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一人半高的红墙横隔在半山腰,
将明惠寺一分为二,不过这边的面积稍大一些,墙那边则小了不少。
主持道:“王妃有所不知,昔年北边战乱跑来的流民不少,上代主持便做主在后山修了座庵堂,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子,顺便也招待女客。”
张月盈长睫微微一抖,仿佛忆起了什么,继续问:“我好像听人提起过,十七年前的大火可是从庵堂内一间许久不用的柴房燃起的?”
“冬日天气干燥,当日下了雪,避雪的施主众多,慌忙间弄出了火星,酿成了惨剧。好在多年来,寺中香火供奉不断,无辜丧生者想来也能安息了。”主持说话间将明惠寺的责任洗脱得一干二净。
张月盈进了大雄宝殿,照例拈了三炷香在佛前参拜。前世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除了财神,这些佛和菩萨她俱是一概不信的,不过有了穿越这种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情发生在自个儿身上,偶尔给点儿香火钱,许个愿还是可以的。
她微微侧头,沈鸿影双眸轻阖,双手合十,静静跪在佛前,殿内跃动的烛火在他脸上跳动,一半明,一半暗,似乎虔诚至极。
大约过了几息的光景,他方慢慢抬眸,将手中的香线递给小路子插入前方的香炉。
香烟袅袅,张月盈面前出现了一只清癯的手,只见沈鸿影起身展袖,要扶她起来。张月盈猛地抬头看他,然后将手掌放了上去。
他的指尖微凉,但掌心却很暖。
张月盈心想。
待张月盈站稳,沈鸿影便收回了手,整个人进退有度,身子微微绷紧,隐约可见克制。
“不知殿下方才许了什么愿?”张月盈故意凑近问道。
少女身上清甜的梨味扑鼻而来,瞬间压过了寺庙里有些呛人的的烛火味,沈鸿影垂眼瞧见她腰间系着的花丝香囊球,暗忖这个东西倒是没有送错。
他仅愣神了一瞬间,便回过了神,对张月盈道:“所求所愿若说出来了,便不灵了。”
“也是。”张月盈也听过这种说法,撇撇嘴,有些失望的模样。
沈鸿影叹了口气,郑重道:“唯愿岁岁有今朝,年年似今日。”
张月盈闻言,神色僵住几秒,总觉得他话里有些品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可转念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殿下的愿望可真是笼统。”她评价道。
“那你呢?”沈鸿影反问。
殿前佛像高耸,神情慈悲,垂眸俯瞰世人。张月盈双手合拢,默念佛祖莫要怪罪,而后说:“我这人贪心,求的东西可多了。一愿身体康健,能活到一百零一岁。二愿财源广进,赚得盆满钵满。三愿顺心顺意,万事无忧。”
“还有吗?”沈鸿影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期待。
张月盈摇摇头,语气天真:“没有啦。”
沈鸿影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
“殿下,你怎么了?”张月盈偏着头瞧他,姿容如玉的青年此刻好似一朵打霜的花。
张月盈恍悟,自己竟然落下他了。
没想到堂堂王爷竟然会为这点儿小事伤心。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补了一个祈愿:“四愿我夫无病无灾,心想事成,永岁同昌。”
沈鸿影眼帘掀起,长睫轻眨,眼睛骤然亮起,映着点点烛火,炯炯有神,有些错愕地盯着虔诚许愿的少女,久久不放。
“这样,殿下可满意了?”张月盈偏头看他,澄澈的眸底倒影着万千星河。
目光相对间,沈鸿影一顿,一时间竟不知到底该如何作答。
少女的眼角被浓烈的香火熏得有些发红,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手指先落在张月盈眼角,一路往下,停在了她的脸颊。
沈鸿影动作突然,张月盈始料不及,几乎僵成了一块木头,双颊霎时飞上两片红霞,语调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惶恐:“殿下?”
沈鸿影一下清醒过来,猛地收回手,攥紧了拳头,侧影带着一丝狼狈。
“你眼角沾上了香灰。”
“是吗?”张月盈不知这是沈鸿影随意找的一个借口,连忙用指腹擦拭,眼角却擦得更红了,红彤彤的,好像一只兔子。
沈鸿影看着心有不忍,拿出一张玉簪花丝帕,“我帮你。”
张月盈撒开手,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鸿影越靠越近,丝帕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眼角,她不由自主地别开眼。
他离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能看见他腕间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近到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在她额头一扫一扫,扫得人心痒痒。
“好了。”沈鸿影将帕子收回衣袖中,张月盈只觉禁锢已久的呼吸终于重新顺畅起来。
她稍稍低头,声音含糊:“多……多谢。”
这番有些局促的模样,惹得沈鸿影翘起了唇角,温声道:“作为答谢,可否请你帮我个忙?”
张月盈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也不问沈鸿影要让她做什么,直接答允下来:“你说便是。”
沈鸿影道:“带我进一趟明惠庵。”
明惠庵建庵之初便定下了规矩,男子勿进,只能女子出入,京兆府的衙役之前来问话都只能将庵里的比丘尼叫出来。不过,也有例外,如有至亲的女客一道,男子亦可入内。沈鸿影的至亲女眷算起来唯有两位,一个是宫里的祖母太后娘娘,另一个便是作为妻子的张月盈。
“敢情你非要诓我来是为了这个,早说就是了。”
张月盈暗自腹诽这人看起来羸弱,实则狡猾的不行。
她掸了掸身上的粉尘,提步朝大雄宝殿外走去,肘间披帛飘散,发间的长穗步摇一晃一晃。
突然,少女停驻了脚步,回首看向沈鸿影,侧脸被浅淡的天光镀上了一层银晕,“不是说要去庵堂看看,殿下难道不一块儿?”
沈鸿影随即跟去。
明惠庵显然亦是经过重新修建,几乎寻不到当年的痕迹。
庵主明镜师太是个三十五六的女子,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缁衣,但身段玲珑,容貌秀丽。听说曾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便在此削发为尼一心修行,不过几年便坐上了庵主的位置。
明镜师太过来应付了张月盈一番,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回了禅房继续清修,留下弟子素真师太招呼他们。
说是师徒,素真师太其实并未比明镜师太小了多少,不过差了五六岁的样子,倒是她的徒弟普琴师太性子略显活泼,一点儿不似佛门之人般孤高冷寂。
沈鸿影出去四处转转,张月盈进了一间禅房暂歇,普琴师太陪坐,叽叽喳喳地推荐着庵中的各种素斋。
“我瞧着今日庵中似乎没有什么人。”张月盈看着空旷寂寥的院子,状若无意提及。
普琴师太道:“每个月这个时候,庵堂都不怎么接客,进来的人自然就少了。”
“为何?”
“这个嘛……是师祖她老人家定下的,因为有贵人来,师祖一般都会亲自接待。”
“哦。”张月盈道,“小师太说的这贵人莫不是比我还贵?”
一个超品亲王妃,明镜师太都只是应付几句,不怎么搭理,能让她严阵以待、亲自作陪的人又该是何等身份。
普琴师太压低了嗓门:“王妃殿下说笑了,除了宫里的娘娘,谁有您尊贵?这位贵人在亲不在贵。”
张月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想来应该是明镜师太俗家的亲戚吧。”
“也不是。”普琴师太仔细观察了一圈,见周围无人,才道,“师祖不许我们往外头讲,来的是师祖认得干女儿。”
贵胄人家怕家里的幼儿长不大,往道门和佛门里认干亲非常常见,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明镜师太这般遮遮掩掩的姿态反倒惹人生疑惑。
“倒不知是何人?”
“许国公家的七姑娘。”
这个答案惊得张月盈倒茶的手倾斜过了头,茶水骤然从茶盏中溢了出来,流得满桌都是。
鹧鸪留在王府处置内务,杜鹃和春花跟来了明惠寺,她们俩忙拿着帕子一块儿把桌面擦拭干净。
张月盈沉吟片刻,咽下一大口茶,道:“许七姑娘近日怕是都无暇前来。”
“这小尼也不知道。”普琴师太道。
“杜鹃。”张月盈使了个眼色,杜鹃会意往普琴师太手中塞了一个银锭,“多谢师太相陪,听闻
师太今日还有功课未曾做完,便先去吧,我自己在附近走走,不会四处乱闯。”
普琴师太得了赏钱,巴不得赶快回屋子里躲懒,行了个佛礼,便急匆匆离开。
张月盈斜倚在桌边,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半敛着眼帘,回忆着明镜师太的模样。
她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不知做不做准,来了明惠庵之后,这个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按道理许宜人被爆出了可能是个冒牌货的消息,除了康乐县主,反应最强烈的应该是身为父亲的许国公。可好几天过去,许国公巍然不动,甚至一点儿介意的样子都没有,许宜人才敢继续在京中嚣张跋扈。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许宜人本就是许国公的女儿,只是母亲不是康乐县主,而是……
张月盈忽而起身。
“姑娘?”杜鹃道。
张月盈喟叹道:“秋光无限好,怎能枯坐禅房独对佛龛,岂不辜负。走,我们出去逛逛,把百灵一道叫上。”
百灵也是张月盈的陪嫁之一,是晨风一手调教出的武婢,身手不错,只在张月盈出府时沿途跟随,别的时候均不出现。
张月盈带着几个随从,穿过一道叶贝门,隔着墙听见了女子的哭闹声。
第72章 羽箭来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
“我不信!我不信!”
尖锐的女声听着有些耳熟。
“那边是明镜师太的院子?”张月盈问。
百灵现出身形,一身浅蓝窄袖男袍,头发高高扎起,腰间系了一把软剑,她话不多,只微微点头。
她刚刚勘察过明惠庵的布局,站在屋顶老远就瞧见一行人紧跟着也进了明惠庵。
百灵禀报:“许七姑娘也在。”
张月盈了然,墙那边正在哭闹的应当就是许宜人了,而一直没有出声的另一人大概就是明镜师太。
“轻声些,莫要再哭了。襄王和襄王妃今日也在这,不怕别人听见?”明镜师太终于开口。
张月盈和沈鸿影来明惠寺来的突然,她知道他们到庵中时,许宜人已经进了明惠寺的大门,根本来不及送信让许宜人取消今日的行程,突然折返反而惹人生疑,只能不变应万变。
“被人听见就被人听见,又不是我让你们把我搞成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许宜人的声音愤懑。
“住嘴,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明镜师太握住许宜人的手,“康乐县主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和你爹爹都打算好了,就说是当年不忍县主受丧女之痛,才将你抱给了她,全然一片好心。这样,你就还是许国公府的女儿。”
“女儿和女儿之间也是不同的!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县主的女儿和一个庵堂庵主、破落户的女儿怎么可能一样!”
“啪——”
“你……竟然打我?”许宜人捂着右脸,怔怔地盯着明镜师太,满腹委屈。
明镜师太看着她,恨铁不成钢,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琴棋书画、礼仪形体没学会,倒学了一身的尖酸刻薄。不过,转念想想,也怪不得她,谁让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还是经了磋磨后才稍微收敛。
明镜师太道:“若无当年之祸,父祖不曾被下狱处斩,我便不会沦为罪臣之女,仍然是中山汤氏的大姑娘,身份不比康乐县主差到哪儿去。”
提及此处,她心中颇有怨念。她与许国公也算是自小相识,若非家中突然出事,早就成了许国公夫人,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但世事没有如果。
墙这边的张月盈把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惊得不轻,毕竟明镜师太话里话外均咬定了康乐县主的孩子已经死了。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一个近乎残忍的真相在脑海里酝酿。
“谁在那边?”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张月盈敏锐地后退一步,一支羽箭突地越过灰墙,从不知何处又射来了一箭,击中了羽箭的箭尾,羽箭偏离方向,射中了院子中央的红枫树,霎时红叶如雨而落。
“姑娘,后退!”百灵拔出软剑,和另外几个丫鬟一起护在她身前。
百灵剑法轻灵,旋身而上,锐利的剑刃与刀锋相撞,溅起了细碎的火星。
“百灵姑娘,你打错人了。”和百灵交手的那名刀客一身黑色劲装,连忙表明身份,“我是王爷派来保护王妃的暗卫。”
“话太多,我不信。”百灵没有因此放松半分,仍旧分毫不让。
那暗卫碎碎念了一句:“真是说不通。”
而后,暗卫腕间用力,“咣当”一声,百灵力有不逮后退了几步。
“齐铭,先去抓人。”沈鸿影从旁边的矮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连衣摆都未曾乱过半分,手执一把三尺长弓,朝张月盈急步而来。
“是,殿下。”暗卫对沈鸿影抱拳,而后跃过墙去,速度之快,宛若鬼魅般消失无踪,同样的身影还有十余个。
沈鸿影揽着张月盈的双臂,仔细打量了再打量,声音里还余有未尽的恐慌:“无事否?你怎么到这来了?”
张月盈摇了摇头:“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就出来看看。”
她说得倒轻松,沈鸿影却被吓得不轻,遥遥瞧见那支箭往她的方向飞去的时候,他的心瞬间凝固,犹坠冰窖。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在张月盈身边安插了不少暗卫,她不可能有事,身体还是本能反应地弯弓搭箭。
“你早预备要抓人?”张月盈问。
“是。”
“那明镜师太和许宜人……”
“是。”
张月盈嘟着嘴,装作有些生气的模样:“殿下果然早就知道,原来就是瞒着我,觉得我会泄密?”
沈鸿影沉吟几息,道:“你不该到这里,这样危险的事,应当与你无关。”
她应该呆在安全的禅房里,直到这一切结束都无所察觉,高高兴兴地来看红枫,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可是她偏偏还是掺和了进来。
张月盈道:“有百灵她们保护我,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沈鸿影瞥了眼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仿佛空气的百灵,能和齐铭这个暗卫头子过那么多招,这个武婢的功夫确实过人。
然而,这也不是张月盈胡来的理由。
“事无绝对,你如何能保证你一定无恙。”
“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墙外一阵喧闹声后,那个名叫齐铭的暗卫从墙那边翻了过来,打破了僵局。他向沈鸿影禀报:“殿下,明镜师太和许国公府派来的人均已经被抓获,京城里京兆府和兵马司也已经动手围住了许国公府。”
沈鸿影转身猛地把箭矢从红枫树上拔下,认真辨别了一番箭尖的标记,“这是京畿大营的箭。”
为了便于区分,国朝规定每个军营在箭尖上均会铭刻上对应的字样,民间似有的箭矢反而不会有类似的标记。
“把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高八尺、体格精壮的男子便被押了过来。
“许国公府的?”齐铭问了一句。
男子没有反应。
齐铭重复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沈鸿影晃了晃手中的箭矢,“总不会是京畿大营的人?”
男子的身体一僵。
“难不成说对了?”沈鸿影状若无意说道。
“不……是……”男子终于开口,吞吞吐吐半天说出来的还是仅有两个字。
“还有呢?”
男子又成了锯嘴的葫芦。
“既然不说,那么……”沈鸿影忽然后退至张月盈身后。
张月盈被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滞了一瞬,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不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沈鸿影垂落的衣袖将她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咻——”
沈鸿影用力将箭矢甩出,一声破空声后,箭矢直接插入了男子的大腿,力道强劲,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把人拖走,和许七姑娘还有明镜师太一起带回京城。”沈鸿影有条不紊地吩咐,垂落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张月盈眼前移开。
“你……你的手……”张月盈不知道刚刚他们俩算不算吵了嘴,亦不知道该对沈鸿影说些什么,要想让她先服软,那是不可能的。
她错眼瞟见沈鸿影右手白净的虎口上多出了一道伤痕,血珠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冒,“受伤了?”
沈鸿影低头看了看,下意识想将手缩到衣袖里藏起来,却被张月盈一把攥着。
“别动,我看看。”张月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血迹擦拭干净,露出半寸长创口,“这是怎么伤到的?”
沈鸿影不自在地动了动喉咙。
适才出手太急,握得太紧,被箭尖给刮伤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口子,等会儿便结痂了,可他只是摊开手任由张月盈处理,少女轻柔的动作,犹如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触着他的皮肤。
“嘶——”
沈鸿影唇间故意溢出吃痛声。
叶剑屏那个家伙给他出过主意,唯有在女子面前适当示弱,才能叫她无时无刻把他放在心里,那便姑且一试。
张月盈忙问:“是我下手重了?”
沈鸿影摇头。
张月盈懒得和他继续闹脾气,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将伤口包好,提醒他:“回去找大夫上药,免得感染。”
转身带着几个丫鬟穿过叶贝门,往庵堂外走去,身形匆忙,似乎有些……步履匆匆的过分。
沈鸿影左手轻抚过手帕,凝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不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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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是皇帝居所和召开大朝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正中,侧面角落的垂拱殿乃其日常接待臣子、处理政务之所在。
今时今日,垂拱殿主殿大开,只见大殿由多根朱红的柱子撑起,每个柱子皆是雕梁画栋,最上方刻有一条盘旋的金龙,殿内最上方的白玉宝座上端坐着身着朱红常服、头戴幞头的皇帝。太后坐在白玉宝座往下一点的凤座上,神情严肃,张月盈便侍立在她身后,再下方是宗室的长辈女眷,乌泱泱地挤满了大半个宫室。
皇帝的精神并不算太好,有些疲倦地摁了摁太阳穴,然后开口:“老四,听说你把许国公府给围了?”
沈鸿影恭敬答道:“父皇命儿臣所查之事如今已有了眉目,故而特请来了信阳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宗室的诸位长辈一同前来请求父皇圣裁。”
皇帝方才也仅是做个样子,没打算真的责备沈鸿影,摆摆手道:“那便将人和物带进殿。”
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翘首朝殿门的方向望去,明镜师太还有许宜人被推搡着入内,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就说果然有鬼,我女儿是你换的?”若不是大长公主拽着,康乐县主当即便要过去与明镜师太拼命。
明镜师太早知事败,毫不在意康乐县主投来的怨毒眼神,扯着嘴角拉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再恨我又有何用?我的女儿还不是在国公府享了十多年的福,而你的女儿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你!”康乐县主受了刺激,呼吸急促,目眦欲裂地瞪着明镜师太,仿佛随时会扑上去将其撕碎。
皇帝问沈鸿影:“可是真的?”
沈鸿影回答:“而当年明惠寺罹难之人中确有一具孩童的尸骨。”
第73章 母女相认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殿内的众人有些可怜的看着俯在大长公主膝上的康乐县主,她哭得泪眼涟涟。然而,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婴儿,他们很难再生出别的什么多余的情感。
沈鸿影补充道:“不过,这具遗骸是否是县主之女尚且有待验证。请父皇允准,请京兆府的仵作上殿。”
“准。”
皇帝一声令下,楚蒿应声从殿外走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覆白布,不知遮掩着何物。
“卑职京兆府仵作楚蒿叩见陛下,恭祝圣安。”楚蒿不卑不亢,压根没有因为殿内皆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而露出半分怯意。
“早闻大名,原来这就是京兆府的楚仵作。”说话的是楚王,他望向楚蒿的目光算不上多友善。也是,他手底下最大的钱袋子威远伯算是直接栽在了楚蒿身上。
楚蒿压根就不打算理他,从未被人这般忽略过的楚王指着她正待说些什么,楚蒿忽然一把揭开了白布。
“嘶——”
观者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樟木托盘上所呈乃是一截三寸长的白骨,外观细小,仅有成人的一根手指长,仿佛轻轻一捏,便有可能碎成齑粉。
“这难道是人骨?”如阳郡王妃的语气不可置信。
“大胆!怎敢将这般晦气之物带上殿!”成王当即斥道。
楚蒿皆不入耳,只对宝座上的皇帝道:“启禀陛下,这便是明惠寺那具婴儿遗骸中的腿骨。《洗冤录》有载:‘试令某乙就身刺一两点血,滴骸骨上,是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骸骨既在,康乐县主之女身死否,依此一试便知,请陛下应允。”
皇帝看了眼大长公主,“信阳姑母,您意下如何?”
大长公主还未启唇,已经冷静下来了的康乐县主抢先开口:“楚仵作,你这法子可有把握?”
楚蒿答道:“除《洗冤录》,《南史》和《会稽先贤传》等古籍均有类似之记载,卑职之师亦曾以此法助一人寻回亲身父母遗骨。”
“那好。”康乐县主咬了咬牙。
“同玉。”大长公主看着女儿有些担心,怕她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康乐县主却很认真:“娘,是与不是,是生是死,总要有个结果,女儿承受得起。若生,便母女团聚,若死,女儿也要将她风光大葬,不叫她沦为无名冤魂。”
宫人取来干净的银针,往康乐县主指尖一刺,一滴鲜血滴落,落在那根细小的白骨上。
此刻满殿的视线均汇聚在这个托盘上,忐忑地等待着结果。
太后忽尔低声问张月盈:“影儿媳妇,你之前提过的滴血验亲与这个滴骨验亲有什么区别。”
这可难倒张月盈,她又不是专业人士,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只答道:“皇祖母可莫要再提那事了,所谓滴血验亲,孙媳只是听了些民间传说,倒让信阳姑祖母和康乐县主那般失望过一回。至于这滴骨验亲,孙媳之前可是连听都没听过。”
太后早猜到她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失望,神色淡淡地瞧着上面的动静。
鲜红的血滴在白骨上停留了几息,并未渗入其中,而是顺着骨头的弧度倏尔滑落。
“这……”康乐县主几乎要喘不过气。
楚蒿仔细查看了白骨上的痕迹,没有一丝半点儿的血液透过骨壳,她对康乐县主道:“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康乐县主终于能正常呼吸了,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几乎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雀跃。
刚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她的女儿尚在人间。
“不!不可能!”明镜师太的神色瞬间变得凌乱,撑在地上的手霎时痉挛,止不住抖动,激动道,“我
明明亲手将那个孩子扔进来着火的柴房,她怎么可能没有死?怎么可能还活着?”
康乐县主此时一颗心都系在活着的女儿身上,眼神期盼地望着沈鸿影:“襄王殿下,那个孩子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柳南汐。
“就目前的所查有八分的可能。”沈鸿影如实道。
康乐县主一时间又哭又笑,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的感觉没有错,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楚王冷不丁开口:“四皇弟又是如何得知?”
沈鸿影豪不贪功,只言明:“这就要让京兆府的孟少尹来说了。”
一身绯红官服的孟修远本站在垂拱殿角落的一根重檐金柱下,此刻应声出列,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卷轴。
卷轴展开,上面所绘是一名女子的画像,此女杏眼桃腮,容貌娇俏,算得上一位佳人。
孟修远介绍:“画中人便是柳姑娘养母雪夜所遇女子。”
“这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不是说没什么人见过吗?怎么画出来的?”
……
一时议论声不断。
“虽说按理不能扰亡者安眠,但微臣等征得了柳姑娘的同意开棺,楚仵作以头骨复原了这张画像,多方查找下终于明晰了画中人的身份——十七年前的礼部侍郎廖乗独女廖秋娘。”
孟修远将查到的旧事娓娓道来:“廖秋娘本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可当年廖乗突发重症,猝死在礼部衙门,家产被族中长辈亲属吞噬一空,将她一个孤女赶出了家门,更可怜的是没了靠山的她也被未婚夫退了亲,走投无路下只能投身明惠寺求个庇护之所。而这位背信弃义的未婚夫,高侍郎可要下官特意指你出来?”
此言既出,工部右侍郎高淮波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有人蛐蛐道:“我记得高侍郎当年好像真的退过亲。”
“廖侍郎对高家可是有扶助之恩,高侍郎竟敢这么对廖姑娘。”
“廖侍郎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宁,爬也要从地里爬起来。”
昔年私事于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开,高侍郎面子难捱,忙朝皇帝道:“陛下明鉴,孟少尹查案便查案,何需牵扯微臣,如此这般,倒是何意?”
工部尚书年老,随时都可能乞骸骨,尚书之位届时大概率会由两个侍郎之一接任,关键时刻爆出这般私德丑事,高侍郎之前的盘算全都成了白用功。
“高侍郎莫急,”孟修远一点儿不慌,“此时还真与你有关。廖秋娘入明惠寺不久后,便偷偷外出寻过乡间的一位游医问诊。因廖秋娘容貌气质出众且一身缁衣打扮,游医对其印象深刻,京兆府的衙役拿着画像去一问就问到了。高侍郎可知她为何求医?”
高侍郎语气冷漠:“干我何事。”
“因为当时廖秋娘已身怀六甲。”孟修远一语激起千层浪。
“怎么可能?”高侍郎额前冷汗直冒。
等等,他忽然想起,因当初廖乗有可能升任礼部尚书,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担心廖家会因此退婚,故意哄了廖秋娘……难倒是那个时候?
孟修远见高侍郎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说:“看来高侍郎是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楚仵作,把东西拿过来。”
楚蒿将托盘端了过来,孟修远拿起银针,攥住高侍郎的手刺了下去,血滴落,少顷,与白骨几乎融为一体。
“恭喜高侍郎,寻回亲女。”楚蒿开口,这句恭喜只让人觉得分外讽刺。
高侍郎几乎稳不住身形。
孟修远继续说道:“廖秋娘自知有孕,但因为害怕被赶出庵堂,一直蓄意隐瞒,唯有一个小比丘尼因无意撞见她换衣而知晓,此人当年明惠寺大火后便辗转去往水月庵挂单,如今已为庵主,法号清音。劳烦清音师太作证。”
“阿弥陀佛。”清音师太眉眼慈悲,手捻紫檀佛珠,呼了一声佛号,“贫尼昔年的确帮善妙隐瞒了此事。”
清音师太口中的善妙便是廖秋娘在明惠庵的法号。
“上天有好生之德,胎儿既已投入善妙腹中,便无杀生之理,贫尼亦不忍善妙失了庇护之所,故而与她商量待生产后再将孩子送至京城善堂。”
只可惜七月之后,生下的女儿方一落地便没了气息。
“因那座柴房平日少有人去,善妙同贫尼便决定在那处生产。产后不久,巡夜师傅点名,贫尼便扶着善妙回了禅房。不久后,柴房着火,她闻讯而去疯了一般扑进了熊熊烈火之中,找寻孩子的尸骨,却从里面抱出来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固执地认为这是她的孩子。然后,她抱着孩子狂奔,逃出了山门,怎么唤都唤不回来,从此再没了音讯。”
清音师太语罢,双手合十,再念了一声佛号。
经了她刚刚一番叙述,有耳朵的人皆能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明镜师太与许国公私通生下许宜人,不满女儿成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趁机放火与康乐县主交换了女儿,并将康乐县主的孩子投入了火海,被廖秋娘救出,带到寺外,最终遇见了柳南汐的养母。
“师太所言……可是真的?”
柳南汐从软烟罗纱隔后走了出来,她从一开始就呆在后面,听了许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清音师太颔首,掀起眼帘仔细打量了柳南汐,猜到了她的身份,“姑娘便是当年火海中的那个孩子吧,长成这般模样,也不枉善妙当初竭尽全力救了你一回。佛祖在上,行此善事得此善果,善妙想必已去往了极乐之地。”
没了人的阻拦,康乐县主一把将柳南汐揽入怀中,俶尔泪如雨下,柳南汐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半晌,缓缓回抱康乐县主。
母女相认,皆大欢喜,此事到这里已了结了大半,沈鸿影却骤然剑指许国公。
第74章 揽责任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
“许国公,你在此处许久,却半句话都没有说。明镜师太所做之事,你可知否?”
这场公断进行了许久,许国公大概是最沉默的那个人,沉默到旁人都忽略了他这位当事人,可现下沈鸿影显然容不得他继续隐身了。
“回陛下,微臣……”
许国公话卡在喉咙里还未完全出口,便被沈鸿影打断:“国公先别急着否认,明惠庵里这位明镜师太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和你早就商量好了说辞。”
许国公眼神未变,扑通跪倒在金砖上,指着明镜师太道:“请陛下治微臣隐瞒不报之罪,微臣也是被人蒙蔽多年,直到那日事发方才知道真相。臣是与这个毒妇有一段旧缘,但根本不知道当年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狠毒之事,可微臣终究养了宜人这么多年,她也是微臣的血脉,此事一旦曝光,她又该如何自处?当年,宜人亦不过一襁褓小儿,一无所知,微臣恳请陛下恕她之罪。”
许国公一个胡子老长的中年男人俯在垂拱殿的地板上痛哭流涕,诉说着他对许宜人的父女之情,焉了许久的许宜人显然深受亲爹感染,父女俩一道哭了起来。
张月盈看得满头黑线,暗中感叹许国公可真是个老狐狸,三句两句将自己的责任抛得一干二净,并把话题给带歪了。
一边止住了眼泪的康乐县主最厌恶的便是许国公这副舐犊情深的模样,他既然这么爱重这个女干生女,索性就烂在一块儿。她可不管他还是柳南汐血缘上的亲爹,在她眼里,就算要改姓,女儿也应当随她姓娄。
康乐县主出言嘲讽:“我倒不知许坚你竟是如此慈父。我听闻令女一岁便私下认这淫尼为干娘,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不改,连亲女都能双手奉上,搏她一笑。”
这么一说,许国公话里的逻辑便全都不成立了,若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许宜人是康乐县主所出,为何把她交给对康乐县主颇有敌意的明镜师太照顾,难不成他还真以为明镜师太人美心善,能将许宜人待若亲女。
突然,明镜师太爬起身,急切争辩:“县主误会了,是我不
满你,记恨娄老将军带兵抄家,令我沦落尘埃,蓄意勾引了坚郎。也是我刻意换女,就是要我的女儿享尽尊荣,让你感受失亲丧女的切肤之痛。唯独没想到那个小贱人竟然让人给救了,还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毁掉了我苦心安排的一切。”
明镜师太看似隐隐有癫狂之色,实则内里清醒的不得了。反正她已经逃不掉了,只有把许国公摘出去,他还能继续照顾女儿。
许国公瞟了眼她,心道这个女人还算识相,知道把事情都揽在她一个人头上。当年,她对康乐县主搞出那一出,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偏她还大胆至极直接找上了门和盘托出,威胁他若敢告发,她便咬死了他也是同伙。那种情况下,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压根没有人会信,索性将错就错,还能同信阳大长公主府保留一丝姻亲关系。
上首的皇帝听得皱了皱眉头,问:“这个明镜师太出身何处?”
沈鸿影如实回禀:“明镜师太本名汤静璇,当年光禄寺少卿汤保卿之女。鸿禧元年,汤保卿贪墨于徽州任上贪墨赈灾银二十万两一事事发,汤保卿及其子处斩,其余子女均被发往儋州为役,只是当年其女突然暴毙。”
这个暴毙的女儿便是明镜师太了。
从官方的说法讲,明镜师太就是实打实的逃犯。
楚王旋即补刀:“父皇,儿臣记得舅舅提起过许国公年少时却与汤家来往密切。”
谁不知道许国公是成王的人,有了机会,他肯定要狠狠落井下石。
成王自然也不愿失去这个臂膀,辩驳道:“二皇兄此言差矣,许国公为人敦厚良善,自然不忍见故交之女落入不堪的境地,遂特意照顾了一二。方才明镜师太也说了,是她因旧时心中不忿生出了歹念,这才坑害了南汐表妹。”
敦厚仁善?
用这个词来形容许国公,落在其他人耳朵里,简直要人笑掉大牙。
打压有能力的庶弟,包庇残杀亲女的情人,这可全部皆是他做过的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成王是在反讽呢。
“本宫不敢劳烦成王殿下为南汐做主。”沉寂良久的大长公主忽尔启唇,“有你这样一味向着外人的表兄,别把本宫的外孙女给卖了就好。”
大长公主亲历了两次帝位更迭,清楚这次的事情已经成了两王相斗的筏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把柳南汐还有娄家摘出来。
“至于楚王殿下,自有本宫向陛下陈情,严惩罪魁祸首,不必殿下再继续多言。”大长公主继续道。
大长公主示意身侧的女官搀她起身,对皇帝道:“老身这外孙女因被人戕害之故,自幼不见亲人面,吃尽了苦楚,幸得的贵人相助才能走到老身和同玉跟前。老身今日便觍着脸请求陛下严惩涉案之人混淆皇室血脉之罪,再为南汐求份恩典。”
年过六十的大长公主猛地跪地,姿态低成这般,皇帝都被吓了一大跳,忙走下御座亲手扶起大长公主,“姑母言重,康乐表妹和外甥女的委屈,朕俱已知晓,定不会令她们蒙受委屈。崇源,拟旨。”
替皇帝侍奉笔墨的内侍摆好文房四宝,翰林院的诸葛学士提笔替皇帝拟旨。
“特破例册封康乐县主之女为寿安县君,至于罪妇汤氏打入天牢,着刑部查办。至于许国公……”
对于许国公的处置,皇帝还有些犹豫,事情的主谋乃是明镜师太,许国公则处于摘得出去摘不出去的边缘地带,但为了安抚以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还是少不得惩处一二。
“许国公就酌情降爵为宁武伯。”
爵位从公爵骤降至伯,在皇帝的心里已经是极重的处罚了。
张月盈小心窥了眼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的神色,心知这个结果恐怕并不能让她们满意,皇帝这才破例给了柳南汐封爵。
恰在此刻,沈鸿影倏然吭声:“儿臣还有一要事未奏明父皇。”
收到主子的眼色,小路子适时将一枚羽箭奉给沈鸿影,此箭便是暗卫在明惠庵缴获的那一支。
沈鸿影拿着羽箭道:“儿臣和王妃在明惠庵遇袭,动手的人乃是许国公安排在许七姑娘身边的护卫。此箭便是从他手中所得,并非私人所有,而是军中之物。父皇请看,箭镝上刻有‘崇德四年制,京畿大营属’的字样。儿臣虽未曾接触过军事,但亦知晓军中刀剑箭矢均受兵部管制,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且从职务考虑,许国公从前节制的乃是西山大营,此箭出现在许国公府中人手中也不合理。私藏军械乃是大罪,儿臣不敢擅专,已令兵马司、京兆府暂围许国公府,听候父皇圣裁。”
皇帝眼底一震,换女之事于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私藏军械瞬间就触到了帝王敏感的神经。
皇帝一个示意,内侍便从沈鸿影手中取走了箭矢。
皇帝拿着箭矢观察了一番,面色凝重如铁:“你所言是否属实?”
沈鸿影拱手,“儿臣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君上。”
太后甫一得知沈鸿影遇刺,情绪有些激动,问张月盈道:“出了这等事,影儿不说,你也跟着瞒我这个老人家。”
张月盈用套话宽慰太后:“皇祖母放心,殿下无事,因不愿叫您老人家忧心方才缄口不言。”
沈鸿影都那么说了,她总不能说差点儿被射到的那个倒霉蛋是她,这不是拆人的台吗?而且她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往严重了说,刺杀皇子和刺杀王妃可不是一个量级的罪名。
再加上军械的事,许国公要彻底完蛋了。
皇帝大手一挥:“将许国公许坚下狱,责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军械之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请陛下明鉴,微臣冤枉啊!”许国公待要狡辩,就被禁军殿前司殿帅拖到了殿外。
皇帝道:“老二,老三。”
楚王、成王浑身一激灵:“儿臣在。”
“此案若有人胆敢随意插手,与许坚同罪。”
“是,儿臣遵旨。”
二王心知这是皇帝对他们的警告。
古往今来,私藏军械均是大罪,藏那么多军械干什么,当然是拿来养兵。因此,最终都会落在谋反二字上,汉朝的一代名将周亚夫就是因为私藏甲胄而下狱,最终在狱中呕血而死。
他们谁也不能去触帝王的虎须。
成王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脖颈上青筋分明,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打定了主意一回府便要将幕僚们招来商量对策,千万不能被许国公牵连。
垂拱殿内人员散去,张月盈和沈鸿影朝宫外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特意带着柳南汐过来致谢。
康乐县主极为感激:“若不是襄王殿下查明了真相,我与南汐母女怕是难以相认。”
再者,沈鸿影若未拿出那支羽箭,许国公只怕就要逃过责罚。
大长公主道:“还要谢过四哥媳妇,南汐之前被那个小贱人为难欺负,是你帮的忙。这个情大长公主府承了,日后你如有所请,本宫定会相帮。”
沈鸿影亦是皇子,身份敏感,大长公主不敢对他许下承诺,但对张月盈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张月盈道:“本是应有之义,姑祖母言重了。”
“谢过襄王殿下,谢过王妃殿下。”柳南汐也亲自道谢,“养母和善妙师太对我有再造之恩,大长公主和县主已经答应我可继续认她们为母。”
柳南汐言笑晏晏,并未因身份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而另一边,皇帝的余怒未消,张月盈和沈鸿影刚刚离开垂拱殿的地界不久,福宁殿便传来了皇帝晕倒的消息。
晚间,谭清淮却来了襄王府,准备为沈鸿影解毒。
第75章 樱桃蜜饯男色当前,要是不看,那他生……
秋夜微寒,树影迷离,薄雾溶溶飘散在地上,廊下琉璃灯里灯火摇曳,一撇月影落在裂冰纹窗棂格上,淡淡的月光和灯光一齐透进了浣花阁的西暖阁里面 。
两个月来,谭清淮已成了襄王府的常客,沈鸿影身上的余毒也解了七八分,只待最后这一遭了。
谭清淮指腹搁在沈鸿影脉门,仔细诊过片刻,徐徐道:“我之前要的药既已备齐,今日便索性将剩下的都解掉。”
“父皇的病如何?”
皇帝的身体状况向来被奉为机密,刻意打探皆会被认为是图谋不轨,然而,沈鸿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
谭清淮竟也毫不避讳,直接说:“陛下内伤气血,至使经络堵塞风疾,气血不畅,风疾之症日盛。若得名医诊治,下一剂猛药,再加之修身养性,许能暂且维持现状。若不得,六邪进一步侵入,日后等着陛下的便是口歪眼斜、半身不遂。”
而太医院的惯例,针对这种慢性病,只会开出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作为其中一员的谭清淮自然亦随了大流,不会去做那出头之鸟。如若不然,一不小心便成了华佗那般下场。
沈鸿影就着一盏羊角灯翻看着京兆府的一本案卷,“今日在皇祖母处听闻父皇今日频频昭重阳观的仙师进宫,可确有此事?”
谭清淮道:“医者力有不逮,陛下另寻他法也是自然。早闻重阳观的南谷子炼丹之术炉火纯青,所制丹药定能令陛下药到病除。至于我一个小小太医,承蒙许充媛引荐,也只能配些不入流的药替陛下舒缓头疼一二罢了。”
丹药这种东西里面全是朱砂水银,古往今来不知道吃死了多少人,但对一个被病痛折磨、渴望长生的帝王来说,仍具有莫大的诱惑,一旦痴迷其中,便再无法停下来。
沈鸿影道:“许充媛由皇祖母引荐入内,常伴于父皇身侧,自然为父皇的身体操心,等时机合适,你再引荐几副新药给她,保她继续荣宠不衰。”
许宜年在宫中扶摇直上,不久前再次进位,从正三品的婕妤晋升到了九嫔之末的充媛,这当中也有献药侍奉的功劳。
“早已备好,只需充媛开口便有。”谭清淮立刻道。
沈鸿影刚刚看完卷宗的最后一页,就听见叩门声,旋即打了个手势,与谭清淮止住了话头。
“谭太医这边可预备好了?”张月盈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湿意,手里端着一个汝窑荷花碗,浅青色的容器里盛着乌黑的汤汁,苦味直冲鼻间,“药引已熬好,我正巧从小厨房过,便送了过来。”
谭清淮扇闻了药气,闻出熬药火候正好,道:“已备好了,只待殿下服了药,便可开始。”
谭清淮方才捯饬了好一会儿,将一套长短不一的金针理顺。张月盈打眼望去,金针在灯光下反射着锋利的银光,颇有些瘆人,于是便别过眼不再多看。
被谭清淮和张月盈两个人一块儿盯着,沈鸿影顺从地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方一入喉,他就尝出这碗药近乎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回,仿佛放了正常计量百倍的黄连,苦到能够叫人把胃里的酸汁都吐出来。
他有些怀疑谭清淮这个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沈鸿影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眉毛紧紧地蜷成一团,久久未能舒展。张月盈瞥了眼他的神色,舔了舔嘴唇问他:“这药是不是很难喝?”
谭清淮不以为意:“为追求药效,此药所用的药材无一不年份久远,苦是自然的。”
“多谢谭太医说明,但我问得是殿下。”张月盈轻轻笑了下,声音软糯。
沈鸿影不语,直接点了点头。
张月盈从袖子的口袋里掏出三枚樱桃蜜饯,放在沈鸿影手心,“那就先用这个压一压。”
沈鸿影看着深红色的蜜饯少顷,拈起一枚放进嘴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唇齿间的苦味霎时驱散了大半,蹙起的眉头缓慢舒展开来。
谭清淮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牙疼,他就不该在这里。
他清了清嗓子,插话打破了二人暧昧的氛围:“麻烦殿下,把上衣脱了,微臣要施针了。”
沈鸿影偷偷瞧了张月盈一眼,只见少女眼神平静无波,面不改色,唯独没注意到她有些发红的耳朵尖。
初听见谭清淮的话,张月盈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治病需要脱衣服吗?
做完了心里建设,沈鸿影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去外衣、中衣,一层接着一层。
半晌的功夫,张月盈便有些后悔今日让丫鬟把西暖阁的灯掌得有些过于亮了。
微黄的灯光下,青年盘腿坐在榻上,肌肤白得惊人,身材看着精瘦,实则肌肉线条分明,微微紧绷,仿佛正在酝酿着力量。
张月盈只瞟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可方才那一幕却在她脑海中经久不散。
“阿弥陀佛,”她默念起了释家的佛号,“一切**均是虚妄。”
奈何半点儿用都不管。
她搅动着指头片刻,还是忍不住想再抬眼。
就偷偷瞧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但是……
张月盈摸了摸小巴,心想自己怪矫情的。
男色当前,要是不看,那他生成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她纠结了一阵,朝红木美人榻的方向张望,却见一排一排针插在沈鸿影光|裸的后背上,活像一只刺猬。
真是……
谭清淮动作利落,刷刷两下,行云流水间,便将三十余根金针插入沈鸿影背部。金针均入体半寸,沈鸿影只能老老实实坐着,连动也不敢动。
初时,沈鸿影只觉背部落针之处略有刺痛,紧接着胃里传来一阵一阵更加猛烈的刺痛,几乎快要灼烧起来。
“平心、静气、凝神。”谭清淮提醒沈鸿影,又对张月盈道:“劳烦王妃殿下过来扶着殿下。”
张月盈走到榻前,面对满身金针的沈鸿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谭清淮略略后退,为她留出空位。
张月盈侧身坐在榻边,离沈鸿影离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冒出的豆大汗珠。他紧闭着的眼骤然睁开,眼底激荡,愈发幽深,深邃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张月盈恰巧与沈鸿影的眼睛对上,一阵恍惚,倏尔回过神来,低声唤他:“殿下,你还好吗?”
沈鸿影痛苦地咬着下唇,强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脸上仅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仿佛听见了张月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刹那间又离得极近。
“我……没……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唇间终于溢出了这三个字。
这般模样,怎么会没事。
张月盈赶忙拿出一块手帕,一面动作轻柔地为沈鸿影擦拭着汗水,一面询问谭清淮有没有缓解的法子。
“没有。”有张月盈看着沈鸿影,谭清淮安心地在一边调配着待会要用的膏药,“殿下所中之毒乃西南奇毒,若要除去,必得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还未到最痛苦的时候,王妃殿下且记不要让殿下乱动。”
谭清淮的话下一刻就应验了。
最先饮下的药引终于彻底化开,霸道的药劲在沈鸿影体内横冲直撞,他一手紧紧抓住床沿,骨节泛白,浑身又痛又痒。
“殿下?殿下?”张月盈听见他压抑的呼痛声,连忙查看。
沈鸿影浑然听不见她的呼唤,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痛苦地将身子蜷缩成弓形,脖颈上青筋爆起。
张月盈清楚谭清淮嘱咐的时候到了,她顾不得其他,用力撑住沈鸿影的两肩,不让他倒下来,同时高声呼喊小路子进来帮忙。
有了小路子的协助,张月盈总算能够喘口气,沈鸿影的情况似乎亦稍有好转,表情逐渐趋于平静。此刻的他,格外惹人怜爱,零星的泪珠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看得张月盈有些手痒。
她伸出手,葱白的指尖轻轻一弹,晶莹的泪珠瞬间迸溅,碎成了数瓣,散落在了少女面庞、唇瓣……
张月盈抿了抿唇,忽然尝到了一丝酸涩的苦咸味。
她一顿,摸了摸嘴唇,这难道是他眼泪的味道?
指尖忍
不住隔空描摹了两下沈鸿影的五官,纵然病容加身,仍风骨神秀,利落挺拔。
张月盈忍不住想,谁会费尽心机给他下这种毒呢?
突然,放在榻边的手感受一阵濡湿,张月盈垂眸低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摊不大的血迹,继续往上,一缕血迹自沈鸿影唇角蜿蜒而下,沿着下颌滴滴答答地坠落,红得刺目。
完了。
这是张月盈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他刚才必然是忍着疼,咬破了舌头,这样大的血量,不会真的出事吧。
愧疚从她心底缓缓浮了上来,瞬间排山倒海,几乎要将她淹没,眼眶里不由蓄满了泪水。
谭清淮悠闲的走过来,瞧了沈鸿影一眼,道:“不错,药效发挥的这么快,毒血全都吐出来了。”
“谭太医你说什么?”张月盈一脸懵逼,泪珠尚挂在面颊上。
那自己刚刚那般算什么?
谭清淮不得不重复一遍:“殿下嘴里流出的血是肠胃排出的毒血。”
“别怕。”沈鸿影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看向张月盈的目光温柔如月色。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拭掉张月盈眼角、面颊的泪水,温热的泪珠灼得他全身发烫,心都紧紧揪成一团。
“别哭。”沈鸿影嗓子干涩,有些喑哑的嗓音令张月盈心跳缓了一瞬。
不待张月盈回应什么,谭清淮又插进来煞风景了。
第76章 喂药这语气就跟哄那些不爱喝药的小孩……
谭清淮三下两下便将沈鸿影身上的金针尽数拔除,将一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塞入沈鸿影口中。
“差不多了。”他袖手道。
话音方落,更加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米粒大小的血珠从针孔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漫出来,颜色黑红,仅看着便觉得十分不详。溢出的血越来越多,霎时奔流而下,沈鸿影瞬间成了一个血人,不一会儿,榻上垫着的床褥便被浸湿了小半。
“这……”张月盈的目光停留在沈鸿影身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忧虑。
谭清淮再次强调:“是毒血。”
他都有些烦了。
张月盈“嗯”了一声。
是她少见多怪了呗。
“我无事,就是有些脏。”沈鸿影敛了目,苦笑一声。
若要示弱,此刻便是好时机,毕竟现在他是真的……
下一刻,他齿贝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手指紧紧抠住榻沿,手臂的肌肉随之剧烈抖动。
“好了,就会瞎矫情。”谭清淮嘴角抽搐了一下,暗自吐槽就你这家伙会装,还真把人给骗的一愣一愣的。他朝暖阁外大喊:“送药的人来了没?”
这回端着药入内的人是鹧鸪,乍一见到榻上坐着个血人,被吓了一跳,脚步踟蹰了一会儿,确认没走错地方,才缓缓靠近。
“谭太医,第二副药在此,下一副小厨房那边正在熬制,杜鹃亲自守着。”
这碗汤药的颜色较药引更深,涩口的苦味更浓,闷的有些叫人透不过气。
“给我吧。”张月盈示意鹧鸪把药碗给她,她拿着瓷勺搅动着碗中的液体,浅白的雾气升腾而起,少女的面容开始变得迷蒙不清。
本是隔雾观人,沈鸿影只见她轻轻一吹,水雾散去,入目便是少女樱唇不点而朱,微启露出洁白的齿贝。
“张嘴。”
沈鸿影不自觉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少时,一勺药汁便被送入他的嘴中。刚出锅的药口感有些烫,他舌尖一痛,嘴唇虚开一条缝,低低的喘着气。
张月盈皱了眉头,关切问:“还是很烫?”
他摇头。
张月盈却不信,低头对着瓷勺呼气,片刻后,她再度将勺子递到沈鸿影嘴边,“再试试,吹吹就没有那么烫了。”
这语气就跟哄那些不爱喝药的小孩子一样。
沈鸿影小心翼翼咽下一口药液,温度正正好,苦味瞬间攻击他的味蕾,他用尽了定力,才没没让面部的肌肉扭曲起来。
张月盈见他表情平和,揣度这下应该差不多了,乌浓的笑眼霎时绽开,举目望去,皆是星星点点的笑纹。
谭清淮默默别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沈鸿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模样,乖巧地等着张月盈一口一口地投喂,其实一口闷是最快、最不苦的喝药法子,这样一点一点反而会让苦味彻底弥漫,但他甘之如饴。
半盏茶后,这碗药方才见底,露出碗底的青花纹样。
张月盈将瓷碗交还给鹧鸪,对谭清淮客客气气道:“殿下已用了第二副药,烦劳谭太医继续诊治。”
谭清淮大手一挥,一枚金针直直落在沈鸿影颈后,几息后旋即拔除,沈鸿影眼皮沉沉,开始打架,向后一仰,倒在床榻上,没过多久呼吸变得清浅,沉入了梦乡。
谭清淮这回吸取了教训,主动解释:“这是拔毒的最后一步,殿下大约睡一个时辰便会醒。”
说完,他施施然在靠近熏炉的开光墩落坐,翻看起随身携带的医书,嘱咐张月盈看着些沈鸿影的情况,若有不对之处,即刻叫他。
小路子力气大,扶着沈鸿影的身子,让鹧鸪和赶来帮忙的春花协力将沾了血的床褥换掉。张月盈接过鹧鸪抱来的烟罗并蒂莲锦被,盖在沈鸿影身上,顺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灯光昏黄渐淡,屋外树影婆娑,摇碎成一片斑驳光影。
熟睡中的沈鸿影额前发丝细碎,沾了汗水,有些散乱地贴在脸上,骨节分明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肚腹前,薄薄的嘴唇紧闭,整个人斯文俊秀。
张月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向谭清淮问出了一个她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殿下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谭清淮自书页上收回眼,反问:“殿下他难道没跟你说?”
张月盈摇头,“没有些。以殿下的性格,大约是怕旁人为他忧心吧。”
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张月盈心里难免酸涩,好似嘴里含了一颗新鲜的山楂。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沈鸿影当初为了不娶张月芬无奈下的选择,与他亦仅是被一封圣旨绑在一起的半路夫妻,中毒这事被瞒着的大抵唯有她一人而已。
“也是,我给他看病这么多年来,他这人一贯如此。”谭清淮感叹,“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往外说,就生怕别人为此轻瞧了他,对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越在乎的人,反而瞒得越深。”
这话落在张月盈的耳朵里,说不出哪里奇怪,这竟然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吗?她空有满腹疑惑却问不出口,只能暂且摁下不提,默默将有些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
“谭太医,你还没说到底是何毒。”
“告诉王妃殿下也无妨,是噬心散。”
噬心散乃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药,源自南诏国,在国朝境内近乎绝迹,能麻痹蚕食心脉,令人神色恍惚,身体衰败,直到呕血而亡。且此毒无色无味,初时难以察觉,待到有了症状早已无力回天。
谭清淮将其中关节一一同张月盈梳理清楚。
“王妃殿下如今可知殿下缘何一直以来两步一咳三步一喘,皆是此毒的缘故。”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张月盈一下抓住谭清淮话里的关键。
谭清淮的医术有目共睹,为沈鸿影看诊多年,他之前不可能没发现。
谭清淮默不作声,但张月盈已然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那之前为何不解?”
“他不想。”
“母……别……”躺在床上的沈鸿影唇齿间突然溢出了破碎的呓语。
“谭太医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张月盈声音急切。
硕大的汗珠一阵一阵地从他的两颊、颈部冒出,积珠成流,很快将头下的软枕沁湿。
“莫慌,剩下的那一点儿余毒最后一次发作,忍过去便无事了。”谭清淮道。
昏迷中的沈鸿影并不安宁,手臂、脖颈、额头的青筋**,一双剑眉拢成一个小丘,让人耐不住想要伸手抚平。
张月盈望着这样的他,心里似有什么如同初春雪融后上涨的春潮慢慢漫了出来。她的语气涩然不堪,喃喃叹了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沈鸿影的梦里是一片巨大的空洞,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他飘了不知多久,一个女子的虚影出现在前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影儿,你都长那么大了。”
“等等!等等!”
他高声大喊,欲请对方停留片刻 ,女子恍然未闻,撞向了下方的深渊。他追随而去,四面八方骤然变成了水,瞬间将淹没殆尽。
水底安静的可怕,压制了许久的那种啃食般的疼痛一股脑涌了出来,沈鸿影几乎想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对面出现了一个与沈鸿影一模一样的人影,语气渺远对他道:“我就是你,但你比不过我。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人影轻轻依偎着他追逐已久的女子,女子面容上的迷雾终于散开,露出一张五官与沈鸿影有五分像的脸。
“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人影继续道。
沈鸿影握紧双拳,指尖没入掌心,戳出了满手的鲜血。
等等……
他倏然抓住了什么,猛地从这种感觉里挣脱,耸然一惊。
手轻轻往前一划,激起的水波刹那驱散幻影。
半晌,沈鸿影睁开眼,眼眸清寒无比,他动了动右手,发觉手中似乎真的握着什么东西,温热又柔软。他眸子一震,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他右手攥着的是张月盈的皓腕。
他立马撒开手,抿了抿唇,垂下眸,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张月盈的手腕。
“我弄疼你了?”
她手腕的红痕都是因为自己,陷入梦魇的自己那样不讲道理,抓住了就不放,她也挣脱不掉。
张月盈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摇了摇头。
这回可不一样,是她自己把手递上去的,早就知晓后果,怎么能怨他。
张月盈安慰沈鸿影:“你之前送的漱玉消淤膏还有剩,待会儿涂点就是。对了,杜鹃刚刚把最后一副药端来了。”
这次,沈鸿影并没有再让张月盈来喂,主动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连半分药滴都未留下。
谭清淮再替他探过脉,他有些心虚,眼睛都不敢抬,毕竟沈鸿影再三嘱咐过不准把中毒的详情跟张月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倒了个干净。
少顷,他收回手,对沈鸿影道了句恭喜,噬心散的毒总算解干净了。
往后几日,许国公私藏军械的案子在朝上闹得如火如荼,楚王和成王被皇帝警告在前,皆不敢直接伸手,只能暗戳戳地搞了些小动作。一大批箭矢刀木仓从许国公另一个情人所住的庄子上起出,顺势牵连下去,兵部尚书和两个侍郎全部被下狱。同时,有了母亲和妹妹的受益,娄尚书也几番上劄子弹劾许国公,颇有落井下石之态。
沈鸿影告了假,多留在府中修养,正好避开了这一场风波,但没过几天人又开始不着府了。
崇德五年,十月二十三。
张月盈晨间起床不久,小路子就从前院递来了一张烫金的帖子。
鹧鸪打理着她脑后长发,她翻看帖子一看,只见里面写着——
“十月二十三,汴河之畔,盼卿赴会。”
第77章 满船灯海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落款:“沈鸿影。”
张月盈纳罕,这般神神秘秘,还专门递了张帖子是要做甚。
小路子心知自家主子写的内容不明不白,特意找补了几句:“汴河夜间美景如斯,殿下大概只是想邀您同游罢了。”
帖子制做得极为精致,底纸用的是桃花纸,此纸产自蜀中,将春日桃花花瓣融入纸浆之中,产量有限,扉页与内页上各绘了十二花图和汴河夜景图,笔触迤逦,晕染得当,色彩浓艳而不失清雅,其上覆着两行行书小字,笔力遒劲,笔锋飘逸。
几乎称得上一个艺术品了。
笔迹应是沈鸿影,就不知这绘图者是何人,不过襄王府不缺幕僚,或许是当中的哪位能人。
张月盈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终于给了小路子一个准话,“夜晚的汴河我倒未曾见过,那便顺道去瞧瞧。”
小路子得了回复,笑呵呵地回去复命,鹧鸪一边为张月盈通着头发,一边道:“殿下倒还算有心,知晓今日是姑娘生辰,虽不在府中大摆筵席,也是个大日子,去汴河一游也好,省得另外再做安排了。”
张月盈手指绕着一缕头发打转,“你们倒是为他说好话。”
她虽如此说,话里却没有怪罪的意思。
鹧鸪回答:“只要殿下对姑娘好就行。”
还是真心换真心的道理。
皇室婚姻,张月盈已经嫁给了沈鸿影,那便是要过一辈子,鹧鸪自然盼着自家姑娘身旁的是一良人,能终身欢颜,不改当初。
张月盈垂眸思索片刻,凭心而论沈鸿影这人很讲信用,赐婚后的承诺皆一一兑现了,待人接物也是妥帖到了极点,几月的时间便将她的习惯爱好都摸清楚了,凡事也常常想在别人前头。
“姑娘今日戴什么?”鹧鸪问。
张月盈想了想,指了梳妆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取太后娘娘赐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
这套步摇上点缀了数十颗米粒大小的红、蓝、粉三色宝石,平日佩戴,有些过于张扬,今日正好。
因这套步摇乃是孤品,张月盈还请百宝楼的匠人为之打造了配套的一对桥梁金簪、一副花丝长流苏鎏金耳坠和一条宝石璎珞项链。放置这些首饰的盒子一经揭开,入目均是耀眼的光华。
鹧鸪手巧,很快根据首饰为张月盈梳了一个最合适的发髻,上戴一顶象牙莲花冠,莲花冠两侧、后方点缀了桃、荷、菊、梅样式的通草花,两支步摇插于两耳之后,长长的珠穗垂至肩后。
这么一番装扮下来,蝴蝶步摇也没有那么突出了。
张月盈动了动脑袋,莲花冠的冠胎打磨得极薄,通草花更是材质轻盈,因此,尽管发饰繁琐,头上并没有多少重量。
再搭配了一条晴山蓝的百迭裙与莲红的珍珠滚边大袖衫,眉心点了枚珍珠花钿,正是恰到好处。
黄昏时分,张月盈便穿了这样一身兴致勃勃地出了襄王府。
秋日天暗的早,天边日影也已西沉,云卷云舒,霞光满天,红的如醉拂人面。马车穿过京城洒满鎏金的街道,张月盈掀帘远望,半轮红日趴在西山,飞鸟群群略过天际。
马车行至汴河之畔,夜色已浓,华灯初上。
夜晚的汴河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不论官宦子弟还是有钱的平民百姓,都愿来此品酒赏景,故而河畔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静静地走在这片绵延艳光中。
“公子可还要再喝?”
“接着喝酒!接着舞!”
汴河上驶过的画舫内传来酥软又靡丽的声音,不知哪家公子又醉卧画舫了。
小路子打着一顶灯笼站在前方的巷口,远远瞧见张月盈她们,就迎了上来。
“王妃殿下,您总算是来了。”
“殿下在哪儿?”
张月盈张望了一会儿,都未瞧见沈鸿影的身影。
“殿下正等着,您随奴才来便是。”
小路子恭敬地走在前面引路,半晌,一行人便迈入了一条精巧的水上回廊,回廊的飞椽下挂着小南瓜似的成串彩灯。
“这就到了,王妃殿下请。”
张月盈顺着小路子所指的方向瞧去,映入眼帘的是条仅有一层高的画舫,整个画舫外涂红漆,反射着淡淡的光泽,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从船舱自内而外透出的耀眼光芒。
不客气的比喻,在张月盈看来,它就像漂浮在汴河上的一只硕大的电灯泡,亮得惊人。
张月盈小心地踏上甲板,靠近再打量了一番画舫的外观,船沿的扶手都有金色的描边和花鸟彩绘,可见这艘画舫并非民间之物。
小路子察言观色,似是瞧出张月盈心中所想,解释道:“这艘画舫当年被先帝赐给承恩公府,今日暂时被殿下借了过来。请王妃殿下移步入内一观。”
张月盈东张西望着向前走去,几个丫鬟方欲要跟上,小路子拂尘一扫,往前面一拦,几个丫鬟便被挡在了船坞上。
“路总管,你这是何意?”鹧鸪皱眉,对此不满。
小路子处变不惊道:“劳鹧鸪姑娘想一想,你们跟进去是否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鹧鸪不解。
杜鹃却听懂了,轻轻扯了扯鹧鸪的衣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鹧鸪这才不情不愿妥协,狠狠瞪了小路子一眼。
小路子毫不在意鹧鸪的不忿,笑盈盈地请几个丫鬟去回廊旁边的水榭里吃茶。
他偷偷往画舫内瞄了瞄,心
道今夜花前月下,二人独处,丫鬟们跟进去,叫什么事。
画舫内,张月盈步入其中,只觉差点儿被晃瞎了眼。目之所及皆是盏盏高悬的灯笼,这些灯无一部奇巧万分。兔子灯外边披了层细绒,宛若真的一般;波斯的琉璃灯以各色琉璃碎片拼凑而成,金丝连缀,上面的图案有些抽象;六角纱灯上绘各类人物故事,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其中一盏灯面上绘得竟是《金钗记》里的场景。
张月盈低头瞧了眼手里的帖子,观这笔触,和帖子上的绘画多半出自同一人之手。
上百盏华灯如昼,少女在船舱内来回游走,几乎迷失在了这片灯海之中,满目无不流光溢彩。
张月盈在船舱角落寻到了一个滚灯,莹莹的灯火自薄如蝉翼的糊纸透了出来。她知晓这种灯,里面有个小机关,把蜡烛放在上面,无论怎么摆弄,都只会一圈一圈地转,不会掉下来,烧到纸质外壳。
摆弄了滚灯半晌,张月盈玩心大起,轻盈地往前一抛,滚灯落在地板上,骨碌骨碌地滚去,撞开了一道刺绣门帘。
夜风骤起,船舱内的烛火均晃动了一下。
张月盈朝外望去,瞧见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银白发带在风中轻轻飘浮,沈鸿影一袭白色襕袍,半束着头发,手提一盏走马灯,伫立在船头的甲板上。
滚灯兜兜转转停在了他脚下,青年俯身捡起,随后朝着张月盈行来。
“好玩吗?”他柔声问。
看灯、玩灯欢了,竟然把请客的主人都给忘了,张月盈难免有些汗颜,但还是诚实道:“花灯类目繁复,可在这画舫上便可观尽,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流连忘返。”
“那就好。”
沈鸿影仅扔下这一句,弄得张月盈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和不去琢磨里面有什么含义。
正是玩乐的时候,何必为难自个儿。
沈鸿影没有把滚灯送还到张月盈手中,反而将他拎着的那盏走马灯递给了她。
张月盈顿了顿,垂眸扫视了一番,却看出了这盏灯与其他花灯的不同之处。
少顷,她惊喜道:“这是之前大表哥送的、后来被雨给淋坏了的那盏走马灯!”
灯的骨架都一模一样,只是外面多涂了层清漆。
“你把它修好了!”
“不。”沈鸿影语气认真,“是重新画了。”
旧纸已揭,新纸已换,改头换面后,岂能称为旧物。
张月盈这才端详起走马灯上的绘画,上面的绘画更加写意,旋转了一圈才知是一幅长卷,画里苍山暮远,山寺悬铃悠悠,寺中人同局对弈,倏尔拨云见雾后,便是浪浸斜阳,楚天开阔,然大雁却不曾孤飞。
画里的元素过多,张月盈有些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沉吟片刻,开口问:“不知这些都是那位大师的杰作?”
走马灯上的笔触与其他花灯上的一模一样。
“我画的。”
灯火照映下,沈鸿影回望着张月盈,眸中似有淡淡水色。
张月盈咬住了下唇,眼珠转了几圈,想了好些话来掩饰尴尬,“殿下的画技真是出人意料。”
沈鸿影笑笑:“儿时同老师学过一点儿,也只能画到如此,不及那些书画大家远矣。”
话说得谦虚,可张月盈只从里面听出了满满的凡尔赛。
这画工比徐向南的不差了,还一点儿,骗鬼呢。
特别是这个走马灯,黑白笔墨间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远胜过其他。
突然,沈鸿影道:“那阿盈可还满意?”
张月盈一时间恍了神,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刚刚叫她什么?
阿盈?
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殿下……”张月盈顿了顿,“你刚刚唤我……?”
沈鸿影习以为常说道:“阿盈啊,我听何大姑娘、冯二姑娘均如此唤你,难道就我唤不得吗?”
说着,青年眼底微黯,难掩失落。
“没有。”看他这个可怜样,张月盈实在不忍心。
得了准许,沈鸿影嘴角勾出清浅的笑,又唤了她一声阿盈。
“对了。”沈鸿影又道,“你也别叫我殿下了,去岁蒙老师赐字——渺真。”
第78章 仓皇而逃不知不觉,两张脸越靠越近,……
“渺真?”这个表字在张月盈唇齿间过了一次,她有些迷惑究竟是何意思。
鬼使神差间,张月盈无意问出了口。
沈鸿影看着她的侧脸,略微有些出神。
关于他的表字,除了老师赐字之时详细解释过当中含义,也就唯有小舅舅特意问了问。至于其他人,都不够格称呼他的字,自然也无从问起。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张月盈撅了撅嘴,“不能问吗?无论是名字还是表字,都是世上之人对你的期许,既然示于人前,那就当令人知其所意,晓其所表。”
“没有。”青年移开视线,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沈鸿影答得很认真:“鸿似雁飞,大而盛,可承万物。总的寓意旧日韶光,但影却如幻梦,一触即碎。”
不过一场盛大而又虚幻的旧梦。
“至于表字——”
“小而存真。”
“盛而虚幻,小而存真,正好是相对的。”张月盈抬眸见到沈鸿影如玉的一张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唯独一丝丝的幽怨格外明显,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言。
看模样,名字和表字显然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心里生出了一丝愧疚。
“唉——”张月盈轻叹一声,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月盈月盈,月满则盈,任谁听到了都会说这是个好名字,可过于圆满,便只能走下坡路了。”
“你……”触到张月盈忽而染上了些许萧然的秋瞳,沈鸿影下意识嚅嗫着唇欲说些什么,却不知所终。
张月盈随意地趴在船头的栏杆上,眺望着汴河对岸红灯绿酒、人影绰绰、喧闹声不断的酒家,语气感慨:“月是长兴伯府这一辈女孩名字里的中间字,但我听祖母说起过,我父母在我未出世前便取好了月盈这个名字,意思是惟愿吾女无病无灾,一世圆满。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样,连画像都没见过,那轮月亮从来没有真正圆过。”
说到这里,她扯起嘴角,捧着脸笑了笑。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有时候不知道亦何尝不是一种仁慈,关于他们的模样,我可以尽情想象。我娘的鼻子是不是同我一般翘?我爹的是不是被衙门里的事务烦扰得眉头紧锁?”
“沈渺真,名字不能导致一个人所经历的的坎坷与波折,也不能决定日后是否顺遂。一个人是谁,只取决于他自己。更幸运一点,从父母所取的名字里,我只要知道那时候他们是爱着我的就足够了。”
张月盈头一次这样唤他,沈鸿影用清冷的双眸端详了她半晌。
张月盈大大方方回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轰隆——”
一声巨响,把张月盈吓了一跳 ,她猛地捂住耳朵。
又是“砰砰”几声过后,霎时,一束接着一束花焰从南至北、沿着汴河两岸射向高空,零星火星随之迸溅,掺杂于渺渺烟雾中,飘散在河面。花焰炸开之际,其声赫赫喧豗,九霄之上爆裂出恰似霞云的瑰丽烟花,照亮的少女的面庞。
张月盈仰头高望,身侧的沈鸿影略略侧头,便瞧见少女清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绚烂花海,他仿佛能听见它们一朵一朵绽开的声音。
少顷,张月盈余光里瞟见,白袍青年衣袂飘飘,再往上,万顷嫣红照在了他脸上,令人莫名心悸。
一人抬头,一人低头,一红一白的两根发带在风中纠缠,就构成了一个有些暧昧的角度。
又是一阵烟火升空,银白的光从漆黑的云层里冒了出来,忽而散发,无数银花向四面飞散。
不知不觉,两张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张月盈可以清楚地看清沈鸿影浓密细长的睫毛、耳下的一颗红痣……
青年富有侵略性的呼吸喷散在脸畔,线条分明的薄唇近在咫尺,张月盈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伸手推开沈鸿影,转身仓皇而逃。
火花流泻而下,轻盈如蝶,划过一道道绮丽光痕,宛若星辰坠水。
沈鸿影痴痴伫立原地,茕茕一人,甲板倒映着长长的影子,身后团团烟雾弥散,片刻璀璨后,四野归于沉寂。
张月盈奔出画舫,如风般穿过缀满灯笼的回廊,一头扎入了热闹的市井。
剧烈的跑动后,她肘间的银色披帛飘浮,蝴蝶步摇的流苏杂乱地摇晃。
她稍微停驻了脚步,靠着街边的柱子,微微喘了口气。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从没觉得心跳得那样快过,两颊的温度更是烫的惊人,近乎快要燃烧。
自己刚才究竟怎么了?
竟险些做出那样的举动。
张月盈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迷茫和慌乱,好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在不确定前,只能选择逃离。
耳畔传来喧闹的丝竹锣鼓声,她蓦然抬首,眼前结彩悬灯,红色旌旗飘扬,上书“鸣珂坊”三个金色大字。
张月盈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儿,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瓦子之一,凝波会馆的皮影戏班便是从此处聘走的。
如今无事可做,她索性顺着人流走进了鸣珂坊,一条长长的彩缚长廊后,灯烛晃晃,宛如青天白日,一道竹帘后,两个女力士正在台上比试相扑,战至激烈处,一人将另一人压在身下,瓦子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胜者头戴花环鞠躬致谢后,幕布落下,仅过了片刻,再升起后,台上的装饰大变,布置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卧房一般。
两个女子粉墨登台,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见张月盈衣着打扮不凡,瓦子的伙计特意将她引到了前排落座。
“成日难寐心自乱,我有疑问,请阿瑶相解。”
“你我有金兰之谊,必竭然相助,阮君请说。”
“这演的是什么戏?”张月盈没看过这一出戏,有些不解。
“这是《金钗记》的头一本。”旁边席位的蓝衣女子向她解释,“这个还在鸣珂坊瞧的见,扶桑散人的其他书都只有去凝波会馆方能一观,可惜我排了许久的队还是没抢到席位,只能望之兴叹。”
蓝衣女子对于凝波会馆的怨念颇深,几乎就要溢出。
凝波会馆的幕后主人张月盈默默不语。
她记得何想蓉似乎只签了后两本书,最初的一本还是交给了别的戏班在演,想来便是鸣珂坊了。
“近日我总心绪难耐,何解?”台上扮演《金钗记》女主角刘阮君的女角唱道,嗓音柔柔却暗藏苦恼。
“见何事、何人恼?”刘阮君的手帕交徐瑶问。
“恰似春花烂漫后,亭柳堆烟,我放纸鸢,回首探看……”一阵冗长的唱词后,刘阮君轻叹一句,“只见夫君玉郎面。”
《金钗记》是半年前看的,里面的内容早已忘了大半,演到此处,张月盈总算知晓台上这是刘阮君向徐瑶哭诉烦恼,却被男主角何宴亭无意撞破,两人最后互通心意的那一回。
台上刘阮君继续唱道:“夏日风雨急,狂风雨落打芭蕉,久侯不见官人归,我心里熬煎。”
蓝衣女子喟叹刘阮君不争气:“雨天恐何宴亭为带伞淋湿衣裳,见他时心跳如鼓,刘阮君怎么就还不明白?”
“秋日里天高风凉,他醉酒卧床,同奴诉心里话,我听着心揪揪,忙出言宽慰他,却叫自个儿发了愁。冬日雪满园,他赠我一枝红梅俏枝头,我手捧不肯放,只觉天下宝瓶皆配不上它。”
“阮君啊——”徐瑶手拈花指,莲步轻移,朗声点出重点,“你竟未曾觉,四季轮转,花开花败,你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一个他。”
刘阮君一愣,怔怔地停了半晌,才喃喃道:“竟都是为了他吗?”
“是也。”
“为君所忧,思君所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大抵在乎他的心情、能为之耐下性子便是喜欢的开始。”蓝衣女子继续评论道,“若是我有朝一日也能与此良人便好了。”
蓝衣女子撑着脑袋,悠悠叹道,眼底全是向往之色。
与此同时,张月盈的脑海轰然炸开,心不住膨胀,挤得胸腔有些喘不过气,身子摇颤了起来。
这《金钗记》里的桩桩件件竟都与她对上了。
她怜他一身病骨难支离,忍他拔毒呓语扣腕之痛,解他纠结名讳缠心之结,还有那个在她心中久久不散、马场之上打马而来、自在肆意的红衣青年。那日,日光灼灼,却皆不及他。
原来这就是——
喜欢。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一个词。
前世她常常听到身边人说喜欢,两个人成日粘在一块儿,却不解其意,只是一笑而过。而前世今生,她都未曾对某个人有男女之间的喜欢,不懂亦不问,直至此刻才有些许恍悟。
突然,蓝衣女子盯着张月盈手中的走马灯叹道:“你的灯可真好看,山水画后面竟还藏着一个美人的小像。”
“这位姑娘你说什么?”张月盈有些不信。
蓝衣女子重复了一遍。
张月盈转动灯盏,借着鸣珂坊内耀眼的灯火,终于找到了那个刁钻的角度。
那是一个少女的剪影。
是她的模样。
一颗石子落入静谧心波,圈圈涟漪漾开数尺,刹那间,心绪翻涌,湖底的莲种破壳而出,探出尖尖荷角。
张月盈猛地起身,侧头对蓝衣女子道:“多谢。”
“姑娘你怎么就走了?戏还没完呢!”蓝衣女子面露不解。
张月盈莞尔一笑:“我要去找我的何宴亭了。”
说完,莲红少女就要朝鸣珂坊外奔去,独留蓝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少顷,在她身后大声嚷嚷道:“这位姑娘,我叫苏秋曳,祝你幸福,我们有缘再见!”
张月盈挤过熙攘人流,奔过来时之路,逆人流而行,停在了长长的回廊前。
第79章 喜欢其一此心昭昭,为君忧,为君喜。……
烟花散尽,汴河上几团烟雾几乎飘散殆尽,零星几盏河灯漂浮在河面上,宛如不系之舟,居无定所。
“殿下。”小路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船坞边的白衣青年丝毫未动,衣袂发带随风摇曳,背影脆弱又寂寥。
沈鸿影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灰尘和污垢,席地而坐,双脚垂在船坞之下,距水面仅有三尺之隔。
他静静地凝视水面,粼粼波光里倒映着几颗寥落的星子,风吹即破。
百灵不惯与人交流,方才张月盈骤然奔逃而出时,小路子便与鹧鸪、杜鹃在水榭里喝茶唠嗑,说些宫里从前的趣事,拉近距离。而后,三个丫鬟都去追张月盈了,小路子便留在了画舫旁,一如往昔地伴着沈鸿影。
小路子问过要不要派人去找张月盈回来。
沈鸿影只答了两个字:“不必。”
身形萧索。
此情此景落入眼中,小路子忍不住有些埋怨张月盈。
扰得人心神缭乱,却将自家殿下置于如此境地,一走了之。
倏尔,回廊上忽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小路子心道,暗卫们已将此处围住,这是将哪个不长眼的放了进来。他朝脚步声的源头注目而去,瞳孔微张——
她怎么回来了。
张月盈在回廊入口停驻了好一会儿,心里天人交战,几番抬步可又都缩了回去,做了好长的心里建设,她握了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
“别扭扭捏捏的,直说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少女
踏上长廊缓缓朝画舫而去,转过一道弯,远远便瞧见了沈鸿影的背影,画舫光亮如旧,青年却隐没在其外的暗色中。
“沈渺真。”她喊道。
沈鸿影闻声回头,灯光下的盛装少女容色娇艳,顾盼嫣然,恰似射姑仙子降临。
他凝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女双颊晕红,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坞,脚下的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
沈鸿影已经站起了身,襕袍还留有些许褶皱,张月盈跑到他跟前,抬起头,眼睫轻颤,目光落在他脸上,明目张胆。
沈鸿影转身,欲要离去,张月盈猛地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几乎就要贴上去,浓郁的玫瑰花露味仿佛要将人浸透。
她一双眼睛蓄满星辰,亮的惊人,大胆而又直接。
“沈渺真。”她一字一句,极为郑重,“你是不是喜欢我?”
从鸣珂坊到这里的路上,她想了许多,是不是沈鸿影亦对她有意,才愿意想法子在不经意间靠近,赠她一船灯海,允准她在无意间践踏他的心意,却毫无怨言。
少女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逼迫得人无处可逃。
沈鸿影退一步,她便进一步。
“铮”的一声,沈鸿影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突然断裂,原来是对岸酒家的乐伎弹断了琵琶弦。
裂帛声起,风吹云舒卷,圆月从云霭里抽身而出,朗照人间。
沈鸿影意识回笼,左手微微蜷起,低着头移开视线,不言不语。
张月盈嘴角抽了抽,她都主动问了,怎么他还是这种踟蹰不前的模样。
她盯着沈鸿影道:“你先回答我,是或不是?你如果不回答我就一直这样拽着你、一直问。”
语气里颇有几分执拗。
沈鸿影眉头一蹙,须臾抬手捋顺张月盈鬓前散落的发丝,修长的手指抚过发梢,落在蝴蝶步摇的长穗流苏上。
先动心的是他,最先说出口的是她。
沈鸿影不知该如何言说,却听到一句温柔的嗓音:“是。”
仅一个字,丝丝缕缕,缱绻胶胶。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四合寂静无声。
一句简单的话语恍若一片流云,弹指便在清风中消弥殆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你……你说什么?”张月盈嚅嗫道。
那一声话音宛若蜻蜓振翅,掠水而过,掀起阵阵水波涟漪,久而未歇,张月盈身处其中,如同一片落花,被涛涛波浪搅得起起伏伏。
“是,阿盈,我喜欢你。”
沈鸿影的声音极淡,唯有他自己才知晓,他的心底究竟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这样轻易说出的一个“是”字,难道不就是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沈鸿影凝望她片刻。
少女面如新月,灿若朝华,娇小的鼻子挺翘,顾盼之间被一身华服衬托得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青年叹了口气,复又阖眸,一语不发,听候着张月盈的审判。
张月盈抓着沈鸿影的衣服,指尖微微发白,瞪大了一双剪水秋瞳盯着他,固执地逼他睁眼。
“躲什么躲?你那声音‘是’说的那么大声,我早就听见了。”
此刻的她有些凶巴巴的,咄咄逼人,一点儿都不掩饰小女儿家的性子。
星霜荏苒,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个人还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未曾改变。
突然,张月盈轻嘘一声,放开沈鸿影的衣襟,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踮脚仰头,慢慢像他靠近。
霎那间,少女的衣衫上的熏香一阵一阵冲击着沈鸿影的神经,热意熏得他一阵一阵,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张月盈要吻他。
谁知张月盈轻轻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胛处,许久都没有动作,耳边只余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沈鸿影的手停在半空,未敢回抱。
他心想只是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再多问什么。
岁月悠悠,心自安然。
“此心昭昭,为君忧,为君喜。”张月盈启唇。
沈鸿影怔愣,身子为之一僵,少女的樱唇轻轻啄了口他冰凉的唇,一触即分,轻盈如云絮,转瞬即逝。
沈鸿影脑子里轰的一声,血气上涌,然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好似冰解消融,春水潺潺,漫出江面。
张月盈的面色宛如红灯映雪,眉眼舒展,笑意盈盈。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先走了。”张月盈说着,转身欲往岸边而去,步履娉婷,脑后流苏一颤一颤,她以袖掩口,轻轻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这个人,竟然还是一个小古板,连话都不敢说。
肘间的披帛猛然一滞,张月盈用力扯了扯,竟然纹丝不动。
她回首,画舫前的青年抓住了她银色的披帛,风声猎猎,纱罗随之舞动,倏尔一停,他如玉的面容撞入张月盈眼里。
他用力往回一拽,张月盈失去平衡,一头栽入沈鸿影怀中。他微微收紧双臂,将张月盈箍在怀里,青年身体的热意透过衣衫传到她身上。
她心怦怦地跳,仰头与他对视,眼底染上了迷蒙水色,动人心魄。
“我听见了。”这回换了沈鸿影说这句话。
他低头,少女朱唇饱满,娇艳欲滴。
刚刚那个吻太轻了,轻的几乎让人记不住。
沈鸿影看着张月盈,闭上了眼睛,吻了下来。
张月盈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个吻与之间的蜻蜓点水截然不同,她的触觉异常敏锐,沈鸿影的动作一开始如春江徐徐,后来越来越汹涌,甚至多出了几分入侵的意思。
两个人的气息紧密交织,在唇齿间沸腾,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失守。
张月盈被沈鸿影突如其来的动作彻底击溃,任由他攻城掠地,自己则步步沦陷。她的睫毛剧烈颤抖,从青年如墨的瞳仁里窥见了自己的影子。
少女的唇酥软轻柔,沈鸿影流连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张月盈身上。
良久,他咬了咬唇道:“吾心如是,矢志不渝,永不回转。”
“轰隆——”
一束烟火从京城东侧升起,爆裂开来,五彩的烟花照亮了大半个夜空,而后如同凤凰尾羽般划过长空,坠入云海。
张月盈和沈鸿影抬头仰望。
数十盏天灯爬上半空,漂浮着越升越高,俯瞰着整个京城。
张月盈环着沈鸿影的腰,耳语道:“那……我们这算说开了?”
沈鸿影点点头。
回廊与画舫洒下大片灯辉,照映出一男一女模糊的廓影,风吹得衣袂裙摆纠缠。
小路子默默退到很远的地方,拦住了回来寻人的鹧鸪和杜鹃,百灵坐在水榭屋顶的青瓦上,一手拿剑,一手拿壶,偏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暗卫齐铭。
回廊尽头,画舫之前,二人紧密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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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盈醒来之时,天色早已大亮。
曦光破开云层倾泻而下,穿过窗棂,透进薄薄的烟罗纱床帐,落在张月盈酣睡的面容上,她的脸蛋睡得微微发红,显然得了一场好眠。
少女似乎忘了床榻上还有一个人,翻了翻身,手臂搭在了一具硬邦邦的躯体上,她迷迷糊糊地捏了捏,还有些热,有些软。
然而,下一刻,胡作非为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张月盈的眼睛努力虚开一条缝,眼前笼罩着层蒙蒙的雾,只瞧见浅青色的帐顶。
“醒了?”
轻越的嗓音令张月盈霎时清醒,她睁开眼,蓝色的锦被堆在身上,而她光|裸的手臂正搭在沈鸿影身上,对他的胳膊上下其手。
“殿下……不……渺真。”她喊了一声,才慌乱地把手臂收了回去,拥着被子坐起。
沈鸿影披了件白色外衫,靠在床头悠闲地翻着书本,外衫略有些松垮,露出胸膛的大片肌肤,几道红痕格外醒目。
看到这里,张月盈脸色骤然爆红,昨夜种种如潮水般袭来。
食色性也,人之大伦,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只是这个人实在有些过分,故意夹着声音哄她,骗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四更天方歇。
张月盈瞟了他一眼,暗自腹诽:
此人状似美人灯,实则烈火干柴,猛如虎啊。
第80章 上药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天色不早了,什么时辰了?”张月盈咬了咬下唇,尴尬地转移话题。
沈鸿影神色淡淡,道:“刚过巳时。”
张月盈扶额哀嚎了一声,就算她平日不喜欢早起,这个时间也有些过于晚了。
沈鸿影收了书本,垂眸看了眼张月盈食指的指甲,修得圆润光滑,唯独抓起人来有些疼,但若是短了,就不会这般好看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张月盈蜷了蜷手指,一下便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昨晚动作有些激烈,把他身上抠破了吗。
张月盈心虚低头,忍不住嘟嘟囔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鸿影自然听见了,伸手把衣襟梳理整齐,好似全然不在意。
突然,他欺身靠近,右手锢住张月盈的手腕,一张玉颜陡然逼近,张月盈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汗毛。
“你……你干什么?”张月盈瞪大了眼睛问。
沈鸿影道:“所以,阿盈,有意无意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最要紧的还是看结果如何。”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怜兮兮道:“你得对我负责。”
张月盈往床榻里退了退,吞吞吐吐道:“你……你还好意思,明明是你自己……”
“要点补偿。”沈鸿影凑得更近了些,下一刻,一个有些湿润的吻落在了张月盈脸颊边,一触即分。
张月盈心神一震,身体有些僵直,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和一个男子亲密到这种程度。
“利息日后再找你要。”沈鸿影垂眸,视线落在张月盈光洁如雪的肩膀上,眸中暗流涌动,飞快地伸手,用锦被将张月盈覆盖严实,然后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翻身下榻。
在张月盈瞧不见的方向,眉眼舒展,笑得跟偷吃了蜂蜜的熊一样。
床帐外传来簌簌的穿衣声,沈鸿影穿戴好衣袍,出了内室,隔断的珠帘啪啦作响。
鹧鸪和杜鹃早候在正房外头,见沈鸿影出来,蹲身福了个礼,沈鸿影朝她们点了点头,显然心情颇好。
鹧鸪起身,往沈鸿影的背影看去,和杜鹃耳语道:“我怎么觉得这殿下今日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鹃扯了扯嘴角,昨夜是她守得上半夜,只恨自己的听觉有些太过敏锐,昏昏欲睡之时,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怯的嘤咛声不住钻入耳中,直至深夜方歇,听得人脸红心跳。
杜鹃用肩膀撞了鹧鸪一下,提醒她道:“一会儿在姑娘面前可千万不要乱说。”
依她对自家姑娘的了解,如今当正是害羞的时候,可莫要再添乱了。
鹧鸪答道:“我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只管放心就是。”
杜鹃端着脸盆,和鹧鸪一前一后走入了内室,屋内笼罩着一股靡靡的香味。
“姑娘可要起了?”鹧鸪试探性地唤道。
张月盈“嗯”了一声,声音软绵。
杜鹃赶在鹧鸪之前打起床帘一角,张月盈面色绯红,裹着锦被坐在凌乱的床铺上,长长的乌发落散落周身。
杜鹃递替张月盈穿衣,道:“春花已在隔间备好了水。”
张月盈点点头。
她撩起脑后的长发,露出几道暧昧的红痕,杜鹃动作顿了一瞬。
张月盈察觉到了她的停顿,问:“怎么了?”
杜鹃不知该怎么描述。
张月盈回头看了看,隐约瞥见了左肩胛骨下的痕迹,握紧了拳头,她就知道肯定是沈渺真那个家伙昨晚干得好事。
张月盈赶紧套上了衣服,身体尚有些酸痛,被杜鹃和鹧鸪扶着慢慢进了隔间,隔间里放着一个硕大的浴桶,春花正往里面倒了最后一桶热水。张月盈试了试水温,正正好,褪去衣裳,坐进浴桶中,立时便觉得舒服了许多,浑身的毛孔都被水蒸气熏开了。
泡了约一刻钟,张月盈从水里出来,重新裹上了里衣,内室里已被熏炉熏得暖融融的,一点儿不会让人觉得冷,鹅梨帐中香香甜的味道驱散了靡靡之气。
鹧鸪再不懂,也明白昨儿张月盈和沈鸿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起自家姑娘出嫁前,春燕特意把她叫去,给了她一个匣子,嘱咐她这种时候要把里面的东西拿给姑娘用。鹧鸪从匣子里翻出一个不大的白瓷盒,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姑娘,用了这个应当会好些。”鹧鸪道。
张月盈猜到了这是什么,出阁前一夜,祖母和外祖母都同她提过。她取过药盒,羞羞答答地别过头,长发随之落下,遮住她发红的耳朵,“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种事情怎么好假手他人。
鹧鸪和杜鹃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床帐,退远了些。
“殿下!”
张月盈刚刚褪下一半的衣衫,沈鸿影忽然步入室内,隔着纱帘,女子半|裸的背影直直撞入了眼眸。
听到杜鹃特意拔高了几度的声音,张月盈被吓了一跳,慌乱地拢了拢衣衫,可是没什么用,白色的里衣垂落到了手肘,露出了身前的沟壑。
“你……别过来。”张月盈嗓音慌乱。
沈鸿影怎么会听她的,径直走到了榻前,撩开床帘。
鹧鸪和杜鹃见此场景,默默退了出去。
“做什么呢?”沈鸿影坐在榻边,眼睛瞟到了她手里的瓷盒,“我帮你。”
说完,他不容置疑地拿过瓷盒,手指挑起了一小坨膏体,问:“涂哪些地方?”
张月盈低着头不说话。
微凉的手指一碰到张月盈的肌肤,她就微微发颤。里衣越拉越低,到最后她索性放弃了,里衣散落在床铺上,仅余如墨青丝遮挡身体。
反正昨夜全都看过了。
沈鸿影极为认真地涂抹着张月盈身上残留的痕迹,不久便只剩最后一处。
张月盈攥着他的手哀求:“别……”
少女杏腮桃面,明艳妩媚,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然而,沈鸿影还是拒绝了那双水灵灵盯着他的眼睛。
张月盈无法,只能拖过被子,蒙住整个脑袋,眼不见为净。可黑暗中,她的感官更为敏锐,沈鸿影的指腹刚刚触及,她就猛地战栗来一下,反应极大。
阳光透过浅青色的帐子,张月盈躺在锦被上的模样十分可人。
沈鸿影喉结动了动,眼神变得幽深。
半晌,张月盈鼓起勇气问:“好了吗?”
声音又甜又软。
回应她的只剩下一片沉默。
她试探性地露出半只眼睛,沈鸿影突然拦腰一抱,将她抱进怀里。
张月盈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本能地揪住了沈鸿影的前襟。沈鸿影的衣裳本就穿得不甚牢固,被这么用力一扯,直接散开,露出了大半胸膛。
“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月盈想要解释,但于事无补,她已然惹火上身。
沈鸿影一手揽腰,不让张月盈掉下去,一手捧住她的脑袋,低头吻了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男性浓烈的气息侵蚀着张月盈的感观,她有些喘不过气,张开齿贝吸气,却被沈鸿影的唇舌强势挤入。
张月盈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能双手紧紧抓住沈鸿影的双肩,指甲报复性地扣进他的背,却被膈得有些发疼。
张月盈躺在床上,任他百般施为。
床勾抖动,骤雨初歇。
张月盈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的热流不住流出,沾湿了被衾。
沈鸿影从背后勾住她的细腰,下巴搁在她肩膀,轻轻吹了口气,张月盈浑身的汗毛又颤动起来了。
“你……你……别这样。”张月盈白了他一眼。
白日宣淫,这叫什么事。
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沈鸿影轻轻啄了一口她的脸颊,没有继续逗她。
丫鬟们则进来收拾残局,瞧见的便是沈鸿影打横抱起张月盈,去了隔间,张月盈羞得躲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露。
再从隔间出来后,张月盈整个人气鼓鼓的,指挥着丫鬟们将沈鸿影轰出了房门。
沈鸿影被关在门外,敲
了几下门,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索性就坐在了廊下。
内室里,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杜鹃和鹧鸪正在替她绞干沾湿的发尾。帕子擦过几遍,杜鹃用了一个小熏炉很快把头发熏干,鹧鸪掌心抹了些桂花油,涂在张月盈发尾,滋养发质,防止干枯毛燥。
听见沈鸿影在外头叩门,她们也没有求情,毕竟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些不知节制。
一柱香后,鹧鸪便为张月盈梳了一个简单的朝云近香髻,绑了条浅碧的素罗发带,插了几支珍珠发钗,耳朵上也坠了一对白玉耳铛,衣裳则挑了大长公主马球会那日的那身鹅黄装扮。张月盈自己动手,秀眉轻扫了两下,不浓亦不淡。
因时间已经晚了,早饭没有必要再吃,索性和午膳合成一餐。
张月盈刚刚推门出去,沈鸿影便积极地凑上前,手里捧着一朵绿菊。赏菊的时节已经过去,菊花也渐渐凋零,开得这样盛的花已算得上稀罕物件,就被他这样折了。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张月盈语气冷淡。
沈鸿影一边将绿菊簪在张月盈发间,一边道:“我见此花开得正好,唯有阿盈能配。”
张月盈懒得理他,但也没有再赶他走,直接绕过他,下了台阶。
午膳摆在院子中间的汉白玉石桌上,清蒸鳜鱼、糖醋排骨、菠萝咕噜肉、蟹黄包……近十道菜摆在桌上,香气飘飘十分诱人。
张月盈捏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沈鸿影几次给她夹菜,她均垂着眼,没分给他丝毫眼神,显然气犹未消。
突然,春花端了一个汤蛊放在沈鸿影面前。
“殿下,这是姑娘特意吩咐小厨房为您做的。”
揭开盖子,奶白的浓汤里竟然是一条甲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