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良:“什么样?”
周宇没有讲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讲话。奇良看向章驰,章驰摇了摇头——如果周宇不想说, 没有人能够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他可以用很多自己创造的充满逻辑的答案来搪塞心中真正的猜想。
尤修跑出了门, 他在这一带住了有一些时间, 村里有人对他眼熟——他们这群偷渡客不仅在这里住得光明正大,而且还有一定的人际关系网。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从外面跑了回来,带回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他找上门的村民家里都已经断网。
第二条消息是他路过村头唯一的一家小超市, 发现里面货架上面的商品很多都已经销空。
他们正处于战争之中,物流运输不便, 售空的商品补货周期会非常长。
“我问过老板了,他说给厂商打过电话,但是他们人手不足,有人不来上班了。他们要先给中心城区的超市送, 说是那边需要的人更多,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补过货, ”尤修伸手比划一通, “他一直在卖的都是存货,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存货就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盐和米,都早就没有了。”
“剩下的我去看了,都是一些生活用品,毛巾,拖鞋, 收纳架……”尤修摊了摊手,“只要是吃的, 就连包水果干,都没有留下的。”
众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都很沉重。
奇良:“真的没有吃的了吗?”
尤修:“……真的没有了。”
顿了顿,他又说:“就算有,咱们有钱买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尤修的终端已经被移民局的人收缴,他的钱都存在之前那个正儿八经的终端里面,房间里就几个硬币能用。至于他们几个,别说终端被收走,就算是没有收走,也不可能用岛币支付任何商品。
奇良:“那我们吃什么?”
尤修在卡斯找的工作是餐馆的服务生,餐馆包午餐和晚餐,每个月工资不算很多——这种专门找偷渡客当服务生的老板本身也不可能是什么大方的人。他们和偷渡客各取所需——他们不需要支付社会保险,偷渡客也不需要登记在册。
其他住在一起的偷渡客也差不多状况。他们找的都是包饭,但是工资不高的行业——如果工资很高,那么基本上都是黑产。
这栋房子的生活气息并不是很重,他们五个偷渡客会聊天,互相交流信息,但从来都不是朋友。很多情况下,他们甚至互相防备。
房子里面没有太多的积粮,不像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日积月累,即使战争来临,物流受阻,也不会一下子面临饥荒。
在从监狱逃出来的几天时间当中,他们吃的就是一些泡面,冰箱里剩下的一点根茎蔬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奇良说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味精的味道。
现在他们连吃味精都变成了一种奢侈——这个家里唯一能够算作屯粮的一箱廉价方便面都已经只剩下六包了。
尤修:“房子后面的院子还种了点菜。”
众人绕到后院去看菜。
所有人都沉默了。
非常小的一块菜地,大概是原主人留下的,菜主打一个良莠不齐听天由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反正又小又矮,上面还有纯天然验证的硕大虫眼。
一共六颗菜,它们饱受风吹雨打,虫咬沙蚀,菜叶上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两颗不知道被谁踩过一脚,根茎跟菜叶都已经拦腰折断了。
章驰:“再去厨房搜搜吧。”
尤修一开始说过,厨房里没有食物。他们这群偷渡客连火都不开——煮泡面除外。但很难说,这栋年岁已久的老房子会不会有前任主人留下的一些宝藏。
众人开始分头在厨房搜查起来,厨房稍有一些大,有顶柜和底柜,好几个灶,通电的和烧火的天然灶两种——卡斯国的国民非常传统,一种极为固执的传统,他们就像是科技化潮流中冥顽不灵的逆行者,除了不肯修建空轨之外,他们甚至拒绝了官方很多提高生活便利度的提案。
他们就是要复杂,麻烦,原始。
因为使用原始灶引起的火灾每年都不下好几起。
这家的原始灶没有什么使用痕迹。倒是通电炉子有很多焦黑的陈年印记。
也许原始灶只是他们需要的一种仪式感。
用不用无所谓,摆在那里,就是一块勋章——证明他们曾经打败了什么。
路雨的身子矮,负责搜索下面的柜子,陆英是所有人中最高的,卡斯国的国民平均身高不低,厨房的顶柜做得很高,只有他能够毫不费力地够到。
章驰和奇良负责搜厨房里面一眼就能够见到的所有物品,至于周宇——他还在客厅忧郁着呢。
房子里面米面油都很少,见底的少,厨房有一口半人高的米缸,伸手进去一摸,能在底下摸出一层薄薄的米粒,但就连那种残渣也不能入口。
米已经有一半变红了。
放了不止得有一年。
吃这种米不仅能填饱肚子,还会升天得非常轻松。
至少比饿死更快。
油还剩半桶,过期时间在五年前。
最可喜可贺的是一个鱼肉罐头,十年前的产品。早就过了生产日期,但在整个厨房搜出来的“毒物”之中,它是独树一帜的完美。它没有被启封过,也许打开之后,会成为一个残留的惊喜。
毕竟罐头食品的保质期总是很长。
其余的物品,很多都被耗子啃过,腐烂变质,他们直接当作垃圾丢到了院子外面的大垃圾桶里。路雨抓着一只耗子,说他们可以吃这个,这个好吃。
所有人又沉默了。
“很香的。”路雨说,“我没有骗你们。”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骗人。
毕竟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吃过。
也不打算尝试。
耗子被他们放生了。
放得远远远远的。章驰对于路雨的认知进一步加强——就在她以为路雨已经不会再给她带来惊喜的时候。
陆英也一样。
就在路雨把耗子抓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跟有肌肉记忆一样匆匆跑去灶台准备开火了。
耗子不能吃,有病菌。
不知道他们曾经吃过多少,但很幸运,他们没有在处理耗子的时候被划伤咬伤,被病菌趁虚而入。生存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事,能活到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沾点运气,历经瘟疫、战争,多少次的气候变化,一次次的迁徙,他们的祖先在世界各地安营扎寨,生存繁衍。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成为幸运的人类种族延续上的一个节点。
周宇对此反正很悲观。
他也许知道点什么。他曾经为官方工作,就算不是政府内部人士,他也了解很多普通人不知道的内幕消息。
就在之前,项景跟他们见面的时候,说的是,他之所以对周宇网开一面,是因为上面有人打过招呼。
一个能够让项景都卖面子的上面的人。
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大多数以世界语为母语的国家,没有人会费尽心思去学第二门外语。他会卡斯话,懂一些政治和经济术语。大学的学费极为昂贵,受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是中产者的特权。
他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成为了垃圾岛的设计师。
要么他
天资聪颖,聪颖到有像海恩科技一样的赞助商支撑他的学业,然后,在所有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年少成名。要么,他有一些背景,有人为他铺过路,无论是教育,还是人际关系网。所以在他确认犯罪之后,仍然有人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进入垃圾岛,他已经失去了任何翻身的可能。别人不可能从帮助他得到任何的好处。那个上面的人,要么是跟周宇关系亲密,一时心软,所以决定要扶他一把,要么,这个人看的不是周宇的面子,而是另外的人的面子。
跟周宇有关系的人。
章驰突然发现一个之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周宇表述的一切内容,不一定是假的,但一定带着个人的主观意识。他说自己只是垃圾岛拿钥匙的人,他没有任何权限。官方给他叠加了无效的权力和山大的责任,在他看来,是官方在给他下套子。
但下套子也得有一个前提。
官方信任他。
他个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些东西对他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他跟官方非常亲密。
更甚至,在一开始,官方找上他当设计师,就不止是看中他的才华,而是他的身份。他的经历,让他们觉得亲近,觉得值得信赖。就像项景的飞快升职得益于议会中军队高层的保驾护航。
周宇跟官方的接触也许不止设计师这一个身份。
他不肯多说,是因为这个秘密太大,大到已经超过了普通人的接受范围,大到他不敢在悬而未决的时候透露一星半点不够确定的消息。
周宇被绑到了客厅——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客厅待着,扒着窗户看外面飘落的小雪花。陆英站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在审问途中,他一直试图起身,在数次起身失败之外,他终于幽怨地看着所有人,吐露了自那句“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之后的第二句话。
“我不能说。”
尤修虽然搞不懂他们这群“犯罪分子”的阵仗,但经过了几天的相处,他发现这群人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即使他不明白这个叫徐科克的男人“想”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重要,但不妨碍他自然而然地问——
“有什么不能说的?”
奇良:“有什么不能说的?”
周宇:“你们不懂。”
尤修:“有什么不懂的?”
周宇:“反正,不能说。”
也许是众人的目光太过锐利,他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极为虚弱地补充道:“你们听说过一个关于下雪天的鬼故事吗?”
众人愣了一下。
周宇:“很恐怖的。曾经吓死过好几个人。我可以讲给你们听,你们要听吗?”
众人:“……”
现在是晚上9点,村子里面很多屋子没有人住,没有亮灯,很多人,睡得也很早,拉开窗帘往外一看,除了路灯照出来的雪,剩下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没有人要听他的故事。因为这就是一个下雪天。他们不需要叠加战争之外的恐怖印记了。
大家还想要睡一个好觉。
“对喽。”周宇说,“有的事情,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鬼不存在,你听了关于鬼的故事,把自己吓个半死,以后一看到下雪天,都担心鬼会不会来。如果鬼存在,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鬼那么厉害,鬼来了,你跑又跑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你提前知道了鬼,只会在被鬼打死的时候叫得比别人更厉害一点罢了。”
“因为你比其他人更知道鬼的厉害。”
周宇又说:“我是为了你们好。”
周宇很会说歪理。
但奇迹般地说服了所有人。
大家暂时都不想挖掘他的猜想了。
无论“鬼”会不会来,他们现在都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要解决。
吃饭。
他们没有钱,没有存粮,在那几包方便面见底之前,他们得出去薅点食物回来。这几天都没再有轰炸,城里也许会有发救济粮的地方,他们得开车出去碰碰运气。
从客厅散开的时候,尤修嘀咕了一句:“要是能把终端拿回来就好了。”
众人停住脚。
“我说着玩的,”尤修被所有人毫无征兆地在同一时间投来的目光看得有一些发怵,干巴巴地说,“那可是监狱,咱们还能进去把终端抢回来吗?”
第122章 海阔天空11
尤修的终端是他们目前在战时状态唯一有指望的经济来源, 如果能把终端拿回来,他们就能够在战争还没有进入白热化的阶段从城区大量囤粮——
一旦战事吃紧,也许生活物资会变得更加的稀缺。到那个时候, 经济崩溃, 货币贬值, 拿着钱都不一定能够买到粮食。
但去监狱的风险太大,他们偷走了移民局的车,奇良黑掉了车上的定位系统,移民局没有找到他们, 不过这么多天过去,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车辆遗失, 以及他们六个偷渡客的失踪。这辆车一旦进入移民局,可能就会马上被发现端倪。
经过商议,最后的方案是先去救济中心看看有没有放粮,实在没得选, 再铤而走险。
第二天早上7点,除了路雨和周宇负责看家没有出门之外, 所有人都到了院子里集合。
今天又在下雪。
比昨天的雪大了。现在已经是2月, 气候还没有变得很温暖。他们几个没有带太厚的衣服,房子有保温层,移民局有暖气,一行人从下飞机开时,除了吹了点风,沾了点小雪,没有挨过冻。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特别的冷。
太阳还没有出来,地上有一层很薄的积雪, 盖住车子的布上也兜满了雪,尤修一把将那一条宽大的布扯了下来,雪直接在空中震得乱飞,叫奇良好一通咳嗽。
奇良坐上车,点火,说:“油量还行。”
市中心离村子有一些距离,如果油量不行,他们可能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尤修微微松一口气,说:“出发吧。”
车飞快地行驶在马路上。
章驰坐在副驾驶,陆英跟尤修坐在SUV后面的第一排车座。
车上一直很安静。
跟他们在房子里面不同,在房子里面,只要一凑到一堆,他们就总会忍不住聊一点什么。
街道两侧很安静,天没有完全地亮,开到市中心的时候,终于开始出太阳,路灯在他们开车过来的途中熄了,好像它天然地知道太阳升起的时间,颇有自知之明地让了路。
但太阳也不是很大,照得很多地方都是蒙蒙的。
他们正开过之前遇见过导弹的那一条路。
这里已经完全跟他们之前看见的城市景象不一样了,很多的楼都塌了,宽阔的马路中央是已经被石材和金属材料压扁的轿车挡住。
那一辆曾经他们将要坐上去的大巴车也藏身其中,不过被压到底下去了,还有血,黑色的血,人头,腿,都只露出一个角,不知道是怎么被卷进去的,有可能是开车的时候路过,碰见轰炸,从车里要逃,结果不小心就被建筑物给压在里头了,也有可能本身就在楼里,是从楼里坠下去的。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这条路的端头,隔了大概500米,全是这样的“废墟”。虽然跟垃圾岛人为摧毁的废墟比起来稍显完整,但也已经看不清楚最底下压着什么东西了。
尤修的声音在颤抖:“怎么会这样?”
他扒在窗户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挡路的硕大路障。
这条路已经被挡死了。
他们得绕路。
奇良开始倒车,他们很快驶离这一条“捷径”。
但前方的道路环境也并不乐观。
他们来到了真正的市中心,一个巨大的人像喷泉,人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上半身裸着,下半身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裤头用一条扁扁的腰带系住,他的两个眼睛目视前方,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旁边与人像连为一体的椭圆形石块上。
但他没有头。一个斜着的横截面,头掉落到了地上
,他的肩膀也掉了一半,踩在石快上的那一只腿的膝盖也像被挖了一勺的冰淇凌,粗糙地凹了个半圆。
喷泉大约本来要从他的嘴里喷出来,现在从脖子里开始出水。就在他的身边,还有人探过头,直接将嘴巴张开接水喝。
在来之前,他们都查看过卡斯的旅游攻略。这是卡斯历史中的人物,叫莱文基,王之子,每个来卡斯旅游的游客经典打卡点,在他们刚下机场的时候,卡斯的旅游宣传大屏就有这个小孩。这是文物,历史非常悠久的文物。
王之子是皇帝凯恩的第八个儿子,他不学无术,每天只知道饮酒作乐,但他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死在了战场上,所以他顺利地在十岁那年继承了王位。
他的外号是幸运之子。
很多人很想沾一下他的运气,摸来摸去,将手摸秃噜了皮。
官方禁止触摸雕像。
卡斯的中心城区是古建筑最多的地方,从大概五百多年前,一直到现在,历经战争,这里的很多建筑都依然幸运地留存。但现在,这些褐色和灰蓝色的古建筑全都成为了废墟,看不清原样,那个幸运之子运气不错,他是整个街道目前来看最为完整的一件文物。
他们对于传统的固执最终还是在科技的铁蹄下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好像他们曾经阻挡了科技的脚步,等科技走远了,长到巨大,就掉回头,报复式地一脚把他们踩个粉碎。
他们拒绝了科技,白银共和国可没有。
尤修:“这个不准摸的,摸一次要罚款一万卡币。”
就在这个喷泉雕像的外面,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移动金属板,底座宽宽大大,但现在都翻在了地上,最上面刻着“罚款条例”,底下密密麻麻还有一些字,但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
穿过这条街,能看到一个尖顶的大教堂,尤修说那是以前政府发放救济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
这里已经被废墟掩盖,他们的车开不过去。
奇良将车停在路边。
所有人下车步行。
走过那一个莱文基喷泉的时候,尤修伸手摸了一爪子。
奇良停住脚,看了尤修两眼,尤修说:“反正现在也不罚款了。”
奇良也摸了一下。
章驰和陆英也不例外。
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五好市民。
就在几天之前,他们还能通过那个破烂终端刷新闻的时候,卡斯对白银共和国发表的声明里面多了文物索赔的要求。
赔偿数字是天价。
他们现在脚下踩着的这些破烂砖头,每平方米可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贵。
尤修将莱文基掉下来的那颗残缺的头捡了起来,抱在怀里,请求奇良倒回去将锁好的车门打开。奇良拒绝了他的请求,并且让他把那颗头放回原地。
这种官方的东西不仅很难卖钱,还会给他们带来无限的麻烦。
几人缓慢地穿过被石块和碎砖头铺得高低起伏的中心街道,来到了教堂的正门。一个神职人员就站在教堂外面的一片空地外维持秩序,人从教堂门口以蛇形排列,一圈又一圈,一直到他们站着的位置。
这里果然在发救济粮。
神父胸怀宽广,不分国内国外,不用任何身份证件,每个人都能够在这里领到一个食品包。食品包就是一个透明的大袋子,里面装着面包、水、猪肉罐头和蔬菜。每个人每天限领一份。为了避免重复领取,每个领完食品包的人都会被在手上盖上一个红色的方章,上面有领取的日期,方章很难清洗掉,自然掉落至少需要三天。
排了大概一个小时的队,他们领到了四份救济粮。
很幸运的是,这已经是最后四份救济粮了。
他们起了一个大早,教堂每天发两次救济粮,一次是早上,一次是下午,早上的救济粮发完,排在他们后面的人就都散了干净。
带着救济粮回去的时候,四个人又摸了一下莱文基的手。尤修想要将莱文基的头抱回去,但又遭到了奇良和章驰的拒绝。
这种文物对他们普通人来说是一个烫手山芋。
章驰从地上捡了一节钢筋,掰断,留着大概手掌中指到手腕长度的一截,揣进了兜里。
他们回到了车上。食物被放在了后备箱——这种东西现在是贵重物品,如果被人透过窗户看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敲破玻璃抢走。
下一个目的地的是ATM机。
这是他们商议的优先于抢回终端的行动方案。
奇良开车绕着那些尚还畅通的城市道路通行——这并不简单,自他们离开那天之后,这里不知道了经历了怎样的摧残,很多路都已经被堵死,别说车开不过去,人在上面走两步都能摔个趔趄。这些废墟太高了,一层又一层,开到路口,又得将车倒出去。
绕了大概二十来分钟,终于找到了一家商场外面的自动取款厅。
除了陆英留在车上守车之外,其余三人都下了车。章驰从兜里掏出来刚才捡的那一截钢筋,在尤修目瞪口呆的表情之下将扭出了一个薄翘片和一根极细的无把金属螺丝刀。
奇良接过章驰递过来的工具。
其实章驰可以暴力拆开取款机的金属面板,但问题里面的东西太过精细,牵一发动全身,奇良说现在很多自动取款机都配备了被盗自毁系统——如果有人试图用暴力摧毁取款机,取款机里面的钱就会全部被喷上腐蚀性墨水。
走进大厅,里面一共两台机器,章驰和尤修站在门口望风,奇良一个人开始捣鼓机器。
尤修回头看了一眼,被奇良从手指抽出的接线吓了一跳,问:“你、你、你是神经黑客?!”
神经黑客在这个世界的数量很少,差不多跟异血一样的稀有动物。在卡斯这种科技水平不高的国家,神经黑客的数量无限趋近于零——这种人需要一定的生长环境。
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培育”了这个世界上90%以上的神经黑客。
奇良哼唧了一声,他手上动作不停,很快撬开了面板。他接入了系统,修改程序到取款界面。
奇良:“这台没钱。”
章驰走过去看了一眼,取款机的屏幕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零。
这也早在他们意料之中,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战争来临,很多人都会把钱取出来——出逃,或者害怕银行倒闭。
奇良又拆了另一台取款机。
屏幕上还是显示的本机余额为零。
三个人往回走。
奇良继续开车寻找ATM机,接连又进了两个自助取款厅,里面连个最小面值都没有,都是清一色的零。章驰对寻找取款机这件事喊了停。
车子的油量还没有到需要警惕的程度,但他们必须得留着油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们还能够驾车逃跑。
走出第三个自助取款厅的时候,尤修的终端响了。
长响。
一个电话。
这是他的备用终端,上面只有一个号码。
蛇头。
尤修拿起终端,很有眼力见地按下了外放键,一个粗旷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从终端里面传了出来——
“什么事?”
第123章 海阔天空12
蛇头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们可以离开兰卡特,他有私人渠道帮助他们进入白银共和国。
暂定的离开时间是后天,因为他手头已经有好几个正在排队的单子, 他们要走六个人, 一次性走, 加上老熟人的关系,打完折之后需要支付十万卡币。
在奇良的要求下,尤修暂时答应了下来。
挂断电话,他说:“可我没有那么多钱。”
奇良:“那你有多少钱?”
“几块钱, 卡币,”尤修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几个他遗留在房子里被搜出来的硬币, “终端上面有钱,我之前那一个终端。”
奇良:“有多少钱?”
尤修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很显然,如果他终端里的钱小于十万, 他不会这样为难——他想要说谎,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合理的借口, 也分辨不清楚说谎之后会不会带来他自己无法接受的后果。就在刚才, 他亲眼见识了他刚刚以为融入其中的团体之中的两个人——
一个疑似异血,一个疑似神经黑客。
他们不是普通的偷渡客,这个男人之前黑入了驾驶系统——他竟然现在才反
应过来,移民局的车是锁过的,他不是用的拆线点火这种老手艺。
神经黑客少之又少,别说你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之中碰上,就算是碰上了, 你也不一定能认出来——没有哪个黑客会大张旗鼓地把“我是黑客”四个字写在脸上。至于异血,那也是在犯罪新闻中才会出现的稀有角色。两个稀有角色凑到一堆, 只要有点脑子,就能知道他们一定不是什么善茬。
他舍不得替别人给钱,也同样舍不得自己的小命。
奇良:“放心,等进了白银共和国,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尤修的目光很怀疑。
奇良拍了拍尤修的肩膀——奇怪的是,比陆英矮半个脑袋的他竟然比尤修高出半个脑袋:“我知道,你担心我不会还你的钱。我可以给你写个借条。”
尤修幽幽看着奇良。
即便进入白银共和国,他也是个偷渡客,别人不还钱,他也不可能拿着借条去找法院——纯属自投罗网。
奇良:“这你都信不过?”
尤修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奇良恶狠狠说,“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尤修睁了睁眼。
奇良冷笑一声:“不想死的话,就按我说的办。”
尤修:“!”
威胁比什么都好使,尤修答应替他们垫付偷渡费用。
三人重新坐上车。
车往移民局的方向开。
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把终端拿回来的理由——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根本不用谋划后面的生计,只要能够从兰卡特逃跑,马上就可以摆脱这种断粮断网的困境。
车又开到了一处废墟——城里面被炸毁的房子太多了,直接把道路堵住,走不通,又得倒回去重新绕路。奇良正准备倒车,章驰喊了停。她从车上下来,在废墟里面挑挑拣拣了几根金属棍和金属板材,一部分装进了后备箱,一部分拿在了手上。
带着两根弯弯扭扭的金属棍钻进车里,章驰又吩咐奇良开车。
他们必须要很快冲进去监狱大门,趁着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直接开到证物存放室。她可以很快地扭曲枪支,但这也并不完全保险,如果有人出现在远处,她没有办法及时赶过去,只能在人影冒出来的瞬间打断他们——如果对方掏枪,他们有一定的可能被击中。
章驰将金属棍一截一截分开,在手中扭成麻花状的小圆球,大概扭了十几颗,她装进了两边的兜里,蓦然感觉肩膀被衣服拉着往下沉,于是又掏出来一半,放进了裤兜里面。她稍微伸展了一下身子——
这样的重量对她来说没有太多的感觉。
主要是怕衣服承受不起这样的负担。
均衡好重量之后,章驰微微闭上了眼睛。
很快,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看向窗玻璃上被风裹来粘着的一片雪花。
经过长达一秒的注视之后,雪花的晶体结构变得清晰,一片比米粒还要小的雪花在她的眼中被放大到连六角的菱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章驰没有眨眼,一直大概三十几秒,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漫出。章驰闭了闭眼,等眼睛的酸胀感消失,人坐回了面向车头的位置。
现在她得到了三个结论:
第一,她的眼睛可以放大视野中能够看见的最小物体——聚焦是放大的前提。在放大过程中,物体以外的环境会有一定程度的遮照,呈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就是四角和边框变黑。
第二,变黑的程度和范围根据注视的时间逐步递增。直到最后,她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那一片雪花的轮廓。
第三,只要她不眨眼,这种放大的状态就不会消失。但问题是,如果处于战斗状态,放大某个远方的物体,可能会导致近距离的危险感知失灵。
换言之,这是一个有风险的天赋。
如果身处激烈的战斗中,最好不要使用。或者说,不要长时间使用。最好的使用时机是身处一个安全的环境,对敌人进行锁定和瞄准。
相当于一个倍镜。
只是比倍镜更加便携和隐蔽——谁出门不带眼睛的?
就在那天吸收能量之后,她的身体发生了新的改变。按照她之前的猜想,她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能量的蓄积池,满足了某一个刻度,身体就会开发出新的能量。
如果她的眼睛开始变得敏锐,那么就证明她身体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
从最重要的,到次要的……
章驰开始怀疑自己最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如果这种能量的吸收没有止境的话。
不过目前看来,一切尚还在掌控之中。
在未知的情况下拥有太多的能力不是什么好事。
就好像对于强大而数量稀少的异血,掌握政治权力的自然人想到的处理办法是将他们赶到社会的边缘——他们害怕自己的种族地位受到威胁,于是禁止异血进入政府部门,禁止他们报考有关暴力机构和武器研发的专业。
章驰心头一沉。
外面的世界不比垃圾岛,从这个叫尤修的人对他们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垃圾岛上“人人平等”,到了外面,她和奇良就好像是一个学校里的刺头,看似拥有被每个学生敬而远之的自由,实际上生存在夹缝之中——
他们再厉害,也不会比校长厉害。
他们作为异类,如果没有藏好,就会被学校驱赶。对于单个的人来说,无论再强大,也不可能在社会网络的围追堵截之中谈上什么生活质量。
她得藏好自己的能力。
如果一定要使用,最好在没有人能够看见的地方。
章驰:“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刚好能够让车内所有人都听见。这个话不可能是问驾驶座那位和人高马大的那个年轻人——他们三个都是一伙的。尤修很快反应过来,身子不可抑制地往靠章驰更远的右边车窗的位置靠了一下,脸依然很白。
“什、什么人?”
章驰:“我不是什么好人。”
尤修:“……”
章驰:“所以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尤修:“……”我不知道!
奇良很快意识到章驰想说什么——他们在日复一日的逃跑和躲避之中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于是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躲在车窗边的尤修,转回头一边看路一边说:“从这里出去,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们。”
“懂了吗?”
尤修拼命点头,他突然又意识到在前面的奇良和章驰看不到他点头的动作,于是又说:“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讲你们的事的。”
只要他稍微有点脑子,都不应该跟任何人讲遇到他们的事——他们都是偷渡客,本来身份就不光彩,这些经历不应该跟任何人讲。
但章驰有一点拿不准尤修。
外面世界的人好像没有垃圾岛上的罪犯那么“知情识趣”。
在垃圾岛上,她一个眼神和动作,韩戈就能够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那里的人活在钢丝绳上,每天都绷紧了神经,别说她主动释放的信号,就是环境内的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品出个一三四五来。
如果这个叫尤修的偷渡客嘴不把门,跑出去外面乱讲遇见他们的事情,甚至在网上胡乱发言,他们这一群身份敏感的人,难保不被官方的人盯上。
项景疑似死亡,如果他没有回去善后,加之那天起飞的飞行员没有回到白银共和国报道,已经足够岛府推断出可能有罪犯越狱的事实。
按照周宇的推断,岛府的人不会大张旗鼓的寻找他们。白银共和国也不可能向公众释放出有罪犯从垃圾岛越狱的消息——那会引起强烈的公共恐慌。但官方不一定会就此罢休。
也许在他们的执法队伍内部,会悄悄对越狱的犯人进行搜捕。
车又开过一处废墟,这一处废墟炸得不是那么的彻底,房子只垮了一半,街道右侧有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房,里头的钢筋都完□□露了,但竟然还有人住。
一个小孩,五六岁左右,灰头土脸的,在楼梯爬上爬下。二楼还有几个比她更大的孩子,围坐在一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楼的围墙外面站着一个记者——从她身穿的制服和背后跟着的拿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来看,她冲楼上的小孩招手。
也许是要做采访。
她还没开始采访,就突然哭了。几个小孩呆呆地望着她,好像没搞清楚状况。
奇良也看见了那些记者,他飞快地倒车,加速从这一处废墟逃离。
他们这种“不法分子”最怕的就是暴露在镜头之下。
章驰收回目光。
好像小孩不论在任何地方,生命力都比成年人顽强——刚才的废墟底下,还压着几个已经没有任何动静的成年人,露出半截身子,黑色的血凝固在地上,跟灰尘不分你我。
也许是他们的亲人。
他们年纪还小,不懂眼泪该在什么时候掉下来。
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没有比垃圾岛好到哪里去。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严阵以待的冲突并没有到来。
监狱也被炸烂了。
监狱一共就三栋房子,一个操场。
现在三栋房子都塌了一半,也许人被压在了废墟底下,也许都已经跑掉了——大概率是后者,很多还没有被炸烂的空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太多的血迹。
操场的车也全都不见了。
停下车,章驰、奇良和尤修一起根据记忆进入了存放证物的楼,在一个又一个于炮火中顽强存活的金属柜中翻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行李。
枪,子弹,闪存盘——海恩科技那一枚,终端,还有一些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食物,以及奇良的迷你电脑。
尤修的物品就一个终端。
他在章驰和奇良的注视下打开了自己终端的存款界面。
余额显示的是十五万卡币。
差不多一万五千原币。
“这是我攒了两年的积蓄……”尤修说。
奇良:“我会还给你的。”
三个人回到车上。
章驰拿了一把枪在身上,剩下的都装在包里,被陆英接了过去。
这些物品没有被放到后备箱。
因为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不会用上。
现在他们开车准备去超市购物——蛇头给了他们希望,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个希望一定能够行得通。他们依旧需要囤粮。
车开到了一家之前路过的大型超市的街口,他们的车太过惹眼,不能出现在超市门口站着的两个军人的视野范围之内。
这次是奇良守车,其余人下车去超市搬货。章驰和陆英力气大,方便提东西,尤修……他负责给钱。两个军人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扫了几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几人顺利进入超市内部。
超市里面卖新鲜蔬菜和水果的货架很多都已经空掉,仅剩几种蔬菜,还限购。价格有一点上调——尤修这么说。他们购买了最大上限的新鲜蔬菜,买了一些肉,很多方便面,还有便宜的零食——零食可以用于没有办法开火的时候充饥。
这一趟收获颇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拥有了食物、钱,还有最好的,出逃的路经。
几人回到车上。
车往回开。
大家的心情都变得轻松。
命运很眷顾他们。
但有时候命运也会给他们开一个玩笑。
警报声就在这时候突然响起了。
通过早就被砸碎玻璃的驾驶座车窗毫无阻碍地传送到了车内每一个坐着的人耳朵里。
与此同时,一个拖着长尾巴的圆头炮仗又从天空划过。
“轰”地一声,在他们身前不到500米的地面上坠落。
第124章 海阔天空13
防空警报持续作响。
浓浓黑烟和火光在前方共舞。路上所有的行人和车辆都开始往反方向逃离。奇良猛地开始倒车。
在他们前方的一辆皮卡车, 刚好进入了导弹爆炸的辐射范围——车头着火,被击毁的建筑物直接将皮卡车从中间拦腰折断。
这辆车的车顶从跟地面平行变做了一个再也不可能对折回来的“V”字,浓烟跟被打了膨大剂的生长作物一样遮天蔽日, 人和车被等比例缩小, 炸毁物的碎片不时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不时往外喷出, “砰”的一声,击中了一个正在疯狂奔跑的行人。
碎片落地。
人向前倒去。
在短暂的平静之后,战火又来到了非军事区域。
即使原网上并没有让白银共和国和卡斯的战争占据头版,前者似乎也很有先见之明——他们的断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军事打击, 他们要阻止卡斯的声音传出去。无论是官方媒体,还是私人用户。
章驰的心头陡然跳出了一个猜想。
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奇良的车在倒出街道之后开得飞快, 快得近乎要把尖叫和刺耳的警报声全都甩在身后,风呼啦啦地从驾驶座往里头飘,车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一开始,尤修还尖叫了一下, 但很快,他发现这个车里的所有人都“处变不惊”, 竟然一时之间哑了。
风声是这场逃亡之中唯一忠实陪伴全场的观众。
天空中拉起了一道一道的白烟, 卡斯的空中拦截系统在这一刻手忙脚乱——拦截导弹射出的频率非常快,卡斯官方公布的拦截率是80%,从城中被毁的房屋状况来看,白银共和国的军费支出应当不小。
他们的火力太猛。
在火力压制的情况下,拦截只是在烧卡斯的军费——拦截导弹的造价远远高于白银共和国射出的一般性能近程导弹。
这是完全的流氓行径。
一个超级大国,跟一个军事力量薄弱的旅游国家,玩这种烧钱游戏——拦截导弹再贵, 卡斯也不可能不跟。卡斯的炮火永远不可能涉及到白银共和国的本土——他们的空防力量绝对远胜卡斯。
章驰用手撑住脑袋。
她在垃圾岛获取的网络信息太少——谁一天天闲得没事搜集军事武器。
无论是军事装备,还是战争真正的起因, 以及之后,白银共和国到底想要做什么,目前都还是个谜。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战争的时间够长,卡斯的经济绝对会被拖垮。
可白银共和国图什么?世界文化遗产?
他们连卡斯最珍贵的文化象征都能一通乱轰。
宗教信仰?
白银共和国和卡斯都不是宗教掌权的国家。
钱?
卡斯能有多少钱?
还是纯粹的愤怒?如他们自己所说,捍卫国家的尊严。
荒谬。
太荒谬了。战争发展到现在,一切都是云里雾里的荒谬。
车还没有开到出城的公路,一枚导弹就打到了他们公路左侧一栋三层楼高的小洋房,在浓烟发酵之前,一块建筑材料碎片从火光之中飞射而出。
“砰”地一声,击中了奇良脑袋。
他一头砸在了方向盘上。
车跟蛇一样乱扭着往护栏上冲。
章驰一把扯开安全带,迅速弯腰抬起奇良的脚,伸手猛按下了刹车。
车停了下来。
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车辙。
透过前车窗玻璃往外看,只差不到半米,他们就要车毁人亡——奇良开得很快,车在最大码速,如果城里头的交警还在工作,他们已经被开了不知道多少张罚单。
冷汗顺着章驰的脊背流了下来。
尤修
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陆英抱紧了怀里的双肩包。
章驰将奇良的上半身抬了起来,鲜血顺着奇良的后脑勺一直流到了他的脖颈,他双眼紧闭,人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章驰颤抖着将右手伸到了他鼻子下面。
微弱又柔和的热气喷到了她的食指之上。
章驰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泄力躺在了座椅靠背上。
她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犯傻——真要死了,她不用伸手指也能够探查出来。
不到一秒,章驰坐直了身体,转过头冲着陆英道:“帮我个忙。”
她和陆英联手将奇良抬到了后面的座位——只从力量的角度,她一个人完全足够。但她的体型比奇良小很多,在背后将他举起时会被遮挡视角,只是她一个人,不能够完全保证这个“伤患”在搬运过程中完全不受到摇晃和磕碰。
现在车内的座位重新打乱。
章驰开车,陆英扶着奇良坐在后面——他坐在靠窗的一侧,奇良完全地躺下,头枕在陆英的腿上,尤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现在他们回不去了。
他们得去医院。
尤修喊着要从车上下来——从奇良被砸中这件事情来看,这个铁盒子似乎也不那么安全,章驰同意他先去大型建筑的地下层躲避,等处理完一切再回来接他。
但尤修又犹豫了。
“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章驰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害怕被丢下。
她没有解释什么,也懒得保证什么。
怀疑是人的天性,他们本来就不熟。
而且……
她也给不了任何保证。
谁也不知道,这趟出发会不会有来无回。
章驰:“吃点东西吧。”
尤修:“啊?”
章驰:“补充体力。”
陆英和尤修都拆了几袋包装零食,陆英吃的是从垃圾岛带过来被没收的牛肉干——他还试图喂给怀里的奇良吃,被章驰从内视镜看到,立马喊了停。
车很快就开到了医院。
——她记下了今天奇良开车走过的所有道路。
这是最近的一间医院。
一共五层楼高,灰白色的外墙,尖顶——通常来讲,尖顶的大楼在卡斯都象征着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不过这种楼在卡斯不算稀有,兰卡特很多尖顶的房子,卡斯整个国家都属于世界稀有物——哪哪都很古老。医院大门的右侧墙角有一块嵌入金属牌,上面刻的是一串数字,章驰扫了一眼,大抵判断是建造日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
应该不是军方医院。
如果只允许军人就医,他们就又得换一家医院。
大门在街道的右侧,门口人不是很多,章驰先跑进门,大厅里头人就多了起来。
靠门口的位置有一张很宽大的长桌,上面摆着一些纸质文件,笔,还有一台电脑,桌子外面贴的是双语的问诊台。
但问诊台没人。
大厅的地上躺满了人,小孩,妇女,青年,老人,没有任何差别,都躺在地上,胳膊、腿、脑袋,森森白骨,流满了血。
哭声和喊声像没有指挥家的交响乐,响得分门别类。
但又不失水准。
章驰喉咙有些发干。
有人在拖地,干的抹布,擦得很用力。
比起整洁,更像是为了防止有人摔倒。
护士和医生都在跑。
章驰追上一个护士,护士说现在担架车已经告急,需要她自行将病人带上2楼——那里是第一次问诊的地方,医生需要先判断伤情,再进行分诊。
章驰:“他需要立刻进急救室,他伤得很重。”
护士的表情有点像翻白眼:“每个人都伤得很重。”
“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分诊?”
章驰背着奇良来到了二楼,尤修在后面追着他跑——他必须跟着来付账单。二楼的医生判定奇良不属于紧急就医人群——医生、护士、政府人员,现在医疗资源紧缺,他们需要到一楼等待。
章驰克制住了一拳把这个坐在椅子里的医生打飞的冲动,说:“不是根据伤情来判断就医资格的吗?”
医生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哦,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章驰:“你什么意思?”
医生:“没什么意思。”
“我们不是区别对待。你也看见一楼的那些人了,大家都在等。凭什么你们说世界语的人就要优先?”
身后就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章驰转过头,看见房间外面,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匆匆正往手术室跑。担架车上一个男人捂着屈起的右腿,叫得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章驰:“不是说担架车已经告急了吗?”
医生:“哦,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章驰的脸冷了下来:“凭什么他能优先就医?”
医生:“他不一样。”
章驰:“哪里不一样?”
“他给得起钱,五百万的紧急医疗服务。”医生将章驰、奇良、尤修从头打量到脚,“如果你们也舍得的话,我可以立刻为你们安排手术。”
尤修愤怒地指着他:“你们这是抢钱!”
医生:“给不起钱的人都觉得是抢钱。”
“给得起钱的人只会感激我们。”
“医院又不是做慈善的,人命有贵贱,”医生的目光落到被章驰扶住的奇良身上,“紧急手术的加急费是三百万。给不起的话,请出去一楼等。”
“在你们前面,还有好多穷人呢。”
章驰从怀里掏出枪,拉开保险,瞄准,一气呵成:“我的子弹很便宜。你的命看起来也不贵。”
奇良被推进了手术室。章驰左手卡住医生的脖子在手术室外面站着,她右手握着的枪一直没有从医生的头顶上放下来。
有路过的护士跟医生对着眼神。
章驰:“尽管给警察局打电话。”
“如果怕被抓,我根本不会掏枪。”
城市的政务系统几近瘫痪,即使这个护士打了电话,也很难说有没有警察赶过来,处理这一件犯罪分子劫持医生要求做手术的鸡毛蒜皮。
现在城市里面需要警察维持秩序的地方多如牛毛。
护士跑得飞快。
也不知道打没打电话。
章驰觉得应该没打。
反正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警察跑过来抓他们。
陆英一直待在车里面,她和尤修守在病房,奇良送医及时,碎片的冲击力没有波及到他大脑里的神经数据线,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卡斯不具备处理神经黑客脑损伤的技术。
这里的神经医疗技术还没有垃圾岛发达!
但收费比垃圾岛还黑。
不过奇良一直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他们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也许他是被冲击到了神经,但他不能像坏掉的复古DVD机和电视机一样,拍两下看看能不能重振旗鼓。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
医生对此束手无策。
没人知道那些精密的人造神经突触在他的大脑被冲击的时候发生了怎样奇妙的物理和化学反应。
也许他很快就会醒来,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成一个植物人。
医生建议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至少不要在卡斯抱太大的希望。
章驰带着奇良离开了医院病房,如果明天,他们能够顺利地跟蛇头汇合,奇良能够回到白银共和国,他们能够黑着身份的情况下找到一家技术先进的医院,能够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搞到钱,能够让那家医院的医生帮忙检查。
那么他也许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这一切困难重重。
因为需要的步骤太多,而每一步都可以遇到意外。就像他们预计从卡斯潜入白银共和国的困难完全在掌控之中。但事实证明,老天想要玩你,你机关算尽也不能躲过。
一枚导弹,他们就得尖叫着到处乱窜。
章驰背着奇良站在电梯口,眼神示意站在她旁边尤修。
尤修心领神会地按下了电梯按钮。
电梯很快从楼上降了下来。
“咔”。
电梯就位,但电梯门没有打开。
电梯就在这时候停了,金属门框边缘的一圈绿灯骤然熄灭,医院的广播里传来了四平八稳的机械音——
“警告:医院发生疑似污染事件,现在紧急关闭所有进出通道,请所有人待在各自所属楼层不要走动。”
第125章 海阔天空14
章驰回到了奇良的病房。
尤修也跟着退了回来。
病房是单人的, 不是很大,反正没有垃圾岛的VVIP病房大,床的左侧是一扇双开的窗户, 章驰走到窗户边, 往下看。
在医院附近, 几个身穿制服的军人拿着枪站在最外围,外头还停着几辆车,军车,刷的绿漆, 比一般的车高出一倍,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楼层太矮, 视线是纵向的,从窗户看不到街头——陆英还在车里面等着呢。
他很听话,但没有路雨那么听话——上一次,明妮就把他从房间门口骗走过。
章驰希望他这一次不要那么听话。
如果军队的人喜欢多管闲事的话, 他们可能会发现那一辆移民局车的里面坐着的不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然后, 把他抓走。
十分钟过去, 房间内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
走廊上没有人。
章驰突然发现,就在他们准备下楼之前,这栋楼的医生和护士就都销声匿迹了。
只在顷刻之间。
病房左边床头的位置有一个嵌在墙上的白色盒子,章驰走过去检查了一下,盒子最底下有一个绿灯,常亮。
没有坏。
不是扬声器的问题,是没有人在广播里讲话。
尤修:“怎么办?”
他说话时声音在抖, “什么情况?异血污染?”
“不可能啊……”
章驰:“为什么不可能?”
尤修:“卡斯从来没有发生过异血污染事件……”
从来没有发生过,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只能说, 如果卡斯异血的占比很低的话,发生污染的概率也会随之降低。
而且,从这个医院的进出口关闭措施来看,卡斯对于异血的防护也很上纲上线。
也许卡斯发生过异血污染事件。
但卡斯是一个旅游国家。
他们封锁了消息,避免对旅游业产生的影响。
即使异血污染是小概率事件,只要污染源被控制住,就不可能再在短期内产生继发污染,但类似于股票可以因为各种无理的理由进行涨跌,只要标签贴上负面,卡斯的旅游业大概也会在同一时间获得通感——
一个传染俩,统统都不来。
官方不完全值得信任。
章驰突然之间有一点怀疑……
真的是异血污染吗?
一楼没有手术室,奇良在进入手术之前做过血液样本检测——他不是异血。检测仪器就在二楼,如果这家医院没有手笔大到购买两台检测仪器的话,那么按照常理,二楼的医生和护士应该最先发现异血污染。
但他们更像是被通知的一方。
二楼没有发生任何大的响动。也没有转移病人。
——如果发现了污染源,他们会先控制污染源在某一个封闭空间。
章驰重新走到窗边。
窗外的几个军人还在,刚才还在讲话,像是在下放什么任务通知——一个军衔高的站在中间,其他人围在他的四周,枪抱在胸前。现在,所有人都站在了医院最外围。
相比于守住医院,他们更像是在守护街道。
即使有人能从医院跑出来,也不可能突破他们的重围跑到街道上去。
章驰转身看了一眼床头位置的电子钟。
时间已经过去了15分钟。
医院里面没有响起任何的广播,外面也没有进来任何的运输车辆——把污染源转移销毁。
有问题。
非常大的问题。
如果对于污染源的处理办法是通用条例的话,他们没有必要派人将医院大门锁住——在垃圾岛,只要派来出来的人将污染源带走,一切就都算结束。
这不是传染性疾病。
章驰眼皮一跳。
她飞快地冲出门去,尤修只感觉一阵风在自己眼前刮过,他犹豫了半秒要跟着章驰出去还是遵守广播的指令待着不要乱动,但没由来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比这家坑钱的黑医院更值得信任,于是也一并追了出去。
一直到了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的平台。
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一楼的走廊。
走廊上没有多少人——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大部分的人就都躺在大厅中央,有一个医生正匆匆从走廊跑过,他穿着从头罩到脚的防护服,面中和背后的部分是透明材质,背后写了一个编号05,他抬起头,看好看见了趴在一楼楼梯平台上的章驰和尤修。
“不要乱走动!”医生大呵,“回去!”
他说完,站着没动。
他大概要亲眼见到这两个从二楼跑下来的不守规矩的人回去才肯罢休。
章驰和尤修都走了回去。
然后过了两分钟,两个人又跑了回来。
准确的说,是尤修跟在章驰背后跑了回来。
走廊上又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道,这一次,两个人没有站在平台上,他们都趴在楼梯的扶手位置,观察得更加隐蔽——当然,如果底下的人有心抬头,依然能够将他们抓个现行。不过底下的人没有抬头。
他们很忙。
两个护士——从他们穿着防护服透明的部分可以看出,护士服。两个男护士,一前一后抬着一辆担架车,跟一般运送病人的担架车不同,这辆担架车的床面被罩了一层塑料薄膜,躺在床上的人完全被这张薄膜隔开。
人从他们面前过去。
尤修吓得差点从楼梯滚下去。
“这、这是……”
章驰捂住了他的嘴。
好在一楼本来就吵吵嚷嚷——有一些很远的从大厅传来的尖叫声和交谈声,尤修的声音不大,没被人发现。
三个人从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尤修跟着章驰回到了二楼的病房,等章驰将房门关上,他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问:“那、那是什么东西?!”
就在刚才,那一辆担架车上,他们看见了一个躺着的年纪大概三十出头的男人。他的左手和右腿都呈现出了不规则的断口,左手的断口在手肘的位置,右腿的断口在踝骨的位置,他没有穿外套,也许早就被剥了下来,就一件厚厚的毛衣,一条休闲裤,袖子和裤腿都完全被卷了起来,可以清楚地看见断口之上和断口之下部位的差异。
他左手手肘以下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断口非常不均匀,就断口上粘着的一大团白色小虫来看,断口平整才显得奇怪。
小虫在吃他的手。
如果不仔细看,就好像放了大两三倍的米粒,带着磁铁的阴极和阳极,刚好跟这条胳膊配对成功,牢牢地吸附在了上面。
血从胳膊不断地涌出,但只是小的血丝,因为血一喷出来,那群数量惊人的虫子就立刻吃了进去。它们争先恐后地啃骨吸髓,一些小虫子被挤掉在了垫在担架床上的塑料薄膜上,又急不可耐地沿着手臂触碰到塑料薄膜的部位开始爬动,很快回到了“进食点”。
那个男人的右腿也是一样。
脚没了,就一团小虫趴在他的脚踝处“埋头苦干”。
那个男人的额头凹进去一块,血流了满面,头发乱糟糟的,全都是沙粒和灰尘,另一只完好的右手也是布满污垢,他穿着的毛衣和休闲裤并不干净,左腿上还穿着的仅剩一只的鞋子也跟刚踩过炭火堆一样,五彩斑斓的黑。
从他们之前在终端上看过的本地新闻报道来看,他很像是“幸存者”。
在坍塌中
幸存,被转送到了这里。
他身上的虫子有可能是在外面惹上的,也有可能是进入医院之后惹上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如果这个虫子就是医院严阵以待的原因,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比出现异血还糟。
因为广播里面提到了污染。
外面的军人守住不让任何人从医院跑出去。
医生护士都穿着防护服。
虫子可以是“污染源”,被虫子感染的人也可以是“污染源”,异血污染只需要控制一个污染源,但普罗意义上的“传染病”,就真的是一个传染俩,无穷无尽。
对于这个虫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医院的人没有告诉他们任何消息。
不告诉他们怎么防护,也不告诉他们医院会在什么时候允许离开,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就好像……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章驰眉心忍不住一跳。
如果医院想要所有人听从吩咐,就应该告诉他们污染的严重性,以防止像“她”这样不知轻重的人到处走动扰乱纪律,但医院没有这样做,而不这样做的可能只有一个——
告诉了所有人真相,会发生比大家乱成一锅粥更可怕的事情。
传染率高,死亡率高,救治率低。
以上三点,会导致所有人拼了命地跑出医院。
这比在医院乱跑更可怕。
因为他们可能会将“疾病”扩散到这家医院以外的地方。
章驰又走到了窗边。她站了至少2分钟,尤修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也跟了上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跟在这个女人身边,自己就会变得安全一点。
尤修往窗外望去,只见到几个守在医院大门外的军人,一辆军车,除此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今天连轰炸都停了。
“你在看什么?”
章驰:“不知道。”
尤修:“……”
他有一点想问到底,但又出现了一种也许不是对方说得不对,而是他的智商太低,不足以理解话里信息的错觉。于是他没有讲话,安静地站着。很快,他发现章驰变了位置——她往后站了一点,人贴在了窗帘上。
尤修突然发现是自己挡住了视线。
她在调整位置。
于是他蹲了下来,跟只青蛙一样,双脚撑地,双手趴在窗框上,眼睛以上的部位在窗框之上,但这个姿势稍微有一些累,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在看什么啊?”
“等待。”章驰说,“看能发现——”
戛然而止。
她话没说完,脸色已经变了。
尤修赶紧将头调整,顺着章驰的目光往窗外探去。只见两个身穿防护服的护士抬着一个担架从医院门口的台阶下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头”,如果他没有记错,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个男人——他的脸上全都是血,额头有一个凹陷。
人早就已经没了动静,头以下的部位,只剩下脖子,脖子上一片白。
结合刚才看见的东西,他推测是虫子。
于是“噗通”坐倒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一个仰角,看见站在他身前的女人还“处变不惊”地望着窗子外面,眼睛一动不动。突然之间,他的害怕好像被一把拂尘撩过的灰尘,散了个七七八八,好奇心驱使他重新站立起来,跟着往窗外望。
然后他又“噗通”跌到了地上。
章驰余光扫了尤修一眼,见人没什么大碍,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被吓到是正常反应。
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十来秒时间之内,那个男人的头就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半。大脑直接出来了一个截面,无论是截面还是脖子的位置,都已经被不断蠕动的白色小虫覆盖。
章驰定睛在看。视野开始聚焦,四角变黑,那个男人的头就好像被推到了她面前一样,清楚得纤毫毕露。
她有一点想吐。
忍住了。
小虫啃噬的速度加快了。他们刚才看见那个男人被推过去的时候,他的左手臂和右脚踝都没有呈现这样的速度。
小虫同时也在死亡。
没有挤到“进食区”的虫子,在五秒之内,如果没有从塑料薄膜重新爬回那个男人的脸上,就会直接融成一滩水。
至少从表面上看,它们就是一滩透明的水。
那一辆军车就在这时打开了车后的锁,绿漆的金属大门被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士兵拉开,一个士兵跳进车,钻进去不知道按了个什么,车尾部开始往外下放一个斜面的滑梯,完全将极高的轮胎撑起来的地面空间抹平,进去的士兵推着一个直径跟他腰差不多,高度到他眉头的灰色圆桶从滑梯上落了下来。
桶底下竟然还有滑轨。
底下站着的一个士兵接住了桶,另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从桶顶掏出了一根可伸缩的塑料管,管头的部位……
章驰闭了闭眼。
有生理性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漫出。
这一次直视的时间太长了。
她重新睁开眼,看见那个士兵已经拉着管子走到了那一辆担架车前。管头的部位是喷头。桶身没有写任何的标志——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那辆担架车上躺着的“人头”已经快完全被啃噬完毕了,只剩下碗状的半片骨头,密密麻麻的小虫一窝蜂地涌上去,很快,“人”被吃了干净,小虫统统落到了塑料薄膜上。
章驰突然发现所有虫子在塑料薄膜上的速度都被减缓了——在爬上骨头之后,它们运动得格外迅捷。而这些薄膜,仿佛是跟人体相似的具有吸引力的磁极,将那些啃完骨头之后掉落在地面的虫子又重新吸引了回来。
所有虫子都聚集在了担架车上。
很快,全化作了透明的液体。
薄膜无法兜住所有的液体,有一些滴落在了地面。
一团半透明的雾就在此刻从士兵握着的塑料管管头喷出。
喷头的势头很猛,他喷了担架车,地面,还有两个护士穿着的防护服,没有一个地方放过。喷完之后,塑料管被收了起来,插入圆桶的卡槽。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往医院大门的方向走。
现在一切又回归到了刚才的平静。
章驰打开窗户。
空气中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
一只鸟就在这时从窗外的大树上跳了起来,它好像一个跟他们一样观赏全局的看客,现在电影落幕,急不可耐要走。鸟一个闪身到窗边,扑腾着要从打开的窗户钻进来,没由来的,章驰心头一紧,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鸟嘴跟窗玻璃来了一个亲密接触,生气一般躲着脚飞走了。
房间也彻底安静下来。
尤修又问:“现在怎么办?”
事情发展到现在,只要有点脑子,都可以确认所谓的“污染”事件指的就是这个白虫。
再有一点生活常识,就可以联想到如果运气不好,他们也有可能变成担架上那个男人。
尤修哭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虽然算不上五好市民,但怎么不够着道德败坏,需要遭受这种接二连三的只能用“天谴”来形容的霉运吧?他近乎哭得撕心裂肺,直到章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别吵”,他才戛然收了一下声。
“你吵到我的眼睛了。”
尤修:“……”
他张了张口,临死之前,突然有了对抗“暴君”的勇气,正要顶嘴点什么,目光循到章驰脸上的时候,又发现她好像不是调侃——
她真的在看什么东西。
聚精会神,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跟墙面连接的夹缝。
那是一片纯白,什么动静没有。
等等。
尤修睁大了眼睛——
一个米粒大小的白虫就在这时从天花板掉了下来。
降落得飞快,马上就要落到——
床上躺着的那个神经黑客微张的嘴里。
第126章 海阔天空15
尤修只觉得眼前一阵风飘过, 站在他面前的章驰就已经闪身到了床前,伸手一把在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
快得跟个鬼似的。
章驰收回手,张开拳头。
她捏得很用力, 按照她的力气, 别说是个虫, 就算是块铁,那也得“冰消雪融”。
掌心中有湿润的水滴。
虫已经死了。
化作了水一样的东西。
章驰有一点想闻一下,但她克制住了——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东西不会在死后通过呼吸道传播,毕竟刚才外头的人在虫子死后还狂喷着消毒液。
很多生物肉眼不一定可见。
它们可以飘在空中
, 随着空气一起飘荡到下一个倒霉蛋的体内。
章驰屏息冲到床对面墙壁上悬着的小型洗手池,扭开水龙头, 挤压了至少三泵杀菌洗手液,疯狂揉搓某一寸手指上的皮肤,连指甲缝都没有放过,洗了大概有三分钟, 她关上了水龙头。
顿了顿,她又按了一泵洗手液。
现在她开始搓洗水龙头。
目前的信息可以得出三点结论:
第一, 这家医院不是第一次发生虫污染的地方——从刚才军车上搬出来的大号消毒“喷瓶”来看。那些士兵训练有素, 他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要用什么方式来处理。
第二,虫跟人是寄生关系。一种非常奇怪但又真实存在的寄生。人死了,虫也会跟着死。
第三,虫污染很可能没得救。如果可以救治,那些士兵不必要等到虫子将人啃噬完毕再喷消毒液——他们应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杀虫,那些医生和护士根本没有对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提供任何医疗, 他们没有剔除他身上的白虫,也没有清创, 他头上的伤口和被虫啃出来的断口,一直都没有被人为地改变过什么。
这些人“无动于衷”的可能有两个,第一,虫子根本无法被消毒液杀死。他们只能在虫子自己死亡之后进行善后。第二,他们能够杀掉虫子,但虫子还是会长出来——他们无论如何也救不了那个男人的命,索性什么也不做。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男人身上掉下来的虫会在五秒内死掉,而她刚才抓着的那一只虫,在天花板上待了不止五秒,依然能活蹦乱跳?
水龙头清洗干净。
章驰刚关上水龙头,医院广播突然传来了一个男声。
有别于之前四平八稳的机械音,这一次的声音打着颤,语气愤怒又惶恐——
“他们要把我们所有人杀死在这里,他们根本不会救人,在这里待着就是等死,我们都被骗了!那些虫子……那些虫子会感染我们所有人,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他说的是世界语。每个人都会世界语,甚至80%的情况下,大家都说世界语。卡斯也有很多移民过来的外国人,即使拿着卡斯国籍,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说卡斯话。人们着急的时候会自然而然跳出来母语,他要么是完全不会卡斯话,要么还有另一个用意——
他要保证这一条信息让每一个在医院里的人听懂。
他又重复了几句意思差不多的话,围绕着“我们都会死”“医生不救人”这两个论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广播就被掐了。在广播断掉之前,所有人都听见了广播间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另一个男人愤怒的一句“快把他抓起来”。
医院安静了不到半秒,整栋楼都跟丢进油锅里的水一样,炸得四分五裂。“咚咚”的脚步声响在天花板上——那是楼上的动静。至于楼下,一样,响成一锅煮沸的乱粥,尖叫声和吵嚷声通过狭窄的楼梯口直接传上了二楼。
他们所在的楼层人不是很多,但走廊外面也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右往左涌——那是楼梯的位置。
尤修一个箭步冲上去要开门,章驰抬脚就越到了他的身前——
她对着尤修摇了摇头。
尤修的手从门把上放了下来。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外面的人聚到一堆,发生传染的概率会变得更大。他们即使要走,也要等人少的时候再走。
“噼啪”一声巨响。
像是玻璃碎了。
医院的大门就是玻璃做的。
章驰和尤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走到了窗边。从窗户口往下看,医院门口涌出了一大批人,章驰拉开了一点窗缝,叫嚷声争先恐后地升入上空,不分前后地从窗逢里钻了出来。守住医院连接街道入口的三个士兵同时掏出了枪。
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有人开始后退,但这股后退的力量被后面涌出来的人又推了回去——现在闸门打开,水只能往外流。人群受到鼓舞一般,比刚才冲得还快。
士兵朝天放了一枪。
人群传来尖叫。
没有人后退,反而窜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有人指着那个士兵尖声说了一句:“看他的手!”
话音落下,一半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个举枪的士兵。
尖叫声跟不要钱一样往四面八方放送,人群以大门为基准呈现出一个“V”,缺口的位置就是那个士兵所在的中心点,两边的人群,有些脸上腿上还流着血,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一个个下饺子一样翻过高达两米的护栏,汇入街道之中。
那个士兵没有开枪,他也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的枪掉在了地上。
尤修:“那……那是……”
章驰:“虫子。”
虫子已经啃掉了他的半边手掌,可他竟然毫无知觉。
周围所有士兵愣了片刻,开始以那个被虫污染的士兵为圆心往四周散开。
“啊……”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呻1吟声,这声音很轻,不是从楼下来的。
章驰和尤修同时转过头。
奇良捂着脑袋睁开眼——睁眼对他来说好像是什么高难度动作,脸部的肌肉都近乎扭曲了,他的头上打着绷带,人本来捂着的是额头,好像不小心扯到了后脑勺的伤口,龇牙咧嘴又呻1吟了一句。他转过脸,看见章驰和尤修跟看什么稀罕似的把他盯住,怔了一下,然后问——
“这是哪儿?”
在人群正冲破关卡的时候,尤修三言两语给奇良讲完了来龙去脉。其中他被医生判定很可能成为植物人的情节最为浓墨重彩。
“哦,你这么说,我好像是想起来了……”奇良按了按太阳穴,从床上坐起身,他闭上眼,眼皮在滚动,过一会儿,睁开眼,说,“好像没什么问题。你说的昏迷,大概率是休眠。”
章驰:“休眠?”
“冲击力太大,”奇良伸手比划,“误触到了休眠系统。”他顿了顿,又问:“我昏过去几天?”
尤修:“你昨天被送进来的。”
奇良点了点头:“那应该是碰到断食程序了。”
章驰:“断食程序?”
奇良:“断食,就是一天不吃东西。以前很火的,排毒疗法。我总忍不住吃,就给自己设置了个休眠程序,直接昏死一天。”
章驰:“……”
尤修:“……”
当我们遇见生活的剧本不如人意时,不应该总是责问命运,而应该先观察一下是不是当事人脑子有点秀逗。
众人没在“植物人”和“休眠”的话题上再多做讨论,奇良从床上起来,人凑到窗口也去看外面的情况,尤修负责给他讲解“白虫”事件,声情并茂,说到那虫子即将掉进奇良嘴巴的时候,他干呕了一声,尤修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现在医院楼道里的动静已经小了很多,人大多数都已经疏散到了一楼,士兵没有朝人开枪,他们吼得声嘶力竭,但也没有任何人停下。
章驰:“走。”
这是最好的撤离时间,没有第一波人潮的密不透风,还拥有“法不责众”的混乱自由。
三个人按照章驰最前,奇良中间,尤修殿后的顺序冲出了房间,人还没到走廊,就听见一声虚弱的喊叫——
“救……救救我……”
这声音竟然是从地上传来的。
众人动作一致地转过头,只见在他们房间后面的那一间病房门口,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头上一根毛没有,锃亮的脑袋艰难地抬起,两眼灼灼将他们一行人盯住。他的上半身在门外,下半身在门里头,说话之间,还在竭力往外爬动。
章驰蓦然觉得这人有一点眼熟。
她向前走了两步,那男人也同时在往章驰的方向爬,在章驰抬脚要落下第三步的时候,他的半条腿就已经从门框里面出来了。
没有下面半条腿了。
他的右腿只剩下一半。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像一根巨大的年糕。
众人都愣了一下。
章驰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那个给了五百万急救费叫担架车的男人。
但这瞬间的呆愣似乎被他解读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他急得满脸通红,“带,带我走,我有钱,我可以付钱……我可以给你
们很多钱……”
他的指甲在地上扣得“嘎吱”作响。
“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做了截肢手术,在跟奇良来医院的同一天,也就是昨天。能够从病床上爬下来,跑到走廊上,算是毅力卓绝。
奇良:“你真的有很多钱?”
他说话的声音略带一点沙哑——也许是许久没有进水的缘故,原本温和的声线莫名变得有一些沉郁,这使得趴在地上的男人又多了一层解读——
如果给的钱少了,这群人会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是了,在这种生死时刻,没有人会乐意带一个拖油瓶——他断了腿,必须要被人抬着下楼。此时此刻,大多数人都已经从楼里撤离,他不太可能碰见别的什么人,更何况像他们这样的一群人——
一群人,比一个人更容易驮着他离开。
这近乎是最后的希望。
“我有,我有钱……你们带我走吧……”
奇良看向章驰。
他的眼神闪烁,根据章驰跟他这么久的相处经验,大致推断出他想要说的应该是——“这家伙这么有钱,我们拿一点点也没什么的吧?”
章驰:“……”
奇良的目光继续闪烁。手藏在袖子里面,伸出一根手指往那个男人的方向指了一指。
意思是——“是他主动要求付费的,我们这不算趁火打劫。”
章驰:“……”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缺钱到家。
无论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这个世界永远是没钱寸步难行——他们连10万卡币的偷渡费都拿不出来。
趴在地上的男人读不懂他们眼神交锋的真正内涵,但他至少不是个瞎子,站在自己的角度,解读出了又一番意味——
这个小团体出现了内讧。有人同意带他走,有人不同意。
他诚惶诚恐地仰起头,试图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干扰裁判的判断:“我真的有钱,你们开价,你们随便开价……”
奇良伸出五根手指。
那男人:“五十万?”
话音落下,站在他面前的一排人都变了脸色。
他心头一抖,觉得自己真是财迷到家,在这种时候还敢往小了喊价。
“五百万?”
站着他面前的一排人脸色又是一变。
“原币。”他竭力喊道,手指紧紧扣住地板往前面爬,“五百万原币。”
卡币兑原币是10:1——这还只是战争开始之前的汇率。
奇良:“……”
“咳,虽然跟我们预期的有一点差距,但我们还是勉为其难救你一下吧。”
第127章 海阔天空16
尤修上去把那个男人扶起来的时候, 章驰侧过头低声问奇良:“你的预期是多少?”
奇良用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凑到章驰耳朵边。
“五千。”
章驰:“……”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没有万。”
几人没再说话, 时间很紧迫, 他们必须得跟着人流一起往外冲,这样才能够分散那些士兵的注意力——从刚才的情况来看,这些士兵一直束手束脚,他们既不敢开枪, 也不敢上前拦人——他们似乎很害怕接触到这些从医院逃出来的人。
尤修将那个男人驮在章驰的背上。那男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比他瘦弱一半的女人健步如飞地驮着她冲在最前。
他脑袋发昏, 只觉得耳边都是呼啦啦的风,晕来晕去,人已经到了医院外面的街道。
这条街的街口。
所有人都停在了一辆执法车前,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人摇下车窗玻璃, 检验似的扫过所有人的脸。
***
奇良受了伤,现在的驾驶员变成了章驰, 奇良坐副驾驶, 其余三个人都在后坐第一排就位,陆英和尤修分别坐在靠窗的两边,蒙德里——也就是他们救的那个男人坐在中间。
他答应了支付五百万原币作为报酬,但在拿到报酬之前,他们还需要送他回家。
车停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
章驰用肩膀驾着蒙德里下车——他一只脚落地还在地上蹦跶,一只手搭在章驰的肩膀上。陆英依旧守在车里,奇良和尤修都跟在蒙德里背后。
奇良:“你住酒店?”
蒙德里点头, 他试图回头,但发现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一点为难, 于是只是提高了声量,让后面的人能够听清——
“我家被炸毁了。”
众人沉默了。
一行人走到电梯口,蒙德里刷脸认证,电梯门打开,走进电梯的时候,奇良又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这家酒店不仅很豪华,还很幸运地没有在这场轰炸之中受到损伤。
蒙德里:“出门买东西,腿被炸到了。”
奇良点了点头。
电梯上行,从电梯出来,蒙德里指了指右手边:“往这边走。”
这一层楼建造得富丽堂皇,到处都是金光闪闪,水晶吊灯应开尽开,路过的服务生很有素质地一个接着一个的对蒙德里点头示意。
奇良嘀咕了一句“服务挺好啊”。
蒙德里:“是的,我们酒店已经蝉联卡斯酒店服务排行榜第一名很多年了。”
众人停住脚步。
奇良:“你们酒店?”
蒙德里的家虽然被炸没了,但他还有一间酒店可以住。
他不仅有一间酒店,还有餐馆,健身房,一条美食街的商铺,此外,这家酒店只是他遍布整个卡斯的连锁酒店的其中一间。
众人无一例外地看着大堂内电子屏关于这家酒店和老板的介绍页面沉默。
只是连锁酒店,市值就有八十几个亿。
奇良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听到他的家被轰炸之后冒出来的同情心有一点多余,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刚刚从蒙德里那里拿来的一张“自由卡”——一种不需要任何身份验证的资金储存卡,发呆了至少两秒。
奇良:“我感觉非常不好。”
尤修:“我也觉得。”
尤修又说:“感觉我们好可怜。像乞丐。”
奇良幽幽看向尤修。
尤修:“对不起,我不该说出来的。”
奇良边往外走边嘀咕:“我早该想到的,像这种能在战争发生之后第一时间把卡币兑换成原币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有钱。”
卡币会贬值,这个男人有很多的自由卡——至少刚才在那一间豪华的总统套房里面,他随手一抽,出来就是一堆金光灿灿的卡。银行早就限制了货币兑换——这个男人要么有私人关系,要么嗅觉过于的敏锐,提前在官方反应过来之前行动。
众人还没走出酒店,耳边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人潮比喊叫声落后一步涌入酒店大厅,大厅的两个服务机器人在同一时间冲上前,警报狂响,这两个服务机器人跟一般的服务机器人有点不大一样,涌进来的人一碰到机器人的手臂就瞬间麻痹倒地。
机器人的脚底有滑轨,行动迅捷得好像一只豹子,牢牢守住连接大厅和台阶的防线。
于是人潮往后退了一些,参差不齐又怪和谐统一地站在了门口,很多人手里举着横幅或者上面是板子下面是根棍的立牌,内容有长有短,众人大致看了一下——实际上,不需要他们看,只听叫喊,也能够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黑心老板蒙德里”“资产上百亿”“拖欠员工工资两百万卡币不发”“不遵守劳动法解雇员
工”……诸如此类的短句长句,混乱又清晰地在大厅轮回播放。
章驰骤然发现竟然还有人带着喇叭,放的是提前录制好的录音。
众人被拦住去路,被迫听了一会儿,奇良说:“这也太不要脸了。”
这些来“闹事”的原来都是蒙德里曾经的员工,战争来临,蒙德里开除了很多人——卡斯的旅游业受到打击,他的连锁酒店入住率狂跌。但他不仅没有给劳动保护法要求的遣散费,连之前拖欠的工资也没有打入员工账户。
战争带来的是整个社会监管的混乱,没有人再来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社会事务。
这个人简直精明到家。
现在他在楼上的总统套房好吃好喝,预约另一家医院的进口金属义肢,而楼下这群在战争中失去经济来源的员工还得跟“带电”的服务机器人斗志斗勇,撕心裂肺地期望某人良心发现,跑下楼来给他们支付工资。
大厅正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尤修说:“怎么办?出不去了。”
奇良:“看我的。”
章驰不由侧目。
别说奇良现在受着伤,就算他没受伤,就这身板怎么不像也是能够在这人山人海之中突围的样子。
奇良双手比成喇叭放在嘴上:“蒙德里在六楼,房间号是609,我刚刚才把钱拿回来。”
人群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举着横幅和标牌的人潮浩浩荡荡撞飞服务机器人,越过他们三人冲向了大厅内部,被遮挡住的大门瞬间清空,奇良当仁不让走在了最前面。
章驰:“……”
尤修:“……”
短短一句话,既给了地理位置,又煽风点火了把钱拿回来的希望。蒙德里受了伤,只要这群要钱的员工堵死在门口,他绝对插翅难逃。
奇良很没有良心的转过头,一边把手上那张闪着金光的自由卡收进上衣口袋,一边冲着人潮喊道:“记得是609哦。”
尤修用很复杂的表情看着奇良。
奇良:“看什么看,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不是好人”的形象,一直到上车之前,都走得潇洒又有派头,尤修先上了后排车座,章驰得绕到前面去开车,车靠右停,奇良坐副驾驶,在拉开车门之前,他拉着章驰,小声耳语——
“我们得把这个人看住了。如果他自己跑掉去找了蛇头,我们就没办法离开卡斯了。”
这个人指的是尤修。
站在尤修的角度,不愿意为他们几个陌生人垫付是很正常的,章驰觉得他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偷偷联系蛇头一个人离开,但奇良的考量也未必没有道理——他们最好在见到蛇头之前都盯紧了尤修,谨防他有什么小动作。
尤修乖巧地坐在后排车座,历经了两天的“颠沛流离”,他们总算要踏上回家的旅程,他觉得自己都要快哭了出来。
陆英用很奇怪地眼神看着尤修。
尤修快要出来的眼泪又给憋了回去。
氛围一下子就没了。
这一趟回家得非常顺利,今天没有雪,道路干净,也没有轰炸,章驰开得飞快——就快这一点来说,没有任何人有意见。他们宁愿接受失重感的洗礼,也不愿意在跟死神赛跑的时候慢上一步。
即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身处危险之中。
但他们就是拥有了一种无时不刻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精神跑路的紧张感。
在路上,奇良跟尤修商量好了分成的比例。由于搬运大部分是章驰处理,谈判是奇良负责,但秉承着见者有份的公平规则,尤修可以分到100万原币,他和章驰一人分200万原币。
自由卡里面的钱得经过终端机转入,他们从垃圾岛带出来的终端已经无法使用——那是岛币的账户,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所有人的终端都被奇良在路上拆卸,只零不整地丢到了窗外。
他们的终端没有定位系统,但终端有过使用记录,最好不要再留用,拆分是为了避免被人捡到破解。
尤修的终端账户可以正常使用,但奇良没有给尤修转账——他害怕尤修拿到钱之后直接跑路。
最后的约定是等他们安全抵达白银共和国,尤修才可以得到他自己的那一部分钱。
至于他垫付的10万卡币,在这一大坨钱里面实在算不上什么,直接忽略不计。
车中途在一家自动加油站停靠。章驰下车把油加满,同时买了两桶便携的小型油桶。尤修刷卡得非常痛快,自从听到奇良的分钱规划,他咧开的嘴就再也没有合拢过。
刷完卡,他对坐在副驾驶正透过摇下一半玻璃的车窗望着的奇良道:“你是个好人。”
在垃圾岛,好人不是一个夸奖。
奇良的表情很微妙。
章驰很理解奇良。
他们多少都有一点垃圾岛PTSD——神经总是喜欢绷得很紧。
他总觉得尤修要算计他什么。
章驰说不清楚。她个人认为尤修就是一个普通的偷渡客——缺钱,背井离乡,到别国黑下来,违反法律,但没有违背良心。事实上,如果尤修完全相信他们并很大方地给他们垫付偷渡费用,反而变得很可疑。
一个生长在资源缺乏环境的人会自然而然有一种被掠夺感,这种人就是很难做到慷慨和信任。
很正常。
但如果要说不正常……
仔细去想,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不正常。
他们找不到判断尤修绝对不会反水和有可能会反水的理由。
其实这件事不在于尤修如何表现,而是逃跑对他们来说份量过重,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任何未定的变量。
只要明天顺利,一切就算是翻篇。
章驰将两桶油装进后备箱。
开车,继续进发。
车很快抵达他们终点站——尤修租的那一栋房子。
他们这一趟收获颇丰,车塞得满满当当,再加上尤修喜气洋洋的脸,意气风发的搬运姿势,看起来有点像是要过圣诞节——
尤其是加上院子里还有一棵有明显修剪痕迹的圣诞树。
树上挂着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双破了洞的袜子——男袜。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这棵树尚未出现在这里。
还没等众人敲门,门自动就打开了。
说自动也许不太准确,因为门背后还站着一个人。
路雨从门后面蹦了出来:“太好了,你们命真大。”
***
章驰头一次觉得路雨非常有必要提升文化水平——能用这么高兴的语气说出来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即使不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至少也得两眼一黑以示敬意。
所以所有人都同一时间沉默了。
除了陆英。
他的脸上是肉眼难以掩饰的开心。
陆英:“是啊,我们命真大。”
在他们消失的这两天中,周宇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心理剧震。他同时将这样的剧震传导给了路雨——不回来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都死了。
路雨不相信。
但她的心态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于是她告诉周宇,如果他们都回不来,她就把他也杀掉。
周宇很无奈。
于是他告诉路雨有一种树叫圣诞树,在下雪天对着圣诞树许愿,心愿就会实现。如果没有实现,就说明你的心还不够诚恳——如果他们都死了,就说明路雨不够诚恳。
这一招祸水东引干得非常出色。
所有人都对周宇表示了最强烈的鄙视——除了陆英。
陆
英现在正在屋外和路雨为尝试“种下”第二棵圣诞树扫清障碍——他们现在准备开始许愿能够平安离开这里。
章驰透过一楼客厅的窗户往外看,路雨拿着斧子跟陆英兴致勃勃要去砍树。
天色还没有很晚,晚上从来没听见有什么野兽的叫声,应当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再说,就他们两个人来说,也不定遇见危险的是谁。
章驰拉下窗帘。
尤修和奇良正在将他们从城里头搬回来的食物分门别类放入冰箱,周宇坐在客厅靠窗户的沙发上,章驰走了过去。
“我们差点没能回来。”
周宇微微偏过头。
表情稍微有一些疑惑。
章驰扶着沙发坐下:“因为我们遇见了一种白色的虫子。”
周宇的瞳孔几不可闻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呼吸漏了一拍。
“现在,来谈谈你口中的那个鬼吧。”
第128章 海阔天空17
尤修在厨房负责给所有人做饭, 章驰,奇良和周宇坐在客厅谈话。
对于那一个“鬼”,周宇仍然没有给出准确的说法。
“断网只是一个信号。”周宇说, “你们说的白虫子我没有见过。但如果如你们所说, 快速啃噬掉人体组织, 并且在最后自行消亡。那么我认为有80%的可能是白银共和国的手笔。”
奇良:“为什么?”
周宇:“毁灭证据。”
奇良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没有尸体,那么死无对证。”周宇说,“断网会导致卡斯的信息无法及时外传,白银共和国掌握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主流媒体平台, 他们可以使战争舆论偏向自己,但问题是, 他们防不住私下传递的未经平台审核的最新咨询。”
“在原网之外,还有灰网。”
“没有任何人能够将爪牙伸向灰网,它不为政府服务,白银共和国无法在灰网删除不利他们的舆论。如果有人将感染的过程传递至灰网, 那么世界上无数拥有灰网访问权限的个人都可以下载信息和附件。他们做的一切都将公之于众。”
章驰:“所以他们断网?”
周宇:“一个信号。”
“他们要做一些不能被人看到的事情。至少,不能被人看到过程。”
奇良:“那结果呢?”
周宇:“结果可以修改。历史本来就是修改出来的。”
章驰的脸色不大好看。
周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奇良:“什么意思?”
周宇:“笨蛋。”
“……”奇良说, “这种时候了你还要这么幼稚?”
周宇轻飘飘地将目光从奇良身上收回, 好像他大发慈悲终于决定走下这一次交锋的高地,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沉声道:“白银共和国有拿下卡斯的决心。”
“只有拥有统治权力的人才拥有修改历史的能力——他们占领卡斯,这一段历史就会这样抹去。”
奇良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了。
因为人就是活着的历史。
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忘记往外传播历史,要么是让他们所有人永远陷入断网状态,要么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去。
种族灭绝。
“当然, 这也不一定。我不能确定你们说的虫子就是白银共和国投放的生物武器,也许就是一种自然状态下存在的传染源——毕竟人都能变成异血了, 虫子吃人又有什么新鲜的?”周宇说,“不过,我更倾向于是白银共和国在背后捣鬼。”
“虫子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
“断网计划背后曾经有过很多种预案,生物武器只是其中一种。它针对性强,传染效率高,面积效应大——最重要的是,投放成本低廉。光靠地面打击达到种族灭绝,需要投入的武器和人力难以想象,而且地面建筑清空了,整个城市沦为废墟,占领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要拥有这座城市,占领这片土地,唯一不需要的只是那些不肯乖乖受降的原住民。
奇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章驰皱了皱眉头:“不太对。”
周宇愣了一下:“哪里不对?”
章驰:“我们昨天进城的时候,只算我们途经的主城区,至少十分之一的地面建筑群直接或者间接受到轰炸。这只是最初。”
“第一天,我们计划驾车回家。但轰炸来得很突然,奇良受伤,我们被迫去了医院。”
“轰炸持续到当天晚上。”
“他们根本没有对地面建筑手软。古建筑,居民区,军事基地,一视同仁。我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很多道路都因为建筑坍塌被堵住。”
周宇:“你的意思是……”
“他们仍然在打击地面建筑。如果白银共和国能够靠投放生物武器就实现种族灭绝,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进行军事打击?”章驰手指不自觉在桌上轻点,“要么,这种虫子的感染能力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他们必须使用热武器补充火力。”
“要么……”
章驰脸色骤然一变。
奇良心头一抖,脱口道:“要么什么?”
章驰:“轰炸是从断网那一天开始停止的。”
周宇:“不错。”
章驰:“但就在昨天,轰炸重新开始。”
周宇:“……所以?”
“我们所在医院不是虫污染第一次发生的地方。在此之前,它们已经发展到引起了官方警惕的程序。”
周宇:“你认为他们是在断网之后立马投放的你们遇见的白虫?”
章驰点头:“不错。但是几天过去,白虫并没有快速感染到整座城市。至少当我们去医院的时候,很多人还被蒙在鼓里——他们根本不知道白虫是什么,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有人因为被白虫啃噬死掉,他们不会那样发疯地要冲出医院。”
“你还记得我们刚来兰卡特的时候,本来想要登上的那一辆转运车吗?”
没有人不记得。要不是他们侥幸没有坐上那一辆转运车,现在多半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广播里面说的是,带我们去避难所。”
“如果我没有猜错,避难所应该建在地下——它们本来就要防止地面打击。但在地下建成像城市这样庞大的巢居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周宇点头:“避难场所的修建核心是用最小的空间满足最大的避难需求。”
顿了顿,他又说道:“而且,按照同等的功能性比较,地下建筑的成本比地面建筑高很多。”
如果不是这一次空袭,这些避难所可能永远都不会启用。没有道理备用的比正经的还要花更多的政府资金。
避难所不会太大,大到跟地面一样能够让所有人都能有独立的空间。
独立的空间。
周宇悚然一惊。
“他们发射导弹不是为了补足火力,而是为了让加快所有人聚集到地下的速度……”
轰炸来得没有规律,无论是时间,亦或是打击的目标点。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会不会成为下一次被轰炸的目标。
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地下。
在他们第一次遇见官方的撤离车辆时,许多卡斯国的公民选择的是自行回家。但现在,轰炸面的扩大会逼他们聚集到地下掩蔽所。
章驰:“聚集将带来感染的加速。”
“在释放白虫之后,白银共和国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所以他们再次展开轰炸。他们想要加快战争的胜利。”
“轰炸对他们来说不是武器,是一种驱赶。像牧羊犬一样,将所有的羊驱成一堆,它们就会狂奔往到羊圈里面,在这时,一只感染的羊可以很快传染跟所有的羊,甚至,即使没有一只羊感染,往羊圈里投入一个感染源,他们也能够达成目的。”
周宇的脸色变得格外的苍白,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如果地下掩蔽所的人被感染,我们也变得不再安全……”
奇良:“为什么?”
周宇:“因为人会跑。”
被“驱赶”至地下掩蔽所的人不会看着感染无动于衷,他们被感染,在彻底发病之前逃跑,将感染散布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们就好像是被选中的“火苗”,负责将火种带到整个兰卡特。
“他们疯了……”奇良喃喃道。在他的印象中,打仗就只是军舰大炮,新闻报纸上,虐待战俘都能算作不人道的头版头条。白银共和国是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之一,里头住的不是茹毛饮血的原始人——
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如果是从前的他,他会觉得疯掉的是周宇。
但他早有过前车之鉴。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他从前想象中的有序,他就不会在垃圾岛遇见发生过的一切。
很罕见的,周宇赞同了奇良的观点:“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疯子。”
这个他们可以有很多的指代对象。
周宇没有具体解释。
他很快又说:“所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趁着城里的人还没有被驱赶到地下掩蔽所之前。”
在下车的时候,尤修就已经将联系上蛇头的消息告知了所有人。路雨和陆英跑去砍树“祈福”,尤修则跑到厨房里做一顿大餐——
他们带回来的食材
很多,明天就要出发,今晚可以大吃一顿这么多天以来为数不多的“人饭”。
反正他们也不能带着菜上路。
周宇话音刚落,厨房就传来了尤修的一声惊呼——
“有网了!”
众人神色一震。
尤修脖子上还挂着围裙,他一边擦手一边手忙脚乱的点着手里头的终端,还没走到客厅,众人一拥而上,他干脆将终端在围裙上面一滚擦干净水珠,递给了章驰。
“右上角,真的有网。”
周宇凑过去屏幕看:“不对啊,我记得之前这个网好像是五个圆圈,现在怎么就变成四个了?”
尤修定睛一看,只见右上角的网络连接标志确实只有四个从内到外扩大的绿色圆圈,道:“咦,怎么回事?”
周宇:“你的终端,你不知道?”
尤修:“我又不是卖终端的,我怎么知道?”
该说不说,他说得也有道理。
众人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什么——毕竟每个国家出售终端的连接标识也大相径庭,这年头的终端功能和款式五花八门,谁也不能敢说自己对手里头的终端了如指掌。
章驰点开了终端的搜索界面,随便往里面输入了几个数字,网络很快跳到了检索界面。
第一条弹出来的信息是一个数字小游戏。
第二条弹出来的是某个卡斯国明星的生日派对——他的生日刚好是这几个数字。
接下来都也都是有关这个数字的相关报道,按照访问量顺序从上到下依次排列。
奇良:“真的连接上了……”
网络在这个时候代表的意义已经不仅是跟外界连接的窗口,更重要的是,如果网络没有中断,白银共和国考虑到国际影响投鼠忌器,他们的处境就会安全很多。
但很快,这一点刚冒出来的激动就被终端屏幕上“无网络连接”五个大字击了个粉碎。
网络在接入原网时折戟沉沙。
跳出来的界面除了“无网络连接”五个大字之外,第二行还有“请尝试重新连接”七个小字。
章驰重连了至少五次,无一例外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完全空白的页面,以及这两排冷冰冰的提示。
尤修猛地拍了一下巴掌,人差一点从地上跳起来:“我想起来了。第五个圈是指的世界网。”
章驰:“世界网?”
奇良:“终端发行地区的上一级网络。也许卡斯紧急重建了内部网络。”
尤修:“……能不能说明白点。”
奇良:“我们连不上世界网,但可以访问卡斯国境内的网站。简单点来说,一个大型的局域网。”
第129章 海阔天空18
章驰将终端切换回搜索界面, 先搜索了兰卡特的当日新闻,紧接着搜索了卡斯的国家频道,头版头条都是同一个事件——
网络重建。
根据新闻内容, 断网波及到全国, 卡斯官方紧急重建了网络, 在同一时间,新闻频道将这几天缺失的报道内容全部上传——新闻记者没有停止工作,他们保留记录,只是缺乏发布的平台。
战争进展出现在所有卡斯官方的门户网站上。
章驰从上到下滑动了所有主页面内容。
卡斯官方并没有就战况进行过多的补充说明——偶有几条, 是他们抓到战俘,以及摧毁了白银共和国的装甲车等等煽动性质大于实际分析效用的新闻报道。
没有正面战场的描述只能说明一点——
他们节节败退。
为了维持士气, 他们绞尽脑汁。
除此之外,新闻更多集中于对白银共和国战争罪行的描述。战争中死亡和受伤的平民人数持续上升,被炸伤炸死的儿童图片成为了置顶的第一条新闻。
图片一共三张,并列放在第一行, 第一张是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小男孩,张大嘴巴在哭, 灰尘布满了额头, 血从他的眼角一直流到了脖子,在他的周围,还有很多倒在地上、躺在别人怀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的死人。
第二张是一个母亲抱着怀中的孩子哭泣——他大概是死了。
第三张没有人。只是一根手臂。小小的,半截,断掉的幼童手臂。血液混着灰尘染满了断口,静静躺在画面中央。
排在第二的新闻是关于白银共和国在战争中对卡斯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诸如古建筑, 民房,图片多是前后对比——完整的建筑, 以及现今的废墟。
很多图片都拍摄于兰卡特——作为边境旅游城市,兰卡特遭受的袭击最为惨烈。
第三条,卡斯的士兵接受检阅并且宣誓。
面孔非常年轻,整齐划一的队形,手里拿着枪。拍照的距离很远,俯视,涵盖了半个广场。
另附两张特写镜头,眼神,以及胸章。
拍摄的时候正在落雪。
胸章在纯白的背景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
像刀锋。
求生是人的本能。
让人们丢掉本能走上战场,只需要两个引子,一是仇恨,二是荣誉。
卡斯在抢救网络。
但是当网络连接之后,他们没有立刻向公民开放网络接入权限。
他们将这几天的内容汇总,确保宣传按照他们的意图进行。
奇良发现周宇和章驰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这种难看突然之间压倒了他心头无可抑制被新闻传染起来的愤怒,他有一点想问点什么,但又一时间想不出要怎么发问,于是他说:“你们还好吗?”
周宇好像一下就明白了他想讲什么。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奇良:“怎么糟糕。”
周宇:“卡斯不会投降。”
“战争会进一步扩大,他们需要更多的士兵。”周宇指着终端上正占据整个屏幕的第三条新闻,“这是前兆。”
奇良怔了一下。
很显然,在他的脑子里,尚还没有形成媒体放出来的东西超越了新闻本身要传递的内容的逻辑——不过一张图片而已,还能这么“别有用心”?他刚想提出一点异议,转头看见章驰的表情,突然哑了声。
她的眉头自从看完新闻之后就没有松开过。
包括在他和周宇对话期间。
她默认周宇的说法。
他一时间犯了三人成虎的毛病——有了比他更多的人支持另外的看法,他于是开始怀疑起来自己才是错的一方。
周宇轻易地看出了他脸色的“多姿多彩”,他拍了拍奇良的肩膀:“你还年轻,被忽悠很正常。”
奇良又看向章驰。
她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她在思考。
但没有说她在思考什么。
周宇:“白银共和国不愿意刹车,卡斯还要加油添火,即便没有那些虫子,这个城市也很快会成为焦土。”
“他们非要去送死。”
新闻看完,众人暂时散了。
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尤修手里的两个终端都要拿去充电——他们要做好一
切的准备。
奇良站在客厅的窗子边发呆。
天还没有黑,黄昏即将来临——天边是斑斓的云彩,黄的,红的,紫的,杂糅在一堆不分边界。卡斯不愧是旅游国家,自然环境好得没有话说。没有什么污染,乡村城市,一样的天,一样澄净。透过窗玻璃,能看见路雨栽下的那一棵不伦不类的“圣诞树”,路雨和陆英已经砍了第二棵树带回来,两个人吭哧吭哧地刨坑种树。
主要是陆英在刨坑。
他的双手都变形成了狗爪,跟自动削皮机一样,一点点将土层往外运送。
打完洞,奇良又看着他一点一点将外面堆了两堆的泥土往里面送。
一种很无聊的机械运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着,就动不了了。
他必须要用一点画面感的东西剥离内心的一点思考。
那样的思考让他觉得自己比这棵树还要不伦不类。
也许投降会更好一点。
把这个城市,把卡斯让给白银共和国。他们能够活命。不用召集军队,不用入伍,不用去前线,不用年纪轻轻,就被炮火轰成一滩烂泥。
只要他们不抗争。
周宇很冷静。像个旁观者——本来,他们就是旁观者。他既不站在白银共和国的一边,也不站在卡斯的一边,他只是客观的分析出来,如果选择投降,不会死那么多人。
军人,平民,即将成为军人的平民。
都可以活下来。
他是白银共和国的人,他不应该希望卡斯奋起反抗,把白银共和国的军人杀光。
奇良抱住脑袋。
他头一次无法分清楚是非。
乱成一团,没有任何的答案。
因为他发现……
他没有站在他应该站着的任何一边。
***
路雨的圣诞树终于在土里“生根”了。陆英“咔咔”给树咬成了上尖下大的轮廓,丢掉的树杈子都给埋进了土里,两个人往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跑,把里头看起来能够被树承重的小玩意都往外面掏——根据周宇的说法,树上挂的东西越多,树的许愿功能就会越灵。
在他们许愿完成之后,尤修刚好把饭做完。
尤修做了很多个菜。
菜很快光盘。
饭也很快光盘。
他低估了所有人在饿了这么多天之后的食欲。现在他在厨房开始下面——算作饭后甜品,给所有人还没有塞满的胃溜个缝儿。
周宇将厨房的门关好,美其名曰不打扰,蹑手蹑脚走到了二楼章驰的房间。
房间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这是他们的伎俩。
其实大家早就吃饱了。
但他们毕竟是一群“逃犯”,不能够光明正大地当着尤修这个除了偷渡之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良记录的人商量他们自己的事情。
他们信不过他。
所有人把他们需要带走的行李都带了过来检查。
没有太多的东西,也都还是他们来的时候带着的那些。
但为了保险,大家互相检查自己带着的东西。章驰带了一把枪,路雨也带枪,还有一把枪放在陆英的双肩背包,里面是还没有拆开过的他们从垃圾岛出发的时候就打包好的补充弹药。奇良价值500万的自由卡交给了章驰保管——她毕竟是所有人里面武力最“充沛”的那个。从经济层面讲,这个东西是他们最有价值的财产。
如果蛇头没有办法带他们安全过境,他们很可能遇到盘查,周宇思考了所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众人互相交换了答案——他们必须知道对方的答案,以免交叉盘问的时候被人发现漏洞。
就算被卡斯国的人抓到,他们也不能够暴露自己来自垃圾岛。
尤修的面煮好了。
所有人被喊下楼吃面。
众人围坐在圆形餐桌上,一人一碗,本来就很饱了,现在更吃不下——胃部已经向大脑传输过了饱腹的信号,过点了,所有人都吃得格外地慢。
除了陆英。
他永远吃得又快又多。
尤修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我还头一次看到像你这么能吃的人。”
话音落下,众人都抬头看他。
尤修:“?”
陆英缓缓放下了刚刚夹起来的最后一筷子面。
陆英的食量上限很高,让他敞开来吃,能抵得过三个像他这种体型的成年人的饭量。周宇曾经教过他在外面的世界需要保持低调,本身就比较异类的人会非常敏感别人口中提到的“他跟别人不一样”的话题。也许尤修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包括章驰在内的所有人,都疑心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他们不需要让尤修知道更多的秘密了。
周宇适时岔开话题:“电充好了没啊?”
两个终端现在都放在客厅,尤修只有一个充电设备,它们需要轮流充电。尤修站起身,遥遥看了一眼放置在客厅小茶几上面的终端,充电的灯已经变绿了。
“满了。”他站起身,从餐厅走过去,将已经充好电的终端从嵌入式充电器上拿起,这是他的备用终端,比他主用终端的机形要小很多,他又放上另外一台终端,充电器是上下拉伸的款式,拉到合适的长度,尤修将终端机卡了进去,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正在充电。
忙完这一切,只用了一分钟不到。他领着备用终端又回了餐桌。
他开始翻看终端上的记录——在蛇头打过电话之后,尤修在终端上写下了所有的备忘信息。
他们现在开始对明天的出发时间以及碰头地点做最后的确认。
确认完毕之后,尤修正准备收起终端,终端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又震了一下。
终端机长震,不是信息,是电话打入。
奇良离尤修最近,他直接撑过身子在屏幕上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外卖”。
奇良:“外卖?”
尤修:“蛇头。”
奇良:“……”
其实不用显示,大家也都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因为这个备用终端就只有那一个联系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尤修按下了接听键,通话音外放。
终端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很嘈杂,有急促而粗壮的喘息声,有“咚咚”的砸门声,还有锅碗瓢盆桌子椅子碰撞在一起的“哐当”声,拿着终端的人似乎正在跑动,因为这些声音传过来的方位和远近自电话接通开始就在改变。
“明天别来了,”一个粗犷而愤怒的男声从终端里面传来,“出发时间等我通知。”
短短一句话,跟一盆从天而降的冰水一样,将在餐桌上坐着的每一个人都浇得透心凉。
尤修怔了一下,很快问道:“怎么回事?走不了吗?你那边什么事?”
他连珠炮式的发问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回答。
对面挂断了电话。
尤修拿着终端发呆,电话里“嘟”“嘟”“嘟”的节奏性间响好像拍到他脸上的巴掌一样,令他一瞬之间颜面无光。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都找不出一点明媚。
近乎是黑全了。
餐桌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比一开始,刻意摆出的安静还要安静。
很显然,蛇头遇到了紧急情况。他们明天无法行动。但问题是,随着战事的升级,离开会变得更加的困难。这又不是什么组团旅游,今天不行改明天,明天不行改后天,假期过了就等下一个假期——他们要抢时间,晚一天跑都可能遇到不可预知的危险。
“等通知”这几个字就好像一把挂在所有人头上悬而未决的铡刀。
也不给个痛快。
尤修重新拨打蛇头的电话。
他打了一个,两个,三个。
终于在打第五个电话的时候,电话通了。
尤修说他们需要一个准信。
对面是蛇头气急败坏的声音:“没有准信儿!有个傻逼把我卖了,移民局的人正在抓我。我他妈自己都不
知道有没有个准信儿。”
好像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似的,听筒里传来一声遥远而清晰的枪响。
还有一声震天动地的破门声。
电话再一次挂断。
尤修:“……”
“不会这么巧吧……”
奇良:“也许真就这么巧。”
所有人都记得,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某人曾经在审判时为减刑供出了蛇头的信息。
尤修双手捧住大脑——好像他的脑子快要掉下来一样。
他说:“移民局不是都没了么?”
章驰:“人去楼空。”
“他们大概只是转移了。”
移民局没有停摆,他们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继续兢兢业业地抓人。
章驰:“情况不太妙。”
奇良:“哪里不太妙?”
章驰:“城市里很多部门都停摆了。”
奇良:“呃。”
章驰:“移民局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抓人。”
尤修的表情很迷惑。
周宇的表情很绝望。
“移民局在战时工作,只能说明他们的工作就是战争的一部分。现在卡斯乱成一团,没有任何人会在这种时候偷渡进卡斯。他们不是为了抓那些偷渡过来享受本国福利的人,而是阻止本国公民通过蛇头提供的线路转移去国外。”章驰说,“他们要杀一儆百,防止有人当逃兵。”
先抓蛇头,再抓那些妄图通过蛇头逃离兵役的适龄男性公民。
尤修:“……”
“那他是不是死定了?”
周宇:“不一定。”
尤修的眼睛一亮。
周宇:“他只会被抓起来。我们才是死定了。”
尤修:“……”
从虫子的传染效率和路经来看,他们确实有可能比被关在监狱里面的蛇头先死。
周宇很幽怨的看着尤修。尤修缺席了章驰几人对于白虫污染程度的讨论,他没有完全明白周宇话中的含义,但他很敏锐地觉得自己再在餐桌上多待一秒,就可能被这个叫徐科克的人跳起来咬上一口——因为他不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且因为搬起来的石头太大,一连砸了路过的五个人的脚。
尤修不停擦着额头冒出来的汗,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一种今天晚上有可能在睡梦中被人暗杀的不详预感。这种预感驱使着他赶紧为自己发言:“呵呵,别这么悲观嘛。说不定,蛇头过两天就能联系我们离开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
蛇头逃掉追捕,重新通知他们离境。
但在蛇头通知他们之前,他们必须要保证一件事情不发生——
城里的人还没有大量被转移集中到地下掩蔽所。
章驰接过尤修的终端,她点进搜索界面,查看了所有卡斯在昨天和今天放出来的战时新闻报道。
如她所料,卡斯没有放出他们的撤离路线,也没有放出有关任何地下掩蔽所的图片和他们目前人员撤离的情况——那样相当于在给敌国送靶子。
所有进入地下掩蔽所的人,大概也会被要求禁止拍照和传播信息上网。
章驰查看了兰卡特的本地论坛。
没有任何相关讨论。
她接着查看了兰卡特官方网站的政务投诉。
上面的信息很少——最新的一条信息发布在三分钟之前,投诉的内容是,地下掩蔽所突然停止接收他们街道的所有有撤离需求的人员。
投诉者认为他们遭到了不公正待遇——他们所在的街道属于贫困社区,而在此前,他亲眼见到地下掩蔽所的车辆转移走了一批富人区的避难者。
“收受贿赂……”
一个极低的熟悉男声从耳边传来。
章驰转过身,发现周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背后,正全神贯注看着她手上握着的终端屏幕。
念完这条投诉信息的最后一句话,周宇的脸白了。
除了收受贿赂之外,拒绝转移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地下掩蔽所的人已经聚集到了某种程度——至少到了白银共和国预计投放第二次传染源的门槛,于是他们重新投放了传染源。
地下掩蔽所已经有很多人发病。
卡斯注意到了这种不正常的扩散速度。
以及白银共和国地面打击的真正目的。
他们也许觉得,让人们留在地面,比进入地下更加安全。
周宇喃喃:“我们算错了,传染不是等待发生,而是已经发生……”
章驰握紧了终端。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他们在医院窥见的传染不是一种先兆,只是因为先看见,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样的冰山一角才是融化的开始。
那个被虫啃掉手的士兵根本没有接触到传染源。
那些虫子全都死在了塑料薄膜上。
塑料薄膜是次于人体的第二吸引源。
那个士兵是在别的地方感染的虫子,虫子的发病也许没有那么快。他被感染了,然后刚好被派出到那一家医院执行封锁命令。
他们对于塑料薄膜的了解,也许就是在地下掩蔽所。
大量的可供观察对象,才让他们发现这样巧合的“隔离”手段。
、
奇良走到了章驰身边。
他看完了投诉的所有内容。
头一回,没有大惊小怪。
大概经历了被炸到脑子,差点被白虫感染,逃跑的希望落空等等事情之后,他脑子里的弦已经绷紧得不能再绷紧,于是只能回缩。
“想开点,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就不会再糟糕了。”
他这样说。
周宇:“如果你的表情不那么痛苦的话,我会更容易被你安慰到一点的。”
奇良:“……”
章驰缓缓说:“其实,还有可能更糟糕的……”
站在她背后的两人愣了一下。
章驰举起终端,指着屏幕的右上角,那里现在连四个绿圈都没有了,就一个不停旋转的空心白点。
“断网了。”
第130章 海阔天空19
断网第二天早上, 网络重连了。
热点新闻第一条是紧急抢修网络成功。
但世界网依然没有被连接。按照奇良的说法,要么是卡斯单方面屏蔽了世界网,要么是白银共和国阻止了卡斯接入世界网。照目前的情形来看, 后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
热点新闻第二条是招募童子军。
很好的衔接了昨天的新闻——那些前兆。
让儿童上战场是一件挑战常规和底线的事情, 所以必须要舆论先行——那些质疑和不满都会被仇恨和荣耀暂时压过气焰。
兰卡特的网络新闻台正在直播连线, 背景是一处高大建筑物,一面高墙。
也许墙没有那么高,只是底下站着的人太小,让墙看起来无比的巨大。
一群孩子排列在墙下, 间距一致,一个接着一个, 全都贴墙靠着——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完全地贴靠在墙面,那样会显得吊儿郎当。他们年纪虽然小,但是精神面貌很好,站得笔直, 只是脚下踩着的废墟有些高低不平,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的整齐划一。
事实上, 也许不需要脚下踩着的那些障碍物, 他们也不可能整齐划一。
他们的身高参差不齐。
在镜头扫过的中段位置,前面那个孩子只到后面那个孩子的腰际。
不知道童子军有没有入伍的年龄下限。
新闻介绍是现在参军可以跳过入伍选拔程序,等到战争结束,他们会获得卡斯颁发的少年卫国勋章。主持人拿着话筒对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进行采访,少年刚接过话筒,一个带着头巾的大概四十来岁的女人就闯入了画面,她的声音喧兵夺主地抢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 ?&*?*&%&*。”
她说的卡斯话,章驰没有听懂。但新闻播报很智能, 她说的话在同一时间被转译成了世界语,直接在屏幕下面跳出了一条白色的半透明字
幕。
她说的是“你们疯了,让小孩领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冲进了队伍之中,好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大剪刀,硬生生将队伍在最开头剪掉一段。
那是领枪登记处。
她看到了镜头,人冲了上来,对着镜头挥舞着手臂,顺便抢过了记者手中的话筒。
现场乱成一团,字幕还在无动于衷地播报她讲的内容——“疯了”“疯子”“让小孩上战场”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她的脸很狰狞,记者被她推到了一边,一名士兵从登记处冲了过来,他接住了快要倒地的记者。那个戴头巾的女人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扑上了他的脖子,掐着他,来来回回说“你们疯了”,另一名士兵就在这时候冲了上来,他一把抱住那个女人,将她从那个士兵身上拖了下来。
女人打了他一拳,他制住女人的脖子,冷冷地说:“女士,不是我们让孩子上战场,是他们逼我们的孩子上战场。”
他的声音没有那个握着话筒的女人大,但依然被现场收音捕捉,转译成了滚动的字幕。那名记者就在这时喊了一声什么。毫无预兆的,连接断开了。
黑屏。
直播的界面最后只剩下“正在载入”的双语提醒。
章驰本能地先去看终端的右上角——
连接还在。
应该是直播被掐了。
章驰垂在屏幕不足半厘米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有一点想要搜索什么,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卡斯自己都自身难保。
从昨天的新闻就可以看出,他们会选择隐瞒对自身不利的消息——所有的新闻都在为战争动员服务。从里面几乎得不出来真实有效的信息。
他们只能够等待通知。
感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传染到这里。
他们还需要等待蛇头。
等待。
在他们等待的这段时间,有很多跟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正在死去。前线的,城市里的,卡斯能够破解白银共和国的生物武器吗?没有人知道。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卡斯也不会公布任何的进展——那相当于在给白银共和国递枪。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人类发明的武器面前,人类是那么的渺小。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也许在等待胜利,也许在等待死亡。
战争不会因为他们几个人的意见停下奔驰的脚步。
跟这里比起来,垃圾岛都能算得上温馨和谐——至少那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还能够为自己做一点什么。
章驰顿在屏幕前的手收了回来。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终端放置在充电器中。
她看着电量一点点攀升。
突然之间,她又抽出终端,点开了搜索栏,打出了“纪湛”两个字。
卡斯的国内新闻关于这个人有不少报道——尤其集中在他们刚刚抵达卡斯的那几天。如周宇所说,他是至生科技的继承人,他坚定地反战。
章驰点开第一条搜索结果推荐。
个人简介。
配图是一张单人半身照,浅灰色的西装外套,黑发,做了一点造型,镜头拉得很近,画面留白不多,焦点在他的眼睛,眼眸被画面中看不见的灯照亮,亮得像钻石。
有人说,爱与不爱,眼睛是无法骗人的。
但有时候,镜头也无法骗人。
从这张照片可以看出,拍摄者似乎对他有一点偏爱。
章驰目光往下。
第一行点评——
“优雅的代名词。”
章驰:“……”
脑子里突然浮出周宇的话。
——“但是他成为了发言人,各种场合的发言人。形象好,影响力广,他还有很多年轻的粉丝。保守派通过各种新闻稿为他造势。”
造势很成功。
粉丝团都发展到卡斯来了。
章驰继续往下看。
后面跟着好几段经历介绍,从上过的学校到拍摄过的杂志,获封的各种奖项和称号,“史上第一”和“最受欢迎”两个词几乎没有在前缀消失过哪怕一次,政绩的部分也是整整半页的大书特书,只是比起之前的“史上第一”和“最受欢迎”简明了很多,要是没翻到最后,不会觉得这是个政治人物,更像个火遍全球的大明星。
这不会是白银共和国的手笔。
太不正式。
应该是哪个“小粉丝”自己造的——毕竟是卡斯内网。
章驰关闭“个人简介”,继续往下翻找有用的新闻。最新一条检索结果发布于断网的当天,上面讲的是白银共和国示威游行扩大化,纪湛被保守派批评带头扰乱公共秩序。
章驰反反复复将这条新闻看了三遍。
游行扩大到保守派都开始有了反对意见,说明示威带来的对政府不信任程度已经到达警戒线——无论保守派还是改革派,他们都和政府利益一致。
也许,他们真的应该祈祷那头怪兽自己刹住车。
因为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章驰关掉页面。
倒回去,搜索白虫。
没有任何的相关报道。
她接着搜索政务中心,一切卡斯本土尚还活跃的论坛,没有任何讨论。就连昨天那一条政务投诉消息都已经消失掉了。在那条消息的前后,两条与撤离和白虫无关的消息都得到了保留。
大概消息在发出来之后就受到了清理。
被卡斯负责网络过滤的部门。
他们需要防止白银共和国知道他们的应对策略,以及民众恐慌的散播。
恐慌会带来很多谣言,谣言会使他们耗费更多的政务资源。
章驰继续往下滑动。
然后卡住了。
她抬头看右上角。
这一次是真的。
一个白色的空心圆圈。
断网了。
***
一直到傍晚,网络都没有连接上。
众人围坐在餐桌。
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张盘子,桌子中间是两个盆,一个盆有脸那么大,一个盆比脸还大上两三倍。大的那一盆是土豆泥,小的那一盆是是蔬菜和肉。盆子旁边还放着两个公用的塑料大勺。
今天没有办法吃得昨天那么丰盛了。
他们已经不敢再进城补充食材——城里面的状况非常复杂。
每个人拿勺子舀了一勺土豆泥,接着再舀了一勺菜。
桌子稍微有一点大,卡斯人长得很高,餐桌设计的高度非常离谱,路雨两个脚都吊着在晃,坐在凳子上只能够看见肩膀以上,轮到路雨拿公用勺的时候,她的胳膊伸长到最大,也离勺子柄还差一点距离。
章驰坐在路雨旁边,她站起身,替路雨舀了一大勺土豆泥,说:“够了吗?”
路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的嘴巴微微张大,两个眼珠子愣愣地看着章驰露出来的一节手腕。
章驰放下勺子。
路雨的目光随着她的手臂移动。
她说:“你手里有东西在动。”
***
章驰拿小刀割开手臂。
“嘶。”
叫的人不是她,是周宇。
他叫完,甚至用右手把两个眼睛给捂了起来。
现在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头,尤修从房子里面翻出来了一块塑料薄膜,垫在章驰的脚下。
——如果虫子从她的手里掉出来,也会被塑料薄膜吸引在这一小块地方。为了大家的安全。
路雨站在章驰对面。
距离不算近,但到能够看清楚她身上血管的地步——就在刚才,她自称在章驰的手臂里发现了几个米粒大小的障碍物,阻挡了她能够看清楚的血液流向。
路雨:“现在正在往外跑。”
她话音落下,几个白虫子就真的顺着鲜血从伤口掉了出来。
周宇直接吐了。
章驰:“还有吗?”
路雨:“没有了。”
她抬起头,指向奇良:“他的脖子里面还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