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鸿感觉脸有一点痒。
在额头的位置, 出了点汗,现在汗已经干掉了,黏在皮肤上。
很痒。
他想要抠一下。
忍住了。
5秒之后。
还是很痒。
他蠢蠢欲动地伸出了右手, 但手指刚刚颤动了一下, 手臂都还没有来得及往上面抬, 一道锐利的目光就向他斩了过来。
小助理。坐在电脑面前。头偏向右手边——他站着的位置。
他不被允许站到身后——那个位置是空门。储藏室的椅子只有一把,就在电脑桌前面。当然,就算是有第二把,他也不认为这个“假人”会大发慈悲地让他也坐在旁边。
“我头痒。”谈鸿吞了吞口水, “我可以抠一下吗?”
章驰的目光落在谈鸿的右手。
片刻。
她微微点头。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谈鸿抬手往额头的皮肤上左右滑蹭。
小助理的目光没有收回去,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右手还握在鼠标上,一个身体前倾的姿势。好整以暇。慢慢地看他挠头、挠脖子、挠胳膊、抓鬓角的头发。
谈鸿觉得身体已经不痒了,但这个女人, 警戒心太强。
耐心看不出来。
暂且认为不太好吧。
他不能保证自己下一次的申请也可以得到获批。
所以他将身体可能发痒的皮肤全都抠了一遍,露在外面的, 藏在衣服里面的。
章驰:“挠好了吗?”
谈鸿放下手, 身体站得笔直:“好了。”
章驰转过脸,继续滑看电脑,下一秒,她转过头:“手放到桌子上。”
谈鸿听话招办。
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只小狗。
大夏天的被热到,趴在店门外,两只前爪撑地。
趴着的视角倒是能够更方便看清电脑屏幕上面弹出来的窗口。
窗口一个接一个的打开。
一个接一个的切换。
电脑上只有出库的记录,没有购买人的姓名, 取货方式——是邮寄、还是本人到店领取,不止是她的, 所有仿生皮的购买都没有相关登记。
这其实也算正常。
那个姓谭的医生本身也没有留记这些东西的理由。做这种生意,记录的多了,反而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隐患。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祸上身。
因为客户本身就是惹了麻烦的人。
他只需要记录原料用量,制作成本,出售价格,方便补货和计算收支。
唯一的线索只有时间。
人偶数据的最后更新时间是在她入狱之前。
如果备注的“加急”作数,并且谭霖胜在之后没有再更改过这份文件,那么仿生皮到达“她”,也就是魏易手里的时间,应该是在入狱的一个月之前。
一天制作完成,第二天出库。
魏易是在奥天帝国被抓的。
她的身份是奥天帝国鸦青市公民。
这里是白银共和国。
章驰撑住脑袋。
物流很发达,交通也很便利,无论是跑过来白银共和国取走仿生皮,还是通过快运寄送到奥天帝国,都不成问题。
问题是时间。
时间不止在她抵达垃圾岛之前,时间在项景拍照发来的那张入狱信息,罪名成立之前。
只差不到五天。
在犯罪之前,“魏易”订购了这张假脸,罪名成立,她被送入了垃圾岛。
这张脸,就像是她给垃圾岛的特别定制。
还有……谭霖胜制作订单的出库价格是0。
章驰点开当月销售记录表。
谈鸿默默跟着章驰看电脑上跳出来的表格和数据。
他刚才的疑惑在这张表上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0不是误输入。
因为在记录表的下半段,名称为仿生皮的表头,后面跟着的成本价、出售价、利润率都采用了一样的原始数据。
谭霖胜知道自己在做亏本生意。
利润率前面正儿八经的一个负号。
谈鸿心头一跳。
不由自主地。
没有哪个黑市医生会做赔本买卖——要做慈善,谁还来当黑市医生。
仿生皮的制作是重罪,他顶着亏本、高风险这两项行业大忌,给眼前这个女人做了一张完美品仿生皮。
三个可能。
第一,他脑子被驴踢了。
第二,这女人是他的姘头——爱情就是这样使人晕头晕脑的东西。
第三,这女人来头不小。
他要么是惹不起,不敢收费,要么是免费给她做这一张仿生皮,他可以得到更高的物质或非物质收益。
谈鸿倾向于后者。
舍去短期的收益,是为了长期的可持续发展。
生意嘛,做的都是人情世故。
可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干嘛来这小店给他当助理呢?
谈鸿心里犯着嘀咕,眼睛不自觉地开始往坐在电脑桌前的章驰身上瞄。
这一次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
但“小助理”连目光也不肯放过,下一秒,就转过了头,跟个人肉扫描仪一样,任何异样,立马响应。
同时自动发送能够将人电得头皮发麻的激光。
谈鸿头皮一炸,倏地收回目光。
很快,他听到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鼠标被放下了。一个女声响在他的耳边。
“聊聊谭霖胜吧。”
谈鸿猛地转过头:“啥?”
章驰站起身,椅子拉了出来,手臂往椅背的位置伸了伸,人后退了一步,手掌在电脑桌边上,腰往身后一沉。
“您坐。”
素质真高。
据说现在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有机牛,从出生开始,农场主就给它们听歌、打理毛发、最大的牧草、最好的草、绝对不让它们的心情有一天不好。
有人说是牛在遛人,不是人在放牛。
谈鸿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一头牛。
他不想坐下去。
因为他感觉等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就是牛被宰的时候。
异曲同工之妙。
主人再温和,人跟牛的地位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谁占上风,只有亮刀的时候才知道。
谈鸿也后退一步:“还是你坐吧。”
章驰微微蹙了蹙眉——疑惑的表情。
谈鸿咳了一声:“我喜欢站着,今天坐一天了,我屁股都坐麻了。”
他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揉了揉屁股。
章驰:“……”
最后谁都没坐下。
章驰不太想要仰头跟谈鸿的交流——坐在椅子上的高度不够。她有预感接下来的对话不会很短。
“随便吧,你不累的话,站着也行。”章驰拉回来原本的话题,“谈谈谭霖胜吧。”
谈鸿:“你想谈什么?”
章驰:“你对他的了解。”
“真的,假的,听来的,”章驰说,“都跟我说说。”
谈鸿单手捏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
“等我捋一捋,”
一分钟,他开口了:“我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对面开店了。我这间诊所本来是另外一个医生的店,他得罪了人,做不下去了,把店盘给了我。”
“他们诊所一共有三个医生,哦,谭霖胜是个男的。”
他说话很符合回忆的特性,一节一节的,不知道脑子里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一个关键信息,打断之前正在组织的思路。
是个男的这句话好像在别的地方很无足轻重——包括自然界,除了雄,就是雌,性别不是什么特别需要的点。
因为跟你一样性别的人是全部种族人口二分之一的概率。
但北区可以有的性别太多了。
手术可以做的就是六种。
还不包括心理认同。
也许一个男的无性人认为自己是女性,加上认同,性向,这集合没完没了了。
“他很传统,他认为世界上就应该只有男和女两种性别,上了年纪的人,我估计他至少有四十几岁了。”
章驰打断道:“有照片吗?”
谈鸿摇头:“没有。”
顿了顿,他补充道:“在北区,我们不兴拍照。”
说着,他指了指章驰身侧的电脑——“你看过谭霖胜的办公电脑了,里面是不是一个客户照片都没有?就算拍照,也不能够拍脸。这是规矩。”
章驰点头。
“——他很传统,帝国的人都很传统……”
章驰:“帝国?”
谈鸿:“哦,他是奥天帝国来的。”
章驰眼神微动。
谈鸿没有察觉,继续说道:“帝国的人都很传统,他们女皇也是个老古板,全国禁止实施变性手术,好多帝国的人跑过来做手术——我说真是管太宽,你管人家爱当男当女呢。变性手术很赚钱,谭霖胜不肯做,也挺好,客户都到我这儿来做。”
谈鸿乐呵呵地笑。
“扯远了。反正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不做的事情,给多少钱都不做。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赚的钱已经够多了。”
谈鸿感叹地吐了口气,目光落到电脑上。
“他赚很多。”
章驰点头。
——根据那台电脑上的销售记录,谭霖胜确实……很有钱。
“他们店还有两个助理医生,年轻,本来是在医学院上学,交不起学费,中途退学了,跟着他干。倒霉,手术也不是他们操刀,一起给人赔命。”
章驰:“谭霖胜医术怎么样?”
谈鸿:“很好。我不是跟你讲过了,那都是海恩科技造谣,用的就是他们的原装货,那个神经病后来被打死了,当时在诊所的患者开的枪。”
“后来还有人跑过来补枪。主治医生死了,他们预约的手术全部取消。气死了。”
“——哎,又扯远了。反正他医术很好,他还能做仿生皮,就这一门手艺,整个北区都不知道找不着出来第二个。”
“他这个人话少。从来不谈过去的事情——我是说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谈鸿扯了扯嘴角,“他肯定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来黑市当医生的,很多之前都是犯了事,官方登记在案。他没说过自己犯过什么事。”
“我觉得他犯的事应该不小。”
“我跨区,他直接跨国了。不止行业禁入那么简单。”
章驰“嗯”了一声,问:“还有别的吗?”
“别的?”谈鸿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没了吧……没什么奇怪的,他也不爱说话,不赌钱,不抽烟,偶尔会去酒吧喝酒,但他不酗酒,很节制。人很瘦,身体好像不太好。”
章驰:“他有朋友吗?亲人,伴侣。”
谈鸿:“没听说过。他独来独往的,没有长期的固定伴侣,反正我没见过,亲人也一个没有,父母,子女,他没说过,我估计是没有的。有的话,那他也藏得挺好,对面那些医生护士,天天传八卦,都没聊过他那些事。”
章驰垂下眼睛。
谈鸿等了两分钟,这安静的氛围将时间拉长,他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安静,于是开口继续刚才的话,加了一个限定词:“反正在白银共和国,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近的人。”
章驰抬起头:“嗯。”
“谢谢你的配合。”
谈鸿:“哦,不客气。”
突然之间,谈鸿觉得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也许他刚才所有的害怕并非来自于这个人本身。
而是她出现的方式。
无声无息地,追到了背后。
跟鬼似的。
“你还来上班的吧?”谈鸿说。
章驰:“当然。”
顿了顿,章驰又说:“我是帝国来的。”
谈鸿:“嗯。”
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欢迎你来这里工作?”
说完,谈鸿觉得自己在扯淡。
无论是作为工作地点的北区,还是工作这件事,都没什么可欢迎的。
同时,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一个帝国的人跑来白银共和国,改头换面,也许跟谭霖胜一样,犯了事,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所以她愿意应聘小助理。
她也许想要重新做人。
所以肯定不会违法乱纪。
这就是她态度这么好的原因。
她不想在这里惹麻烦。
她要当个老实人。
章驰:“不懂的地方,还请谈医生多多指教。”
谈鸿满口答应。
“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一般来讲,这种话都是“我送你出去”的开场白。作为“你怎么还不走”的委婉表达。
章驰:“哦,有。我——”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她的脸色突然警惕。
谈鸿正奇怪着,接着听到门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他刚才进来得匆忙,只管推门,不管关门,这里所有的门都朝后打开。声音没有任何阻碍地传了过来。
很轻,但越来越重。
过了两秒,还有人开始喊话:“谈老板。”
谈鸿回了一句:“别进来!”
他拉着章驰出了门,将储藏室的门迅速锁紧。匆匆忙忙走到第三间小屋的时候,刚好跟来的人撞上。
那人一头金发,柔软飘逸,两耳是巨大的鱼鳍,灯光下面闪动得波光粼粼。
他的目光先落在谈鸿身上,接着到他背后的那个人,眼睛微微睁大,表情很是讶异。
“咦,这么巧。”
第172章 玫瑰森林25
丰濯是谈鸿的长期客户。
根据电脑上一长串的项目缴费清单。
美容、去皱、脱毛、原液美肤、增肌针、减肌针——后两者相互配合, 让人的肌肉长在该长的地方,譬如,斜方肌影响背部的厚度, 减肌针可以抑制在锻炼过程中肌肉的撕裂程度, 阻止肌肉过度生长。
至于胸肌、腹肌, 那肯定是少不了增肌针的。
每个人先天条件不一样,同样是腹肌,有的人就是长得好看,有的人就是长得丑——增肌针可以控制腹肌生长的轮廓和程度。
丰濯要的是现在最流行的薄肌效果。
他的审美不错。
没让那张秀气、
俊俏的脸, 顶上过度雄壮的前胸后背。
但今天他不是来做医疗美容的。
他来摘取头上的两个鱼鳍。
——这两个东西在电脑上显示的售出价格是1万原币。
摘下来,等于报废。
谈鸿:“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丰濯:“不用考虑了。动手术吧。”
谈鸿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流行是没有尽头的。”
丰濯:“是啊,所以要追得快一点嘛。”
于是他被推进了手术室。
章驰作为助理在旁边帮忙。
——谈鸿要求。
章驰没有异议。现在已经超过请假时间了,早一点晚一点,也没有什么差别——反正都得被骂。
在麻药打入之前, 丰濯说:“你不会悄悄把我杀掉吧?”
章驰:“不会。”
丰濯:“那就好。”
章驰:“杀人犯法的。”
这话很耐人寻味。
好像杀人不犯法,她不介意一试似的。
丰濯嘴角一抽:“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吗?”
章驰推入麻药的针筒:“晚了。”
丰濯眼睛还是睁着。
麻药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丰濯:“你不会对我性·骚扰吧?”
章驰愣了一下。
丰濯闷声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
不是那天晚上, 章驰在路边见到的, 那种冰冷的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淡的酒味。
他来之前喝了酒。
不知道是不是醉了。
谈鸿没读懂话里的针锋相对,跑过来将仰着头的丰濯按了下去,手术床自带的机械臂启动,将丰濯的两个肩膀扣住——他不可能自行起身了,谈鸿愤愤不平地开口:“在我们医生眼里,你跟块猪肉没什么两样。不要用你阴暗的内心来揣度我们高尚的人品。”
丰濯:“高尚……”
他的音调是在笑,讽刺的那种, 话没说完,眼皮直接沉了下去。
麻醉起效了。
他上半身全·裸, 皮肤上是半永久的迪克兰金粉——据谈鸿介绍,很多模特都喜欢在上秀台之前擦这种粉,皮肤会呈现细腻的珠光效果,半永久也不是永久,金粉掉完了,需要重新补。
补一次的价格是3000原币。
丰濯不止要取掉鱼鳍,还要补一次半身的金粉。
下半身不补。
因为不穿裤子会被当做流氓扔出北区。
没有展示的必要。
谈鸿带着专用手术镜,小心翼翼地检查鱼鳍的接口,很快,他判定完毕,操纵手术机器人开始取鱼鳍。章驰在旁边安静地观看,途中,谈鸿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他身材很好的,你可以去摸一下。”
章驰:“……”
谈鸿:“反正他已经睡死了。谁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如果你嫌时间太短的话,可以用这个。”谈鸿顺手举起来备用的麻醉剂,放下,视线停留在丰濯的上半身,伸手捏触,两眼放光,“完美。太完美了。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天才。”
人总是能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
但是很少有人能够从别人身上只看到自己。
谈鸿是一个人才。
他不是在推荐丰濯。
他是在炫耀自己。
——的技术。
取鱼鳍的过程很快,鱼鳍下面就是丰濯原生的耳朵。他的耳朵长得也很好看。那种一切都刚刚合适,不大不小的耳朵,合适的厚度,耳廓的形状没有外扩也没有向内蜷缩,耳垂不大,跟脸型适配。
谈鸿好像能够感知到章驰的目光似的,一边清理耳朵的外轮廓,一边念叨:“是不是觉得他的耳朵也很完美?”
章驰:“你做的?”
谈鸿:“哦,那倒不是。他原生的。”
有些医生做手术的时候就是喜欢讲话——垃圾岛也有不少这样的医生。
同样的事情做久了,他们会觉得很无聊。需要在手术的时候聊天,刺激自己烦闷的情绪。
这种事情一般在手术中途进行——他们需要考虑患者被麻醉之前的心情。
医生的专业形象其实是患者的需要。
谈鸿打开了话匣子,对着丰濯身体的每一处细节进行评点。章驰附和得兴致缺缺。
不过没有影响谈鸿的热情。
他继续高谈阔论。
终于,一切处理完毕,两个硕大的鱼鳍被谈鸿扔进了手术台边的桶里。
垃圾桶。
等会就要丢出去。
谈鸿“啧”了一声,好像亏钱的人是他一样。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取鱼鳍吗?”
章驰惯性地附和:“为什么?”
谈鸿:“因为他喜欢追随潮流。”
谈鸿站起身,拿过章驰手里托盘上盛着的清洁湿巾,一点点给丰濯擦拭头面,一张又一张,直到擦干净所有的皮肤。
“什么流行,他就要改造什么。”谈鸿将湿巾甩了出去,正中垃圾桶。他转身开始调配迪克兰金粉,养肤液多了,就再加金粉,来来回回,“没完没了。他有病。”
谈鸿放下金粉液,指了指脑袋:“这里。”
章驰:“……”
谈鸿一根手指遮住嘴巴:“嘘,别跟他说。”
迪克兰金粉很快补充完毕。
一个正方形的中空仪器被架在丰濯的头顶,从头顶开始,仪器的光开始穿过他的身体和垫着身体的手术台。
这是最后一步。
让金粉半永久。
谈鸿对手术时间的控制炉火纯青。
等手术结束完不到10分钟,麻醉就失效了。
丰濯睁开眼,看见的是守在手术台边上的章驰。隔壁的房间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谈鸿在收拾仪器设备。
章驰递过来一面比巴掌略大一点的镜子。
“他说你醒过来最想要的是这个。”
丰濯:“……”
照完镜子,章驰带丰濯去缴费——在第一间屋子。一边缴费,谈鸿一边教授章驰收款事宜——章驰在办公电脑前输入数据,谈鸿在旁边观察指正。
丰濯用的不是现金,是自由卡。
自由卡是不记名卡,谁拿到谁就能取钱。
这是一张1万的自由卡,全部的手术费用是5600,谈鸿还需要找补他现金4400。钱锁在柜子里,一拉开,都是一叠又一叠的现金,捆好的,谈鸿拆出一叠递到丰濯手里,丰濯没有收,手推了回去。
他看了看章驰,似乎在犹豫什么,但很快,脸色如常地开口道:“我想咨询一下关于残次品的事。”
这句话一出来,谈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他压低声音好像憋着气地喊了一句“你在说什么”,立刻指挥章驰去把门关上。
“咔哒”。
门关上了。
差点从地上跳起来的谈鸿终于顺下了气,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好像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
谈鸿:“你别胡说八道,我这里没有什么残次品。”
丰濯从裤子正面的口袋里又掏出一张自由卡。
这是一张纯白色的自由卡,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排数字。又是1万。
谈鸿:“没有的东西,你拿多少钱来我也给不了。”
丰濯又掏出一张卡。
两张卡。
三张卡。
现在他掏了接近五万块。
“不是购买的价格,咨询费。”丰濯将四张卡一起推向谈鸿靠着的桌子边,“谈老板说有,这钱全都是谈老板的。”
谈鸿面无表情地看着丰濯。
但他的面无表情里藏了很多的情绪——眼睛骗不了人。他的眼睛带着埋怨,又带着一点喜欢。
看得出来,他对钱还是喜欢的。
丰濯将卡又推了推。
谈鸿没有动。
丰濯拿起四张卡,直截了当地压在四千多块上面,一起塞回了谈鸿的手里。
他还顺便按住谈鸿的五根手指,往回裹。
谈鸿:“……”
“草。我真是草了。”谈鸿拉开抽屉,将钱和卡一块丢了进去,“你找残次品做什么?”
“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犯法的这句话在这里出现是很扯淡的事,因为这家地下诊所从头到脚没有哪个地方是不犯法的——章驰判断犯的法不轻。
所以需要特别强调。
就跟做仿生皮一样。
但看谈鸿的态度,这个东西比仿生皮还要危险。
丰濯:“犯法的,你这儿还留着?”
他的表情有些讽刺,有些好笑,但并不是那种很锐利的挑衅。像是很熟的朋友之间的贬损。
谈鸿被他噎了一下。
丰濯:“你卖,我买,出了这地儿,我保证谁都不告诉。我也怕被警察找上门。”
谈鸿严肃道:“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丰濯:“我保证。”
谈鸿眼睛瞄了一下丰濯的裤兜:“那你再交点保证金吧。”
丰濯:“……”
丰濯扔出来一张1万的自由卡。谈鸿收进抽屉柜,招呼章驰将门打开。
门打开了,谈鸿先走了出去,掌住门,对丰濯喊了一声“跟我来”,等丰濯也走出门,他再看向正准备跟过来的章驰,说:“你不用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尖上带感应的混合钥匙扔向章驰,章驰伸手抓在掌心,谈鸿站在门外指了指理发店连接地下诊所的门——章驰估计,墙挡住了他的手,看不清楚指的哪儿,但方向是那里。
“把门锁了。别让人进来。”
章驰拿着钥匙走出房间,锁好台阶下的大门转身,发现丰濯和谈鸿走到了过道的末端,冷冻室前面一点,一间没有标记的门打开,两人依次钻了进去。
门关上了。
章驰站在原地,眯了眯眼。
第173章 玫瑰森林26
章驰坐在电脑前等待, 三分钟后,她掏出了终端,打开浏览器。
输入:残次品。
确认搜索。
跟以往所有的搜索不同, 这一次的搜索结果出现了很多屏蔽提示——部分网页被禁止访问了, 结果页面最上面有一行很醒目的红字——
“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请勿以身试法”。
章驰划走,往下看。
***
十五分钟后,谈鸿带着丰濯回来了。
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他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面部特征中性化——可以说他是男人, 也可以说他是女人,但无论是哪一种性别,他看起来都很美。
完全符合黄金分割率,高挺的直鼻, 唇线深刻,唇珠饱满, 下颌角清晰, 面部肌肤光滑,没有一点瘢痕。
他脸上有一些很可爱的雀斑。给这种非人的美增加了一点人类的温度。
他穿着紧身的T恤,没有隆起的胸部——但也不能够说他是女人,因为他同时穿紧身的短裤,质地轻薄,能看出他身体的曲线和肌肉走势。
没有男人最明显的生理特征。
无性人。
身材介于男人的直板和女人的曲度之间。
“给他取个名字吧,”谈鸿站在这个“美丽尤物”的背后, 谈鸿身高接近一米八,高出半个脑袋, 轻而易举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打开了他的脑袋。
开了一小块,巴掌一半大小都不到的头骨。
章驰看不见谈鸿做了什么,视线被挡住了,但能看见谈鸿的表情很认真,手指在捣鼓,两分钟后,他将头骨盖了回去。
丰濯手指抚上“美丽尤物”的脸颊,声音轻而又轻,好像他是一片羽毛,一口气大了点,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再也找不回来。
“阿弥。”
“叫他阿弥。”
“错啦,你应该说‘你叫阿弥’。”谈鸿从阿弥的身后退了出来,往办公桌前走,“已经认主了。过来缴费吧。”
丰濯:“你叫阿弥。”
阿弥:“我叫阿弥。”
房间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
章驰说不出来。在丰濯带着阿弥走过来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五十万。”谈鸿伸出手,“记得保密。谁都不准说。”他伸手比了一下脖子,好像那是一把刀,下一秒,他吐出舌头,脑袋歪在一边。
丰濯:“……”
丰濯掏出一张蓝色的自由卡。整整五十万原币。
这一次谈鸿没有收进抽屉柜,他直接贴身放在了自己上衣内口袋——也许他决定今天就带离这里。
丰濯脱下了自己的风衣外套,披在阿弥身上。
在离开之前,他一直盯着章驰的脸看,最后说了一句:“你的眼睛很美,我很喜欢。”
谈鸿:“神经病!又要换眼睛了?!”
丰濯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带着笑意:“放心。我不做手术。”
他看向章驰:“放在你的脸上很美。但不适合我。太复杂了。你的眼睛。”
丰濯走了。
阿弥紧贴着他在走。像一个刚出生的幼儿,对这个世界还很懵懂,只能够靠着最熟悉的人,获得一点分量不大的安心。
不过像他这样的机器人其实懂得很多。
内置程序,知识储备高过北区的平均水平,学历对标正经学校毕业的大学生,素质很高,脏话直接被自学习模式屏蔽,阻断输入。
机器很聪明,商家很心机。
根据市场调查,购买这种仿生机器人的客户社会联结程度低于平均水平,简单来说,社恐,他们内心有很强烈的被肯定和被需求感。同时,这样的出场设置可以有效降低退货率。
因为他们很需要“你”。
太聪明的人有时候其实不太被喜欢,就好像家长总是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一样。
被需求会让人产生价值感。
谈鸿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来4400原币——刚才放回去的那一叠钱:“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的事。”
章驰收下了封口费。
根据《机器人法案》,类人性检测超过60%的人形机器人不允许投入市场,销售和制造这类产物都会被判刑,一百年起。
满足投入垃圾岛的标准。
类人性检测的项目有很多,从脸到四肢到躯干,其中脸部的评测值占比是最大的。如果脸的相似度超过了90%,即使四肢和躯干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球,也不允许出厂和销售。
这就造成了现在多数的机器人都是方脑袋。
方方正正,绝对看不出人脸的样子。
机器人法案是唯一一项全世界通用的法案。
这部法案的出台源于一次“纯净危机”。
——在网络上,这个事件的全称是“人类纯净度危机”。
在很多年以前,仿生人的制作技术已经登峰造极——这种东西的利润率很高,几乎所有的科技公司都将最大的资金投注在仿生人的研发和制造上,钱能够催熟一个产业,果子一茬一茬地结,更新换代,市场热得都快要化掉。
世界早进入原子化时代,很多人都渴望有一个机器人伴侣,他们没有人类的缺点,不需要吃喝拉撒,但拥有人类的脸和身体,满足一切幻想。
人能够对着虚拟的偶像
发疯发狂,没理由对会跑会跳的仿生人无动于衷。
问题随之而来。
有黑客购买仿生人后修改了“不允许攻击人类”这一条内置指令。仿生人被用来实施犯罪。他们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于是仿生人开始变成授权出售。
只有系统安全达标的企业允许出售仿生人,一大批小企业倒闭,市场上只剩下海恩科技和至生科技这两家拿到挂牌的生产销售商——网络上对此次事件的说法众多,有说这次事件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因为竞争对手全都倒下了,市场被海恩科技和至生科技独占。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仿生人售价昂贵,整个社会能买得起仿生人的只占不到2%,为了扩大市场,科技公司开始推出贷款服务,先拿货,再还钱,0利率,还款周期最长可达60年。
差不多可以陪你玩上大半辈子。
不仅科技公司,私人也开始租赁仿生人——他们大批量购入各种型号和外形的仿生人,按日出租。
私人租赁公司的生意异常火爆。因为单个仿生人价格高昂,购入之后更换的成本太高——再美的东西,天天看,也会看腻。一辈子太长了,喜新厌旧的人类喜欢更多的选择。
于是,纯净度危机出现了。
大家都只爱仿生人,他们不会嫌弃购买者“老”、“丑”、“素质低”、“没文化”、“穷”,无论对着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是一贯的忠心,迷恋,臣服。
他们给了人类一个最美的梦。
他们是最好的伴侣。
生育率开始猛烈下降。
跌破警戒线。
人类已经无法接受跟一个“人”共度一生了。他们不需要生育,不想要家庭,不想要孩子。
幼儿园开始倒闭。
育儿机构纷纷关门。
有某头衔颇多的科学家根据数据模型预测,差不多一百年之内,人类就面临绝种危机。
这样的危言耸听并没有影响市场的热情。
结婚率继续下跌。
离婚率倒是年年创下新高。
大家都决定跟仿生人奔向美好的未来。
因为有部分人群在网上反应孩子长大了就不跟父母亲了,科技公司推出了从0岁到10岁的仿生人。
他们绝对不会长大。
每天都跟父母很亲。
还不会生病和吃喝拉撒。
满足了大家当妈妈和爸爸的需求。
根据市场调研,科技公司为0到10岁的仿生人制定了才艺学习板块,“妈妈”和“爸爸”可以自行决定教导和开发仿生小孩的某一项技能,网络推出了专门的仿生人才艺比拼大赛。
拼妈拼爹的时代真正到来。
在出厂设置一样的情况,仿生小孩的知识储备只能够受父母输入程度这一个变量的影响。
做服务就是做产品。
科技公司同时搭建起了售后交流论坛。
在交流论坛的子模块,大家会互相交流养孩心得,购买下载学习程序,正版的学习程序贵不可攀,盗版又可能导致仿生人死机,“妈妈”“爸爸”们会全网谴责那些虐待孩子的抠门父母。
养不起就别买。
说这样的话。
成为论坛置顶的一句名言。
后来该事件又被揭发是科技公司策划的一场营销。目的就是卖各种各样的天价学习程序。
于是大家呼吁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童年。
这样的呼声也被骂了。
因为他们发现这也是科技公司策划的一场营销。目的是卖世界各地室内户外的参团旅游套餐。
这还只是仿生人带来社会混乱的冰山一角。
他们彻底地冲击了人类文明。
他们代表了完美。
而人类才是不完美和丑陋的集合。
“人类还有明天吗”这一篇出自当时最炙手可热的社会学家麦斯的博文在社交平台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他条分缕析地说明了仿生人带来的恶果。
强烈的抨击态度引发了广大网友的支持。
后来有黑客曝光了麦斯的银行卡支付记录,上面显示他一次买了三个不同体型的仿生人。
是海恩科技的vvip客户。
政府终于按捺不住,全世界联合开大会,决定在事情彻底陷入无可转圜的状态之前下一剂猛药。
《机器人法案》出台了。
所有仿生机器人被销毁。
公司禁止出售和销售仿生机器人,一切机器人出厂前必须通过类人性测试。没通过,就地销毁。
像一场短暂的美梦,现在梦醒了。
有的人疯掉了,他们声称仿生人是他们真正的亲人,线上线下到处抗议,但不改政府的决心。
世界逐渐回归之前的平静。
仿生机器人的照片和宣传广告被全部屏蔽——他们在开始消除那些梦遗留的痕迹,避免后来者蠢蠢欲动复辟荒诞。
唯一的漏网之鱼。
是海恩科技曾经遗失的一批残次品。
由于内置程序问题,这批残次品从市场召回,海恩科技决定统一销毁,在运输车穿越北区的时候,残次品丢失了。
事情发生在仿生人的禁售法案颁布之前。
这批产品不值钱,也不会再创造任何收益,海恩科技没有报警——事实上,即使他们报警,也不一定能真的追回来。这可是北区。
但后来,在禁售法案颁布之后。
他们从漏网之鱼变成了沧海遗珠。
价格远超当初合格品的数倍。
谈鸿的胆子很大。
他敢收藏这种东西。
丰濯的胆子也很大。
因为购买也是绝对的违法。二十年刑期起步。
谈鸿亲眼看着章驰将钱放进上衣口袋,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章驰没有走。
谈鸿:“你还有事吗?”
章驰:“哦,我——”
话又没说完,章驰的终端响了,是克莱尔发的信息。
内容很简单:
“老板来了,一个小时内不回来,他说要考虑辞退你。”
章驰收起终端,快速地将话说完:“我想找你借点钱。”
谈鸿愣了一下,然后拉开抽屉,表情轻松——从招人的价格,到给封口费,他看起来都是个很大方的老板。
“借多少?”
北区难得一见的大度。
谈鸿拿出来一张白卡,滑到章驰靠边的桌面,“一万够不够啊?”
他真是难得的好说话。
章驰斟酌了又斟酌,自认温和地开口:“可能、有点……不够……”
谈鸿又掏出一张白卡,表情烦躁,念念叨叨地扔到她身前:“你赌博还是欠债啊?一万都不够,两万够不够?”
章驰沉默了。
谈鸿又拿出一张白卡:“三万,三万总够了吧?”
章驰看向了谈鸿胸前。
谈鸿皱了皱眉。
他倏地站了起来,捂住胸口,一步步后退,右手指着章驰,“我草,你胃口这么大的啊。”
在他的左胸口,有一张五十万的自由卡,刚刚才从丰濯的手里落到他的口袋里。
章驰:“十万。能借我十万吗?”
老板很大方,章驰顺利地借走了9万。利息是10%,没有复利,一年之内还款,都是十万。
至于为什么是9万,因为老板的抽屉里只有9万的自由卡。
谈鸿:“你不会拿着我的钱就跑路了吧?”
章驰:“不会。”
谈鸿:“你拿什么保证?”
章驰:“没有保证。”
谈鸿的表情一下变得轻松愉快,“好了,你把钱拿走吧。”
章驰脸色稍有一些疑惑。
谈鸿:“根据统计,借钱的时候越是爱发誓保证的,不还钱的概率就越高。”
章驰:“……”
“统计靠谱吗?”
“勉强吧,根据我的经验,也差不多,”谈鸿说,“你是个聪明人。”
“借钱都知道锚定,虚晃一招,”谈鸿又摸了摸胸口放自由卡的位置,“吓得我以为你真的要五十万。”
章驰轻声笑了一下。
“聪明人应该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谈鸿将抽屉拉上,“在我这里工作,未来还有很多个9万呢。”
不会画饼的老板不是合格的医生。
章驰不置可否。
将钱放进贴身的口袋,告别谈鸿,章驰先去了咖啡馆,皮有健已经等了很久,不过他并没有半分的急躁,他的表情保持愉悦。
咖啡桌上是他吃剩的盘子和还在享用的果盘。
章驰来到角落的卡座前坐下,皮有健从桌子底下将章驰的钱塞了过去。
章驰拿过
钱,发现不是约定好的8000——她不要本金,赢了的话只收倍率。
“一万?”章驰点完钱抬头。
“我也押你了,五千,赚了一万,”皮有健压低声音,尾音藏不住地上扬,“我拿两千就行了。下次继续叫我。姐。”
皮有健在地下拳场混迹已久,新人高赔率打到低赔率这种事大概也见了不少,章驰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
越往后面打,她多出来的倍率越难以跟本金相衡——正常来说,两个实力相差不大的选手,不被看好一方的赔率也通常不会高于2倍。
到这种程度,让皮有健帮忙跑腿,等于是缺心眼。
倒赔钱。
他有点害怕被踢出局。
自动选择降低佣金。
“行。”章驰将钱收进了上衣口袋,皮有健没有具体提以后的佣金标准,他期待地看着章驰,章驰思索片刻,比了五个手指,“不论赔率多少,我给你5000一场。”
皮有健差点原地跳了起来,弹簧似的,没按到底,又给蹦了回来,坐稳在座位上:“姐,你就是我亲姐!”
章驰掏出终端看了一眼,确认吴旭还没有给她发过消息:“下一场时间还没定,有消息我会提前通知的。”
结完咖啡厅的账,章驰一前一后跟皮有健走出了咖啡厅,分道扬镳之后,迅速赶回了酒吧。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9点。
距离请假时间延长了近1个小时。
克莱尔很生气地骂了章驰一通,章驰倒是没什么感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旁的某位熟客看不下去,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别管他,他就是这个样子。跟酒吧是他自己家开的似的。”
秦大凯现在已经不在店里了,他跟柯久林差不多,都不是那种全天候守在店里的老板。
在这种时候,克莱尔就是店里的主管。
阿利亚踏着猫步高举着托盘过来,顺手将那位顾客搭在章驰肩上的手扫了下去。
“安瑞,手脚放干净点,不觉得老土吗?”
叫安瑞的年轻男人埋怨般地朝着阿利亚啧了一声:“什么老土,现在大家都喜欢温柔款,纪湛,听说过吧,至生科技的继承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吗?”
阿利亚:“因为他很温柔?”
安瑞一拍手掌:“对咯!”
阿利亚:“难道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安瑞:“长得好看的那么多,凭什么就他这么火?”
阿利亚没再回答,她忙着去送酒,匆匆从安瑞背后走过。
安瑞伸手继续尝试对章驰的背部进行“安抚”,章驰接过酒,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掌心逃离。
酒吧里面消息传得很快,都是当日热点,走完一圈,章驰在耳朵边听到了不下五次“纪湛”这个名字。
有一桌点餐很慢,耗费了她大量的等待时间听墙角,大致听懂了这位政治明星如今高频出现的原因。
他出狱了。
准确的说,无罪释放。
章驰回想一番,从记忆中抓住了上次这个名字出现的地方。
在百密镇上,当天的热门新闻,他被控煽动集会,面临审判,坐进执法车前,还伸手跟围观的民众打招呼。
有的人就是这样,你从来没有见过,这辈子也不一定能够见上一次,但就是能够三番五次,在不同的时间段插入你的生活。
你被迫耳熟能详。
酒吧在凌晨一点准时打烊。
直到酒吧彻底关门,她才再一次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电动滑板车。
这一路走得过于的顺畅,从地下拳场到诊所,再从诊所出来,根本没有给她回到拳场负一楼储藏区唤醒记忆的机会。
不过阿利亚提前邀请了跟她共乘。
但坐摩托车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现在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从带有坡度的街头流到街尾,街上躺着的酒鬼都变少了很多 ,这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章驰感觉到自己的脚冰冰凉凉。
尤其是鞋子坏掉的那一只脚。
兜了很多水。
这是她抵达安新市以来见到的第一场雨。雨不是特别的大,中等,没到站出去没两分钟就把人浑身浇湿睁不开眼的地步,也没有小到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路中央接受洗礼——打在身上,会特别的冷。
大颗大颗的雨珠包容住了北区的光怪陆离,折射的光缓缓下坠,滴落漆黑一团的地面,了然无踪。
章驰收回了聚焦的目光。
闭上眼,三秒,等泪液湿润,再睁开。
人类自构的宏大与阶级在自然这里变得稍微有一些荒谬。因为太阳依然会在穷人住的地方升起,雨水也会在穷人住的地方落下。
当然,北区还是有很多有钱人的。
比如在夜晚,一辆接一辆的跑车从酒吧门前开走,流线型的车翼像羽毛一样将雨水拨开,飞驰的车轮将沾着灰尘的积雨碾卷,飞溅的水流就全落在了……站在酒吧门口的倒霉蛋身上。
章驰膝盖以下的裤子也都湿掉了。
阿利亚:“坐公交?”
最后的决定是坐公交。
在摩托车上奔驰,最大的问题不是头淋不淋雨,而是雨加夜晚的风,可以把脸和脖子,以及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拍成僵硬的人肉冰块。
阿利亚将摩托车推回了店里,锁好店,跟章驰一起顺着酒吧街的屋檐往路的端头走——公交站的位置。
北区的公交没有收班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都在跑,白天发车的频率高,晚上发车的频率小,差不多半个小时,能等到一班车从站台路过。
由于北区的大部分酒吧都会在凌晨一点打烊,这里又是著名的吃喝玩乐一条街,加上下雨的功劳,站台边上等着的人不少。
阿利亚:“人会有一点多。”
章驰刚想应和人确实很多,下一秒,意识到那一个关键的“会”字。
章驰:“车上的人?”
阿利亚挑眉:“是的。”
章驰:“唔。”
阿利亚点一支烟,火在掌心燃气,被她一口气吹灭,夜灯照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罕见的无奈:“很多人都会在这个点下班。”
章驰:“工作时间这么长的吗?”
阿利亚吸烟,吐出来:“是啊,不努力,会被机器比下去的。”
“刺啦”——
一辆公交打着雨灯从街的另一头冲刺过来,一个急刹,在雨水的冲击中不动如山地停在了站台前。
“不过早晚的事,等机器便宜下来,老板都请机器人。”
公交车的车身贴着三个刺目的红标,从左到右依次排列,第一个标志是一个红色的圆圈,一条斜杠,里面写的是“禁止吸烟”。
第二个标志是两个小人,一个小人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地上是一滩血迹,还有一个小人站在原地,地上吊着一把卡通化的枪,手背在身后,手腕的部分是一副手铐。
底下打着一行字:“禁止开枪”。
第三个标志
是两个小人缠斗在一起。
底下打着一行字:“禁止打架”。
“别担心,”阿利亚将还没吸两口的烟扔在了地上,还没有踩,火星子就被雨水冲灭了,跟地面融成了一样的灰黑,“还早着呢。飞机都发明几百年了,也没见人人都有飞机呢。人造子宫100万,你看北区有几个人值一百万?科技很领先,穷人落后一百年。等北区的雇主全改用机器人,我们早就退休了。”
“五十年前就说机器人要替代人类了,未来某一天,不久的将来,没点新鲜的,冷饭炒来炒去,”阿利亚嗤了一声,“未来那么远,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拍拍章驰的肩膀:“上车了。”
车上人很多。
很挤。
章驰和阿利亚一起上车,很快就被挤散掉,她没有能够看清整辆车内部的全貌,因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各种年纪、各种服饰的人。
有的人穿的工作服,上下分离的同一色调,大概是走得匆忙,外套前胸的胸牌还没有取下来。
有的人穿很清凉的吊带,外头一件衣服都没有披,脚上还踩着一双高跟鞋,鞋子已经完全湿掉,脚背上还有正在滚落的雨水。有在嘈杂的公交车上,竟然还试图讲电话,带着耳机,正在吵架。
应该没吵赢。因为正在哭。
把妆都弄花了。
有的人身上打各种各样的洞,串着环,梳着小辫,一身酒气,人还醉着,闭着眼睛在车里头东倒西歪,竟然还没倒——
多亏前前后后的人山人海。
这都是围在她附近的几位。
香水味、汗臭味、尘土味——各种各样的味道,就好像所有颜料混合到最后都会无限接近于黑一样,所有的气味混合都一起,都无限接近于臭。
逼仄的空间,掠夺的视野,萦绕周身的潮湿和酸臭。
开了五分钟,车停了,陆陆续续还在上人。循环往复,下来的人没有上来的多,车于是越来越挤,章驰感觉自己的脸贴在了别人背上,而她的背上又贴着别人的脸。
她有了一种立刻从车上跳下去的冲动。
冲动在三十五分钟后结束。
车到站了。
章驰开始从车内往外钻,她上车的时间过早,被挤到了最后的位置,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还有排队正在下车的人。
现在正在下车的是一个老人,他老得非常突出,从脸到脖子上都是纵横的褶子,脸颊到额头的部分都长着褐色的老年斑,身子骨有一些下弯,鉴于他正在试图下车,不确定是背本身就这么驼,还是为了下车让身体做出的妥协姿态。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一脚踹在了他的背上。
“磨磨蹭蹭干什么!”
老人从车上滚了下去,砸在积雨里,溅起了不少的水,不剩几根的头发很快被雨淋湿,他矮小的身躯倒在路灯下,像是正在现行的妖怪。
陆陆续续的人从车上挤了下去,老头“啊啊”叫了两声,捂着脑袋从地上滚开。
幸运地没有让后面下车的人踩中。
章驰成了最后一个下车的人。
她下车的时候,老头正趴在地上,像只老鼠,钻来钻去,手在雨水里没有方向地乱掏。
章驰蹲下身,从她落地的脚边捡起来一个方形的金属牌,上面有名字,阿瑞斯。工牌淋了雨,湿淋淋的,章驰拿袖子擦干净。
她走过去,再次蹲下,递到老头手里。
阿利亚比她先下车,站在旁边说:“很有爱心呢。”
章驰蹙了蹙眉。
阿利亚:“你防备心好重。我夸你呢。”
阿利亚撑开伞,跟章驰并肩往居民楼的方向走——站台离家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
她们路过一家小型尜尜汤加工厂的大门。门外有一面展示栏,表扬优秀员工。上面一盏横着的顶灯,在夜里亮得明显。
章驰侧头看了一眼。
停住脚,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没看错的话,这位优秀员工工龄60年,现今……90岁了。
“真好啊,九十岁还有工作。”
耳边传来阿利亚的声音。
章驰回过头,阿利亚收回落在展示栏上的目光,笑了笑:“幸运的一代。”
两个人继续往回走。
三分钟后。
章驰:“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阿利亚侧首:“什么?”
章驰:“要不要杀我?”
脚步声停了。
阿利亚没再走。
她举着伞站在原地,笑着说:“你在说什么?”
章驰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快猫宅急便——这家店实在是太过显眼了,招牌的华丽程度跟整条街都格格不入。门外不仅有闪灯的人形立牌,二楼还有全息投影的一只猫,不是普通的猫,招财猫,右手在空中抬起落下,眼睛和嘴都是弯弯,看上去讨喜极了。
章驰手指再往上抬了一点,准确无误地指准那一只猫。
“你跟丰濯。”
阿利亚脸上的笑容回落。
不过她撑着的伞没有动。
她走在章驰的右边,撑伞的是左手——这是最合理的位置,她转过身体,现在人朝向了章驰,手往外套右侧口袋的里伸。
空的。
“你在找这个吗?”
眼前的女人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只圆管口红,口红的盖子被她用手轻轻推掉,“咔嚓”一声,一道寒光在路灯下迅捷掠过,口红里锋利轻薄的短刃就这样弹了出来。
阿利亚呼吸一滞。
那人将刀举在眼前,端详,语气温和。
“很好的刀。真漂亮。”
阿利亚左手一松,伞在这时倒了下来。
在伞即将落地,砸进雨里之前,握刀的人将伞柄也一并抓了回来,重新举起。但雨水还是见缝插针地飘了进来,砸在了阿利亚的脸上。
从她的鼻梁滑落。
阿利亚后退了一步。
第174章 玫瑰森林27
她竟然没有察觉东西丢了。
在什么时候?酒吧?不, 她在酒吧换完衣裳,检查过口红。
打伞的时候?
她们隔得那么近……
不。
最合适的时机,上车的时候。
太挤了。
人贴人, 轻轻将手伸进来, 拿走, 甚至没有挤占位置的乘客动静大。
章驰手指轻轻在将口红底部一滑,刀弹回去,口红盖重新被盖上。
“你是什么人?帮派成员?杀手?”
阿利亚感觉终端在这时贴腿震了一下。
雨声很大,终端没有响铃, 按理说,对面站着的女人不会听见。
但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裤子的布料轻薄, 映出了终端的轮廓。
抬起头,她意识到了错误。
因为那个自称“宋希”,疑似警察的新服务生,朝她抬了抬下巴。
“有人找?”
章驰:“怎么不拿起来看。”
阿利亚掏出终端。
屏幕上跳出来一条信息, 发件人是一条鱼,卡通logo。
点进信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背景是在浴室, 一个金发少年,冷白的皮肤,用的美肤摄像头,一点瑕疵都看不出来,睫毛卷长,双颊微红,头发湿漉漉的, 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比着剪刀手。
下面是内容——
“美照。不知道发给谁, 给你看看吧。记得删除。”
章驰离得很近,都不用眼睛放大,只是一个转身,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终端上的内容。
阿利亚面无表情地看完终端,又面无表情地把终端收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一伙的?”阿利亚不着痕迹地又后退一步。
章驰没再走过去,伞还举着,手微微支出去,二十四骨的大伞
,依然能将阿利亚遮住。
“他拦下过我,说他知道狼都酒吧的服务生周一是不上班的,问我这么晚去哪儿。”章驰看向前方的快猫宅急便,“你也问我周一晚上去了哪儿。你们有行动?来探我的底,拿不准,直接杀了我?”
阿利亚皱了皱眉。
她和丰濯确实有过这样的计划。
这个女人过于古怪。
无论是不是警察,为了他们的安全,都最好杀掉。
免得她说出去不该说的东西。
但是——
“只是这样?”
在北区问晚上去哪玩,就跟面对面路过问吃没吃一样正常。
章驰:“哦,那倒不是。”
阿利亚:“那是什么?”
章驰:“你们很像。”
阿利亚:“哪里像?”
章驰:“你们有一种同类的气息。”
阿利亚皱了皱眉,章驰走近一步,低头看向阿利亚的手,准确的说,她虎口处的茧子:“他练刀,你呢,你练什么?”
阿利亚一脚踹掉了章驰手中的雨伞,哗啦的雨失去阻碍,倾倒在两人头顶,雨帘在中间形成了一道朦胧的视障,章驰只感觉有东西从眼前闪过,半秒不到,刚刚还在她面前站着的阿利亚就消失了。
耳后传来破空声。
章驰猛地往左边闪身。
袭击者很聪明,因为左边就是雨伞倾倒的位置,她预判了半个身体的走位,正常人应该往右边躲,但那样就会在躲闪之后,刚好被她一爪子掏中背心。
爪子。
章驰一脚踩碎了钢制的伞骨,晃荡两下在原地站稳,她往后跳了一步,人从伞身上挪走,路灯之下,一只放大的猫爪从身前快速地划过,爪尖部位寒光凛凛,雨水从爪子上面划过,绒毛留住了部分的雨,但大部分的雨都从长长的尖头坠落。
这“猫”的爪子比肉垫还要长。
爪子的主人是一只半猫。
头还是人样——阿利亚的脸。
手臂变短了。完全的、放大的猫臂。身子矮了半截,只到章驰的胸口,有可能是化成半猫之后骨架缩小,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背部弯曲——她像一只本来该四脚走路的动物,现在正在学习人样,长背半趴,两只爪子收缩在胸前,跃跃欲试地再次出手。
“我练刀,不是因为我只会用刀。”阿利亚舔了舔舌头——猫的姿态,跟猫一样很小很短的舌头,“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看见我的爪子。”
确实,爪子抓出来的伤口跟刀的伤口差别很大。
异血在哪里都是很少见的存在,每个异血融合的动物基因不同,长出来的样子也不尽相同。
城市跟垃圾岛不一样。
这里有警察。
从尸体的死状,可以推测出凶手用的武器,与其说是她害怕被人看见爪子,不如说是她害怕被人发现是异血。
因为稀有、小众,就意味着排查的范围非常小。
异血,猫的异血。
章驰一脚踢开在雨中孤零零躺着的大伞,“仰躺”在地面的伞在半空中倒了个个儿,顶着雨水掀向了猫爪,刺啦一声响,厚重的伞面直接被猫爪子扎破,爪子往回掏了一下,碎落的布料从掌心下坠,破洞的伞“铛”地砸在了地上。
两个人都在淋雨。
章驰感觉脖子很冷,雨水不停地钻进来,头发早就淋湿了,一缕一缕地打在额前,章驰将头发撩到了耳后——就在这瞬间,阿利亚扑了上来,章驰侧身往后,背迅速地抵在了路灯底下,一扑不中,阿利亚从地上弹起,跟只蝴蝶似的,又轻又快,她的爪子伸向章驰紧握的掌心。
章驰单手向后握住电线杆,上身跃起,脚踢向了阿利亚的肩膀,本来要碰到章驰掌心口红的爪子就这样反射性地收了回去,“半猫”跌落在地,一声尖利的嚎叫。
阿利亚捂住肩膀,人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的瞬间,她听见了“咔嚓”一声,非常熟悉的,口红开盖的声音,她的脸在顷刻之间变白,但已经晚了。一只胳膊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拖着抵在了电线杆上。
口红的刀刃贴着她的下巴。
章驰:“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不害怕异血。”
阿利亚吞了吞口水。
“因为我杀过异血。”章驰说得很慢——她需要一边讲话,一边琢磨怎么才能够让恐怖的效果最大化,“跟人也没什么差别。”
阿利亚的手在颤抖。
章驰收入眼底,空出来的那一只手在半空中从上往下划过,说:“开膛、破肚,跟鸡一样,死的时候流很多血。你知道吗?”
“人能流的血比鸡多多了。”
“你杀过异血吗?”
阿利亚没有说话。
章驰:“死了之后。会变回人样。”
阿利亚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要伸爪子挠开眼前将她箍住的女人,但不能确保自己的爪子能够比她的刀更快。
“别杀我……”
“我只是害怕你是官方的人,现在我知道你不是了,你不是警察,也不可能是特情队,我担心你来调查我,我、我……”
她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卡壳了。
在她刚才出手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很难解释清楚了。
章驰:“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
丰濯正在吹头发。
洗发水是高档货,味道很好闻,头发很顺滑,他刚做完湿发护理——某种据说能够增强头发光泽感的喷雾,必须要在头发湿润的时候使用。
浴室的灯光光效强烈,而且从上往下,将人面部所有自然折叠的沟壑都消融干净。简单来说,堪比专业打光。
这是浴室专用的美容灯。
厂商的市场调研显示很多人喜欢在洗澡前后照镜子,不是为了梳洗打扮,就是盯着脸看,拍照。
头发吹干了,他捞起放在置物架上的终端。
没有任何的信息。
那张照片石沉大海,没有溅起猫女任何的回应。
猫女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
猫都是这样。也不一定是本身性格的问题。融合带来的问题多种多样。从头到脚,从外表到心灵。
他认识猫女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猫了。
异血都是幸运儿,因为感染之后的存活率并不高,更幸运儿的是,她可以完全地转化人和动物两种姿态。
不是所有的异血都能够做到这一点。
所以北区有一条异血街区,存在于那条街区的异血不用面对他人异样的目光,那里是北区比帮派总部更危险的存在。
异血的攻击性很强。街头打架的不少,跟动物园似的。你啄我一口,我挠你一爪子。
被社会排挤的滋味并不好受,很多人没有办法保留完整的人形姿态,他们只能够生活在这里,因为外面是正常人的世界。
冷眼、恐惧、厌恶——他们跟人拥有一样的社会信念,但不被看作是人的同类。
异血内部也会嫉妒。
他们嫉妒那些同时保有人形,和异血攻击能力的同类。
这类异血被叫做两面派。
猫女离开那里的原因就是这样。
那里太多的斗争,仇恨,愤怒。好像一台爆米花机似的,每天都有新掉进去的玉米爆炸。
不过她现在做的事情也没有和平到哪里去。
她是一个杀手。
跟他一样。
丰濯将吹风机放回原位。他拿着终端,对着镜子“咔咔”又是几张。
阿弥就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端着一杯果汁,玻璃杯装着,从外面能看见里面橙黄色的液体正在晃荡,杯子只装了三分之一,机器比人聪明多了,从不贪多嚼不烂,走路速度、杯子倾斜的幅度,都被控制得很好。
三分之二的液体,在这种速度下绝对不会洒出去。
弄脏自己的手,和主人的地面。
“谢谢,阿弥。”
丰濯接过果汁,喝了两口,搁在最下层的置物架上,长臂捞过阿弥,他比阿弥高多了,阿弥刚
好靠在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被装入了浴室镜。
“阿弥,笑一个。”
阿弥扯开嘴角。
丰濯也笑,拿着终端拍下照片。
暖光,背景的墙也是淡黄色调。身体靠得很近。很温馨的画面。
丰濯感觉有东西在胸中涌动,大脑涌上一种陌生的情绪,他有冲动要做一点什么。
于是他拿起终端,把刚刚拍的合照也发给了阿利亚。
打了一排字:“阿利亚,你看。”
阿利亚是猫女的假名,他也不知道猫女到底叫什么名字。在没人的情况下,他叫她猫女,在外面,他一律称呼猫女的假名。
他们工作的环境都很复杂,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情况,很难保证终端信息的隐蔽性——比如,有一些不知道边界感为何物的顾客,会故意凑过来看你的终端上面有什么东西。窥私欲。
假名的一致性很重要。
如果有人问出来,为什么别人叫你猫女,可能又要多杀一个人灭口。
很麻烦。
但阿利亚还是不放心。她生怕猫女的称呼出来,会把自己连根拔起——做贼的就是心虚。于是她直接在酒吧扮成了机械猫,这样露馅也显得情有可原。
毕竟那也算是猫女。有顾客也这样叫。
猫女杀过很多人。所以她在道上的名号稍微响亮了一点——名声通常来自仇家的捧场,一个人仇家越大,道上的名字就会越响。
该杀的不该杀的,反正她都杀了。
屁股不干净,就特别害怕被人抓到小辫子。
他提醒猫女不要轻举妄动。
但她好像被吓到了,非要杀掉那个叫宋希的服务生。
服务生不是警察——他们分析过,但问题是,她太古怪了,出现得也很古怪,就住在猫女的对面,跟猫女在一间酒吧。猫女怀疑有人在调查她。
因为她有很多的仇家,也许是某一个仇家派来的,目的是确认她是否就是猫女。
确认完成的话,结果很简单,她会被杀掉。
所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杀手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隐蔽,被揪出来的杀手就跟离了水的鱼一样,早晚得被太阳晾成鱼干。
丰濯持续的等待。
很久很久。
他没有等到猫女发回来的消息。
这边也没有提示猫女删除掉了消息——他和猫女一起安装的程序。删除、阅读,都会在发出方的终端显示。
猫女阅读了第一条信息,没有删除。
猫女还没有阅读第二条信息。
这不太合理。
因为她阅读信息之后,正确的做法是把信息删掉。自己人的脸不应该在他们的终端上备份。这是大家给彼此的尊重,北区的礼貌。
如果有黑客拿走终端强行破解,他可以看到终端内的所有记录。拔出萝卜带出泥。
“濯哥?”阿弥喊。
这是他给阿弥设定的程序,阿弥看上去像他的弟弟。大家都喊他濯哥,这样不会显得阿弥的突出。跟所有人一样,就是最好的隐匿方式。
丰濯“嘘”了一声。
阿弥安静地垂着脑袋,不再发出疑问。
丰濯盯着终端。
一分钟后,他再也无法找出合理的借口,大脑所有思考的通路都导向了同一个答案。
猫女出事了。
她在阅读第一条信息的时候遇见了意外,没有来得及回复——对发件人进行唾弃,也没有来得及删除。
第二条没有被阅读的信息很好的佐证了这一点。
猫女的阅读和回信时间从来不会超过1分钟的等待。
在他的印象之中。
他们这一行对信息格外的敏感——比如,有仇家找上门,一条及时发送且及时阅读的信息,可以救命。
丰濯抓着终端冲到了卧室,他住在五楼,一到四楼都是他租下来的店铺,五楼卧室的窗户正对着猫女新搬来的房子,丰濯拉开窗户,夜色漆黑,路灯过于的矮小,无法照亮对面那栋楼二楼的窗外。
但照亮了楼底聚在路灯下的两个男人。
从斜向下的视角看,人会被压缩,但这两个男人的身高还是很客观——丰濯推测他们至少有一米九。
穿的都是一身黑,工装裤,圆头皮靴,有点像统一发放的制服,板儿很正,不过人过于的吊儿郎当,还是很像流氓。
流氓的脖子上纹着东西,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北区每个帮派纹身的位置都不尽相同。
蜘蛛帮的都纹在脖子上。
丰濯心头一跳。
这两个男人就这样站着,时不时往楼梯口看,彼此点火,抽烟,百无聊赖,但没有讲话,就在原地踢灰尘。
这是两个放风的。
放风的没动,意味着真正动手的人已经上去了。
丰濯蹲了下来,人躲在窗户下面的墙角,背靠墙,阿弥走了进来,丰濯想要让他也一同蹲下,但很快,他做好了决定,站起来飞快地拉上窗帘,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猫女已经暴露了。
他和猫女都杀了蜘蛛帮的人,猫女很聪明,嫁祸给了一个叫据说从垃圾岛跑出来的叫六角星的家伙,他懒得麻烦,割断脖子就了事。
他们跟蜘蛛帮无冤无仇,也不知道雇主是谁——网上接单。都是这样,杀手见不到雇主,雇主也见不到杀手,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安全的。
雇主不希望杀手被抓自己供出雇主。
杀手也不希望雇主被发现之后供出杀手。
但很显然,被杀的人才不管责任该归咎于杀手还是雇主,他们一视同仁地斩尽杀绝。
猫女如果死了,终端被捡到破解,这家店就开不下去了。
蜘蛛帮的人会找上门。
他会跟猫女一样的下场。
“阿弥,你会跑步吗?”丰濯钻进床底,从床板底下取出一套被两个挂钩和两排滑轨固定在中空的盒子,他钻出来,吹干净盒子上面的灰尘,打开检查。
里面的刀具很完好。
这是他的家当——也可以说是犯罪工具。
“会,”阿弥也跟着丰濯蹲下,“我跑得很快。”
“多快?”
“人类的极限。”
丰濯摸了摸阿弥的头:“你真是我的好宝贝。现在,跑出门等我!”
话音落下,阿弥冲出了卧室,隔着没有关上的房门,丰濯很轻易地听见了阿弥下楼的声音——噔噔蹬蹬,声音由重到轻,很快消失。
丰濯嘀咕着将箱子扣好,提上箱子,检查完兜里所有的自由卡,戴上一顶黑帽子,穿好鞋,跟箭一样射了出去,一边下楼,一边还不忘关上所有楼层的灯。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跑出了快猫宅急便的后门。
招财猫的投影没有关。
在黑夜之中,一闪一闪。
缭乱的雨丝将投影斩断、分离,接着重合。
一如平常。
第175章 玫瑰森林28
阿丽亚的家东西不是很多, 跟章驰离开的时候差不了多少,桌子板凳这些很齐全,房间的布置摆设也没有大改——几乎都是原样。
唯一的差别是进门鞋柜上的花, 卧室床头的花, 餐桌中央的花, 客厅沙发桌、电视柜两侧的花。
统一都是粉色的,很梦幻的永生花。生活气息很浓厚。
如果忽略掉花里面藏着的微型感应报警器的话。
程序设置在阿利亚的终端上,如果她没有关闭程序,任何人进入到这个家里, 从任何角度,卧室翻窗, 客厅翻窗,破开防盗门,每一条路线,都会被摆在相应位置的花感应到。
她的终端会收到报警信息。
章驰亲眼见证阿利亚关掉了终端的响应设备。
外面的雨太大了, 有很多的话也没有必要在外面说,这一秒没有人路过, 不代表下一秒没有人路过。章驰拖着阿利亚来到了她的家——鉴于路雨和陆英可能已经睡着了, 而且就算没有睡着,带着一个陌生的、危险程度不低的人回家也并不理
智。
章驰的刀还抵在阿利亚的脖子上。
中途,她尝试过逃脱,被章驰抓了回来。
阿利亚彻底放弃了尝试。
因为她发现自己就算变成猫,也没有比这个女人的移动速度快——简直到离谱的地步。
阿利亚掏出终端,点开一个白色的软件图标,手指在终端上滑动两下, 将终端倒转过来,递到章驰的面前。
“我没有骗你。你自己看吧。”
章驰没有接过终端, 如果由她自己来拿终端,那么就得放下禁锢住阿利亚的手,或者拿刀的手。她朝阿利亚使了个颜色,阿利亚很快理解,终端取了回来,自己动起手来,一边滑动界面,一边给章驰进行讲解。
第一个模块是个人主界面,上面有最近接过的订单,订单上面展示她最近确实接到了有关杀掉蜘蛛帮成员的订单,一个叫郎宇的高层。
雇主保密。
价格是三十五万原币。
章驰突然想到那天在酒吧听到过的一件事——
蜘蛛帮的高层死了,尸体被警察带走要不回来,因为那具尸体手腕有一个六角星的标志。
阿利亚比她更早听到六角星的风声。
她在酒吧工作,也许抱着跟自己一样的想法——打听消息。来来往往的人,每天讨论着北区的热点新闻,她穿梭其中,估量哪些情报可以为自己所用。
嫁祸给六角星,遮盖买凶杀人。
章驰斟酌了一下,略有一些震惊地说:“你就是六角星?”
阿利亚点了一下头,又快速地摇头:“郎宇是我杀的。六角星是我涂上去的,我不是真的六角星。”
章驰:“还有一个人呢?”
阿利亚:“什么?”
章驰:“丰濯不是也杀掉一个蜘蛛帮的人吗?”
“他也接到了订单。但跟我不是一起的——我们之前就认识。”
阿利亚将软件切换到了一个名叫“当前待接单”的界面,界面背景是纯黑,跟购物网站似的,先是图片,再是介绍,介绍是白字和浅灰,跟纯黑的背景很搭调——字会显得格外的突出。
图片基本都是人脸——照片,介绍就大相径庭——都是雇主自己填写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年纪多少,婚姻状况如何,职业,学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在人脸的最下面,是黄色的数字,左边就两个字——
赏金。
除此之外,最显眼的是每一条带照片的信息外面有一个红框,红框的左上角是地理位置,不是雇主的定位,目标所在位置。
阿利亚手指下滑,目标的地理位置从白银共和国跨到各个章驰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国家、地区。
“这上面有全世界的订单,只是凑巧,北区有两个订单,我和丰濯一人接了一个。”阿利亚顿了顿,“这是软件的规矩,如果手里面有未完成的订单,不允许接下一个订单。”
听起来如果不是软件有规矩,她不介意同时接两个订单。
但两个订单同时发布,而且对象都是蜘蛛帮成员,很有可能是同一个雇主。
章驰:“知道是谁吗?买凶的人。”
阿利亚摇头:“不知道。我们不能够看雇主身份。注册号码,地址,用户名称,全都看不见。”
阿利亚在终端上继续滑动手指,点开每一个雇主身份,几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头像,点进去,屏幕跳出来“雇主设置信息不可见”这几个灰色字体,但在千篇一律的保密中,有一个雇主不仅给自己造了卡通头像,还填写了个人主页。
内容是一串字母,字母后面跟了一句话:“是我是我就是我。”
章驰:“……”
她指向屏幕:“这怎么回事?”
“哦,有的雇主希望被买凶的对象知道是他做的,他们可能会发布一些只有彼此才能看懂的消息,比如这种字母,”阿利亚耸肩,“我也不懂什么意思。有些人就是希望仇家知道死在谁的手下。加密是为了防止被警察找上门。”
这条买凶信息的右下角显示的是未接单。
章驰快速浏览,大部分订单的状态都是“未接单”,有几条订单显示的是“锁定中”,过了几秒,有一条“锁定中”的订单就消失了。
章驰指着“锁定中”的标记:“这是怎么回事?”
阿利亚:“订单接下来之后平台会进行锁定,因为有的订单挂出时间过长,雇主可能改变主意,忘记放下来,所以杀手接单之后,雇主那边会收到提示,确认订单的有效性。”
章驰:“消失等于有效?“
阿利亚:“都有可能,雇主取消订单,杀手接单成功,订单都会从放出的接单界面消失。”
“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担心你是警察,或者仇家派来的,我保证,今晚就从这里消失,酒吧也不去了,你再也不会见到我。”阿利亚盯着下巴上锋利的刀刃,战战兢兢说,“你放过我吧。”
章驰放下刀。
阿利亚大喘了一口气。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手里一空。
终端被人夺走了。
“别动,”章驰头也不抬地滑动终端,“你敢跑,我的刀也不会长眼睛。”
阿利亚没有跑。
她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边,心跳得很快,“咚”“咚”“咚”。
订单数量太多,章驰翻了半天都没有翻到刚才阿利亚划过去的一页——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订单的名字是六角星。
被买凶的目标。
价格记不清楚,划得太快,没来记得数,就记得后面很多个零。
现在订单是按照发布时间排序,章驰划到顶端,将订单按照价格由高到底排序。
第一页,第一行。
本来该是目标照片的地方变成了一张粗制滥造的简笔画,一个六角星。
目标:六角星。
悬赏金额:3000000原币。
章驰认真数了一下。
三百万。
点进介绍,跟她在酒吧听到的信息出入不大——“从垃圾岛逃出来”“杀人如麻”“没有人性”“报复社会”“杀人的时候尸体身上会留下一个六角星的标志”“大概率是个异血男性”。
为了拉近好感度,阿利亚很贴心地开口:“这个挂出来好几天了,一直没有人接。”
章驰感觉到她要说点什么,好整以暇地转过头问:“怎么说?”
阿利亚:“我们猜测雇主是官方的人。”
章驰挑眉。
阿利亚:“六角星逃出来的事情官方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这会引起极大的社会恐慌,垃圾岛不该逃出来罪犯,有一个,会不会有第二个?六角星来了白银共和国,他们要私下抓捕六角星,就不能够把这件事搞得大张旗鼓,免得又被那些拿揭露政府内幕当饭吃的记者抓住把柄。”
“他们要私下解决这件事。”
章驰:“很有道理。”
“但为什么没有人接呢?”
阿利亚:“首先,垃圾岛关押的都是世界上最穷凶极恶的罪犯,六角星在那里都算是佼佼,找上门,也不定死的人到底是谁。其次,给的信息太少了。”
“我们叫这样的人为动态目标。不长期居住在某一个地点,找到的难度会大大提高,更何况这个页面没有给出任何一个他可能的住处,上哪儿找人?”
“订单接下,杀手会进入锁定状态,前一个订单没有结束,雇主也没有撤单,就永远不能够接下一个订单。”
章驰点头。
要是每个杀手想接多少就接多少,同一个片区的订单放出来,一个杀手只需要手速快就能够抢完,杀得掉的领钱,杀不掉的就被迫待定——无论雇主还是其他杀手的时间都会被浪费掉。
这样的做法很高效——为了避免被永久锁定,每个杀手都会去接有把握的订单。雇主的需求不会被没本事的笨蛋溜号。
一旦有了回应,就证明有一个杀手愿意跟这个目标纠缠到底——要么目标死,要么他失业
阿利亚:“所以没有人接。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去赌。”
章驰:“……职业生涯?”
杀手讲职业生涯多多少少有一点滑稽。
好像这一份前景多么广阔的伟大事业。
阿利亚:“……我只是说我自己。”
“我只是想攒点钱退休,”阿利亚的声音蓦地变低,脸色哀伤,“趁着年轻。多赚一点。”
很有道理,没见过几个杀手七老八十的。
这个行业的职业寿命短得可怜。
“装可怜会让人显得不是很真诚。”章驰拨弄了一下口红,“我不喜欢不真诚的人。”
阿利亚:“……”
她脸色的哀伤消失殆尽。
章驰手指滑动到买凶的雇主头像上。
点进去。
意料之中。
——“雇主设置信息不可见”
章驰垂下眼睛。
如阿利亚所说,是官方的概率很大。
她暂时很安全——因为没有人接单。
但也不能够保证。
世界从来不按照常态发展,人也不能够意想到所有的可能——比如她就没有猜想到,项景会在回程的路上被导弹打中。
项景自己也想不到。
没有人算无遗策。
所以要未雨绸缪。
如果她接下订单,六角星的订单就会进入锁定状态……
“你们这行有什么准入门槛吗?”章驰抬起头。
阿利亚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章驰的脸色沉了下去。
阿利亚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因为她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居民楼的门薄得不堪一击,每当有人上下楼梯,都能够将声音传到客厅。
有人正在上楼。
因为声音越来越近了。
除了脚步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
“咔”。
保险拉开的声音。
枪。
第176章 玫瑰森林29
章驰看向阿利亚。
阿利亚也看向章驰。
章驰先开口:“我在这里没有仇家。”
阿利亚不情不愿地将后面的话补完:“……也许是来找我的。”
章驰:“谁?”
阿利亚:“很多可能。但目前最可能的是蜘蛛帮。”
这个片区是蜘蛛帮的地盘, 她不久前才杀过蜘蛛帮的人。
章驰将房间所有的灯关掉,拖着阿利亚冲到了主卧的窗户边——这里正对着居民楼正面的入口,拉开窗帘, 锁好的玻璃窗, 可以见到楼下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屋檐挡住了雨,也挡住了他们往上探测的目光,窗户看出去是斜着的视角,能看到两个人高高的颧骨, 以及其中一个站在边缘的男人脖子上蜘蛛图案的纹身。
阿利亚抽了一口冷气。
章驰拉着阿利亚迅速在窗户边蹲下。
“你被发现了。”章驰说。
阿利亚没有说话,但章驰能够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
这两个是放风的, 他们要阻止有可疑的人上楼——比如临时喊来的帮手,同时防止目标从楼上逃跑。
“咔哒”——
房门开锁的声音。
声音稍有一些远,但不妨碍传递,一圈、两圈, 穿过没有上锁的卧室门,没有延迟地送达到房间内两个蹲着的人耳边。
蜘蛛帮的人不该有阿利亚房间的锁。
“郝飞……”阿利亚颤抖的声音带着恍然和愤怒, “那个中介……”
“他有房间的备用锁……他把我卖了……”
这个片区的商户都要看蜘蛛帮脸色, 蜘蛛帮锁定了阿利亚,找上中介拿钥匙,中介没有坚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线——事实上,他要是坚持住了才奇怪。
章驰握紧口红的把手,刀锋藏在身后。
意外比她想象中的更不可预测——她小心斟酌自己身边可能的社会关系,但谁也不会想到刚跟人建立起并不深厚的连接,就被连累进了别人的麻烦。
蜘蛛帮的人大概不会听她解释自己是个路人这种一看就很拙劣的谎言。
——他们会比较相信她是阿利亚的同伙, 一同参与了谋杀蜘蛛帮高层的犯罪,鉴于她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当然, 更离谱一点的意外情况——来的人是郎鹏飞,他二话不会说,抬枪就按下扳机。
她会阿利亚还先中弹。
章驰:“不太对劲。”
阿利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喑哑,是那种喉咙干着,控制不住的哑。
章驰:“太久了。”
阿利亚:“啊?”
章驰猝然站起身,拖着阿利亚贴墙往客厅的方向赶,阿利亚只感觉一股大力架着她脚尖离地,她尝试跟上速度,脚步踉踉跄跄,最后发现还不如被人拖着,脚尖滑动,比她自己走起来还快。
客厅连接餐桌的过道漆黑一片,但窗外的月光,对街商铺的霓虹,依然能够照亮一些屋内摆设的轮廓。
门完好无损。
客厅也没有人进来。
阿利亚突然意识到章驰说的“太久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刚刚明明在开门,但现在还没有进来。
章驰胸脯起伏,这是她今晚到目前为止感觉自己心跳得最快的瞬间:“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找错门吗?”
阿利亚磕磕绊绊答:“我、我不知道。”
意外又发生了。
被人主导的行动永远都无法排除人本身的失误。
帮派派来的是大傻子。
端着枪跑进了目标对面住户的房间。
但也不能完全笃定,大傻子也可能是中介,他记错了两位房客的门牌号,给错了二楼的钥匙。
他们站在楼道里拉开保险,用A01的钥匙开门,进了章驰的家。
章驰:“我草。”
夜很黑,看不清人脸,但阿利亚就是能够感觉到旁边卡着她脖子的这位新邻居脸绿了。
阿利亚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开腔:“现在怎么办?”
她的心情其实很愉悦,但不能够表现出来,现在的情况也说不上多好,但是总好过直面枪口——至少悬到嗓子的一口气掉了回来。
章驰走到入户的鞋柜门,打开了房间的灯。
阿利亚搞不清楚她这样做的意义。
章驰接着打开了大门。
不用走出门让感应灯响应,入户灯就照亮了两间正对着的房门过道,过道里空无一人,她们刚才也没有听见上楼下楼的声音。
今晚下雨,地面有湿水的鞋印,裹着灰尘。
男人的大脚。
停留在A01的门前。
可以百分之百确认了。
借着灯光,阿利亚看清楚了她这位邻居的脸色。
确实很绿。
章驰:“其实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你。”
说话的声音很轻,跟她发绿的脸色不成正比。
阿利亚喉头滚了一下。
她承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松了口气,但理智紧随其后地将她从庆幸这种愚蠢的情绪拉扯回来,她变得更加的不安。
阿利亚:“我……”
章驰微微低下头,阿利亚的身高跟她差不了多少,但由于阿利亚被她斜着卡在怀里,视角变得居高临下。
“但是我的房子里还住着人。”
“他们找不到你,可能会抓走我的人,可能会对我的人动手动脚。”
阿利亚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她成功地听到了自己已经有所预感的最终判决。
“我要把你交给蜘蛛帮。”
“立刻。”
***
陆英是第一个发现事情不对劲的。
他的睡眠不算浅,但自从融合动物基因,他在夜晚的警觉性就变强了,很多次,他听见窗外的风吹草动,都会反射性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他知道不能够给别人添麻烦。
尤其在这个问题可以自己解决的情况下。
每一次,姐姐回来的时候,他都会醒。
有时候,她会走进房间查看他和路雨的睡眠情况——在垃圾岛的时候,路雨睡
得很死,他也装作睡得很死。
这间房子很大,而他的身体也长大了,占据的空间太大,不再跟路雨睡在一起,刚好,他们每人一间屋子。
现在姐姐的工作时间很晚,大概到凌晨之后,她会打开门,从外面结束一天的工作到家。
“咔哒”。
门响了。
时间正确。
姐姐到家了。
“啪嗒”“啪嗒”“啪嗒”——
陆英刚闭上的眼睛倏地睁开。
脚步声不对。
不是姐姐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比这个轻很多,现在的脚步声很沉重、拖沓,而且有两道。一前一后,从大门进来,一直穿越客厅的走廊,停下来了。
“咔嚓”。
转门的声音。
“吱呀”——
门被推开了。
路雨的房间在他的房间前面,那间屋子更小,一进门就能够看见。
脚步声渐渐离开客厅,到达了房间深处。
他们进了路雨的房间。
***
费睿:“那个女人呢?”
路雨:“什么女人?”
费睿:“住在这个房子的女人。”
路雨:“啊。”
费睿:“住在这个房子的女人在哪儿?”
路雨:“什么女人?”
费睿:“草,这小孩是个弱智!”
德立安的枪往上挪了一点,抵住路雨的太阳穴。他的左手勒住路雨的脖子,路雨的背抵住他宽厚的前胸,现在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脸,费睿负责问话,站在他们两个的前面。
他的功能在这时显得有些多余。
德立安将枪口用力戳了戳:“知道这是什么吗?”
路雨:“什么?”
德立安:“枪。”
路雨:“哇!”
德立安:“……”
费睿:“跟你说了她是个弱智,你威胁个弱智有什么用?!”
路雨:“什么是弱智?”
费睿:“夸你可爱。”
路雨:“你也很弱智。”
费睿一巴掌扇了上去,路雨怔了一下,哇地哭了出来。
德立安:“她夸你可爱呢。”
费睿:“白痴!”
德立安咯吱咯吱地笑。
费睿:“你笑个jb!”
德立安见好就收,问:“现在怎么办?”
“搜搜其他房间——”费睿一边转身一边嘀咕,“情报怎么做的,不是说一个人住吗?”他突然之间又回头,右手往前一伸,指向路雨,“把她带上。住一起,还是个小孩,关系肯定不一般。”
“好歹是个人质,今晚找不到人,也好拿回去交差。”
德立安:“还是你脑子够用。”
费睿转过头,德立安又咯吱咯吱在笑。笑得很诡异,他的脸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大,人有一米九高,单眼皮,两个眼睛弯成一条缝,看上去像个粗制滥造的大头棉布娃娃。
费睿在心头骂了一句,钻出房间,手摸到面板上正准备开灯,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那影子高大而迅捷,但是横向冲了出来,四肢着地,像条狗,但比狗大了太多,费睿一时之间还没有分辨出来是个什么东西,一股风就吹到了他的头顶,紧接着,他的脑袋像被榔头砸了一样,“梆”的一声重响。
“啊——!”费睿倒地上捂住脑袋,带着惯性滚了两圈,头又砸在了墙角,一时之间两眼完全的黑了——不是夜色的黑,因为小孩住的房间开着灯,在这个墙角,原本张扬在外的灯光从他的眼角消失了。
德立安:“费睿!”
费睿痛得发蒙,心头还忍不住地又骂了一句——傻逼,这个时候叫他有什么用,当氛围背景音吗?但下一秒,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德立安会叫他的名字。
因为他不是在吃惊自己被撞倒在地,而是在提醒他——
“啊!”
撕扯的痛感缠绕在颈间,一把刀割过来,只需要痛一下,但是被硬生生地撕咬,会痛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破开的伤口是像蜂蜜一样聚集蚂蚁的利器,来了一只,就会接下来第二只,痛感还没有传递完整,蚂蚁就已经遍布了整个脖肩。
他感觉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完全地失去知觉了。
他听不见,看不见,只感觉得到有人在咬他的脖子。
他被人拖在地上,咬他的人像狗一样凶残。
他比咬他的人更像狗。
落水狗。
德立安抬起枪。
“陆英!”路雨一声大吼,“小心!”
第177章 玫瑰森林30
陆英的身体已经完全进化成了类狗形态, 毛茸茸的爪子,伏地行动的四肢,还有两排锋利又尖长的牙齿, 他在听到喝令之后立刻抬起头, 一个黑黝黝的枪口将他对准, 他抱着本来被他咬住的男人在地上滚了一下。
砰。
子弹出膛了。
没有打中他,打中了那个男人。
小腿的位置,炸开很大一团鲜红色的血,流到他的身上, 热滚滚的。
“嗷——”陆英张开嘴巴嚎了一声,前爪抓地用力往前一扑,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牙齿会对准这个圆脸男人的脑袋,德立安吓得松开了掌住路雨脖子的左手,他两手握紧手枪, 抬枪往半空中对准,子弹在瞬间出膛。
“啊!”——
右脚的剧痛阻碍了他最后开枪的位置, 他打偏了, 那个弱智!
那个小孩踩了他的脚。
“砰”地一声震响,堆积在餐桌上装救济粮的纸箱开了一个大洞,五颜六色的动物形状即食麦片哗啦啦往四面八方散落,子弹最后抵达了墙壁,转折到了冰箱的背面,跟金属来了一场余音的合奏。
路雨一口咬在德立安握枪的手上,枪没有从德立安的手中滑落——他训练有素, 连反射性的放手动作都在微微的震动之后自动取消,但他没有机会在陆英行进的道路上再开上第二枪了。
“嘭”——
一个毛茸茸的爪子盖上了德立安的脸, 他圆圆的大脸从额头到下巴被断断续续地划出了三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尖叫声从他的喉咙窜了出来,但他的声线比费睿粗多了,还哑很多,没有为这段凶残的撕咬画面增添强有力的背景音乐。
他的枪掉到了地上。
陆英踩在了德立安的胸口,德立安在地上翻来覆去,他身体的肌肉含量不低,体型也并不小,很快就要将陆英掀翻在地,“咚”的一声,陆英踩滑一脚,被德立安抓住空隙,伸手往枪的握柄探。
“滋啦”——
枪从他的指尖被踢开了。
坚硬又熟悉的触感带来的安全感消失得很快。
枪被路雨踢回了自己脚下。
她蹲下来捡起枪,瞄准,眯眼——
“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枪打中了德立安的左腿,t啊行动变得滞缓,面容狰狞地反射性捂住左腿,陆英跳上了德立安的胸口,这一次他没有再被掀翻下来,路雨将枪抬起来,又一次准备瞄准。
就在这时。
灯亮了。
***
阿利亚的心情很复杂。
命运就好像过山车,一上一下——每当你达到巅峰,就是下一次坠落的开始。被推进门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被蜘蛛帮的人一枪爆头,或者蜘蛛帮的人把他们所有人都一枪爆头——他们确实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帮派又不是警察。
不玩坦白从
宽抗拒从严的这一套。
但她没有想到过眼前的画面。
四个人,两个男人躺在地上,一个脖子血肉模糊,人还没死,在地上扭来扭去,左侧小腿的位置中了一枪,另一个人一脸的血痕,同样的,也是小腿位置中枪。
一个疑似异血的青年趴在那个满脸血痕男人的身上。
一个小孩抬着枪正在瞄准。
那两个男人的脖子上有纹身。
纹身被咬坏了,但还能看出细长的蜘蛛腿。
路雨收起枪:“姐姐!”
喊完这声,她一脚踩在那个圆脸男人的头上,人被她踢踹了两脚,嘴里发出呜咽声。
命运就好像过山车,每当你达到谷底,就是下一次上升的开始。
万幸,这场过山车的游戏还没有抵达终点。
阿利亚小心翼翼地看向章驰:“那个……是不是不用把我交给蜘蛛帮了?”
章驰幽幽地看了阿利亚一眼。
阿利亚懂了她的眼神。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阿利亚从章驰松掉的胳膊肘里钻了出来。
路雨转过头,语气很愤怒:“我们才不是什么好人!”
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溅上了血珠,配合上她手中的枪,看起来确实有她话里说的味道。
她凶神恶煞地对着阿利亚举枪:“你又是什么人?”
按照常理,有章驰在场的情况,路雨是不会喧宾夺主地抢夺话语权的。章驰感觉到她语气中有不经意流露的颤抖——只有很亲近的人,才能够理解彼此是否是在装腔作势。这两个蜘蛛帮的杀手吓到她了,她应激了。
阿利亚举起双手。
她的内心在疯狂尖叫。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她转头看向章驰,目光求救,但章驰没来得及看见,她快步走向面朝居民楼楼底的卧室,拉开窗户,两个放风的男人还站在原地——枪声没有引起他们的动作。
北区不是垃圾岛,枪支并不常见。
他们也许认为目标已经被除掉了——被击中的是目标。
章驰走回卧室,两个蜘蛛帮的人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陆英满身都是血,章驰上前检查了一番,他身上没有受伤,路雨也是,她身上溅上的血比陆英少很多,大部分都集中在脚下。
她很没有同情心地踩了两个伤患很多脚。
边踩边骂骂咧咧——“你才弱智”“你弱智”“你们都弱智”。
章驰把她从两个男人身上拉了下来:“这房子不能住了。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阿利亚就跟个人形立牌似的站在一开始停住脚的位置,她没有尝试逃跑。
楼下就是蜘蛛帮的人。
逃跑就是往枪口上撞。
章驰吩咐陆英和路雨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接过了路雨手中拿着的枪,这枪不是他们的,枪上装了消音器,开枪当然还是会有声音,但至少不会惊动到太远地方的人。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至少跑出去的时候不会引起附近街道人的驻足——当枪声响起,人们本能会朝开枪的位置看。
章驰将枪里的子弹一颗颗取了下来,擦干净枪上的指纹,把枪塞进看起来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位帮派成员手中。
他们不能留下枪,这把枪是帮派的东西,也许曾经沾过很多的血,收过很多人的命。
这是一把祸害很大的脏枪。
至于取下子弹,是为了防止这两位回光返照拿着枪追上来。
意外太多了,这个世界充满意外,谁也不敢保证什么——反正再不科学不合理的事情她都已经见过了。
阿利亚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她突然觉得这屋子人比她更像杀手。
令行禁止,经验丰富。
两分钟不到,所有人回到客厅集合。
章驰率先走出房门,她顿住脚,转头看向陆英:“你还是变回人样吧。”
异血本就是目光搜集器。
凌晨两点多,街上的人不会太多,但北区是座不夜城,只要你走的路够长,总能遇到大晚上不睡觉在街上溜达的北区人民。
陆英的狗爪子渐渐回缩,尖牙也消失不见。
阿利亚不适时宜地开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特意想要说的其实只有“我们”两个字。
楼下就是蜘蛛帮的人,要冲出楼道,两个选择,一是把她交给蜘蛛帮,二是她们一起将楼下两个放风的人干掉。
第一个选择并不算好。因为她们需要解释为什么派来的两个杀手没有动静,而她们下来自投罗网。
这两个放风的人如果稍微长点脑子,也不会觉得抓着她来的其余三个人无辜。
即使这两个放风的人只选择留下她一个人,等到楼上两个半死不活的杀手被发现,其余三个人也一样会被蜘蛛帮的人盯上。
最好,不要把她交出去。
直接把楼下两个人干掉。
章驰轻轻看了阿利亚一眼。
阿利亚吞了吞唾沫。
不用说,她已经被看透了。
阿利亚:“把你们卷进这件事真的很抱歉。”
这招叫以退为进。
章驰:“我觉得也许把你交出去比较保险。声东击西嘛,他们追你去了,自然就不会管我们。”
阿利亚悚然白了脸:“这样不保险!”
章驰:“哪里不保险?”
阿利亚:“这么晚了,还下着雨,把孩子冻感冒了怎么办?这个片区的商户都是蜘蛛帮罩着,你们上一秒在旅馆登记,下一秒蜘蛛帮的人就跑过来抓人了。”
章驰:“所以?”
阿利亚咬了咬唇,像在下定决心。
章驰往前走了一步。
阿利亚快速地道:“我有一套安全屋!”
章驰停住脚,了然道:“你要用我们今晚去你的房子歇脚,换我们不把你交出去?”
阿利亚点头。
章驰面露思索。
阿利亚等待审判。
一滴汗水从她的额头滴了下来。
章驰:“成交。”
***
下雨的夜总是比平常更黑。
也更冷。
里斯裹了裹领子:“怎么人还不下来?”
阿尔本:“应该快了吧,听见枪声了。”
里斯点头。
他在原地踏步两圈,停下来,皱了皱眉头:“会不会出什么事?”
阿尔本:“能出什么事?”
里斯:“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太久了。杀完人,他们应该立刻下来——”
来字没有说完,有什么东西从二楼的窗台掉了下来,两个人同时转头去看,比拳头略大的黑影在空中翻转了四五圈,最后“铛”的一声砸在地面,溅起了不小的雨水,它“轱辘”转了两下,一直到入口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很清脆的磕碰声,停了下来。
一个手电筒。
质量很好,只被蹭掉了最外层的黑漆,其余部件完好无损。
阿尔本和里斯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两人对视一眼。
手电筒是从目标的窗户口掉下来的。
就在二人走神的瞬间,一个黑影从一楼的楼梯口窜了出来,里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面部朝下伏倒在地,很快,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有人站在了他的背上。
头骨传来剧痛。
有人从楼道跳了出来,踢中他的脑袋,将他按倒在地。
他第一个反应是费睿和德立安出事了。
第二个反应……
没有来得及出现。
他晕了过去。
北区的迷药比垃圾岛货真价实。一点也不掺水。说是什么比例就什么比例。
章驰将毛巾从里斯的鼻子上挪开。
迷药是之前邻居的,她和陆英一人沾湿了一块折叠好的毛巾。
章驰转过头。
不出意外。
陆英将另一个放风的帮派成员也压在了地上,不过他踹的是腰,章驰感觉自己听见了咔嚓的一声响,陆英半趴在他身上,两脚踩地,毛巾死死地按在男人口鼻。
一直不松手。
章驰赶紧从肉垫上跳下来,冲过去将陆英的手拨开
:“别按了!你会把他闷死的。”
陆英老实将毛巾抽了回来。
阿利亚的嘴巴张成了“O”状。
她感觉到腰间被什么东西顶住,低下头,原来是一把枪。
阿利亚:“!”
路雨举着枪冷冷地说:“别想耍什么小动作。带我们去你家。”
孩童的语言学习强得惊人,经过长时间无间断的电视节目输入,路雨的语言编辑系统得到了显著的增强。
她讲话很有腔调,像电影里的反派角色。
嚣张得让观众牙痒痒。
章驰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给家里播出的节目做一个筛查,选择性屏蔽对青少年成长带来不良影响的暴力犯罪片。
但现在考虑这个还不是时候,他们的家都已经没了。
“怎么去你家?”章驰走向阿利亚,“你的安全屋。”
阿利亚:“有一点远。”
章驰:“嗯?”
阿利亚:“我没有车。”
章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利亚:“得坐公交。”
章驰:“……”
经过了一个半小时的颠簸,三次转车,四个人终于从臭烘烘、湿漉漉、乱糟糟的北区公交车上跳了下来。
阿利亚的安全屋位于北区的边缘地段,这里很安静,郊区,没有横纵勾连的商铺和酒吧,没有地下城,没有赤橙红绿青蓝紫的霓虹灯,就是一个原始的,甚至称得上萧索的居民区。
错落有致的别墅群,跟棋盘上的小格子似的,每一栋都遥远地各自安好。
唯一古怪的地方,这里寸草不生,所有的地都被砖头盖住,别墅的门前后院没有栽种任何树,每一家都是如此。
这不太寻常。
城市规划都会有绿化标准,即使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公寓楼,也不会牺牲所有的绿地来换区居住面积的增加。
在别墅群外是完全的荒郊,上面铺了一层白色的颜料质地涂层,完全地盖住所有土面。
阿利亚停在一户蓝色的三层小楼门前,她将手掌抚在院墙的右侧,那里有一个黑色的方形壁挂式识别仪。
识别通过。
门打开了。
阿利亚侧身,朝门内伸出右臂:“请进吧。”
路雨蹦蹦跳跳走得最快,章驰将她拦在了身后,让阿利亚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路雨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跨越过章驰的肩线——她始终慢上章驰一步,陆英和路雨并肩而行,就这样,来到了进入别墅的正大门。
一扇双开的仿木金属门。
章驰侧身让开。
路雨和陆英跟着她侧身。
现在三个人都没有面对大门,只是靠在墙的一侧。
阿利亚:“……你很多疑。”
章驰不置可否。
阿利亚:“相信我,这里面没有任何机关。”
她说着将手伸手金属门右侧的手掌感应区,那里有一个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白线勾勒出来的手掌轮廓,阿利亚一根接一根手指地将掌心放平。
“咔”——
绿灯亮起的同时,门往里面缓缓打开。
一支蓝头绑带的金属短箭从门的正中央射了出来。
“咻”的一声,从阿利亚的头顶穿过,撩过她几缕卷曲的金发,速度不减地往前院扎去,最终“噌”地一声挂住网状护栏的尖锥,连带着将漆都蹭破好大一块,方才不情不愿地坠落在地。
她躲得可算是及时,身体往后倒了一下,摔了个屁股蹲——这样比蹲下还要快,形象不算好,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只要再慢上半秒,箭镞就会直接穿破她的眉心。
她就死掉了。
阿利亚满脸惊恐从门口滚开,直接躲出了大门两条水平的边界线外——就算再有箭从门□□出来,除非箭能在中途转弯,否则绝对不会扎到她身上了。
入户门的两盏壁灯在箭簇发出的同时亮起。
壁灯无法照亮别墅一层的深处,连上楼的楼梯都看不清楚,这两盏灯专门开给来访的不速之客——别墅内部的人能够看清门口的人,门口的人却看不清主人藏在什么位置。
别墅有主人。
章驰听见了脚步声。
正在下楼。
“啪”“啪”“啪”。
第178章 玫瑰森林31
阿利亚掏出终端, 很愤怒地在终端上戳点几下,接着,别墅内突然响起了一段电子钢琴曲——铃声。
铃声停了。
阿利亚的手机传来“滴”的一声。
电话接通。
“老娘就知道是你。跑安全屋不提前通知, 你是想害死我啊!”
震天的喊声穿透了整栋别墅。
脚步声加快, 啪啪啪啪啪地就到了门口, 丰濯握着终端在大门前露出头,看起来比阿利亚还要惊魂未定。
“诈尸啊!”
***
三层楼的小别墅房间充足,一晚上的颠簸,路雨和陆英先上了三楼的空房间休息。
客厅里面坐着三个人。
章驰, 阿利亚,丰濯。
还有一个不算人, 阿弥,正在给所有人调配姜茶。
开放式厨房,章驰一边注视阿弥在大理石台面冲调茶包,一边听身边两个人吵架。
阿利亚对自己差点被一箭射死这件事耿耿于怀, 丰濯给出的解释是他看见蜘蛛帮的人出现在她家楼下,他认为她大概率是已经死了。
在道上, 被找上门的杀手死亡率高得惊人。
毕竟他们真正的杀伤力来自隐匿。
而不是以一敌多。
为了避免被蜘蛛帮顺藤摸瓜, 丰濯决定跑路,并且打开了安全屋的防盗装置。
“你来安全屋之前为什么没有通知我!”阿利亚随手捞起沙发上的抱枕砸向丰濯,“这是约定!”
站都没有站起来,屁股抬起来,身子往旁边向下倒了一下,伸手往空中将本来该砸向他面部的抱枕接住,语气无辜:“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啊。”
阿利亚:“……”
虽然确实没有给死人发信息的必要, 但是阿利亚还是对准丰濯骂骂咧咧,直到阿弥将姜茶端了过来, 打断了她连珠炮似的输出。
阿利亚喝了一口茶,润完嗓子,继续输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怕蜘蛛帮捡到我的终端破解,把你也给揪出来。”
丰濯:“对啊。”
阿利亚被哽了一下。
丰濯:“我给你说我去安全屋,上赶着给蜘蛛帮引路呢?”
阿弥给丰濯捶起了肩膀,丰濯往沙发背后一靠,眯着眼睛,像是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又把身子支了起来,伸手捞起餐桌上的姜茶也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看向章驰。
“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是不带任何外人来安全屋的吧,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
故事从酒吧出门开始讲起,阿利亚详细描述了两个人怎么撕破脸皮,她自己是怎么被章驰拖着上楼,碰上蜘蛛帮的人,她又是如何在压力下妥协,逃跑到这栋房子。
事情只发生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但由于情节众多,人物关系复杂,波折频繁,阿利亚讲了至少二十分钟。
在这二十分钟里,章驰喝完了阿弥泡好的姜茶,顺便在终端上查完了这处别墅群的前世今生。
别墅群叫新生岭。
曾经,这个片区有过一家大型工厂,由于一次生产事故导致的辐射暴露,该区域内所有的动植物在一夜之间发生异变,工厂的员工也因为辐射造成了终身损伤,整个片区被划为了禁入区。
为了避免动植物迁徙导致的上下游污染,整个区域的土壤被盖上了“清漆”,也就是她刚才看到来时看到的附着在土壤上的白色“颜料”,这种东西会驱散附近所有的生物,并且让土壤失去活性,植物和动物也无法在这样的土壤深处或者表层存活。
这种土被称作“沉土”。
所有的居民离开这里,这里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生产和生活活动,由于处理及时,污染并没有发生扩大——变异动植物没有发生迁徙并通过□□、捕食或者被捕食活动将异变扩大化。
唯一的代价是这片小区域的荒芜。
后来,由于北区城市扩张造成的用地紧张,这片区域在确认清除辐射之后重新纳入规划使用——有关部门出具了所有水源、空气质量合格的检测报告。
报告证明这片区域不仅辐射值在正常范围,空气质量还大大好于北区热闹的中心城区。
房子一栋接一栋的修建起来。
只是由于曾经的污染事件“名声在外”,这里虽然有人入住,但还是冷冷清清,属于过路的人只要不赶时间,都会选择从这个片区绕过。
连贼都不来偷。
嫌晦气。
确实很适合做安全屋。
不过她跟着阿利亚来这里不是单纯地为了歇脚。
阿利亚对北区很熟,她做的是地下的生意,丰濯跟她一样,他们这类人了解这个城市没有暴露在太阳底下的边边角角。
帮派活动、杀手、地下诊所……
她需要阿利亚。
解决她目前最紧要的麻烦。
听完阿利亚的讲述,丰濯沉默了至少三分钟。
他端起茶杯,又放下——当他发现茶杯里已经没有茶了。
丰濯:“阿弥,给我冲杯咖啡。”
阿弥抬起左手手腕,那里没有表,但他使用了看表的动作,放下手,他说道:“很晚了,还是不要喝咖啡了,会睡不着。”
丰濯:“我不喝也睡不着。”
阿弥歪了歪头。
机器人对于人类的隐喻还是要差一点理解能力,因为阴阳怪气本身
是自成体系的。
需要考虑到说话者之前所处的氛围和环境。
丰濯:“给我冲咖啡。”
阿弥:“你确定吗?”
丰濯:“我要喝咖啡,阿弥。”
阿弥走向开放式厨房。
丰濯看向阿利亚:“你真是要害死我。”
阿利亚摊手:“我有什么办法。我不带他们来,蜘蛛帮就要我的命。”
丰濯:“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要跟我们住在一起吗?”
章驰:“你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
丰濯抿了抿唇。
章驰从兜里掏出口红,“咔”地一声拨开盖子,一把锋利的刀就这样弹了出来,章驰将刀缓缓地擦拭了一遍——那上头还有之前没来及擦干净的雨水。
“我之前已经警告过你,离我远一点。”
丰濯想起了那个被空矿泉水瓶砸倒的招财猫,脸色微动。
“我没有想过杀你。诊所是个意外,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工作。”
阿利亚:“什么诊所?”
丰濯没有回答,因为章驰正在讲话:“我说的是蜘蛛帮。你们两个惹了蜘蛛帮的人,现在我有家不能回,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你还敢惦记把我赶出去?”
从事实层面来讲,她确实好像要更倒霉一点。
毕竟杀手找错了她家的门。
丰濯理亏。
于是眼神示意阿利亚说点什么。
阿利亚将头别到一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这位前邻居也许真的是一个比较有“爱心”的人,比较是相对的,她下手又准又狠,但从没有下过死手。
比如她没有想过从后面拿刀抹掉那两个放风男人的脖子——以她的身手,这不在话下,割掉声带,他们也叫不出来,不会吸引来别人的目光。
但她选择了更麻烦的方式。
声东击西,再将人踹倒,因为她的身高够不到那个男人的头,所以得先将人压在地上再捂迷药。在她的同伙即将把人捂死的时候,她还伸手制止。
这不是一个反社会人格。
而且相当聪明。
从以上种种分析,她应该是不会再把自己交给蜘蛛帮的——现在她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们是同伙,今晚的事情之后,蜘蛛帮都成为了他们的敌人。
她们没有利益冲突,彼此都变得安全。
丰濯:“……所以现在是要怎么办?”
阿利亚掏出终端看了一眼:“很晚了,你真的不准备睡觉吗?”
章驰:“等等。”
两个人同时看向章驰。
章驰打了一个哈欠,生理性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拳场打拳,在地下诊所做手术,回酒吧工作,挤公交回家,晚上被蜘蛛帮找上门,又挤公交来到这里。
她张了张口,话没说出来,又打了第二个哈欠。
嘴巴好像不太听脑子使唤。
“算了,明天再说吧。”
丰濯:“……”
阿利亚:“……”
章驰和陆英、路雨一起住在三楼,丰濯和阿利亚一人一层楼,阿利亚住在一楼,丰濯住在二楼。
上楼下楼都会有动静。不住在同一层楼,是每个人都同意的安全感。
一夜很快过去——
毕竟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
但大家没有在天亮的时候醒来。
他们在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醒来。
差不多快到十二点,所有人来到了客厅准备吃午饭。丰濯点了个外卖,无人机配送,这里是黑邦不争之地,没有外卖员乐意在这地方跑路,外卖安全起飞,安全降落。
落在别墅的前院。
丰濯点的三份烤鸡,以及软面包、吐司,还有一份用加大号食品袋装着的炸薯条。
五个人在餐桌上吃饭。
很默契地,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言。
昨晚的事情好像一场宿醉,现在所有人都还晕着。
别墅没有安装电视,路雨和陆英跑回三楼去玩,他们同时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发现了阿弥是个仿生机器人的事实,没有丝毫见外地拉着他一起来到三楼当做陪玩。
丰濯没有反对。
于是阿弥也离开了。
现在餐桌上还剩下三个大人。
桌上是还没有吃完的烤鸡,鸡头,鸡屁股,没有人吃,阿利亚咳了一声,说:“我吃完了。”
章驰:“我有一个问题。”
阿利亚离开餐桌的姿势收了回来。
丰濯:“什么问题?”
章驰:“你们杀手这行有什么准入门槛吗?”
杀手没有准入门槛,选择当杀手就是最大的门槛。
因为这需要跨过一下规则和勇气的底线。
大多数人连想都不敢想。
就跟当小流氓也没有准入门槛,但大多数人都不会想要当。
因为他们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比如好好学习、找个班上之类的。
很难总结杀手们都是如何走入杀手这个行当的,问出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答案也不尽相同。
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做过同样的决定。
考虑完所有的风险之后,章驰确认要成为杀手。
阿利亚没有藏私地手把手教章驰注册好了账户,所有的信息都是注册者本人提供,没有人核验,章驰的账号名叫dm123——随手输入的,简介由阿利亚代填。
据阿利亚介绍,曾经有过完成订单的杀手可以直接接下订单,但从来没有接过订单的杀手接下订单之后会由订单发布者进行一道确认。
在确认环节,他们通常会查看杀手的自我介绍,以判断这个杀手是否值得信赖。
由于没有核验手续,这个自我介绍其实也很不可信。
但有介绍的商品总比没有介绍的商品销量更佳。
因为让人感觉有理有据。
阿利亚脸不红心不跳地输入了“经验丰富”“线下执业多年”“头一次玩平台”“从前只接熟客”这种很多新人在用的高频介绍词。
确认修改。
修改通过。
提示——
“请绑定用于收付款的中立国银行账户”。
阿利亚:“不是必须要填,任务完成,雇主要打款的时候再填也可以。”
章驰点头。
顺手点击跳过。
阿利亚介绍完所有功能和注意事项,章驰回到了三楼的房间。
她住的房间不算很大,就一张床,一个衣柜,章驰在房间转来转去,低头,抬头,钻进床底,爬到灯顶,检查完毕,松了一口气,跳到床上。
昨天夜里太晚,她还没有来得及检查房间是否有摄像头。
章驰打开软件。
待接订单——
按照价格从高到低排序——
第一位还是跟昨天看见的一样。
六角星。
头像是一颗涂黑的六角星。
“是否确认接单”?
是。
屏幕上跳出一条弹窗——“已将申请信息发送至雇主终端”
提示:【由于您是首次使用本平台,您的接单申请将会由雇主进行核验】
提示:【为了确保订单的时效性,您的接单申请将会和订单有效确认书一通发送到雇主终端。如全部核验通过,雇主的订单将会被您立马锁定。】
章驰握紧终端。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
七分钟。
八分钟。
九分钟。
章驰直接在床上躺了下来,握着终端闭上眼。
短暂睡了个午觉,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章驰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您的核验申请全部通过】
——【目标“六角星”所有资料已发送至您的个人中心——点击此处查看】
章驰大松一口气。
她点回了软件的接单页面。
“待接订单”——
“按价格从高到低排序”——
第一行的六角星已经不见。
下架了。
章驰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她随手将终端往床上一丢,刚刚落地,终端就又震了一下。
章驰伸手抓了过来。
屏幕上是一行信息提示。
点开。
发件人:吴旭。
——“老板安排你今晚上场。收到回复。”
第179章 玫瑰森林32
章驰收起手机, 从上衣口袋掏出来九张自由卡,以及上次赌拳赢的一万现金。
现在她有十万原币。
可以撬动杠杆了。
她闭上眼,开始梳理来到北区之后遇见过的所有事情。
波折又顺利。
再梳理了一遍从垃圾岛到北区的过程。
波折又顺利。
她来到卧室自带的小卫生间, 对着镜子将头发全部梳上去, 扎好一个紧贴头皮的马尾, 放下梳子,从鬓角开始抚摸到脖子后面的整块皮肤。
仿生皮质量很好。
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的翘边。
这是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做一次的确认工作。
她放下手的同时,在镜子中看清楚了自己格外紧张的脸。
章驰盯住“自己”三秒。
突然笑了。
所有的紧张都在她那一抹自嘲的笑容之后消失——
命都是捡来的,到现在为止遇见的所有, 都是命运的嘉奖。
多活一天,都算是占到便宜。
不过人就是这样, 没有饭吃的时候最想要的是吃上一顿饱饭,天天都有饱饭吃,反而拥有了更多的烦恼。
他们要考虑菜色好不好,今天能吃到, 明天还能不能够吃到,未来有没有更多的人来抢这口饭, 吃饱饭之后, 还有更多生活的空白需要填满。
欲壑难填。
她也犯了这样的毛病。
如果可以的话,取下炸弹之后,她会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混乱的新世界,谋求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当一个五好市民,按时缴税——
在能够拥有合法身份证明的前提下。
章驰捏了捏眉心。
她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畅享就在此刻中断了, 脑子里面一根时时刻刻绷紧的弦将生活中可能的松弛感全都震落,因为她联想到了另一件此刻亟待完成的事情。
黑客。
***
下午一点。
阿利亚的卧室。
“我倒是认识能联系到黑客的中间人, 不过他这个人神出鬼没,”阿利亚说,“得碰运气。”
章驰:“什么运气?”
阿利亚:“有可能得找得到,有可能找不到。”
阿利亚掏出终端,拉开联系人列表,从里面点开一个苹果的头像,头像旁边的备注是“森川”。
电话拨通。
正在连线。
“嘟嘟嘟嘟嘟”——
电话已被挂断。
阿利亚一脸淡定地指着屏幕上“已被挂断”几个字:“他不在北区。”
下一秒,一条信息弹出在阿利亚的终端上。
——发件人:苹果(图片)
——内容:“本人正在境外旅游,如有业务联系,请参考以下工作时间尽早进行规划。确认预约请回复‘0Adf6我吃苹果E657133#(苹果表情-请自助打开表情面板选取三个苹果logo)’。”
信息内容弹出来得太快,表达方式过于的官方,看起来像是个人设定的自动回复。
订购业务通常会选择简单或者重复数字,后面预约回复的内容不仅冗长,还防止了回信人自动复制——上面没有给出示例表情。机主本人似乎很害怕别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预约回复。
阿利亚往下拉,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占比不大的时间表。
按照时间表上的旅游结束时间,他最快会在5天之后出现在北区。
阿利亚:“你确认要联系的话,我可以帮你预约。”
章驰:“他不能直接和我联系吗?”
阿利亚:“在没见面之前,他只信赖曾经有过接触的联系人。”
章驰点头。
这没什么毛病。
阿利亚:“等他回到北区,我会作为中间人带你见面。”
中间人的中间人。
章驰:“赚取差价?”
阿利亚:“有佣金,这是北区的规矩,大家的时间都很值钱,差价我可以退给你,但必须有我出面,否则他不会露头的。中间人胆子比较小,害怕接触到外面的人。南区来的警察,卧底,前两年有过一起,虽然没有人被抓走,但大家做事都很小心。”
阿利亚顿了顿,又补充道:“中间人的罪名很小,但中间人如果被人发现接触过警察,生意就会受影响。”
章驰:“怀疑他跟警察串通?”
“谈不上。但要找中间人搭线的活儿,多半两边都不能见光,中间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抖出去,会害很多人。”阿利亚耸肩,“从中间人走进警察局的开始,他就注定从此失业。”
“碰过警察,是北区最大的前科。”
“佣金不用给我。你留着就好。”章驰讲话题拉回来,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你知道怎么去南区吗?”
只要有车,安新市哪儿都可以去。导航很方便,所以“去南区”肯定不是字面意思。
阿利亚:“你是说,没有身份卡的情况下,怎么去南区?”
章驰点头。
阿利亚伸出两根手指:“两种方法,第一,南区的抽验看人下菜,打扮得体面点,大部分地方都畅通无阻。当然,如果运气不好,也有坐牢的风险。第二,伪造身份卡,不过价格很高,二十万一张。很多人买不起。”
有钱人在哪里都畅通无阻。
高架桥只能够拦下没钱伪造身份卡的穷人。
阿利亚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绿卡,“这是最传统的身份卡,现在很多人喜欢把芯片改造进各种自己常用的配饰上,项链,手链,还有直接植入皮肤的身份卡,如果你想要伪造身份卡,最好是用传统款,特殊的款式会让抽查的警察多关注几眼。”
章驰:“你知道哪里能做卡吗?”
阿利亚将终端往身前举,对准章驰,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指了指终端的屏幕。
“森川,他认识做这个的人。”
就在这时,章驰的终端响了。
长响,是一个电话。
阿利亚很有礼貌地走出了大门,将房间留给章驰。
章驰接起电话。
五分钟后,她挂断了电话。
然后双手插进了头发。
打电话的是谈鸿,问她怎么到这个点还不上班。
章驰的借口是昨晚下雨感冒。
早上没能起来,而且现在还感觉有点发烧。
谈老板深谙一个传染俩的自然传播规律,吩咐她除非身体彻底康复,否则一定不要来诊所上班。
但作为一个浸淫物质社会已久的北区公民,他还是毫不留情地扣掉了她500原币的工资。
章驰没有上诉。
通话到此结束。
章驰头一次发现自己揽的活太多,没有给生活留下一丝一毫喘息的空间。一次意外事件,就会把所有人为设定的安排和轨迹打乱。
她忘记自己今天还要上班了。
可能是因为她手里的麻烦事哪一件都比到诊所上班更重要。
章驰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阿利亚就站在屋外玩着终端,看起来没有偷听。她将阿利亚叫了进来,自己则走出了门外,在离开之前,她确认了跟桑达的预约。
阿利亚点头:“我会帮你把消息发过去的。等他回来这里,我会立刻通知你。”
章驰离开了二楼。
阿利亚没有关门
,她目送着章驰走上旋转楼梯的台阶,一步步消失在楼道深处。
她大呼了一口气出来。
昨晚到现在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空牛奶盒,被生活的重锤一会踩扁,一会吹鼓。
踩扁,吹鼓……循环往复。
谁能想到,现在这个房子里住上了三个杀手。
都是同行。
相安无事。
丰濯端着咖啡从一楼的开放式厨房走了出来,从他站着的位置很容易地看见在二楼发呆的阿利亚,他只站着看了两秒,阿利亚就注意到他的视线,转了转头,眉头轻皱。
“你要去哪儿?”
丰濯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白色西装,金色的头发被刻意地抓乱,缭乱而不凌乱,每一处纹路都有被他用发蜡好好呵护,他看起来精神极了,完全不像昨天晚上没睡好觉的人。
丰濯抿着咖啡往餐桌边挪动,喝完一口咖啡,他轻轻将杯子放在跟杯身同款花色的圆形杯垫上,抬起头:“店里。”
阿利亚噔噔噔走下了楼:“店里?你还敢去?”
丰濯:“怎么不敢,你的终端没有被蜘蛛帮捡到,你杀的人也不会牵连到我头上。我们明面上也没有过任何的交集。我为什么要逃?”
“对了,你在哪里杀的人,蜘蛛帮怎么会发现?”
阿利亚:“他家门口。”
丰濯:“……………………”
“你是不是哪里有点问题?”
“你不知道那一片都是蜘蛛帮的地盘吗?”
阿利亚:“我有什么办法,这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游戏,你的目标一天到晚满城跑,机会多得是,我只能趁他拿外卖的时候下手。我把尸体扔楼下了,围观的人很多,我趁乱跑的。”
“其实我有一点预感,跑的时候被人看见了。但我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找上门。”阿利亚叹一口气,“我准备第二天搬家的。”
丰濯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他看着客厅白墙上挂着的时钟理领口,蹲下身,接着整理裤脚,阿利亚走上前:“小心一点。”
丰濯:“我知道。”
阿利亚:“你其实已经很好看了。”
丰濯不置可否。
阿利亚:“美是没有尽头的。”
丰濯走到门口穿鞋。
朋友的夸奖是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因为他们对于别人的评价并不来自于他心中已有的尺子,而是来自他们想要达到的社交效果。
但陌生人却长着这个世界上最挑剔的眼睛。
因为他们跟被凝视者本人没有任何的利益关系,所以可以尽情地从自己的喜好出发对他人擅作评价。
他要的从来不是美。
而是喜爱。
阿利亚不懂他。
只要潮流在变,喜欢就会变。
上一秒喜欢方下巴,下一秒喜欢圆下巴,上一秒喜欢窄眼皮,下一秒喜欢宽眼皮。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潮流是后浪拍倒前浪,唯独喜欢从不作假。
阿利亚发现丰濯的神情没有因为她的话产生任何的变化,追到门口又说道:“外表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丰濯:“那你为什么要去做波浪头?”
阿利亚:“……”
丰濯拉开门,但人并没有往外走,相反,他抬头看向旋转楼梯的,那里空无一物。
“这个人很危险。”
在提出“这个人”之前,丰濯并没有聊起相关的话题,但阿利亚在一瞬间明白他的指代。
“你说她叫艾黎,但我在地下诊所看见了她,老板说是她新招的助理,叫肖理。”丰濯说,“你怎么看?”
阿利亚思索片刻,说:“可能都是假名。”
丰濯:“没错。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她看起来很有本事,但却愿意在一个小酒吧打工,一个月才赚一千多原币,找的兼职是地下诊所的助理,她懂医学。”
医生是高薪职业,一个明明能赚高薪的人,为什么还愿意被酒吧老板压榨,做钱少事多的服务生?
矛盾就是最大的疑点。
阿利亚斟酌着说:“也许是她才来这里,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你也说了,她是新招的助理。兴许,她很快就会辞去酒吧的工作。”
丰濯:“我倒不这样觉得。”
“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酒吧上班?”
阿利亚:“能听到很多消息,而且喝醉酒的人,什么都往外说——”
说到这里,阿利亚卡住了。
她忽然想到刚才“艾黎”让自己办的事。
中间人,黑客,身份证。
丰濯:“她对北区不熟悉,要探听消息,所以才来酒吧。诊所助理的工资是酒吧服务生的几倍,她当上了助理,昨天晚上还没有辞职,你说了,工作到很晚,被调酒师骂,还要冒雨回家。”
人们对低端工作的怨恨不仅来自于薪水,更多的是恶劣的工作环境,毫无尊重的同事关系,挑剔麻烦的顾客,看不到出路的职业上升路径。
在找到好的工作之后,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坚持受这份罪呢?
丰濯:“这个人很复杂。”
阿利亚的脸色沉了下去。
“艾黎”想要去南区,一个小孩,一个异血,都听她发号施令,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充满了古怪。
一堆的古怪重叠起巨大的危险。
丰濯:“她听说我们是杀手,一点都没有被吓到,还要申请加入。你觉得她像一个正常世界的人吗?”
阿利亚愣了愣。
每个人都会擅自将自己的生活理解为常态,但仔细想想,算一算自己在社会中的比例,会发现自己,自己同温层的交际圈,其实才是小众。
她和丰濯,和那些生存在世界各地的杀手,其实在大多数人眼中,甚至可以算得上异闻。
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
阿利亚:“你怎么想?”
丰濯:“她敢放心跟我们住在一起,说明她并不觉得我们足够危险。”
阿利亚:“足够危险?”
丰濯:“一个人如果发现水流很急,就不会选择下河游泳。因为他判断河水会对他造成危险,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在急流里面游泳,他眼睛都不眨,直接就会跳进去。过山车是对普通人最刺激的体验,他们坐上去,从头叫到尾,但去的要是飞行员——”
阿利亚将话补充完:“他们就不觉得刺激。”
“不错,因为他的胆子和应对失重的能力早就拔高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一个跟鲨鱼搏斗过的人,怎么会害怕一条小鱼呢?”
“你最好离她远点。”
“小心被她卷进去大麻烦。”
阿利亚额角一抽,很快,她意识到什么:“你看见她进我房间了?”
丰濯耸肩:“不是偷看,我在一楼冲咖啡,不小心看见的。”
说到咖啡,阿利亚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呢,那个阿弥是怎么回事?”
丰濯不答,原地将鞋子踩了两下,转身就往门外走,阿利亚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疯了,买残次品,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丰濯淡定地继续往前走:“所以我把他锁在家里了啊。”
阿利亚:“……”
丰濯钻进车库,开车离开,留下在前院跺脚的阿利亚。
跺脚完,阿利亚感觉有一道目光将自己锁住,她抬起头,看见三楼的窗户口伸出来半个身子,人朝着她的方向不避不闪。
艾黎。
不知道在窗户口看了多久,阿利亚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他和丰濯只在前院聊过残次品的事。
紧接着,丰濯把车开走。
丰濯是个大麻烦。
这个女人也深不可测。
章驰朝阿利亚挥了挥手。
——她只是打算开窗透气,但看阿利亚的表情,她好像误会了什么。街道有一辆渐行渐远的银灰色轿车,看起来是丰濯离开了。
也许在离开之前,他们两个人在前院讨论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
是商量怎么对付她。
章驰朝窗户下喊话:“我全都听见了。”
阿利亚脸色大变。
章驰拉上窗户。
第180章 玫瑰森林33
星期三。
下午三点五十分。
“好客来来来”电子产品回收交易店。
章驰正在挑选终端。
她现在有钱给路雨和陆英也置办两个终端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是一个教训,这是一个人口密度大且流动很频繁的城市,高楼和店铺也比垃圾岛多了几百倍, 交通便利, 娱乐场所多, 交易频繁,总之就是一个字。
乱。
丢了两个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她需要让路雨和陆英在遇到问题时第一时间联系上自己。
两个终端的价格是1000原币,裸机的价格是250原币一台, 老板加装的互联系统需要额外收费——不是黑入系统,一个小小的芯片, 贴在两个终端的背面,芯片可以发送和接受信号,章驰的终端是主机,可以随时监控两个终端的地理位置。
这是北区终端的专属业务——因为经过身份绑定的终端在两个机主互相认定的情况下可以自由使用定位功能。
北区的人不喜欢绑定身份。
店里还卖电脑, 考虑到如今“雄厚”的财力,章驰顺便买了一台平价电脑。
电脑的价格是1000原币, 可以自助选择是否接入脑感应芯片。
如果本身做过脑机接口, 那么连感应芯片都不需要,只要跟电脑互联,就可以用意识向电脑发出指令。
但这样的人比较少,做脑机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科技发烧友,一种是本身有功能障碍的普通人——也就是残疾。
没有做过脑机,可以考虑体外感应芯片。
这是最安全的意控模式。
不需要考虑人体的排异反应, 只需要轻轻贴在脑袋上,就可以跟电脑实现连接。
脑感应芯片的价格从1000到100000不等, 劣质的感应芯片会让人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当然,如果本身体质敏感,最好的感应芯片也不能够解决眩晕问题。
感应芯片的提示使用时间是不超过8小时每天。
章驰看中了一个2000原币的感应芯片。
店主帮她拆开试用。
贴到脑袋上的瞬间,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章驰立刻将芯片取了下来。
店主:“敏感体质啊?”
章驰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不是敏感体质,她的意识甚至还没有跟电脑连接,在那一刻,真正阻止她行动的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魏易。
她在排斥这个东西。
章驰将芯片放了回去:“我不要了。”
老板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她带走了两个终端和一台电脑。
等待公交的途中,章驰掏出终端,搜索“电脑感应芯片”。
屏幕很快弹出来海量的搜索结果。
前排所有都是科技公司投放的芯片广告,往后拉动,可以看到一些关于芯片款式和分类的介绍,章驰随意点了一个网页。
标题——“鱼叔叔测评:市面销量最高的十款体外接入感应芯片到底谁最超值?”
往下滑动,一共列出了十款价格差距相当大的感应芯片。
通过各项数据对比,胜出的是海恩科技的“森林玫果”系列感应贴片。
超薄、防水、设计师大奖,除了价格之外,哪哪都好。
毫无疑问的通稿。
拉踩就是最好的营销。
再往最后看,直接跳出来官网链接,链接下面还有直达商品页面的标签,诸如“人群中最闪亮的白”,“有一个人不知道我都会难过的干枯玫瑰粉”,“人间美人鱼蓝”等等选款。
章驰没拉到底,返回来继续检索,一连翻了十来页,全是广告和跳转购买链接,点到社会新闻的筛选标签,终于跳出来几条关于感应芯片的问题报道,比如长时间使用导致眩晕,睡前忘记取下导致意识紊乱,最严重的是劣质芯片导致脑功能损伤。
感应芯片的销量并不算高,大部分购买者都是有障人士,并且18岁以下的青少年属于禁售人群。
章驰将页面关掉。
如果是这样的话,勉强可以解释这个身体接触到芯片时的怪异反应。
公交车到站。
章驰跳下车,回家,一口气跑上三楼,将终端交给路雨和陆英,放下电脑,章驰扎好头发,匆匆又出了门。
赶到地下拳场刚好六点。
她先冲去储物柜查看了遗忘两天的滑板车,确认完车还在,章驰开始往负二楼赶。
吴旭只发了今晚到场的通知,并没有说具体安排她在什么时段,她还需要再次进行确认。
章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一共三下,里头开始有人喊“进”。是吴旭的声音。
章驰打开门走了进去,发现屋内坐着的不止吴旭一个人,还有石正海。他手里拿着一张边缘镶钻的电子屏,上面是滚动而过的赛程表,滑来滑去半天,终于停下,不知道是处理完了,还是这时候才察觉有人进来。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章驰一眼,目光收了回去,接着滑赛程表。
吴旭:“有什么事?”
章驰:“今晚的赛程还没有排。我来问一下。”
吴旭:“哦,你的赛程啊……”
石正海就在这时站起身,章驰就站在他坐着的椅子背后,往旁边走了两步让开,石正海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隐隐地,章驰觉得哪儿不对劲。
吴旭:“你先在那儿等着吧,你属于备选,你知道什么是备选吗?”
章驰:“不知道。”
吴旭慢悠悠地解释道:“备选,就是今晚如果有拳手有事来不了,你就代替上场。”
章驰:“那今晚有拳手来不了吗?”
吴旭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人要是提前跟我请假,还需要你来当备选?你听得懂话吗,备选,应对突发、意外情况。”
章驰:“哦。”
吴旭:“懂了?”
章驰:“懂了。”
吴旭:“外面等着去吧。”
章驰:“等到多久?”
吴旭:“等到有需要你上场的时候。”
章驰离开了办公室,她坐上了训练场外一排椅子的最外围,隔着一个两个空座,是现在正准备上场的两位选手。
两个人似乎关系不错,还在聊天。
7:00。
两个人离开了座位,方向是卫生间,十分钟后,两个人同时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他们继续坐在座位上等待。
这是第一场,首发的选手不需要提前登场——拳场的规矩,创造神秘感。
7:15。
两个人的眼神都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清醒,又偶尔显得迷离。脸色潮红,嘴角微微向上,表情是一种仔细查看才能发现的愉悦。
俗称上头。
章驰猜测是营养剂起效了。
7:20。
两个人脸上的潮红褪去,神色恢复正常。
第一场的拳手上场。
第二场的拳手上场。
拳手下场。
拳手上场。
上场。
下场。
……
章驰掏出终端看了一眼。
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半。
她足足等待了四个半小时。
章驰脑
中又闪过石正海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的表情。
不屑、得逞、快意。
章驰翻开收件箱,她的联系人并不多,信息也只寥寥几条,一眼就看见了吴旭的大名。
点开,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今天发的。
——“老板安排你今晚上场。收到回复。”
章驰盯着消息看了两秒,很轻易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根本就没有“备选”。
她得罪了老板。
这是被穿小鞋了。
章驰站起身,石正海不知道在哪儿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在这时候出现在了负二楼的楼梯口,遥遥看见章驰,伸手指了指她:“乱动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备选吗,万一有拳手上不了场,上哪儿找你去?”
章驰:“我……”
石正海:“坐回去。”
章驰坐了回去。
石正海撇了撇嘴角,哼着曲儿从楼梯上慢悠悠地往办公室的方向走。临到门口,他还特意转回头看了章驰一眼,确认她还好好待在那儿,钻进了办公室。
章驰明白了。
她就是得在这儿坐到拳场关门。
不带薪的那种。
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秩序、规则,潜在的,浮上来的,从物理的角度来看,所有人都是自由的,但从非物质的层面来看,大多数人都认为,每走一步,都有许多已经牵上手脚的绳试图将自己绊倒。
有人将这种症状称作讨好型人格。
但本质上来说,人所做的所有决定都是身体和大脑根据过去已有的经验快速得出来的最利己选择。
过去的经验不一定正确,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得倚靠过去的经验去规划未来。
顶撞老板只需要冲动,但赚钱需要的是……
忍。
***
办公室。
石正海正在看电影,他最近来拳场的频率增加了不少,主要是手底下新进来了几个拳手,人嘛,就是图个新鲜,甭管打得好还是不好,没见过的把戏总会让人产生一些该有的或者不该有的期待。
作为老板,他很理智地知道黑马是稀有事件。
但作为人,他喜欢抽奖。
最近抽到的奖都不错,唯独有一个人不识抬举。
想到这里,石正海觉得电影都没那么好看了。
他啧了一下。
房间里除他以外只剩下一个人。
吴旭。
吴旭于是本能地认为这一声不算礼貌的“啧”是对着他发出来的,他对着电脑屏幕办公,没有开小差,认认真真在计算这个月的收入支出,他接着回想自己从今天见到石正海开始有没有做出任何过界或者冒犯到石正海的举动。
经过他深思熟虑的思考。
他认为没有。
石正海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做事情就是没有逻辑的。
吴旭低下头,安安静静地接着做事。
石正海就在这时候又啧了一声。
吴旭没有办法,只能够抬起头——这个时候再不出声,就显得自己非常没有眼力见了。
“老板,您有什么事吗?”
石正海皱着眉头瞥了吴旭一眼,眼神中是迷惑和不解,接下来又变成了烦躁。
吴旭立马就明白了。
石正海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出动静,也没有想要任何人去搭话。
吴旭低下头。
石正海却没有准备放过他:“蠢得跟猪一样。”
吴旭保持沉默。
石正海:“跟猪一样蠢。”
吴旭依然沉默。
吴旭不愧是职场老手,深刻地明白面对冲突,只有顺其自然地接受或者让冲突变大两种可能。
片刻,石正海抬起头,两根指头压在额头上:“那个……那个什么兔……”
吴旭深思熟虑地接上话:“红兔?”
石正海:“嗯,就是她,安排她晚上打挑战赛。”
吴旭:“又打?”
石正海:“怎么?”
吴旭小心翼翼道:“她这周已经打过一场了。”
石正海:“拳场有不准一周打两场挑战赛的规定?”
吴旭:“那倒没有,只不过通常情况下,要所有选手轮完第一次才能够到第二场挑战赛……”
挑战赛的规则是每挑战成功两次高一级选手就上升一级,如果每一周可以有同一个选手连赛两场,那么等级的轮替就会加快,刚升上又降下来,而一部分选手迟迟等不到挑战赛——挑战赛的风险性很高,有的人急着等挑战赛升级,有的人巴不得一场都不打,毕竟挑战赛的拳头是最不长眼睛的。
为了公平起见,所有老板手下的拳手都是轮完一组才会重新轮第二次。
石正海打了一个喷嚏,他边揉鼻子边问:“我是老板还是你是老板?”
吴旭懂了。
他掏出办公用的平板电脑,在上面点了几下,将红兔的名字添加到赛程表的最后一栏——他早就明白老板对于这个女人的“特别关注”。
如果让她出赛挑战赛的第一场,无论胜负,她都会比最后一场提前离开。
但老板希望她在拳场浪费更多的时间。
石正海凑过脑袋看着吴旭做事,对于红兔的赛程,他似乎没有任何的异议,只是伸出手指指到了蓝方的参赛选手名字上——
“大狐狸?”
吴旭很自然地接话:“一个D级,郎老板的人,新招来的。”
石正海“哦”了一声。
石正海掏出一支烟点燃,接着看电影,电影放的是文艺片,人就是缺啥补啥,对于生活中接触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像他,从来不看犯罪暴力电影。
——这也是吴旭认为他是神经病的原因之一。
他能一边对着偶像剧、文艺片、情感类节目长吁短叹,一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砍下欠债人的手指。
他还放贷。
什么赚钱的他都干,所以他很有钱。
一个很有钱的神经病。
有钱,神经病。
都脱离正常人的范畴。
石正海没有察觉到吴旭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波澜壮阔的内心活动,他的眼睛虽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但没有激烈冲突的文艺已经让他的神思溜达到了饱含冲突的个人内心世界。
他在思考那个叫红兔的女人。
说不出来的,从那天在楼梯口的碰面开始,他就开始感觉到奇怪。
这种奇怪是他这么多年生存经验带来的直觉,直觉总是比人为的逻辑更快,但真的要倒回去找什么线索的时候,它们就像石子落进河水一样冒个泡就无迹无踪。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古怪。
她跟其他所有的拳手都不一样,面对着他,没有恐惧、没有谄媚、没有装出来的不屑一顾、没有小心翼翼地揣度,她就连说很礼貌的话,也让人感觉不出来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总而言之,让他的老板威严尽扫一地。
石正海没有思考出来什么有逻辑的东西,但他再一次地愤怒了。
“阿旭。”石正海的目光从电影上挪开。
吴旭轻声细语地回复:“老板?”
石正海恶狠狠道:“今晚如果她没被打死,安排她周末上全赛。”
作为老板的助理,吴旭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开口道:“可是她这周已经打了三场比赛了。如果一个拳手的上场次数太多,可能会引发其他拳手的不满。”
作为助理,他必须得告诉老板相关风险。免得以后出了事被怪到脑袋上。
即使出口就等于讨骂。
石正海:“你真的蠢得跟猪一样。”
吴旭现在已经对“猪”字免疫了,他风轻云淡地开始调整赛程安排,在石正海的“深情”注视下将红兔的名字添加进了本周的全赛。
对于E级拳手来说,全赛就是他们的……
死亡训练营。
吴旭又在心底感叹了一遍。
真是个神经病。
老板就是这样,有钱的人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像他这种没钱的人……
更不会把别人的命当命。
吴旭掏出终端发送信息:“老板让你等一会上挑战赛最后一场,星期天也有你的拳赛,准时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