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沈鸿影身后的小路子脸上的笑差点儿憋不住,被自家主子瞥了一眼,才悻悻捂住了脸。
汤蛊里除了甲鱼,还加了红枣、枸杞和山药,瞧着卖相十分不错。
但是,甲鱼汤这种东西最是滋阴补肾,补虚壮阳。
张月盈这是在明晃晃地讽刺他。
沈鸿影镇定自若,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啜了口乳白的汤液,好似没有听明白其中的意思,真的在品尝美味佳肴一般。
蛊里的汤仅余一半,沈鸿影笑道:“多谢阿盈为我考虑。”
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张月盈难得觉得吃噎,再跟他计较下去,自己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索性饭也吃的差不多了,难道还留在这里看着他受气,王府南侧的花园最近刚刚被重新修缮好,张月盈还没去过,干脆过去走走,饭后消食。
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浣花阁。
沈鸿影瞧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哑然失笑。
小路子有点儿搞不明白两人之间这又是再闹甚,小心问道:“殿下,您不去追?”
沈鸿影慢条斯理搅动着汤,道:“过满则溢,过急则易错,缓一缓也好。”
他是彻底把阿盈给惹生气了,稍微远离她的视线一会儿,她才有可能消气。
南侧花园依照扬州园林的形制改建,灰瓦白墙的楼阁亭台散落其中,峰石假山无数,遍植紫竹、青竹、红竹、白竹、湘妃竹等各类竹子,丛林掩映,秀丽不已。花园中间掘了一方小池,池面约有三丈宽,上架一道跨水梁桥,梁桥中央设一凉亭,凉亭边缘栽了不少四季常青的绿萝。
张月盈凭栏而坐,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池中残荷,果如许多人所说的那样枯黄的荷杆组成了各种几何图案,十分抽象。
秋风盈盈,张月盈亦感到有些凉意,鹧鸪特意折反了一趟,取来了一个铜质暖手炉,外套了绣花棉套,不至于太过烫手。
“你回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张月盈捧着手炉,低声问。
“姑娘……你说什么?”张月盈的嗓音太轻,鹧鸪有些没有听清。
张月盈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我问那个家伙在做什么?”
那个家伙指的自然是沈鸿影,张月盈现在显然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说,只是以此代称。
鹧鸪照实回答:“殿下还在喝汤饮茶。”
张月盈嘴一下就拉了下来,闷闷不乐地拨弄着暖炉的流苏,嘀咕道:“明知道别人生他的气,也不知道来哄哄就算了,连一点儿反思的意思都没有。”
“算了,不想他了。”张月盈摇摇头,把沈鸿影从脑子里甩出去,对鹧鸪道:“让小厨房备的火炉、茶具还有水果米糕可都弄好了?”
鹧鸪一招手,两个小丫鬟抬了一个陶炉进来,点燃炭火后,再将一层铁网罩在炉上,正要默默退到了亭子外边。
“留在里面,替我添炭,看护炉子吧。外面风冷,得了风寒就不好了。”张月盈对两个丫鬟道。
小丫鬟们是宫中采卖的贫家女,进宫前吃不饱穿不暖,进宫后又被年长的宫女嬷嬷们欺压,难得遇到一个如此宽和的主子,一时竟愣住了。
杜鹃看不下去,提醒她们:“还不快谢过王妃殿下恩典。”
小丫鬟们反应过来,朝张月盈行礼:“奴婢谢王妃殿下。”
说完,她们做在杜鹃搬来的两个小杌子上,一边看顾炉火,一边给苹果削皮。
红枣、生姜、红糖、苹果块一同入水,铁制隔网上的紫砂壶很快烧得汩汩作响,散发出香甜的气息,炉上空出来的地方则烤上了米糕。
沈鸿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寻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黄衣女子手捧暖炉,倚栏而坐,同丫鬟们一道围炉煮茶,言笑晏晏。
张月盈正撕掉米糕那层烤得金黄酥脆的皮,小口小口地吃着,别提有过么惬意。
“殿下。”两个小丫鬟慌忙站起身,退至一边。
张月盈抬眼,沈鸿影撩起亭子门口的竹帘踏入亭内,径直坐在了她对面。她也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讲,只当他不存在。
沈鸿影摆摆手,让两个小丫鬟回归原位,隔着帕子握住壶柄,倒了一杯茶,茶色红棕,香味扑鼻,正是生姜水果茶,暖身养胃,最适秋冬饮用。
“喝一杯,暖和。”沈鸿影将茶杯塞到张月盈手中,指尖状似无意地自她掌心一划。
张月盈捧着杯子,热意从杯身传导至指尖,低头抿了一口。
本就是她煮的茶,怎能因为他碰过了就不喝。
热茶下肚,胃里瞬间暖意融融,身体的酸痛亦减缓了不少,张月盈终于恢复了精神。
“你来做什么?”张月盈别开眼睛,口是心非道。
沈鸿影凑近了些,“我来求阿盈原谅。”
突然,他的眼神一凛,拉住张月盈的胳膊,将人往怀里一带,左手揽住她的的肩膀,右手抓住丫鬟小苹果用的小刀,往前掷去,随即挡在了张月盈眼前。
“啊!”张月盈眼睛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听见两个小丫鬟尖利的叫声。
张月盈问:“怎么了?”
“姑娘……别看。”
张月盈挪开沈鸿影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蛇,趴在栏杆上不断挣扎,小刀直直插入了蛇的七寸,鲜血沿刀锋流下,蛇所在之处距她刚刚坐得位置仅有一尺之遥。
“……蛇……”张月盈吞了口唾沫,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她最怕这种冷血动物。
一想到刚刚只要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她咬到,整个人不寒而栗。
沈鸿影察觉到了张月盈的害怕,直接将她横抱而起,大步朝浣花阁走去。
张月盈不自主地环着沈鸿影的
脖子,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已经瞧不见了,别怕。”沈鸿影抱着张月盈进了浣花阁的内室,将她放在了榻上。
张月盈靠在他怀里,声音仍在打颤:“我……刚刚差点儿被咬了。”
说着,两行清泪簌簌漫出眼眶。
“我知道。”沈鸿影抚摸着张月盈的发顶,一遍一遍柔声安慰。
比起能像这样将张月盈揽入怀中,他更希望她没有受到惊吓。
他继续徐徐道:“刚刚已经让人看过了,那条蛇是条无毒的菜花蛇,让厨房把它拿去煲汤,弥补你今日受到的惊吓可好?”
张月盈一下从沈鸿影的怀里跳了起来,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要!坚决不要!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那个东西!”
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沈鸿影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替她拭去眼泪,低头在发顶印下一吻。
“好,都听你的。”沈鸿影一口答应,“只是没想到阿盈竟然怕蛇。”
张月盈嗔了他一眼。
怕蛇这种事情,又不是她想的。
前世作为一个“武德充沛”的大学生,上可打蜘蛛,下可踩蟑螂,唯独拿蛇这种冷冰冰的动物没有办法,只要碰见了,被吓得拔腿就跑,恨不得离它八丈远。
张月盈可不会任由人取笑,情绪刚缓了过来,便戳了沈鸿影的痛处,“我记得渺真你当初对桂花蝉赞不绝口,正巧又得了些,不若今天再做一些。”
一个人怕蛇,一个人怕虫,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
沈鸿影想到那盘骇人的虫子,心有余悸,表情果然抽了抽,求饶道:“阿盈,这个就大可不必了。”
这不就对了吗?
风过树影萧萧,沈鸿影昨夜新送的走马灯挂在窗前,偶尔透出一个少女的剪影。张月盈靠坐在沈鸿影身上,两个人彼此依偎,颇有几分岁月静好。
“对了,”张月盈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看沈鸿影,“你的功夫似乎挺不错,不论是那次在明惠寺,还是刚刚,都是一击致命。”
沈鸿影用大手包着张月盈的小手,道:“以前跟小舅舅学的?”
张月盈了然,圆善大师出家前是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曾经力克蠕蠕,夺回凉州以北二十城,打通贺兰山脉,武功自是不凡。有他做老师,沈鸿影要是还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可就真要惹人嗤笑了。
但新的疑问渐渐浮上心头,张月盈继续问:“按谭太医说法,你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是不是?怎么能练武?”
沈鸿影眉心颦了颦,心里骂了谭清淮好几遍,那个家伙在他解毒昏睡的时候,究竟都讲了什么。
他道:“八岁那年,我意外坠马后一病不起,太医们都没有办法,小舅舅偷偷请了市井的一位医术圣手为我把脉,这才发现中噬心散。只是我中毒已深,那位大夫也无能为力,只能暂时拖住病情,指点我去黔州谭氏求医,这才有了谭清淮在我身边。”
沈鸿影讲得简略,但张月盈却知道其中少不了艰辛困苦,毒药发作的痛苦可不是谁都能熬过来的。
她仰头“吧唧”一口,亲在了他唇角,“以后都不会痛了。”
沈鸿影低头要亲回来,却被张月盈拿手挡住。
“别……别闹了。”
张月盈思索片刻道:“还有啊,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圆善大师军功卓著,前程大好,究竟为什么出家啊?”
沈鸿影眸色愈神,沉吟少顷,只答了一句:“因为愧疚。”
云里雾里的,张月盈没听懂,但也未追问。
翌日,沈鸿影久违上朝,张月盈辰时三刻坐了马车出门,去往东大街。
清晨的街道已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街巷,两旁的铺子亦支开了摊子。
时隔大半个月,柳南汐的粤菜馆重新开张,取了个新名字——“广和居”。
此次,张月盈便是应她邀请,前去观看开张仪式。
第82章 以武服人让张大公子失望了,我既不娴……
广和居张灯结彩,五色的彩缎从楼顶一直垂落到楼下,腰檐下悬了十盏精致的宫灯,大红的灯穗随风一晃一晃。
柳南汐亲自来迎张月盈,如今的她已封了寿安县君,衣裳首饰均不似从前,身着青绿瑞草云鹤长褙子,折枝花式纹样月白旋裙,手挽同色披帛,头戴山口冠和一对银镀金点翠串珠挑杆,另簪了满头鲜花,富贵清雅至极。
张月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南汐不自然地捋了捋云鬓,“让王妃殿下见笑。”
忽而乍贵,她还是不太习惯这般华丽的装束,可康乐县主一定要她如此打扮,衣裳已新做了三十余身,首饰头面这些更不必说,几乎是一股脑想要将缺失的十七年一下补偿给她。
张月盈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只称赞:“繁中有序,这身装扮不错。”
进了广和居内部,四面的墙壁均被粉刷一新,桌椅板凳换成了比松木更值钱些的柳木,半人高的山水屏风隔出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内均摆了一个白瓷瓶,插了木槿、蝴蝶兰等鲜花。
“这些均是外祖母和母亲参谋的。”柳南汐介绍。
短短几日,她便已对康乐县主和大长公主改了称呼,可见她们待她极好。
“今日,外祖母去了九阳姨母家做客,但母亲来了,就在楼上的雅间。”柳南汐道,“她们原是不许我再经营此馆,说宗室贵女抛头露面总归不怎么体面。但耐不住我恳求,便应允了,还特地在玉山书院的欧阳山长处求了‘广和居’这个新名并一副题字。”
“喏,那就是。”她指着一楼正中央的墙上挂着的卷轴,一手楷书,端庄大气,规矩严整,确乃欧阳山长的墨宝。
二人登上二楼,站在栏杆前,街上的情景恰好一览无余。
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两只憨态可掬的南狮跳上门口半丈高的立柱,蹦跳舞动起来,一时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群,鼓掌喝彩声阵阵。特地从瓦子里请来的杂技班子亦不甘示弱,一个赤膊大汉走到门前,对着手中油灯一吹,一条巨大的火舌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未了,一个年轻女子登场,舞起了水袖,可谓翩若惊龙,比张月芬当日群芳宴一舞也不多逞让。
因柳南汐如今不便亲自出面,康乐县主便从名下的铺子里拨了一个得用的掌柜给她。场子热起来了后,这位姓付的女掌柜便在门口剪了彩,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广和居门户大开,食客一拥而入。
因外头嘈杂,柳南汐引了张月盈进了雅间,康乐县主正在里头,见了她,便再谢过一次。不久,席间端上了几盘虾饺、黄金糕等菜品,因味道甚好,张月盈将自己面前的东西都清理了干净。
柳南汐斟了一杯梅子酒敬张月盈,“请王妃殿下来,其一便是答谢您的庇护之恩,若无您相助,这广和居怕早成了一摊废墟。其二便是听闻殿下是凝波会馆的主人,想问问我这广和居够不够格入内?”
张月盈心想她果然另有所求,直言:“凝波会馆乃我与人合伙所开,只不过是占的股稍微大些,这等要事需先问过其他人。再者,广和居今日方重新开张,能够与否谈之尚早。”
说完,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那便等到日后见了分晓,王妃殿下再做决定。”
柳南汐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要没直接拒绝便好。
突然,杜鹃急急地进了雅间,附耳对张月盈道:“姑娘,玉颜斋那便传来的消息,大公子亲自去寻春雨了。”
张月盈眉目一冷,向柳南汐和康乐县主告辞:“我尚有急事去处置,望县主与县君见谅。”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赶到玉颜斋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对着斋门指指点点。
“听说是大家的公子,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你没听那位公子说春掌柜是他们家的奴婢吗?主子管奴婢那是天经地义。”
“啧啧……那姑娘可真凶!”
……
王府的家丁费了好大的功夫清理出了一条路,张月盈踏入斋中,眼前的场面并不如她所料。
一个橙衣的妙龄女子手持一根马鞭挡在春雨跟前,怒喝张怀仁:“大庭广众之下,岂容你纠缠不休。”
张怀仁挨了一鞭子,手臂上火辣辣的疼,他捂着胳膊,道:“在下都说了,她以前是我家的奴婢,这是我家的铺子。”
“你敢再说一遍这是你家的铺子?”张月盈立于堂前,冷冷地看着张怀仁。
杜鹃适时出口:“好叫大公子知道这是我们王妃殿下的铺子,同您没有半点儿关系。春雨也早就脱了籍,如今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您要钱不成,三番四次派人蓄意跟踪,我家王妃未曾计较已是看在微末的堂兄妹情分,您怎敢得寸进尺,闹事都闹到铺子里来了。”
杜鹃三两句便将事实陈述清楚。
“等等,”橙衣女子盯着张月盈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的,在鸣珂坊。”
张月盈打量她一番,想了起来,她便是那日邻座的蓝衣女子,似乎姓苏。
“我叫苏秋曳,那日你
走得急,不知听没听见。”
“原来是苏姑娘。”
苏秋曳道:“我家中行三,叫我苏三姑娘便是。”
张怀仁听到此处,瞳孔一震,死死盯着苏秋曳,不敢相信他的推测。
苏秋曳摸了摸脑袋:“我刚刚听她们叫你王妃,但我刚来京城不久,实在不认得,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鹧鸪答道:“苏三姑娘,我家姑娘是襄王妃。”
苏秋曳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拍脑袋,指着张怀仁道:“他是你们王妃殿下的堂兄?”
鹧鸪点点头。
“他排行第几?”
鹧鸪道:“这是长兴伯大公子,生母为薛小娘。”
“我的天呀!”苏秋曳发出一声土拨鼠的尖叫,“我爹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长兴伯的大公子才华出众,人品过人,敢情就是这样纠缠良家女子,意图霸占堂妹私产。我爹这是自戳双目了吗?”
张月盈若有所思:“敢问令尊是?”
苏秋曳回答:“鸿胪寺丞苏令则。”
这就对了,鸿胪寺丞就是原先的湖州刺史,有意与张怀仁结亲的便是他家,只是碍于张怀仁一直没钱登门提亲,这桩婚事尚未能落定。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张月盈叹了口气。
张怀仁弄清楚了苏秋曳的身份,赶忙道:“早听苏少丞说苏三姑娘才貌出众,娴淑文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名不虚传,言不由衷更准确些,苏秋曳就想不出那两个词有哪个和她搭边,这个张大公子张口就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她撇嘴道:“让张大公子失望了,我既不娴淑,亦不文雅,唯独会一点儿拳脚。”
正说着,苏秋曳用力扯了扯手中的马鞭,发出“咻咻”的声音,状似威胁。
作为一个文官的女儿,她不似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精于针黹女红,诗词歌赋,反倒喜欢舞刀弄剑,更个武夫一般。很让苏少丞头疼,想尽了办法为幼女寻摸婚事,这才看中了张怀仁,在伯府不受宠好拿捏,只要有他在,便不敢对苏秋曳如何。
张怀仁舔了舔下嘴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当初,苏少丞有意招他为婿时,他只当对方惜才,故打算将女儿下嫁。现在,他终于搞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难怪苏少丞一次都不让他见苏三姑娘。
这样逾越规矩、凶悍至极的女子,有哪个男人敢娶?
然而,张怀仁转念一想,这已是他能寻到最好的亲事,若不是苏三姑娘有这样的缺陷,哪能轮到他,少不得暂时忍了,留待日后再慢慢计较。
他继续向苏秋曳解释:“苏三姑娘,我与这位春雨掌柜实有姻亲关系,我是奉了她父母的命,来向她拿取些家用。”
好一个父母的意思,孝字压下来,这是想逼人就范。
“春雨,”张月盈看着张怀仁错漏百出的表演就觉得索然无味,“怎能仅听一面之词,你来说说。”
春雨从苏秋曳身后走出,对张月盈福了福,“姑娘容禀,家父家母确实对大公子寄予厚望,恨不得把全家都双手奉上,这银钱说是给他们,大概还是直接入了大公子的腰包。至于平日的家用,我父母管着伯府最大的几个庄子之一,吃喝不愁,我每月也捎给了他们一两银子。至于别的……我是实在拿不出来了……”
春雨扑通跪地,以袖遮面,嘤嘤哭泣起来:“玉颜斋的进项虽多,但这都是姑娘的,我若敢伸手,被查出来了是何后果,你们可曾想过?再……再说,我之前刚刚脱籍出府,打算自个儿做生意,却赔了一大笔钱,是姑娘帮了我,如今便是靠在这玉颜斋里做事还债,每月的那一两银子都是从我日后的工钱里支出来的。”
前半部分是真的,后半部分却是假的,又不是只有他张怀仁会睁眼说瞎话。
张月盈侧耳听着,只觉得春雨的本事长进了不少,连这等话术都学会了。
苏秋曳听着对春雨越发同情,忙安慰她道:“春雨掌柜,你在玉颜斋勤勤恳恳,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家大姐姐只来了一回,便对你赞不绝口,说你为她设计的妆面好看,一定能早日还清债务。襄王妃殿下,您说是不是?”
第83章 大慈寺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
张月盈乐得给春雨圆话,一本正经盘算:“按工钱来算,春雨约要再还十年,待今年归了总账,若盈利的多便免去一年。大堂哥与春雨的爹娘关系一贯很好,若是不满意,帮忙把钱还了就是。”
可算是打到了张怀仁的七寸。
他最缺的不就是钱吗?
说句实话,长兴伯府并未苛待他,几位公子每月的月例皆是一视同仁的十两,在外面应酬吃喝完全够用。真正让他发愁的其实是给苏家的聘礼,他疑心小冯氏看他不惯,故意压着婚事不理,害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殊不知其实长兴伯对他的婚事早有安排,压根就看不上苏家。
“五妹妹说笑了。”张怀仁道,“之前,我不知内情,这就回去跟春雨的爹娘说。”
张月盈道:“不必大堂哥去说,百灵。”
百灵今日未着劲装,被鹧鸪和杜鹃她们压着换了身浅紫的圆领缺胯四袍,腰系黄色腹围,梳了双垂髻,仍不改干练本色,伸手抓住了张怀仁的肩膀,反手将他扣住。张怀仁的贴身笑小厮也未能幸免,被襄王府的家丁制住。
“我是不方便管大堂兄的事,可有的是人能管。”张月盈看了看指甲,琢磨着换一个丹蔻的颜色,吩咐下人,“将大堂兄送回伯府,如实告知一切,请二婶和二叔父好生管教,莫要再惹出什么笑话了。”
张怀仁待要再说什么,百灵敏捷地往他嘴里塞了张帕子,紧接着几个人被拖出玉颜斋,斋内瞬间清净了。
远远一辆马车从东大街尽头而来,拉车的马匹共有两驾,行得稳健,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
马车在玉颜斋外停下,只见马车帘子动了动,隐隐露出了一截紫色衣摆。
沈鸿影走出马车,径直往张月盈张月盈的方向而去。
苏秋曳好奇地盯着沈鸿影瞧了两眼,心道这位襄王殿下果真名不虚传,姿容如玉,压低声音对张月盈道:“王妃殿下那日说要去寻的人便是襄王殿下了吧?”
“还望苏三姑娘……”
“王妃殿下放心,我定不多言。”张月盈话还没说完,苏秋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鸿影走到张月盈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做甚?”张月盈瞪了他一眼,语气却很温和。
沈鸿影直接握住她的手,“今日早朝完得晚,听小路子说你在这儿,顺路来接你。”
旁边的苏秋曳看得暗暗咋舌,没想到气质清冷的襄王殿下对待妻子竟是这般温柔,心里对张怀仁更看不上眼了。
春雨的困局已解,张月盈嗔了沈鸿影一下,便跟着他走了,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登车时甚至是沈鸿影直接将人抱了上去。
虽早看了场热闹,但市井中人仍议论起了沈鸿影。
“都说这襄王是个病秧子,可这人看着一点儿都不像。”
“什么病?难道没听说过那是中了毒,如今没了毒,人不就好了?”
“这王爷和王妃感情倒是好,我家的那个死木头对着我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亲自来接人了。”
……
进了马车,张月盈自然地替沈鸿影去除头上的直角幞头,这东西左右长约四五尺,车厢内的空间被它衬得瞬间逼狭。
张月盈将幞头放在一边的斗柜上,问:“今日的大朝会怎么开得那么久?”
这个时候,连午饭的时辰都过了。
沈鸿影端起新斟的热茶,毫不避讳说道:“许国公的案子三司审得差不多了,今日朝上说的就是这事。”
“那定下如何处置没有?”
“许国公与京畿大营勾结倒卖兵器之事属实,兵部多位
官员事涉其中,一并发落。”
罪首许国公和京畿大营节制被判斩刑,子女流放儋州,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被罢官流放,其余的官员也全部被贬谪出京。
这一场事端里,目前获利最大的是许宜年的父亲,被皇帝指了承袭许国公降爵后的武宁伯爵位,可谓节节高升,人人都道他生了个好女儿。
至于许国公账目上无端消失的三千甲胄,沈鸿影暂时按下不提。
说完这茬,便到了襄王府。沈鸿影用了两三个小菜填了填肚子,倦意愈重,环着张月盈的腰在榻上睡了过去。
“姑娘?”春叶端了净面的水进屋,被鹧鸪拦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月盈接过春叶拧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沈鸿影擦脸,他刚刚入眠,极易惊醒,张月盈只能维持着现有的姿势,不敢动弹。
好在几个丫鬟体贴,取来了几个靠枕垫在张月盈身后,她靠在上头便觉得舒适了许多。
秋阳柔柔,洒落在两个人身上,张月盈拿了本话本在看,屋内一时只闻沙沙书页声和沈鸿影清浅的呼吸。
窗前挂着沈鸿影送她的那盏新灯,随风而旋,张月盈偶尔抬头,便能瞧见灯里映出的剪影。
张月盈低头看了眼熟睡的沈鸿影,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不知怎么地却想到了头一回见他睡颜的场景。她轻轻替他拉好被角,又见过视线落回书页上。
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半个时辰后,沈鸿影自己醒了过来,见张月盈仍如半个时辰前一样,起身为她揉捏起了腰后和肩胛按揉了几下。他手法熟练,力道适宜,张月盈舒服得眯了眼,便听到杜鹃的声音:“姑娘,长兴伯府有人来。”
若是楚太夫人派人,杜鹃会直接说太夫人遣人来,而不是伯府,来者大约是为了张怀仁那事。
“请人进来吧。”
越过屏风入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冯氏身边最得脸的余嬷嬷。这遭是余嬷嬷主动揽了差事,被晾在外头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恼,对张月盈和沈鸿影行了个大礼,方才道:“大娘子特地让老奴前来传话,说王妃殿下的话她已收到了,大公子的事已禀给了伯爷,待伯爷下了衙便会有处置,给您个交代。大娘子还要老奴同您禀告,伯爷和她已为大公子相看了岳家,不会派人同苏少丞家说清楚,定不会坏了苏三姑娘的名声。”
余嬷嬷条理清楚,怪不得多年来都无人能替代她在小冯氏身边的位置。
张月盈道:“劳余嬷嬷走这一趟,二婶和叔父既已有计较,我便不再多言。杜鹃,送余嬷嬷出去。”
沈鸿影观察了余嬷嬷良久,人刚走他便感叹:“没想到冯大娘子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张月盈说:“余嬷嬷是我二婶的陪嫁大丫鬟,可谓是桂芳园里的定海神针,我二婶性子有些急,若无她,怕是要因此闹出许多笑话来。”
“不说这个了。”沈鸿影自背后环住张月盈,“有一件事还没同你讲,父皇今日令我迁去刑部。”
“那翰林院的差事?”
“归三皇兄了。”
成王门下不少人掺和进了许国公的事里,他本人同样受了牵连,工部、兵部、刑部的差事都被革了,发配到了翰林院。
张月盈想了想:“你的历书就快编完了,成王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直接摘了你的果子。”
见她想着自己,沈鸿影伸手抚平了张月盈微蹙的眉心,“毋须为这种事情计较,翰林院的学士大多不站队,下面的翰林大多是刚刚登科不久的年轻官员,究竟是谁做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了,”沈鸿影顿了顿,“接下来我怕是要忙一段时日,但半月后的大慈寺法会我一定会陪你去。”
说完,不待张月盈反应,他在她鬓边亲了亲,张月盈顿觉有些羞涩,软软地靠在沈鸿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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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十一月,朔风初至之时,大慈寺便会广开门,办一场极为盛大的法会。皇帝虽更笃信道家,但也会赐下不少珍宝法器,更况论日日烧香拜佛了太后。
法会前一日,太后便召了张月盈进宫,给了她不少如七彩琉璃宝塔、青釉莲花樽、阳绿翡翠念珠的物件还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让她代为布施给大慈寺。
碧空如洗,鸿雁南飞。
张月盈方一下车,便在大慈寺门口碰见了长兴伯府一行人。
小冯氏携着张月芳,张月芬在成王府过得好,她便只剩下大女儿这个牵挂,近来一心给张月芳谋划新婚事,今日法会还约了靖国公家的夫人相看,马上就要定下了。大冯氏难得也出来了,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至于张月清和张月萍默默坠在队伍的尾巴,十分收敛,不过张月清的眼中仍难掩喜意。
因近来万事遂顺,小冯氏瞄了眼张月盈竟有闲心调侃:“许久不见王妃殿下,半个月前余嬷嬷回来同我们说,襄王殿下时时刻刻陪着你,待你极好,没想果真如此。”
沈鸿影陪在张月盈身侧笑了笑,不由让人觉得有些晃眼。
“殿下再次,岂能放肆。”楚太夫人年纪大动作慢,刚从车里出来,便听见小冯氏的话。
“祖母。”张月盈跑过去扶了楚太夫人下车。
楚太夫人拉着她左看右看,点了点头:“人没瘦,只是穿得简单了些。”
为了应景,张月盈戴了个莲花冠,服饰也尽可能的素净,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大袖衫,下着靛青百褶裙。
张月盈挽住住楚太夫人,白玉耳铛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娇嗔道:“这不是今日法会吗?祖母您之前每次见我,有那回不是衣着鲜亮?”
张月盈常常回山海居去看楚太夫人,祖孙两并不生疏。
楚太夫人注意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沈鸿影,放轻声音对孙女耳语道:“他待你还好吗?”
第84章 长明灯我放不下你,无论何时何地,永……
旁人听来这当是一句最普通不过的问话,张月盈知晓楚太夫人真正的意思,脸上泛起了两抹浅淡红晕。
她蠕动着嘴唇“嗯”了一声,心里不由想起,昨夜她要下床去倒杯水喝,手刚伸出床帐,就被他给强行拖了回去。中间休战时,她趴在枕头上低低喘息,身下痉挛不止,沈鸿影才肯拿了杯水放在她嘴边,火热的身子紧贴在她背上,不安分地动作。
张月盈敛了敛目,企图将脑袋里的杂念赶出去,想到自己刚刚竟然在佛门盛地想这种事,暗念了句:“佛祖恕罪。”
余光方瞟到风度翩翩的沈鸿影,她当即别开视线,这人精力充沛的有些过分了,可这实在不好与旁人说。
不过,今夜一定要把他扫地出门。
沈鸿影上前问过楚太夫人好后,贴心地为祖孙俩流出了相处的空间,自去寻前来参加法会的圆善大师。
小冯氏带着几个姑娘去找靖国公夫人,大冯氏牵着儿子去寻娘家弟妹崇庆侯夫人,张月盈挽着楚太夫人往地藏王菩萨殿去。
大慈寺内红墙夹道两旁,隐约露出一些长青的松柏,增添了些许翠色,行走在其中,楚太夫人同张月盈说起了长兴伯府近来的事情。
“你大堂哥的婚事已议定了,是黄家的四姑娘,小定都已经过了,只待年后办婚事。”
黄家便是黄贵仪的娘家,成王的母族,成王刚在许国公的事情上吃了大亏,长兴伯仍定下这门亲事,看来是铁了心要与之绑定。
“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身子眼看着就要不好,宋家长子长媳三天前来过一趟,既是以防万一,也是冲喜,六丫头的婚事怕是要提前,约莫下个月便要嫁过去。”
张月盈道:“如此也好。”
以张月清的性格,离开长兴伯府不是坏事,她与宋清扬两情相悦,婚后小夫妻俩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应当不算太难。
地藏王菩萨殿是大慈寺最幽僻的所在,红墙黑瓦的宝殿外松柏长青,因法会的关系,人流大多聚集于大雄宝殿,此处人烟稀少,唯有一个老和尚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念经。
“原是当年在京时,便为你爹娘在这里点了长明灯,这些年一直让这边的管事续着,如今既然回来了,按理怎么也该来一趟。”楚太夫人同那位老僧问过礼,捐了三百两香油钱,带着张月盈走到宝殿深处,亲自为两盏长明灯添油。
张月盈一勺一勺往灯内舀着灯油,默默听楚太夫人说话,暗沉沉的空间内,四周跳动的火光倒映在楚太夫人脸上,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伤怀,如同一汪幽深的水潭,晦涩而深不见底。
这种时候,再多的安慰都是多余的。
灯油加的差不多了,张月盈接过琉璃制成的莲花状灯罩放在灯盏上,后退一步,扶着楚太夫人往佛堂中央去。
地藏王菩萨金身佛像巍峨高耸,高坐莲花台上,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来此的香客。拈了三支佛香在烛火上点燃,香烟袅袅,隐隐有檀香、乳香、沉香柏香和降真香的味道,张月盈一下便闻出这是梁武帝供佛用的七宝莲花香。此香名贵,可见大慈寺地位非凡。
张月盈持香插入香坛,而后跪于蒲团之上十指合一,心却不似方才平静,恍恍惚惚这么些年就过去了。她心里默念,乞求前世和今生早已故去的父母在天国喜乐安康,保佑生者日后顺顺利利。
敬完香,出了地藏王菩萨殿,楚太夫人要去寻欧阳山长几个老姐妹说话,张月盈也要去大雄宝殿替太后添香油钱。
张月盈一行人沿着甬道而行,秋风习习,吹得她衣袂飞飞,满园的银杏叶萧萧而下,铺就金黄一片,一个藏青衣衫的女子,头戴帷帽,与张月盈错身而过。
张月盈顿了顿脚步,回头朝那人看去,那人步子沉稳,背影不算纤细,观形体大约是个中年女子。
“姑娘,这人可是有什么问题?”杜鹃见张月盈紧盯着那人不放,担心问道。
张月盈收回视线:“无事,只是觉得此人看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何人在哪儿见过。”
兴许是哪家的女眷,之前在宴会上见过。
张月盈不再多想,只当是个小插曲,去了大雄宝殿将太后交代的东西交给了大慈寺的主持。主持梵净大师虽是出家人,但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这些年,早练就了左右逢源的本领,方谢过了太后的布施,言道必会日日为太后祝祷,又与平王妃寒暄,成功从平王妃手里拿到了五百两的香油钱。
看得张月盈暗自感叹,这大慈寺能成为京城最大、香火最旺的寺宇还是有原因的。
她走出殿门,沈鸿影正与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在屋檐下交谈。见张月盈过来,沈鸿影不知同僧人说了些什么,二人并肩而来。
张月盈循礼合十双手,道:“月盈见过圆善大师。”
圆善大师打量了她一眼,忽而想起什么,含笑道:“王妃是三月十八那日来寺里进香的那几位姑娘之一吧?”
“大师的记性真好。”张月盈道。
圆善大师道:“那日殿下也去了,第二天一早,你们还在山门见了一面,如今想来还倒真是有缘。”
张月盈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若不是被沈鸿影捡到了,这珠串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她接着感慨:“世上诸人有缘或无缘,或许就在那一瞬之间吧。”
或擦肩而过,或羁绊日深。
似乎忆起了什么,圆善大师有一瞬失神,复又捻着檀木佛珠道:“王妃说的是。我业障未休,日后也不必唤我大师,随殿下一道称呼我为小舅舅便是。”
“小舅舅。”张月盈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
圆善大师笑了,从怀中取出一个海棠花佩,给张月盈当表礼,“这是我长姊昔年的物件,你收着吧。”
张月盈想了想,圆善大师口中的长姊便是沈鸿影的母亲叶皇后,这份礼还真当意义非凡。她对圆善大师保证:“多谢小舅舅,我会好好保管。”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系在了腰间。
“我还要去准备等会儿讲经,就先离去了。”圆善大师道。
沈鸿影道:“小舅舅慢走,日后有空我会再去东山寺。”
圆善大师敛下眼帘:“那贫僧便扫榻随时恭候殿下驾临。”
圆善大师转身进了大雄宝殿,与梵净大师说起了话。
张月盈摩挲着玉佩上的海棠花图案,若有所思对沈鸿影道:“我才第二次见小舅舅,但总觉着他的心里好像藏着事。”
沈鸿影紧紧牵住张月盈的手,扣住她的手指,思忖有些事情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似嘘似叹:“世上之人自有其缘法,或看得开,或看不开,唯取决于自己走不走得出去罢了。”
“那殿下有没有放下的事情?”张月盈微微仰头,两眸清炯炯,倒影着晴空的颜色,一直能望到沈鸿影内心深处。
沈鸿影心底不知名的角落倏地一颤。
殿内诵经声琅琅,殿外高香敬神明。两个人对望着,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末了,唯有沈鸿影的一句:“阿盈,我放不下你,无论何时何地,永永远远。”
突如其来的剖白令张月盈措不及防,她睫毛颤了颤,瞪了沈鸿影一眼,实则嘴角翘得老高。
没有哪个小姑娘不喜欢听别人说情话。
“就会说些好话来糊弄人。”张月盈娇嗔道,“香油钱和物件我已替太后娘娘送到了,这经啊咒啊,我实在是听不懂,也耐不住性子,还不如去禅房休息片刻,等着品这大慈寺的素斋。你若感兴趣便自去听,等会儿再到禅房寻我。”
大慈寺的素斋精妙非凡,能够用素菜做出肉的味道,张月盈早垂涎已久。
“好。”沈鸿影答应下来,又揽着张月盈的双肩嘱咐,“大慈寺虽是释家地界,但今日鱼龙混杂,说不准会被人冲撞,特别是寺西边的地界,那边普通百姓多。你自个儿要小心,我会让齐铭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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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寺为张月盈安排的禅房位置不错,能依稀听到寺中的阵阵梵音,又不至于太过吵闹。
张月盈才坐下片刻,便有小沙弥送来了茶点,一共四枚,分别是咸干茉香椽、米裹胭脂球、冻露观音和凌霜糕,放在黑陶托盘里,被衬得很是精致。
鹧鸪点了杯茶,递到张月盈面前,建盏中茶汤乳白,气息芬芳。
张月盈信手拿了根竹签沾了些许抹茶粉,正要往茶汤上图画,“吱呀”的一声,有人推了门进来。她警惕地盯着门口,下一瞬便放松了心神。
何想蓉和冯思意联袂而来,熟门熟路地坐在了张月盈对面。
“你们来的倒是突然。”张月盈道。
何想蓉目光上下扫过张月盈,调笑道:“若不是来的突然,岂非碰不见阿盈你这个大忙人?这半个月,你除了给我们送了账本,竟没有半点音讯。”
冯思意在一旁帮腔:“阿盈如今和襄王殿下打得火热,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旧友。听说阿盈不过出一趟门,襄王殿下下衙还特意绕路去接,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张月盈面上有些挂不住,反驳:“你们可没给我下帖子,再说了凝波会馆的账目你们可理完了?还有平乐县住和何夫人如今恨不得把满京城的适龄公子都扒拉一遍,找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我就不信你们还有那闲心。”
“不巧了,我还真有闲心。”何想蓉捏起了米裹胭脂球,咬下一口,露出里头的玫瑰花馅,“有个问题想请教阿盈,听说襄王殿下的毒已经解了,那方面……”
第85章 抱在一起那尼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威远……
“咳——咳——”
张月盈被何想蓉大胆的言论下了一跳,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竹签“啪”地跌落进建盏,将乳白的茶汤搅和得一团乱。
鹧鸪忙给张月盈顺气,对何想蓉道:“何大姑娘,我家姑娘虽与您自小关系便好,但您也不能问这种私密的问题。”
何想蓉倒了杯清水递给张月盈,诚恳赔罪道:“家里人都不肯跟我讲,我也是好奇,才想知道那么一点点儿。”
“想都别想。”张月盈哼了一声,舀了一勺茶粉,换了个新建盏调制茶汤。
禅房的屋顶上,百灵座于琉璃瓦上,神情警惕,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忽然,她眉眼一凛,反手一掌向后推出,抓住了齐铭的护腕。
“百灵姑娘,我奉殿下的令跟着王妃殿下,能否先放开?”齐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有些无奈。
百灵眼中警惕未消,上下扫了齐铭一圈,才慢慢松开了手。
手腕恢复自由,齐铭掀衣坐在百灵旁边的瓦楞上,毫不客气道:“我在此处歇歇脚,百灵姑娘想来是不介意的吧?”
百灵懒得理他,抱膝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齐铭偷偷瞟了人家姑娘一眼,心里腹诽,孤僻成这样的女子简直比块冰都冷。
“当——当——当——”
霎时,大慈寺西的佛塔的钟声响起,连续七下,急如风火,响彻长空。
乳白茶汤之上方重绘了一方菊花图,张月盈手中竹签停滞了一瞬,图案偏离了少许,瑕疵虽小但格外显眼。
“怎么了?”张月盈问。
大慈寺每两个时辰击三下钟,如今既不到时辰,更是敲了足足七次,这般情景分明是唯有极为紧急的情况时才会发生。
百灵从禅房打开的窗子跃了进来,动作轻盈,走到张月盈跟前,言简意赅道:“姑娘,有人在搜寺。”
“百灵姑娘,你这也说得太简略了。”齐铭紧随其后进入禅房,“禀王妃,是京兆府发现了在逃的要犯,正在抓人。”
好好的法会竟然混进来了逃犯,冯思意不算胆小,还是吓了一跳,“人犯往哪个方向去了?没朝这边来吧?”
齐铭回答:“尚且不知,但冯二姑娘不必担忧,平乐县主和冯大姑娘处均有武僧相护。”
张月盈眼底掀点点波澜,眉心蹙了蹙,她记得沈鸿影之前提醒过她不要往大慈寺西去,难道他早就清楚那里会发生何事?
恰在此时,一队衙役停在了禅房之外,青衣大袖圆领袍的官员躬身在外,隔门对张月盈道:“卑职京兆府录事韩天石,奉令巡查,望襄王妃殿下见谅。”
张月盈抿了口茶汤,淡定自若道:“既是公务,便请韩录事自便,只一点我这处多为女子,请录事的手下手脚轻些,更不要动手动脚。”
京兆府的衙役大多均是几代世职,虽有能力出众者,但总体而言仍是良莠不齐,有些衙役总爱借职务之便占些小便宜,这是张月盈所不能容忍的。
韩录事恭敬道:“那是自然。”
张月盈、何想蓉和冯思意坐于屋内照常品茗吃点,京兆府的衙役将禅房四周搜了一圈,朝韩录事摇了摇头。没有寻到人,韩录事向张月盈拱手揖礼:“叨扰王妃,然人犯尚未被缉拿,还请王妃多加小心。”
“韩录事辛苦,”张月盈道,“你也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
“那卑职便告辞,殿下和孟少尹还等着卑职复……”韩录事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诧异地看向张月盈。
张月盈印证了心里的猜测,自顾自地舀着冻露观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韩录事自去吧。”
韩录事刚带着京兆府的衙役离去,出门打探消息的杜鹃便回来了,她去的时间不算久,才走到院外的甬道就往回折返。
“姑娘,事情已经打听清楚了,原是有个京兆府的小吏在寺西面瞧见了人,报给了京兆府。还有……”杜鹃欲言又止,“京兆府刚刚发现有人死在了地藏王菩萨殿,死的人是许七姑娘。”
死人的地藏王菩萨殿张月盈不久前才去过,难怪杜鹃后怕。
冯思意与何想蓉关注的重点则在许宜人身上,“等等,许宜人不是早被流放了吗?”
许国公的案子结得快处置得也快,许国公府的家眷早在七天前便踏上了南去的流放之路。
一是自己了解,二是沈鸿影平日亦会同她讲些,张月盈因此知晓的更多些,她道:“流放的队伍刚刚出京不久,第一日的夜间许宜人便不见了踪影,不过众人皆以为这是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的手段,是以不过做了做样子找人,实则无人敢深究。”
只是谁也没想到许宜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大慈寺,还是这般结局。
屋内气氛一时低落,张月盈想得倒开,吩咐侍从严守院落,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
半个时辰后,京兆府仍未寻到人犯,而警戒已然渐渐放松,按原先的安排,众香客前往大慈寺膳堂用午膳。大慈寺的膳堂就在大雄宝殿以北不远处,窗明几净,许多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端着托盘来回上菜。
因突如其来的意外,香客们都没有什么胃口,张月盈执箸,只简单地尝了几道菜,便匆匆折返。大慈寺为香客们安排的院落均集中在一处,一大群人汇成一群,张月盈与楚太夫人一道走,小冯氏在旁与靖国公夫人聊得火热,张月芳与靖国公四公子二人眉目传情,这门亲事显然已经彻底落定了。回途经过一方圆亭,圆亭周围以帷布遮掩,一问才知,是亭子正在重新上漆,如此是为了预防漆壳开裂。
正巧韩录事带着之前的那队衙役与香客们迎面相遇,他们已搜过了几处,都没有找到犯人踪迹,只剩了亭子这里。
韩录事向众人致礼,不曾出声,唯恐打草惊蛇,刚一挥手,四五个衙役拽住亭子周围的帷布猛地拉下。帷幕落下,看清亭中的情景,香客们无不发出了惊叫声。
“皇甫将军!”
楚王的亲舅舅皇甫将军正在亭中,怀里抱着一个身着缁衣的尼姑,两人举止亲密,搂搂抱抱,一见便知二人关系非凡。
“佛门重地,行此龌蹉之事,亵渎佛祖,简直叫人没眼看。”有人嗤笑一声。
张月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尼的背影只觉十分熟悉,她的眼睛忽地瞪大,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早晨甬道上遇见的那个帷帽女子吗?
等等——
这个背影更像另外一个人。
靖国公夫人突然出声,替张月盈说出了她想说的话:“那尼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威远伯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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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寺内休憩的官眷不少,京兆府一股脑搜查下去,惹得一连串的禅房鸡飞狗跳。皇甫将军一家的院落位于客院西北,占地一亩,内有一间倒座大禅房、两间耳房、一方双头亭。
皇甫将军夫人在院落里走来走去,步履急躁,时不时回头问身边的丫鬟:“将军可曾回来了?”
丫鬟摇摇头。
皇甫将军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念念有词道:“什么事情重不重要,我就不该答应答应他今日做这事,要是被抓到了……”
然而,皇甫将军夫人也明白这种事她做不得主,成王被许国公牵连,楚王正当发力的时候,钱是万万不能缺的,眼看着京兆府放松了神经,才敢重新捡起了那样生意。
忽然,院外传来了激烈的叩门声。
人终于来了,皇甫将军夫人严阵以待,屏吸半晌,她道:“开门吧。”
门扉敞开,皇甫将军夫人本以为进入院中的会是府尹和少尹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但来人却是沈鸿影。她忽地反应过来,威远伯的案子的主理人似乎就是襄王。
“见过襄王殿下。”皇甫将军夫人朝沈鸿影屈膝肃拜。
“免礼。”沈鸿影摆了摆手,径直朝禅房的方向走去,身后的两列衙役冲向两侧的耳房。见势不妙,皇甫将军夫人果断挡在半路上,对沈鸿影正色道:“敢问殿下这是何故?我家将军正在禅房中小憩,还请殿下通融莫要打搅。”
沈鸿影一个眼色,两个衙役上前架住皇甫将军夫人,将人搬到了一边。沈鸿影推门进入禅房,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樽弥勒佛像、几个蒲团还有简单的家具,而皇甫将军并不在其中。
沈鸿影扫了眼,便转身踏出门槛,冰冷的目光几乎要把皇甫将军夫人冻住,“倒不知皇甫
将军究竟在何处?夫人又为何阻拦?”
皇甫将军夫人不好回答,忐忑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盼望衙役没有搜出什么要紧的东西。
沈鸿影继续徐徐道:“将军夫人确实应该担心。听说令姐病症已然大好,竟从养病的别院偷偷摸摸来了大慈寺,而皇甫将军同时外出却未告知予你。我若是将军夫人,真是不得不深思。”
沈鸿影一番话搅乱了皇甫将军夫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衙役从禅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玉环,大喊:“殿下,找到了!”
沈鸿影取过玉环打量了一二,抬眼看着皇甫将军夫人,眼神轻蔑:“不知将军夫人还有何话可说?刚刚死在地藏王菩萨殿的许七姑娘身上有一对玉环,这便是遗失的那一只。”
恰在此时,报信的丫鬟冲入院内,神色焦急,高声喊道:“夫……人,不好了,大姨奶奶和……和将军在膳堂不远处的亭子被人瞧见抱……抱在一起。”
皇甫将军夫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帕“啪”地落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第86章 妻姐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
圆亭内的威远伯夫人骤然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似受惊的山鹿哆哆嗦嗦蜷进皇甫将军怀里,低头不愿让旁人瞧见她的长相。她一这般,皇甫将军仿佛就按捺不住怜惜之心,对韩录事喝道:“京兆府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皇甫将军气势汹汹,韩录事却似见惯了一般,巍然不动,只道:“公务在身,搜查乃应有之责,况人犯在逃,且可能犯下命案,若不尽快抓捕归案,京城百姓恐难以心安,还请将军见谅。”
韩录事所言句句在理,皇甫将军无处反驳,然京城权贵多在此地,今日亭间这事儿恐怕即刻便会传遍京城。
西风萧瑟,落叶缤纷,散乱的银杏叶来不及扫去,恰在此时,皇甫将军夫人快步行来,踩得树叶蹦噶作响。她乍一见到丈夫和姐姐,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直接厥了过去,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住,好容易才缓过来。
皇甫将军夫人语无伦次,指着两人的手不住颤抖,“你……你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只是听说,她还能不信,但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丈夫的确与姐姐搞在了一块儿,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夫人……我……?”皇甫将军支支吾吾,试图安抚妻子,“我和大姨姐……”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和威远伯夫人究竟在干什么根本不能说,两相比较取其轻,皇甫将军果断选择让夫人继续误会。
皇甫将军夫人乃是次女,性子算不上刚强,眼瞧着自个儿好心收留的亲姐不顾廉耻和丈夫搅和在一起,眼泪唰地成串落下,指着威远伯夫人道:“好姐姐,你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威远伯犯了事,你又患了癔症,如果不是是我进宫为你求情,你如今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死呢!也是我好心收留了你在别院养病,为你延医请药,关照三个外甥。你就是这样报答妹妹我的?你竟是不怕佛祖瞧见了从天上降个雷来劈死你吗?”
皇甫将军夫人泪水如注,想到她这两月对威远伯夫人的关照竟最终引狼入室,更感委屈,嘤嘤哭泣起来,怎么玩也止不住。
临时找来的缁衣并不合身,肥大的袖子一直往下掉,扯下了领口一角,露出了半个肩膀的中衣。威远伯夫人拢了拢衣裳,娇滴滴地拉住皇甫将军夫人的衣角,哽咽道:“妹妹,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也没有办法……”
此情此景,众香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将军夫人对她这姐姐可真是够意思了。”
“若不是将军夫人出力,那楚清歌同云三姑娘的婚事早就保不住了。”
“被亲姐背叛,将军夫人可要沤坏了,若我是她,就将荀氏扫地出门。”
然而,事情最后的走向更叫人瞠目结舌,当事人之一的皇甫将军被撂置一边,荀家两姐妹竟抱头痛哭起来。
终究是观者太天真,还盼望着能见到一场姐妹反目的撕逼大戏。
长风悠悠,张月盈看着亭内的闹剧,余光里忽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蓦地抬头,沈鸿影从客院的方向缓步朝张月盈他们的方向行来,身后一串衙役,一看便是追着皇甫将军夫人而来。不过,衙役衣服上似乎是京兆府的标识,他如今已改去了刑部,怎么也应该是刑部的衙役跟着才对。
张月盈思量少顷,想起沈鸿影唯一可能还与京兆府有关联的事情——威远伯的案子还没结呢。因主犯已死,案件牵涉人员众多,勘察起来格外困难,时至今日还未结案,沈鸿影这个主审自然不能当甩手掌柜。
沈鸿影先走过看她,又问候了楚太夫人安好,张月盈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我刚刚在地藏王菩萨殿外头的甬道遇到了个戴帷帽的女人,看身形很像威远伯夫人。”
“多谢阿盈同我讲。”沈鸿影颔首,熟稔地摸了摸张月盈的发顶,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他方悻悻挪开手。
青白襕衫的青年转身大步向前,对皇甫将军道:“皇甫将军许久不见,将军夫人想来有话还没告诉你,刚刚在将军休憩过的禅房里寻到了这个。”
沈鸿影抬手,手中悬着一枚玉环,环下坠着的红色长络随风摇晃。
“不知将军可还认得?许国公府罪人许氏于六日前失踪于京郊五柳驿,一个时辰前被人发现死于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颈部被利器连刺数下,流血而亡。”
皇甫将军整理好了衣衫,掸了掸衣袖的灰尘,不紧不慢说道:“襄王殿下好闲的功夫,殿下虽暂在刑部,但这命案怎么看都该归京兆府管,您实在是越权了。”
有一个外甥是朝堂上实力雄厚的楚王,亲生女儿又做了王妃,皇甫将军这些年均是受人奉承,不免显出了一二倨傲。沈鸿影身后小路子拂尘一甩,呵道:“皇甫将军,你是何身份,我家殿下又是何身份,谁允许将军以这种态度对我家殿下说话?且见亲王不行礼,将军的礼仪是忘得一干净了吗?”
被小路子这么一提醒,皇甫将军这才不情不愿对沈鸿影抱拳行了一礼,“襄王殿下安好。”
成王被申饬,实力大损,楚王的前景一片大好,他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将军免礼。”沈鸿影神色淡淡,仿佛皇甫将军行与不行这个礼于他皆无妨碍,受了这个礼,更是显得他气度宽宏。
偏偏皇甫将军被指出理亏在先,想端架子也端不起来。
小路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将军自三年前对南诏用兵失利后,仅管着西山附近的一队禁军,不怎么清楚朝中的权责划分也是正常,故而言道许
七姑娘之死该归京兆府处理。然而,许国公一案由三司联判,刑部执行,许七姑娘失踪于流放途中而今身死,本就当由刑部追查。”
得了沈鸿影继续的示意,小路子继而补充:“再者将军忘了一件事,我家殿下并非与京兆府毫无关系,威远伯的案子如今还攥在我家殿下手中呢。”
和一个内侍计较,皇甫将军本人只觉得掉价,但小路子最后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震,面上装作云淡风轻,道:“襄王殿下,中贵人这话我却听不太懂,我与已死的罪人楚子澄是连襟不假,但这事查了那么久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沈鸿影手指捋顺广袖的褶皱,抬起眼帘,视线移向仍在抱头痛哭的荀氏姐妹,“此事目前看着似乎与将军无关,但威远伯夫人荀氏可逃脱不了干系。”
“襄王殿下这是何意?”皇甫将军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紧张。
沈鸿影道:“将军夫妇当初从京兆府带走荀氏用的理由是其身患癔症,神志不清,刺杀楚子澄仅是因犯病时神志不清。但是,现在本王观她神志清醒,思维敏捷,不知将军府延请了哪位神医短短两月,竟能使癔症之人重新清醒。父皇近来为头风所扰,不若将军举荐此人进宫看诊,以解君上烦忧。”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可还得了,他从何处去找一个神医来,若编一个治好病后就翩然离去的外地医者一听就很假。
皇甫将军半晌未答。
“将军既说不出,那本王有理由认为荀氏根本没病。”沈鸿影说,“假装癔症只是为了逃脱杀夫之罪,犯了欺瞒之罪。而刺杀楚子澄,本王更是有理由揣测荀氏乃受人指使行灭口之事,从而隐瞒实情,保护其他受益之人。”
威远伯府搜府,抄查出来的赃银与账目的数量对不上号,有三分之二的银两缺口不知去向,京兆府一直在追查此事。
“将军的私事,本王并无理由干涉,但荀氏京兆府今日必得带走,宫中医术精湛的太医不少,请一位仔细看过后便知其有无扯谎。”
沈鸿影一锤定音,两个衙役上前隔开皇甫将军,不让他阻拦,另有两个衙役分开荀氏姐妹。威远伯夫人见势不利,眼白一翻,作势就要嚷出声,衙役们经验丰富,干净利落地把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帕子塞进了威远伯夫人口中。威远伯夫人腮帮子鼓鼓囊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皇甫将军夫人似乎将姐姐和丈夫的背叛忘得一干二净,拉住一个衙役,语气凄切:“你们抓我姐姐做甚?都是楚子澄那个杀千刀的,她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沈鸿影依旧风度翩翩,背手道:“将军夫人还是好生与皇甫将军谈谈,他隐瞒你的事情可不少,若有一日,便悔之晚矣。将军,近日且毋离京,许七姑娘之事刑部还得传唤将军。父皇前些日子频频召二皇兄进宫,你也不想影响二皇兄,对吧?”
楚王今日未至大慈寺,便是在宫中随皇帝一道修道服丹,这可是绝对是受宠的体现,预示着楚王距太子之位再进一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襄王殿下说的是。”皇甫将军把气都憋在了心里,任何动作都不敢有,只道,“只是妻姐身子骨娇弱,还望殿下多加关照。”
张月盈在一旁听到这里,已听出这事定不单纯,但不管装得也好,还是其他缘由,皇甫将军和威远伯夫人结结实实抱在了一块儿,他是怎么有脸说出“妻姐”这个词的?
大慈寺的梵净大师匆忙赶来,小跑跟在京兆府少尹孟修远身后,孟修远一张冷脸,步伐紧凑,走路带风。
沈鸿影待他过来,直接问:“人抓住了?”
第87章 逼问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
孟修远点点头:“人在大慈寺西寺门外静慈街的一家小摊上,抓住时正扮作店家在那儿擀面皮,面没煮熟就捞了起来,被吃了面的一位老汉痛骂。”
而那位老汉是个乡下人,脾气暴躁,又无甚文化,京兆府的衙役被迫听了许多骂人的哩语,怎一个脏字了得,不过也都偷偷学了几句以备来日之需。
孟修远继续甩出更新的消息:“人已带回了京兆府关着。另外,许七姑娘那里也查出了些眉目,楚仵作已初步勘察过凶器是一支金钗,下官借了兵马司的人在寺内搜寻,于寺西佛塔下的一个水缸里寻到了这枚钗子,楚仵作看过,与许七姑娘颈部的伤口吻合,已派人去查了。”
侧目瞧着那枚钗子,张月盈觉得上面所用的工艺和款式都有些眼熟,她眼珠一转,终于回忆起在何处见过。百宝楼的掌柜上个月和总账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册子,里头画了不少百宝楼的匠人新琢磨出的珠宝样式。张月盈只简单翻了两页便没有再管,没想到倒是在这瞧见了其中的一件实物。
她犹豫片刻,侧头低声对杜鹃吩咐了几句,杜鹃前去对同沈鸿影说了些什么,她便捧着那根钗子回来给张月盈看。
是一只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周身未见任何宝石镶嵌,款式十分素净,乍一瞧并不显眼,虽细节稍有不同,但大体还是按着图册上来的,花丝打得极薄极细,这是百宝楼特有的工艺。不巧的是寻到钗子的水缸久未启用,已是个空缸,钗尖残留的血渍尚未洗净。胆小的女眷香客瞧了,别过头去,嘴里说着:“拿开!拿开!”,仍偷偷抬眼偷窥。
张月盈点头。
杜鹃捧着钗子交还给京兆府的衙役,对沈鸿影和孟修远说:“殿下,孟少尹,我家姑娘已看过,确是出自百宝楼,百宝楼的掌柜待会儿便会将册子送过来。”
百宝楼和玉颜斋一样,均是一客一记,只需去查了便知晓买钗的究竟何人。
僧帽滑落,威远伯夫人一头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任何具体的表情,只有触及钗子时,眼神微微闪动。
沈鸿影挥了挥手,威远伯夫人就被衙役带走,至于皇甫将军,没留给他半个眼神。孟修远带着京兆府的衙役迅速离开,留待众人思考威远伯夫人他们究竟还犯了何事,沈鸿影走到张月盈身旁,楚太夫人看出他们有话要讲,主动提出让小夫妻两个单独走走。
铅云压顶,呼啸的朔风卷起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刮过甬道。
红色夹墙之内,张月盈与沈鸿影并肩而行,秋风吹得人有些瑟缩,沈鸿影回头看了小路子一眼,小路子知机地从随行的一个小内侍手里拿走了件雪灰色绣缎水仙金寿字纹大氅递给沈鸿影。沈鸿影拉住张月盈,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张月盈巴掌大的小脸被毛领衬得愈发娇小,整个人仿佛埋在了氅衣里。
半晌,沈鸿影终于系好了氅衣的黑色系带,从怀中掏出一串菩提子珠串,每颗菩提子皆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米白混着墨绿,好似传统的山水画。
珠串被沈鸿影放入张月盈手中,入手的手感冰凉,张月盈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沈鸿影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她耳边想起:“阿盈,这珠串是梵净大师亲自开过光的,要好好收好。”
他的语明明很正常,但张月盈莫名觉得有些阴沉沉的,令她想起秋日的红枫林,纵然面上色彩斑斓笑语盈盈,内里却是一眼望不到底萧瑟凄凉。
“沈渺真,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要解释?”
张月盈仰起头,对上那双黑眸,眼底忽而亮起,但随着似乎永无停止的沉默,又暗了下来。
她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怀疑,但她不愿直接去查,想亲口听见沈鸿影的解释,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沈鸿影抿着唇仍旧一言不发,张月盈却觉得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更凉了些。
“阿盈,我……我没有……”
过了许久,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词,张月
盈直接打断:“沈渺真!”
算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直接诘问他,可他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糊弄人的话,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张月盈向前几步,眼睛死死盯住沈鸿影,“沈渺真,你左不肯说,右不肯说,是真把我当成了糊涂蛋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完了,是吗?”
“我没有。”沈鸿影试图辩解,却言语苍白。
氅衣拖地的年轻女子步步紧逼,娇小的身影堵在白裳青年面前,青年身后就是退无可退的红墙。
“沈渺真,还是如你端阳那日所说的一般,你我二人之间仅是形势所迫,你从未想过于我坦诚相待?”
女子好看的柳眉略略皱了皱,语气格外认真。
张月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连她都未能免俗,可一切的迹象表明,沈鸿影藏着的秘密太大,他的谋算从未停歇,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涛汹涌,总会有破海而出的那一日。
她不想等到那一日才知晓真相。
女子削葱似的玉指戳在沈鸿影胸口,仿佛发泄般故意用力摁了摁,沈鸿影吃力地呼痛一声,张月盈却恍若未闻。
沈鸿影垂眸,睫毛如同小飞虫扑闪,恳求:“阿盈,别问了,行不行?”
真实太残酷,他不想用话骗她。
“既然现在不说,那日后也不必说了!”
张月盈放开手。
他明明清楚她想问的究竟为何,威远伯夫人突然出现在大慈寺和皇甫将军凑在一起,许宜人突然身死,京兆府的要犯被发现,那么多事情凑在一块,而沈鸿影偏偏就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及时出现,还事先提醒她大慈寺西要出事。
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掺和一笔?
她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将石板路踩得嗒嗒作响。沈鸿影伸手,只抓住一抹空气,身影怅然,被小路子提醒了几声,才提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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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无星无月,浣花阁内,灯影绰绰,角落里的几盏明角灯均被点亮,烛火辉煌。
张月盈坐在罗汉床上,身前的长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式调香工具,年轻女子的单薄身形被灯拉得老长。
鹧鸪和杜鹃缩在房间一角,对视一眼,谁也不敢率先去劝。
青年男女生活在一处,难免摩擦磕绊,张月盈和沈鸿影之前也吵过几次,但事态从来没有这次这般严重。
但是,两人在大慈寺闹起来时,她们两个丫鬟就在一旁,看在眼里觉得就是沈鸿影的过失更大,谁叫他支支吾吾连个囫囵话都讲不清楚。
“鹧鸪,”张月盈突然出声,“庄子上送来的郁金香可还有?”
鹧鸪忙道:“养在西暖阁的水缸里,是插花观赏,还是做别的用途,都在等姑娘示下。”
从小冯氏手里薅到的东山的温泉庄子张月盈没有让它闲置,借着地热盖了个温室培育各种花朵,甚至连反季节的花都养住了不少,郁金香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吩咐道:“将花拿来,再去库房里取些熟沉香、苏合香油、茱萸子、干姜还有蜂蜜。”
自家姑娘一旦心情烦闷便会调香,鹧鸪给了杜鹃一个眼色,示意她照管好这里,绕过屏风出门。
方一合上门扉,鹧鸪转头便对上了满脸笑容的小路子。
“鹧鸪姑娘,王妃殿下可消了气了?”
鹧鸪撇了撇嘴,亦无甚好脸色:“我家姑娘脾气大,若襄王殿下受不了,尽可离开。”
檐廊下,沈鸿影身披玄狐墨玉大氅,坐在一张圈椅上,静静地望着随夜风摇曳的干瘦枝条,背影十分寂寥。
小路子忙为自家殿下辩驳道:“好鹧鸪,我家殿下是有话,这不是没法子进去说吗?”
小路子以为自己暗示得够清楚了,鹧鸪还是转身就走,忙拦住了她,“可否放……”
“想都不要想。”鹧鸪不假辞色,“浣花阁的所有事皆由姑娘作主,若无她的意思,任何人不敢擅动,我可不想吃挂落,还是殿下自己想想法子为好。”
说完,她便急匆匆往库房而去,刚刚耽搁了不少时间,就怕取东西取迟了。
鹧鸪取了一盘东西回屋,搁在长案上,轻声唤了句:“姑娘。”
张月盈闻声抬头,走马灯下,女子面容恬静,安然怡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烦扰。
她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微笑道:“都齐了。”
手指抚过娇嫩的郁金香花瓣,而后揪住花尖撕下,一瓣瓣的花瓣落入研钵,张月盈握住钵杵用力碾下,腮帮子鼓鼓,显露了唇边两个小酒窝,嘴里碎碎念着,好似钵中碾着的是沈鸿影本人一般。
杜鹃和鹧鸪在旁帮忙将沉香研磨成粗粉,干姜与茱萸子磨成细粉。张月盈接过粉末过筛,混入了郁金香花泥之中,捏成了长片。
张月盈揭了盛有苏合香油的罐子,将长片一一置于油中,静等着香片浸泡完毕。
张月盈借着灯光翻动着百宝楼的册子,记录的册子一式两份,一本送到了京兆府,剩下的一本就被张月盈要了过来。她一行一行看下去,不知翻了多少页,在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那一栏登记的乃是楚王妃皇甫白英。
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弧形阴影,张月盈手指滞在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未曾移动。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牵涉到的这些人……
张月盈不敢细想。
第88章 拉钩上吊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
杜鹃拨动了熏炉里的银丝碳,回头对张月盈道:“姑娘,火差不多了。”
鹧鸪取了一个竹制抽屉过来,张月盈用镊子夹了被苏合香浸入味的香片放在上头,送到熏炉上去慢慢烘干。
因点了炉子,屋内暖融融的,杜鹃捡了几枚炭火放进手炉递给张月盈,“姑娘仔细着些手,若是生了冻疮就不好了。”
儿时,张月盈冬日贪凉跑出门晚学,手被冻的通红,十根指头肿胀到了平常的两倍粗,被楚太夫人压着泡了一个冬天的热水又涂了冻疮膏才好了。此后,虽未曾再犯过,鹧鸪和杜鹃她们还是对此万分小心。
“早已涂过润肤的乳霜和花露,担心这个做甚?”长冻疮的滋味并不好受,张月盈自个儿也不愿意再来一回,接过手炉放在膝上,一手贴着手炉,一手翻着鹧鸪新拿的话本子。
晚风轻轻吹着流云,寂寂冷辉透过窗棂缝隙洒满内室。
张月盈沉默了一会儿,问杜鹃:“外头人还没走?”
声音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杜鹃正在关照着熏炉的炭火,回答:“奴婢听着外头人还在。”
“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人就等在檐廊下面,怎么说都不肯走。”鹧鸪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着家什的灰尘,顺口插嘴道。
虚开一道半指宽的窗缝,如水寒意一阵一阵往屋里涌,张月盈仅触了几息便合拢窗户,吩咐:“将我另一个山水梅花铜手炉寻出来。”
话里的手炉是三年前张月盈常用的,直到换了如今这个白铜镂空手炉方被逐渐闲置。
鹧鸪领了命,只以为自家姑娘偶然想起了旧物,打算拿出来用一用,在侧间的黄花梨大箱子里翻找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找着了另一个手炉,然后朗声问道:“已寻得了,姑娘可是要换了这个。”
张月盈饮了一杯新热的豆蔻熟水,淡定道:“添了碳,送到外头去。”
两个丫鬟被张月盈的吩咐骤然砸懵了半个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娘心里的气说消也没全消,惦记着外头风寒天冷,专门让她们送取暖的物件出去,可话里透出的意思仍旧是闭门不见。
鹧鸪和杜鹃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主子们的事他们自去操心,她们这底下的丫鬟只管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便是,于是,鹧鸪拿着装了暖碳的手炉退出里屋。
檐廊下,小路子揣着手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浣花阁正堂的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鹧鸪的半个脑袋。
小路子忙凑过来:“鹧鸪姑娘,可有什么消息?”
鹧鸪将手炉递给小路子:“我家姑娘给殿下的。”
小路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思忖王妃的态度这是缓和了,那么……
鹧鸪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出言:“就是送个手炉,旁的想都别想,秋夜风急,让殿下趁早回前院歇着吧。”
“好吧。”小路子眉目立马黯淡
下来,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色,捧着手炉去寻沈鸿影。
沈鸿影伸手拂去卷落在氅衣上的枯叶,垂眸盯着山水梅花铜手炉半晌,语气里带着些许怅然:“拿给我罢。”
铜手炉被双宫绸制成的套子包裹着,上头用苏绣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样,刚一入手,暖意便从炉壁透出,手心霎时回暖,全身随之暖和起来。
青年指腹摩挲着炉套上凹凸的绣纹,回头望着长灯满挂的屋子,绰绰人影从窗扉透出隐约的痕迹。
沈鸿影闻见一股细微妩媚而甘甜的香味从里头溢出来,暗流涌动,颦了颦眉,而后笑了。
灰氅青年脊背挺直,背影端方清华,任由黑暗一点一点将他侵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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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午夜子时,浣花阁内仍飘散着淡淡的华帷凤翥香,量虽少却香气馥郁,久久不散。
天气渐凉,罗汉榻上已换了厚重些的锦帐,浅蓝的绸帐垂落将床周围得严严实实,一丝冷气都钻不进来。
张月盈独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却并无睡意。按理,没人同她挤,能够独占一张大床,怎么扑腾都行,应当觉得舒服才是,怎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想她做什么?
不能再想了。
张月盈咬着下唇,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气鼓鼓地把被子蒙到头顶。
被闷了许久,她还是睡不着,探出一双眼睛,心里恨恨想道。
不,一定不能姑息。
让他糊弄自己,非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厉害才是。
等倦意才爬上她的眉目,半眯着眼,就要睡过去,张月盈听见窗棱咯吱咯吱地响,凉风卷动了隔断内室、外室的珠帘。
张月盈的目光落在锦帐外,呼吸骤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房间的角落里点了一盏明角灯,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依稀可辨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半开的窗户里跃了进来。
张月盈身体一滞,手指抓住被沿微微蜷缩。
少顷,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松了口气。
光影浮动中,身形高大的青年座在了锦帐外的圆木墩上,眉眼低垂,往榻上看来。
夜半三更之际,沈鸿影这个家伙竟然敢翻窗来偷看!
张月盈暗暗想:也要让他受个教训。
心动不如行动,左手摸索着朝枕头旁边探去,她记得放了根睡前挽发用的白玉雕凤首髮簪。
沈鸿影听到响动,微微抬头。
玉质的簪柄捏在掌心,张月盈赶忙闭上眼睛假寐。
榻上了无声息,年轻女子睡颜安然,似乎还沉浸在梦乡里。
沈鸿影伸出一根手指,从床帐中间拨开一条缝隙,张月盈嘤咛了一声,顺势翻了个身。沈鸿影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张月盈握住,轻轻往里一拉,青年不备踉跄几步,半推半就地栽进榻里。
他眼帘抬起,蹙眉望去,一根玉簪正搁在他脖颈,簪尖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摇曳的灯光里,张月盈长发披散,寝衣长长拖在床上,持簪一点儿一点儿逼近沈鸿影。
沈鸿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嘴唇翕动,道:“阿盈好狠的心。”
张月盈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但她豪不心软:
“不问而自入,是为贼也,不论什么结局,均是活该。”
张月盈这话说得狠,沈鸿影捏着她手腕半点儿没有把簪子挪开的意思,还往故意里推了推,几乎没进了皮肉,簪尖晕染开点点血丝。
张月盈松开手。
玉簪随之坠落,从榻间滚落到地,断作了几截。
“沈渺真,你发什么疯?”
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直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手指抹过伤口,沈鸿影一声不吭,将带血的指腹放在眼前,舔了舔嘴唇,摩挲晕染开指间血色。仅是刹那,青年神色变换过几分,又成了款款温柔的模样。
“阿盈心疼了?”他问。
桃花眼里水波潋滟,诱人深看。
张月盈只愣了一霎神,并不吃他这套,正色道:“殿下深夜来此,想必是想好了解释。当然,若是还没想好,窗户就不必再走了,左转出门,我就不送了。”
张月盈盘腿坐于榻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沈鸿影俯身望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能轻易窥见对方眼底流溢而过的星点。
沉吟片刻,沈鸿影终于开口:“阿盈,你说的我想过了,但我的答案还是——不能说。”
张月盈正要脱口而出:“那你来干什么?”
沈鸿影突然话锋乍转:“如果我承诺,若一日原原本本,毫无隐瞒,悉数告知呢?”
这是他在檐廊下思量良久,琢磨出来的折中法子。
“我为什么要信你给我保证?”张月盈道,“沈渺真,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了。”
“我可以发誓。”
沈鸿影毫不犹豫,右手指天,誓词就要脱口而出。
张月盈伸手捂住他的嘴。
时人笃信誓言,要是真让他发了誓,最后还应验了,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顿了顿,嚅嗫嘴唇道:“勉勉强强相信吧。”
“咯,”张月盈伸出小拇指,“拉勾。”
沈鸿影顿时皱眉,不明白她是何意。
张月盈叹了口气,就知道他不懂,解释:“我们俩拉了这个小拇指,这个约定就算成立了,谁都不能反悔。”
沈鸿影蜷了蜷手指,笨拙地学张月盈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
“来跟着我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帷罗帐里,两人手指勾搭在一块儿,随着清甜的女声一晃一晃。
张月盈大拇指摁在沈鸿影的拇指上,笑容明媚道:“这样就好了。”
刚刚的誓词实在有些怪,沈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真会变小狗吗?”
这个问题从来没什么人问过,张月盈反应了一会儿,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小……狗……是小狗,”她鼓起腮帮子,举起双手,“汪”地叫了一声,作扑倒状,伏在沈鸿影肩上笑得浑身发颤,“对,如果你说话不算话,就会变成一条小黄狗,只会汪汪叫,谁也听不懂你说话。”
张月盈把大人小时候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话复述了一边。
沈鸿影环抱住她,有些唾弃自己的小心思。她明明知晓他有所隐瞒,还是一次又一次包容,选择了相信,而他竟然故意发誓装傻,只是为了引得她的心疼。
甘甜的气味侵袭着沈鸿影的鼻腔,将他彻底包裹。
他阖上眼,默默许愿:若可沉溺于这一场绮梦,他愿永不醒来。
“对了,”张月盈忽然开口,“我的簪子。”
沈鸿影哄她:“我赔。”
第89章 审案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
翌日是个阴天,墨色的浓云挤在半空,遮住了日头,沉沉的就要压下来。
辰时,鹧鸪和杜鹃瞧见沈鸿影大摇大摆地从卧房里出来,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由衷地要给他竖个大拇指。他到底是怎么再次登堂入室,让自家姑娘气懑全消的?
今日的京兆府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乌压压一片,无一不踮脚探头,好奇着里面的动静。更有心思灵活的小贩,特地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支了摊子,贩卖各类蜜饯果脯、煎饼满头和热饮,不过一会儿,便赚得了大把铜钱。
秋末之时,榕树的叶子近乎完全枯黄,大把大把地从枝头飘落,一辆马车自远处而来,碾碎了枯枝败叶,车中人敲了敲车壁,车夫勒马,马车徐徐停在榕树下。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一个女声问。
车中人掀起车帘一角,露出一张妍丽的脸,张月盈看向榕树下的小摊,道:“那的杨梅蜜饯瞧着不错,去买一包来吃吧。”
杜鹃应声下车,小贩喜笑颜开地接过十个铜板,换回了一大包蜜饯。张月盈拈了几枚入口,酸中带甜,是她喜欢的味道,又散了些杨梅给随行的丫鬟。
俄尔,马车重启 ,停在了京兆府府衙对面。
沈鸿影显然早有准备,动作快得惊人,短短一日,所有线索均被梳理了出来,威远伯夫人就在今日被押上公堂开始审议。
事前京城四处传什么消息的人都有,但最主流的消息仍是威远伯夫人大义灭夫,却犯了国法要被从严处置。故而,除了看热闹的人群,还有不少被拐带了女儿的人家携家带口来为威远伯夫人抱怨叫屈。
“威武——”
张月盈从车窗望去,隔着重重人群,沈鸿影一身紫色官服高坐公堂之上,左右两侧分别是京兆府尹和孟修远。
“襄王殿下!府尹!荀夫人她杀得是个恶魔!她无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顾衙役阻拦冲进府衙高喊。
她早年丧夫,膝下唯有一个独女,绣花绣瞎了眼睛,熬了心血才将她养大成人,去岁女儿刚定了一门好亲事,便在京郊失踪,回来的只是一具白骨。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威远伯那是王公贵族,就算犯了什么罪也不会受到什么大惩罚,若无威远伯夫人弑夫之举,恐怕她的大仇压根不会有得报之日。
“请青天大老爷开眼明鉴啊!”
说完,“砰砰砰”三声,老妇人将头砸在府衙的黑石地板上,额头几乎要磕破,被两个衙役搀扶起身时,地上尚残留着一丝血痕。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紧跟着附和起来,京兆府门口顿时变得吵吵嚷嚷。
“肃静!”
惊堂木一拍,京兆府尹拱手请沈鸿影示下:“殿下,您看?”
沈鸿影命人搬了个矮墩放在公堂边,请老妇人坐下,语气温和道:“老人家莫急,先坐下稍等片刻。京兆府受诸位之爱戴,就必要庇护京兆府的百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私,必会查明真相,替令女昭雪。”
他而后起身朗声向外间的百姓承诺:“本王在此承诺,京兆府今日所审所判均依凭事实律法,其中如有作伪者,当听凭诸位处置。”
此言既出,喧闹的人群总算归于寂静。
正式升堂后,威远伯夫人被带了上来,虽被关了整整一日,但有皇甫将军夫人在外为她奔走,她本人并未受什么苦楚,依然头发整齐,衣衫得体。她跪倒在公堂上,除去回答姓名籍贯何处,其余时间均一言不发,麻木不已。
过了约半晌,京兆府尹低声对沈鸿影道:“殿下,她一句话也不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宋府尹,急什么?”沈鸿影成竹在胸,诘问威远伯夫人道,“罪人荀氏,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只字不言本王就拿无法吗?”
威远伯夫人的眼帘动了动。
因威远伯的爵位还未被革去,之前无论是孟修远还是京兆府尹称呼她都是用的威远伯夫人,沈鸿影是头一个称呼她为罪人的人。
她抬眸看向沈鸿影:“襄王殿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鸿影道:“急与不急,想必夫人自己心中有数。来人!带人犯上来!”
两个狱卒拖着一个中年男子入内,男子比之威远伯夫人狼狈了十倍不止,囚衣脏污破烂,隐隐可见身上道道血痕,赤足剐蹭地板,指甲壳近乎磨掉了大半。
孟修远出声:“不知这人夫人可还认得?”
威远伯夫人看也不看:“不认识。”
“可他却认识你。此人姓仇名胡,现年三十二岁,福州人士,原为京郊铃兰庄的管事。两个月前,京兆府袭庄,他因事不在反而逃过一劫,于京城内隐姓埋名多日。”孟修远道,“直到最近才重新开始活动,三日前收到了上线的一则讯息,于法会当日前往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与上线交接,交接的东西是——一个人。”
孟修远顿了顿:“夫人可要猜猜仇胡的上线是谁?”
威远伯夫人没有任何反应。
沈鸿影朝孟修远颔首,直接解开了谜团:“是夫人你啊。做夫人这一行的,无一不是逐利而行,哪里会有什么硬骨头,京兆府的刑官招呼了他几句,便什么都跟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威远伯夫人:“刑讯逼供,一人之言,岂能当真。”
“自是不能。”沈鸿影手指轻轻敲着桌案边缘,“夫人处理了楚子澄,可是不是忘了你娘家的那两个外甥?据他们招供,荀家的生意七八年前早就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就在这时候,夫人你叫他们入京和楚子澄见面,做起了那伤天害理的生意。”
“那又如何?”威远伯夫人反驳,“楚子澄乃是我夫主,我一个弱女子岂能反抗他?自然只能唯命是从。”
边说着,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几颗泪珠顺着眼眶流出。
“那若是有这个东西呢?”
沈鸿影手臂伸出,指尖夹着的正是一张薄薄的纸页。
“贤侄荀蜓,见字如面,吾闻连日暴雨,江南水道堵塞,客主翘首以盼,货船之物无恙否?姑荀秀成,崇德元年五月二十三。”他一字一句念道。
那年的五月江南雨势连绵,运河河道的水漫出,所有船只均不能通行,滞留在了通州一带。而兰铃庄搜到了的账本里也记载了那时有一批“货”未能准时送达,刚好互为佐证。
“当然,这封信楚子澄并不知道,他自以为是你的两个侄子为他想出了此等绝妙的赚钱之法,殊不知一切均掌握于你手中。”沈鸿影继续娓娓道来,“其实最初楚子澄并不一定要死,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企图出卖幕后的操盘手,也就是夫人你。楚子澄可以说是丧尽天良,但对夫人以及夫人所出的儿女尚有几分感情。当日,他已与孟少尹谈妥,只待夫人来,便将线索告知,可他只跟你说了几句话,夫人便痛下杀手,当真是果断至极。”
“然而,人死却不等于痕灭,我们查过来楚子澄与夫人你皆与大慈寺颇有渊源。每月十三四,夫人都会亲自或派人去大慈寺为长明灯添灯油,十五那一日,楚子澄又会特地去大慈寺,理由也是为先威远伯添灯,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沈鸿影一刻不停,将种种证据摆上,就是脑袋再灵光的人短时间也会被砸的两眼发蒙。
原来威远伯被抓之后,这桩生意自然就断了,眼看着京兆府的风头渐缩,楚王那边缺钱的口子越来越大,威远伯夫人接了桩新生意——对方要许宜人。皇甫将军动用关系将许宜人掳走,带到大慈寺就是要通过仇胡把人转交给买家。没想到京兆府早盯上了仇胡,就等着这个机会要将他们一窝端。情急之下,威远伯夫人拔钗刺死了许宜人,弃尸在了地藏王菩萨殿。
坐在马车中,张月盈隔得虽远,但有杜鹃在旁复述,府衙内的一切知道得也是清清楚楚。
皇甫将军既与威远伯夫人是一伙,香客们在圆亭处瞧见的那一幕大概便是他们逃避追捕的蓄意而为。
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要好。
京兆府显然准备充足,物证和人证一个接着一个地登场。威远伯夫人的名声就这样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原先为她求情请命的百姓如今恨不得饮她血啖她肉,不知是谁起得头,一个没吃完的馅饼砸入了公堂,紧接着什么菜叶子、烂鸡蛋、破草鞋如狂风暴雨般朝威远伯夫人落下。
张月盈的马车就在这样的闹嚷声中驶离。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最后回头望府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威远伯夫人大抵只会悔恨自己行事不够周密,而不是不该贩卖那些无辜女子。在威远伯夫人眼中,那些身份在她之下的女子不是人只是货物,收割她们,便是她的生财之道。
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威远伯夫人名声的两极反转在京城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沈鸿影、京兆府尹还有孟修远联名上奏,向皇帝禀明事情始末。
物议如沸,连帝王都不得不顾及,皇帝下令收押皇甫将军入刑部天牢,静待审查。然而。就在入天牢的第三天,皇甫将军被发现死于狱中,死因是毒杀。
楚王的舅家至此轰然倒塌。
皇帝大怒,禁闭楚王于王府,撸去一切差事。
与此同时,威远伯夫人招供指使她掳回许宜人的是宫中的许充媛。
第90章 夜奔山寺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
又是一日晚间,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雨淅淅沥沥而下,打落在桂花叶上,发出顿顿的促响。
暮色四合,雨却愈下愈大,跌宕起阵阵苍凉寒意,积水渐渐满上石阶。
沈鸿影不知在忙什么,整整一日都没有动静,连饭也未用,正巧小厨房做了一盘玉露团,张月盈索性点了盏防水的琉璃灯,带着食盒亲自去前院走一趟。
襄王府的
前院张月盈并不常来,穿过一道月华门,远远便瞧见书房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被蒙蒙细雨蒙上了一层薄雾。
敲了三下房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反应,张月盈示意通行的鹧鸪等在门外,自己提着食盒推门入内。
书房里果然没有人,空空荡荡,安静的可怕,书桌边的灯架上七根蜡烛缓缓燃烧,蜡泪成串滑落,堆积在灯座。
“渺真,沈渺真。”张月盈唤了几声,仍然没有回音。
放下食盒,她静静坐在书桌后的交椅上,看着潺潺流动的雨水映在明纸花窗上。书房的温度太暖,暖得她睡意上头,竟伏在桌上睡着了,除去雨声,书房内仅余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浅眠的张月盈呓语了几句,如玉的手指叩着桌面动了动,她慢慢抬起头,耳垂上的白玉坠子如水滴晃动。她打了哈欠,伸了个拦腰,展开的手臂无意间撞到了身后书柜上摆着的一个裂冰纹的天青色瓷瓶。
张月盈被吓了一跳,瓷瓶坠地的碎裂声却未如约而至,她急忙回头去查看,瓷瓶仍在原位。张月盈有些不得其解,按理来说,依照她刚刚的力道瓷瓶不应该分毫未动,难道这个东西竟是长在书架上的不成?
张月盈难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伸手摸了摸瓶身,手感莹润,和其他的瓷器并无任何区别。突然,她握住瓶颈轻轻一拧,瓷瓶竟然自己旋转了起来。
少顷,隆隆声自身后响起,张月盈转身望去,对面墙前的一方四扇檀木水墨山水屏风从中间裂开,露出一道一人半宽的小门。门内黑黢黢一片,幽深无比,不知通往何处,呼呼的冷风从里面吹出。
早知道不少人家私下都会打造些暗道密室,没想到襄王府竟也会有,还就在沈鸿影的书房里。
张月盈停滞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拿起琉璃灯,小心翼翼朝门的方向挪动。
犹豫半晌,终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想来沈鸿影应该就在里面,不会有什么危险,张月盈提着灯往里面走去。
暗道里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的湿意,隐约能听见水滴坠地的声音,暗风灌进衣袖,凉飕飕的冷。张月盈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小心,初初的十余步暗道里安静的瘆人,而后便渐渐听见深处传来的依稀响动。
“殿下,你把人给弄回来,要问的也问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屏住呼吸,那是叶剑屏的声音,听下人禀报过叶剑屏午后便来了,应当一直没走,留到了如今。
“通知修远,让他找个信得过的人,我要验证真假。‘”沈鸿影道。
“你来真的?”
“是。”
他们说的话,张月盈听得云里雾里,可直觉告诉她,这与沈鸿影承诺告诉的事紧密相关,甚至就是那件事本身。
“谁?”
张月盈朝角落里一缩,开始往外挪。
沈鸿影急步从密室里面奔出,一抹寒光从他腰尖飞出,张月盈被逼到墙角,手中的琉璃灯瞬间倾覆在地,烛光倏尔熄灭。
她低头,一把匕首正横在她的脖前,距肌肤仅有一寸,阴暗的光线里,持刀的沈鸿影眼底寒凉至极。
这柄刀极锋利,张月盈抬手欲要移开刀刃,指腹只是轻轻掠过,便划出了半寸长的血口,她忍不住痛“嘶”地叫唤了一声。
“阿……盈……”
沈鸿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她怎么会在这,怎么找到暗道的,可听到了什么,而自己刚刚竟然伤了她。
“咣当——”
铁刀坠地。
沈鸿影茫然无措,紧张问道:“你有没有事?”
张月盈道:“嘶——你手挪开些,压到我指头上的伤口了。”
“我……我不知道是你,不是有意的。”沈鸿影吞吞吐吐,半晌才憋出几句话,“伤口在哪根指头上,我看看。”
“左手中指。”张月盈忿忿道。
执起她的手,沈鸿影低头,将她的中指含进了嘴里,轻轻的吮吸,鲜血的味道弥漫了他的整个口腔。
“你……”
酥酥麻麻的感觉由指尖传向全身,张月盈正待要说什么,沈鸿影揽住她道:“里面冷,我先送你出去。”
叶剑屏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殿下,怎么样?抓到人没有?”
沈鸿影正方要嫌弃他多话,一声惨烈的惊叫响起,万分刺耳骇人,他立马伸手捂住了张月盈的双耳。
张月盈心里闪过不妙的预感,隔开他的手,问:“里面……是什么?”
沈鸿影嘴唇紧紧绷住:“阿盈,别问这个。”
“我都听到了,你难道想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全部都洗掉吗?”
“没……有。”
沈鸿影骤然焉了下来,好似打霜的茄子,垂着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张月盈趁机急步跑了起来,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到了密室门口。
密室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燃烧的火把,熊熊火焰剧烈跳动,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血腥气味。
叶剑屏指挥着两个暗卫将刚刚喊叫的那人的嘴巴堵上,听见动静,转头朝门口看去。
“王……妃殿下。”
张月盈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皇甫……将军。”
密室的最里侧是一间刑房,密密麻麻的刑具摆在桌案上,刑架上挂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依稀能瞧见些许面容,嘴巴被布条死死封住。不,甚至不能称作一个人,他衣衫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这该是多么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对待他。皇甫将军瞧见张月盈,四肢剧烈挣扎,呜呜咽咽地想要发出声音。
张月盈的心被雨水泡过似的,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沈鸿影只晚了几息的功夫追来,却已来不及阻拦,拉住张月盈的手欲要解释:“阿盈,你听我说……”
张月盈打断他:“皇甫将军不是死在刑部的天牢里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这幅模样。
沈鸿影一言不发,眸子里黑雾翻涌,神情晦涩难辨。
“原来殿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动用私刑,执利刃刺于他人,我从来就不了解你,更何谈……”
张月盈摇着头一步一步后退。
她的所言所行如同一盆冰水对沈鸿影当头淋下,周身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原来她竟是这样想他的。
张月盈不闻他应答,继续道:“我要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想要逃离这间密室。
“不许走!”沈鸿影攥住她的手,将人拉回到,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放开我!”张月盈握得她手腕生腾,激烈地挣扎片刻,却毫无用处。
沈鸿影只觉心里的弦越绷越紧,瞬息间撕裂断开,深埋的戾气倾泻而出,拽着张月盈便向暗道外走去。
“沈渺真,你干什么?”
沈鸿影看着她,极尽克制,一字一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现在就告诉你。”
张月盈负气喊道:“我不想听!”
沈鸿影冷笑,撂下两个字:“晚了。”
“叶剑屏,通知修远带上人,现在立即我们去东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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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如瓢泼,雷声轰鸣。
银白色的闪电在乌云间翻涌,蓝森森的一闪,暴戾的雨水四处飞溅,织成一张庞大的罗网,好似洪泄,从天际一直垂到黛青色的群山之间。
忽然,林间的山雀拍打着湿透的翅膀振翅飞出不远,无力坠落在灌木丛中。
京郊的山路上,几辆马车疾速驶过。
路途颠簸,张月盈缩在马车一角,脸色发白。
沈鸿影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她别过头不肯接。
沈鸿影捧着茶杯劝她:“阿盈,天气冷,你刚刚淋了雨,喝点热水,不然明日会得风寒。”
“不喝。”张月盈咬牙切齿。
沈鸿影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手炉,强硬地塞到张月盈怀里,不许她扔掉。
“吁——”
打头的暗卫勒马,高声喊道:“殿下,东山寺到了!”
马车徐徐停下,张月盈被强硬地裹了一身沈鸿影的大氅,紧接着被沈鸿影抱下了车。
从这里到东山寺的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台阶,沈鸿影一身单衣,身形单薄,拦腰抱着张月盈,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小路子打着伞紧随其后。他的动作极柔极缓,没让半点雨丝落在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后望去,马车越来越远,整座山林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魑魅的可怕。
半晌,石阶尽头出现了两三抹火光,那是涂了桐油的火把,雨水不侵。借着火色,张月盈自沈鸿影怀中抬头,瞧见了寺门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高擎着火把的几人。
“小舅舅,我来了。”
沈鸿影一开口,为首的一人抬首,斗笠的阴影里浮现出圆善大师的面容。
“小影,”圆善大师合十双手,“你来是为了……?”
沈鸿影颔首。
“阿弥陀佛。”圆善大师呼了一声佛号,“真决定了?”
沈鸿影分毫不退:“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