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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开棺验尸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该明白……

    “那便如你所愿,去吧。”圆善大师长叹一声,侧身让出一条路,低垂的眉眼里闪过一丝无人知晓的晦涩情绪。

    “多谢小舅舅成全。”沈鸿影应了一声,抱着张月盈跨过寺门。

    东山寺地势陡峭,过了山门,等着来客的还是一道长长的石阶,在弥漫的雾气里,几乎看不见尽头。雨还在下,雨水自伞面滑过,然后如珠坠落,滴滴答答。

    张月盈捏了捏沈鸿影的手臂,示意他放她下来。

    沈鸿影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雨丝沾湿了沈鸿影的大半衣衫,长长的阶梯终于即将走到尽头,竹林掩映之后依稀露出一座轮廓峥嵘的殿宇。

    “这里是……”

    冷风刮过面颊,张月盈往里缩了缩。

    她知道这里,这座殿宇乃东山寺的最高处,常年深锁,旁人皆不得其门而入,传言都说这里镇压着食人精气的鬼魅罗刹。

    沈鸿影怎么会带她来这儿?

    “阿盈,我们到了。”沈鸿影轻轻放下她,从小路子手中接过伞,微微倾斜遮在张月盈头顶。

    张月盈裹着氅衣侧头窥探,沈鸿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阴沉的殿宇,越陷越深,背在身后的右手双拳紧握。

    从小到大,这已经说不上是他第几次来这个地方,可唯独这次不同,他终究要惊扰了此地的宁静。

    沈鸿影犹豫不决半晌,拉住张月盈飞快地向前走去,云履踏在石板上,雨水“啪”地炸开,浸湿了衣摆。

    张月盈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几乎是被他拖到了殿宇门口。

    “轰隆——”

    夜空中划破一条银龙,照亮了殿宇大门前的匾额,张月盈抬头仰望,喃喃念出上面所书的几个楷书大字:“追思殿。”

    不必多问,从名字也能猜出此处的一二用途,大约是为思念哪个人所建。

    沈鸿影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追思追思,追思故人。这里为前朝太宗皇帝秘密修建,他与发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奈何妻子不假天年,他便在东山寺修筑此殿以求来生。”

    张月盈这回气得厉害,只撇嘴道:“这里竟是有这样一番佳话,可与你想说的事情又能有什么关联?”

    沈鸿影表情露出六分苦涩、三分自嘲以及一分隐忍的愤懑:“不是所有的少年夫妻都能湘濡以沬,里面躺着的就是!”

    闻眼,张月盈瞪大了瞳孔,万分震惊地看着沈鸿影,又看向前方。

    里面……难道是……?

    森然的夜风砸开殿宇禁闭的大门,卷动着窗棂,哗啦啦地响,张月盈努力抓住大氅下摆,才没有被风吹开。闭眼几息再睁开,殿宇的内部阴暗不已,透露出一股瘆人的寒意。

    被沈鸿影近乎强硬地带入了内部,张月盈忍不住抖了抖,浑身汗毛冷竖。耳畔皆是呜呜风声,无数白色的长纱、长幡从屋顶落下,好似传说中妖怪鬼魂的栖息之所,任何人进入其中,都不能放松半点心神。

    沈鸿影恍若无觉,执着地向前,一层一层拨开白色的纱幕,拨到后面烦了,小刀出鞘,布帛撕裂,大片薄纱应声而断。

    终于,他停在了一道最大、最长的纱幕之外,微弱的光线照着,如月光般皎洁冷漠。

    他探出一根手指,颤抖地触碰了一下纱幕表面,随后抓住白纱边缘猛地扯下,纱幕似瀑流般飞泻而下,露出背后掩藏的东西。

    张月盈努了努嘴唇。

    果然,半尺高的白玉石台上放置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椁,棺椁前的供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果蔬,半根香线尚未燃尽,显然有人在定期供奉。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的排位,上书:“故慧明皇后叶氏之位。”

    本朝的叶皇后仅有两位,一位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既然太后健在,那这意味便只能是沈鸿影的生母、当朝皇帝的结发之妻——叶皇后。

    沈鸿影放在拽着张月盈的手,声音冷冽道:“不论是我还是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今晚在这里都能找到答案。”

    话音刚落,他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插在一旁的灯架上,背影落寞。张月盈行动比思维更先做出反应,跟在他后面点起了蜡烛。

    一根一根的白蜡被点燃,殿内逐渐亮堂起来,不复从前黑暗。

    张月盈走到供桌前,重新点燃了三炷香,对着牌位的方向拜了三拜,默念道:“还请母后不要责怪我们今日冒昧前来,叨扰了您的安宁。”

    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沈鸿影回头,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满室烛光里,蓝衣女子面容恬静,拈香祷告,一举一动极尽虔诚。

    他不由自主朝她走去。

    张月盈余光瞧见他靠近,飞快地把香线插入香坛,闪到了一旁,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恰在这时,殿宇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我带着人来了。”叶剑屏带着三个人推门而入,带入大股潮湿水汽。

    解下身上披着的蓑衣与头上戴着的斗笠,另外三人露出原本的装束,紧跟着叶剑屏的是谭清淮,之后是京兆府少尹孟修远,拎着一个硕大的木箱,而被孟修远扶了一把的却是位女子。

    “楚仵作。”张月盈一眼便认出了她。

    如果谭清淮的出现张月盈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那么楚蒿的到来已经足够揭示那个答案了。

    仵作只验身后尸死人骨。

    她愕然失色,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沈鸿影。

    无故开棺,惊扰已故父母的尸身,就是放在她前世都可能会被有些人戳脊梁骨的事,更别提如今,叶皇后还是这样的身份。

    沈鸿影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楚仵作,修远来之前想必已同你交代过今夜要做何事。”

    楚蒿回答:“回襄王殿下,少尹都提过。今夜之后,若无殿下您的首肯,卑职将缄口不言。不知所要验尸身在何处?”

    沈鸿影指了指叶皇后的棺椁:“就在此处。”

    在场的四个男子再加上小路子一起抓住棺椁边缘用力推动,尘封已久的棺盖缓缓开启。

    “天啦!”张月盈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常理,无论用了何种方法保存,一个已死去二十余年的人的尸身早该

    成了枯骨齑粉,可棺中叶皇后的尸身却肌肤光洁依旧,没有一丝褶皱和干枯的迹象,连面容都是红润的,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姑……姑……怎么成这样了?”叶剑屏被惊得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鸿影低头看着母亲的尸身,慢慢道:“母后她一直如此。”

    五岁那年,他无意间推开棺盖,那时叶皇后就是这个模样,而今日他却要破坏这份仪容了。

    沈鸿影咬着嘴唇说道:“清淮、楚仵作,请你们好好看看我母后是否身中噬心散。”

    听到熟悉的名字,张月盈一愣,这不是沈鸿影之前所中之毒吗?难道叶皇后竟是因此毒而死吗?

    尸身保存完整,验起来容易太多,楚仵作应了,开始做准备,孟修远熟练地打开木箱将验尸的工具递给她。

    张月盈沉默地行至沈鸿影身后,扶住了他的肩。

    孟修远掌灯,楚蒿解开了叶皇后身上的皇后祎衣,手掌在腹部按压几下,找准了位置用小刀捅下去,暗红和褐绿的混合液体冒出,场面称得上刺激。

    “害怕就别看。”张月盈被沈鸿影摁在怀里,脑袋紧贴着他的前胸,半点儿也瞧不见棺椁里的场景。

    大约过了一柱香半的功夫,“咣”的一声响后,楚蒿和谭清淮收敛好叶皇后的尸身,绕过棺椁,向沈鸿影走来。

    “殿下。”谭清淮率先开口,朝他点了点头。

    猜测成真,沈鸿影没有如释重负,空气凝重的可怕。

    楚蒿看了眼孟修远,接话道:“卑职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除殿下所说的噬心散外,卑职还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殿下应该知道故皇后娘娘尸身不腐并不符合常理,乃是由外力导致。然而,仅仅是噬心散还不足以达到这个效果,卑职看过娘娘的牙齿、手指脚趾指甲末端微微发黑,故皇后娘娘身前可能服用过大量朱砂。朱砂和噬心散这两样都是慢性毒,但混合在一起后,毒性暴增了五六倍不止,是以故皇后娘娘中毒的时间虽不长,但毒素已侵入肺腑,且无知无觉,不到发现时便已回天乏术了。”

    “知道了,劳烦楚仵作,叶二公子会护送你们回京城。”沈鸿影摆摆手,叶剑屏识趣地带着另外三人离开追思殿。

    沈鸿影伫立在大殿中央,仰起头,紧盯着天花板,几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是张月盈第一次见他流泪。

    可怎能不流泪?

    所谓真相,鲜血淋漓,钻心剜骨。

    “……沈渺真,”张月盈踟蹰少顷,手指试探着触碰他的肩膀,“噬心散是不是……从……皇甫将军那里来的?”

    问出这个问题尤其艰难,张月盈磕磕绊绊才将话给捋顺。

    皇甫将军之父老皇甫将军乃是自南诏国而来的降将,老皇甫将军之母乃南诏长公主,皇甫家算得上南诏皇室成员,只是被南诏内斗牵连,辗转投到了国朝。直到皇甫贵仪被赐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做良娣,皇甫家才算在国朝站稳脚跟。但是,以他们的出身背景,若要寻得噬心散这样的南诏密药应当不难。

    如果果真如此,那沈鸿影针对皇甫将军那是合情合理,没有一点儿不应该。

    她……她可真是反应过激,错怪他人了。

    “阿盈,”沈鸿影突然箍住张月盈的下巴,迫她抬头,“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该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92章 喜欢其二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那你……是什么人?”张月盈胸口起伏了一下,疑惑问道,眼睛干净的透彻。

    对上这么一双眼睛,沈鸿影愣神了刹那,缓缓放开了禁锢着张月盈下巴的手。忽地得到自由,张月盈咳嗽了两声,低头喘息起来。

    夜色苍茫,黑黢黢的山峦起伏,山林间传出杜鹃凄切的啼鸣。这时候,他们已然走出了追思殿的大门,零碎的雨滴顺着屋檐垂落,滴答滴答。

    “如你所思所想,你见到的我只是一个虚伪到极点的躯壳!”沈鸿影面上的表情渐渐冷下来,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

    “从威远伯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在背后推手!我野心勃勃,却有仇不敢直报,只敢在暗地里操弄那些阴暗诡谲之事!不过是躲在阴暗深渊里的一只魑魅!”

    张月盈呆呆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他竟然承认了,如此轻而易举,连半点婉转都不曾有。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她双手环臂,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

    回望过往的种种痕迹,不过是她没有去想,更不敢去想去问罢了。

    “你……”她嚅嗫嘴唇许久,话还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沈鸿影心神激荡,身形一点一点塌陷下去,膝盖坠地,石板冰冷刺骨,却比不过他的心那般寒。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塌。

    沈鸿影堆积在心中许久的情绪,混杂着多年的愧、恨、怨与憎,如山崩摧微般宣泄而出,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这一刻,青年半跪在地上,雨水顺着散落鬓前的两缕碎发一滴一滴滑落,砸进青石板上的水凹,荡起涟漪点点。

    再抬头,他已猩红了眼眶。

    “阿盈,这才是我。”

    “卑劣虚幻,充满谎言。”

    他知道自己从来到这世上的第那刻起便生于深渊,今生今世都不得解脱。

    可是人皆有欲,他亦不免其俗,心生贪恋。

    明知有光在眼前,虽仅一丝一缕,纵阴差阳错,仍拼尽全力,纵共坠高崖,永不放手。

    他双手死死攥着张月盈的纤细的手腕。

    “答应我,不要拒绝。”

    青年的声音近乎哀求。

    冷雨滂沱,洇湿了月白裙裾,张月盈眼睫颤得厉害,手指蜷缩痉挛着,泛白的厉害。

    电光劈透云层的刹那,她看清了青年煞白的脸色,喉咙似被冷雨呛住般凝固。

    半晌,沈鸿影的声音混着乱向的铜铃声:“算了。”

    非要问这个干什么,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腕间猛然一松,张月盈低头,沈鸿影再次放手。

    她踉跄后退几步,拎起裙摆,急步离去,青石板上迸出一朵一朵水花。

    她走了。

    沈鸿影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垂在身侧,闭目仰头,任由雨水和泪水从脸上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雨竟然停了。

    沈鸿影睁开眼,仰脖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竹骨纸伞,青绿如同夏日新荷,然后是握着伞柄的莹白素手,伞沿坠落的如丝雨帘映着手主人的鬓边玉色。

    “沈渺真,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你是不是傻啊?”

    伞面陡然抬高几分,露出张月盈嗔怒的眉眼,殿宇透出的微光将她的眸光映得明亮异常。

    “你……”沈鸿影半张着嘴,想问她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

    “你什么你?”张月盈气呼呼道,“伞忘殿里了,我不回去拿,你是不是就要把自个儿淋死在这儿了?”张月盈一手挽着沈鸿影的胳膊,费力拉他起来。

    沈鸿影顺从起身,问:“你不介意我……”

    “介意什么?介意你弄得自己满身泥泞浑身湿透?”张月盈摸摸下巴,沉吟片刻,“说实话,这个我还真有点儿介意,因为你刚刚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这可是才新做不久了,全京城没有第二件。”

    沈鸿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裙裾的绸面上溅开了点点污痕,格外醒目。

    “是我的错。”沈鸿影嗓音歉疚。

    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你道歉干什么?”

    然后,她故意顿了顿:“至于你想问的其他……嗯……如果你哄哄我,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沈鸿影喉结滚了滚,末了憋出一句:“阿盈,你……告诉我好不好?”

    故意夹着的嗓音,让人生出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张月盈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决定不再逗他:“还

    记得十月二三那天晚上,我去而复返后在画舫上对你说的话吗?”

    “我说我喜欢你,说出口的不但是我心里的想法,更是我对你的承诺。喜欢一个人,不是只喜欢他看着是什么样子,而是喜欢他的全部。”张月盈的手堪堪触及沈鸿影的下颌,指腹温柔拭去滑落的雨珠,“你的过去和曾经,是你之所以成为你的理由,我喜欢现在的你,就不会回避曾经的你。”

    “至于野心和你所说的诡谲计谋,乍一听上去确实会让人有些害怕,但细细想来,人既然活着总会有欲望,许多人达成野望的手段只会更加不堪入目。你不过是走了很多人都会走的一条路罢了,所为的也不过是要将别人加诸于你和你的亲人身上的苦难如数奉还而已,不需要为此感到羞愧和难堪。”

    张月盈握住沈鸿影冰凉的手。

    “沈渺真,听到没有,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跨过了曾经的坎坷与苦难,最终来到了她面前。

    “阿盈。”

    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沈鸿影反握住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捏入骨血中。

    “好了,都大半夜了,城门肯定关了,回京城是来不及了,就暂时住在东山寺吧。走,我们去找小舅舅,让他给我们挪个客院,再把这身湿透的衣服给换掉。”张月盈已然把接下来要做什么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鸿影回答:“好。”

    张月盈执伞的手微微倾斜,勉强笼住两个人的身形,她和沈鸿影手牵着手,一步一步沿着石阶走下。

    “我还要煮壶热茶。”

    “好。”

    “再要些素斋。”

    “好。”

    “沈渺真,你是不是只会说好字?”

    “好。”

    “哼——”

    青年男女并肩而行,穿行过竹篁间,笑闹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那日的雨只下到子时,紧接着落了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远处山峦苍茫,却非浑然一色,青黛的山上覆了皑皑白雪,恍若乌发现银丝,山寺晨钟回荡,空灵幽远。

    装满银丝碳的碳盆静静燃烧,张月盈裹了裘衣坐在房门边,朝外望去。

    门前的石阶覆了一层浅雪,隐约可辨几个小小爪印,大约是调皮的鸟雀所留,青松枝头积雪沉沉,偶有轻风掠过,簌簌施舍几片雪沫,飘散如烟。

    “小影还未醒吗?”

    张月盈蓦然回首,圆善大师立在侧边的长廊上,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长廊檐角挂满了晶莹的冰棱,挡住了路,圆善大师信手折断拇指粗的最长的一根,走到了门前。

    张月盈摇摇头,朝屋里看去:“小舅舅,还没有。”

    昨夜情绪爆发得那样激烈,是个人都会绷不住,心神稍微松弛了一点儿,就睡了过去,任谁都叫不醒。

    “他没醒也没关系,”圆善大师放下食盒,“就是做了些早膳给你们送过来。”

    张月盈想说依今天的情况怕是有些早了,圆善大师道:“昨夜难为王妃你了,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小影他不会介意。”

    圆善大师说着,揭开食盒一角,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棕子,蜜枣、黄糖还有豆沙混合的香味猛然蹿入鼻腔。

    “这是……”张月盈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勾动。

    圆善大师介绍道:“都是甜味的,若是不喜,我还可令人去换。”

    “很不错了。”张月盈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吃甜的就好,我喜欢。”

    蹑着指尖一层层剥开粽叶,露出被黄糖染得金黄的棕肉,张月盈微张樱唇,轻轻咬下一口,丝丝的甜萦绕舌尖。

    啃完大半个粽子,张月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圆善大师道:“全是甜口的粽子,殿下能吃吗?我记得他提起过宫里从来只吃咸棕。”

    圆善大师笑笑,语气笃定:“不,小影喜欢吃甜棕。”

    “啊?”张月盈咽下嘴里的糯米,顿时觉得沈鸿影有些可怜,“那他岂不是从小都只能吃不喜欢的东西。”

    圆善大师目光似有怀念:“其实很多年前,宫里每年也会做甜棕,不过那个喜欢吃甜棕的人已经不在了。”

    “对……对不起。”张月盈恍惚明白了什么。

    圆善大师摆摆手,毫不在意:“陈年往事罢了,皆如烟云。小影和他的母后口味很相似,都喜欢甜口的东西,但因为担心吃坏了牙,一向都很节制。”

    见圆善大师并不避讳讲些叶皇后的往事,张月盈鼓足勇气问道:“我喜欢豆沙的,那母后最喜欢的是那种甜棕?”

    “放了水果的。”

    这个回答可让张月盈大吃一惊,她绞尽脑汁想了想也很难想出哪里会吃水果粽。

    似是瞧出了她的疑惑,圆善大师解释:“昔年祖父被冤获罪,我等皆流放儋州。儋州四季如夏,湿热无比,盛产各类瓜果,长姐便另辟蹊径做了水果粽子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吃。回到京城后便再没有吃过了,时间真是过得久了,现在想想竟有些怀念。”

    圆善大师话锋突地一转:“小影生而无母,父亲跟没有也没有什么差别,可他是个好孩子,一旦认定,便矢志不渝,不会再变。故而,恕贫僧这个爱操心的长辈斗胆一句,请王妃好好待他。”

    对着这样一位全心全意替沈鸿影考虑的长辈,张月盈直言相告:“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第93章 道歉这家伙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这一招,……

    山寺寂静,沈鸿影醒来的时候,枕畔空空荡荡,屋内空无一人,唯有碳盆里的炭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披衣起身,步履轻缓,走到竹篾屏风后,终于听见了张月盈和圆善大师的谈话声。

    圆善大师道:“小影五岁第一次上马,是匹不到半人高的小马,连蹬都没蹬上去就被甩了下来,摔了满嘴泥。”

    “是吗?”张月盈以袖掩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实在很难想象沈鸿影曾经有那般狼狈的模样。

    “咣当——”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张月盈和圆善大师俄尔转头,猜到屏风后藏了人,张月盈喊道:“沈渺真,你竟然躲着偷听。”

    话音刚落,便见沈鸿影从屏风后碎步移出,手里抱着支黄铜梅瓶。

    “阿盈,小舅舅。”他微微颔首,笑得腼腆,一看便有些底气不足。

    “殿下既已醒了,贫僧就不多留了。”圆善大师叹了一声,旋即起身,不待沈鸿影挽留便退出了客房,衣袂当风,徐徐走入满天雪花里,须臾,踏过的足印便了无痕迹。

    沈鸿影在圆善大师的位置上落坐,目光微凝,落在张月盈身上,狐裘雪白,细密的绒毛裹在她脖颈,衬得一张小脸莹润如玉,眸含秋水,鼻尖微红。

    张月盈被他这么看得浑身发毛,出言打断:“你再这么看,我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

    沈鸿影闻言一怔,收敛了眼底波澜,故作从容地别开脸,盯着手里的梅瓶,淡淡道:“你好看。”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你说什么?”沈鸿影方才嗓音轻若蚊吟,张月盈并未听得太清。

    沈鸿影再重复了一遍:“我说阿盈很好看。”

    张月盈眼中闪过一丝羞赧,耳根染上了点儿红,暗自腹诽道:“这家伙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这一招,都会打直球哄人开心了。”

    话虽直白,张月盈却十分受用,只岔开话题问他:“这个瓶子你还打算抱多久?不累吗?”

    沈鸿影低头,惊觉梅瓶还在自己手中,摩挲着瓶身的手指立刻顿住,慢慢移开。

    方才,他在后面偷听圆善大师同张月盈说话,一个侧身,不慎撞到了屏风旁的置物小墩,打落了梅瓶,暴露了行迹,幸而梅瓶是乃黄铜所制,仅瓶身有了少许磕碰,并未摔碎。

    将梅瓶搁置一旁,沈鸿影随即敛袖正坐,端方雅正,神色肃然,好似一个听话的乖学生。

    张月盈垂眸,没有再看他,取了一个豆沙粽,小心翼翼地剥开粽叶,递给沈鸿影:“喏,小舅舅刚刚送过来的早饭,快吃吧。”

    手指触到温热的糯米,沈鸿影心中一暖,低头咬下一口,豆沙的软糯甜香在舌尖化开,正是他素来最爱的口味。

    张月盈一边专注地剥着另一个粽子,一边絮絮叨叨道:“你昨日穿的外衣全都湿了,还没烘干,只能暂时将就小舅舅翻出来的旧衣。我一早就吩咐小路子让人回城再取几套服饰过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还有啊,我有个温泉庄子在附近,倒是还没去过,既然来了东山寺,你便陪我去瞧一眼。”

    “好。”沈鸿影眸中笑意浅浅,宛如春水漾开。

    未过多时,两人便将食盒里的粽子一扫而空,张月盈腹中鼓鼓,往后一仰,随意地靠在门扉之上。沈鸿影亦不复先前的正襟危坐,斜斜靠着凭几,模样很是放松。

    忽然,沈鸿影试探开口:“阿盈,关于我,你还有没有别的要问?”

    张月盈右手摁着太阳穴,懒懒抬起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投下淡淡的阴影:“问什么?问你彻底搞倒楚王和成王后要做什么?”

    只要有脑子都猜得到,这不是白问吗?

    沈鸿影:“我问过皇甫筑,皇甫一族只弄来了噬心散这种毒,给我母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们。”

    “那是……黄贵仪?”

    沈鸿影眼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晦暗,嘴唇微动道:“阿盈猜得可真准。我之前同你提起过小舅舅出家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愧疚,你可知他认为自己有愧于何人?”

    张月盈摇摇头。

    对于这种既隐秘又私人的陈年旧事,她无从得知。

    沈鸿影直接揭晓了答案:“因为黄贵仪是小舅舅带进宫的。”

    张月盈眉梢轻蹙,眼中错愕,没想到宫里的上一辈之间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

    沈鸿影顿了顿,斟酌着语句道:“昔年蠕蠕侵犯西疆,凉州城主将战死,城破后不少城中百姓侥幸外逃,一路向东而行,黄贵仪便在其中。小舅舅奉命西征,少年将军白马银鞍,一木仓斩去沙匪首级,救下了年少貌美的黄贵仪,对她一见倾心。英雄救美本当是一段佳话,然人心难料,世事无常。”

    他眼神晦暗不明,指尖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继续道:“黄贵仪出身不高,其父生前不过凉州下辖县衙内的一名小吏,小舅舅携黄贵仪归京后,便将黄贵仪送至母后身边担任司宝女官,提一提身份,添一个皇后看重的名头,好让她顺理成章成为平西侯夫人,不会被外人议论。然而,就在我母后怀孕之际,黄贵仪忽然蒙受天恩,被封为红霞帔纳入后宫。母后事后才知,黄贵仪早已日日寻机与父皇偶遇,刺激下早产生下我长兄,我长兄因此体弱,不过三月龄便夭折襁褓。此后之事便人尽皆知。”

    话至此处,他喉咙微动,似有千斤重。

    黄贵仪飞速晋升,生下成王后,便被封为了淑妃。战乱中与她失散的两位兄长也被找回,位列朝堂,且年长者以外戚的身份破格封伯,年幼者因鸿禧三年治水有功也获得了赐封,人称大黄伯和小黄伯。大黄伯现节制京畿西山大营,小黄伯则任太府寺卿,可谓全家都权势在握,一跃成为一朝新贵。

    张月盈闻言,添碳的手微微一颤,几粒粉尘沾在袖口,晕开小片灰色,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圆善大师送黄贵仪入宫的确算得上引狼入室,自己痛失心上人的同时,还给宫中的姐姐送上了一个劲敌。于黄贵仪而言,见过了宫中的富丽堂皇,养大了心,便不再满足只做一个侯夫人,要顺势上位成为人上人确实也成功了。

    但她还有一个疑惑,黄贵仪究竟用什么法子给叶皇后下的毒。

    张月盈径直问出了口。

    沈鸿影闭了闭眼,再睁开,瞳孔里已是清明一片。

    “据母后当年身边的女官所说,黄贵仪突然一改处处与母后作对的作风,自言当年是被父皇强迫,请求母后原谅,日日送汤送水,日日留在凤仪宫服侍。母后自然不信也不愿意碰她送来的东西,奈何父皇常到凤仪宫看望,总会碰上。父皇最重后宫和睦,母后只能装个样子,十次里有六七次都躲不过。”

    张月盈细细咀嚼其中所言,只觉处处蹊跷,却又说不上具体为何。要她说整件事里最可恶的当属隐身的皇帝,没有他的宠爱纵容,黄贵仪怎么敢对皇后下毒。而且当年皇甫太仪和黄贵仪在这事上显然合作了,虽然叶皇后薨逝后两个人闹掰了,但谁都不敢真的往死里针对对方,因为只要一个人捅出这件事,两个人都跟着一起完蛋。

    如今,皇甫将军倒了,并不代表朝堂上的纷争结束,冬风又起,满地飘零。

    沈鸿影接下来有何谋划,张月盈不欲过问,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就不是搞这种复杂的权斗之事的料。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就只管顾好自己便是。

    午后,沈鸿影陪着张月盈去了东山的温泉庄子。新修好不久的暖房内四季如春,鲜花遍布,张月盈在其中徜徉了许久,点了几株十八学士茶花要带回襄王府。又泡了一个时辰的温泉,顾虑沈鸿影明日要上朝,两人驱车回城,却没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东大街。

    夜幕低垂,雪花纷纷扬扬,长街两旁,大红灯笼高挂,暖光透过薄薄的砂纸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朦胧的橘红。

    张月盈和沈鸿影下车,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窸窣响声,两人相携步入百花楼。

    楼内包厢早已备后,入座不久,跑堂的伙计便端上了餐点,如酥油鲍螺、梅花汤饼、栗子糕、蜂糖糕、大耐糕等,被各色的餐碟衬得格外精致。

    这全都是张月盈特地让人安排好的,请沈鸿影尝尝这些有名的市井甜点,算是为了之前误解他赔罪。

    有张月盈在旁倾情推荐,沈鸿影几乎把所有糕点都尝了个遍,也能品评一二,说出味道优劣之处。

    吃了半个时辰,百花楼的掌柜亲自上楼送了壶沉香熟水给他们解腻。

    张月盈正捧着水碗小口小口地啄着,倏尔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一阵锣鼓声,推窗俯瞰,一队人马自街角转出,锣鼓开道,人人身着彩衣,头戴花帽,手持唢呐、笛子、长箫、铜锣等乐器,喜庆嘈杂的乐声震落了屋檐的簌簌白雪。

    张月盈纳罕:“都这个时辰了,是谁家在办喜事?”

    沈鸿影猜出了当中关节,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想解释。

    这是,乐声暂停,队伍里跳出一个身着短褐、腰挂彩绸的少年,他嗓门极大,一开腔便震住了街上看热闹的行人。

    “各位父老相亲,我们是城东瓦子里的锣鼓班子,特地奉了汝阳郡王府世子的令,今日巡绕全城,让各位周知——”

    “世子殿下为当日群芳宴所言,向安平候府冯大姑娘道歉!”

    第94章 犯贱扇他两巴掌,还把人给扇爽了?……

    张月盈听得满头黑线,心道: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如阳郡王世子群芳宴当众拒婚安平候府大姑娘这桩事,京城就没谁没听过,被人这么一吆喝,街边很快围满了人。

    张月盈敢打赌,那些铺子酒楼里不知还有多少人躲着在听。若是接下来处置不当,京城绝对会再添一桩笑料,于冯思静而言可谓二次伤害,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再添新伤。

    那少年敲了一声手中铜锣,乐声响起,锣鼓班子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听闻冯家有大女,才情似锦织天云。琴音绕梁惊四座,诗词歌赋铺锦绣。棋局纵横乾坤定,画中丹青难描摹。一笑春风拂柳色,再顾明月掩云烟。贤如孟光举案齐,持家有方人人羡。堪为闺中之典范,门槛踏破人人求。”

    每唱一句,便有一声锣响,气氛被挑起,围观者无不跟着拍手叫好,初冬的街上骤然热闹了起来。

    张月盈眼角抽搐,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唱词乍一听来也颇为押韵,文笔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如果她是冯思静,肯定不想以这种方式闻名整个京城。

    如阳郡王世子这事儿干的不像道歉,倒像是刻意找人家的麻烦似的。

    街边一位老汉见此情景,一手捋着长长的胡须,一手端着碗烧酒,对一旁的友人道:“郡王世子是不是后悔错过了这样一位美娇娘,想要挽回佳人啊?”

    这也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起哄道:“对呀对呀,我们这些人都能作证,郡王世子今日可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诚意个鬼?

    这可真的惹大麻烦了。

    张月盈开口问沈鸿影:“我记得按辈分,如阳郡王世子比你小一辈啊。”

    之前,沈鸿影几次遇上平乐县主,对她均称呼堂姐,已知平乐县主是如阳郡王世子的姑姑,即可得出沈鸿影是汝阳郡王世子的堂叔,张月盈本人也荣升为堂叔母。

    沈鸿影点点头,“嗯”了一声,有这么一个干出这等糊涂事的堂侄着实有些丢脸。

    他喉头动了动,道:“沈允城这么一遭搞下去,估计要把自己给搞没戏了。”

    张月盈回头看了沈鸿影一眼,有些惊讶:“你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如阳郡王府在宗室中地位极重,安平侯府冯二姑娘又是你手帕交,事关他们,我就多关注了那么一点点。”沈鸿影徐徐道,“沈允城因是独子,从小便极受如阳郡王夫妇爱宠,不然也养成这般极为逆反的性子。冯二姑娘之前,可没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他两巴掌,这逆反起来嘛……”

    沈鸿影话语未尽,张月盈默默翻了个白眼,默默吐槽:扇他两巴掌,还把人给扇爽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犯贱吗?

    因冯思意的缘故,沈允城的动态,张月盈亦稍知一二。群芳宴后,他便频频与冯思意偶遇,有次张月盈同冯思意相约京郊三春观游园赏花都能碰见他。只是冯思意始终记得沈允城当众下自家姐姐面子的事,两个人一旦见面,便如水入油锅,“砰”的一下就炸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停。

    两人也可以算是渐渐吵出的感情,然后沈允城就跟哈巴狗一样跟在冯思意身后,每次都被她一顿爆锤。

    张月盈嚅嗫嘴唇说道:“可再逆反也不能搞出今天这场面啊?”

    沈鸿影也很无语,无奈扶额:“我几天前碰见过沈允城一回,他说正在为冯二姑娘预备一件礼物。”

    这个礼物,今天不仅冯思意见着了,全京城都见着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言,皆默默叹了一口气。

    唢呐之声高亢而尖锐,直冲云霄,震得人心头一颤。

    “你个死沈允城,搞什么鬼!”

    隔壁的包厢传来一声尖利的怒喝,身如惊雷,炸的人耳膜发麻。

    张月盈辨别出是冯思意的嗓音,隐隐听见有另一个女声在劝她莫要生气。

    紧接着包厢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如疾风般冲出。

    冯思意一身明媚橙衣,衣袂翻飞,乌黑的发髻因抖动微微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眉目间染上了少许厉色,唇瓣紧抿,压抑着怒气询问百花楼内的伙计:“如阳郡王世子在何处?”

    伙计抬眼瞥了瞥怒气冲冲的冯思意,声音有些发虚:“这个……我们哪里知道。”

    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冯思意眉梢一挑,下巴微微抬起:“既然请我至此,他本人必在附近,大抵就在这百花楼内。”

    伙计心头一紧,暗自思忖如阳郡王世子算得上楼里的常客,平日常来常往,出手颇为阔绰,贸然得罪了这位金主,日后的声音可怎么做?但是,冯思意他也不敢小瞧,这位冯二姑娘与东家相来交好,若是拂了她的意,自己一个小伙计事后也不知会不会被拿来顶包。

    他左右为难,手中的帕子几乎快要被攥变了形,一个宛如天籁的女声响起:“冯二姑娘不行,那我要问郡王世子在何处,可否说呢?”

    “阿盈?”冯思意面露惊喜。

    包厢的门倏地推开,张月盈从里面走出来,身上裹着沈鸿影刚刚为她披上的狐裘。

    “思意,”张月盈莞尔一笑,“楼中人倒是没同我讲今日你也来了。”

    “别提了。”冯思意一想到张月盈也瞧见了沈允城搞出的那番闹剧,顿觉尴尬,语气里带着些愤懑,“真是丢脸死了,我是让他道歉,而不是把我姐姐再推上风口浪尖,我非得要找算账不可。”

    这时,冯思静追了出来,朝张月盈和沈鸿影福了个礼,对冯思意道:“毋须再找了世子的麻烦,反正如今你姐姐我也不怎么在乎,若为旁人的一言一语就心绪不宁,那只能是我自己定力不行。还有甭管世子是为了什么,今晚这一遭过去,全京城的人都会知晓我安平候府大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美娴雅持家有方。我该谢他才是。”

    冯思静这心态倒是真好。

    冯思意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张月盈瞥了眼恨不得缩成一团的伙计,声音冷冷道:“你可还没答我的问呢?”

    这回,伙计直截了当回答:“世子殿下在三楼丙字间。”

    杜鹃上前一步,袖中手指一动,一枚不大的银锭落在伙计手心:“姑娘知道你们这些下头人难做,要你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波及到你,这银子算是额外给你的辛苦钱。”

    伙计盯着手中的那枚银锭,喉结滚动了一下,这都快赶上他大半个月的工钱了,收好赏钱后,忙不迭退下。

    冯思意气势汹汹,罗裙在长廊翻涌,直奔伙计所说的那间包厢。到了门前,叩门两声,无人应答,她毫不犹豫,抬手便是一推。

    “沈允城,谁叫你用这样的法子给我姐姐道歉的?”冯思意质问。

    门扉被“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墙上,震得,包厢中烛火摇曳,光影交错。沈允城正倚窗而坐,见冯思意来,瞳孔瑟缩了一下,似乎也明白自己理亏。

    “小表妹,我已承认当日群芳宴说大表妹的那些话具不属实,且一一驳斥,广而告之。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沈允城一脸懵逼,不明白冯思意气在何处,隐约也猜到自个儿把事情给搞砸了。

    见他如此模样,冯思意好比一头闷滚打在心上,气发也发不出来,冷哼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可知你今日这一番折腾,旁人又不知道该怎么议论我姐姐了,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回头草。”

    “原来你是在为这个生气啊。”沈允城嘴角略略翘起,心里暗喜,原来冯思意是不愿旁人将他和冯思静凑在一块儿。

    “总……总而言之,你马上把这事儿给我了结了。”冯思意不愿多留,说完便拂袖而去,无人瞧见少女耳根泛起了一点儿薄红。

    去也匆匆,回也匆匆,冯思意回到二楼,同张月盈告辞,拉着冯思静的手就往家跑。沈允城派了两个小厮下楼,令锣鼓班子即刻散了,围观的人均意犹未尽不肯离开。

    张月盈他们两个倒是有些看不懂这番操作了。

    ###

    腊月初八,正逢腊八佳节,是个极好的吉日。长兴伯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盈门,预备发嫁女儿。

    长兴伯一身墨色绸衣,容光焕发在门前迎客,正巧小黄伯随身带了一箱礼品前来祝贺。

    “张老弟啊,咱们可是十七八年的交情,你今日同嫁二女,皆得贵婿,我可是特地来道贺。”

    “小黄伯哪里的话,”长兴伯抱拳回礼,说起场面话,“令女可还好?我那不成器的长子日后可就仰仗你这个老丈人了。”

    同张怀仁定亲的便是小黄伯的五女

    儿。

    小黄伯道:“令郎才学出众,也是我家小五有福气。对了,成王殿下已说了,稍后他便会带侧妃一同来府上祝贺。”

    “殿下驾临,伯府真是蓬荜生辉啊!”长兴伯侧身,请小黄伯入府。

    坠珠院内,此刻更是热闹非凡,丫鬟们忙前忙后,跑也跑不过来。

    先前,宋家登门商量将婚期提前,正巧襄国公夫妇想着世子明年三月春闱,得提前收收心,飞速地过完了五礼,便要迎张月芳进门。张月芳和张月清的婚事便索性定在了同一日,正好也搏一个姐妹同日出嫁的佳话。

    见过了楚太夫人,张月盈从山海居往这边来,行到张月清房门口,摸了摸袖子里装着银票的锦囊,推门入内。

    第95章 大冯氏邓郎,多年不见了。

    坠珠院,张月清屋内。

    “六姐姐,来看看这顶凤冠。”张月萍捧起托盘里装着的一顶象牙团冠,冠底镶嵌了十余颗小拇指盖大小的南浦珍珠。

    这顶团冠是宋清扬特意送给张月清的,她很是爱惜,嘱咐张月萍道:“七妹妹,你动作轻些,可别弄坏了。”

    “六姐姐放心,我当心着呢。”张月萍将团冠重新放回托盘上,拿起梳子帮张月清顺头发,有几个丫鬟在旁帮忙,满头青丝很快被盘起,梳成一个结实的发髻底座,一整天下来都不会散。

    发髻梳好,张月清便换了身绿色的婚服,因婚期赶,她自己绣的婚服还未完工,用了霓裳阁的手艺,刺绣精美,凤鸟栩栩如生,还绣了不少如如意纹等吉祥的图案。

    张月萍看着盛装打扮的六姐叹了口气。

    “怎么了?为何唉声叹气?”张月清问。

    张月萍往窗外瞟了一眼,对面是张月芳的居所,那边人声远比这里热闹,“可惜宋姐夫尚未登科,还没有品级,不然六姐姐也能和三姐姐一样穿命妇才能有的青色礼衣,头戴花钗冠。”

    张月清低头笑笑,她很有自知之明,三姐姐再嫁的是襄国公府世子,甫一过门便有诰命加身,宋清扬如今还是白身,如何能比得了。

    她拉住张月萍的手,安慰道:“七妹妹,你我一同在这伯府长大,你是最明白我的,我本就不在乎这虚的东西。更何况我也想清楚了,嫁了人便是另一番天地,宋郎年纪虽轻,但才干是实打实的,诰命这些我迟早也会有,并不急于一时一刻。今日这般便已经很好了。”

    见张月清看得开,张月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默默低着头,将眼底的失落尽数掩藏。

    六姐姐出嫁了,这伯府里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调整好情绪,她对张月清道:“我给姐姐戴冠吧。”

    “好。”张月清微微低下头,珍珠团冠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头顶,两枚长长的珍珠流苏步摇被插在发髻两侧。

    “可是我来得凑巧了。”

    婉柔的女声响起,张月清转头朝外看去,张月盈一身藕粉大袖衫配宝蓝色霞帔,绕过一道四时花绣屏翩然入内。

    “见过襄王妃殿下。”

    张月盈朝屋内的丫鬟们点点头,身后摁住了要起身行礼的张月清:“今日新人为重,何需多礼。”

    虽没有起身,张月清执意抬手作肃拜状:“月清还是要谢过五姐姐帮忙,否则我与宋郎也不能如此快修成正果。”

    “既是谢媒,这遭我便勉强受了。”张月盈从自袖中掏出荷包,放在张月清手中,“对了,这个可要拿好。”

    荷包的重量很轻,拆开一个口往里头一瞧,张月清的瞳孔地震:“这……”

    里面竟然是面值足足有一千两的银票。

    张月清这辈子都没一次性见到过那么多钱,支支吾吾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张月盈不容她拒绝,直言:“这是祖母给你的。”

    “那……三姐姐那边?”

    “三姐姐前次出嫁祖母便已给过,这次便没有了。”

    纵然从前身在扬州,京城长兴伯府的每个姑娘出阁,楚太夫人皆一视同仁,令管事送了一千两银票。昔年婚姻,楚太夫人与长兴伯府,一个求钱一个求靠山,但此后楚太夫人的生意的确越做越大,这般便算是还了伯府这点儿恩了。

    张月萍低声在张月清耳边说了几句,张月清将银票收捡至妆盒里藏好,说:“还请五姐姐替我谢过祖母。”

    院外的锣鼓声愈来愈响,声浪如潮,一阵紧过一阵,丫鬟们涌进门来禀报:“六姑娘,七姑娘,宋家和襄国公府迎亲的队伍已至府门外!”

    “来得可真快!”张月萍一把将团扇塞给张月清,“姐姐,先拿好,我这就去拦门。”

    事到临头,张月清端坐在妆台前,触着扇柄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待喧闹声涌进了坠珠院,她慌忙举起团扇,遮住大半张脸,仅留出一双秋眸不住朝外瞄,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慌乱。

    半晌,喜娘进了房门,搀住张月清,喜气洋洋道:“六姑爷已至正堂,请六姑娘随我等动身。”

    长兴伯府正堂,长兴伯与小冯氏高坐上首,看着两对新人对他们行拜礼。大约因为长女再觅良缘,嫁了个比永城伯府更好的人家,小冯氏满脸堆笑,瞧着慈和了不少,对待张月清与宋清扬这对新人亦是周到。只不过换到张月芳与襄国公世子,她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对于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女婿夸了又夸。长兴伯的神情则冷肃不少,训诫了几句,大手一挥,便放两对新人出门。

    而后,宴席上觥筹交错,丝竹声缭绕不断,笑语喧嚣。

    成王携张月芬登场,态度热情,俨然是将长兴伯当成了老丈人般来往,成王妃之父威武将军都要后退一射之地。众宾客皆偷偷窥看威武将军,只见其独坐一席,安然饮酒,仿佛没受半点儿影响。

    然而,看热闹的人也并未失望,成王敬酒到沈鸿影和张月盈夫妻席前,盯了沈鸿影片刻,眼神冷冽,如同浸着寒冰。

    “如今,本王与二皇兄皆损失惨重,声势不再,四皇弟倒是风光正好,只是不知能持续到何时?”

    话里的火药味极冲。

    也是,谁身上的差事近乎被撸了个干净,手里的势力七零八散,遇上罪魁祸首,都不会和颜悦色。再者,一直能与成王竞争的唯有楚王一人,乍一杀出一个沈鸿影,让他栽了一个大跟头,心中难免愤懑,心中常想怎么就不叫他病死毒死,便没了今时之危。

    沈鸿影巍然不动,颇有闲情地给张月盈夹了一筷子鱼脍:“阿盈尝尝这个。”

    成王不满沈鸿影的忽视,压抑着怒气道:“四皇弟,对待兄长你便是这般态度吗?”

    沈鸿影抬眼冷冷看向成王,目光如水,波澜不惊:“本王的所作所为皆职责所在,今日是长兴伯府的喜事,不知三皇兄可是要在此兴师问罪,毁了伯府婚宴?”

    “还有,”他顿了顿,“许国公乃父皇下令处置,三皇兄的差事也是父皇下旨撸去的,三皇兄却只敢同我闹。若是真有胆识,应当进宫去和父皇闹,何必在此作如此模样!”

    “啪”的一声,沈鸿影砸了筷子,席间霎时一静。

    人人皆知襄王脾气温和,可猛地发起怒来,亦叫人噤声不敢言,果然是天潢贵胄,不容侵犯。

    成王脸色微变,没料到沈鸿影不似从前般忍让,竟会当场发作,不仅让他下不了台,还将矛头挑到了他和父皇之间。他若是敢应,便是对父皇的处置不满,好大一顶帽子就这般扣了下来。

    席间众人见状,纷纷议论起来,成王一时语塞,只得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对沈鸿影举杯道:“本王适才口不择言,还望四皇弟莫要见怪。”

    沈鸿影举杯一饮而尽,神色从容如初,一点也不将方才的事看进眼里。

    两人之间高下立见。

    瞧着成王忿忿离去的身影,沈鸿影嘴角高高翘起,很是得意地看向张月盈,似乎在求表扬一般。

    张月盈思忖,若是沈鸿影这个家伙背后有尾巴,此刻不知道摇得多么欢快。

    她默默提箸给沈鸿影夹了一块玉露团以做奖励。

    俄尔,宴席过半,张月

    盈已有些呆不住了,同沈鸿影耳语几句,便带着杜鹃前去后院更衣,顺道散散心,免得被吵得脑壳疼。

    冬日的院落沉静如画,檐角垂落的冰凌在晨光下映出粼粼微光。

    张月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手中的手炉暖意融融,身后坠着杜鹃,缓步走在回廊之上往外望去。

    寒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极乐霜的青石板上。

    “姑娘这外头冷,咱们还是先寻一处地方,避一避风为好。”杜鹃轻声提醒。

    张月盈微微颔首,她记得附近有个暖阁,正好可以落脚。

    走到一节院墙前,张月盈突然停住脚步。

    杜鹃恐出了什么事,担心问道:“姑娘怎么了?”

    “看那边。”

    白墙上凿了观景的漏窗,张月盈目光透过镂空的花纹落在墙对面的庭院里。

    “那是……伯夫人?”杜鹃也瞧见了墙对面的那人是谁。

    未免与小冯氏同时出现的尴尬,大冯氏提前几日便告了病,今日留在东院养病,宾客们自然不会不知情趣地去打搅她,没想到她竟主动出现在了这里。

    大冯氏一身银红,绉纱包头,点缀各色栩栩如生的绢花,戴了根长流苏金步摇,耳坠金丝传珠耳环,面贴珍珠,可谓从未见过的盛装打扮,看得张月盈为之一惊。

    庭院寂静无声,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

    杜鹃仔细听罢,附在张月盈耳边道:“姑娘,来人是个男子。”

    大冯氏站在石墩桥头,脑后长长的发带被风带起,眼睛突地亮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前跑了几步,盈盈一笑:“邓郎,多年不见了。”

    第96章 私会伯府这些年的鸡飞狗跳皆是他们自……

    观之周围的环境,若是张月盈没有记错,这附近便是落雨楼,她不由腹诽此地的风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是撞上这种事。

    同杜鹃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均敛声屏气静观其变。

    “娥娘。”来人唤了大冯氏闺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尾调微微扬起,无端听出几分缱绻,“你还好吗?”

    大冯氏绞了绞发带末端,手指拂过眼角,回答:“我嘛,你都瞧见了,不过被岁月多刻几抹细纹,一点点老了罢了,其余还是老样子。”

    空有伯夫人的名头,龟缩在东院一角,每日装出贤良温婉的模样,守着两个儿子就这样把犹如死水一般的日子过下去。

    唯独没想到还有再见到他的这一天。

    默了半晌,大冯氏问对方:“福州距京城千里之遥,消息难传,不知道你这几年在任上过得如何?不过,你已然归京,定是在吏部得了上评,方才得到了调任。”

    那人嗤笑一声:“从一个县令变成了翰林院的一个史官?皆是芝麻大小的官职,这些年我算是看清了,从前科考名次多高、文章如何锦绣皆不重要,最要紧的是背后是否有人。倘若无人可靠,便寸步难行,只能在六七品的位置蹉跎一生,连座像样些的宅子都置不起。”

    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后,他学会了为自己寻一个依傍,然后一步一步爬上去,如若不然,他今日也得不到造访长兴伯府的机会。

    大冯氏柔声宽慰他道:“我观成王殿下对冯郎你颇为器重,借以苦尽甘来,日后便都向前看吧。”

    “娥娘你说的在理。”那人犹豫少顷,继续问道,“怀英他们可都还好?”

    大冯氏笑笑:“我那两个儿子被管得严,如今大的正跟着先生温书,预备过两年考个秀才,小的也启了蒙,刚学完了《千字文》,正在学《论语》。”

    “两个都是好孩子,日后定能榜上有名,令娥娘你扬眉吐气。”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大冯氏叹口气道,“难得见你一面,如今人都在前院,找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你随我去前面的暖阁坐坐,就当是陪我喝一杯茶了。”

    “娥娘。”那人再唤了她一声,向前一步,携住大冯氏的手,轻轻摩挲。

    隔着镂空花窗,张月盈终于瞧清了这名陌生男子的模样,年岁约在四十上下,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俊朗模样,只可惜岁月不饶人,现下已是鬓角微白,饱经风霜。

    他与大冯氏相携而去,逐渐走远。

    张月盈主仆二人自花丛中现出身形,抬眸眺望。

    “姑娘,可还去暖阁?”杜鹃探问道。

    “去什么去?”张月盈指腹抚摸着手炉顶端的鎏金花纹,若有所思,“既然有人要在那里煮茶对饮,我们何必去凑那个鬼热闹?”

    方才那般郎有情妾有意的情状,张月盈猜测两人必然早就相识,却被长兴伯和小冯氏的一己私欲拆散,伯府这些年的鸡飞狗跳皆是他们自己做的孽。

    说罢,张月盈两人提步返回,绕道落雨楼,却再楼外瞧见了张怀瑾。

    “五妹妹。”张怀瑾声音虚弱地唤了她一句。

    小娘死后,张怀瑾大病近三月,才重回长青书院读书,未免因旧事思绪繁杂,用功连日不歇,更胜从前三倍,人瞧着面容苍白,比病前还瘦削了几分。他抬头朝楼内望去,眼底是止不住的愁思。

    “我出来时,叔父正寻你去给成王殿下敬酒,二哥哥为何孤身一人再此?”张月盈揣度他大概想起了从前童于小娘在此偷偷会面的日子。

    甭管真情还是假意,于张怀瑾而言,那段时光总是快活的。

    对着父母,他早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又出了那样的事,他便唯有懦弱地逃,躲进书院里自我麻痹,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半晌,张怀瑾道:“席间太闷,出来走走。”

    只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

    张怀瑾言语间的掩饰,张月盈早已看穿,却丝毫不提,于小娘如今是活着,但大抵并不想和他再扯上任何关系。

    张月盈对他微微一颔首,径直走开,未到席间,便有小路子手里捧了一枝早开红梅前来相迎。她接过红梅,低头嗅了嗅,听小路子说:“本是殿下见梅花开得好,折了一枝叫奴才来送枝给您,但宫中黄贵仪出了事,席面散得差不多了,殿下便嘱咐奴才接您去伯府门口。”

    小路子话还未说尽,成王穿庭而过,步履匆匆,氅衣翻飞间带起阵阵冷风,眉宇间透着凌厉与焦灼。张月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神色同样凝重,黄贵仪这个婆婆待她不错,就是装她也要装出焦急的模样。

    张月盈立在原地,目光最终落在成王身后一名中年文士身上。此人一身灰色长衫,具有几分儒雅之气,但脊背微微躬着,不复从前挺立。

    仅一眼,张月盈就认出了他,此人便是方才与大冯是私下会面的那位邓郎。

    张月盈低声问小路子:“成王身后的那位中年文士是谁?”

    作为沈鸿影的贴身近侍,小路子通晓如今在朝的大部分官员,能将他们之间乱麻一般的利害关系理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眼那人,半句不问张月盈为何对他感兴趣,回答:“翰林院上月新进的六品史官邓天锡,履新之前是福州莆田任县令,半月前向成王献文,才被收为了心腹。”

    这就与邓天锡对大冯氏所说全部对上了。

    “走吧。”张月盈知晓了邓天锡的身份,便没有再问,临走前绕道去山海居再见了楚太夫人一面,才与沈鸿影一块儿乘车归府。

    夫妻二人方入浣花阁,沈鸿影熟练地替张月盈解下披风,抖落上面沾染的雪花。熏炉里的碳块猛地爆开几声,忽而,门外长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凌乱,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是打听消息的人从宫门口回来了。

    疾步而入的是沈鸿影一位名叫小卓子的内侍,地位较小路子稍次一些,但也十分受倚重。

    小卓子躬身禀报:“殿下,奴才寻宫门口的守卫打听了一番,他们都只说不清楚,但宫里传了确实的消息出来。”

    沈鸿影接过小卓子递来的纸条,淡淡扫了一眼,然后交给旁边的张月盈。

    张月盈垂眸读过,纸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讲清楚了其中原委。

    黄贵仪竟然是病了,就在与皇帝下棋之时骤然呕出大口鲜血,血中带黑,却查不出病因,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包括谭清淮如今都守着漱鸣阁,寸步也不敢离。

    ###

    宫中,漱鸣阁。

    殿内帷幕低垂,金丝绣帐随风飘拂,烛火幽幽,映得满室昏黄,淡青香雾从兽首香炉里袅袅而起,沉水香的香味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一丝苦涩的药味。

    “母妃药已煎好,请您服下。”张月芬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跪在黄贵仪榻前,低眉顺眼,姿态恭敬。

    黄贵仪倚在锦绣软枕之上,唇色浅淡,眼下黑青,

    面容苍白如纸。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落在柔顺的张月芬身上,声音虚弱问道:“儿啊,茹兰怎未来?”

    成王的眼神变了变,仍替正妃解释:“茹兰着了凉病了,如今在府中养病,今日长兴伯府都是月芬陪着儿臣去的。”

    然而,成王没说的是成王妃之父威武将军近些日子以来对他不咸不淡,将军夫人先前来过一趟成王府,人走后的第二天成王妃便病了。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被许国公连累失了势,有意避嫌罢了。

    黄贵仪纵横深宫数十载,如何猜不透儿子的未尽之意,只道:“人既然病了,那边不好出门也不好理事了,让她好生在自己院中歇息,王府的事便交给月芬来办吧。”

    “母妃说的是。”成王点头应了。

    进府那么久,终于能够摸到后院的核心权柄,张月芬喜不自胜,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将要紧的位置上换成自己的人,让这权利来了她手里,便再也丢不掉。

    她明面上仍旧不显,一边拿着汤匙小心地服侍黄贵仪喝药,一边道:“妾多谢母妃信任,妾定恪尽职守,不让后院出一点儿乱子,令殿下烦忧。”

    “这药可真苦。”黄贵仪抱怨了一句,摆摆手让张月芬先把药碗放下,“本宫有些话想同皇儿说,这药便先放着,今日辛苦月芬了,你也先下去歇息。”

    张月芬闻言,瞄了眼成王,随即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侍奉母妃原是孝道,妾岂敢居功。”

    说罢,她将药碗轻轻搁置在一旁的桌案上,由宫人搀扶着悄然退了出去。

    殿门轻掩,室内静谧一片,黄贵仪招手让成王坐得离她近些。她目光幽幽,压低声音道:“我这病非是天灾而是人祸。”

    没有人比黄贵仪更清楚,她如今的症状同当年弥留之际的叶皇后一模一样,不过是程度轻些,尚还有命可活。

    成王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喊出来:“何人敢如此大胆!”却被黄贵仪捂住了嘴。

    她缓缓闭上眼,积蓄片刻力气后,继续说:“我如今要同你将的便是与此有关密的不能再密的一件事,听过之后记在心里,切记不要对任何人透露,静待时机凭此一击致命。”

    黄贵仪将她伙同皇甫太仪对叶皇后下毒的事情和盘托出,成王初时惊讶不已,随后便日趋平静,隐隐感激起亲母。他心知若叶皇后还在世,她与沈鸿影便会如一座大山般压在其他妃子皇子头顶,自己怎还会有如今的风光。

    只是有一点成王想不明白:“母妃,既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皇甫太仪怎敢向您下手?”

    第97章 咬掉头张月盈报复性地一口啃下糖画的……

    “能是何原因?”黄贵仪冷笑。

    她们二人相互掣肘并非长久之计,只要她死了,叶皇后的死爆出来,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皇甫太仪大可尽数推到她身上,将自己给摘得干干净净,再牵连到她儿子。

    黄贵仪看了眼成王,用劲捏住儿子的手:“皇甫家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楚王离倒台不远了,我儿定要好生把握机会。”

    成王手被攥得生疼,仍点头应道:“儿臣都记住了。”

    “等等,”黄贵仪瞳孔突地瞪大,幽幽道,“你还要记住永远也别相信你父皇,按我们早就安排的来,该出手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能手软,必要的时候还有……”

    黄贵仪话还未交代完,宫人匆匆闯入殿内,“扑通”跪倒在纱帐外,禀报:“娘娘,陛下身边的崇源总管前来宣旨,就快要到殿外了。”

    皇帝降旨,黄贵仪就算病得再重,也需得梳妆打扮整齐、一身沉重的霞帔礼服带着满阁的人跪在殿外摆了香案接旨。

    旨意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念及黄贵仪病重云云,将她的位分又升回了淑妃。

    将长长的一串旨意念完,崇源满脸堆笑让宫人们扶起黄淑妃:“淑妃娘娘,陛下惦念着您,您更要养好身子。”

    崇源乃皇帝贴身近侍,在宫中很有脸面,黄淑妃照例招呼他暂留片刻。

    崇源拒绝道:“若是寻常老奴定要向淑妃娘娘讨杯茶喝,可老奴尚要去清凉阁和天音阁传旨去,实在不敢耽搁。”

    清凉阁与天音阁分别是皇甫太仪和许宜年的居所。

    “不知……?”黄淑妃启唇。

    阖宫迟早皆会知晓,崇源并不藏着掖着,只道:“回淑妃娘娘的话,陛下同时复了皇甫娘娘德妃之位,晋了许娘娘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黄淑妃唇角勾起勉强的笑,心道果然如此,这些年陛下一贯如是,叫她与皇甫德妃平起平坐谁也压不过谁,唯独许宜年算得上异军突起,晋升速度比她当年还快。

    凭什么?

    ——当然是凭她那张脸。

    帝王之心果真易变,昔年对叶皇后不假辞色,如今却能将与她有几分俏似的人捧到天上。

    这迟来的怀念,若叶皇后那样刚烈的女子知晓,大概只会不屑吧。

    黄淑芬生出了几分警惕,待崇源走了,拉着成王进殿,母子两人又交代了几句,宫门就要下钥,成王留了张月芬在漱明阁为黄淑妃侍疾,独自一人出宫,并未回成王府,而是去了小黄伯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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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花阁的窗户新糊了明纸,青白雪光透入将屋子照得透亮,屋内的炕炉太暖,汩汩往外冒着热气。张月盈穿了件单衣,翻过了扶桑散人将要新出的话本《玉傀记》,讲得是少年将军捡到了一具被鬼魂附身的玉傀,一人一鬼共克大敌却最终生死相隔的故事。

    这可算是何想蓉写得第一本虐文了,不知正式发行后,多少读者将为这个悲剧性的结局意难平,甚至暗地里画个圈圈诅咒扶桑散人。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鹧鸪提醒。

    眼看着年关将至,京城街上越发热闹,沈鸿影飞速了结了刑部几桩棘手的旧案,约定了同张月盈一道上街去游玩。

    张月盈搁下书本,接过鹧鸪递来的暖茶,耳垂上的红珊瑚珠子嘀嗒抖动,她问:“他让人来催了?”

    “倒是没直接来催,小卓子在外头晃了好几圈,殿下估摸着也快要回来了。”鹧鸪端走茶盏,取了一个手炉放于张月盈怀中,“姑娘的指尖有些凉,先暖暖。”

    张月盈莞尔,反问:“你们也想出去玩吧?”

    杜鹃捻着刚刚劈好的蚕丝线,在一旁凑趣道:“这可是姑娘早答应了的,有殿下陪着,允我和鹧鸪在街上松散一阵,让春花和春叶两个小的顶替我们。”

    “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张月盈失笑。

    说罢,她换了套出门的衣服,踏出了浣花阁的门。

    腊月天寒,大雪初霁,襄王府的砖瓦在逐渐西沉的落日照映下熠熠生辉。

    张月盈披了件大红羽纱的氅衣,氅衣是以鹤羽捻成的,往年便常穿,今岁再拿出来熏了一遍香后仍不过时。

    沈鸿影一身月白的大氅伫立在襄王府前的雪地里等候了一会儿,听闻从后传来的踏雪声,蓦然回头,正巧抬手挡住张月盈远远朝他扔来的小雪球。

    偷袭不成,张月盈撇嘴叹了一声,很是可惜,衣领边缀的细毛轻轻拂在她脸上,弄得她面颊有些痒。

    突然,她猛然蹲下,逃过了沈鸿影投掷的雪球,笑嘻嘻指着他道:“一人砸了一球,我们可算扯平了,莫要再生事端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率先不守信用,抓起一把雪往沈鸿影头顶撒去,绵密的雪粒从天而降,沾在他领口灰色的绒毛上。

    “阿盈,你别躲!”沈鸿影随手洒出一把雪,开始回击。

    二人闹了片刻,兀自抖落衣裳上的雪花,沈鸿影扶住张月盈的腰,无需他人帮忙,轻轻往上一提,将她带上了马车。

    “日后别直接用手抓雪了,多冷啊。”

    张月盈的手指被雪水冻得冰凉,沈鸿影将她的玉手纳入掌心,大手包小手,温柔地呼着热气。

    “你的手也没暖和到哪去?”张月盈怼他道,唇角微扬,眸底似有星辰闪烁。

    沈鸿影一怔,心口似被什么轻轻一触,酥麻难言,待张月盈的手逐渐

    回暖,才道:“总比阿盈要暖些。”

    张月盈侧首,要去撩禁闭的车帘,整个人陡然没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清淡的雪松味几乎要把她淹没,原是沈鸿影敞开了大氅,将张月盈抱入了怀中,下巴搁在她肩膀,指腹划圈似的摩挲着她的双手。

    张月盈没有挣扎,放松了身体,后背靠着沈鸿影,闭上了眼小憩片刻。

    寒风凛冽,京城的街市上喧嚣一片,街边挤挤挨挨,蒸腾的热气氤氲成大片浓稠的白雾,冬日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马车是上眯了一会儿,张月盈的精神头很足,拉着沈鸿影的手在街上东窜西窜,他们衣着一看便知不凡,故无人敢上前冒犯,倒是频频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卖糖葫芦,脆甜爽口的糖葫芦,三文钱一串!”

    一个老汉裹着厚实的棉袄,吆喝声十分洪亮,他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配上晶莹剔透的冰壳,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既然出来玩,便免不了消费一二,张月盈拿了两根冰糖葫芦,分了沈鸿影一根,小路子跟在后面默默付钱。鹧鸪和杜鹃已经溜了,春花和春叶头一次挑大梁,万分紧张地注意附近的风吹草动。

    前面不远是个糖画小摊,张月盈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喜新厌旧,沈鸿影的手里又被塞了第二根糖葫芦,跟着张月盈凑到糖画摊前。

    糖画摊的老板是个年轻姑娘,荆钗布衣,银红发带挽起头发,形容十分干练,见张月盈来,开腔揽客道:“这个姑娘可是要买糖画,两文钱便可转一次,转到哪个我便画哪个。”

    糖画摊老板所指的圆盘与张月盈前世所见十分相似,均是中心一根木制指针,周边绘了各种糖画图案。

    张月盈摇头:“转就不必转了,姑娘可接指定图案直接画的单子?”

    糖画摊老板用手比了个四,道:“若要如此最少再加两文钱,要是图案复杂还得再加两文。”

    “只要画得好就行。”张月盈不缺这点儿钱财。

    “那便依客官的意思。”糖画摊老板用铜勺搅动着糖浆,“不知要画个什么图案?”

    张月盈伸手将沈鸿影拉过来,道:“我要两个,一个像他,一个像我,给你双倍的价钱。”

    糖画摊老板抬眸瞧了他们几眼,舀起一勺糖浆,金黄色的糖浆缓缓流淌,转眼间便绘出了两个小人。

    张月盈拿到凝固好的糖画,糖画乃是一笔而成,细节粗糙只有大致轮廓,但隐约能够瞧出几分人物的神韵。她把她的那个递给沈鸿影,自己留下了沈鸿影那个。

    她晃了晃糖画,看着沈鸿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里带着俏皮:“你可要瞧好了,看我一口咬掉你的头。”

    沈鸿影闻言,眉梢轻挑,带着浅淡的笑意,嗓音有些戏谑:“哦?那你最好快些吃,赶在我前头。”

    说完,顶着张月盈怔愣的目光,他低头一口咬掉了糖画的脑袋。

    “你……”张月盈哼哼了两声,报复性地一口啃下糖画的头,咀嚼得蹦哒脆响。

    两个小小的糖画很快便被吃完了,张月盈拉着沈鸿影的手又去了别的地方乱逛,看过了瓦子里的杂耍和一场女子相扑,二人漫步在汴河河畔。

    汴河并未结冰,耳畔流水涛涛,快要走到上回画舫的位置,沈鸿影揽住张月盈的双肩,让她闭眼少顷。

    “你让我闭我就闭啊?”张月盈嘴上如此说,仍合上了眼帘,睫毛一颤一颤。

    “这是给你的礼物。”青年温和的声音响起。

    张月盈睁开眼,一盏六角宫灯映入眼帘,六面灯罩上依次绘着车马错身、山寺长道、红绸剑舞、龙舟竞渡、迎亲拜堂、一船灯火的图案。

    明亮的灯火照得她眼中眸光一颤,灯上所画竟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你画的?”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张月盈就觉得自个儿很蠢,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沈鸿影“嗯”了一声。

    “等等。”张月盈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原来我去玉山书院的头一天撞到的那辆车是你的啊?”

    第98章 父母事冰山脸遇上小太阳,这可是标准……

    看见第一幅画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了,明明她记得第一回见他在东山寺,而曾同她相撞的马车有且仅有那一辆。

    “是。”沈鸿影认了,“那日我方从凉州回京,前往长青书院拜访老师。”

    沈鸿影嘴里的老师乃长青书院山长徐崇箐,儋州人士,昔年爆了冷门,殿试之时入了一甲,得了榜眼之名,亲母去世丁忧后未再谋求起复,反而在长青书院做起了教书先生。沈鸿影幼时便拜在他门下,从前在京城时皆长居青书院。

    张月盈想起成婚前打听的有关沈鸿影的消息,点点头道:“早闻徐山长文采斐然,门下教出的弟子无数,就比如京兆府的孟少尹、谏院的江拾遗、镇国公……”

    逐一数了过去,沈鸿影都还不知道她竟对他的这些师兄弟们这般如数家珍,一口气就能讲出一大串。

    他笑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张月盈嘴角得意地翘得老高:“之前舅舅家要从蜀中回京,写信来托祖母给两位表哥物色书院,着力打听过罢了。”

    徐向南明岁春闱去了国子监,但及其弟如今却在长青书院读书。

    “对了。”沈鸿影后知后觉想起什么,“那日你的撞伤有没有事?”

    张月盈想了想:“手臂上的一点淤青而已,涂了药第二天就好了。”

    流水潺潺,几叶乌篷小舟从汴河掠过,棹舟的船夫手执长篙咿咿呀呀唱起了小调。张月盈一手提灯,一手拉着沈鸿影的手轻晃,突然,趁人不备踮脚轻轻亲了下青年的唇角。

    唇角尚残有余温,青年的眼帘唰地抬起,伸手去抓人却扑了个空。

    张月盈笑着朝前跑去,水红氅衣飞扬,如一抹晚霞轻盈掠过,回头对他挑眉笑笑。

    “姑娘!殿下!”

    鹧鸪和杜鹃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及至张月盈跟前时,已是胸口剧烈起伏不定,气息凌乱。

    “不是叫你们自去玩了吗?怎么过来了?”

    刚缓了几息,杜鹃轻喘道:“姑……娘,伯府那边出事了。”

    张月盈眸色一沉,顿时生出几分不安,能让鹧鸪和杜鹃如此慌忙来报,只可能与祖母楚太夫人有关。

    “祖母出了何事?”

    “不知。”

    “什么?”

    杜鹃的话里语焉不详,张月盈握住灯柄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微微发疼。

    沈鸿影敏锐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张月盈的手背,无声安抚着她紧张的心绪。

    鹧鸪在旁补充道:“姑娘莫急,奴婢们只是听街上有人说太夫人今夜急匆匆地从伯府里面搬走了,遣了人各去伯府和太夫人处问缘由。虽还未得回复,但想着还是要叫姑娘您先知晓才对,我们便过来了。”

    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张月盈轻声问道:“祖母现今在何处?”

    杜鹃回答:“太夫人已搬去了京郊的柳絮别院。”

    张月盈年少失枯,全赖楚太夫人这位祖母一手抚育成人,楚太夫人于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出了此等波折,沈鸿影明白今夜剩下的行程均已泡汤,主动提议:“既然担心,我们便先去瞧瞧祖母。”

    ###

    马车辘辘驶过南门大街,自朱雀门出城后一路向南二里地,翻过一座小土坡,便可瞧见山溪谷地间的柳絮别院。

    楚太夫人京中房产不少,柳絮别院便是其中之一,因别院中有一曲小溪,溪畔遍植柳树,及至春日三月柳絮纷飞而得名。

    此时的别院大门紧闭,乌檐覆雪,瓦楞和滴水檐下结出参差不齐的冰棱,顺着瓦檐垂落而下。

    雪又落下来,天地被染成一片素白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朔风阵阵,夹杂着浓厚的雪意,刚下马车,张月盈的脸颊和鼻头便被冻得微微发红。她却并不在意,拢了拢兜帽,脸畔细密的绒毛夹了些冰渣子,被呼出的热气缓缓融化。

    张月盈这是第一回来柳絮别院,鹧鸪正要去叩门,板门倏地开了,灵鹊露出半个脑袋。

    “远远听见车马声,果然是五姑娘您来了。”

    张月盈跨过门槛,问灵鹊道:“究竟出了何事?祖母怎么这么大冷的天从伯府里搬出来了?”

    她们自扬州归京的时候,直接带回长兴伯府的东西不多,许多家什都是直接搬到了别院来。楚太夫人能在伯府里住满大半年已很是罕见,只是这搬出来的突然,才叫张月盈担心。

    灵鹊边走边说,打消了张月盈最深的那层顾

    虑:“太夫人身体无恙,五姑娘莫要担心。”

    张月盈步履仍旧不停,往别院最深处走去。

    灯笼满屋檐,映着泛红的雪色,楚太夫人站在庑廊下,只见张月盈深披红氅、手提宫灯踏雪而来,灯影摇曳,衬得少女眉目如画。

    “祖母,我来看你了!”

    “慢些,慢些。”

    楚太夫人张开双臂,抱住一头扎入她怀中的张月盈。

    “您没事吧?”张月盈上下打量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点了点孙女的鼻头,“我这个老身子骨尚且硬朗,倒是你脸都冻红了,还不先进去烤烤火。”

    “祖母安好。”

    楚太夫人方一抬头,便见到跟来的沈鸿影对着她抬手施礼。她颔首道:“殿下也一并进来吧。”

    张月盈回头对沈鸿影轻轻招手,笑吟吟道:“还不快点儿跟上。”

    楚太夫人看在眼中,凝眉少顷,眸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祖母?”张月盈察觉了楚太夫人的异样。

    “无事。”楚太夫人伸手提张月盈掸去兜帽上的雪粒,“只是忽然想起,那天也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娘跑到别院,告诉我她要嫁给你父亲。”

    楚太夫人甚少同张月盈讲起父母从前的往事,张月盈深知这是祖母心中的痛点,默契地从不提及,可是这世间有哪个孩子会对身生父母不好奇。发觉楚太夫人有松口之意,张月盈立即抓住机会,小心问道:“那我爹和我娘是自个儿在一起的,不是您和祖父的安排?”

    京中不少人家皆认为徐明珠嫁张垣乃是楚太夫人的主意,为的便是她能继续把持长兴伯府。但是,张月盈从来不信,虽只听闻过只言片语,她仍能从中拼凑出祖母对娘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外甥女是何等疼爱,若娘不愿意,这门亲事定不会成。

    “想问这事很久了吧?”楚太夫人如何不明白自小养大的孙女,拉着张月盈步入屋内,亲手替她解开兜帽和大氅上的系带。

    张月盈“嗯”了一声。

    屋内暖炕烧得正旺,透不进丝毫寒风,暖意融融,张月盈褪了绒衣,穿着件缃黄长褙子与楚太夫人坐在炕上说话。

    “明珠的性子是再活泼不过,无论是谁,平日里只要瞧见她,被她给哄上两句,无不喜笑颜开。”

    “那我爹呢?”

    楚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嫁到伯府来之前,就听说过你祖父膝下有二子,你爹乃原配甄夫人所出,你叔父则是第二任冯夫人生的。那时,下人都说你叔父性子更好,对待谁都是妥帖温和的模样,我却觉得不然。你爹看着板正,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对谁都有些距离,实则心里有杆秤在,最为讲理。只可惜他那副冷脸最后被明珠给破了。”

    张月盈眼珠子滴溜一转,暗忖:这个故事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冰山脸遇上小太阳,这可是标准的言情小说模板,莫不是我娘她时常追着我爹跑,日久天长融化了冰山。

    “那我爹对我娘冷脸了多久?”

    “不足半日。”

    张月盈嚅嗫着嘴唇,心想这座冰山未免也太小些,估计还没有脸盆那么大,不然怎么化得那么快。

    “我接明珠去伯府的头一天她便告了你爹一状。”说到此处,楚太夫人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明珠在山海居荡秋千的时候,你爹翻墙踩空一头栽了进来,把人吓得不轻。”

    祖母口中所说的板正之人竟然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

    这反差也太大了!

    张月盈露出茫然的表情。

    楚太夫人继续徐徐道来:“你爹后来自然是被你祖父狠狠罚了,挨了三十个手板子,还得恭恭敬敬地来向明珠道歉。”

    都在一座府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之后的故事便十分明晰了,徐明珠与张垣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日久生情,到了年纪便你情我愿缔结姻缘。然而天意弄人,一个标准幸福的开端只等到了一个悲剧的结尾,徒让人扼腕叹息。

    张月盈一连问了许多关于爹娘的事,屋内的炭火烧得旺,暖洋洋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张月盈的头刚如小鸡啄米般点了一下,楚太夫人立马劝她去后面休息。

    春燕早已打理好了床铺,绣被中皆填充了鹅绒,轻薄保暖,又用汤婆子事先暖好了,张月盈一趟上去便舒服得闭了眼,沉沉睡去。

    然而,张月盈的梦却不似这般轻松。她梦见了前世的父母,自前世五岁以后逐渐模糊的面容突然清晰起来,耳边传来渺远的嗓音:“小阿盈,还记得我们吗?”

    睡梦中的少女攥紧了被沿,手指发白,好看的柳眉皱着,让人忍不住欲要用手抚平。

    突然,她蓦地惊醒过来,入目是墨绿色的帐顶。

    披上外衫,趿起绣鞋,张月盈放轻脚步走到圆桌前寻水喝,黄花梨四季如意屏风对面灯火未歇,隐隐传来人声。

    张月盈凝神辨了辨,听出是沈鸿影和楚太夫人。

    “孙女婿斗胆相问祖母,岳父谨身先生之死可否有疑?”

    “咣当——”

    第99章 前世今生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

    汝窑茶杯跌落在地,摔了粉碎。

    屏风这厢的沈鸿影与楚太夫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于对方眼中皆瞧见了难得的慌乱。

    此时此刻,沈鸿影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完了,是阿盈醒了。

    青年动作极快,疾步奔至屏风后,便见周遭满地齑粉碎瓷,凌乱不堪,张月盈眉尖紧蹙,茫然不安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

    “阿盈。”

    沈鸿影嗓音温润如玉,企图唤回有些失神的张月盈。

    “我……”张月盈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轻若呢喃,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多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别动!”沈鸿影出声喝止。

    这一地的碎瓷粉渣,要是踩上去了那还得了?

    银丝云履踏过茶杯残骸,不等张月盈反应,沈鸿影俯身拦腰将她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此地。怀中张月盈轻轻推搡了他胸口两下,沈鸿影慢慢将她放下地。

    足尖刚触地,张月盈站稳了身形,回头便见楚太夫人站在屏风边,银丝满头,被昏暗的珠光衬得憔悴几分,望着张月盈欲言又止。

    “盈姐。”楚太夫人知晓张月盈应当是全听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祖母。”张月盈走过去,缓缓抱住了楚太夫人,将脑袋倚在她的肩头,一时不语,只余脉脉温情。然而,下一瞬,她突地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你们刚才讲得是不是真的?”

    楚太夫人身子微微一僵,半晌后伸手轻抚张月盈发丝,语调中带着几分无奈:“盈姐,你是全都听见了?”

    张月盈缓缓抬眸,眼底浮现粼粼寒光,直视着楚太夫人的双眼,虽竭力保持平静,仍听出一点儿颤音:“祖母,孙女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你们方才所言——是不是都是真的?”

    楚太夫人长仰头叹一口气,终是颔了颔首,沉重道:“是真的,盈姐你没有听错。”

    “那好。”张月盈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扭头看着身后的沈鸿影,“沈渺真,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沈鸿影闻言,表情微妙,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是说早在两年前他偶得一份残卷,发现了鸿禧三年淮河口突然决堤似有猫腻,还是近日来他在刑部卷宗里找到了实打实的端倪?

    既为夫妻,他便知张月盈性格至深,一旦她开口相问却仍旧欺她瞒她,那便等着彻底完蛋,之前的几次便是最好的例子,更况论这次还涉及到她的生身父母。

    沈鸿影沉吟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所言所问皆为真。”

    “那很好。”张月盈咬着下嘴唇,“涉事者或者凶手是谁?”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沈鸿影已瞧出张月盈虽面上淡然,实则心中之石已悬于高崖随时可能崩塌,若直接回答恐刺激到她。

    沈鸿影伸手去够她的指尖,只见她轻轻避开他的手,声音轻若呢喃:“既然是我父母的事,我就有权利知道。”

    纵然素未谋面,他们依旧给予她这一世的新生。

    占了他们女儿的位置,就要尽到女儿的责任。

    “盈姐,”终是楚太夫人开了口,“你想知道什么,祖母都会告诉你,只是我们慢慢来好吗?”

    “……好。”张月盈咽了口唾沫入喉,眼睛已有涩意。

    楚太夫人令灵鹊取来了见暖和的披风,将张月盈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她坐到了外间。

    半扇雕花木窗开着,细密的雪粒随着风扑入屋内,丝丝凉意悄然渗入。

    楚太夫人接过春燕递来的一只紫檀木匣子,一个眼色令她和灵鹊到门外守着,屋内只留楚太夫人、张月盈和沈鸿影三人。

    “盈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怨过祖母,从来不同你说你爹娘的模样。”楚太夫人打开木匣,从中拿出一个两尺宽的画卷,裱装的纸张略略泛黄,可知已有了不短的年头,“很多时候一无所知反倒是种仁慈,祖母从前只盼望你无忧无虑地活,开开心心,带上你爹娘的那份。可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

    “想不想看看你娘是什么模样?”

    楚太夫人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格外清晰,张月盈右手指尖发颤着去触画卷,停在黑色系带上半晌久久未动。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另一只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袖,张月盈扪心自问:真的决定好了吗?

    “阿盈,看吧。”沈鸿影手掌覆在她手背,鼓励她道,“还记得在东山寺吗?当时,你陪我看过。如今,换我来陪你。”

    张月盈猛地用力扯开了系带,闭目扭过头不看,只听见哗啦啦的纸页翻涌声,画卷渐渐展开。

    画卷之上,一男一女一幼儿跃然纸上。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张月盈睁开眼,怔怔地盯着画上的内容,呼吸不由一滞,眼角染上了水色,她攥紧了画卷边缘,不停诘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盈,你怎么了?”张月盈神色骤变,眸底情绪翻涌不息,仿佛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沈鸿影见状,紧张地看着她,欲搞清楚缘由。

    张月盈恍然未闻,指腹摩挲着画像上的人脸,浑身都在不住战栗,呼吸近乎停滞。

    她不会……不会认错了,前世午夜梦回时她见过这两张脸无数次,触而即散,幻若云烟。

    久违的记忆犹如汹涌上涨潮水席卷而来,霎时将人淹没殆尽。

    画卷上的三张脸——

    一男一女赫然便是前世父母的模样,而中间那个小女孩分明就是张月盈自己。

    这幅画画成时,这一世的她还没有出生,他们怎么能知晓她最终会是何面目?

    楚太夫人抚摸着孙女的发顶,意图舒缓她的情绪:“你爹画这幅画的时候加上了你,人人都说他就是胡画一通,若是生出来的是个男孩,若是生出的女孩不是画上这般模样,岂不遭人笑话。可明珠却赞成的不得了,还一起替你拟定了名字。而今忆起,或许真当是命运使然,你就是他们所期盼的这般模样,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没有见到过我长到画上那般大。”张月盈接话,语调飘渺。

    也从来没瞧见成人后的她是何模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温热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溢出,划过脸颊,滴落画卷,一颗接着一颗地晕开。

    张月盈吸了吸鼻子,慌忙地用手去擦,若是被泪水浸花了,这幅画就毁了,再也瞧不见了。

    仰头盯着屋顶,昏黄的烛火亮得她眼睛发花。

    前世的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其实那些回忆早已以刀凿斧刻镌刻于灵魂,生生世世永不湮灭。

    五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她照常坐在门口,等父母下班带她去公园玩耍,但从下午一直等到黑夜,都没能等到他们回来。门开的那一刻,她激动地扑上去,可出现的只是祖父母。

    她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他们如同哄骗每一个小孩子那般告诉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年幼的她信了,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喃喃嘱咐:“你们记得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儿回来陪我,睡觉前还要给我讲故事。”

    后来,张月盈终于明白祖父母那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指的都是——

    死亡。

    永恒的离别,永不可能的相见。

    从此的相见,唯有她每日出门前,在门厅内回望五岁全家福里的已故之人。

    祖父母、外祖父母倾尽全力抚育她长大,她只能努力再努力,不能让四个老人为她操心,要向他们证明她能照顾好自己,能有本事在社会上生存,能够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奈何生老病死的规律无法打破,年迈多病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前世的最后一刻,她刚刚收到公司的聘用offer,打电话给外祖母,接到的消息却是噩耗,最后一个亲人最终离她而去。

    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出的一生是为了弥补前世的憾。

    可是这根本就是错的。

    历经两世,整整两世啊!

    现在告诉她,她前世一直渴望的,是她今生本该拥有了!可是……可是……她还未降世,便彻底变成了不可能!

    苍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张月盈喃喃自问。

    张月盈抓住领口的衣襟,心口痉挛着痛,她低头,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阿盈,阿盈……”沈鸿影和楚太夫人均在耳畔一声一声焦急唤她。

    “我……”张月盈抬头眼眶腥红,泪流满面,上齿死死咬住下唇,咬破了皮肉,鲜红的血随着齿缝溢出,嘴里满口血腥。

    “阿盈,松口!”沈鸿影彻底慌了,用手掰开张月盈的嘴巴,贴着后背揽住她,制住她的乱动的双手,被纤长的指甲扎伤都一声不吭,柔声安抚道:“先别激动,深呼吸,你很难过,你很难受,我都懂的。可是阿盈你不能伤害你自己,知道吗?”

    张月盈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只能爆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呜咽,一头偎进沈鸿影怀中抽噎起来,滚落的泪,冰冷的直凉进心窝。

    沈鸿影轻抚她脊背,一拍一拍安慰。

    不知过去多久,已是何时,张月盈稍微平复了情绪,她仰起脸来,纤长的睫毛尚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轻轻一颤,便悄然跌落。

    张月盈尽可能冷静地问:“所以说我父母的死和谁有关,可以告诉我了吗?”

    第100章 戏中人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楚太夫人顿了

    顿,道:“盈姐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祖母指的是哪句?”张月盈略有不解,从小到大,祖母跟她说过的话多了去了。

    “咱们刚回京城后,你院子里闹过的那一遭。”

    楚太夫人的意思已经给的很明确了,心思玲珑如张月盈怎会仍不解其意,“那时候伯夫人和二婶把我当做斗法的由头,看似是叫二婶彻底得罪了我们,实则一旦功成,获利最大的是伯夫人,她也就是做局之人。”

    而张月盈之父张垣不幸身故后的最大赢家——

    张月盈眼中寒光闪过,齿贝紧咬,一字一顿道:“是二叔父。”

    十六年前,老长兴伯仙逝已久,张垣早已袭爵并坐稳了伯爷的位置,长兴伯作为伯府次子虽已入仕且还未分家,但俨然彻底与爵位无缘。可一场意外后,兄长身死,遗腹之子又是女儿,长兴伯便成功兄终弟及得了爵位。

    可不就是获益甚丰吗?

    张月盈默默攥紧了拳头。

    楚太夫人颔首,往香炉里添了些香粉,青烟袅袅升起,她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本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可是你半岁时,侍奉明珠生产的一个仆妇突然失足落水死了。这个仆妇是我从扬州带过来的,跟伯府的下人结了姻亲,她死后不久,你二婶便将她的丈夫儿女全部放良,给了大笔银两遣出京城。”

    “只可惜了,那是他们全家的买命钱。我察觉不对,派人赶到时,他们全家都快要死绝了,活着的几个性命攥在我手上,那便由不得说或不说了。”

    张月盈嚅嗫道:“是那个仆妇杀了我娘,对吗?”

    生产乃是女子的一道槛,只需稍有意外,甚至不会被人察觉就能直接将人推入鬼门关,当年的叶皇后是,徐明珠亦是。

    假若张月盈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么依照礼制,纵然她还是个连泡泡都不会吐的襁褓婴儿,长兴伯的爵位都应该归她继承,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还未出生的她死掉。

    “顺着这条线摸上去,虽无确实的证据,但我该猜到的也都猜到了。”

    于是,楚太夫人当机立断以触景生情为由带着张月盈搬去了扬州,临走时还亲自上书皇帝,自言不忍于国有功的继子断绝香火,恳请陛下垂怜,令其后继承爵位者必须为继子接续血脉,这才有了后来小冯氏让大冯氏进门,以及此后长兴伯府这鸡飞狗跳的十余年。

    熏炉里的木炭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张月盈坐得笔直,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紧扣着杯沿:“所以,祖母突然从伯府里搬出来,是打算……”

    “是。”楚太夫人回答得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正说着,楚太夫人的视线落在沈鸿影身上,意有所指。

    沈鸿影被楚太夫人与张月盈这般盯着,心中一凛,自然要立刻表态:“我两年所得的残卷载有修筑淮河堤坝所用的土方、砖石、粮食等。而我看过官方给出的记载是:‘鸿禧二年,工部遣司水监主事黄义康筑淮州堤坝,户部拨银四十万两。’。按当时的物价换算过来,就算层层盘剥,中间最少也有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黄义康便是黄淑妃的二弟小黄伯,也就是长兴伯新结的亲家、张怀仁的未来岳父。

    “身无才干,因女子裙带而居于朝堂,小黄伯实难服众,父皇为了让其更进一步,明面上令当时的工部侍郎挂名担责,实则由小黄伯主理,只待拿了修缮河道的政绩,便可加官晋爵。”

    然而,黄家起于微末,家底甚薄,彼时的小黄伯经不住诱惑,昧下了许多公款,河堤偷工减料自然挡不住第二年淮州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沈鸿影继续道:“岳父作为钦差赶赴淮州,一是为了抢修堤坝,赈济灾民,二便是为了查清其中是否堤坝损毁缘由。”

    “好,很好。”张月盈低声冷笑,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所以小黄伯就同当时身为爹爹副手的二叔父勾兑好了,直接一了百了解决了查出端倪的我爹。一个除了碍事的兄长,一个顺势接过本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双双得了爵位富贵。到头来只有我爹还有哪些灾民们枉送了性命!”

    张月盈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另一个汝窑茶杯不保,摔碎了半边,茶水溅出,濡湿了桌布。

    “阿盈,你仔细手疼。”沈鸿影捧着张月盈的手看,确认没有划出任何伤口,才稍稍放心一点儿。

    张月盈浑然不顾掌心疼痛,问:“祖母,你之前打算怎么做?”

    楚太夫人回答:“命债当命偿。”

    昔年这个爵位因她而续,如今再由她毁去,也算得上善始善终了。

    短短五个字,说尽了一切。

    张月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掀起眼帘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寂。她伸出手去接窗外飘入的雪花,凛冽寒意压制住了她心头的燥意。

    “祖母,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半晌,张月盈淡淡道,声音平静的惊人。

    楚太夫人见她神色恍惚,心知孙女骤然接收的信息过多,一时难以承受,心绪正当混乱之时,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消化。楚太夫人睨了眼沈鸿影,沈鸿影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张月盈。  :

    楚太夫人轻叹了口气,回头深深望了张月盈一眼,千言万语皆咽于喉中,蓦地转身离去,默默带上了房门。

    雪落一夜,纷纷扬扬从未停歇,张月盈坐在窗前,倩影孤身如画,望着眼前簌簌而落的雪花,从深夜直到天明,仿佛与寂静的世间融为一体。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光出现,雪色渐稀。沈鸿影换了个新手炉塞到张月盈手中,从后揽住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取暖。

    “天亮了。”他道。

    “是啊,时辰过得可真快。”张月盈低头,吹落一片细小的雪花,莹白的雾气霎时氤氲。她侧头看了沈鸿影一眼,伸手替他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多谢你陪我。”

    “同我,你还说谢?”沈鸿影擒住张月盈的手腕,感受到她纤细的骨节,一个羊脂玉镯松松垮垮地挂着,衬得手腕愈发纤细,一折即断。

    张月盈低眉敛目,从昨夜到今朝,唇角终于多出了几分弧度,清浅却动人。

    “之前从来没问过你,你当年知晓母后之死有异是何等感觉?”

    沈鸿影替张月盈拢了拢领口,紧挨着她坐下,一点儿没有被戳到痛处的模样,很平静道:“很难形容,因为时间太久远,已经忘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很平静,仿佛她本就该是那个模样,那张面容在我儿时的梦中已然出现了无数次。不过,解开毒后,我就没再梦见过她了。”

    孩提时代的他,父皇冷漠忽视,太后纵然庇护他,但不至是他一个人的祖母,看着旁的皇子皇女都有母妃独一无二的疼爱,他也曾幻想过要是母后还在那该多好。所以,他一度固执地不愿拔毒,想靠着噬心散带来的致幻梦魇再见见她的模样。

    张月盈托着腮,轻轻笑道:“若有那样的梦,谁不会沉溺其中呢?”

    可现实总是惨烈痛苦,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这第二世的十数年间,她以为能只将自己当个过客,可如今回望,怎么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早已深陷其中。

    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张月盈抬眸,却见沈鸿影低垂着头,一滴泪水从睫毛尖端坠落,浸染衣襟。

    “沈渺真,你……别哭了。”

    头一回见沈鸿影落泪,张月盈心头一紧,搞不清楚自己何处触动了他,下意识探向袖口,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身上的手绢昨夜都已用完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抬手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痕。

    沈鸿影唇瓣轻抿,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低声道:“我无事。”

    张月盈指尖轻点,故意在沈鸿影眉心刮了刮,嗔道:“眉头都皱成这样,也别笑了,难看。”

    沈鸿影望着她清透如水的瞳仁,忽而俯身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盈,我们一样了。”

    他曾经无比阴暗地设想过,将张月盈一道拉入深渊万丈,沉沦与共。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却蓦然发觉,她能如从前那般不沾染任何阴秽,才是最好。

    鼻尖萦绕皆是雪松木的清冽香气,张月盈愣了愣,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沈渺真,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是也是为了你母后?或者说有她的缘故在?”

    “是。”

    这是毋庸置疑的回答。

    肩头骤然一沉,沈鸿影忽然察觉到什么:“阿盈,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张月盈一字一句,声调淡然中

    带着隐忍。

    那些刽子手怎么能这般安然地享有数十载富贵。

    沈鸿影回答:“好,我们一起。”

    寒风吹来,半掩的窗户倏然紧闭,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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