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在下降, 睡着的人都已经醒了过来。
卡斯国土面积不算大,至少跟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这个国家的经济水平和城市基础建设在世界上来说甚至够不上中流, 一个历史悠久的旅游国家, 文化底蕴深厚, 修建空轨和地下交通的提案于是总在传统文化保护协会的干预之下一年接一年的搁置。
——他们声称大刀阔斧地推倒和重建对传统物质文化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就在这种对城市科技化围追堵截的氛围之下,仍然有一条被全票通过的提案——
建立旅游专用机场。
与传统的民用和军用机场不同,这里没有任何的调度台和指挥中心,机场占地面积非常大, 除了机场本身各种喷漆的刻度警戒线之外,唯一称得上秩序的就是空域的报警系统。
一旦抵达空域, 飞机就会自动收到来自该系统传输的数据,它会替代一切人为的指挥命令,引导飞机降落在指定位置。
这个指定位置并不狭窄和固定,通常情况下, 这只是一种预警——在该区域是否已经达到了飞机起落数量的上限。
空域没有报警,也许现在并不是旅游旺季。
事实上, 即便是旅游旺季, 像这种大型飞机也很少降落这种旅游机场。它们通常的目的地和出发地都是人流量巨大的民用机场。现在流行的旅行方式是乘坐旅游飞行器,这种旅游飞行器比传统的飞机体型小上数倍,两座到六座不等,默认款是上下小中间大的碟状,非常昂贵,在昂贵的基础上,你还可以定制, 定制款的形状就多了去了,只要你敢加钱, 就没有制造商不敢做的造型。
旅游专用机场通常都是停放那些想要自由出行的富人的私人旅飞器的地方。
卡斯全世界免签。他们欢迎从世界各地来此撒币的土豪们。
富人最喜欢的就是隐私和等级,他们喜欢在拥有隐私的程度上,同时感觉到自己被尊重和优待。所以这里的旅游机场没有任何工作人员,但他们配备昂贵的清洁机器人检查和清扫地面状况并实时传输给报警系统——在极端天气情况下,它们会发出报警。
机场边缘位置站着一排迎宾机器人,以头部作为光源,不厌其烦地在机场最外围为每一位到来的贵宾展示动态横幅。
世界语。
奥天帝国和白银共和国的官方语言。
上面写的是——
“我们诚挚欢迎和感谢您的到来。”
如果乘坐的是私人旅飞器的话,可以完整地看到整句硕大的投放在空中的动态字体,五彩斑斓,甚至字的周边还有浮动的玫瑰花瓣,它们大概出现了五秒钟,紧接着仿若不知名的水生生物在河面之上跳跃出的涟漪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隐匿下去了。
但他们这架“私人”飞机里的乘客只能在大约一秒的时间之中看完整句话。
因为他们正在机舱之中走动。
收拾“家当”。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找到能观赏到横幅的角度。
章驰还坐在驾驶舱,她必须看着项景,提防他在降落的时候做什么小动作。
从目前的交手来看,只有他有见缝插针的机会,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次可以采取的行动——在不危及到他自身安全的情况下。
他们谈判的结果是在卡斯降落之后分道扬镳。
项景回垃圾岛,雅瑟的死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但他会尽力掩盖帮助越狱的所有事实——可以放心的是,即使不用特意交代,像他这种人,也不会在被他们绑在一起的情况出卖他们。
一旦他们被抓,项景就是牵出萝卜带出的泥。
他会竭力抹平这件事。
飞机在轰鸣声中落地。
冬季,傍晚十分,天黑得早,卡斯正在下雪。
跟垃圾岛不同,这里的四季非常分明——他们提前做过功课,这个国家的旅游攻略非常多,网上一抓一大把。他们的行李里面带了最为轻薄的保暖衣——这已经是在垃圾岛上能买到的最好的款了。
垃圾岛的商品分为自产和进口,进口产品都是走货轮运输,流入各个商超,船从来不空载——它们发出自产的货物,带回来外面的商品。进来货物的数量远远不敌出口的数量。所有进商超的都是大路货,品质中等及以下,它们只是来填补垃圾岛缺乏的产业空白的。
进口的货物只占商超产品非常小的一部分。又何况,不是所有人都卖得起商超货。垃圾岛还是顾名思义的垃圾生存区。在这里讲多样化和生活品质是很荒谬的。
垃圾岛没有对于羽绒服和加厚冲锋衣的需求。
保暖衣已经是对垃圾岛温暖气候尊重的底线。
舱门打开,寒风铺面。
应急滑梯打开,陆英、路雨、奇良、周宇依次下机。
章驰架着项景站在舱门口,等所有人都安全从滑梯落地,她放下了项景后脑勺的枪。
他们少了一把手枪,项景把她那一把枪弄丢在了空中,现在还剩下三把枪。陆英还有一把备用枪背在包里,路雨一把,她一把。
项景盯着章驰将新的从陆英包里拿出来的手枪收好,扯了一下嘴角:“抱歉,弄丢了你的枪。”
“以后回垃圾岛的话,我赔给你。”
章驰有了一种把枪拔出来重新抵在他脑袋上的冲动。
但项景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个时间段。
有他回去垃圾岛替他们善后,他们逃跑的安全系数会大大上升。
他们只想当从垃圾岛跑出来的幽灵。
没有人知道谁上过这架飞机,没有人知道这架飞机的目的地是哪里——他得把飞机开走,他们需要这个权限最高的人,替他们挡下在垃圾岛的一切可能掀起淘浪的蛛丝马迹。
章驰:“以后从垃圾岛出来的话,我可以再请你喝咖啡。”
“不过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毕竟,你的任期比我的刑期还久。”
项景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眼底一片沉色。
他将手掌在一侧舱门上,肩膀往机舱舱壁上贴住,这个姿势可以使他保持完整的站立——生理的痛苦是一种滞后的毒药,他被她打裂了鼻梁骨,颧骨近乎完全的麻木,风往机舱里面扑来,刀子一样,刮着他身上开过的口子,发炎的皮肉,他快要站不稳了。
在经历了漫长的,被绑在驾驶舱上的拘役,他浑身的骨架都开始叫嚣着要从他这个不尽责的主人身上窜逃。
他沸腾的血冷了下来。
遗留的痛开始为虎作伥。
他想要杀掉她。
他这辈子这样想要杀掉一个人。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咫
尺之间,他看见她细弱的脖颈,只要他能够伸出手,掐断。她就会死掉。他死死地盯住,但只是半秒,理智就让他收回了目光。
他根本杀不掉她。
他出手,死的就会是他自己。
他最后的尊严,是站着,目送她离开。
“卡斯很美丽。”项景说,“祝你旅途愉快。”
章驰将帽子扣上脑袋:“谢谢你送我一程。”
项景:“不客气。”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至少跟外面肆意的雪花来比,他非常温和。在这个即将沉入谷底的傍晚中,他的呼吸带着体温。
半空中能够看见被他的温度惊扰的雾气。
白茫茫的雾。
被风追着跑。
章驰:“听说你是白银共和国荣耀勋章的获得者?”
项景微微皱了眉。
章驰:“真的很可惜。”
项景怔了一下。
他尚未厘清这句话的含义,就见到站在他身前的女人扣上帽子连接风衣前面领子的卡扣,从应急滑梯上一跃而下。
像一只鸟,轻盈地,不受拘束地,从开了锁的笼子中逃离。很小的,一触即化的雪花从天上追着她去,风无法挽留她,雪也惊扰不了她,她飞走了。
那个笼子里还有鸟没有出来。
就在那把锁打开的同时,就在她离开的同时,他这只留在笼子里面的鸟,又被在脚上加了一把锁。
她为那只鸟感到可惜。
他曾经有过的荣誉,现在狼狈的姿态。他还要回到那个笼子里面去。
一个看管着所有鸟脚上的锁的鸟,也得被锁在笼子里面。
章驰在地面站稳,拍了拍灰尘,仰着头:“你该回去了。”
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最让人难受的不是被踩在脚下,被打碎骨头,被拆掉翅膀,而是被人同情。
同情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地位的天堑。
这是她最后的报复。
他是白银共和国派驻在垃圾岛的最高长官,他在改造营说一不二,他拥有这座岛上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他是幸运的,在被感染之后成为异血的30%,他的强大虽然不被记录在案,但改造营里最穷凶极恶的红章,恐怕也拉不出几个能与他匹敌。
可他不应该同时拥有这两种幸运。
他幸运过了头。
就好像一个熟透的苹果,轻轻砸在地上,磕破了皮,就会顺着边缘的伤口,一点一点开始腐烂。
从他成为异血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沉沦。他自以为能遮天蔽日,到头来蚍蜉撼树,几个不安分的虫虱,就能跳到他的面前,对他耀武扬威,拉着他从无人能及的云巅东倒西歪地下坠。
她竟然敢同情他。
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冲破了项景的头脑,叫嚣着令他五感尽失,他抓住机舱的门,竭力站稳。
他想要跳出去,抓住她,跟她不死不休。
但就在那股怒火即将燃烧到连接炸药引线的终点时,饱经考验的理智在这一刻再次浇上了一瓢及时的冷水。
他不能为这种人,这些罪犯,赔上自己的人生。
她拿捏住了他。
她看准了他的命门。
他只能在这里站着,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他甩在身后。
这架回程的飞机,只剩下一具安静的尸体。陪他左右。
他们都逃了。
项景咳了一声。紧接着,止不住地咳。
他仰头看天。
这讨厌的雪。
***
奇良:“像梦一样。”
周宇:“我也觉得。”
奇良:“我有一点晕机。”
周宇:“也许是自由的眩晕呢?”
二人对视一眼,头一次,没有剑拔弩张,一起哈哈笑了两声。
机场非常空旷,私人飞机和旅游飞行器停靠的区域完全不同,他们处于给飞机停靠划定的A区——至少地面上有一个硕大的白漆喷的A,除了他们来的这架飞机之外,机场已经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了。
没有摆渡车,没有工作人员,就只剩下在雪中跟呆头鹅一样站着不动的迎宾机器人。
人少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在项景的飞机启动之前,他们已经跑到了A区的边缘,一个遮雨遮阳的玻璃棚下坐着,玻璃棚旁边有一根白色的柱子,上面有一块电子屏,触屏的,展示的是有关这个机场所有的出入口。
周宇在电子屏上点来点去:“不对劲啊……”
章驰:“什么不对劲?”
周宇指着电子屏:“这个机场怎么一架旅飞器都没有?”
章驰站到了电子屏中央。周宇点开的是机场实时更新的动画,所有来到该机场的飞行器都会被转化为虚拟图像重新输出——对飞行器隐私的保护。
每架飞行器都会被处理成统一的红色圆圈或者蓝色圆圈,红色圆圈代表旅飞器,蓝色圆圈代表私人飞机,动画最上方是可切换的所有片区的停靠列表。
A,B,C,D,E。
一共五个片区,除了A区有一个蓝色的圆圈,其余的片区全都是空白。
奇良凑过脑袋:“也许现在是旅游淡季。”
旅游淡季,所以一架来旅行的旅飞器都没有。
周宇:“这么淡的吗?”
“别疑神疑鬼的,”奇良说,“这里又不是垃圾岛。”
在垃圾岛,他们就跟惊弓之鸟一样,躲在房子里面,窥视每一个从大楼底下走过的路人——奇良黑入了监控系统,试图寻找他们清白或者不清白的线索。
这里不是垃圾岛,他们不需要提心吊胆。
他们自由了,没有人可以再找上门了。
周宇长舒了一口气:“也对。”
“走吧,”他指了指玻璃棚右侧的通道,“从这里出去最快。”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众人同时仰起头。
一朵硕大的蘑菇云正从A区另一个,离他们不到五百米的出口处升起。半边黑沉的天都被这一朵从天而降的红云点亮,白色的烟雾和灰色的尘埃难舍难分着冲上云霄。
空袭警报响得振聋发聩。
众人站在原地,沉默了至少有三秒。
章驰觉得喉咙发干。
奇良声音颤抖:“那是什么东西?”
周宇:“导弹……”
他的声音也不是很稳定,好像踩在钢丝绳上,一不小心就要抖掉一个字。
“操,导弹!”
第112章 海阔天空1
机场服务中心是一个H形的巨大建筑, 中间是一条横在空中的空中走廊,两边是两栋10层高的大楼,他们现在正站在H的另一角, 导弹炸毁的是另外一栋10层高的大楼。
蘑菇状的灰烟随着几不可见的雪花在冲上云霄之后一点点往四面八方逃窜, 那栋方形的伫立在地面的白色高楼就这么缺了一个大角, 在风雪之中作为靶心灼灼燃烧。
“轰隆”——
被烈火灼透的墙体簌簌从空中落地,在机场的围成一圈的白色灯柱之中成为独树一帜的黑。
白色的墙皮全都被烧焦了。
一架雪白的,亮着灯的飞机,从跑道上波澜不惊地滑动, 加速,轰鸣。
周宇喊得撕心裂肺:“快跑!”
众人往玻璃棚右侧的出口齐刷刷冲去。
奇良边跑边急促问:“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
所有人只是疯狂地跑。
其实从逻辑上来说, 他们再怎么跑也不可能跑过导弹发射过来的速度。刚才炸毁的是机场另一角的大楼,而他们在的这个大楼很可能是另一个重要的目标——如果对面还有意往这里投下另一枚导弹的话。
大楼里可能有一些被对面在意的设备。
章驰觉得自己的运气大概可以去买彩票了。
根据查林的观点,遇见异血污染是比在垃圾岛彩票中奖概率还低的事情。
她遇见了两次。
从周宇和奇良的刚才的态度来看,导弹袭击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常见事物——其实从网络上浏览的帖子来看, 世界看起来和平极了。每天都在吵架鸡毛蒜皮和明星八卦——可见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情了。
大部分的人,或者说在网络上掌握话语权的部分人, 并没有对战争喋喋不休。
往好处想, 至少不是世界大战。
他们出发之前查看过卡斯的旅游攻略。这里并不是战区。
世界局势瞬息万变。
差不多跟陨石撞击地球一样,谁也无法料到这种突发事件会成为
他们逃跑路上的绊脚石。计划做得太早了。如果只提前一两天,也许,网络上已经开始有新闻发酵。
周宇:“有没有搞错,这地方也会打仗!”
卡斯是一个和平的中立国家。一个旅游国家。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卷入战争泥泞的地方。
也没有人回答他。
谁也不知道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打仗。
跑了大概有三分钟,到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排站着的方脑袋人形机器人, 每个机器人手里都推着一辆银白色的推车,推车大概有一米长半米宽, 推车上面写的是“行李代提”。在“行李代提”的旁边还有一辆小型摆渡车,能坐六个人,车身喷着红漆,写的是“十原币或一百卡币一位”。
旅游专用机场专供外国来的旅客使用。原币是这个世界最广泛流通的货币,白银共和国的官方货币。
这里是一个连接机场大厅的转角,大厅一眼望不到尽头,里面有轮转播放当地旅游宣传的图片和视频录像的大屏幕,东南西北角各有一个。摆渡车靠右边的角落里藏着一个货币兑换中心,上面挂着电子牌,仍然通电,两个窗口,左边的窗口又宽又长,窗口外面贴着“人工服务”的横幅,右边的窗口非常窄小,一个自助的兑换机器。
货币的选项很多,各个国家的国旗和货币符号都按照通用程度从上到下排列有序。
卡币是当地货币。没有卡币的话,原币也可以直接使用。
他们没有卡币,没有原币。
这里没有岛币的兑换项目。
他们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专供富人使用的机场总是很智能。
奇良黑入了摆渡车的智能系统,驾着所有人往机场大厅的出口逃窜。
摆渡车的报警声响彻了整个机场,白色车身最上面一圈都闪烁着红灯,车上的小喇叭不停重复“非法入侵”四个字,两个手长脚长的执勤机器人在机场追着他们屁股后面跑,喊着什么“罚款”“违法”之类的话。
执勤机器人脚底的轮子动力十足,分分钟就追上了他们的车尾巴,四根机械臂同时出手,空中拉长了至少两倍,手指狠狠地抠住了他们的摆渡车尾巴的上面支出来的一个扶手架。
“咔嚓”——摆渡车在地上发出难听的摩擦声,不可抗拒地停了下来。
章驰一拳打上机器人的脑袋,“哐当”一声,脑袋扯着各色闪着花火的长线短线掉到了肩膀一边,机器人的手还没有将摆渡车放开。
摆渡车的扶手架上面有一个专门的卡槽,机械手就跟一个镣铐一样,手掌一握,牢牢地将摆渡车锁在了原地——这地底下不知道装了什么,机器人本身自重完全不应该托住这辆开足马力的摆渡车,他们的脚底跟地面直接连在了一体。
从大厅跑出去至少需要十分钟。
他们需要这辆车。
在机场被导弹摧毁之前。
章驰握住执勤机器人的手臂,一根接一根地掰断。
摆渡车在报警声中继续前行。
陆英一拳打掉了摆渡车的喇叭。
摆渡车安静地继续前行。
周宇:“感觉我们好像坏蛋哦。”
坏蛋们没有搭理他。
在这种时候,说的话变多了,好像时间就会被话带走一样。
争分夺秒,一分钟之后,奇良在空无一人的宽阔大厅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通外外界的出口,一个成年人手臂粗的机械金属杆横在了摆渡车面前。
奇良刹了车。
章驰走下车将金属杆掰断。
摆渡车在振聋发聩的报警声中驶出机场。
一辆没有牌照,没有加盖,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车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汇入了车流的最右侧——挨着人行道的一侧。
车不是很多,但都开得非常的快。
没有任何执法人员跑来拦截这一辆略显可笑的明显不具备任何上路许可的小车。
他们是赛马比赛中最努力的一只蜗牛。
幸而跑道上的马不是很多,他们可以对蜗牛绕道而行。
章驰抬头观察起整座城市。
没有太多的高楼大厦——甚至比不上垃圾岛的A区,但很明显,这里的城市道路更加的整洁,很多房子都很古老,从饱经风霜的墙皮就能够看出来。大多数建筑的色调都是灰蓝和褐色两种,卡斯的国旗就是这样的构色。在卡斯的传统中,灰蓝色代表的是幸运,褐色代表的是真诚。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记住了这样无用的介绍。
从单一的科技角度来看,这里的城市建设称得上是落后。那个专用旅游机场好像是专门为了迎合外来世界的客人摆出来的谱,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的色调,格格不入的大小,格格不入的安静。
这里很吵闹。
车流声,喇叭声,警报声。甚至还有海水翻涌的声音——宽大车道的左侧就是一望无垠的海。
黑色的海水这会儿在路灯下泛着幽暗的光。
街道上的行人都在往建筑物里跑,道路上的车都在往机场相反的方向驶离。
前方红绿灯,车流变慢了。一个目测年纪三十多岁的光头从车窗里伸出了头:“?%@#?#@?。”
声音很大,章驰在脑子里将这句话滚来滚去,滚到音节尽失,也没有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脑子里没有这套语言的解析系统。
不是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的官方语。
章驰:“说什么呢?”
周宇:“骂我们傻逼呢。”
章驰:“……”
车死皮赖脸地挤着最右侧车道,幸好车身不大,长条形的,六个座位分布均匀,一边三座,驾驶座在最左边。左边开着一辆皮卡的车主又伸出脑袋,对着驾驶座的奇良的比了一个中指。
“?#@@,?@#@#?#@?#?。”
周宇不适时宜又好心好意地为奇良翻译:“他说你是傻逼,开游乐场的蹦蹦车上路。”
路雨从怀中掏出枪。
枪口对准伸头的司机。
司机吓得当场失语。
周宇赶紧将路雨的枪按了下去:“这里不是垃圾岛。不要做这种事。会被警察抓的。”
路雨:“为什么?”
周宇:“因为在卡斯持有枪支是违法的。”
路雨的表情很迷惑,她大概无法理解持枪和违法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在她的脑子里,恐怕连杀人犯法的概念都没有。
不过她收起了枪。
警察没有来抓他们。
大概警察也忙着逃命吧。
天空之中有一架闪着光的飞机,在所有的慌乱之中,处变不惊地升高,加速,即将逃出所有人的视野。
“这鸟人肯定是故意的!”周宇愤愤不平地挥着胳膊,“他提前知道了打仗的消息,他故意把我们送到这一个机场。这座城市很快就会沦为战场,他希望我们死在这里。”
“导弹怎么不把他炸死!”
天空就在此时飞过一个拖着巨大尾巴的圆头炮仗,呼啸着,直愣愣地撞上天空中那一架越来越高的飞机。
“轰!”
飞机就这样掉进了海里。
周宇:“……”
章驰:“……”
奇良:“……”
摆渡车还在开。
人群继续轰乱着散开。
比刚才跑得更快了。
沉默在摆渡车上发酵,过了好久,周宇说:“我一定长命百岁发大财。”
奇良奇怪地扭头看了坐在他后面的周宇一眼,眼神写的是“你这是犯的什么
病”。
周宇:“我这嘴开过光。”
奇良:“……”
大部分的人群都跑向了商场——一个容量巨大的建筑物,商场门口的硕大屏幕上滚动着当日新闻。
内容是征兵。
章驰让奇良稍微停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新闻上面显示了当地时间和地理位置——他们从机场出来得太匆忙,没有仔细看机场里面任何有关他们落地信息的介绍,机场屏幕里旅游广告播放的是卡斯的全境景点。
这是一条本地新闻,征召本地18到40岁的男性公民入伍。
原来他们所在的城市叫兰卡特。
项景把他们送到这一个机场,如周宇所说,他希望他们死在这里。但是他大概也没有料到导弹什么时候会出现,只是降落到起飞的短短二三十分钟,他有机会被战火波及。他离开得飞快。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跟她也差不多。
章驰忍不住摸了摸脑袋。
不知道导弹和炸弹谁先大驾光临。
她必须尽快离开卡斯。
她感觉有一种厄运交织的好运,带着她乘风破浪,如果她稍微慢了一步,追上她的就会是厄运。好运在前面等着。
她得快一步,再快一步。
但现在的问题是,兰卡特成为了战场,他们出境会变得非常的困难。他们可能遇到更加严密的身份盘查。
章驰:“开车吧。”
车没有动。
奇良面露难色:“没电了。”
第113章 海阔天空2
垃圾岛。
早上10点30分, 岛府生活区一楼宴会厅。
方见霖正在吃早餐。他吃得很慢。面前摆着的是一个煎好的鸡蛋,小半截玉米,三根香肠。啃玉米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对于咀嚼肌来说, 他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除了那一根玉米。
他甚至不知道就在五分钟前,自己为什么要把玉米放进餐碟之中。
他很累。
累得连咀嚼都变成了一种在压力上加码的负担。
岛府派驻在这里的工作人员有着最为恶劣的工作环境,母国大发慈悲,派来了只有高级官员才能够配备的顶尖厨师来这里为他们提供一日三餐。
但同样的美味食物吃多了, 舌尖上的就无法再留下味蕾的惊颤。
乏味。
方见霖跑到自助果汁机前接了一杯苹果汁。
苹果汁很美味。
对他来讲也很乏味。
宴会厅中是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每天, 他都要应付来自各个部门的老熟人对于他工作进度的垂询。
他是一个广泛交友的人,上至各个部门的负责领导,下至权力结构最底层的司机、厨师、新来的队员……每个人都能说上两句话。
他们都觉得他是一个很好接近的人。
他无法生气。
他没有像项景那样的履历和背景,没办法跟他一样在垃圾岛说一不二地横行霸道。
谁都看不惯项景。
但谁都要敬他三分。
他完全凭自己的能力升职成为执法队的总队长。
交际能力。
他马上就要在垃圾岛待满三年, 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但老天给他下了最后,也是最大的绊子。
今天是项景失踪的第十天。
项景的两个助理都死了。
他成为了垃圾岛的代理人——在对于暴力机器的调度上, 他拥有最高的权限。他要找寻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抓住凶手。
凶手。
岛府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起有针对性的对于岛府的“斩首”行动。垃圾岛的罪犯积怨已久,他们有意推翻岛府的统治。嫌疑人名单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就是那个叫做六角星的杀人狂魔。
方见霖觉得自己快要累趴下了。每天巡逻街区找嫌疑人,白加黑黑加白,至今没有过过一个完整的休息日。
他还要摆出和善和健谈的姿态应付他铺天盖地涌来的老熟人们。
他无法在这种时候甩脸色。
否则他们很快就会在背后议论他气焰嚣张,有了一点点小权力就不知道怎么当人了。
在余光瞥见一个网络中心的人向自己走来的时候, 他迅速地喝完最后一口果汁,抓起椅背上的外套, 掏出屏幕都还没亮起来的终端贴在耳边,说“我马上赶过来!”,然后跟阵风儿一样冲出了宴会厅。
就在他松一口气的时候,终端真的响了。
他按下接听键。
——“队长,有重大发现。”
***
在A区奥天帝国遗留下的废墟附近,执法队的队员发现了一个墓碑,挖开之后,里面是许多被摆放整齐的小孩尸体。
垃圾岛没有法医。
方见霖蹲在挖出来的深坑之外,凭借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经验,以及在特警队学过的一些关于尸体判定的皮毛,判定这些小孩年纪大概在8-15岁之间。
就这个身高来说,除非营养不良到极致,不然不会超过15岁。
发现现场的执法队队员还靠着停在坑外不远的悬浮执法车旁边呕吐。
尸体臭了,但比臭更加可怕的是,他们的尸体很残缺。
有的没有胳膊,有的没有腿,有的没有耳朵——即使尸身有一定程度的腐烂,耳朵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有男孩,有女孩。分门别类。全都跟放在橱窗里面的洋娃娃一样,一人一个土方框。
他们虽然死得“潦草”,但填埋的人似乎下了一点功夫。
很古怪。
因为这表达了对于尸体的尊重。
但很显然,拆胳膊拆腿就不是什么跟能尊重沾边的活计。
一个队员跑上来,问:“队长,现在怎么办?”
方见霖:“填回去吧。”
队员愣了一下:“啊?”
他们幸幸苦苦发现了关于被“六角星”炸掉的那一间医院的端倪,现在还没有进一步的查勘,竟然就要把线索给填埋掉?
方见霖:“不然你把他们给抱出来?”
队员:“……”
大家跟垃圾岛的活人斗智斗勇,但对于尸体来说,可能还没有大多数的岛民处变不惊。
也没有人教过他们在垃圾岛要怎么处理尸体,术业有专攻,即使抱出来,接下来呢?
他们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没有警察部门,他们的职责权限只在于维护垃圾岛的治安,针对这种事情打个报告回去,恐怕等来的不是白银共和国派来的案件调查专家,而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能让专家团队不远万里飞越重洋调查的案件,起码也得上个都市新闻的头版头条。
不然就是妥妥的浪费警力。
留在他们这儿耽搁时间,又让城市里头层出不穷的犯罪分子多锁定了几个对象和目标。
这个岛浮在海面上,在非物理的层面,早沉入了海底。任何要发出的声音都被汹涌的海水淹没。他们唯一的美德就是沉默。不让外面的记者抓住任何的把柄。
对于把犯人锁在一座岛上,不允许任何外来的检察,已经挑战了白银共和国自诩的民主,这座饱受诟病的岛安稳地运行了近二十年,没有任何新闻流出。奥天帝国的人做得很好。
他们不能落了下风。
土填了回去,方见霖带着人再一次搜查了那一间被炸掉的医院。
在那一天,也就是项景疑似失踪的第一天,医院发生爆炸,他亲自联系了项景,他的指令是让A区所有的执法队员赶来这一家医院。
就程序而言,他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问题是过于的巧合。
医院被炸成了废墟,里面一切的设备都已经看不清原样,炸药的用料非常猛,但他们仍然发现了一个漏网之鱼。
也许不是一个。
是一只。
一只胳膊。
属于一个成年男子,他的身体已经在炸药之中灰飞烟灭,但这一截不够安分的胳膊擅自从他的躯体之中飞了出来,成为了爆炸中罕见的幸存者。
胳膊上有一个六角星的印记。
项景的两个助理都被六角星杀害,医院里面有一个疑似被六角星杀害的男人,他在爆炸当天失踪吗。
医院搜查完毕,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线索。
这家医院没有在政务系统的监控范围。这里不属于执法队的巡逻路线,这里离A区腹地很远。
它就像是一个明目
张胆出现在A区的幽灵。
除了那一截胳膊之外,他们还发现了一些设备残骸上的标志。一个金色的圈,里面一只海豚。
海恩科技的标志。
但就这些东西,也无法推断出什么。海恩科技的产品遍布全世界。
方见霖走出医院。
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猜想。
六角星不一定要跟项景对着干,他们可以是一伙的。
至少可以短暂的,成为利益共同体。
项景消失的那一天,执勤人员说自己突然之间晕倒了。机场的系统记录显示,当天有一架飞机落地,并且在短暂的休息之后重新起飞。这之间的空白时间,刚好涵盖了爆炸发生,他们赶往医院的时间区间。
这里每一个犯人的终极人生追求,都是逃跑。
六角星凭什么例外?
如果把一切行为的都归结到为逃跑这一个目标服务,那么一切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
爆炸只是声东击西的手段。
项景跑了。
但他为什么要跑?他为什么要跟帮一个犯人从垃圾岛离开?
六角星要挟了他,也许,他告诉项景,如果不照他说的办,项景就会面临跟塞娅和柏知行一样的下场。
死掉的两个助理是六角星的要挟。
他想要谁死,谁就会死。
要找到项景的下落,也许还需要调查柏知行和塞娅的死。
塞娅。
方见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小拇指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岛府不应该大张旗鼓地寻找凶手,是他一意孤行,绕过了项景,直接通知执法队发布悬赏通告,项景对此很生气。他写了检讨报告。对自己不顾岛府的威严擅自行动的冲动举动进行了长达两千字的反省。
他向来顾虑他人的颜面,顾及上级和下级的利益。
但只是这一次。他冲动了。
塞娅不应该死。该死的是六角星。
“去塞娅的住所。”
***
凌晨2点30分。
翻涌的海水在月光下摇曳得好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哧啦”一声,被一把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剪子从中间裁开。
一只手扒拉上了海岸。
“哗啦”——
海水在最后的交战之中挣扎着逃开。
一个上身赤1裸的男人从海中钻了出来。
他赤脚在岸边走了不到两步,海岸上密密匝匝被串联在一起围成一圈的警戒灯在同一时间亮起了闪烁的红光,海水被夺目刺眼的光搅烂,黑的红的一起翻涌。
项景遮了遮眼睛。
他收起了背后用来凫水的白翅。
曾经有犯人试图跳海离开,但没有一个成功的,劫机都比在海上飘个十万八千里靠谱。但海岸边还是被拉了完整的警戒线,从理论上行不通,但是执法队的人不会放过封锁任何一个让犯人看见一线希望的口子。
报警声随着红光响得此起彼伏。
项景干脆找了块石头靠住。
很快,执法队的就会来这里找他了。
大概三分钟后,项景发现天空出现了一架悬浮车。
执法队的人果然训练有素,凌晨这个点,竟然还能出动得这么及时。
悬浮车上下来的人是方见霖。
这是一个很会见机行事的人。油滑。但意外的是工作能力出众。夜间巡逻从来一马当先,垃圾岛2点之后都属于后半夜的执勤阶段,差不多从这个点开始,热闹和事故的概率会断崖式下降。执法队的大部分队员都会回去睡觉,只留下一两个倒霉蛋在空中打转巡逻——预防突发状况。
他来得太快了,不会是在家里睡着大觉被喊醒的。他没有把这种事情推给下属,亲自上阵,很会收买人心。
项景心头嗤了一下。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整天想着收买人心。
人走近的时候,他收起了脸上的不屑。
“方队长。”
***
方见霖驾驶悬浮车过来的时候很疑惑。悬浮车内部的电子眼不足以看清在海岸边站着的浑身是伤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的头发湿透,头微微垂着。
他一开始猜测是一个赛博疯子,但这个人身上又没有改造的痕迹——不像是“电子病毒”入脑。但他的姿态实在太过嚣张。坐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两手撑在背后,不慌不忙地等待。
等待。
垃圾岛的犯人面对悬浮执法车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们会逃,会慌张,不会这样……特别的,习以为常。他拿着枪从悬浮车上下来。
那个人没有逃。
悬浮执法车直接停到了地面,大灯打开,照亮了前方的夜,方见霖拿着枪往前走。
很快,他张大了嘴巴。
***
项景走在方见霖前面。
他猜测在他失踪的十天时间之中,岛府的人应该已经查到了当日有一架飞机起落,如果再留心一点,可能会察觉到医院爆炸跟飞机起飞时间的巧合。如果再再大胆联想,甚至能觉得他在帮助犯人逃跑。
在海上飘着的时间之内,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借口。
他被人胁迫,逃犯意图劫机离开,他们绑架了飞行员,为了飞行员的安全,他听从逃犯的指令将所有执法队的队员引到了医院,同时跟着逃犯上了飞机。
他在飞机上解决了逃犯,飞行员死了,他从机上逃生——反正那架飞机已经掉到了海里,没有人会耗费巨额的资金去打捞一架坠毁的飞机,尤其在飞机上没有任何会引起社会关注的无辜公民的情况下。
没有任何痕迹,任何板上钉钉的证据。
他幸运地飘了回来。
他可以被洗得干干净净,如果操作得当,甚至还可能获得荣誉和表彰。
终端质量很好,电量充足,泡在水里这么多天也不坏。但在即将上岸的时候,项景扔掉了终端。
他早就删除掉了所有的记录,但以防万一,如果有人怀疑,强行带走他的终端恢复数据,他不太能够说清楚。不过这种情况很小,百分之一的概率。
他是这个岛的最高管理者,没有人能在岛府内部逾越他的权威,就级别来说,外面也没有几个敢对他舞刀弄枪。
一切都会平稳过渡。
海风很大,走了没两步,项景忍不住咳了一下。
方见霖停了下来。
除了一见面时的惊讶之外,方见霖没有对他出现在这里提出任何的质疑。
这也符合项景对他的印象。
很会看人脸色,不过问领导的私事公事。
但就在此刻,他突然开口,说:“您的手怎么了?”
第114章 海阔天空3
项景转过头。
方见霖:“看上去很严重的样子。”
项景低下头看, 他将双手举起来,到大概胸口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轻松地让手掌接住他目光的落点。被海水泡过的大手有一些发白,指腹的位置有一些横皱, 悬浮执法车的大灯将他整个人都能够照亮, 也没有遗落这一双手。手指指关节末端相连的地方没有蹼肉, 只有一些隐秘的血丝,从粗糙的伤口之中一点点渗透。
好像他抓了一把红色的沙,从指缝之中一点点流走。
在上岸之前,他拿了一块断口锋利的石头, 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肉给割了下来,大部分的血已经被海水给冲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
也许是他刚才在石头上撑住身体的时候太过用力。
项景:“受
伤了。被鱼咬的。”
他的手指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除了那一些粗糙的皮肉被割裂留下的伤口,海里面有很多危险的生物,咬掉几口肉,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方见霖点点头,说:“我马上通知岛府的医生。”
他从怀里掏出终端, 项景伸手将他的终端摁住:“我自己知道安排。”
意思就是不需要他多管闲事。
方见霖将终端收了回去。
项景眉头一舒, 正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又听见方见霖说:“去找那个姓雷的医生吗?”
项景怔了一下。
“砰。”
一颗子弹就在此刻穿透了他的右腿。
项景猝然倒地,他仰起头,只见到方见霖居高临下的站着,下巴在这个角度变得格外的高傲,快要遮住他睫毛下的眼睛——那一双比身后的大海还要阴沉的眼睛。
项景捂住右腿,鲜血从他的指缝流过, 源源不断地从手背滚落到底,跟潮湿的沙粒融为一体。
他陡然意识到一个他刚才一直忽略的事实——
自从悬浮执法车上下来, 方见霖的枪就一直保持上膛状态。
痛楚从腿部一直开始往大脑皮层蔓延跳动,项景忍不住叫了两声,但遗憾的是没有等到站着的那位裁决者的同情,在看见他背后的翅膀跃跃欲试地展开,急不可耐地带着他从这一隅是非之地逃离的时候,另一颗子弹也在此时出膛。
“呃啊啊啊啊啊!”
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腿。
现在他两条腿都废了。
“砰砰。”
又是两枪。一左一右打中了他的翅膀,外骨骼就这样被直接震碎。经过了飞机上被人揍得遍体凌伤,万里漂流的体力掠夺,他这一根强弩之末,好像就在这时候迎来了最难以攻破的一个送上门来的靶子。
如果他没有受伤,他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个执法队队长碾死成肉泥。
这个蝼蚁,竟然也敢对着他甩脸色。
举着一把枪,自以为是。
“你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方见霖冷冷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项景,他一脚踹上项景的背,用尽全力,直接将人在细密的沙上又铲开半米,血和沙粒经历短暂的交融之后全都滚到了项景的脸上。
“我以为你死了。”
“但太好了,你没有死。”
方见霖又踢了项景的肩膀一脚,他举起枪,枪口对准项景的额头。
“我还能亲自来杀你。”
项景压制住翻身起来将人扑倒的冲动——毫无疑问,他还有最后一击的可能,但问题是,咬上这一口的代价,可能直接是被一枪爆头。方见霖知道了雷领先跟他的交易,在他离岛的这短短十天之内。他为什么会知道?
雷领先从来只跟他单线联系,岛府绝对不会把他失踪的事情广而告之——这相当于告诉垃圾岛的犯人造反的时间到了,雷领先不会主动交代什么。
他不应该找得到雷领先。
他可能搜索过自己的住所,办公场所——但所有的痕迹早就被他清理干净了。
等等。
办公场所。
塞娅。
“塞娅告诉你的?”
方见霖:“是你杀的她。”
这话说的非常的奇怪,因为它既没有回答提问者的问题,也没有对提问者发出疑问。这只是一个陈述句。更多的,是在对自己说。
他的声音非常压抑,非常克制,但竟然都在颤抖。
项景皱了皱眉头。
他不太能够理解方见霖的愤怒。如果方见霖发现了他的异血身份,应该做的是上报。无论在任何时候,动用私刑在岛府内部都是不被允许的。
虽然在垃圾岛说法律很可笑。但那只是针对这个岛上的罪犯。他们是自己人,他们是外面来的人。外面有法律,做这种事是犯法的。
他不应该对他开枪。
项景:“你喜欢塞娅?”
他的表情有一些费解。他可以理解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复仇,但他不理解这个人是方见霖。
因为塞娅是他的人。
方见霖的回答是新的一枪。
项景在地上又不可遏制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他被打中了右手臂。
方见霖踩中项景的右手,脚尖落在伤口处,用力的碾压。他满意地看着项景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脸色从红变白,直至连沉重的呼吸都变得微弱。
他好像真的快要死掉了。
“你不配她的喜欢。”
项景没有回答他。
他一贯很少与人“推心置腹”,但这一次不是他冷漠的惯性使然,他虚弱得难以开口。
“她没有告诉过我。”方见霖继续调整枪口,“她对你很忠诚。是我让人破解了她的电脑,我带回家,偷看了她的秘密。”
“她为了你单独列了一个文件夹。你的照片,你的工作笔记,你发过给她的便利贴。我看见了你给雷领先的转账记录。她调查你。”
项景闭了闭眼。
这是一种难以遮掩的愤怒和嫌弃。
方见霖气得又给他来了一脚。
踢中了心口。
项景在地上咳嗽了两声,奇怪地是,他就这样顺过了气,断断续续地还能开口:“你嫉妒我?”
方见霖扔掉枪,气势仿若看见地面目标从天而降的老鹰一样,不要性命地一头扑上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项景,朝他砰砰打了好几拳。项景大概觉得自己是要死了,于是也懒得挣扎,任由他掐住脖子挥拳。
方见霖就在此时收手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项景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即使落到这种境地,这个人也不肯放弃高傲。
他要在情绪上操控别人。
他证明自己才是占据上风那个。
方见霖捡起落远了的枪,他拍干净枪上沾着的沙,一点一点检查着这把杀人利器。
“你真是个人渣。”
项景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他只是又动了动脑袋,悬浮执法车的灯太亮了,他滚在地上,被照得跟没有锥状细胞的猫头鹰似的,竭力在强光之中逃窜,他侧着脑袋,眼皮直接拉下来一半。
他干脆不看方见霖了。
方见霖蹲下身,用枪抬起项景的下巴。
他偏要项景直视强光,有任何一点可以让他在此时难受的事情,他好像都不肯放过。
有生理性的眼泪从项景的瞳孔之中溢出。
“你送过她的节日礼物,被她摆在卧室的床头。巧克力,没有拆过包装。一束枯萎的花,在客厅里面,她连花瓣都舍不得扔。上面贴着你的便利贴。你让柏知行去买的花。连字都不是你亲手写的。你凭什么?”
方见霖说:“你凭什么?”
项景:“你怎么知道是我杀的?”
方见霖:“因为你反对我寻找凶手。”
项景:“哦。”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
方见霖:“因为你是那种会因为别人知道你的秘密就杀人灭口的人。”
项景不说话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悔意。
方见霖拿枪打了一下项景的脸。
项景的颧骨早被打得青紫,头被打偏了一下,呼吸颤动。
他还是那副高傲的,又狼狈的模样。没有任何改变。
项景:“你应该早一点告诉她你的喜欢。”
方见霖愣了一下。
项景:“你会听到她更多对我的爱。”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紧接着,一声枪响。
黑色的海在耳边继续跟海岛的风不辞幸苦地合奏,“沙沙”“沙沙”“沙沙”,那些翻涌的,被灯光照亮的血和沙子,在这一刻都不愿意发声。它们安静地,冷冷地,在岸上,注视这一片无垠的黑海。
项景的眼睛没有闭上。
他的血还在从胸口往外逃跑。
方见霖的胸脯剧烈起伏。他泄愤似的对着项景的胸口继续开枪,一枪,两枪,三枪……等快把子弹打空,他丢掉了枪。
海岸边全是温暖的血。
方见霖将项景的尸体投入了大海,他一点一点将沾满了血的湿润的沙捧在掌心,走到海边,任他们跟尸体一起随着海漂流。
巨大的海没有发
出任何餍足的声音。
还是跟刚才一样,平淡的,节律的,“沙沙”“沙沙”。
做完这一切,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靠上了刚才死掉的那人上岸的时候靠过的那一块大石头。
他深呼吸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脏有点疼,说不出话,动不了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星星。
上面不会对项景的消失善罢甘休。
他得找一个背锅的。
坐了大概十分钟,方见霖站起身往悬浮执法车的停靠点走去。
海风吹散了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
“六角星,你真是害人不浅呐。”
***
杀掉项景的第二天,方见霖收到了来自雷领先的电话。
他针对项景失踪的调查就是从这个人这里有的突破——他只是拿枪稍微吓唬了一下,这个姓雷的就将有关项景的事抖落得一干二净。
一个很识实务的人。
项景失踪了,他要在岛上找另一个保护伞,轻易就能把项景卖个干净。
方见霖皱了皱眉头,脸上的嫌恶一扫而过,他接起了电话。
——“方队长,就是上次您说,监狱长可能遭到了犯人的劫持……”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岛府的态度是对垃圾岛的所有犯人严密封锁这个消息——包括改造营的狱警,到现在也不知道项景失踪这件事。
方见霖:“你那边有人吗?”
——“没人,您放心,绝对没人,我在自己家里呢,就我一个人……本来在医院的时候我就想给您打电话了,我就担心被人听见,我跑回家了……”
方见霖:“说重点。”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一声,接着道:
——“我有重大情报汇报,关于您说的逃犯问题,我有一个嫌疑人要举报……这个人就在我的医院上班,她已经失踪十天了,我严重怀疑,她跟那个叫六角星的逃犯是一伙的,她也坐上了那班绑架了监狱长的飞机……”
第115章 海阔天空4
没电的摆渡车就这样被搁置在了道路一边, 所有人跟着人流一起穿过马路往商场内部涌去。商场有电梯和楼梯两种上下行方式,但电梯已经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下行。目的地是负一楼和负二楼的停车场。
众人通过楼梯来到了负二楼的停车场, 里面密密匝匝全是车和人, 但还好空间广阔, 不至于呼吸不过来,每个人都尽量保持着一定距离,一小撮一小撮地分散在各个车位背后。
世界语流通广泛,除了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之外, 大部分国家的公民都会两种语言——本国语和世界语。
不过停车场里面说的都是卡斯话——这里没有外人。
章驰一个字都听不懂。
周宇假装散步,流窜各个结伴的团伙——原本认识的聚在一起的人, 或者不认识的,偶然聚集在一起的人,过了一会儿带回来消息。
消息非常沉重。
第一条是战争从前两天开始打响,所有飞机和出境的车辆都已经停运, 根据多国联合签署的《撤侨协议》,战争开始时交战国有义务帮助非本国公民撤离。外国公民可以到兰卡特的撤离中心登记, 有官方车辆带他们统一去往兰卡特首都的民用机场, 那里有专门的飞机带他们离境。
坐飞机免费,自由选择目的地——只要飞机没有满员。驾驶私人旅飞器来卡斯旅游的富人早就在开战时跑得一干二净了。旅游机场空空如也,首都的民用机场是排着长队等待离开的旅客。
他们没有任何合法的身份,坐不上唯一合法离境的飞机。
第二条是投导弹的是白银共和国。
周宇:“刚才有一个白银共和国的游客在街上被揍了。他们现在只讲卡斯话,你们小心点,千万别说世界语。”
不说世界语,那说什么语?只能无语。
周宇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强人所难, 压低声音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咱们别去当靶子。他们人多势众。”
没有任何时候比在交战国成为敌国公民更为小众。
涌进地下停车库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站在东南角的位置,现在面前又挤进来几个进来避难的路人,周宇给奇良使了一个眼色,奇良很上道的闭上了嘴,往后退了好几步,直接缩进了角落。
停车库最中央的位置挂着一块醒目的电子显示墙,现在墙上正在播报另一则新闻——不是刚才那个本地频道了,左上角的信号源显示接入的是国家新闻,右上角有一个直播的标志。
虽然卡斯人目前万分排斥白银共和国的官方语言,但作为一个与国际接轨的旅游国家,他们一路过来看见的所有标志和立牌都打上了世界语,世界语出现的频率远远超过卡斯话,就连现在的国家新闻也是双语同声。
屏幕正中央有一个男人正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讲话。
他穿一件军装,肩章看起来军衔不低——能在国家新闻频道发表讲演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小兵小卒,人上了年纪,古铜色的肌肤上有深刻的法令纹和抬头纹。他讲的卡斯话,有同声传译——不知道是机器还是人,将他的话同步翻译成了世界语,
他的神情很严肃,自他出现之后,停车场议论的音量明显小了很多。章驰离屏幕外设的喇叭太远,听不清楚在讲什么,不过从屏幕下方正在滚动的双语字幕来看,这位军官的立场是坚决斗争到底+——大概是在动员演讲,或者是表明参战的正义性。
讲话完毕,停车场内群情激愤,有两辆车牌号明显跟其余停泊在停车场的轿车被围上来的五六个人拿停车场内本身放置的消防设备砸碎了车灯和玻璃。
周宇拉着路雨和章驰一起往角落里面钻,陆英没有动——他就跟一堵人形墙一样挡在所有人的身前,纵然只是一个角落,但是他格外有存在感的身高和被周宇锤炼出来的“深沉”气质将从他们周围路过寻找“据点”的逃难路人都不同程度地辐射到了,人群绕着他走,没有人来跟他们这群“敌国势力”挤在同一个墙头。
周宇放心地压低声音,遥遥指着正在被砸的那两辆车说:“白银共和国的车牌。”
外面世界的物流运输很发达,卡斯这种以旅游为主要产业的国家对于一切便于游客的服务设施都倾力支持,他们可以运车运人运行李,除了房子不能运,所有游客需要的东西都可以通过卡斯官方的物流服务平台进行登记和转运。
这两辆车应该属于白银共和国的游客。
现在车内无人,按照这种局势,车无法通过官方运输回本国,大概是滞留车辆——车主早就跑了。
章驰发现跟刚才不同,周宇这句话是专门对自己说的——他没有看向奇良和路雨。
奇良是白银共和国的人,他认识车牌,至于路雨……她根本不懂外面的世界,没有解释的必要。魏易的官方身份是奥天帝国公民,档案资料通过项景传到了周宇的手机,他看过。
章驰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周宇对她这幅淡定的姿态似乎非常不满,他克制地舞了舞拳头,比刚才电视上那位军官还有发表动员演讲的样儿——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遇见大麻烦了,导弹,打仗,封镜。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麻烦,而在于问话的对象,他希望这个一直以来行动的主导在这一刻发号施令,让他们能够赶紧摆脱困境。
章驰摊了摊手。
天灾人祸,这东西不是任何单个的人能够解决的。譬如陨石撞地球,你还能跟外太空进行一场你来我往的智斗?集卡斯整个国家之力,都不一定能够保证在白银共和国的军事进攻之中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们这一群没有身份,没有军火,没有任何靠山的“逃犯”。
他们现在只能够走一步看一步。
先在这场空袭之中活下来,接着,再看看这里的出入境管理严苛到哪一种地步,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浑水摸鱼。
卡斯军官的演讲结束,画面切换回新闻频道的主界面——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主持人的过渡词不太多,很快,画面就又切换了。
全屏放大,屏幕下方有滚动的双语标题——
“白银共和国反战游行抗议”。
奇良:“为什么他们会反战?”
周宇:“每个国家都有人反战。”
奇良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再问什么了。
白银共和国疑似战争的主动挑起方,不过,似乎在他们本国,对于战争行为也并不全员买单。卡斯在演讲之后特意转播敌国新闻也很耐人寻味——大概率是为了通过敌国内部矛盾宣扬自身的正义性。
这一点对国内舆论来说非常重要。
章驰稍微往角落左边的墙挪
了一点,电子显示墙就在她对面的位置,这里能够看得更加的清楚。
在画面的正中央,有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跟刚才那位动员演说的军官不同,他的人像没有大到占据半个屏幕,在他的脚下,还有无数挥着横幅和标语牌的白银共和国民众。
这是一场集会。
这个男人是摄像头关注的重点,他身处一个提前布置好的白色高台之上,左右两侧围着的都是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在他的背后还有一块巨型的电子荧幕,那块荧幕上显示了他身前一半的演讲台,以及他完整的上半身。
屏幕上的他张着嘴正说着什么,很快,卡斯国家电视台传输回来的画面从游行的全景切到了他单独的一张脸。
一个大概二十几岁年轻男子,西装领带规规矩矩,面容宁肃,非常的……英俊。
英俊是政客的加分项。
美丽的人总是更容易说服他人。虽然大多数的人们关心社会事物,但大概百分之一不到的人能够说清楚他们自己国家的权力结构和机构设置。虽然他们在选举中声称看中候选者的能力和资历,声称外貌绝对不会影响自己的评判,但人类社会对于能力的逻辑似乎并没有洗去他们对于容貌和体型的偏好——有证据表明,好看的人更容易当选。
这不代表他们不诚实。
因为人们有时候自己都无法意识到自己对美貌的偏爱。
没有道理他们建好看的房子,买好看的衣裳,选择漂亮的海边度假,却偏偏遗漏对人外貌的评判。
他的穿着十分贴合场景,没有很张扬,黑发梳在后面,露出额头,姿态非常的舒展,面对这么多人,没有一点胆怯,也没有面红耳赤,激动到错漏任何一个字——他甚至大部分时间是在脱稿。每到一个关键的地方,他就会将声音拔高,但下一刻,到了该平顺的地方,他又收了回来。
章驰皱了皱眉头。
这个处在舞台中央的年轻男人没有半分额外的表情,多余的动作,他的演讲逐步推入高潮,一场情绪的煽动,压抑完毕,迎来了爆发——所有人开始高呼“停战”,人潮开始迅速涌动,摄像头又切换到了全景,一整条街都是密密匝匝的游行群众,这似乎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宽阔的街道两侧是挂在古老建筑上的立牌,银行、服装店、面包店……标牌样式非常统一,大概是某种城市规划。
“纪湛。”
章驰愣了一下,她扭过头,发现是周宇在说话。
“至生科技的继承人之一,他是保守派的政治明星。”
至生科技是白银共和国另一家能跟海恩科技抗礼的科技公司,保守派反对科技公司的权力扩张,一个继承人,加入保守派,差不多等同于卖伞的人支持全国放晴。
多少有一点点神经。
周宇:“你也觉得他有病吧?”
章驰:“……”
周宇:“这个人心机很深。”
周宇的表情很严肃,他一贯吊儿郎当,评价任何人,包括项景,都没有过这样的谨慎和忌惮。
章驰想了想,问:“至生科技是他的投名状?”
周宇点头:“试想一下,一个既得利益者公开反对科技公司……”
章驰:“他会得到很多的关注。”
社会中极富的始终是一小批人,中产及以下才是这个社会投票的主流。他们会非常乐意看到富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们会给他贴上高尚的标签。
这种关注很正面。可以为他拉到更多的选票。
周宇:“他还长得很好看。”
章驰挑了挑眉。
周宇:“有钱,很会收买人心。全国搞政治宣讲,拉横幅,买新闻,全都自己掏腰包。”
有钱的人总是更容易得到资源。甚至不用他开口,就有人主动凑上来。大家都喜欢锦上添花,上一艘最豪华的船。一个拥有人脉,资源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更容易获得支持。
即使他没有主动收买人心,换做保守派内部,也会积极主动地把他推到荧幕前面。
他就是一个敌方的叛徒,他的倒戈就是保守派“英明”的最好证明。
周宇:“他升得飞快。”
章驰点点头。
周宇没有在她的脸上发现什么意外的表情,觉得她大概已经猜到了自己想要解释的一切,于是直奔主题——
“我入狱的时候,听说保守派还有意把他推选为党魁。”
成为党魁的下一步是什么?
总统。
章驰终于色变。
她抬头看向屏幕中正在挥舞着手臂的男人。
他跟底下游行的民众一样,右手握拳,每张一次手臂就要喊一次口号,但他的仪态太多于端庄,不知道是从小养成的礼仪,还是刻意的——不愿意被摄像头捕捉到任何一帧计划之外的狰狞。他连口号都喊得风度翩翩。
政治明星。
周宇:“所以我说这个人心机很深。”
章驰想了想,问:“你怀疑他的目的只是谋求政治权力?”
周宇:“是肯定。”
让一个既得利益者反对自己的利益,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可能从反对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周宇:“不过他没有当成党魁。他太年轻了。他们反对。”
章驰点头。
“但是他成为了发言人,各种场合的发言人。形象好,影响力广,他还有很多年轻的粉丝。保守派通过各种新闻稿为他造势。”周宇说,“现在上台的是改革派,发动战争必须要通过上台的党派内部三分之一的同意——如果总统不经过投票发动战争,他会受到调查,谁知道这个姓纪的反对的是战争,还是改革派?”
章驰不太了解白银共和国的政治斗争以及权力制衡机制,她没有再发言了,奇良在周宇开始高谈阔论的时候就溜了过来,他接过章驰的发言权,说:“你这个人真的很阴暗。”
宣扬反战的人并不为了反战,而是为了权力,多少打破了一些理想吹就的泡泡。
周宇瞥了一眼奇良,颇有一种“你是傻子我不跟你计较”的姿态,故意绕过在右边的奇良,钻到了章驰的左边。
好像傻是一种会传染的病毒。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又觉得自己确实表现得有一些“小气”——在背后议论他人很难避免被人认为是“嫉妒”,于是说:“出于利己目的不代表办的是坏事。我可没抹黑他。”
“我倒希望他赶紧动员成功。咱们好从这鬼地方离开。”
轰!——
电子屏幕墙“唰”地黑掉,新闻主持人的话截断了一样,消失得猝不及防,整个停车场的光源,楼梯灯,顶灯,跟着声音一起,全都不见。
死寂一般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车库,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四面八方涌来的,恐惧的尖叫声。
章驰的血液从四肢往大脑涌去。
她握住了风衣里的枪。
第116章 海阔天空5
奇良:“怎么办?!”
周宇:“要死。”
停电带来的混乱持续了大概十秒, 很快有人掏出终端照明,一束又一束密集如萤火的手电光出现在停车场内,光源非常的小, 即使亮度不低, 照射出来也只能形成微小的亮点——光斑
打在车辆和人脸上, 但看不清楚整体的轮廓。
人群在行动,有的人往楼梯走,但很快,那些走上楼梯的人又跑了回来——原来他们不是要走, 只是想知道停电的范围。
回来的人说整个商场似乎都停电了。
周宇为他们所有人转译。
那几个出发去楼梯查看情况的人一直在人群中大声传播消息,但在那一条停电的消息之后, 周宇就停止了转译。
章驰:“他们说什么?”
周宇:“没什么营养。说我们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章驰:“……”
虽然很难从整栋楼停电推导到要死在这里,但恐慌来临之时,人就是没有什么逻辑的,他们胆小甚微如惊弓之鸟, 蛛丝马迹只是为了验证心中最不能接受的事实。人群叽叽喳喳,说的卡斯话, 章驰听不懂, 但不妨碍听出语调里的惊恐。
那几个回来的人成功地散布了恐慌。
黑暗对人来说是很危险的,犯罪率总是在晚上升高——黑夜是罪行的保护伞。
章驰让所有人紧密地聚在角落。
没有人能够保证逃难的人群中没有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偷强盗。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再高声说话,手电筒的灯光变少了很多,大家都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章驰松了一口气。
然后觉得自己大概是小题大作了。
在垃圾岛待久了,看谁都不像好人。
没人离开停车场。
地面比底下更容易受到袭击。不止是可能成为直接命中的目标, 更多的是建筑物炸毁时的碎片——它们的危险程度非常高。
过去大概三个小时,停车场来电了。
电子屏幕墙的通讯重新连接, 新闻频道竟然还在播放刚才的集会,章驰仔细又看了一眼,右上角写的是双语的重播两个字。楼梯灯和地下车库的顶灯将所有人都照亮,有别于一开始的站立姿态,大多数的人都缩着身子,蹲着,半躺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就在这短短的三个小时,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大家好像被抽掉了浑身所有的力气。
没有任何征兆的,电子屏幕墙的信号被掐断,黑屏。
停车场的广播接入了另外的声音——
“请赛克购物城内所有有避难需要的民众到F1出口集合,外籍旅客优先。”
“再说一遍,请赛克购物城内所有有避难需要的民众到F1出口集合,外籍旅客优先。”
广播内容非常简短,上一句跟下一句几乎无法衔接,这里人虽然很多,但从楼梯电梯走出去,也没有到排队半天都走不了人的程度。而且楼梯电梯也识别不了是外籍还是本国居民,怎么优先?
要么是时间紧急,广播的人没办法完整解释清楚,要么是有一条所有人都知道的前提——只需要这一句话,他们就能够完全地明白讲话人的行动意图。
章驰猜测是后者。
从所有人振奋起来的精神和迅速的动作来看。
他们几乎没有互相地垂询交流广播是要做什么。
——提前接受过某种避难教育,或者是有过类似的经验。
来到F1出口,章驰突然明白了外籍旅客优先的含义。
这里停着一辆大巴,大巴的载客数量有限。
不是所有的人都来了这个出口——有的人没有响应这一条广播。
也许他们要回自己的家。
大巴的驾驶座上有一位穿着军装的司机,门口站着一名拿枪的士兵,他正在数数。
每上去一个人,他会在嘴里增加一个数,现在数字已经到了12。
这座大巴还很空,从他们在队伍中的序列来看,上车不是问题,问题是……
这个士兵会查验每个上车乘客的ID卡。
一共两种卡,一种卡是蓝色的,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一种卡是黄色的,黄色的大概是居民卡,持有黄卡的想要登车的人被安排到了大巴另一边等待。
外籍旅客优先。
在这里,他们可以自由说世界语了。但处在队伍之中,奇良依然压低了声音,说:“怎么办,我们没有旅游卡。”
章驰:“旅游卡?”
奇良:“正常入境都会有旅游卡。买东西住酒店有折扣。”
卡斯不愧是旅游国家,他们给外来的客人提供本国居民无法享受的优惠政策刺激消费。
他们没有旅游卡。
因为他们就没想过来这里消费。
奇良:“卡斯不检查入境,来卡斯旅游需要提前在网上申请,他们验证身份通过就会在全世界邮寄旅游卡。”
“这样可以保证本地居民不冒领旅游卡。”
很好,卡不发往国内,他们现在连申请的机会都没有了。当然,即便可以申请,即便奇良帮他们操作身份验证的流程,这种战时状态,也很难保证旅游局的人还在工作。
就在这时,在大巴车门口站着的那名士兵取下了身上挂着的枪,他举着枪,长长的枪口对着在他身前站着的一个意图登车的外籍旅客——地上有一张掉落的蓝色ID卡。
人群哗然,在他面前站着的人双手举起,身子打颤,那名士兵从胸前掏出终端,按了几个号码,电话通得很快,队伍马上就排到章驰他们了,她站在最前面,离那个士兵只有5个人的身位,很清晰地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抓到一个偷渡的。伪造旅游卡。”
“监狱还有位置吗?”
章驰:“……”
奇良:“……”
周宇:“……”
路雨虽然不太明白文明社会的条条框框,但她对监狱两个字敏感度爆表,再加上一点点察言观色的小技巧,差点就要从怀里掏出枪——她似乎觉得现在已经准备战斗了。
章驰眼疾手快地把她怀里的枪按了回去,她给周宇和奇良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陆英不需要交代,无论任何时候,他都跟着章驰一起行动。
队列两侧是到章驰肩膀高度的金属栏杆,人群按照金属栏杆的曲直一直排列到楼道的出口,章驰开始逆着人流从队伍里面钻出,金属栏杆围住的区域宽度不窄,排列在队伍后面的人非常有礼貌地往一边侧开,让他们这一队人通过。
走到这个队伍的入口时,他们被拦住了。
两个身上绑着弹药和两把枪支的士兵一左一右站在入口,两个人不停往中间凑,直接把他们的路完全拦住……
其中一个问:“怎么不上车?”
周宇走在章驰后面,抵达入口,他就直接站到了最前面,那两个士兵也率先看向的他,他很快回答道:“我们有别的地方要去。”
这是非常合理的解释,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去避难所——至少从刚才人群行动的路线来看。
大部分是卡斯国人,他们有自己的家要回。即使是旅客,也有胆子大到不愿意跟随官方行动的。
另一个士兵说:“ID卡。”他似乎觉得这样简短的语令无法完整表达意思,于是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
“检查。”
五个人一起坐上了前往监狱的执法车。
卡斯国不仅居民对避难程序一清二楚,负责检查和运送的士兵也对上车时可能出现的篓子了如指掌——他们不是第一次遇见身份有问题的人进入队伍见到需要ID核验之后,从队伍里面想要偷偷溜走的人了。
就在他们进入队伍之前,士兵还没有开始核验ID,队伍已经排了至少一半,入口处根本没有这两个持枪的士兵。
他们是故意的。
无论往前还是往后,已经选择进来排队的偷渡客
都无法全身而退。
执法车很大,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在同一排,后面都是加厚的一整块钢板,保证没有人能够袭击司机。后排空间没有传统的面朝车头的横向座位,左右两边各一个长条皮座,一边可以坐至少5个成年男子。
车内有摄像头,来的一共两个警官,左边的警官驾车,右边的警官观看后排实时录像——保证他们没有中途跳车。
事实上,即便他们想要跳车,手上套着的银色镣铐也无法支撑他们的胆大妄为。
后排车厢一共六个人。
除了章驰一行人,还有之前那个准备登车的倒霉蛋。
倒霉蛋叫尤修,他说自己来自一个贫困小国,经济困难,想要在卡斯国谋一份工作。偷渡客们第一梯队的选择是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但这两个国家的偷渡难度非常大,卡斯国虽然算不上经济发达,但社会福利不算太差,最最重要的是,成功率非常高。
如果不是这一次空袭,他不会这么容易被揪出来。
卡斯不仅是逃犯天堂,也是偷渡客的天堂。他们英雄所见略同,于是齐聚一堂。
章驰不自觉想要抚一下额头,但手伸到半空,被另一头绑住座位的长链手铐给拦住了,于是默默地将手放了下来。
尤修:“你们是怎么来这儿的?”
奇良:“坐飞机。”
尤修竖起大拇指:“高难度啊。”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不问我是怎么来的吗?”
奇良:“……”
奇良:“你是怎么来的?”
尤修:“我——”
话没说完,一声震动天地的巨响,车好像被一头怪兽踩住了脑袋,突然震了起来。
后座车窗两侧玻璃被一道气势蓬勃的冲击波直接捣烂,碎裂的玻璃片从车内相互飞射,一部分漏网之鱼直接撞上了坚硬的车门,从两侧专供犯人入座的靠椅上有气无力地滑落。
它们本该成为杀人利器。
如果不是车子一侧的车胎直接被抬了起来,车内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从座位上滑落下来,手铐牵着所有人的行动,他们的屁股甚至没有办法落地,一个非常艰难的姿势,周宇回头看了一眼玻璃片在皮制靠椅上留下的一个锋利的大拇指大小的裂口,直接尖叫了一声。
那是他刚才脖子所处的位置。
玻璃已经碎没了,滚滚浓烟和呼啸的风从窗外源源不断在后排车座中流动,车窗外是打乱的尖叫声和鸣笛声。
章驰用脚撑住身子,尽量让后背靠住座椅侧缘,她微微抬了一下眼睛,风正在吹散黑色的烟雾,但它们源源不断地涌入,似乎正处于爆发期,隔着碍眼的黑雾,只能够瞥见窗外景象的一角。
一条极为宽阔的车道,两侧是高低错落的房屋,他们早就驶离了商业中心,这里大概是住宅区,车灯在两侧车道敬业地发光发热。
章驰突然感觉脚底发热,一股接一股蓬勃的力量开始在全身游走。
手臂,腿,脊背,一寸接着一寸,她身体极为宽敞的能量通道就这一刻近乎要被堵塞住。
太多的能量。
源源不断,前赴后继,好像没有尽数一样,就这样往她身体里逃。
第117章 海阔天空6
在这种时候获得能量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意味着有很多的死人。
就在这一刻,车外面,死了很多人。
章驰本能地想要拿枪, 但下一秒就想起来这里不是垃圾岛。他们所有人的枪支弹药早就在上车的时候被收缴了——在这种文明社会, 暴力对抗的代价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执法车就在此刻开始后退, 直接退出了浓烟和火光燃烧的中心位置,不请自来的黑烟被快速流动的风吹散,章驰微微将身体抬起,看清了窗外的景象。
燃烧的中心点是一辆大巴车, 大巴车从中间断开,周围是被打乱的车辆, 毫无秩序地横在一旁,有满头是血的司机正从车里面爬出来。
大巴车车身喷漆,车窗后面打着双语的“官方”两个字。
执法车倒车完毕,直接从路口转弯, 车头摆正,加速逃离这一片不速之地。六个人在车里面好像坐上了充气船, 在水流之中撞来撞去, 等车窗外的烟气和尖叫声散尽,车逐渐平稳,众人终于敢从车里头爬起。
周宇头伸出了一点,看向不断远离的事故中心,声音打颤:“那辆大巴……”
章驰:“我们之前要坐的那一辆。”
执法车赶过来的时间没有比士兵检查完乘客上车的时间快。
他们先走了一步。
于是被导弹命中。
尤修也跟着将头伸出车窗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比刚才趴在地上的时候还要白。这个车里的其余人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们跟死神擦肩而过,因为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那些拥有合法身份的游客和卡斯国国民, 经过了三个小时的心惊肉跳,坐上了转移到地下避难所的大巴, 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就被当作目标命中。
如果他们顺利地登车,他们在这个时候,也大约成为了一具尸体。
命运给所有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它宽待“坏蛋”。
但“坏蛋们”也并不感到轻松,尤修捂住脸哭了起来:“我想回家……”
他的痛苦很容易理解——为了一点儿臭钱远走他乡,钱还没挣到,人差点儿就没了。
哭着哭着,他人就晕了过去。
周宇好心地将差点又滚下座位的尤修放好,喉咙也在哽咽:“我也想回家。”
顿了顿,他又说,“回垃圾岛也行。”
***
车开了大概十分钟,尤修还晕着,奇良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以现在逃跑吗?”
周宇:“可以。如果你不怕从车上滚下去变成肉泥的话。”
奇良:“……”
车开得很快,逃命一样。
解开镣铐跳窗,就是一个死字。
二十分钟之后,车停了下来。
兰卡特的监狱不算大——当然,不排除这里还有别的分号。
在进入监狱之前,他们要先接受移民局官员的盘查。第一个接受调查的是尤修,他没有携带任何的身份证件,他说自己是从边境钻地道过来的。移民局的官员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同行者,尤修犹豫了。
针对非法偷渡没有太多的审判程序——也有可能是卡斯遇到的偷渡客太多,程序在日复一日的试探之中获得了缩短。审讯室直接设立在监狱入口的大厅,所有人被关在一间大屋子里,后面是两排座位,每一排座位可以坐8个人。最前面是坐着的移民局官员,他身前有一台电脑,几张重叠在一起的表格,在他旁边还站着一名持枪的士兵。
章驰,周宇,奇良,路雨,陆英都坐在第二排——他们是一伙的,等会要一起接受闻讯。尤修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的中央,章驰就坐在他的背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正滴落的汗水。
移民局的官员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笔转了一下:“供出蛇头的话,可以获得刑期减免。”
偷渡并不是一件无本万利的事情——如果被抓到,在被遣返之前,你得先坐牢。带他们下车的警官初步估计他们的刑期在一年左右。
尤修:“减免多少?”
移民局的官员:“三个月到半年不等。”
尤修供出了蛇头,他的暂定刑期是一年,如果移民局根据他供述的线索抓到了其他偷渡者,以及组织偷渡的蛇头,他的刑期会再减免半年。很快,那一名持枪的士兵带着尤修离开了房间。
现在轮到章驰他们受审。
移民局的官员翻走了桌前最上面的一张表格,他扫了一下第二张表格上的内容,脸轻微的变色,紧接着,一张又一张地翻开,直到看完了五张表格,抬起头。
“谁是徐舟?”
陆英指了指自己。
“谁是徐舞?”
路雨指了指自己。
“谁是徐筱?”
章驰指了指自己。
移民局的官员:“你们三个,持枪?”
周宇:“枪是我们捡的。”
移民局的官员:“你是谁?”
周宇:“徐科克。”
问询的官员沉默了,片刻,说:“一家的?”
周宇:“我们一个村的。”
一个村的,一起偷渡,很合理。
移民局的官员说:“持枪是重罪。”
周宇:“我们捡的枪,不是我们的。”
移民局的官员:“子弹也是捡的?”
周宇:“都是捡的。”
他们的暂定刑期是一年,携带枪
支要走另外的审判流程,移民局的官员说起步是三年,上限是五年,等流程走完,会有人来监狱提审他们。
枪支被留作证物收缴。
——没有人相信枪是捡的。
五个人一起被带进了一间狱室。
这里不是正儿八经的监狱,一间一间的,算是等候区。有的人已经被审问完成,有的人还在等待提审。像他们这种已经审问完成的,大概还要等待两到三天,官方的流程走完,他们的登记信息入了监狱系统,才能够正式开始坐牢。
卡斯没有他们的身份信息,他们的名字和来历都可以乱编。
现在所有人开始熟悉彼此的新名字,以免之后审讯的时候说漏了嘴。
隔着网状的隔离栅栏,周宇开始跟隔壁狱室的犯人套近乎。
半个小时之后,他退了回来,到他们这间狱室的角落,跟所有人汇报他从另一个偷渡客口中听来的消息。
战争的起因是白银共和国发现了卡斯方在本国边境地段放置的侦查树——一种可移动的伪装性侦查装置,卡斯方否认了入侵行为,双方边境士兵发生了摩擦,这不是什么大消息,边境地带总有一些摩擦,反正没有在网络上掀起太大的波澜,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突然开始打仗了。
对于不关注这类新闻的人来说,战争总是来得很突然。
甚至即使身处战争之中的人,也很难说清楚战争的性质、起因、为什么事态会一步步升级。反正,只是发生了,于是接受。
周宇:“我觉得不大对劲。”
奇良:“哪里不对劲?”
周宇:“白银共和国的科技很发达。”
奇良:“所以?”
周宇:“所以他们的导弹不会有太大的偏误。”
奇良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说:“没懂。”
章驰:“他们不该炸那一辆大巴。”
周宇:“对喽。”
“他们应该摧毁电力系统,打击指挥中心,切断外援通道……那辆大巴在哪里?居民区,没有军事基地,没有一切值得摧毁的东西。”
“除非,那辆大巴上有什么重要人物,卡斯的高级军官。”
“不……”周宇开始自言自语,“不太像,大巴车是移动的,他们怎么知道车会刚好移动到那个位置呢?”
周宇陷入了沉思。
没有人去跟他就战争问题展开讨论,事实上,无论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他们都无法对这一场战争做一点什么。
在垃圾岛,他们的敌人看得见摸得着,在这里,不止他们,所有人都跟看不见的东西抗争。只要能逃掉,就算是胜利。
奇良:“我们会怎么样?”
周宇抬起头:“坐牢。”
奇良:“可我不想坐牢。”
周宇:“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里面免费吃喝。”
他们身无分文,免费的东西诱惑力很高。
奇良乜了周宇一眼。
任谁都知道他在开玩笑。牢房的饭菜再好吃,也抵不过外面自由的空气。不然他们不会费尽千辛万苦从垃圾岛漂流到这里。
奇良不说话了,空气变得安静。
狱室里的灯开得很亮,每间狱室头上一个方形的吊顶灯,走廊上的天花板也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嵌入式的圆灯,每一寸原本黑暗的角落都被照得亮堂——这对被关押在里面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小动作可以做。
而且很难让人入睡。
章驰感觉自己异常清醒。
还远离饥饿。
从车上下来,她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改变,具体的,说不上来,但就在这间狱室,她发现了一些端倪。
隔着一个对角,她能够看清对面蹲在地上的那一个年纪大概四十来岁的偷渡客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狱室的空间不算很大,无论她在这个房间的那个位置,都毫无疑问能够看清楚隔壁“邻居”,但问题是,太过于清楚了。
她甚至能够看到他脸上的毛孔和绒毛被呼吸牵动着进行着不可抑制的颤动。
章驰闭了闭眼。
再睁开。
视距和清晰度又回到了正常的范畴。
她用力盯住对面那个偷渡客的脸。
一秒,两秒,三秒……八秒钟。
周围的视野没有来的变黑,好像一束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光,就这么把他的脸聚焦,刻画出所有的细节。
章驰收回目光。
奇良:“我们真的要坐牢吗?”
周宇:“总不能再越狱吧?”
两个人一起看向章驰。
第118章 海阔天空7
章驰:“……”
“现在太晚了。”
可以有越狱的打算, 但太晚了,所有人的身体都很疲劳,他们尚没有完整的计划——在垃圾岛, 他们的逃跑深思熟虑。
周宇:“先睡觉吧。”
奇良:“可是我睡不着。”
周宇:“要我一拳把你打晕吗?”
奇良:“……”
奇良朝周宇扑了上去, 周宇一个闪身躲过, 人往墙角靠:“这么有精神。”
奇良收回手,原地蹲下:“我们年轻人就是这样的。”
周宇幽幽地看向奇良。
他好像突然之间没有针锋相对的心情了,靠着墙也蹲了下来,手指在空中比划:“就算我们能跑出去, 又能躲去哪儿呢?”
流浪街头容易被炸,地下掩蔽所又不收他们这种没身份的人, 住酒店——他们根本就没钱。从这里跑出去,可能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下一秒就直接升天。
奇良哑了。
他根本想不到去处。
过了一会儿,周宇说:“但留在这里, 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等坐完牢,卡斯会将我们驱逐出境, 一旦他们联系上白银共和国确认了我们的身份, 等着我们的就是新一轮的审判。”
周宇顿了顿,“好消息是白银共和国废除了死刑,我们的罪行叠加再叠加,也不过是重新投放到垃圾岛。”
奇良:“……”
奇良怒了:“那你说我们要去哪里?”
周宇耸了耸肩:“不知道。我只是给你们分析,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看你想走第一条,还是走第二条。”
要充满风险的自由, 还是回到曾经的牢笼。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当人们面对艰难的选择, 他们本能地想要拖延。即使已经确认只有这两个选择,他们依然会拖延着,好像什么时候就能够冒出来第三条路一样。狱室又安静了十几分钟,突然之间,一声巨响——
“轰隆!”
冲击波直接将大门爆烂,碎片随着狂风和烟尘直冲入走廊,整个监狱好像地震,但震源不在地下,在天上。
周宇:“有没有搞错,又来!”
监狱里尖叫声此起彼伏,等到浓浓的黑烟散尽,所有人都竭力将头往外贴,一名在外面执勤的警卫直接随着破裂的大门被风撞进来,他满头是血,背部贴地躺了一会儿,竟然战战巍巍地又站了起来,弓着背,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牢房外面走。
他逃了。
所有人都想要逃。他们拼命地砸着狱室的门锁,“哐哐”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夹杂着他们多国语言的谩骂声。
虽然这个世界大部分人都用世界语交流,但人在生气的时候总是不可抑制地使用母语。
死亡离他们如此近。
周宇:“第二枚导弹再投往这里的概率不大。”
他话是这么说,身体却不可抑制地颤抖。人类大抵就是如此,理智无法说服亲眼见到危险的感官神经。他们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成为那个躺倒在地的警卫。
周宇:“现在是逃跑的好时机。”
他看向章驰。
章驰:“现在,逃。”
所有人立刻起身,章驰走到门口,手握在锁上,很轻易地将锁的插销从中间掰断,她的力度只在指尖,锁头并没有变形——这样看起来好像她是拿钥匙开的门。他们的狱室在最后一间,单边的,对面就是墙,除了隔壁的“邻居”,视线范围中没有
其他的犯人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牢房里面钻出来,隔壁邻居指着他们喊了什么——没有人去听。五个人加速通过走廊,走到进门第一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尤修。
尤修:“救我!”
章驰停住脚,走上前:“你有家吗?”
六个人一起往监狱外面冲。
就在门口,停着一辆执法车,章驰一拳打碎了驾驶座的车玻璃,伸手从里面打开了车门,奇良跳上车,黑入系统,发动机很快传来轰鸣声,尤修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帮气势汹汹的老弱妇孺一个个快得跟鱼儿进了水一样训练有素地往车里直钻。
他还愣在车外,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两手插入他的胳肢窝,一把把他给抱上了车。
尤修:“……”
嘭。车门关闭。
一股强烈的推背力。
章驰:“低头。”
所有人低下头。
陆英把尤修拥有极长反射弧的跟鹌鹑一样还支在半空的脑袋按了下去。
车开过一会儿,章驰微微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导弹带来的混乱不是一般的大,地面被炸出一个大坑,操场的位置,所有人都在忙着救援伤患,没人管他们这一辆冲出重围的执法车。
等车开出监狱大门,章驰放心大胆地将头抬了起来。
“可以了。”
众人抬起头。
尤修噤若寒蝉。
他突然觉得自己上了个大当。
他告诉了这群人自己家的位置——他们救他出来的条件就是要去他家里住。
他们不是一般的偷渡客,虽然在车上的时候,每个人看起来都礼貌得体,但他们有枪。枪不是那么好搞到的东西。
只有坏人才会有枪。
周宇:“你抖什么?”
全场安静,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尤修。
尤修:“……害怕。”
周宇:“我们都很害怕。”
尤修:“……”看不出来。
这辆执法车后面没有安装钢板,一辆正儿八经的SUV,后排两排座位,尤修坐在前排,就在奇良的后面,他负责指路。
车在宽阔的道路上飞驰,穿过商业街,开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外,最后抵达了一个村口。
汽车开始减速。
奇良的声音带着怀疑:“你住这里?”
尤修:“……这里安全。而且便宜。”
尤修的房子是租的,带他偷渡的蛇头信誉有保障——这年头靠谱的蛇头不多,不仅保证他们安全入境,还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为他们提供租房服务。
虽然他也要收取一定的中介费,但并不是所有的外乡人一来就能找到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的便宜房子的。
这里不仅便宜,而且没有疑神疑鬼可能会将他们扭送移民局的房东。
村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就是做这种生意。
村子的地理位置不算好,要不是做这笔生意,很多空着的房子都不会带来任何经济收益。他们还会替偷渡客打掩护,如果有移民局的车出现,一个传一个,村民会通知那些住客赶紧撤离,避免受到盘查。
幸好现在是晚上,否则他们开着喷着“移民局”几个字的执法车跑进村子,很可能引起巨大的骚乱。
村里的人睡得早,道路很宽敞,房屋很矮,都没有亮灯。奇良打着大灯走得很慢——这里没有红绿灯和指示牌,他怕自己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
车停在了一个很大的土院外。
尤修的“家”很大,两层楼,五个卧室,比他们在垃圾岛住的还宽敞,但问题是过于的简陋,打开灯一看,总感觉地上有灰尘和泥土。章驰住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路雨和陆英也住二楼,奇良和周宇住在一楼,尤修住一楼,他自己的卧室。
等房间分配完毕,尤修不知道在哪里扯了一张床单,跑出门盖在了那辆SUV的顶上。
——他害怕天亮之后引起骚动。
一切打理完毕,已经到了快12点,尤修跑回客厅,关上房门,说自己准备去睡觉了。
章驰:“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
周宇的目光变得警觉。
没钱的人不该租这么大的房子。
尤修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这里的房子按套租。不贵。我们五个人。”
他伸出五根手指。
章驰:“其他人呢?”
尤修:“消失了。”
章驰和周宇对视一眼。
消失的含义有很多,失踪,或者,死亡。
“他们都是跟我一样的偷渡客,我们分摊房租,这里的房子都是按三年起租的,要一次性给,很多人都拿不出那么多钱。”
“村里的人都觉得我们这种人居无定所,”尤修说,“很多人很可能来住了没几天,就在打工的时候被移民局的人抓走了。他们又得找新租客。这是他们定下的规矩,房子只允许长租。”
说到这里,他张着的嘴巴突然顿了一下,又闭上了。好像他还有很多的话要讲,但已经觉得听众很快将要失去耐心。
“开始打仗之后,他们就陆陆续续失踪了。”
“也许都被抓去坐牢了吧。”尤修耸了耸肩,“像我一样。”
他们也许想要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地下避难所躲避炮火,但只有拥有合法身份的人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庇护。
怀着对生存的渴望,他们被瓮中捉鳖。
周宇:“真倒霉。”
章驰没再问什么,所有人开始回房间睡觉。
上楼的时候,路雨抓住了她的袖子,说:“姐姐。万一我们睡觉的时候,炸弹炸我们的房子怎么办?”
章驰:“……”
“没有万一。”
路雨:“为什么没有万一。”
章驰:“因为万一死了。”
路雨:“……”
夜晚很快过去。
第二天早上八点,“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两层楼的房子都跟着动了一下。
浓浓黑烟从村子东南角的位置遥遥升起。
推窗声之后,是周宇响彻整栋楼的巨吼——
“我操!还有完没完了!”
第119章 海阔天空8
尤修正在联系蛇头。
蛇头不是单独的某个人, 而是一个团伙,有的在卡斯境外,有的在卡斯境内, 他们会彼此通信, 确保最近风声不紧, 再安排偷渡。
他们没有正常的身份,不可能通过官方渠道撤离卡斯,遣回之前还要坐牢——最好是偷渡回去。
兰卡特是边境城市,跟白银共和国接壤——接壤得不是很多。
最好, 他们可以直接进入白银共和国。
次一点,偷渡到其他接壤国。
奇良和周宇都倾向于回白银共和国——他们土生土长, 回国有一定的风险,但白银共和国好歹是文明社会,基础设施好,经济强盛, 在街头当流浪汉都比在破落小国打黑工赚得多——他们没有身份,即便潜入其他国家, 也不可能做到正儿八经的职业。
最重要的是, 他们熟悉那里。
熟悉可以规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人生地不熟,很容易在外国被骗,如他们这种“黑户”,融入的当地社会想必也是腥风血雨——这是成年人都懂的一条社会定律。
庙小妖风大。
底层的生存竞争更加残酷。
章驰的目的地也是白银共和国。无论是找至生科技解除炸弹,还是避免在奥天帝国被原本的社会关系和罪名牵连,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他们从垃圾岛计划逃跑的时候就商量好的。
现在所有人都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尤修一个人站着, 他打了大概十来个电话,最终放下终端, 对着所有人摇了摇头。
“暂时联系不上。”
屋子里面还有吃的,陆英给所有人煮了泡面。章驰出门查看了一下情况,导弹在地面上炸出来一个深坑,但这个村子占地面积极广,竟然没有打中任何房屋,不过附近好几间房子的玻璃都被震碎了。
刚吃完饭,村子里面突然开始鸣笛。
众人如临大敌,尤修赶紧道:“不是空袭。是村子里面要放广播了。有人要讲
话。”
过了大概三秒,屋外果然传来了广播声——
“&*%?#?%?#@?%?*@!#。”
“*%%@?#?#@。”
“……”
兰卡特的国际化终于撞上了一条漏网之鱼。
这条广播不是世界语。
众人先看向尤修。
“呃,我也听不懂。”尤修比出小拇指,“我只会一点点常用的卡斯话。”
周宇说:“他们在征兵。”
尤修一脸诧异:“你还会卡斯话?”
周宇:“我是卡斯混血。”
奇良奇怪地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瞩目。
“我想起来了,最近是在征兵,”尤修说,“没想到都到村子里面来了。”
尤修伸出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这里的房子都不高,而且分散,视野很开阔,章驰和周宇也跟着去看——他们同样坐在客厅靠窗户的一侧。
只见窗外大概一百米开外,停着一辆军车,两个穿制服的带枪士兵正在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站在路边讲话。那个女人情绪激动,手不停地半空挥舞。很快,热衷于热闹的村民就陆陆续续停驻在了路边。
他们没有跑出去看热闹,尤修带着所有人来到了二楼楼顶。
这里可以很方便的看清楚楼下发生了什么。
那女人讲的卡斯话,声音很大,周宇为他们实时转播,说她正在骂人,原因是那两个士兵劝说她的孩子参战。
她说他的儿子今年刚满二十,还在上大学,战争爆发之后,学校停课,他休学在家。她骂他们没人性,送一个学生上战场。
她的胳膊挥得很高,一人挡在前面,气势汹汹,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缩着脑袋的瘦弱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直在扯她的袖子。
他们都站在一栋两层楼高的楼房外。她突然被扯得生了气,转过头,一把青年推开,跟推个陀螺一样,将人从正面翻到反面,按着肩膀往里头塞。
那青年于是被塞到了院子里头的门口,贴墙,跟罚站似的,抬不起头来。她回到了院子外面,接着高声在嘴里喊话。
周宇:“她说他还是个孩子。”
那名士兵张了张口,说了句什么,那位“母亲”挥舞在空中的胳膊陡然一滞,跟只被弹弓打中的鸟儿一样,有气无力地坠了下来,竟然一时没再开口。
众人都迅速看向周宇。
周宇:“……”
“他说他今年十八。”
众人:“……”
争议结束得很快,最后的结果是那个女人蹲在路口,哭个没完。
周宇:“局势变化太快了。现在已经进入强制征兵阶段了。”
就在昨天,他们在新闻上面看到的还是自愿参军。
某种程度上,他们现在如今待着的“地狱”,反而是这个战场里面最为和平的地方。
前线死的人,他们完全看不见。
尤修又哭了:“我想回家。”
他嗷嗷大哭:“我想回家。”
哭着哭着,他脸色一变:“糟了,那个车是不是往我们这边开过来了?”
***
征兵车一家挨着一家的动员,在来到他们“家”之前,还有两家人排在他们的前面,留得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人反应时间。
他们是外国人,不存在上战场的问题。
但他们会被抓,重新回到监狱。
这家专门出租给偷渡客的房子还有一个地窖,除了周宇和章驰之外,所有人都躲进了地窖里面。
——他们不能同时都进去,房子外面停着车,厨房刚刚开过火,味道都没散干净,很容易看出来有人躲着。
如果这些士兵搜房,或者是上报,等着他们的就是一网打尽。
周宇是唯一会卡斯话的人,强制征兵的年纪要求是十八到二十八岁,周宇很安全。他那一张脸再怎么保养得当,也不会让人错认为是愣头青。至于章驰,她负责搞定突发情况。
大概二十分钟之后,敲门声响起了。
周宇开的门。
一个士兵站在门口,伸头先往里面看了两眼,问:“家里几口人?”
另个人直接站过来,补充说:“有没有十八到二十八岁的年轻男性?”
周宇:“没有。”
他指了指在旁边佯作擦桌子的章驰:“就我跟我妹妹两个人。”
前头那个士兵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登记册的东西,他往那上头扫了两眼,皱了皱眉头,抬起头,又往屋子里面看。
“你们不是房主?”
周宇:“租客。”
那个士兵指着章驰:“让你妹妹说话。”
章驰和周宇对视一眼。
她是一个女人,看上去……也不太像女扮男装的样子。让她开口,不太可能是为了检验她是男是女。
唯一的可能,他们察觉到了什么。
他想听听她会不会说卡斯话。
他们跟登记册上的信息不符——谁也不知道原本的房主登记了什么,登记册上的东西是真实的,还是那为专门做偷渡客生意的房主编的。
他们不再能随机应变了。
章驰手放在背后。低着头。
如果等下对面有掏枪的动作,她会出手把枪口给拧坏。
周宇头上有汗滴下来,在那个士兵的耐心结束之前,他指向章驰:“她是个哑巴。”
章驰:“……”
一个士兵说:“哑巴?”
章驰抬起头,点头。
周宇:“她很可怜的,从小就不会讲话。”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好像没再有什么想问的了,拿登记册的士兵将登记册收在了背后,转身就要走。
周宇大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那个拿登记册的士兵转过了头,说:“你的卡斯话说得很好。”
周宇愣住。
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士兵一起离开了。
等到人已经走远了,周宇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章驰皱了皱眉头。
周宇不是傻子,他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同时习得,母语和第二语言很容易相互影响,因为提前植入一套语言系统之后,就不可避免地在之后学得的语言上进行相似的编码。
有一些很敏锐的人,能够听出其中的差距。
周宇说得很好。
但他还是听出来了。
周宇关上门,背抵住门板。
“他们会举报我们吗?”
第120章 海阔天空9
众人战战兢兢等了大概三天, 没有等到任何移民局或者军队的人上门抓人。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也不是所有的士兵都跟移民局沆瀣一气。之前在赛克购物城抓他们的士兵也许本身就有找出偷渡客的指令,但对于征兵的士兵来说, 他们不愿意多管闲事。
或者说, 就三天前门口的两个士兵, 刚好能够容忍。
他们不在乎。
也偶尔有人对从外面来侵占他们本国社会福利的偷渡客抱有一丝同情——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在这三天时间里,没再有导弹落入兰卡特——至少就他们能够感知到的物理范围来看。
尤修有两个终端,一个终端是常用终端, 一个终端专门用来联系蛇头。前一个终端跟他们一样,都已经被移民局收缴了。
蛇头深谋远虑, 不允许偷渡客使用常用终端进行联系——偷渡客通常会在工作场所被抓,有可能是老板,或者是同行举报,移民局的官员其实很少上门盘查, 除非他们接到举报。如果移民局有意查出蛇头,他们可能会查偷渡客被捕时携带终端上的联系人列表。
尤修家里没有电脑, 没有电视机, 这一个备用终端是他们唯一窥探外界的窗口。
不过,终端机的价格区间非常宽广,可以有功能多到你十天半个月都玩不明白的终端,也可以有像这个备用机一样,上个网都能把自己搞崩溃的伪劣货。
众人齐聚客厅,尤修尴尬地把手里突然黑屏的终端重启。
“二手的,有时候就是有点儿毛病。”
事实上, 这跟二手不二手没有多大关系。
垃圾岛那么多二手终端,也没见几个把自己给搞崩溃的。
也许是众人的目光过于迷惑, 尤修顿了顿,又说:“两百卡币买的。”
两百卡币,相当于二十原币。
便宜到令人发指。
老旧的电子产品在外面的世界似乎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它们仍然流通,但跟不要钱一样流通。
这个世界的工业化程度非常高。
章驰想。
市场推陈出新的速度很快,规模化制造的普通精密配件卖不起价——作为一个整体,二手才卖二十原币。
终端重启完毕。
屏幕右上角显示正在联网。
网络连接成功。
尤修继续点入之前的新闻页面。
今天的新闻跟昨天没有什么差别。都是白银共和国反战潮,卡斯坚决斗争到底的声明,多了一条,卡斯招募外国雇佣兵或志愿军。
这是他们地区限定的新闻热度排序。
尤修接着点进原网。
原网是当今世界用户流量最大的平台,前身是多个视频、新闻、交友网站的集合。一个庞大的集合。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硕大。经历收购之后,集合到了一个主页。
原网的热点新闻已经没有卡斯了。
他们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国,除了战争爆发时带来的哗然,很快,随着时间的流失,就被新闻媒体抛之脑后了。
也不只是媒体,是公众不关注。没有关注,就没有新闻价值。
如果开战的是奥天帝国和白银共和国,那肯定又是不一样的景象。
起码全世界都沸腾得心惊胆战。
这样一个小国,怎么能够在白银共和国的炮火之中苟存呢?
螳臂当车。
他们不如祈祷白银共和国的反战热潮来得更猛一点。让那头怪兽自己刹住车。
看完新闻,路雨接手了尤修的终端。
她和陆英对这个破烂终端上早被外面世界淘汰的装机游戏兴致勃勃,每天玩得不亦乐乎。
章驰站到了大门口。
今天的太阳很好,卡斯偶尔还在下小雪。出太阳,就会冷得很温暖。
她对着天哈了一口气。
在心头骂了一句。
奇良站到了她的身边,说:“我们一定会平安回去的。”
每个人,包括卡斯整个国家,都没有敢开口“一定”要怎样怎样的。他们的个人意志在这一刻被碾压得无尽的小。小到能够做的最大的事,就是祈祷。
周宇也钻出了门:“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要抖。”
奇良幽幽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要是卡斯能早点投降就好了。”
奇良从背后捂住了周宇的嘴。
对于他们这群外人来说,牺牲是没有必要的。战争绝对无法胜利,白银共和国的军事实力世界前列,唯一制约他们行动的就是国内舆论和军费支出。
但对于卡斯来说,至少从官方的态度来看,他们没有丁点儿投降的念头。
在这里说这种话,很有可能被围殴。
周宇掰开奇良的手:“这儿又没人。”
这个村子的居住人口不算多。据尤修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在别的城市有亲戚的,或者稍微有一点家底的村民都已经逃离了兰卡特。
作为边境城市的兰卡特遭受的炮火最为猛烈。
白银共和国不仅打击军事基地和指挥中心,他们还报复性地对城市进行袭击。
这就是他们前几天接连遇见导弹的原因。
白银共和国不是打偏了目标。他们是故意的,作为对卡斯军人在原网上发布虐待战俘视频的回应。
他们袭击城市,让卡斯军方和这座城市的人感受到他们的怒火。
卡斯声称没有放置过侦查树,这一切都是白银共和国的阴谋。他们找的一个挑起边境争端的借口——冲突升级,他们顺理成章地发动战争。
白银共和国声称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尊严。卡斯挑衅边防军人,摧毁他们的巡逻机器人,他们不能容忍卡斯的得寸进尺。
无论谁是真正站理的一方,战火和仇恨都已经被点燃。
哪怕之前道德,现在也不再道德。
那些无辜的,被炸死的平民,不过是为这一把仇恨的火添的砖加的瓦。
——在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会成为柴火的情况下。
章驰伸出手。
落雪了。
莫名其妙的。
所有人转身回屋,正准备上楼的时候,章驰余光瞥见坐在沙发上的路雨在看她,脸上是少见的慌张。
——她不是一个喜欢慌张的人。
在垃圾岛那种地方都能活得喜笑颜开。
章驰朝路雨走过去。
路雨脸上的慌张更甚了。
还没有等章驰开口,她就已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把终端递了出来:“我没有乱动。它自己坏的。”
章驰:“……”
路雨的声音不算大,但刚好所有人都还没有回房,话一出口,跟有引力一样,把所有人都往这条沙发吸了过来。
这个终端是他们唯一窥视外界的窗口。
也是他们联系蛇头的唯一途径。
蛇头是他们现存的最大希望。
尤修冲上去抢走了终端,他的手指在终端上不停地拨弄,很快,他松了一口气。
“没有坏。”
奇良和周宇也松了口气。两个人扶住沙发,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没了似的。
“就是断网而已。”
章驰:“……”
奇良:“……”
周宇:“……”
尤修举起终端,指了指右上角表示网络断开的红色标志。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拿起终端,点了几下,紧接着重启,再次重启,捣鼓了大概十来分钟,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握紧终端。
“断网了……”他喃喃自语。
“这垃圾终端。”
垃圾终端没有办法更换,他们根本不敢出去买东西,就算他们有这个意愿,外面商场也不一定还在开门。
屋子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众人对视一眼,贴墙开始散开——大门打开时候的视角看不到墙的两侧。
尤修打开了门。
他把门拉开一半,刚好只露出自己的身体,挡住外面站着人的视线。
章驰躲在窗帘边上,她的身体被窗帘布遮住,露出一个脑袋,尤修的身体将门外的景象挡住了。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听见了一个女声。
从声线判断,至少有四十岁不止。
女人说:“你们家也断网了吗?”
聊了大概五分钟,女人走了,尤修关上了门。
众人重新回到客厅。
“不是终端的问题,”尤修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整个村子都断网了。”
断网是一种军事打击手段,但他们的目标不应该只是这一座小小的村庄。
最大的可能是……
全城断网。
再往大了猜,全国断网。
他们被困在了这里,在这个网络覆盖的世界,这个本就不受关注的小国成了一间暗室。他们无法窥视外界,外界也无法看见他们。世界的距离被网络缩小,等网络断开,它就又恢复到了原本的裂痕。
他们听不见看不见,不知道战争会怎么发展
,只能匍伏在炮火的脚下,当一个不知道要往哪里躲的蝼蚁。
客厅很安静。
他们现在连上网这一项娱乐活动都没有了。
周宇双手插入头发。
章驰发现他的脸色一片惨白。
他的呼吸都在颤抖。
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断网的消息对所有人打击都很大,但它不该大到这种地步,周宇表现得……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处以极刑一样。
章驰:“你怎么了?”
周宇没回答,过一会儿,章驰听见了他的喃喃——
“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