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良脖子里面的虫没有被取出来。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割掉脖子, 先死的是虫子还是奇良——即使是路雨,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避开所有的动脉,把虫子从皮肉里面抠出来。
在章驰的授意下, 路雨检查了所有人的身体。
房间内外的温度都不高, 现在还没有完全进入春天, 应该叫做晚冬,人裹得严严实实,路雨的“视力”受到衣服遮挡严重,如果不是章驰露出的那一节手腕, 也许等到虫子真的开始啃噬人肉的那
一天,他们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
路雨从上到下像在罚款程度最高国家的食品商检查供货一样, 每个人都里里外外看了透。
大家都很冷。
无论是里面还是外面。
路雨抓着尤修的手腕:“这里有虫子。”
紧接着,她走到了周宇的面前,隔着大概10厘米的距离,伸手指向了周宇的右腿, 膝盖的位置:“这里有虫子。”
指完,她没有着急走到下一个等待“报告”的人面前, 而是绕着周宇转了半圈, 手指向他的臀部:“这里有虫子。”
顿了顿,“很多。”
周宇从队伍里面走了出去。
趴着客厅边上的一个垃圾桶吐。
下一个是陆英。
陆英一直保持着蹲姿——他太高了,如果隔得太远,人倒是可以入镜,但看不清楚血液的流动方向——路雨的眼睛尚还没有拥有放大功能。
蹲下的时候,陆英就只到了路雨肩膀的高度。路雨摸着他的脑袋,一直按到后脑勺连接颈部的那一块肌肉。
“这里有虫子。”
路雨伸出双手, 摊开在眼前。最后说:“我也有了。”
***
现在他们不用当心被城里跑出来的人传染了。
因为他们就是从城里跑出来的传染源。
所有人坐在客厅。
饭没有吃完,就在餐桌上摆着, 周宇跟奇良之前抢过的蔬菜肉汤还摆在盘子里。现在没有人抢那种玩意儿了。
在这种时候,还能吃得下饭,算是一个奇迹。
陆英:“我有一点饿了。”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餐桌上已经没有冒丝毫热气儿的肉汤。
章驰:“……”
奇良:“……”
周宇:“……”
尤修:“……”
在获得了所有人的同意之后,陆英坐上了餐桌。他负责吃完还没有动过的一切食物。
路雨说:“姐姐,我们会死吗?”
章驰:“也许吧。”
路雨:“为什么是也许?”
章驰:“因为现在还没有死。”
路雨:“……”
还没有死,就还有生的希望。
周宇:“白银共和国的科技很发达。”
奇良的目光有些疑惑。
周宇:“他们很会制造致命的武器。”
奇良:“……”
无论从逻辑还是感情上来看,他们几乎都是必死无疑——如果这些白虫子真有那么好对付,在医院的时候那些医生就不会对那个被虫子寄生的男人无动于衷。
——因为放弃治疗就是唯一的治疗手段。
他们也许是在那家医院感染了虫子。
也许是在逃跑的时候感染了虫子。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虫子的潜伏期很长。
它需要经过一定的发展才能够到破体而出,开始从外部啃噬人体的地步。
章驰看过刚才从她手上掉下来的白虫,非常小,行动速度缓慢。跟之前在医院的时候啃噬那个男人身体的虫子有一点不太相同,那些虫子在啃吃血肉的时候更快,形状没什么差异,都是长条形,尾巴带动着头部蠕动。
一个合理的解释是这些虫子正处于发育阶段,也就是俗称的幼虫。
但幼虫也许并不是发育的第一阶段。
它们只是长得够大了,能够被肉眼看到。也许就在他们的体内,还有无数幼虫的卵,等待“破土而出”。
路雨伸出左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臂之上,右手在上面按了几下。
章驰:“别去玩虫子。”
路雨:“哦。”
她放下手。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把它们都抠出来。”
“它们越长越多了。”
周宇又吐了。
有时候打败人的不是真实的威胁,而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惧。比如这一句话,就可以幻想出有多少虫卵正在体内跃跃欲试地发育成形。
奇良也吐了。
好像吐变成了一种可以传染的精神疾病。
尤修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崩溃,他将头埋在沙发的抱枕里面,屁股朝上,整个人好像一条放大的虫,腰部跟着哭声一起震动:“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没有人想要死。
但他们能做什么呢?这里没有医生,坐车出去医院,大概率会被医院直接扣下——而且,作为板上钉钉的传染源,到处乱跑,属实是有一点良心泯灭。
他们就只能待在这间屋子里,等待命运的铡刀砍下他们的头颅。
章驰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
也许是因为恐惧来临过太多次,好像狼来了的假警报太多,到狼真的来了,即使不是道听途说的以讹传讹,也突然一下子没有全身震颤的紧张。
因为你突然发现,你那么的害怕狼,那么的关注狼,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欢迎。
狼听了你内心一直没有忘记的呼声。
最后狼就真的来了。
你奋力往上,死里逃生,打一个滑,就掉进了狼的嘴里。
章驰回忆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那一架飞往新的开始的飞机。
据说人临死之前会闪过自己的一生。
这辈子……手动回忆一下。
客厅安静得只剩下餐桌那头陆英的咀嚼声。他吃着吃着,突然发出了一声“干呕”,人立刻餐桌上跳了起来,跟一只被踹了一脚的疯马一样,张着脑袋四面八方寻找罪魁祸首,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餐桌上那个比脸大上两三倍的空盆上,潜水一样将头沉入盆中,吐了个昏天黑地。
“呕”——
这一次是尤修。
他所处的位置和身体的姿势很巧妙,理所当然地直接吐进了沙发里。
客厅弥漫开一股酸臭味。
章驰打开了窗户。
耳边传来了轰隆的轧地声。有一点像是大卡车,又有一点像是轿车。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窗户视野之中,遥远的一角,出现了一辆高大的装甲车。
车上挂着一面国旗。
章驰蓦然觉得眼熟。
等那车开过了两秒,她忽然想起来。
白银共和国的国旗。
***
装甲车走了很久。
在村子的主干道招摇过市。一辆接着一辆。路上本来还有行人在走,这会儿都没有了,好像那车是一阵风,吹过来,人就跟沙子一样到四面八方去了。
现在客厅里的人都吐完了,大家都走上了二楼,在周宇的房间——他屋子的窗户跟客厅同一个朝向,一楼的视线没有二楼的宽阔,阳台又太过危险——虽然军队的到来证明了他们至少暂时不会往这里扔导弹,但没有人想跟这些刽子手打上照面。
众人都扒在玻璃上看。
一共两扇窗户,中间被墙隔开,一边站了三个人。
装甲车还在走。
整齐有序,像一条能够拼在一起的蜈蚣。每个部位都大同小异,又难以否定的不可或缺。就在这条蜈蚣的尾巴即将从道路中央逃离的时候,一个鸡蛋砸在了装甲车的履带上。
很快,五六个鸡蛋砸在了最后一辆装甲车上坐着的两个士兵身上。鸡蛋在高速冲击中烂成了一团黄黄白白的粘液,蛋壳顺着其中一个士兵的头盔落到了衣襟
的位置,悬挂了一阵子,直接滑到了手腕——他坐在鸡蛋飞来的那一侧,阻挡了大部分的“攻击”。他旁边坐着的那个士兵没有直接被蛋壳冲击到,只有一点粘液,飞溅在了他袖口的位置。
车停了下来。
他愤怒地抬起枪,枪口转了好几圈,终于对准了扔鸡蛋的罪魁祸首。
一个站在三楼上的男孩。他穿着蓝色的棉袄,黑裤子,金发,头发乱糟糟的,看身高,大概有十五六岁,但如果是卡斯国人,可能得再减个一两岁——他们天然地高大。他站在阳台的位置,房子就在路边,离装甲车很近,面对着枪口,他还不知死活地大声嚷嚷。
隔得太远,加上玻璃阻挡,没能听清楚说的什么。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应该说的世界话,因为就在他嚷完那几句后,那名拿枪的士兵脸上更加愤怒了。
他开了一枪。
枪没有打中。
因为就在他扣动扳机的时候,站在他旁边的那一名士兵朝他的身体猛撞了一下,他的枪打偏了,打中了阳台上晾着的一床皱巴巴的花被子,棉被,冬天盖的,有一点厚,爆出来一大团棉絮,沉闷地爆炸完,带动那一床被子在风中摇摆,遮住了那个男孩逃跑的背影。
拿枪的士兵又对准阳台放了几枪。
一枪也没有打中,全打在了被子上。
他愤愤地收回枪,还没有发泄干净的愤怒全都对准了刚才装他的那一名同乘的士兵身上,嘴巴一开一合,两手在空中挥舞,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手打到了那名同乘士兵的脑袋。
两个人直接在车上打了起来。
车停在路的中央,跟大部队直接脱离至少五十米。
胜负还没分出,几个鸡蛋又砸了过来。
这一次砸得很准,全都命中没有头盔防护的面部中央。动手的不是刚才那个少年,方位在道路的对面,一个站在阳台上的四五十岁年纪的妇女,带着头巾,一手提着鸡蛋篮子,一手握着鸡蛋——她似乎还没有准备见好就收。之前开枪的士兵立刻举起了枪,那名阻拦过他的士兵愣了大概两秒,抱着他的身体往旁边一冲。
但还是太迟了。
子弹射了出去。击中了那个妇人的脑袋。
阳台的护栏很低,她带着鸡蛋篮子从楼上一头滚了下去。
“咚”的一声。
隔着玻璃也能听见。
砸在地面。
第132章 海阔天空21
所有在同一时刻, 在家中隔着玻璃窥视着这条路的村民,都从玻璃后面消失了。
慌不择路地消失。
章驰听见了极重的呼吸声。
是站在她旁边的奇良发出来的。
他们几个人也暂时拉上了窗帘。
——谁也不知道那个士兵会不会从装甲车上跳下来大开杀戒。
五分钟过后,章驰掀开了窗帘。
装甲车已经走了。那个死掉的女人还在地上躺着, 她头上的头巾在下坠的时候风掀开, 落在一旁, 金色头发像水草一样包裹着她正在流血的脑袋,她的脸有一些眼熟。
章驰想了片刻,终于回忆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那个拦着征兵队伍的女人。
她的儿子已经上了战场。
周宇看着窗外的空地:“卡斯隐瞒了太多的消息。”
断网不仅造成了卡斯无法联系外界,外界的消息也无法在卡斯境内联入——战况非常糟糕。白银共和国将要接管兰卡特。
章驰突然觉得有一点想吐。
她冲到了二楼最近的一间带厕所的卧室, 抱着马桶,一股带着烧灼感的热流从喉咙喷射而出, 她站起身,刚刚想要缓缓,胃部又开始有什么翻涌,横冲直撞到了她的喉头, 她直接半跪在地上,整整两分钟, 终于将这股叫嚣不安的呕吐物全都送进了该去的地方。她伸手正准备按下冲洗键, 停了下来——
事情不太对。
她不应该吐。
即使是犯恶心,也不应该有这样长久的延迟。
章驰打开厕所有照明灯,灯光显示出来的是一些粘液,带着一点土豆泥——她吃过两三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章驰想了想,站起身, 拉下了厕所的窗帘,自然光在一瞬间退避三舍, 她接着关掉了房间所有的照明灯。
一室漆黑。
马桶里还没有被无情冲刷掉的粘液泛着诡异的白光。
仔细去看,那光好像被缩小了至少十倍不止的萤火虫,连芝麻大小都没有,一点一点,浮在马桶最表面。
虫卵。
章驰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来这两个字。
耳边骤然响起了脚步声,声音很轻盈,过来的人体重很轻,一开始是在走,后来直接跑了起来。门咯吱一声被拉开,照明灯紧接着亮起,路雨冲到了马桶前,一口吐了出来。
吐完,她有一些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在房间里面的章驰发呆。
“姐姐?”
厕所没有开灯,她大概以为没人。
章驰将路雨拉起来,关上房门,关掉照明灯。
意料之中的,马桶水池里面,路雨吐掉的那一滩不明物体,也发着稀疏而显眼的白光。
***
尤修正在清理沙发上他吐过的事发现场——他把一整个沙发都搬了出去,在院子里面,用水冲洗。冲洗没有用多长时间,沙发直接被他搁置在了院内,他跑回客厅,现在客厅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他站着聆听客厅里的讨论,站得久了,有些累,于是干脆蹲在了地上。
章驰把虫卵的猜测告诉了所有人。
连同尤修在内,大家都到厕所对那一团呕吐物进行了参观。
经过投票表决,呕吐物最终没有被冲进下水道——他们不保证之后还有东西可吐,这是唯一的观察样本。
观察样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
周宇认为他们的问题很可能已经被解决了。
“白银共和国的部队攻进了兰卡特,他们的士兵要么提前吃过免疫类药物,要么……”周宇的声音变得缓慢,好像他正在认真思考什么,“他们根本不需要防御。”
奇良已经对周宇这一副故弄玄虚弯弯绕绕的姿态给整得应激性烦躁了,他就站在周宇坐着的沙发旁边,直接砸了周宇的左肩一拳。周宇哎哟了一声,奇良开口道:“说人话!”
“基因武器!”周宇跟连珠炮一样发话,“虫子只感染卡斯的人,我们全都是外国人。天然免疫!”
周宇的猜测需要时间的验证,如果他们都不死,那么就证明他猜得很对。
如果他们都死了……
那么猜测对错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第二天中午,路雨又开始给所有人检查身体。
她一个人站在最前面,好像一个指挥家一样,让所有人一会儿抬手一会儿抬脚,检查完,她向章驰报告道:“虫子变少了。”
章驰:“所有人吗?”
路雨点头:“所有人。”她低下头,拔开袖子,看自己的手,“我自己也是。”
路雨的报告验证了一部分猜想——
“排异反应,”周宇激动地说,“虫卵排异。过筛的幼虫也无法在我们身体内发育成成虫。”
尤修大致能够理解这是一件好事,但他个人的文化水平不足以支撑整条逻辑链,于是迷迷瞪瞪地问:“什么意思?”
“大部分的虫卵本来应该发育成形,”周宇看向章驰,“如你之前说的,你们在医院见到那个男人。虫子一开始啃噬他的左手和右腿,到最后,啃掉整个头骨。医院的人没法救他,因为虫子不是从外面发育的。它们一直藏在那个男人的体内,每一个地方都有虫子,啃掉一个部分,其余部分的虫子很快顺着断口爬了出来。”
“但虫卵无法在我们的体内发育,”周宇指向门口,“昨天掉出来的虫子,是所有待发育的虫子里面侵略性和生命力最强的——在成千上万的虫子里,只有它们能够长大。但他们也无法突破基因的限制。”
“它们在发育成成虫这一步失败了。”
“数量减少,无法继续吸收营养。”
“这些虫子同时引起了身体的免疫系统反攻——那些藏在我们体内的虫卵也无处遁形。于是,呕吐。”
周宇:“如果一切顺利,虫子最终会从我们的体内消失干净。”
周宇推理出来的逻辑链非常完整,但由于他们缺乏实际的证据,这些东西就好像上帝拯救世人的神话故事一样,对他们来讲安慰的效果很大,但还是无法停止怀疑。
具体要说哪里怀疑,也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四五。
尤修只能这么问:“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并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问句。普遍情况下,它只是代表了听者的震惊。但周宇还是正儿八经地进行了解答:“我们要相信白银共和国的科技。”
白银共和国的科技很强大,投放生物武器也能区分敌我。
“而且……战时断网其实可以配备很多种打击方式,生物武器的种类也不局限于传染性的寄生虫,这么多年过去
,如果白银共和国能够优先选择使用这种白虫,说明它已经相对成熟——要么性价比高,要么稳定性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绝对不可能的。”
顿了顿,周宇又说,“如果他们的指挥有脑子的话。”
“疯子不在讨论的范围之内。”
“这么多年过去”这句话是一个限定的表达——在进入垃圾岛之前,他接触到了相关的信息。这里还有一个外人,他不能够直接说明。但还好,“外人”尤修并没有对这句话产生什么疑义,他的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疯子不在讨论的范围之中?”
周宇:“疯子做什么事都是合理的。”
“伤敌一个自损一万都行。”
尤修:“……”
现在开始他们祈祷投放基因武器的人不是疯子。
***
自呕吐发生后的第三天。
路雨再一次检查了所有人的身体——在这三天时间之中,为了观察变化,她都被安排在同一时间检查虫子的发育情况。
路雨:“不见了。”
虫子全部都不见了。在他们的身体之中,好像遇见夏日阳光的冰淇凌一样,融化得无影无踪。呕吐没有再发生,众人一致同意冲掉马桶里留待观察的呕吐物样本。
他们苟活了下来。
尤修对此稍微有一点疑惑,他问周宇:“你不是卡斯混血吗?”
按照道理,带有卡斯国人基因的不应该逃脱感染。
周宇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卡斯国人也有很多外来移民的。”
尤修:“你父母是外来移民?”
周宇:“也许吧。不然怎么解释我没有死掉这个事实呢?”
皆大欢喜。劫后余生。现在他们需要保证存活,等待蛇头的通知——如果他还没有被抓的话。
尤修:“如果蛇头被抓了要怎么办?”
章驰:“那就没有办法了。”
“我们得自己找出路。”
尤修微微睁大眼睛。
通常情况下偷渡都需要有一个经验丰富的蛇头,边境线很长,他们还要专门绕过那些已经被人为清理出来的大路和关卡。有许多人死在了偷渡的路上——丛林里面有很多的野兽,大自然设下的天然陷阱。可能从山岭上掉下去,一场大雨,大风,总而言之,走蛇头提供的道路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但至少,那些路曾经有人走过。
自己找出路,就相当于把人放进一个未经开发的原始环境。
里面不仅危险重重,食物短缺,还很容易迷失方向。
九死一生。
“如果明天之前,蛇头还没有打过来电话。我们就直接出发。”章驰指了指厨房,“食物已经不多了。我们还得留一点干粮在路上吃。拖得越久,我们出去的概率就越小。”
“白银共和国占领了这个城市,网络没有恢复。卡斯国人会死,但卡斯还有很多非原住民,他们不会被感染,白银共和国也不会允许他们跑掉——等局势稳定,他们会派出更多人手巡逻边境线。”
“卡斯不愿意放人,只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脱兵役。被他们抓到,我们最多会被送去坐牢。但白银共和国不一样。”
“他们不会放任何知道战争内幕的人离开兰卡特。”
“他们会杀人。”
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
他们亲眼见识了开进来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白银共和国的军人。
也见识过这个冰冷的战争机器毫不留情地发射导弹。
所有人开始收拾行李。
——就算是蛇头在明天打来了电话,他们也得收拾行李。
行李已经提前打包过一次,收拾起来非常快。房子里还剩的食物也不多,全部打包起来,刚好能够装进一个超市的小号口袋。陆英背一个双肩包,再提一个袋子,轻轻松松。
第二天早上,蛇头的电话没有打来。
众人坐进了停在院子里的那一辆车,在陆英将那一袋仅剩的食物塞进后备箱之后,他没有直接关上后备箱的车门。他走到最前面,副驾驶座,章驰坐的位置,敲了敲玻璃。
车窗打开。
陆英说:“绿色的车来了。”
绿色的车?
章驰皱了皱眉头。很快,心头一跳。她看向后视镜,车停在院子里面,看不到公路。她拉开车门,站直身体。两秒之后,脸沉了下来。
“回去。”
“他们来了。”
***
周宇认为他们中了一个倒霉的诅咒,这个诅咒的内容是,每当有好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会同时发生一件坏事。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白银共和国的士兵又来到了这个“宁静”的郊区。两辆大型装甲车停在外面,绑着枪的士兵从车上下来,专门负责派发食物。
他们回去得太迟了,就在他们刚刚把车盖上遮掩的宽布时,装甲车已经开到了他们不足五十米开外。车上安装着喇叭,喇叭里头播放着通知。
通知所有村民出门领取食物。
他们拦截了整个村子的进出口通道,跟世界巨星闪亮登场一样,一条公路都是他们的舞台——在最主要舞台的两侧,还有几个抬着摄像机的“记者”。作为巨星,他们需要非常多的捧场观众,于是所有人的门都被敲了一遍。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没有客随主便的优良品德,没有打开的门都被他们踹开,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的人都被他们揪了出来。
现在所有人都集合到了公路的两侧。作为红毯两侧捧场的观众,整齐排列。
章驰他们站在左边的公路,处于人群的最前端。巧合的是,那个曾经往白银共和国开进城的装甲车扔过鸡蛋的男孩就站在队伍的第一个。
大概还是十二三岁。
从他穿着的夹克背后那一个卡通小熊来看。
十四五岁的少年总是很用力地想要摆脱“幼稚”这两个字眼。他们是比八十岁的老爷爷还讨厌“卡通”的人。
气氛组到位,摄像机开始运行,在所有人头顶之上,还有一架带着镜头的无人机,无人机飞得很高,一个俯视的全景,从那个位置,大概每个人看上去都只是个芝麻大小的背景板。
白银共和国的军队高层不仅不疯,还很会搞舆论运作。
章驰让所有人低下头。
奇良还没回过味来,脱口问:“为什么?”
章驰:“如果你不想登上白银共和国的新闻头条的话。”
奇良:“……”
如果他们这群人的脸登上了白银共和国的新闻头条,又不幸被曾经亲手把他们送进垃圾岛的执法人员看见,不需要等垃圾岛的人确认逃跑的犯人是谁,他们也会被“万里追凶”,一个不落地抓回垃圾岛。
无人机很快走了。好像它不再需要进一步观察什么——事实上,它也无法再从近一点的镜头观察到任何有利于白银共和国战争舆论的东西。
每个人的脸色看上去都不怎么好。
现在开始分发食物。每个队伍最前方都站着两个士兵,
一辆装甲运输车,车上是包装好的食品袋。袋子非常大,从士兵提袋子的姿势来看,里头东西不少——沉甸甸的。一个穿着军装的“记者”开始近距离拍摄食品袋。
食品袋被打开,里面不仅有新鲜的蔬菜和肉类,还有很多的罐头、面包、糖果、巧克力、零食,满满一个大袋子,被送到了站在章驰身前的那一个男孩手里。
食物一直都很短缺,不论是城里还是郊区。有的村民家里有菜地,但大部分没有。轰炸持续了一段时间,像他们那样大胆跑去城里补货的人很少。没人不缺少食物。
他被要求对着镜头微笑。
但他没有笑。
也许是觉得“小孩”很难配合,派发食物的士兵没有跟他争论什么,把人给请出了队伍。下一个是周宇,士兵将食物“大礼包”递到了他的手里。
摄像机快怼到了他的脸上。
周宇额头冷汗直流。
他们不能够被拍照。
士兵的耐心好像刚好在这个时候耗尽,他一把抓过周宇的领子,让他对着镜头微笑。周宇情急之下打掉了摄像机,摄像机直接滚到了章驰脚下,章驰假装被绊了一脚,半跪着把摄像机给踩了个稀巴烂。
空气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咔嚓”一声,一杆枪直接对准了周宇的额头。
周宇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去,但他的理智顶住了压顶的恐惧,他挥着手臂往前,大喊了一声“我死都不吃你们的东西”,顺手接过负责发放食物的士兵手里还提着的“大礼包”,沉甸甸的食物在他手中坠了一下,紧接着就砸在了那杆指着他额头的枪身上。
枪被砸歪了。
但子弹射了出来。砰的一声,好像火苗一样,点燃了早被填满的炸药包。
人群在一瞬间沸腾。
排好的队伍像蜜蜂一样往中间作为蜂巢存在的装甲运输车涌来。
在这一刻,仇恨掩盖了所有的恐惧。
尖叫,呼喊,拳打脚踢。
几杆枪,枪口对不准所有的人。那几个仗着枪炮就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士兵像沙滩上钻出来的管虫,一看见人就马不停蹄地往沙子里面回缩——但他们缩得太慢了,人群将他们牢牢压在了身下,几个还留在装甲车里的士兵抬枪对准骚动的人群,章驰捡起地上已经被压得七零八落的摄像机就往前一掷。
“哐当”一声。
正中那名士兵的头盔。
头盔厚度可观,白银共和国也不会在那上面偷工减料,但他就只是感觉头顶一痛,两眼忽然地黑了,再睁开眼,一个女人突然攀着装甲车的履带跳了上来。她身手敏捷好像一只丛林钻出来的野豹,两个眼睛冷冷的,被天光照亮,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她的脸,就感觉一个拳头砸向了他的面中。
“咚”——
剧痛袭来。
他直接从装甲车往外倒。
枪声在同一时间响起。
开枪的是他的同伴。但他也没有打中那个女人。人全都往装甲车上爬。
在一片混乱之中,周宇跟着人群冲刺的反方向往外跑,但……没有跑掉。他被人潮直接给推了回去,甚至由于他本身处在队伍的最前面,直接被推到了装甲车底下,里头还没有被“攻陷”的士兵手忙脚乱要跳到里面开车——
他必然首当其冲变成一滩烂泥。
周宇心头一跳,又张开手臂大喊——
“我死都不吃你们的东西!”
“滚出卡斯!”
最后一句是卡斯话。
人群又被他煽动,地上本来派发食物的士兵和“记者”都被按在身下拳打脚踢,一个罐头从天而降,砸在了即将钻进装甲车内部的士兵肩膀。
那个罐头还来自他们分发的食物大礼包。
之前被打发走的金发少年竟然又跑了回来,他就站在人群在外面,一样接一样地把食物往装甲车里的士兵身上砸。
士兵被他打得往一边偏倒,章驰一把将人跟破布娃娃一样给拽了出来。
砸了大概有四五拳,鼻血和生理性眼泪全都飙了出来,那士兵两眼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章驰将人顺手往地上一丢,鸠占鹊巢地往装甲车里面跳。
车内部空间很大,长方形,两边的座椅被折叠了起来,里头堆满了食品包,最前头是操作面板和方向盘。章驰走过去看了两眼,确定自己无法根据这简略的标识和烧脑的操作按钮在此刻学会启动车辆,干脆地又爬了出去。
就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内,另一辆装甲车已经爬满了人,那辆车的士兵开了几枪,打中了一个男人的腿,人群静了一瞬间,但只是一瞬间,又蜂拥而至。士兵往车里钻,被人拽了下来。重重地砸地。
带着积蓄已久的愤怒和仇恨,这几个被派来执行任务的士兵被整个村的村民打得头破血流。
他们身上绑着的头盔,枪,弹药,统统被卸了下来。
章驰感觉到至少三股热流涌上了脚底。
一共八个人,死了三个。
她突然感到悲伤。说不清为什么。
村长收缴了他们身上的武器,装甲车里面装着的食物被搬了出来,每家每户都平均分配,其中周宇分到的最多。
他成为了不屈的代表。
每个人都敬佩他宁可饿死也要抗争的勇气。
白银共和国的人没有料到他们眼中最温驯的平民会在枪口之下反抗,周宇的动作如果慢了一秒,子弹也许就打中了他。他应该获得这样的荣誉。
章驰说:“你干的好事。”
周宇:“……”
周宇狡辩道:“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想要鼓动所有人的……”
奇良跟周宇相处已久,一眼就能看出他避重就轻背后的精明算计,毫不留情地戳破道:“我听见你讲了一句卡斯话。”
至少这句话,是专门说给全体村民的。
周宇:“我是说一开始没有想啊。”
无论他是一开始没想,后来才想,还是从始至终都抱着这样的打算,现在的局面已经到了他们无法收场的地步了。白银共和国占领了这座城市,他们暂时地将这些被派过来执行“拍照”任务的士兵制服,但早晚,军队的人会发现他们做过的事情。这个村子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白银共和国的炮火。
村长通知村子里所有人尽快撤离。
他们现在处于分赃阶段。
枪和子弹都没有人要——卡斯国不允许持枪,没有几个人懂枪。
但枪很危险,村长让人将枪投进了河里,剩下五个昏死的士兵被绑了起来,有人对着他们拍照。这也许是他们这群良民这辈子最光荣的一次犯罪。他们被藏在了一间没有人住的房子里,村长叫人拿来了一块写字板,上面用卡斯话和世界语同时写上了一句话,白色的底,红得跟血一样的两行字——
“滚出卡斯。”
写字板就插在这五个被排成一排绑起来的士兵中间。人都在客厅待着。
等到白银共和国的士兵闻讯过来搜村,打开门,就能发现这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但五个活着的人不算惊喜。
村民们进行了快速的举手表决,表决的结果是同意杀掉他们所有人。刚才他们一拥而上打死了三个,但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出来,接过村长递过来的刀子。
这五个人现在都醒着,身上的头盔和轻型甲都卸了下来。除了长得高大一点,他们看上去就像普通人。
非常普通的,走在大街上,就能够见到的人。
看上去还都很年轻。没超过三十岁。他们的眼皮还没有开始下垂,满脸都是胶原蛋白,有人额头还长着青春痘。
村长的刀子递过给谁,谁就开始往后退。
面对着没有符号的人,他们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勇气。
一个金发少年就在此刻冲了出来,他抢过村长手里没有递出去的刀,走到了其中一个侧倒在地上,双手双脚连着胸膛一起绑着的青年面前,说:“是你们杀了我爸爸。”
他的刀没有落下去,就停在那个青年的脖子上,一寸不到。
他的眼眶通红,胸脯起伏,夹克衫上背后的一只小熊跟着他的肩膀一起颤动。
那个青年看着他,他也看着那个青年。
人群很安静。这是一场安静的行刑,在这样匆忙的时刻,大家竟然都没有选择错过。那个青年说:“对不起。”
***
大家都同意杀掉他们。
可没有人去杀他们。
于是他们没有死。
那个少年没有动手,他尝试过几次,每一次,都收回了刀,村长于是拉过了他。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表情很憎恨,也许是憎恨这五个从异国他乡来的不速之客,也许只是纯粹地憎
恨自己。
那样的软弱。
也许他曾经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一天,等到真正迎来这样一个机会,发现自己的勇气还不足以支撑自己的志向。
人经常是这个样子。
但没有人去怪罪他。
大家散掉了,开始忙碌着逃跑。这是他们鼓起勇气的代价,总之,等到白银共和国的人发现这支派出队伍遭遇“不测”之前,他们需要从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家的路上,路雨拉紧了章驰的手,说:“我认识他。”
章驰停住脚:“谁?”
路雨伸出右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院子里有一个金发少年,蹲在地上,正发着呆。
“卡鲁,”路雨说,“我砍的就是他家的树。”
章驰目光微微往左边转了一下,发现在他家门前,果然有一排小树,其中一棵只剩下了树桩子,砍得格外的平整。那个少年就在这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有一些游离,最终聚焦到了路雨身上,停顿了大概两秒。
路雨:“他送给我的树。”
路雨伸手乐呵呵跟他打了个招呼,他颇为无语地转过了头。
章驰觉得路雨说的“送”字可能有一定的水分。
现在他们的食物很多,陆英全都装在了后备箱。他们这一行人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按道理,他们应该是最先逃出村的那一波。但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所有人都待在屋子里面,不紧不慢地等待收拾好全部家当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坐车离开——他们不能被这些人发现端倪。
周宇:“我觉得我们是找死。”
尤修:“我们肯定是在找死。”
奇良:“如果被抓到,我们会死得很惨。”
章驰将枪放进上衣的夹层,幽幽扫过在沙发上坐着的所有人。
“我们找的死已经够多了。”
某种情况下,他们这群人到目前为止做过的一切行为都无异于找死。既然都是找死,为什么不找一个看起来收益风险比更大的死呢?
周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像隔着外套就能够抚慰他饱经沧桑的内心,他叹一口气,说:“算了,反正怎么我都是赚的。”
奇良费解地看向他。
周宇不紧不慢道:“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
一起死的话,也是他赚。
奇良第一次被周宇在年龄这一个话题打倒,他乜了周宇一眼,表情是懒得再跟他唇枪舌战。大概二十分钟,村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众人跑出了门,到了之前关那五个士兵的空屋子里。
他们不会开装甲车,但这里头有人会开。
他们的目的地跟其他村民不一样,其他村民只是想要离开村子,他们想要离开这个国家。这个装甲车看起来比那一辆连驾驶室的窗玻璃都没有的执法车靠谱多了。
坚固,高大,厚重,还防弹。
而且,执法车车身的喷漆太过打眼。这个装甲车……如果他们幸运的话,反而可以躲过很多盘查。
章驰的计划是选一个最听话的人带他们开到边境线去。
周宇站在一排被捆成虾一样的白银共和国士兵身前,问:“你们谁最听话?”
他得到了五个人同时的白眼。
“完了。”周宇凑到章驰耳边,“看起来都不听话。”
第133章 海阔天空22
他们最后挑选了卡鲁——之前那个金发少年没有杀掉的那个青年。
周宇说他看起来傻乎乎的。
不得不承认, 在这五个人中,他是最为年轻的一个——年轻的人看起来总是好骗。周宇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回答, 周宇扯开了他的军装外套, 衣领的位置, 缝着刺绣的姓名。
言英成。
章驰解开了言英成身上捆着的绳子,他的左脸颧骨处有一团青紫,右腿一瘸一拐——大概是之前被村民踢中了脚,他站起身, 眼神充满警惕和怀疑——
在他面前一共站着三个人,章驰, 奇良,周宇。尤修房子外面放风,路雨和陆英被章驰派出去捞枪了——就在之前,村长命令人将收缴的枪都丢进了河里, 现在人都走光,他们可以毫无忌惮地将这些装备据为己有。陆英算是所有人当中看起来武力值最高的一个, 他长得高大, 肌肉线条明显。但他不在这里。
一个人对上三个人,从数量的角度是占据劣势。但是,一个女人,两个不顶事的男人,面对他这样训练有素的军人,胜负犹未可知。
言英成扶着客厅的柱子站起身,他的身体微微向下弯着, 面朝着脚尖。他正在观察着这四个人的站位。理论上讲,那个女人应该是最好突破的, 但还有一个瘦削的青年,他的身材没比她高大多少,神情紧张,身体从进门开始都保持防御姿势——双臂向内收紧,脚尖朝内。
他开始犹豫。
很快犹豫结束。
他决定拿下那个女人。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看上去最好袭击的对象,更因为——她看上去是这里的主心骨,如果劫持了她,更容易让其他人听命就范。言英成缓缓抬起头,他说着话,试图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们逃不掉的……”
他藏在身后的拳头还没有挥出来,一把枪就抵住了他的额头。
“别耍小动作。”章驰说。
***
他们挑选的对象没有想象中的听话,章驰打了言英成两拳,他终于老实下来。他的神情充满愤怒,梗着脖子冲奇良和周宇喊:“你们是白银共和国的人,为什么要帮卡斯?”
周宇的世界语说得很好,完全的本土味,奇良也是,母语者对于其他后天学成的第二外语使用者非常敏感,即使都是世界语的发源地,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也有一些非常细微的口音差别。差别不是很大,一些限定用词,一两个字的读音。
周宇也许刚好说到了这些话,言英成听了出来。
他们这几个人都参与了刚才的暴·乱,尤其是周宇——他就是暴·乱的中心人物。他们站在了白银共和国的对立面。
周宇:“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言英成哑了。
战争就会死人。在战场上,不会有人记得是谁杀了谁,只会记得是谁死了。他没有杀掉卡鲁的父亲。但他在替跟他一样的人道歉。
他心中尚存有战争没有抹去的人性。
言英成:“你们不该背叛白银共和国。”
周宇:“就背叛。”
言英成:“……”
背叛说来太过严重,就他们这几个人,在这里跟地洞里钻出来的老鼠一样一天一个坑的跳,别说左右不了战局,就连活命就得打个问号——白银共和国扔导弹的时候,在乎过他们这些还遗留在外乡的“游客”吗?
言英成的眉头皱起:“你们为什么没有撤离?”
白银共和国早早就组织过一次撤侨。但他们这群从垃圾岛远道而来的倒霉蛋尚还没有蠢到跑去官方的人面前自投罗网。
周宇:“因为我要跟卡斯共进退。”
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内容太过冠冕堂皇,言英成竟然一时语塞。直到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说:“卡斯侵犯了我们的领土,这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你们被卡斯的舆论洗脑了。”
最后那一句话的信息含量很高,第一点是他知道卡斯国内的舆论走向跟白银共和国不太一样,第二点是他认为他们是傻子。
他在看一群无可救药的被敌人三言两语就拐进沟里背叛立场的傻子。
周宇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可以理解。被送上战场的本来就是那些不知道战争是什么的人。”
他的用词很委婉,但言英成很轻易地理解了。
他也在骂他是傻子。
关于谁是傻子的问题暂时没有分出胜负,就算要分胜负,那也是周宇略胜一筹——当辩论的对象被他们武力压制的时候,可以直接封上他的嘴。周宇拿毛巾塞住了言英成的嘴。在他“呜呜呜”半天没说出
个什么的时候,周宇还得寸进尺地当着他的面冲旁边的奇良嘀咕了一句——
“比你还天真。”
一句话,踩了两个人。
奇良冷冷地看了周宇一眼。周宇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路雨和陆英就在这时候跑了回来,陆英浑身湿透,他们只找回了一把枪,其余的都没有捞着。章驰给了他们限定的时间——十分钟。超过十分钟,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了。
那是一把步枪。体积大,杀伤力远超他们身上带着的手枪。
章驰检查了一遍枪,没有什么大问题,交给了陆英背着。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即将奔向自由。
生和死都很自由的那种自由。
走到道路中央的时候,章驰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角闪过。
她侧了一下头。
一个影子,飞快地钻进了一栋房子的最外侧的围墙。阳光的直射角度非常巧妙,那个人在里面躲着,可他的影子慢了一步。他察觉得很快,影子也在往里面缩。
章驰让所有人停了下来。
她握着枪靠墙逼近。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然后是一串慌乱的尖叫。
子弹没有打中任何人,章驰瞄准的围墙外的一盆已经枯萎的花,花盆被子弹打碎了,泥土像小山一样堆在地面。一个女人从墙后面跳了出来。她还在跑,但跑得太慢。
被后面跟来的人抓住了肩膀。
***
奇良:“你真的是记者?”
乔希拼命点头,她的额头上全都细密的汗,一部分是被刚才跑出来的,一部分是现在被吓出来的——路雨的枪就对着她的胸口。
章驰正在研究她递过来的记者证。
上面有一张照片,非常标准的职业照——头发都在耳后,正装,有很淡的唇彩和眼妆,看上去将人衬得更加精神。照片跟本人没有什么差别。照片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乔希。第二行是国籍和工作单位。
奥天帝国。
帝国媒体中心。
章驰仔细打量站在面前的女人。
二十几岁左右,很年轻。上衣是一件加绒的蓝色冲锋衣外套,裤子,配套的蓝色加绒长裤。鞋子,登山鞋。看上去都是品牌货——上面都打着一样的LOGO。章驰认不出来品牌。
反正不是垃圾岛的品牌。
她的手指很细嫩,没有太多的疤痕或者老茧。说话轻声细气,还有一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拿腔拿调。
确实很像文字工作者。
但是……
“战地记者?”章驰问。
乔希点头:“我是被派到卡斯来的战地记者。”
周宇的目光也充满怀疑:“你看上去才刚毕业。”
乔希:“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只是长得比较年轻。我工作了五年了。”
章驰:“你当了五年的战地记者?”
乔希:“呃……”
乔希没有当过五年的战地记者。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倒霉蛋——她参加了五年的工作,一毕业就进入到了掌握整个国家喉舌的帝国媒体中心,她不满于混吃等死钱多事少的现状,认为自己应当实现一个新闻人的理想和抱负,在五个月前,终于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
卡斯的局势越发动荡,和她一起来的同事都选择了撤离。
她一个人留了下来。
她得掌握一手的战争信息,没有被白银共和国篡改的战争内幕。
听完乔希的解释,周宇的表情非常精彩,有一点像震惊,又有一点像是无语,最后他说:“好了,现在你们两个不是最天真的了。这儿还有一个更傻的。”
章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乔希说卡斯断网了,她拍摄的所有内容都没有办法传递出去。城市受到的轰炸最为严重,所以她躲到了这个村子里面,她还开着刚来的时候媒体中心出资给他们这群人买的车,其他人都离开了,她一个人住在车里。刚才领食品大礼包的时候,白银共和国的军人没有想到有人会住在车里,她侥幸没有被揪出来,躲在车里还拍了几张照片。
乔希:“就这个角度,这个信息量,要不是现在发不出去,我肯定能得个奖。”
周宇很没有情商地嘀咕道:“还得奖呢,你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
章驰拿过乔希手里的相机,打开照片和录像储存,第一个跳进来的就是他们这群人绑着言英成出来的照片,视角很明显处于围墙的背后,一个仰角,大概率是蹲着拍的。再往后面翻,还有周宇的单人高清大图,抓拍得非常精彩,他一个人挥着手臂,张口大喊,枪口对准他的脑袋,照片中的背景有一定的虚化,阳光照在他额头,他的身体比身前两个穿着轻型甲带着头盔的军人薄了一倍,但从照片拍摄的角度,他变得高大而神圣。
“这张肯定能得奖,”周宇指了一下屏幕上自己的一连串抓拍单人照——在右下角的位置,有一个连拍标志。指完,他在屏幕上面点了两下,将照片删了个干净。
乔希急得脸色发红,想要冲上来阻止周宇,大概是顾虑到胸前的枪口,脚在原地踏了两下,身体一点也没动。周宇略有一些遗憾地收回手:“但是我这个人特别的不慕名利。就喜欢低调做人。”
奇良:“呕。”
第134章 海阔天空23
章驰大概翻了一下相机里的图片, 数量非常多,就标着今天日期的照片就得有上百张。筛选这些照片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并不是每一张照片都是清晰的单人相,他们不能够保证她拍摄的群像里面没有他们的脸入镜。
但是全都删了……那是不可能的。
时间紧迫, 章驰直接把乔希也给带上了装甲车。她计划在车内给乔希搜身——她不一定只有这一个最显眼的相机, 性能好的相机重量和体积都大, 但有时候他们这样的人会带一些不易被发现的偷摄器材。
他们不能够轻易地放这样一个可能掌握秘密的人离开。
乔希没有任何反抗。她顺从地跟着言英成一起走到了装甲车前面。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不要杀我。”
周宇道:“看你表现。”
奇良非常看不惯周宇的装腔作势,保证道:“只要你听我们的话,我们不会杀你的。”
在上车之前, 章驰再一次观察了整个村子的动静。很安静,人都走光了。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偷走了这一辆装甲车。
等等……
章驰的目光落在了公路左侧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阳台位置。
那儿站着一个金发少年。
***
没有人会蠢到在这种时候留滞在村子里面。
白银共和国的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现他们这一支派出小队失联, 等到他们彻底失去耐心,会派出新的队伍前来查明原因。到那个时候,没有人能够逃离他们的枪口。
村里的人都马不停蹄地收拾了行李,大家都逃得很快, 但卡鲁……他偏偏不肯走。
他扒拉着门前的房柱子,看着眼前围着的这一群陌生又熟悉——在刚才, 他们打过照面, 这一群陌生又熟悉的男男女女,眼中充满着警惕和排斥。
路雨上前拉了他一下,他的手紧紧地缠绕着柱子,好像河底的水草缠绕着胆大包天下河的无知游人一样,路雨越往外面扯,他就缠得越是紧。这是他们这一群“赫赫有名”的坏蛋难得一见的同情心——他们决定把他也带走。
反正装甲车也装得下那么多人。
多一个,少一个, 没有什么差别。
总好过留他在这里等死。
大家不请自来地跑进他家里替他收拾起了行李,一个玩具小熊, 为数不多的外套和裤子,两三双鞋,由于时间的关系,它们没有被好好地折叠起来放进行李箱,周
宇和奇良将他们一股脑塞进了一个硕大的行李袋里面。陆英提上了村长分发给卡鲁的食品大礼包,从一楼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
在门口跟章驰对峙地卡鲁终于忍不住冲回了房子,咚咚咚跑上了二楼,大声喊道:“把我的东西放下来!”
没有人理会他。章驰跟着他进了房间。奇良和周宇正拉上行李袋的拉链,他跑上去要把行李袋抢走,没有成功。章驰又走近了两步,在他的卧室里面,最显眼的床头柜的位置,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是白色的浮雕款,长方形,最下面有一个可供折叠的底座,里面夹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湖,人站在湖边的草坪上,三个人,左边是个大概三十来岁的女人,右边的男人跟她年纪差不多,头发还很茂盛,但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皱纹,他看着没有女人年轻,不过男人总是老得要快一点。两个人拉着中间一个小孩。八九岁的年纪,到女人腰部的位置,有一头凌乱的金发,牙齿露在外面,笑得很是开心。
章驰拿起相框,“唰”地一下,卡鲁抢了过去。
章驰:“你爸爸妈妈?”
卡鲁咬了下唇,没有说话。
章驰:“他们人呢?”
她忽然想起来卡鲁之前说过的话——
“是你们杀了我爸爸。”
于是她改了口,说:“你妈妈呢?”
卡鲁说:“她是军人。”
章驰:“你爸爸……”
卡鲁:“他也是军人。”
军人现在都在战场上。
周宇推着卡鲁往外走。
“倒霉小孩啊……”
所以他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接他离开。他也根本没有办法离开。
行李收拾好了,卡鲁也被带下了楼。在所有的行李之外,他还拿走了一个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谁也不让碰。他最终妥协了跟他们离开,但就在走出大门的瞬间,趁着所有人正在往装甲车里面钻,他又跑了回去。
路雨喊道:“卡鲁。”
他没有回头。
众人只好回去抓他。周宇急得满脸的汗:“小朋友,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我们考虑一下吧,再不走,我们真的全都玩完了。”
卡鲁正跨过自家院子的最外面的双开镂空大白门,奇良和周宇将人给扯了回来,他穿在外套里面的T恤都被扯歪了,露出了消瘦的肩胛骨——他非常的瘦,正是在长身体的年纪,专属于少年人的消瘦。
卡鲁回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两个眼睛已经蓄满了眼泪,眼眶通红。他看着章驰,两手扒着白色的镂空金属门,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眼神倔强而脆弱。
他近乎嘶吼着说:“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
这是他的家,但很快就不会是了。
整个兰卡特都不会再是卡斯人的家。
他们是一群不讲道理的成年人。
于是不讲道理地将他装进了装甲车。
装甲车内部很沉默,乔希陡然间觉得这一群人都不是坏人——至少,他们在逃命路上,还愿意捎带一个落单的少年。她的心情稍稍放松,张开双手,接受着章驰对她的全身检查。
“我没有说谎,我没有偷拍任何照片。”乔希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我偷拍的照片,现在已经全都在你们手里了。”
章驰的手指滑到了乔希的裤子口袋,里面有一个按照路雨手的大小一手就能握住的方盒,章驰感觉到乔希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她抬起头,乔希的目光本来看向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陡然之间跟章驰的目光擦过,马上回避,望向了正在前头开车的言英成。
章驰取出了盒子,塑料做的,白色,乔希的表情在章驰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变得非常的紧张。
章驰没有着急打开盒子。
“里面是什么?”
乔希的眼神闪动——这个眼神章驰非常熟悉。
她正在准备自己的谎言。
章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周宇凑过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道:“A级储存芯片?挺有钱啊。”
乔希的表情很震惊:“你怎么知道?”
周宇没有解答她的疑惑,毕竟现在受审问的人又不是他。
看乔希的样子,这个A级储存芯片不该有太多的人知道。章驰放心大胆地开问:“什么是A级储存芯片?”
“防水防火,储存量有10个T,数据传输速度快得跟闪电一样。”周宇指着芯片,“军用的,私人渠道没有。”
“我估计是他们那个什么媒体发的。”
乔希:“帝国媒体中心。”
周宇:“帝国媒体中心发的。”
章驰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里面装的什么?”
***
芯片跟相机是配套产品,不止跟相机配套,还跟录音笔配套,贴上芯片,相机和录音笔里面储存的东西就可以很快复制到芯片里面。乔希跟所有人保证她今天拍摄的内容还没有来得及复制到芯片里面。
在这种混乱的时局,相机这样的大型设备不一定能够保证在逃跑的时候顾及得上,这种芯片不仅能够保证多渠道内容的统一,还能够保证数据的安全——就算被人抓到偷拍,也多半只会损坏摄录设备。
芯片从而幸免于难。
章驰正在翻阅相机里面的录像和照片。
她一张接一张地删除涉及到他们几个人的内容。
删除干净之后,来到了之前的日期。
内容很多,主要是建筑物和人,有单独是被导弹摧毁后的建筑物图片,也有单独的站在建筑物一角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曾经出镜。
有些人甚至不能够称之为人。
断肢,残骸。
烧焦的断口和黑红的血液,一张接一张的照片。酒店,银行,路口。
除了这些,还有被虫咬过的人,背景非常的昏暗,灯光间隔距离不太稳定,没有窗户,墙壁过于的朴素——一点儿花纹都没有,灰色的墙,看上去……像是在地下。
章驰继续往前翻阅,很快,在同一天拍摄的图片当中找到了一张写着“地下避难所”五个大字的标牌,那标牌位于照片的左侧,贴在墙上,不是明晃晃在大门口的那种,更像是一种指示路牌,因为就在这五个字的下面,还画着简略的地图,地图上面有主干道和岔路口,绕成一个大圆。
关于虫的照片不少。
有人被咬到了腿,有人被咬到了手,从一个部位到另一个部位,直至最后啃光人体,虫子的进食进程完整地展示在了相机里面。
章驰说:“你去过地下避难所?”
乔希点头:“去过。”
“我就是从那里头跑出来的。”乔希说,“这些不是偷拍的,卡斯的人知道我是奥天帝国的记者。他们带我去拍的。我给他们看了记者证。”
章驰斟酌着说:“你没有被感染吗?”
“我是外国人。不会被感染。一开始有一些反应,吐了就好了。”乔希顿了顿,“你们也知道感染的事儿?”
章驰和周宇对视了一眼。
乔希知道的东西显然比他们想象中多很多。
章驰接着往下翻照片,最后,目光停留在了一张背景在路边,一个被虫
咬了一半身体的男人身上——一张照片。
准确的说,是他身上停留的一只鸟。
她突然觉得脑海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挠骚,章驰匆匆又翻了之前的几张图片。
相同品种的鸟。
好几次出现在了跟虫子有关的场景里面。
章驰闭了闭眼。
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就在前不久,停留在医院外面的一棵大树上,差一点就要穿过玻璃的防线冲进他奇良房间的那一只鸟。
黑色的长嘴,白羽,细长的黄脚。
一模一样。
章驰指着画面中出现的那一只鸟:“这是什么东西?”
乔希低头看了一下,皱了皱眉头:“鸟?”
她拍了很多的图片,但似乎并不完全知道自己都拍进去了什么。
“仿生鸟,”周宇伸出左手手指,他就站在章驰的右手边,轻而易举地就滑动了屏幕,一张接着一张的关于“鸟”的图片从眼前扫过,他的语气变成更加的笃定,“我猜是采集数据用的。太逼真了。”
乔希愣了一下:“仿生鸟?”
周宇:“就是长得跟真得一样的假鸟,这都不懂?”
“……”乔希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宇:“你想问怎么仿生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乔希点头。
周宇:“采集数据啊。”
乔希:“……”
周宇很恶劣,他把乔希当傻子逗着玩。章驰淡淡瞥了周宇一眼,周宇见好就收,语气终于变得正经:“很简单,白银共和国这几年都没怎么打仗,这种生物武器,他们大概率也是第一次使用。”
“实验室培养出来,但还没有大规模投放的数据反馈。数据可以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投放后的杀伤力,以及这种武器的缺陷,之后改进的方向。”
“数据很重要,但亲自采集数据很麻烦,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帮他们采集数据的第三者。我见过类似的仿生鸟,这种东西要做到逼真需要的成本很高,越逼真,成本越高。”
“但它们的用途很大。一架无人机,你本能的会起警觉心,一只鸟,一条狗,一棵树,你只会觉得他们本来就该在那里。”
使用仿生鸟,悄无声息地潜入境内。
他们自己说卡斯在白银共和国境内安插了侦查树,结果到头来,他们自己才是干这种事的高高手。
第135章 海阔天空24
正在开车的言英成终于忍不住了扯掉了塞在自己嘴里的毛巾——他的两只手早就被解绑了, 不解绑,他也没有办法开车。路雨紧张得两只手同时握住了枪,保险一直处于打开状态, 好像他只要敢往后面跑上一步, 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言英成没有跑, 他只是转过了头,说:“你们胡说八道。”
周宇很怜悯地看着他。
言英成怒了:“你们胡说八道。”
周宇的眼神更加怜悯了。
***
在谁胡说八道的问题上,章驰和周宇都没有发言权。
乔希和言英成吵了半天。
不知道是身为记者的人总是比较会玩弄文字功夫,还是她手上的证据实在多到让人连幻想真相的余地都没有。
言英成败下了阵来。
他的神情深受打击。精神看上去都已经恍惚。
现在他们不担心言英成把他们带沟里了。
他们比较担心他危险驾驶。
周宇拍了拍言英成的肩膀:“人总是要经历信仰的崩塌。”
在言英成的口中, 白银共和国是为了捍卫国家的荣誉,卡斯不仅放置侦查树, 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杀掉了他们的边防军人,他们必须做点什么让卡斯收手。由于卡斯国在网络上炮制大量“虚假新闻”,他们断掉了卡斯国的网络。同时, 为了防止白银共和国遭到抹黑,他们要给卡斯的平民送去食物, 并且拍照下来, 以安抚白银共和国国内沸腾的游行示威,把军队的负面形象洗刷干净。
这事不太光彩,但他们做的也不是坏事。
因为这些村民需要食物。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在做好事。
周宇罕见地开始安慰起人来:“你没做错。你只是有一点笨,且级别太低了而已。”
战场上的小兵没有机会接触到任何高一级别的披露信息,他们比敌国的媒体还要孤陋寡闻,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召唤, 他们就不问缘由地接过了冲锋陷阵的大旗。
他们只需要做很简单的事情,像工蜂一样, 听从一段很简单的指令,他们既不是推动者,也不是煽动者,他们只是领一份薪水,被那么一点点小钱,死了之后没有任何人记得的荣誉感,勾引过来的刽子手。
他们会受到最严厉的批判。
因为他们是唯一站在幕前的人。
周宇的安慰起了反效果。言英成的脸更绿了。
周宇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打击还没有就此结束,因为乔希拿起了相机,对着言英成咔咔一顿乱拍。她蹲在地上,仰拍言英成的下巴,站在车里最高的凳子上,侧着俯拍言英成的脸。她在这一刻化身成为热衷于借逗弄小孩释放权力欲的大人——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看见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孩难过得越厉害,大人的满足感就越强。
不过言英成还够不上小孩。
他是一只猴子。
每个人都在这里围观他。如果乔希能够把照片传出去,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围观他。
这是摄影的人文悖论。
他们拍摄出来最引发人反思和怜悯的照片,只唯独对入镜者的尊严视而不见。
乔希还想要拍卡鲁。事实上,如果允许的话,她想要拍下这个车里面的所有人。这是一个非常离奇的时刻,来自三个国家,立场完全冲突的一群人聚集到了一辆车里。这群人身份成谜,但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他们很紧张,但是没有一点慌张,好像他们对紧张的场面司空见惯,即使是逃命,也逃得井然有序。
她最想要拍那个拿枪的小女孩。
路雨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了乔希。
乔希心头一跳。
相机差点砸到了脚上。
好浓的杀气!
章驰也没有允许乔希拍卡鲁。
乔希的相机于是继续对准言英成,言英成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乔希放下了相机,但她的打击还没有就此停止,她说:“你看上去不太像罪犯啊……”
***
在战争全面开始之前,乔希收到了一些内幕消息。
消息的内容是,白银共和国派来卡斯的军人都是从监狱里面临时挑选出来的重刑犯。
这是一条不太寻常的信息。
他们直觉白银共和国会在卡斯搞什么大动作——跟普通的军人相比,重刑犯的死不会引起那么多的社会关注。他们的家人不会知道他们没有待在监狱,跑去了战场送死。等到了解一切,消息早就过了实时性。如果是普通军人,他们的家人会闹上媒体,他们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乔希说到这里的时候,言英成的脸僵了。
章驰说:“你知道你的战友都是重刑犯?”
言英成沉默了片刻,最终回答道:“他们是来赎罪的。”
章驰:“赎罪?”
言英成:“来这里打仗,他们就不用再坐牢。他们是自愿来的。白银共和国在帮助他们进行改造。”
“他们危害社会,现在要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他们为国奉献。战争胜利,他们就可以回到社会。”
车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周宇:“好久没见过这么纯的傻子了。”
章驰皱了皱眉头:“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言英成回答,周宇就接话道:“我猜他天生不讨喜,军队里的人排挤他。把他送来前线送死。”
言英成的脸又僵了。
周宇:“猜对喽。”
周宇非常记仇,他差点被这群人一枪打死,现在就一直在对言英成针锋相对。章驰眼神示意周宇闭嘴。周宇安静地坐到了装甲车左侧的一个折叠椅上。
现在没有必要再对言英成火上浇油。
免得他开着车跟他们所有人来一个同归于尽。
奇良还没有从上一个问题里绕过弯来,但他绕过了周宇,向章驰问道:“为什么要派重刑犯来?”
章驰:“虫子。”
奇良:“虫子?”
章驰:“虫子是第一次使用,他们无法保
证,这些生物武器能够完美地按照他们的预期发挥作用。他们也会担心虫子感染到自己人。生物武器的优点很多,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它们可控性太弱了。”
“发射导弹,你可以控制位置和火力。但人类从来没有拥有掌控任何一个物种活动的能力。它们是生物,不是物品。”
“它们可以进化,可以变异。即使它们被设定成只针对卡斯国人的基因发挥作用,也不能保证在经历几轮变异之后,感染范围不会被放大。”
“我们能够被感染,就说明了这种基因武器的不稳定性。”
虫子成功地在他们身体之中产卵,只是失败在了最后一步。
如果基因真的能够把这类武器感染的类别泾渭分明,他们应该直接被虫子绕过。
“这些重刑犯是牺牲品。军方舍不得让他们正经招募的士兵去送死——他们面对的舆论压力会非常大,而且培养一个正经士兵的成本比随便抓一个开车进城的罪犯高多了。”
“也许兰卡特只是他们的一个实验。这是第一个被占领的城市。它们采集实验数据,让这些重刑犯来当小白鼠。如果他们能够保证长期不被感染,或者感染的波及范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就证明白虫的稳定性很强。”
“我们必须要快一点开出兰卡特。”
“要测试白虫的感染效果,下一步就是全面感染。”
全面感染,包括每一个开进兰卡特的士兵,采集数据,分析数据,再评论这种基因武器是否可以扩大使用。
“全面的交叉感染会提高白虫变异的可能。”
而一旦开始变异,他们这些外国人就不一定能够保证这些基因武器对他们网开一面。
章驰的话让整个车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没有人再说话。言英成的车开得很快,他大概抗压能力很强,即使受到这样多的打击,车也没有偏离道路哪怕一次。周宇说的傻子只是在开他玩笑。
他是一个好人。
至少从社会层面来讲,他不是明知故犯,他认为的荣誉是保卫国家。他现在知道了自己是白银共和国送来的敢死队,知道了白虫污染的内幕,车上这几个人都是平民,在战争中,平民理所当然地应该受到保护。
他答应将他们送出境。
以偿还自己欠下的战争罪。
不过路雨的枪还是没有放下来。
她不太相信大人的保证。
章驰没有完全地相信乔希,她让她把芯片的内容输出来检查。
乔希没有撒谎。
无论是录音还是相片,都没有今天的内容。
章驰稍微松一口气,总算坐了下来。车内一共有八个折叠椅,一边四个,折叠椅的支架安装在凹槽里面,整个椅子收拢起来的时候,跟舱壁几乎是平行的,这样凹陷的结构使得车内即使坐满了人,中间也依然留有很多的空间。中间堆着的是他们的行李。东倒西歪地叠在一起。食物围在最外侧的位置。
卡鲁没有坐折叠椅,他就蹲坐在地上。
章驰坐在左侧最外头的折叠椅上。
这个位置离言英成最近。她可以看见他的动作,以及在他脸部位置平行靠右的一面电子屏,凸出在金属内壁上,画面是外界的信息成像。不是普通的摄录画面,经过了某种程序的转换,画面被简化了,有很多颜色不一的标记。
军用的东西总是以打击和防卫为第一要务。
正常人眼看到的画面内容太多,主次不够分明。入镜的景象层次越丰富,越容易干扰对目标的搜查。
车现在开过的地方越来越荒芜——从稀疏的建筑群和丛生的杂草堆来看。画面里面没有人出现。
他们在往主城区相反的地方开。
章驰开始思考刚才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样一番话——她对于生物、医学,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敏锐,这些东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她思考的逻辑链。
一个东西如果能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只能说明之前遇到过的相关样例在脑海中刻录成了一种习惯。
“她”会是什么身份呢?
纯粹的医生吗?
“她”懂神经医学,懂得一部分生物传染知识。如果按照常理来看,“她”应该是一个……技术型人才。客观来讲,她对于白银共和国的揣测也是相当的阴暗。
跟周宇不遑多让。
但她能够立刻得出这样的结论。从一开始的试点,到最后的扩大,再到样本的分类……她说得那样的笃定,不曾怀疑过自己。就好像她曾经见识过,甚至经历过同样的“天方夜谭”一样。
科学家。
章驰脑海里陡然跳出这一个词。
如果前面加一个限定词,那就是——
“邪恶的”生物科学家。
章驰目光落到自己的左手手臂,她穿着外套,没有办法看见自己那一层被仿生皮包裹着的皮肤下正在运作的计时器。计时器安装得十分完美,她几乎察觉不到存在。
“她”的罪名是“危害公共安全”。“她”疑似替组织“办事”。进入垃圾岛,也许是组织的命令,也许是她自己老马失蹄——被抓了进来。
雷领先口中替组织办事的大多都是职业杀手。
很难将“科学家”和“杀手”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如果非要联系,组成一个句子,最合理的是“杀手”杀掉了“科学家”。
离谱。
一个科学家为什么要去当杀手?一个杀手为什么会有本事成为科学家?每一个地方都充满矛盾。
“她”大概率不会是职业杀手。
如果“她”已经杀过很多人,那么“她”的身体不会只开发到这种地步。近距离的死人会给身体提供能量,但在最初进入改造营时,她的力量并没有被完全地发挥出来。
一开始,她只知道自己能够操控金属。到后来,送死的红章第一次让她的力量从常规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魏易”之前没有杀过很多人。
要么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杀手,要么她根本就不是杀手。
可是,如果她不是职业杀手,组织招募她做什么呢?她的任务又是什么呢?
章驰还没想出答案,突然感觉到一股接着一股的热流浩浩荡荡从脚底涌入了体内,她身体里原本已经被开发畅通的通道在这一刻竟然开始水泄不通,好像一眼望不尽的汪洋大海被一个巨大的抽水泵从天空中不分青红皂白地调走,注入了一片干涸而狭窄的人工湖。
水太多了,填满了整座湖,还有更多的水从湖里面溢了出来,漫漫流过湖面,卷过了地面所有的灰尘——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能量的海淹没了。
不是她通过某个小管道汲取海水。
她就躺在海里面。
海水淹过了她的口鼻,耳朵,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下沉。
耳边嗡然一片。
眼皮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合拢,她竭力地掌控住身体在大海之中的方向,但最终被更多盖顶的海水吹进了海的深处。在晕过去之前,她听到有人在喊她。
“魏易!”
“魏易——”
“姐姐!”
她感觉身体正往地上栽。
第136章 海阔天空25
无垠的黑暗之中, 她感觉自己在下坠。
她张开手臂,身体躺平,手脚都轻盈得不像话, 耳边没有任何的风声, 她在安静中缓缓下坠, 好像一片羽毛,没有惊动这片黑暗里蛰伏的任何生物。
她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长时间。
失重感一直都不是很强烈,这种下坠非常的不真实,她仰起头, 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束从遥远的天际洋洋洒洒垂下来的光, 一个浑圆的光圈,不是很大,甚至称得上狭窄。但周围的环境太过于黑暗,这一束并不刺眼的光, 在这一刻变得那样的显眼。
她伸出了右手。
她感觉自己正在往上飘。这不是符合任何的物理规律——她感觉到自己不应该会飞。她就只是伸出手,脑袋里面想着那一束光, 她就真的开始缓缓上升, 身体从平躺变成了直立,双腿漂浮在半空之中,像一支被遗忘在九霄云外的风筝,在那一束光的外面,有人正在孜孜不倦绕着这一卷风筝线,将她从洞里拉出来。
她抵达了洞顶。
头好像被卡住了。
如果这个洞再大一点就好了。
洞好像听见了她的心声,在下一秒, 从巴掌大小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扩张,越长越大, 越长越大,到最后,没有任何的光能够再被洞壁挡住。
她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白色。
如果再暗一点就好了。
眼前的世界又在瞬间变暗。
章驰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过于的自由,演化了她此刻能够想到的所有东西。但她不想做梦,她想要醒来。
失败了。
她没有醒来。
她在黑暗之中等待。身体悬浮在半空。
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株植物。
它的根茎扎入无垠,低下头看,一眼望不到底。绿色的根茎呈现上小下大的趋势,表皮尤为光滑,没有任何的棱刺和突起,只是轮廓并非千篇一律的浑圆——一个均匀而等比的六角,分枝呈现螺旋上升的间隔趋势,均匀布满整条拉长的尖锥状根茎。伸长的支杆从下到上越来越细,稀疏的叶片不甚均匀地包裹住大大小小的分枝,通体的绿,只有最上面,异军突起的紫。
那是一朵花,但又不像是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花瓣,花蕊,层层叠叠,一种带着粉的淡紫,像是由叶片组成的玫瑰——跟玫瑰的结构极为相似,下面大,中间长,上面最大,但长满了尖锐的刺,密密麻麻布满所有的薄叶。
那花就这样开始舞动。
章驰往左边看,它细长的端头部位就往左边歪一点,章驰的视线往右,它就摆动着身体将“花朵”送到最右侧。
好像那不是朵花,而是它的……
眼睛。
章驰伸出手。
那朵花感觉到了什么,拉长根茎,半空中划过一个僵硬的弧形——好像它用力到了极致,“肌肉”也开始绷紧,就这样凑了上来。
章驰碰到了花瓣。
一种强烈的情绪,好像万顷沙粒迎风而起,铺天盖地之势涌来,将她整个人掩埋。她的灵魂好像钻进了这一株植物,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变成了柔软的根茎,毛孔是那些舒展的叶片,她的眼睛,正安在那一朵花上,在虚空之中感知安静与躁动的交替。
四周很安静。
是她的心在跳动。
那是,强烈的恨。极致的恨。燃烧着,叫嚣着,从她的身体里面喷薄而出,她感觉有人拿火烧着她的叶片,拿刀,各种各样的刀,大的,小的,金属的,陶瓷的,好多的人,围在她的身边,对着她的叶片做着努力的切割。
“嘎吱““嘎吱”“嘎吱”……
她的身体感到疼痛,她想要喊出声,但她只是一株植物,她无法发声,于是只能剧烈的扭动身体。
刀一点点落在她的身上。
他们取走了她的叶片,砍下了她的枝干,但他们没有杀死她。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都没能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抹杀。
她想要逃。
但她的身体,她自由生长的枝干,只要一伸出去,超过一定的距离,强烈的麻痹感就随着末端的神经传递回来。她被困在一个容器里面,蓝紫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体,她无限的缩小,她从外界获取的能量无法支撑自己最原始的庞大枝干,缩小,是为了生命的延续。
她小得可怜。能被人捧到掌心的大小。
能量的代谢变得格外的缓慢,她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只是一点一点,往外抠挖,很久之前储蓄在身体当中的能量。
她开始不再活动。每天懒懒地,就待在容器里面。
在漫长的囚禁之中,她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她记不清楚是谁在烧她,谁在割她,唯一只记得,他们都是人类。
她恨人类。
人类……
该死。
章驰骤然醒来。她抽回手。那种快要将她的灵魂燃烧殆尽的仇恨在一瞬间消失。
眼前是一株在向她靠拢的植物。它弯折着末端的根茎,好像低着头的一个人,花朵也跟着垂了下来,它分明没有眼睛,但章驰就是感觉到……
它在看她。
章驰低头看自己的手。
没有任何的伤疤。她没有被它的花瓣伤害到。那不是物理上的伤痛。那只是……一段记忆。
她被自己的这个猜想吓到。
植物会有记忆?
植物没有说话。
植物静静地看着她。
章驰于是又伸出手——理论上,她不应该去做这么冒险的事。没有人天性嗜痛,即使只是精神上的伤害。
但这只是一个梦。
梦而已。
有点好奇心,又有什么所谓?
她的指腹触碰到了花瓣,触电一样,她又感受到了植物的世界。
痛苦走马观花地再在她的大脑里面重现,不知道是植物的记忆本来就模糊,还是像外人传输的过程本身就不应该完整,她感知到的记忆非常地不连贯——囚禁,绝望,憎恨,沉眠。
沉眠之前,有过一段声音——
“这就是紫背英菘吗?”
“看上去没什么可怕的嘛。”
“还有一点可爱。”
“可爱?就为了抓这个玩意儿,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吗?”
章驰收回触碰花瓣的手指,睁开眼:“紫背英菘?”
花朵连着最前端的根茎动了一下。
像是在答应,又像是在不满。
很快,章驰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那声音低沉又愤慨,还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描绘的无望感——
“那只是人类给我取的名字。”
章驰脱口道:“那你本来叫什么?”
“植物之母。”植物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告和延迟,好像长在她的脑子里一样,又开始发声,“我是植物之母。”
章驰突然有点想笑。
植物好像能够读心一样,在一瞬之间炸开了所有叶片,类似被静电吸引往一个方向的发丝,根根直立地像立刻要往外射出去,毛囊却不依不饶将它们都留在了原地。
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章驰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笑。
人能够跟动物的基因融合,植物之母出现在这里也未必毫无理由。
就算不是做梦。
它们也异曲同工地展示了宇宙的鬼斧神工。
“你唤醒了我,”脑海里的声音说,“我喜欢品尝人类的死亡。”
“我感谢你带给我的快乐。”
“但现在,我要醒来了。”
“所以,麻烦你去死吧。”
一股绝顶的撕裂感从五脏六腑往外扩张,每一寸肌肤在这个时候都成为了喘息的口,汗毛好像在山脚之下驻扎匍匐的蚂蚁,电闪雷鸣,洪流浩浩然从山崖狂奔直下,蚂蚁看见了自己被淹没碾压的命运,拼劲全力要往外逃。但它们只不过是蚂蚁。
“哗啦”——暴雨灌地。
“轰隆”——大石倾倒。
蚂蚁炸开头皮,迎接死亡。
汗毛清晰地感知到真实的恐惧,往已经深受煎熬的灵魂再倒油添柴。
她感到呼吸不过来了。皮肤,这一个身体最大的器官,已经没有办法正常代谢她灵魂深处被挤压的苦痛。这些痛苦被堵塞在了出口,只能回头,继续绞杀她的灵魂。
“把身体让给我。”
脑海中有声音这样说。
轻柔,和缓,又颤抖。好像地狱深处逃出来的怪兽,见到了人类世界打下来的第一束光。
那样激动地颤抖。
“把身体让给我。”
“把身体让给我……”
“让给我……”
“给我……”
她好像被一座大山压住了背脊,匍匐在地上,灵魂往头和脚挤开,在灵魂从身体里逃离之前,它们会先像玉石一样爆裂成无数的碎块。
她的灵魂过于的坚硬。
那座山往上飘起来,好像一个抬起脚的人,她感到一瞬间的喘息,但很快——
“嗬啊——”
脚重新踩在了她的背上,带着将她每一寸筋骨都碾碎的力道,重新开始剥裂她的灵魂。
记忆走马观花。一张接一张的脸从她的眼前闪过。韩戈、华麟、童西、项景、周宇、奇良……
鲜血与绝望对峙成诗,枪声和狂风编奏成曲,在四野的吟唱声中,她一路奔逃。
她曾经像一个蝼蚁。
最终活成了一个人。
她跟死亡无数次擦肩,终于看见了她想要的阳光。
她要堂堂正正活在这片土壤之上。
抓住这好不容易的新生。
她凭什么,要去死?
滚开!
压在身体的重量被她推翻,麻痹的四肢重新连接上大脑的控制神经。她睁开眼。
抓住了那一朵花。
痛楚在这一刻同时达到巅峰,她牙齿快要咬碎。
“你去死。”
花朵在她的手掌之中收紧,深紫色的汁液从指腹流出。
一声尖嚎从她的大脑炸开。
“放开我!”脑中的声音说,“放开!”
“放开!”
“放开!”
她感受到了灭顶的痛楚。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更用力地握紧。
握紧。
第137章 海阔天空26
一声尖啸。
章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面逃离——那个声音彻底地销声匿迹。疼痛感如潮水一般退却, 眼前弯折着腰杆的枝干拼命从她手中挣脱,章驰左手往下扯住枝干,双手水平倒了一下, “咯嘣”一声脆响, 有骨骼一样的东西从中间断开。翻折的枝干努力回缩, 只在顷刻之间,从章驰的掌心溜走。
她握不住了。
因为那东西……
直接缩小成了一粒种子。
猝不及防滑了出来,没有了硕大的根茎和大摇大摆的枝叶,就那样静静地悬在虚空之中, 表皮十分坚硬,如果说普通植物的在种子外壳硬度和难消化程度上的进化是为了消磨食草类动物为数不多的耐心, 那么这粒种子生来大概是为了抵御陨石坠落地球的蛮横冲击。
硬得用力一捏,手指都感觉到刺痛的回震。
章驰把种子放在掌心仔细翻看。
水滴状的种子,底端翻转过来,有一个黑色的六角星。
六角星。
突然之间, 天旋地转。
章驰睁开眼。
五六双眼睛齐齐的从上到下俯视着她。
章驰:“……”
太阳穴像脉冲信号一样疼得节律而克制,她按着脑袋, 等待用来保护受强光冲击的少量充盈于眼眶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她仰躺在装甲车堆满食物的中间过道,头还被贴心地放了一个“包裹”充当枕头,浑身上下说不清楚,有一种充沛过度的无力感——她的大脑非常清醒,没有任何的困倦,胃部没有饥饿感,只是没由来的, 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章驰:“我睡过去多久了?”
尤修看了一眼终端,不确定地说:“三十秒?”
很短暂的时间。大概刚把她搬到地上, 她就睁开了眼睛。
梦境里的时间膨胀了。
章驰从地上坐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章驰为什么会晕倒,她也没有解释什么。当她选择不解释一件事的时候——奇良和周宇都很有眼力见地不发表疑惑,至于路雨和陆英,他们天生就缺少对大部分事物的好奇心。连着尤修,也日渐适应了这个小团队的氛围——他感觉到自己是食物链的底端,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关心那些在食物链顶端的人在想些什么。
他最好还是管好自己。
至于乔希,她站在装甲车前端天窗的井口,大半个人都在外面。言英成的表情非常紧张,他一边观察着传输回道路状况的电子屏,一边不停调试着操作面板上的按钮。
章驰:“这是哪里?”
乔希的声音从头顶的位置传来:“俘虏营。”
章驰从另一个更高的天窗跳了出来。
乔希带着一个双筒望远镜,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战地记者,虽然没有冲锋陷阵的能力,但好歹对一般性武器和战争环境了然于胸。言英成将她派了出去。其实正常情况下,他们本身就需要至少一个在外面观察情况的“哨兵”,谨防远距离的埋伏和袭击。但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并非真正意义上交锋的战场,他们的目的是离开,绕道。
望远镜应该是车内本身就有的装备。章驰脚往回落了一下,但很快,脚又踩了上去,爬到了装甲车的车顶。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望远镜。
乔希正在观察道路的东北方。
章驰追着她的目光而去。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有一定的坡度,像是故意从主干道拉过来的。距离很近,大概500米的地方,有三栋被金属外墙围挡起来的占地面积极广的圆顶高楼。金属外墙高度不低,最顶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电路,门上有圆形的凸起,间隔均匀地亮起了绿灯。第一直觉,这些东西很危险。用来阻挡外逃。
中间有一扇黑色的尖顶大门,门口有两个站哨的巡逻机器人,大概是定制款——至少根据她在垃圾岛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每个国家对于义肢改造和其他科技产品的法律虽然略微出入,但基本的红线都在不会扰乱公共治安的情况允许私人购入。这两个机器人手里都拿着枪,不是单独的可拆卸手·枪或者步·枪,跟机械臂融为了一体,与其说它们是机器人,不如说是会跑动的热武器。
军方,俘虏营,倒是很配套。言英成也许没有说谎。
装甲车的高度不容小觑,坐在车顶,能够直接观测到三栋楼四面八方的动静。
章驰定睛在看。
楼没有修建完成,两栋投入使用,一栋还在建设之中——没有人,一堆庞大的机器,来回运输一些石料和金属板。俘虏营内有士兵走动,但没有士兵去做这种费时费力的事情。
全都是机器在干。
营内的士兵更像是督工,来回绕着几栋楼查看情况。
这些楼建造得非常简陋——临时搭建的,没有任何设计的美感,如果放在城市里面,用一些好点的材料,也许能算的上是简约,但这些金属板材围成的楼就好像一个被放大的铁皮盒子。纯白,墙上连窗户都没有,就两根巨大的管子,好像一头被扎穿的牛奶盒,从吸管的孔直扎入了对底部的缝合处。
在管子的一头,有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士兵,几个人交头接耳,往里面倒着什么东西——那根管子呈现一个明显的弧形,从铁皮盒子靠近地面的孔钻出来,延伸到了那些士兵肩膀的位置,好像一个被压扁的弯管烟斗,他们负责往里面填充烟叶。管子的另一头,垂在地面,连接到了一个巨大的至少能站上一百个人的坑中。
源源不断的透明液体从管子里流了出来。
好像蒸馏一样,铁皮盒子里有什么正在历经某种形态的变化。
章驰眨了眨眼。
——视力比之前变得还要清晰。
她的视线落到被那几个士兵围住的管子一头,有白色的手提箱被打开,里面装着五六根平常试剂三倍大小的玻璃管,上头是有着光滑弧度的细颈,一个士兵将细细的玻璃颈敲碎,一个接一个的白虫就从瓶子里面跳了出来。
章驰头皮一炸。
这是白银共和国的战俘营。
那里面关的是卡斯的军人。
就在刚才,她吸收到了能将自己淹没的能量。即使那一次遇见导弹袭击转运车,她也没有过这样的眩晕感。连百
分之一都不上。
死了很多人。
几千,上万。
在同一时刻。
在那几栋楼里面。
这是他们处理战俘的办法。他们不再需要花钱供给战俘食物,也不需要对卡斯或者世界上其他人一个交代。他们把这些人杀得一干二净,死掉的尸体融化成“水”,一了百了。等人死光,这些金属盒子拆掉,一切都没有痕迹。
这个距离不足以吸收到能量,装甲车应该是在之前跟那座战俘营擦过。言英成只是一个小兵,他并不一定知道所有的营地位置——他刚开进来这座城市,甚至连虫子的事情都不知道。
这也很符合军方的行事风格。
他们瞒住自己人。在一开始,只将行动计划泄密给一小撮需要执行任务的人。知道秘密的人越多,传递开秘密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将一切信息畅通。该做什么事的人就做什么事。
那些关战俘的房子像是在一夜之间建立起来的庞然巨物,崭新得连灰尘和雨滴刷过的痕迹都没有,他们甚至不是被关在这里的。
这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刑场。
那栋房子是没有刽子手亲自到场的处刑室。
一个窗户都没有。
进去就死。
不需要填埋处理。
言英成发现了这里是战俘营,他开离了主干道,那样的紧张。
乔希握着望远镜的手也已经在出汗,她身体战栗,风吹起了她额前栗色的碎发,鬓角的位置已经是一片濡湿。
望远镜的性能大概很好。
好到她也能够看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辆军用大卡车就在这时从战俘营背面的小山头驶来,车上装满了人,没有带帽子,清一色的短发,款式一致的深绿色军装,手背在后面——像是被什么捆住,密密匝匝地站在一堆,随着卡车的行进好像山头的杂草一样随风摆动。
他们穿的军装制式跟言英成有一些出入。
卡斯的军人。
乔希放下了望远镜。
咚咚两下就踩着两级楼梯跳进载员舱,没一会儿,神情激动地带着相机又跑了回来。
就在这么一阵子,车又离主干道远了,往并不高耸的山脉斜插进去,军用望远镜能够覆盖一定的视野,但是乔希手中的相机没有办法达到这样的拍摄距离。她焦急地将镜头对准那一卡车的士兵,拍了两张照片,紧接着往车里喊道:“开回去一点行吗?我要拍细节。”
周宇颇为无语的声音从载员舱气势不改地贯通内外:“你怎么不说你要去死?”
乔希还没有对周宇的毒舌有适应性的直达反射:“我为什么要去送死?”
周宇:“你这跟死有什么区别?”
“你还要拉我们去死。”周宇说,“拜托,你有没有一点人质的觉悟啊。”
乔希:“……”
绑架犯内部过于和谐友好,搞得她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上了这辆贼车。
周宇:“我们是在逃命,不是在参团旅游,你拍拍拍。”
乔希:“好吧。”
乔希的语气带着妥协和讨好,周宇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她道:“不过你们可以把车在这里停一下吗,我要拍他们押送战俘进战俘营的画面。”
车上载着的卡斯士兵尚且没有抵达战俘营的正门,门没有打开,也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证明这就是用于处刑的战俘营,她拍不到临时搭建的连窗户都没有的金属房子里面的动静,但至少,她可以拍到这些人确确实实都被送进了这里,不是路过,不是断章取义。
很符合新闻记者的求知求真。
周宇:“……”
“你能够活到现在真的是一种奇迹。”
言英成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能停车。这辆车的隐身系统只对机器适用,巡逻机器人会对我们暂时失明,但等车上的人押送俘虏下车,他们难保不会发现我们。”
这辆装甲车很智能,在雷达搜索隐身的同时连外壳的颜色都跟背景的山坡融为了一体。
这样可以干扰对地打击的精准度,但问题是,车始终在动。
乔希放弃了拍照。
装甲车继续行进。
山坡吹来一阵风。章驰感觉自己的血液重新传输回了胃部。
那一段植物的记忆没有从她的大脑中抹去。
植物真实存在于她的身体之中。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将那一株植物从沉眠中唤醒。
她从来没有从这些人身上吸收过能量。
她猜错了。
死亡不是一种能量。
死亡是一种召唤。
并非越强的人能够提供越高的生命力,而是人类强者的死亡,令这一株沉眠的紫背英菘感到更大的兴奋。
它被人类的死唤醒。
章驰闭上眼。
一粒种子,仍然存在于她的体内。右手掌心的位置。
章驰摊开手掌。
肉眼什么都看不见。
章驰轻轻地在装甲车上按了一下,手掌没有发热,升温快得离谱,好像她只是念头一到,按一下就一个坑。橡皮泥一样软。章驰抽回手。
现在的问题很复杂,那一株植物大概就是她这么长久以来身体异样的根源,她跟植物共享了同一个身体,植物入侵了她,跟动物的异血融合有一点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至少,她身上没有出现任何植物化的特征。
植物会有意识吗?
人类对于自然界生物的认知多数来源于现存物种。科学讲究证据和可重复性,但这本身就造成了科学的偏误——人类只能够站在过去的逻辑上理解未来,所以他们需要一次又一次的认知革命。每一次掀开未知的一角,对于被过去的科学塑造的人,都算得上是世界观的崩塌。
但在古老的,人类还没有广泛分布于大陆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物种,每一个都够不上现在的科学。人类发现了骸骨,证明了这是科学。而没有发现的,被称作神话,臆想,天方夜谭。
现存的科学如果就是宇宙的全部,那么异血也不会融合。
人类自视甚高地在宇宙中雾里看花,还拥有一种自己是最为明智的一群人类的错觉——在他们之前的人类,也都是这样想的。
无论这个叫紫背英菘的东西是植物,还是长得像植物的动物,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它存在意识。而且,在目前看来,她的融合跟这个世界上其他异血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项景有三种形态。他挑战了自融合发生以来世界范畴对于异血最基本的定义。
而她,与其说是融合,不如说是一种共生。
植物给了她力量,她给了植物一个安居的巢穴。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她和项景这样,没有被统计进去的,不够规律的“异变者”。
他们自知自己的古怪,没有献身科学的精神,藏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植物暂时的沉睡过去。
这是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玩意儿就会重新苏醒,抢夺她身体的控制权。
这个东西过于的强大。
章驰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变得敏锐了很多,植物彻底苏醒,她的“进化”到了尽头,如果说之前的“能量汲取”让她从一棵树苗长出了强有力的枝干,现在的她真正变得枝繁叶茂,每一处都是充盈的可随时调取的力量。
章驰挪到了装甲车车顶的边缘,伸出手臂。
“咔嚓”一声。
一棵巨大的至少两个成人才能够合抱的树干从中间折断。
“嘎吱嘎吱”——“咚”!
被树冠挡住的阳光从背后照来,混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砸地剧响,惊动在前面天窗的乔希猝然回头。
一棵大树倒在了他们行进路上,毫无征兆,
树叶像一场雨,倾盆而下,半空之中还没有飘荡完,洋洋洒洒。
“发生什么事了?”乔希神情紧张。
章驰将手藏到背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到背后,神经反射一样。
“没什么。”
乔希:“……”
“可是树倒了。”
章驰:“可能被雷劈到了吧。”
乔希:“……”
刚才有雷吗?
乔希略带迷惑地转过了头。
如果他们现在是外出采风、郊游,那么这一点异样有值得研究的必要。但现在是在逃命。那一棵树倒得太过离奇,看上去像被一炮轰倒的一样。但四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存在埋伏
于此的敌人。于是没有人再去计较。
章驰低头看自己的手。
没有任何的红肿,撞击力度很大。
但是树倒了。
她没有。
荒谬。
章驰抬头看天。
阳光很好,今天没有下雪,缓坡上面的草是如出一辙的干燥。被履带压得嘎吱作响。
怪好听的。
她胸前的口袋里有一张价值500万原币的自由卡,她拥有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的力量。
她倒霉得非常幸运。
章驰有一点想笑。
又不是很想笑。
于是她没有笑。
她仰躺在装甲车上,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享受着命运的筛子落定作数之前最后的自由。风从她的脸上拂过,痒得很畅快。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边传来乔希的声音——
“那边有一个界碑。”
章驰坐了起来。
第138章 海阔天空27
乔希带着望远镜, 界碑离装甲车的距离非常远,章驰朝着乔希所在的方向聚焦了至少十秒钟,才分清楚她口中所说的界碑到底在什么地方。
一个布满荒草的坡, 立着一块巨大的至少两米高的石碑, 上面刻着双语的字体, 世界语,卡斯语。最上面是卡斯语,下面才是世界语。
应该是卡斯立的界碑。
乔希的话并不是说给章驰听的,她只是自言自语, 只是说得稍微大声了一点——她不会料到章驰能够看到这么远距离的事物。她学着章驰从载员舱连接天窗的梯子上跳了出来,整个人都坐在装甲车车顶。如果是在夏天行动, 装甲车内闷热不堪,是个人都想往外面坐,但现在气温还低着,她大概纯粹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只露出半截身子的话很难调整到最合适的视角。山、树、河流、大石, 都可以成为遮挡物。
观察完,乔希放下望远镜, 趴着身子, 头朝着载员舱里面郑重其事地说——
“我看见界碑了。”
看见界碑,就意味着他们已经靠近边境线了。
章驰从车上站了起来,她的视野变得更加的开阔,前方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车,他们离真正划定的边界线还有一定的距离,车还在开,甚至开得更快了, 晃动着她的脚,章驰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闪了一下。
章驰抬起头。
现在是下午,他们的车开了很久,为了避开主要道路,一直在绕最远的一条路,黄昏还没有来,太阳没有之前那样的灼眼,装甲车没有被照出来一点温度,甚至还有一点冰冷——现在的太阳已经无法跟2月份的气温抗衡了。风变得大了一点,这里的路很荒芜,但好在没有太多的灰,不至于迷了眼。
清晰可见的,在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闪着红光的雪白色无人机,光点异常的小,那无人机也跟背景融合得几乎成了一体,有一点蓝,又有一点白,好像随着它的变动,机身正在调整着跟背景的匹配度。
如果它再小一点,也许就只会让人当做一只红嘴的鸟。
但它太大了,从地面到空中的视距会将观测端头的物体缩小数倍,然而,即使在无人机飞得很高的情况下,它也并没有小到让人忽略不计的地步。这架无人机两翅雪白,带着一点金属的透明,下面有两个爪子,仿生学设计,爪子里头还抓着东西,一个偏银白色的圆筒。
无人机正在朝它们靠拢,滑翔机一样拉过一个弧线,红光闪烁得越发明显,连前面的乔希也感觉到了什么。
她抬起头,那红光就这样停止了闪烁,但不到半秒,一束红光就从天空中笔直地扎了过来,在她的额头留下了一个聚焦的小光斑。
“小心!”
章驰一声大吼,乔希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有人从身后将她抱住,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着她从装甲车上滚了下来。
装甲车高度非常,她觉得自己好像跳了一次楼,五脏六腑都撞得移了位,从肩膀到小腿的骨头都在一瞬间散架,滚了两圈之后,又哆哆嗦嗦不情不愿地组装了回来。
身边是一股子冷冽的草味,也许是被她的体重碾碎过一次的缘故,榨出来的汁液浓烈得差点将她熏晕过去。
也许不是被熏晕的。
她本来就被撞得有一点晕,闻不得带气味的东西。
上面掉人的动静也惊动了装甲车内部的人,迟缓地驶出一段距离之后,装甲车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的旁边。
乔希后知后觉,有人还锢着她的胳膊,将她近乎按倒在地上。
她猛地转过头,发现疼得咬紧牙根一手撑住地面的章驰,脱口说:“怎么回事?”她还没有等来回答,脑子里已经闪过了刚才从头到尾的一切。
那一点红光。
乔希背脊直冒冷汗。
她被瞄准了。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到车后面,”章驰站起身,往后招了招手,“快!”
乔希登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章驰身后,手脚并用爬到了停下的装甲车后面。章驰背靠在装甲车的履带位置,她从怀里掏出枪,拉开保险,深呼吸。
疼痛感从她的四肢缓缓传递至大脑,但奇怪的,她变得更加的沉静和清醒,好像那一点痛只是一种唤醒的仪式。
那是一架进攻型无人机,圆筒用于弹药填充。也许是卡斯的手笔,也许是白银共和国的手笔,绕在这些没有被列为官方进入通道的过境路线之上,专门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偷渡客致命一击。
大概是白银共和国的手笔。
偷渡没有到要死人的地步。
国土的划分只是政治领域上的边界,大自然从来没有许诺过某一片土地专属于任何一个民族,国家,或者什么开荒拓土的团体,如果大自然有这样的打算,那么这些横七竖八的山脉、冰川、湖泊、海洋,就成了摸不清楚东西南北的笑话。在这漫长的边境线上,开一条平整的路,设立一两个连一个芝麻绿豆的比例都算不上的关卡,只能够拦住那些开着快车想要一路畅通跨越国境的人——
但只要你想,总能够在这些丛林险境之中摸出一条路来。
天空那么大,河流那么长,山脉那么广,这些充当岗哨的无人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拦住哪怕一半生路,最多,只能在空中巡逻时只能够狙击到那些不小心闯入镜头的倒霉蛋,杀鸡儆猴地驱逐出境。
章驰心头一松,吐了一口气。
这些无人机的分布范围不会密集,他们大概只是刚好撞上。
她需要再无人机再次瞄准之前把它给打下来。
气温很低,掌心出的汗被冷风很快地吹干。
无人机已经瞄准了乔希,就在刚才,但是子弹没有从无人机的弹匣里面射出来,要么,这架无人机智能到在目标移动时终止程序避免误伤或者火力浪费,要么,这架无人机的瞄准只是一种检测方式——
它认定乔希不属于需要发起攻击的危险对象,于是放弃了开枪。
乔希声音颤抖:“怎么办?”
章驰:“别动。”
乔希身体贴在装甲车履带最外面,她有一点想要钻到被履带裹住的车轮中间留出的缝隙之中——有了装甲车挡住,无人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到她。但,装甲车里面的人不知道她在车底,如果他们就在这时候启动装甲车,那么她大概率会被碾到粉身碎骨。
她犹豫地抬起了头。
无人机没有飞过来。
乔希将伸进车底的腿退了出来。
言英成就在这时从装甲车里面冒出了头,他手掌在前端的天窗两侧,撑住半个身子,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喘着气说:“没事了,上车吧。”
***
“A392巡逻无人机,海恩军工的新产品,系统互联,”言英成手掌在有他半个身子那么大的方向盘上,头偏向在一旁站着的章驰,“我们是自己人,它不会启动打击程序的。”
据言英成所说,不止天空那一架无人机,军队八成以上的装备,海恩军工都是唯一供货商。
这种巡逻无人机可以检测到地面的移动载具和活人,发射的条件非常严苛:第一,移动载具不能够是海恩军工的系统互联产物,第二,在移动载具附近的活人不能够予以打击——系统只能够检测到人的存在,不能够就这么遥远的距离,判定这个人身上流着哪个民族的血,再说,即便能判定,按照现在的全球融合趋势,也没有几个人是“纯种”血脉。拥有互联系统的移动载具说明至少有一个自己人存在,就算这一个自己人被无数个敌人包围,为了避免误伤,这架无人机也不会启动打击程序。
但唯一有一个弊病,它会检测,拍照。
乔希被瞄准了。
她的照片很快就会上传到云端,记录这里曾经出现过的这一辆车。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言英成说,“免得有人找过来。”
他的话让车里所有人都变得紧张起来,跨越边境线本身就危险重重,如果再被白银共和国的军队追捕,别说逃出去,能够生还都要打一个问号。
也许是意识到车里的氛围不大对劲,言英成又补充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这里不是火力集结的重点区域,拍的照片也不一定会引起AI的筛查警报。”
奇良说:“AI的过滤标准是什么?”
言英成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照片上传云端之后会先由AI检测,检测不通过,才会传到系统管理员那里。他们确定异常,就会通知相关人员。这里涉及到的部门我不知道。不过你们放心,大部队都进城了,跑过来也有延迟。这里守着的人不是很多,再说……”
好像是顾虑什么,他的话拖长了很久,没有下文。
周宇抓耳挠腮:“再说什么?”
言英成:“再说,我们早就跑远了。”
周宇:“……”
过了一会儿,周宇说:“没看出来,你这个人还挺幽默。”
周宇的夸奖没有得到言英成的回应,在整个开车的过程中,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玩笑的气质。
章驰认真观察起了言英成。
他的脸颊很瘦,颧骨连接嘴角的地方甚至有一块凹陷进去的阴影,眉毛锋利,眼睛是偏浅的蓝,唇角两侧微微鼓起,将瘦削而坚毅的脸衬托出了一些少年气——他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可能因为当兵的缘故,在自然状态下,腰杆也挺得很直,他的身材是跟脸颊不成比例的强壮,脱掉了特质的轻型甲,肌肉充实得快将肩部到胸部的缝合部位爆开。如果不当兵的话,他可以去当一个模特。
只是他的眉毛压得很低,有一点天生的因素,他看起来平添了两分悲伤。
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据说,人的名字有时候有自我预言的功能,如果取的名字给人的感觉魅力十足,那么这个人就会长得魅力十足,如果取的名字给人的感觉很胖,那么这个人就会偏胖,反之,取的名字高挑,人也会变得高挑。一个不靠谱的推测是,人在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中,开始对自我进行修正。
他的长相或许也有自我预言的功能。
每天对着镜子,看见这样一张天生严肃的脸,人于是也严肃了起来。
连削弱严肃的玩笑也自然而然地戛然而止。
周宇:“你到时候怎么办?”
言英成答应要送他们离开,但他没有提过自己之后要去哪里。
言英成:“开车回去。”
周宇“嗯”了一声,好一阵,没有等到言英成的下文,又说:“然后呢?”
言英成:“他们会知道处理我的。”
周宇:“……”
周宇:“老实人会吃大亏的。”
言英成扭过头,看了周宇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所以?”
周宇:“看在你帮了我们的份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编一个谎。”
周宇认为他至少不应该主动说明自己是自愿帮忙的,他受到挟制——这一点无法否定,村子里面还有四个被绑着的见证者,因为受到挟持,他驾驶装甲车,带着所有人出村,但他试图反抗,于是等到这些人下车的时候,他杀掉了所有人,人被他扔进了河里,他开车逃了回来。
乔希依然很没有人质的觉悟,打岔道:“你这是在帮他圆谎,还是在帮你自己圆谎?”
他们所有人没有跑,而是被杀掉了,扔进了河里,那么尸体很好解释地不见。白银共和国于是没有必要再计较有人离开。
在挑选听话的“司机”之时,他们还没有将要开车去边境线这件事透露给所有人。他们只是说了要找一个司机。
于是白银共和国也不会知道他们不是逃离了村子,而是逃离了这个国家。
言英成如果老实交代,那么白银共和国的反应很有可能升级——尤其在车上还有一个记者的情况下。
周宇很严肃地强调:“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
话糙理不糙。言英成如果把真实情况交代清楚,那么他自己受到的处分肯定不会小。
正直的人在对别人正直之前,也无法否定地要对自己真实——周宇看穿了他,他害怕他把所有人连着他自己一块儿卖了个干净。
言英成:“……”
“我看起来很像笨蛋吗?”
周宇:“……”
顿了顿,周宇肯定道:“像。”
言英成:“……”
说实话,像这种看起来一根筋,又多少在成长中沾染了一部分社会知识的人,很难从外表判断出他到底对这个社会的一般性规则了解到什么程度,能够在审问和交流之中,做到多大的圆滑程度。
言英成:“我不会供出你们的身份的。”
周宇:“那就按我说的办。”
言英成斜睨了周宇一眼,眉毛又压低了两分:“……好吧。”
无论他之前想的托词是什么,最终他都得跟这一车人妥协——他到底还是个人质。
周宇又看向乔希:“托我们的福,你可以逃离卡斯,还能够把这么重要的信息传递过去,你也说了,你回去得拿个奖什么的,我们救了你的命,还间接帮你走上了人生巅峰,你就没有想要报答我们的吗?”
乔希脸色一紧:“怎么报答?”
周宇:“你有钱吗?”
乔希:“……”
她从兜里掏出终端,手指飞舞好一阵,停下来,把终端的屏幕转到了周宇面前。章驰就站在周宇旁边,低头顺便也看了一眼。
每一个终端可以绑定的多个机主本人的账号,屏幕上面一共跳出来了三个账户,最上面显示着登录成功,中间的位置,在每一个被马
赛克掉一半用以保密的账户ID后面,显示着几个连着小数点后两位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五个数的余额。
周宇:“……”
乔希:“这些够吗?”
周宇怒了:“油费都不够!”
装甲车耗油量惊人,这么点钱可能确实不太够。
乔希被周宇吼得头往后面一缩:“那怎么办?你们要把我赶下车吗?”
周宇睨了乔希一眼:“你是赌我们不会赶你下车吧?”
乔希嘿嘿一笑。
周宇无语了。
他头一次见到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人。
周宇转过头,对着奇良说:“看,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
当好人要有底线,当坏人不需要。
乔希看准了他们这帮人的底线——在此之前,她还被章驰救过,虽然无人机的子弹没有射出来,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可能因为拿不出钱被丢在这里送死。
乔希看向章驰:“我会感激你们的。把你们写进新闻,让你们火爆全球。”
章驰:“……”
周宇更怒了:“你还恩将仇报?!”
周宇允许了乔希免费搭乘他们这一班出境的装甲车,前提是她不把他们写进新闻。并且,她不能够透露他们每一个人的长相、身份、去路,任何能够检索和对应到他们本人的特征。为了避免乔希不能够理解充分,周宇建议她直接把除了言英成这个角色之外的所有人剔除故事,至于言英成,当然也不能够有他的名字,所以敲定的最终版本是,一旦有人问起,她应该说一个良心发现的白银共和国士兵帮助她离开了卡斯。
乔希对此很费解。
“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周宇云淡风轻地说,“我们就喜欢做好事不留名,不像你,一天就想着拿奖出风头。我们不是一路人,等过了境,你最好离我们远远的。我们不喜欢跟你这种喜欢追名逐利的人一起玩。”
乔希:“……”
好气。
周宇看着乔希跟煮沸之后的锅盖一样七上八下不知道往哪儿落的表情,旗开得胜般大咧咧地坐回了座位。
乔希坐到了车里后排最角落的地上,在最角落,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唯一可以确保地就是离周宇远远的,身为一个人质,她没有在车内提出要求和宣泄情绪的特权,她无声地用自己的行动表达对周宇的抗议。
但这个车内的大部分人都跟周宇站在一起。
周宇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最好不要跟这个记者成为朋友,或者建立更加深层的联系,也最好,这个记者不要为他们歌功颂德。从现在惹怒的程度来看,除非她生性大度到排除一切个人成见,或者天性中有受虐的倾向,否则一定不会把他们当做正面人物大写特写,广播全球。
章驰和奇良都看穿了周宇的把戏,尤修也许不懂,但他在这里也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他始终保持沉默,像学校里面最乖巧的优等生,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除非受到老师的点名,否则绝对不在底下做任何违反校纪校规的事情。
他们都没有站出来对周宇的所作所为给予任何的批评或者补充意见。
他们完全地,无声地支持周宇。
乔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不是在孤立周宇,她是在孤立所有人——或者说,她被所有人孤立,像一个闯入人类世界的鸟,那样天真地置身于这个奇异的氛围之中。
这里还有另外一只鸟。
说不清楚是同类相吸,还是什么诡异的需要报团取暖的安全感作祟,乔希坐到了卡鲁身边。
卡鲁抬头看了一眼乔希,表情有一些疑惑。
乔希微微一笑。
卡鲁低下了头。
乔希:“……”好吧,他们也不是同类。
在这辆车上,卡鲁才是最安静的一个,他比尤修还要安静,认真做着某件事的人,总是会给人一种从环境中抽离的安静感。
他一直抱着怀里的相框,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得很认真。
乔希两腿平放在地上,身子像一个直角,卡鲁是一个锐角,因为他的身体微微往下弯折,乔希学着他弯了点腰,看向了他手里拿着的相框。
“这是你吗?”
卡鲁闷闷地嗯了一声。
乔希手指在相框上面点了一下:“这是你爸爸妈妈?”
卡鲁又闷闷地嗯了一声。
乔希说:“你爸爸妈妈呢?”
周宇的声音从另一头又窜了出来:“你这个人情商真低。”
乔希:“……”
乔希没有跟着他们进卡鲁的房子替他搜东西,那时候,为了防止她逃跑,她早早就被塞进了装甲车里。现在她反应过来了——如果卡鲁的爸爸妈妈还在村子里,他不会一个人跟着他们出来。
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乔希手指从相框上滑落:“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妈妈长得有点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卡鲁抬起头。
第139章 海阔天空28
周宇:“所以我说她情商低。”
卡鲁正在掉眼泪。
“啪嗒”“啪嗒”。
全都落在玻璃相框上, 他用胳膊肘摸掉眼泪,但眼泪决堤一样,还在往下掉。
乔希手足无措:“也许……也许是我认错了也说不定。”
在这种时候, 无论她再说什么话, 也都只显得在欲盖弥彰。
周宇:“不会说话可以闭嘴的。”
乔希缩了缩脖子。
她面红耳赤。
这是她罕见地在周宇的“攻势”下落了下风, 更甚至,溃不成军。
因为她也觉得别人说得对。
就在刚才,乔希说她见过一个跟照片上的人长得很相似的女军官,就在地下掩蔽所, 是她允许她拍摄下的那些照片——在地下掩蔽所,为了避免位置泄露, 他们所有的电子设备和通讯设备都需要上交。
乔希是唯一一个获批保留了设备留在这里的人。
她很感谢那个女军官。
但不幸的是,在她离开地下掩蔽所的时候,那个女军官也被感染了。
乔希又说:“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我离开的时候没有见到她。也许,她没有感染, 只是离开了这里,到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那里面有很多消息都是胡说八道, 人多口杂, 传得又快。毕竟,说这种话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人们越是处于恐惧状态,越是可能传递似是而非的留言。乔希没有说错,但卡鲁没有听进去。
他还是在哭。
大家安静地听他哭。
乔希又说:“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卡鲁没有回答。
周宇直接过去把乔希从地上拉了起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颇有“绅士风度”地把座位也一并拉了出来,按着她往里头坐。
“你还得火上浇油。”
如果他有别的亲人, 也许他的父母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村子里面。
他们会把他托付给别的大人。
但他已经十二三岁了,少年模样, 他的父母相信他有能力自己照顾自己。
乔希不发作了,言英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在这个时候发言:“对不起。”
他的声线很低,但音量并不小,他一直都是这个中气十足的样子——即使被章驰打了两拳之后,说实话,要不是他自己决定倒戈,像这样的人,说不定路上能有做不完的小动作。
卡鲁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的身材高瘦,处在发育阶段,腿总是比其他地方先开始窜高,像两根被裤衩子勾住的竹竿,孱弱又强劲,像一阵风儿一样刮到了言英成的背后。
他的头只到言英成胸口那样高,伸出拳头,打在他的背上,“竹竿”一样的细腿也跟着掺和,言英成的身体被打得晃来晃去,但最后也没倒。
他没有还手,卡鲁还是打不过他。
最后,他瘫倒在地下,哭得比刚才还要汹涌。
有时候无能比愤怒还要让人痛苦。
路雨在这时候把枪递给了卡鲁:“用这个。”
众人:“……”
“不过,子弹很贵,我都舍不得用,”路雨说,“看在你送了我一棵树的份上,我免费让你打一颗吧。”说完,她还邀功似的看向了章驰,好像还等着某人表扬她勤俭节约似的。
卡鲁没有拿路雨的枪。
比起在垃圾岛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体系熏陶的路雨,他对于是非也许有更明确
的认知。
言英成不是他的仇人。他只是他的仇人里面愿意道歉的那一个。杀了言英成,又能够怎样呢?
他又坐回了角落。
抱着腿,蜷缩在地上。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没有再跟所有人说过一句话。
***
绕开边境线把守最严密的关卡,章驰和乔希跳出装甲车继续观察路况。
莫名其妙的,开始下雪了。
雪不是很大,飘在空中,像轻柔的棉絮,沾到衣服上面,很快就融化掉。
章驰觉得有一点冷,于是将冲锋衣的帽子扣在了脑袋上。
她其实有把垃圾岛买的帽子带走,但都在陆英的双肩包里面,拿出来过于的麻烦。
她曾经有一条非常宽大的羊绒围巾,但太占地方了,跟其他的物品比起来一点也不贵重。
章驰有一点后悔。
卡斯的天气比他们想象中更冷。
也更加古怪。
突然之间,耳边传来很轻微的“咔嚓”一声响。那响声有点像是薯片放进嘴里,碎得干脆。
响声没有停止,“咔嚓”“咔嚓”“咔嚓”,一直到装甲车的履带完全地碾过。
他们碾到什么东西了。
章驰蹲着身子降低重心,一步一步走到装甲车的尾部,朝后面看,草地里面藏着一些碎裂的金属材质的东西——在还没有暗下来的天色之中,对着阳光正反着光。
章驰的第一个反应是地雷。
但很快,她发现那些东西体积并不小,并且……
外面还裹着几件衣裳。
她“定睛”一看,那些被压碎的东西其实是两把步·枪。衣裳是绿色的,没有那些黑色的金属块显眼,因为它们跟枯草的颜色过于接近。
衣服肩膀的位置有象征着军衔的肩章,章驰不太懂肩章的等级划定,单单从款式来看,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非常的简单。
比衣服颜色更深一点的绿打底,中间靠左的位置一个黄色的三角。
有点像卡斯的军装。跟那天征兵队伍开进村子的时候那些士兵穿的一样。
章驰在脑子里面回忆。
有两个士兵曾经上门问过他们的“家庭状况”。
肩章的款式也一样。
一个小兵。
除了衣服和枪以外,这里没有任何的骸骨,非常古怪的画面,好像警察办案的现场,尸体被抬走,死的地方画上了白线,又在上面放上了帽子,皮带,上衣,裤子,靴子,跟换装游戏似的,层层叠叠,上下分明地组装成了一个“空心人”。
章驰皱紧了眉头。
突然,装甲车朝上面耸了一下,章驰差点被震下了车,她双手攀住装甲车后面的扶手,但车子又在同时往后面滑了一下。
章驰放开扶手,一脚踩住装甲车往后面一翻,在地上滚了两圈卸掉冲击力,乔希在上面“啊啊”叫了两声,章驰扶住旁边的树站了起来。
车停了下来。
前方没有障碍物,没有巨大的树或者石头,但路不太平整,再前面一点,还有一个陡坡,并且……呈现出越来越陡的趋势。
路雨从天窗爬了出来,她拿枪指着跟在她身后从里头爬出来的言英成头上。
“路况不好,”言英成支着脑袋,像个鹌鹑一样张头四顾,终于找到了靠在树边的章驰,缓缓说,“有侧翻的风险。”
装甲车的侧翻比一般载具更加危险,带着十几吨的自重,车上的人可能会直接死亡。
言英成:“我们得在这里下车。”
章驰:“行。”
***
章驰、奇良、周宇、言英成四个人围着这一堆衣服和被碾碎的枪支观察。
周宇看向站在她对面的章驰:“你怎么看?”
章驰:“虫啃了他的尸体。”
周宇:“我猜也是。”
奇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执行任务,或者……”周宇顿了顿,“逃跑。”
“我更倾向于后者。”
在战场上当逃兵的并不是少数。这不是什么值得大声宣扬的“好”事,最多在军队内部消化——一旦抓到逃兵,他们会面临严苛的惩罚。对于敌对的一方,对面的逃兵反而是值得宣扬的舆论靶子。卡斯国内没有关于逃兵的报道。
不过其实每个战场都有逃兵。
奇良:“为什么?”
“这里没有交战的痕迹,没有大型载具,轻重武器,没有任何被毁坏的东西。”章驰张头看了看,最后说,“他是步行来这里的。”
一个士兵步行到边境线,很轻易地就能够推出他的打算。
章驰说:“他被虫感染了。潜伏期。他已经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愿意留在卡斯了。”
没有人比这些士兵更知道他们跟白银共和国力量的悬殊。
某种程度上,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兰卡特的沦陷是必然,白银共和国杀掉了所有的战俘。用那些虫子。
他留在这里,就只是多出来的一滩水。
虫子的潜伏期很长,但发作的进程会不断加速。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感染——至少在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没有被虫子剥夺行动能力。
言英成蹲下来翻了翻那一堆衣物,从上衣口袋翻出了一盒香烟,口香糖,巧克力。他身上还有一些武器装备,但都被装甲车被碾碎了。巧克力都被碾成了碎渣。
在他们观察这个人的时候,陆英、路雨、尤修、卡鲁、乔希正在往外面搬着所有人的行李和粮食。
他们不缺吃的,白银共和国的食品大礼包应有尽有。
经过了这么久的跋涉,大家都已经饿了。
但现在没有人吃东西。
这个连尸体都没有的人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就连死因,也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
他们是外国人——除了卡鲁之外,他们不会被虫子咬。
但这一堆衣服,像破掉的气球一样,中间的气跑走了,外面的皮留在这里,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这里有很多的针,不知道什么,针就会扎破一个气球。
每个人都有天然的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人曾经也满怀着希望,要离开卡斯。
他死在这里。
大家对着他没有胃口。
于是大家暂时没有开动。
为了避免白银共和国的追踪,奇良回去将装甲车上面所有的互联系统都黑掉了——定位系统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被言英成手动关闭了。等他办完一切,所有人重新进发。
言英成走在最前面,陆英殿后。从卡斯偷渡到白银共和国并不是一件鲜事,有很多人,把卡斯当做进入白银共和国的中转站。
这里有很多被人为踩出来的路,草和树都被砍掉,弯弯绕绕,不止一条,两三条,但每隔一阵,这些路又会汇集到一条路上,好像刚才那些路只是为了分散高峰流量一样。
从装甲车开过来的时候,这些路就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在跟随着之前偷渡客的足迹,迈往新的和平世界。
奇良就在这时候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偷渡到白银共和国?”
周宇白了奇良一眼,他扯过来在身后跟着的尤修,说:“你说他是不是傻?”
尤修没有对奇良是不是傻这个问题作出评议,他甚是心平气和地解释:“因
为白银共和国有钱啊。”
奇良皱了皱眉头:“只是这样吗?”
周宇:“不然呢?”
奇良:“他们不会想家吗?”
周宇:“你说刚才死的那个人想家吗?”
奇良:“……”
周宇:“他没得选。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没得选。”
“没钱会饿死的。还想家呢。你真是小孩儿。”周宇指着前面拿着枪的路雨,“看看人家,比你坚强一百倍。”
奇良乜了周宇一眼。
周宇醋溜溜地说:“早知道我当初也学点什么黑客技术了,来钱这么轻松。”
章驰突然之间明白了周宇为什么一直对奇良抓住不放。
在垃圾岛上,对比苦哈哈赚钱和“逃债”的周宇,奇良过得简直跟个神仙一样。
豪华公寓,拉风跑车,卡里花不完的钱。
这个“神仙”还是托他的福出的改造营。
人比人气死人。
周宇被气死了。
走了大概十分钟,众人决定坐下来休息。
他们带着的食物太多,一开始,这些东西还没有能够成为负担,但这里的路没有经过开荒和平整,上坡下坡非常浪费体力,他们需要先吃掉一部分食物,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扔掉一些不那么必要的东西。
他们先打开了一个白银共和国的食物大礼包,就在路雨迫不及待地拉开一个标着酱香味的鱼肉罐头时,章驰喊了停。
她看向言英成。
所有人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也一起看向言英成。
言英成:“……”
“放心吧,没毒。”
众人开动起来。
突然之间,尤修大叫了一声,手里的牛肉罐头连肉带汁都飞了出去。
众人抬起头。
一条婴儿手臂那么粗的扁头绿蛇从树枝上探了半个头出来,分叉的蛇信“嘶嘶”吐在外面,蛇身一圈一圈地缠在枝干中段,它起码有一米长,身体的力量惊人,动着动着,“咔嚓”一声,直接把树枝绞断。
“啊啊啊啊!”
“啊——”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断掉的树枝倏然往下坠,带着那一条蛇的重量,快得跟石头落地似的,只剩下一个虚影。
但蛇没有落地。
蛇在眨眼间缠上了尤修的脖子。
第140章 海阔天空29
粗壮的蛇身在尤修脖子上绕成线圈, 蛇头往上扬起,天线似的,遮挡住尤修的大半张脸, 所有人从地上弹了起来, 离尤修最近的言英成冲上去两手抓住了蛇头。
蛇头卡在半空中, 只差不到十厘米,两个尖牙就要咬到尤修的动脉。
尤修说不出来话。
他的脸连着耳朵都是通红,两个眼睛瞪了出来,好像下一秒眼球就要从里面掉出来一样。
他被蛇快要缠死了。
蛇身在被掐住头部之后滑溜地散架, 但那蛇太大了,言英成没有抓稳, 蛇从他手中跳了出来,转头就要扑到他的脸上。
陆英就在这时候咬住了蛇的脖子,那蛇一阵乱动,蛇尾巴“噗噗”在地上铲起了一层灰和杂草, 没多久,歇菜了。
蛇被咬成了藕断丝连的两节, 蛇血源源不断地中间涌进到陆英的口中。
他舔了两口, 大概是要吐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皱着眉头饮了进去。人凑到断口的位置,饶有兴致地喝起了血。
空气一片死寂。
章驰:“别喝!”
路雨上前把陆英拉了起来:“别喝!”
陆英从地上站了起来,言英成跟傻了一样看着他一手抓着咽气的半截蛇尸,一手擦嘴巴上的血。陆英的表情有一些委屈。章驰稍微感到了一点头疼。
“你做得很好,”章驰说, “但蛇血有寄生虫感染的风险。所以别喝。”
陆英也许不明白寄生虫感染的概念,但他听进去了“很好”两个字。显然, 这是他最在意的一点——他鼓起勇气扑了出去,需要得到表扬。
陆英放下了蛇。
蛇的尸体留在了这里,所有人很快速地吃完东西,继续顺着已经被踩平整的路进发。
尤修的脸色一直不大好。
事实上,如果他的脸色好,那才叫怪事。
人类花了几千上万年从采集、捕猎到真正的大规模种植,在这个“荒蛮”的土地上盖房建城,也无外是为了远离这些原始的不安。
没有食物,危险的邻居。
这种不好的脸色在他们翻过下一个陡坡时到达了顶峰。
他一头栽在了地上,头磕到了半块被泥土掩盖的大石头上,脚顺其自然地往陡坡的下端划走,“哐当”一声,载进了连脚面都盖不住的浅溪里面。
章驰眼疾手快跳进去把人给捞了回来。
尤修躺在地上,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乌黑的唇色好像刚在路边吃掉了一大把桑椹,有白沫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周宇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
章驰:“他可能中毒了。”
乔希:“刚才那条蛇?!”
言英成也从前头转了过来,他蹲在尤修的身边,检查了他的脖子和脑袋,连着耳朵后面,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
“他刚才没有被咬。”言英成说,“这儿也没有咬痕。”
尤修身体突然间往上弹了一下,众人吓了一跳,乔希就站在他脑袋后面,一屁股跌坐在地,奇良赶紧把她给拉了起来。尤修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了自己的右腿:“疼……疼……这里疼……”
章驰扒开他的裤腿,他穿着灰色的长袜,到差不多小腿肚的位置,言英成帮她把袜子拉开,只见脚踝的位置,有两个大小一致的圆孔,圆孔非常小,如果不是上面渗出来的血丝和因为发炎肿起来的皮肉,几乎要被肉眼忽略掉。
“蛇咬的。”言英成拉开尤修的上衣,从层叠的毛衣底下拉出来T恤的下摆,用力撕掉一截布料,捆住尤修的大腿根部,“别让他动了,毒液扩散到心脏,他可能就没命了。”
言英成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尤修的伤口上比划:“不是刚才那条蛇。这是一条小蛇。”
周宇躲在章驰后面,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小蛇?”
“这条蛇的头很小,”言英成说,“他不小心被咬的。自己都没有察觉。”
周宇:“他什么时候被咬的?”
言英成摇头:“不清楚。”
顿了顿,他又说:“也许早在我们发现那条大蛇之前。”
言英成的话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里有很多的危险,有的危险他们能够看到,有的危险还没有被看到,就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章驰从路英的包里拿出了药品和用皮革包裹住的手术刀,她打开包装,冲洗完毕伤口,手法很娴熟地拿刀在齿痕的中心划开了一个十字,毒液受到挤压一点点往外排出。
言英成问:“你是医生?”
周宇:“你才是医生,你全家都是医生。”
言英成:“……”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医生”也会引起这么大应激反应。但奇良了然于胸,他们不应该暴露任何在垃圾岛的身份信息——在垃圾岛,魏易是一个医生,于是他说:“好奇心会害死猫。”
言英成没有再多问什么。
他听懂了奇良的暗示。
为了方便章驰操作,言英成脱掉了尤修的鞋袜。尤修蹬了一下腿,言英成差点被他踹到心口,他将尤修的腿按了下来,张了张口,大概想要说点什么话安抚的时候,尤修歪了一下脑袋。
章驰:“你没有猜错。”
言英成愣了一下。
章驰:“也许早在我们发现那条大蛇之前,他就已经被咬伤了。”
言英成将手伸到了尤修的鼻子下面。
没气了。
章驰站起身:“毒早就蔓延到了心脏。”
***
陆英很快地刨了一个坑,人被埋了进去。奇良拿走了尤修的自用终端,等出去之后,奇良会黑掉他的终端,从他的联
系人名单里面找到他的家人,把100万原币打过去。
奇良用尤修的终端对着他拍了几张照片。
周宇说:“其实我觉得你不发给他的家人会比较好。”
奇良于是又把照片删除了。
周宇又说:“但是拍照的话,他们也相当于见了他最后一面。人生还是不要留遗憾的好。”
奇良打了周宇一拳,把照片又恢复了。
在这种事情上,周宇这个团队中最年长的人,突如其来地有了话语权。
拍完照,陆英把土很快地刨了回去。
现在队伍里面还剩下8个人,除了他们原本的五人之外,只剩下三个外人——卡鲁,乔希,言英成。
尤修的死影响到了整个队伍的氛围,在此之前,他们的逃跑行动全面告捷。抓住言英成,开过边境线,连要走的路走已经被前人踩过无数遍。
现在大家走得小心而安静。章驰让所有人把袖子和裤腿都扎了起来——预防有蛇蚁钻进来。每个人都戴上了帽子,拉链拉到脖子最高的位置。
章驰伸出手,有雪花从天空飘了下来。她皱了一下眉头。
“现在是冬天。”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在最前面带路的言英成转过了头:“怎么了?”
章驰:“蛇应该在冬眠。”
乔希脱口道:“什么意思?”
奇良道:“意思就是有古怪。”
队伍的氛围又从冰点继续下降。
周宇的神情很复杂,他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开口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
奇良:“什么故事?”
周宇:“白银共和国有过一批生物学家,他们致力于研究动物的基因改造,但是白银共和国的审批流程和伦理守则非常严苛,他们的申请没有通过——他们至少需要一个现实生态位,不仅研究变异物种本身,还要研究相互作用的上下食物链。这不是一般实验室能够办到的。”
“后来,这几个人就消失了。”
奇良:“然后呢?”
周宇:“然后就消失了啊。”
奇良:“……”
周宇:“申请材料受到了曝光,舆论影响,他们受到了相关协会的排挤,从学校撤职,但我听说,海恩科技招募了他们。”
奇良:“你怎么知道的?”
周宇:“申请材料被曝光了啊。”
奇良:“……”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海恩科技招募了他们?”
周宇:“我听别人说的。”
“他们想要研究物种的自然习性是否可以被改变,”周宇眯起眼睛,“我印象中,曝光的文件里面就提到过不会冬眠的蛇。而且,他们还试图缩短蛇的生长周期。”
乔希:“什么叫缩短蛇的生长周期?”
“比如,一条蛇用一个月的时间可以长到这么大,”周宇双手在胸前比划出一条线,不到他肩膀一半的宽度,“但是生长周期缩短之后,它就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长到这么大。”
说着,他将双臂张开,到了肩膀三倍的宽度。
“在自然界,没有多少生物是自然老死的,天敌,食物短缺,自然灾害,”周宇放下手臂,“所以你很难见到一条像我们刚才见过的那么大的蛇。”
“它能够长那么大,只是需要的时间太长,它可能早就死了。我是说,夭折。”
乔希:“你的意思是刚才我们遇到的那条大蛇其实是受到了改造?”
“也许吧,”周宇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
乔希:“可是,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里是卡斯,不是白银共和国。
周宇说:“我说过了,白银共和国的审批流程和伦理守则非常严苛。”
乔希:“所以他们跑来了卡斯?”
周宇:“有可能。这里是边境线,跑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车跟人都能走,大件小件都不成问题。他们甚至实验室建在另一头,跑过来这边投放他们完成基因编辑的物种。”
言英成说:“可是,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周宇的声音有一些变调:“什么?”
言英成:“对物种进行实验,丢掉工作,冒着被舆论攻击的风险,就为了养大这些不会冬眠的蛇?”
周宇扯了扯嘴角。他看言英成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人为什么崇敬神?”周宇说,“因为他们声称神创造了人类。”
“没有人可以抗拒成为神的欲望。”
“操纵另一个生命的能力,被称作权力,皇帝,总统,拥有的不过是更大一点的权力,”周宇说,“但创造一个完全被自己编辑出来的生命,就是在当它们的上帝。”
“先是动物,然后呢?就轮到人自己。”
“人类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偶然出现的生命,现在要给所有动物当上帝,这还只是第一步,欲望从来不会真正满足,等他们能够让这个世界上的生物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长繁衍,欲望就会升级。”周宇说,“这就是《机器人法案》存在的意义。”
“类人性检测超过60%的人形机器人不允许投入市场,违规产品一经查获,从监管部门到制造厂商都会被追究法律责任。上一个这么干的黑市老板已经被放进垃圾岛了。”
乔希突然“啊”了一声:“垃圾岛,我听说过。”
“那里面都是一群恶棍。特别该死。”
气氛在冰点之下又降了一点。路雨和陆英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乔希,乔希有些摸不着头脑,干巴巴笑了一下,走过去拍了拍路雨的脑袋:“别怕,小朋友,那些坏蛋不会跑出来的。”
气氛持续下降。
并且没有一点复暖的迹象。
章驰轻轻“咳”了一声。
周宇赶紧继续道:“这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至少在明面上,无论你搞科技还是生物,都不能够给人当上帝。一旦完成脱敏,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想象不到的糟糕。”
“不过相反的,舆论对于这种东西非常应激。这几个生物学家被永久禁止了参与教学和科研工作——没有任何高校愿意聘用他们。”
乔希“啧”了一声:“这也有点严重了吧。哪个生物学家不在动物身上做实验?解剖还要小白鼠呢。”
周宇:“没人不允许他们做实验,但问题是,他们想要的不止这一点……”
“曝光的申请材料上写的是,他们需要相对原始的野外环境,他们要让这些新物种繁衍,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组织,能够保证这种繁衍的危险是可控的。”
“一个物种的改变,可能打破整个区域生态环境的相对平衡。”
“而且……”
言英成:“而且什么?”
周宇:“而且他们可不只有蛇这一个实验对象。”
章驰:“等等,你刚才说,他们的申请材料曝光,所以才被撤职?”
周宇点头:“不错。”
章驰:“如果他们的申请材料没有曝光呢?”
周宇愣了一下。
章驰:“他们递交材料,如实汇报了自己的需求,如果社会舆论对于这样的实验如此反感,他们应该有预期自己的申请会被否决。但问题是,他们并不是直接被拒绝。材料被曝光,社会舆论中止了这样的实验。”
周宇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材料原本会被通过,但负责审批的部门内部,有人不满这样的决议,由于个人没有左右决议的能力,于是选择了向社会曝光?”
章驰点头。
“可能性很大。”周宇喃喃道,“除非内部人员,不然不可能接触到这么完整详细的文件内容,还能发布得这么及时——刚好到审批的这一流程,泄密发生。”
章驰:“政府内部有人支持他们的实验,他们也许不是被海恩科技招募,海恩科技只是合理化他们社会身份的幌子,这里是边境线,每年,这里有无数的偷渡客想要跨越边境,抢占白银共和国的社会福利。”
“无人机的监控范围有限,除非战时,它们不敢随意射杀偷渡客,这已经严重侵犯了人权。边境巡逻警集中在关卡,这些难走又危险的路,除了不要命的偷渡客,没有人会光顾。”
章驰指了指前方人为被踩出来的一条土路,路的两侧是明显被砍过的杂草,上面还有一个拆开的塑料食品包装袋,被人狠狠踩过,扁成了一张纸,跟泥土严丝合缝地融为了一体。
不止是这一处,在更前方,还有一顶散架的红色帐篷,在一片黄褐与暗绿交织的林路中,显眼得好像一个灯泡。
这里曾有很多人来过。
“边境线过于漫长,总会有漏网之鱼。”她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凝肃,“这是成本最低,舆论风险最小的,把这些人赶跑的方法。”
死在这里的偷渡客,只会以为是运气不好。
他们是被野兽找上的门,跟白银共和国有什么关系?
他们没有被子弹打死,没有被逮捕,就只是自作自受,非要跑到这一条布满野兽的绝路上送死。
“这个实验的本来目的,就是杀死这些越境的偷渡客……”周宇嘴皮子颤了一下,“他们不是被赶来卡斯的,他们的计划中早就有这一个投放使用的目的地。”
章驰抬头看向身前距离三米开外的一棵大树,黄昏已经降临,在灿烂的金光之中,一只蓝绿色的肥鸟正一动不动的将她看着,它长得过于的古怪,黑色的尖嘴比脚丫子还要长,头上有一个巨大的脓包状凸起,阳光照在它头顶的脓包之上,那里没有一点羽毛,像一个秃头。
鸟“吱吱”叫了一下,声音沙哑,难听得像在锯木头。
“唰”。鸟张开翅膀,羽毛拖动它略显肥胖的身躯,毫无滞涨地从树梢上俯冲而下,它的嘴直朝章驰的眼睛啄去。
章驰抬手一抓,鸟脖子被她禁在了掌心,羽毛过于滑溜,像绸缎一样,很难想象,这么丑陋的鸟,会有这么好看和上好的皮毛。
她用力握紧。
鸟最终失去了动弹。
“现在才是真正的危险。”章驰丢掉手中的死鸟。
“这里的所有生物,都可能是被设计来杀掉我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