下降旨,襄王殿下主理此案。这个案子因民女而起,无论如何绕不过民女,民女的安危与之休戚相关。且王妃殿下乃仁善慈和之人,民女才敢斗胆登门一求。”

    张月盈白了一眼沈鸿影,心道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家伙。

    沈鸿影却仿佛不关他的事一般,兀自饮茶,平静的近乎疏离,烛火的光映在他身上,半明半昧。

    他闻言看向张月盈,乖乖巧巧的样子,“你做主便是。”

    这样子活像一个妻管严。

    张月盈不动声色,少顷,“哒”的一声脆响,她搁了建盏在桌案上,缓缓说道:“柳姑娘所言所求,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稍顿一下:“我并非趁人之危之辈。”

    柳南汐眼神迷惘,似乎挺懂了她的话,似乎又没完全明白。

    张月盈继续道:“柳姑娘的遭遇本是无妄之灾,受情势所迫。今晨,我会让人放出粤菜馆易主的消息,百花楼的大掌柜也会象征性地去走一圈。至于别的,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一分不取。杜鹃,把地契还给柳姑娘。”

    她又对柳南汐承诺:“你的铺子从前、现在、乃至以后,只要你想要便永远是你的,没有他人能够夺走。”

    明明只有几息的时间,柳南汐却觉十分难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她抱紧双臂,瑟缩了一下。张月盈终于给了准话,她起身再朝张月盈肃拜一礼,长舒一口气。

    所有人总算都安全了。

    “柳姑娘!”

    下一刻,柳南汐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离她最紧的杜鹃迅速将人抱起,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对张月盈道:“姑娘,发烧了。”

    雨势丝毫不减,噼里啪啦地打在瓦楞上,无边水汽弥漫。

    谭清淮昨日为皇帝配药,忙到了深夜,天才刚亮便人从睡梦中薅了起来,一张俊脸阴沉沉的,拉得老长。他半眯着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将手放在柳南汐腕间。

    他神色忽而一凛,眉心皱起,对张月盈和沈鸿影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忍人?”

    “很严重?”张月盈和沈鸿影面面相觑。

    谭清淮道:“风邪自这位姑娘脸上的伤口而入,再加之受了寒,若再晚些,不必求医,直接去见阎王爷了。”

    换言之,柳南汐脸上的伤口没处理好,发了炎又沾了水,引起了发热,而柳南汐竟一直忍着没有吭声。

    沈鸿影冷冷地看着谭清淮,眼中流露出一丝威胁,“好好看,这位可能是康乐县主的女儿、信阳长公主的外孙女,若是医不好,你便自求多福吧。”

    “原来是她呀?”谭清淮若有所思。

    信阳长公主别院的一番闹剧,消息灵通些的人最多不过半天就知晓了,皇帝还为这事犯了头风,谭清淮才被迫在太医院熬到了大半夜。

    “小问题而已,怎会难倒我。”谭清淮正了神色,信阳长公主在宗室辈份高,出了名的难搞,这人要是出了事,可有的麻烦了。

    谭清淮取出三根银针,扎了柳南汐的大椎、曲池、合谷三穴,又在右手五指指尖放血。柳南汐额头的温度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烫手,谭清淮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杜鹃,嘱咐速速按此方抓药然后给人服下。

    一番混乱后,沈鸿影自去梳洗准备上朝,张月盈留了春花和另一个名叫春苗的小丫鬟在西暖阁照顾柳南汐,再让人立即往百花楼传讯,然后披衣回了卧房继续补眠。

    ###

    辰时三刻,骤雨初歇,残余的雨珠一颗颗从树叶尖端滑落,东大街的石板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一辆四轮马车呼啸而过,溅起一地的污水,停在道路中央。

    还未到营业的时辰,沿街的铺子里小心地探出几个脑袋,不约而同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马车,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

    忽然,一阵细碎却激烈的脚步声响起,街道尽头跑来了八个劲装结束的大汉,手里皆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姑娘,请下车。”一个丫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躬身趴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另一个丫鬟小心地将车帘打起,扶出了许宜人。

    许宜人一身十二色间色罗裙,朱红色的罗衫艳的刺目,头戴鹿胎冠,两缕黄金镊垂在发间,珠玉满头,可谓张扬至极。她抬步,翘头云履重重踩在了丫鬟背上,落在了地面上。她抬目朝前望去,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向门扉紧闭的粤菜馆。

    “去!把剩下的都砸了!”她冷冷道。

    昨日砸店时时辰已晚,许宜人本人未能前来,后面又来了京兆府的衙役阻拦,只能草草收场。今日,她就要亲自来这里看着这里被彻底毁掉,好好出一出心口的那口恶气。

    反正爹爹说了她就是他的女儿,谁也不可能取代。

    那么,假货就要付出代价。

    八个壮汉均是许国公特意拨给女儿防身用的,许宜人命令方下,便应声拿着木棒往粤菜馆而去。正欲砸门,两扇雕花木门蓦地开了,门里走出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身穿褐色交领襕衫,头戴东坡巾,左手肘夹着一张算盘,右手捋着胡子,笑眯眯地扫视了几个壮汉一眼。

    “不知几位壮士意图砸门,有何贵干?可是小店有哪里做得不周到的?还望海涵。”他道。

    “废话什么?砸了就是了。”壮汉完全就不打算跟男人讲道理,只需听许宜人的命令行事便可,说着便要直接说出去。

    “等等。”中年男人用一把算盘挡在门前,语气严肃“这里面我们才刚收拾完,你们便来砸店,要砸也行,可要先想清楚是否担得起砸店的后果。”

    壮汉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心想莫不是这家店铺背后有什么厉害的主家。

    许宜人嗤笑一声,“一个乡野出身的冒牌货开的铺子,倒装起大头来了,砸就是了,我许国公府担得起。”

    壮汉们得了定心丸,心一横,一窝蜂地冲进了店内,中年男人也不继续阻拦,闪身到了门边,听着店内打砸的声响,飞快地拨起了算盘珠子。

    他可是事先提醒过了,只是他们执意为难。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粤菜馆里传出,听得其他铺子里的人惊起了一身冷汗。

    “粤菜馆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昨晚砸了一次,今天又来。”

    “许是哪家达官贵人昨日吃坏了肚子,今天还没能好,来报复了。”

    ……

    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一柱香后,粤菜馆内新换上不久的桌椅板凳全部变成了一堆破烂木条,簇新的瓷器也被尽数摔碎,店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我们走!”任务完成,为首的壮汉招呼着同伴去复命。

    中年男人的算盘再次拦在了他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中央,“东西砸完了,那就该赔钱了。”

    许宜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刚踏上门前的台阶,就听见中年男人这一番话,她呵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许国公府赔钱。”

    中年男人理都不理她,越过她,遥遥朝着门外揖了一礼,“宋指挥使,可把您等来了。”

    来人是兵马司的指挥使,一身甲胄,泛着烁烁银光,身姿挺拔,腰间系了一把三尺长刀,周身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刘掌柜这是?”宋指挥使瞧了一眼跟废墟似的店铺,以为走错了地方。

    刘掌柜道:“我们百花楼刚刚从别人手里收了这家铺子,日后便一道开着。只是刚刚换了新的陈设,便有人跑进来一通闹腾,店里便成现在这模样了,只好找了您来为我们做主。”

    “就是他们?”宋指挥使指着八个壮汉问。

    刘掌柜点头:“就是他们。”

    宋指挥使打了个手势,带来的手下应喏冲了进去,很快将壮汉们全部摁住。

    “等等!”许宜人插话,“这不是柳南汐的店吗?”

    刘掌柜恭敬地朝她供了个手,解释道:“昨日这儿的确还是柳姑娘的,不过今儿就已经换了主人,新的主人便是我们百花楼的东家襄王妃殿下,望许七姑娘周知。”

    这粤菜馆竟然易主给了襄王妃,许宜人心道晦气,襄王前脚接了案子,襄王妃后脚收了柳南汐的店铺,这夫妻俩真是特意来与她作对的。不过,她也得罪不起,转头便要走。

    刘掌柜喊来几个伙计,拦住许宜人一行人。

    “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第70章 明惠寺明惠寺的红枫鼎鼎大名,我带你……

    许宜人一口气闷在胸口,却碍于宋指挥使这尊煞神在场,不敢发出来,恶狠狠地瞪了眼身旁的丫鬟。

    “钱给他。”

    丫鬟颤颤巍巍地接过钱袋,递给刘掌柜。

    刘掌柜掂了掂钱袋,重量不够压手,打开一看,里面不过十多两银子,还真把他当叫花子打发了。他将钱袋收入袖中,笑眯眯地看着许宜人:“望许七姑娘周知,这一点儿钱可不够赔。”

    刘掌柜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念叨道:“二十套松木桌椅,三十个建盏,五十个青花瓷盘,别的摆设什么的就都不算了。承蒙光临,共计二百五十三两银子,抹去零头,请赔付二百五十两。”

    被兵士摁住的一个壮汉不干了,骂骂咧咧道:“那松木桌椅最多二十文一套,你们抢钱呢!”

    刘掌柜揣着手道:“虽是松木,但这桌椅的设计出自江南名家,这价钱当然便宜不了。”

    “你们倒是会算账,利字当头啊。”许宜人嘲讽一声,心道一个堂堂王妃竟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哪里,哪里。”刘掌柜谦虚道,“不知许七姑娘能否先将钱付了?”

    “拿银票给他。”

    许宜人的丫鬟从荷包里数了四张银票,塞到刘掌柜手里,立即龟缩回自家姑娘身旁。

    刘掌柜数着手头的银票,心满意足,嘴角几乎都要翘到天上去,对着许宜人笑得春花灿烂,“多谢许七姑娘惠顾,下次再来啊。”

    许宜人的背影顿了顿,走路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块了许多,气呼呼地爬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刘掌柜抽出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宋指挥使,脸上是生意人特有的谄媚,“劳烦宋指挥使亲自来一趟  ,多亏了您平日的庇护,一点儿小钱,请您和兄弟们吃个酒,还望莫要推脱。”

    兵马司统管全京城的街道巡防,里面的官员除了规定的俸禄,平日还有不少灰色收入,宋指挥使轻车熟驾地接了银票,对刘掌柜保证:“刘掌柜放心,兵马司以后一定日日派人从外头过,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那便承蒙宋指挥使照顾了。”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迅速完成,宋指挥使腰挎长刀上马离去。

    刘掌柜靠在门边,信手拨起了算盘珠子,一个伙计走过来,朝刘掌柜竖起了大拇指,“掌柜您这招可真是高,用那些本就快要报废换新的东西换了足足两百多两银子。”

    “你懂什么?”刘掌柜面上毫无自得之色,将银票封进一个簇新的荷包,吩咐伙计送到襄王府去,“交给东家身边的杜鹃姑娘,就说是许七姑娘给的添头。”

    伙计试探性地问:“掌柜您不留点儿?”

    这么多银子,光是看着都叫人心动。

    刘掌柜盯着伙计,目光锐利至极,伙计只觉心里想什么都要被看透了。忽然,屁股肉一疼,原来是刘掌柜抡着算盘重重拍向了伙计的屁股,他语气严肃:“你个小兔崽子,整日莫要想东想西,好好办事才是要务,若是做出了偷鸡摸狗的事,别说东家容不下你,就是我第一个撵你出去。”

    其实,张月盈怎么会留意下面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的事。只是这个伙计实则是刘掌柜的外甥,他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好震慑住伙计心里的那些小九九。

    伙计立刻闭了嘴,自家亲娘求了舅舅好些时候,才让舅舅给他在百花楼安排了个活做。在舅舅三令五申下,他平日里低调为上,在外边只能叫掌柜,甥舅关系半分都不能外露,一个月便能赚近一两银子,若是被赶出去了,全京城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计。

    “还不快去?”刘掌柜见外甥把话听进了心里,连忙催促。

    “掌柜说的是,小的即刻便去。”伙计心知舅舅这是给他在东家那边露脸的机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余下的银票就到了张月盈手里。

    浣花阁的廊下铺了厚厚的软毡,张月盈靠着凭几坐在上面,看着丫鬟们清扫着院子里的落花。

    昨夜风急雨大,几乎将廊前的大半芙蓉花都打落了,粉红的花瓣散落了一地。鹧鸪指挥着五六个洒扫丫头用扫帚将花瓣聚拢成一堆,再铲进簸箕里,预备送到园子里去当花肥。

    “刘掌柜倒是个妙人,狠狠坑了人一笔。”张月盈随手把银票递给杜鹃,“这个你先收着,等柳姑娘醒了,就拿给她。”

    有了这些银子,粤菜馆给付伙计们的伤药费和日后重新营业的本钱便全都有了。

    正当此时,屋内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春花提着裙边匆匆跑过长廊,急切地向张月盈禀报:“姑娘,柳姑娘刚刚醒了!”

    此时的柳南汐虽然已经苏醒,但身体尚且虚弱,她靠在软枕上,打量着西暖阁里的陈设,面色苍白如纸。她侧头瞧见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正坐在榻边为她把脉,嚅嗫着嘴唇开口询问:“请问这位大夫这里是何处?”

    柳南汐没等来谭清淮的回答,顿觉手腕一阵刺痛,两根银针落在了列缺、合谷二穴。

    “忍住,莫动。”谭清淮的嗓音极淡,仿佛没有情感。几息后,他摘了银针,背对着柳南汐道:“你风寒风寒发热倒在何处,你自个儿不清楚吗?”

    柳南汐垂眸回忆起昏倒前的事,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将眼睛盖住。

    “这里还是襄王府?”她问。

    谭清淮点头。

    作为一个医者,他最见不得有病不医、强忍不发的病人,终是忍不住念叨起来:“柳姑娘要知道若是我晚到片刻,等着你的就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因风邪侵入肺腑急病而亡,二是直接烧成一个傻子。日后有病,还是今早找人瞧了为好。”

    直觉告诉柳南汐,面前这个大夫看似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一点都不好相与,甚至可能还有些暴躁,她还是不要去摸他的虎须为好。

    “多谢这位大夫救命之恩,南汐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犯。”柳南汐忙道。

    谭清淮没有吭声。

    春花和春叶一个捧着一个荷包,一个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西暖阁,对谭清淮屈了屈膝,走到榻前。

    春花率先开口:“这是许国公府赔付的银两,王妃殿下嘱咐等柳姑娘您一醒来,就拿给您收着。”

    柳南汐没想到张月盈还为她要来了赔偿,真心实意谢道:“多谢王妃殿下帮忙,劳姑娘转告王妃,今日恩情,南汐永不相忘,日后如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春花笑了笑,“您还是先喝了药,把身子骨养好了,才算真的帮忙呢。”

    柳南汐身体无力,春叶便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这药汁苦涩难咽,但效果十分明显,刚刚下肚不久,胃里面就暖了起来,满上喉咙的苦水全部收了回去。喝完药,柳南汐得了枚杨梅蜜饯含在嘴里,舌尖是微微的甜。

    谭清淮再次探了她的脉搏,给出了诊断:“照之前给的那个方子,每日三次,连服三日,脸上的伤口就用漱玉消淤膏敷着便是,不要沾水,注意保暖莫要再着凉。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几乎一个晚上没有歇息,随后,他便背着药箱去了王府外院补觉。

    柳南汐好奇问春花:“不知这位大夫是?”

    人虽年轻,但医术老练,若是在民间,不可能没有名声。

    春花回答:“太医院的谭太医。”

    ###

    柳南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天的时间,就能四处走动了。

    不过,粤菜馆尚未重新开张,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预备先避过这段日子再做安排。京兆府倒是传唤过她几次,基本上是底下的小吏主动上王府来,楚蒿也来拜访过几次。故而,张月盈特地让人收拾了个小院子出来,专做此用。

    而康乐县主自从知晓了柳南汐在襄王府的消息,送了一车的珍贵药材,就算日日煮顿顿吃,都得一年半载才能消耗干净。柳南汐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收着,准备等真相大白后再如数送还大长公主府。

    沈鸿影忙了两日,几乎连人影都见不到,若不是每日深夜张月盈还能感觉到身边睡了个人,险些以为他宿在了京兆府衙门没有回来。

    第三日,他却忽然悠闲了起来,换了身浅色襕衫,在早膳时,对张月盈道要带她去京郊游玩。

    “去何处?”

    “明惠寺。”

    张月盈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殿下是要去明惠寺查案,带上我怕是不方便吧。”

    沈鸿影道:“明惠寺的红枫鼎鼎大名,我带你一起去看。”

    “这个嘛……”张月盈努努嘴,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装作犹豫的样子,许久才给了答案,“既然殿下诚心相邀,我就勉勉强强答应了。”

    明惠寺和大慈寺是京城最负盛名的两家寺庙,大慈寺建在城内市井之中,明惠寺位于京郊以南,据说寺中一座金塔中供奉着佛祖的指骨舍利,故虽乡野深山,平日香火依旧鼎盛。

    张月盈和沈鸿影进了山门,主持亲自迎他们前往大雄宝殿。

    明惠寺的山道两侧果然全是红枫树,红艳如火,连成一大片,宛如天边绚烂的晚霞。

    只是张月盈观察着,这些红枫树的个头似乎都不算太高。

    她直接问出了口。

    主持解释道:“阿弥陀佛,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几乎把大半个寺都烧干净了,这些红枫树都是在那之后种的。”

    “原来如此,多谢方丈解惑。”张月盈双手合十。

    倏尔,金风乍兴,一片红叶吹落,落在张月盈手心。

    她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远眺而去,矮矮的红墙之后,隐约是个木质塔尖。

    “那里是何处?”张月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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