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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玫瑰森林34

    晚十一点二十。

    人声鼎沸的拳场终于等来了最后一场挑战赛, 今晚对阵的是“大狐狸”和“红兔”,“大狐狸”是新晋级的D级选手,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的实力不一定止步D级——这类选手的实力潜力值很高, 属于在同级选手中押胜率也姣姣的类型。

    至于“红兔”, 是个E级, 目前两场连胜,第一场挑战D级成功,如果今晚挑战“大狐狸”成功,她将成功荣升D级。

    押注区吵吵嚷嚷, 各种有理有据和道听途说的消息在人群中左来右往,最终以“上一把红兔差点输给一个E级”结束。

    章驰上场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押注区, 电子显示屏上她的最终赔率是1:4。比上一场略高,但考虑到对手是D级,这个赔率已经将她高看了。

    她是今晚的红方,蓝方叫“大狐狸”, 吴旭说是郎老板新签的拳手,这个新是半年以内, 没有充分地释放潜力——在挑战赛稳定的卡到某一级别, 都叫做新人。

    大狐狸的身材在拳手之中不算高大,他身高一米八出头,头上是一缕缕扎成结的小辫,一共五条辫子,将他黑蓝色的中长发紧贴头皮捆在一起,脑后梳成一个扫把似的小尾巴。

    他是一个无性人,地下黑拳的规矩是不限制任何招数和攻击任何部位, 但男性拳手的比例非常高,上场的潜规则是避开生.殖器——观众花大价钱可不是来看两个拳手踹裆的。

    虽然如此, 好歹是贴在身上的

    一块肉,打打摔摔不可避免磕磕碰碰,拳场因为生殖器受伤做手术的人不少。

    无性人有天然的优势。

    大狐狸的脸上还有很粗的胡须渣,脸部轮廓硬朗,脸上毛孔粗大,皮肤又黑又躁,穿着贴身的黑色紧身裤,将他全身壮硕的肌肉轮廓暴露无遗。

    他比一般的男性拳手还拥有更多横向发展的肌肉。

    这不太符合章驰之前见过的无性人特征,她推测他大概有定期补充睾酮。

    大狐狸跳上台,双手握拳举过头顶,下巴上扬,在观众雷动般的欢呼声中绕场一周,吊在擂台中央天花板的白色光源将他从上到下照亮,跟个明星似的,光紧跟不舍地追着他的脚步前进。

    章驰仰起头,发现灯是新的,之前的灯柱要旧很多,也小很多。

    拳场在这两天进行了改造。

    改造的效果很好,上场的时候擂台全黑,突出一个对比,主次分明的灯光唤醒了观众更多的热情——掌声和口哨声比章驰以往听到的任何一场都要响亮。

    大狐狸绕场完毕,停在了裁判示意的红区,灯光暗了下来,观众席开始喊“红兔”。

    “红兔!”

    “红兔!”

    “红兔!”

    光源从大狐狸身上消失,他穿的蓝黑色紧身裤呈现了半发光效果,很淡很淡,像是无数细小的颗粒聚集在一起,粗看只是一团模糊的亮点,仔细看,那些亮点又各自为政,深浅不一。

    章驰眯了眯眼。

    她的视野正在放大,但还没有到达极限,工作人员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催促她赶紧上场。

    视线的缩放在这一刻中止,身体的本能反应。

    章驰跳上擂台,灯光照亮她的头顶,在她脚下划出一个莹莹的白色光圈,场上的欢呼达到顶峰——当然,跟那位威风凛凛的大狐狸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粉丝们歇斯底里,其中有几个近乎在吼,每句话都在破音,章驰被这声音震慑到,抬头往观众席扫了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噪音来源的“罪魁祸首”。

    喊得最厉害的那个,居然就是上次被她扔鞋的青年。

    章驰怀疑自己的眼神,于是多看了两眼。

    发现了来自擂台的目光,这位“粉丝”两眼锃亮,好像得到了什么表扬,耳朵和脸都涨得通红,“红兔!”“红兔!”“红兔!”。

    他的破锣嗓子持续发声。

    章驰把头转了回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会遇见一些用常理难以解释的人。

    两边选手上场完毕,擂台所有的照明灯光打开,裁判一声哨响之后快速后退,章驰忽然听见耳边一声绝对超出扰民噪音标准至少两倍的“怒吼”,还没有等她的耳膜从“突袭”之中恢复健康,“咚咚咚”的踩地声在怒吼的陪伴中朝她迅速逼近。

    章驰往后连退两步——由于眼睛长在前面以及肌肉配合的稳定性因素,任何生物的后退速度都赶不上前进速度,章驰堪堪躲过朝她扑面而来的一个逐渐放大的大拳头,拳头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带起来一阵微小的风,臭烘烘的汗水味跟着有温度的风一同在她的鼻子里攻城略池。

    大狐狸脸上露出些许的诧异,但诧异并没有减缓他的攻势,一击不中,他又侧头向章驰的前额逼近——

    对手已经被他逼得退到拳场一角,只需要再出一记左勾拳,他就能够顺利的将人逼到边缘地段,封住三面的出路,小个子拳手在场上最大的优势就是灵活性,限制走位就能够将她废掉一半……

    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章驰刚把头转到正面,一个比刚才更快更猛的拳头又从侧面袭向她的太阳穴,往后避开就会被逼进角落,等着她的只会是更多从四面八方而来难以预测的拳脚,她心头一跳,侧身,伸出右手将拳头接住。

    “砰!”

    大狐狸瞳孔一震——没有任何拳手敢在场上徒手接拳,这是最愚蠢的躲开进攻的方式,能上场的每个选手挥出的拳头威力都不可能让同级选手无伤接拳,拳场上最不可能被废掉的就是手脚,这人愚蠢至极!

    但是……

    比手掌大出至少两倍的拳头被五根纤细指头牢牢卡在掌心,拳头带着手掌往后冲了至少五厘米,陷进淤泥似的不上不下。

    她接住了!

    剧烈的疼痛从指节一点点传递到整个手背,大狐狸猛地将手往回抽。

    一片黑色的衣角闪过,他感觉到自己的脚背被踩了一下,接着是胸腹,肩膀,快若疾风,那个小个子拳手从他的身上轻盈地翻了上来,两脚踩在他的肩膀,观众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拳技被她玩成了杂技。

    但太蠢了。

    她的底盘不稳。

    大狐狸勾身往前,双手往上一捞——什么都没有捞到,那一双本来该被他抓住的脚像蝙蝠似的往他宽厚的后背倒去,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拖行,他后退了半步站定,感觉到肩上的力量减轻不少,一双倒过来的鞋钩子一样的将他的肩膀挂住,他背书包似的紧贴着背将一个人稳稳的背住。

    草!

    被戏耍的愤怒催促着他的大脑发出指令,他立刻往后倒去——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叫红兔的新人将被他压在背后,夹在坚硬的地面中间,狂叫,吐血,求饶。

    但就在他倒下的瞬间,她仿佛一只身手矫健的蜘蛛,从身后攀爬到他的左臂,拉着他往左边倒去,在两个人即将一同坠地之前,人又跟幽灵一样轻飘飘从夹缝之中逃了出去,

    “咚!”

    一声巨响,大狐狸左肩砸地横摔在地面,章驰趁机骑上了他的胸口,在拳头落下来之前,大狐狸从地上弹起,章驰后退两步,右拳改成左拳,气势汹汹的拳头在半空滞顿了一下,大狐狸伸脚将人绊倒,章驰的拳头在她滚落地面之前擦着大狐狸的紧身裤而过。

    电流。

    章驰睁着眼猛摇了一下头。

    紧身裤的反光表面——那上面的涂层,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摩擦之中产生的电流让她的身体陷入了一瞬的麻痹。

    他在作弊。

    拳场上半秒钟的停顿都可以将攻守形式逆转。

    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拳头砸向了章驰的鼻梁,章驰从地上迅速爬起,一只大脚卡在她两只脚脖子之间,在即将站稳的时候,大脚抬起脚尖将她勾了回来,拳头砸中她的嘴角。

    章驰闷哼一声,顺势倒在地上。

    雨点般的拳头砸向她的脸颊,她抱臂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规则的球,拳头全都砸在了她的胳膊和

    肩头。

    观众的欢呼声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打!”

    “打死她!”

    “往死里打!”

    “打得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打死她!”

    “傻逼!站起来啊!”

    一只球鞋砸向了章驰的肩膀。

    章驰捂着脑袋往球鞋来的方向瞥了一眼,一个工作人员冲上观众席的第三排将一个面红耳赤的男青年拖着往台阶走,他正准备扔出的第二只鞋子被工作人员夺下丢在原地,男青年直接被高过他一整个头的工作人员扛在了肩头往外面走。

    污言秽语在他被离开的过程中连绵不绝地传输到拳场。

    他就是刚才那个加油喊得最大声的。

    拳赛结束了。

    蓝方胜。

    红方……被打得在擂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下台的时候,石正海从观众席走了过来。

    他还是很上次一样明知故犯地叼一只烟,穿一双尖头皮鞋,豹纹短袜,眼神不经意流露出一贯的居高临下。

    “就这?”

    说完这两个字。他“噗嗤”笑了一声。

    “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第182章 玫瑰森林35

    看章驰躺在地上半天, 工作人员带着担架过来,章驰慢腾腾跟八十岁老人似的爬了起来,拒绝了将她直送地下诊所的职业福利, 跌跌撞撞在场下找着鞋子。

    由于她没有通过挑战赛, 这把只剩下出场费200原币, 奖金连胜中断,找吴旭拿完钱,章驰回到负一楼的拳场,取完滑板车, 跟随最后几个客人一起往红门外走。

    最后一场拳赛结束,满地都是被撕碎的押注单, 从第一场到最后一场,红红绿绿,都是兑不了钱的废纸

    ,除此之外, 还有瓜子壳、烟头、粘在地板上已经被人踩扁踩实的口香糖,各种颜色的食品包装纸袋。

    皮有健来过了。

    章驰掏出终端, 上面没有收到任何的信息。

    她骑着滑板车往回走, 一直骑到别墅区外,也没有收到皮有健的信息。

    章驰将车停在原地,没有往别墅区里面走,就在路口的位置,掏出终端开始编辑信息。

    她答应开赛前通知皮有健,皮有健可能会认为自己被踢出局了。

    打了几个字,章驰一格一格地将所有内容删了干净——事后说什么都会显得欲盖弥彰。

    她拨通终端, 电话接通得很快,另一头传来皮有健略高昂的声音, 以及哗啦啦的流水声,打在地面,响得高低起伏。

    他大概是在洗澡,用的防水终端,就放在浴室,不知道是这个时代人特有的电子产品成瘾症作祟,还是他对于生意和客户资源的维护已经到达疯狂的地步,章驰从电话里还听见了肥皂落地的声音,在地上“滋溜”打了个转,“咚”地一声磕在了不知哪处角落。

    “姐,什么事啊……”

    他的语气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好像今晚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

    皮有健年纪看不出来,做事倒是很老派——年纪小的人总是喜欢讲背叛,年纪大的就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无论什么都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也挺好,省过很多唇舌。

    章驰:“我这周上全赛,开场之前咖啡馆见,6点吧,你能来吗?”

    答案当然是可以。

    章驰挂掉电话继续往回走,晚上的别墅比白天更显幽深,不是雨夜,也不是那晚的凌晨三四点,整个区域住亮着的灯寥寥无几,依照北区人民晚睡的习俗,可见入住率过低才是罪魁祸首。

    章驰骑着电动滑板车来到车库,车库里面停着一辆中规中矩的轿车,北区烂大街的款式,标志是车头一个动态的小山,一旦起风,山就会从底部开始变绿,跟装满水的杯子一样,最上面的一层波动来回。

    作为杀手,遇见意外情况的概率远超常人,一辆不那么起眼的车很适合逃跑。

    隐入人群。

    章驰将小巧的滑板车靠在右侧的墙上,滑板车边上还有一辆红黑色的摩托车,阿利亚的。这辆轿车是丰濯的,他先前恐怕就住在快猫宅急便的楼上,那条街的店铺都是这样的格局——楼上住人,楼下做生意。

    他明明知道阿利亚的终端没有落入蜘蛛帮手里,但依然没有从安全屋离开——

    也许他依然害怕。

    在夜晚,熟睡的时候,遇见贼和强盗的概率是最高的。

    他不想像阿利亚一样被找上门。

    以防万一。

    章驰靠在车库,她低垂着头,背抵在墙壁,三分钟没有挪位。

    丰濯能够花50万买一个残次品机器人。

    他有一家店,有很多员工。

    他的家底不薄。

    ***

    一楼卧室。

    “你说她会发现我们吗?”

    “难说。”

    “她在那里干什么?”

    “你没看见吗,人发呆呢。”

    360旋转环绕式摄像头实时传输的录像几乎没有延迟地出现在了丰濯的终端屏幕上。

    他的终端是高档货,轻薄程度中等,能够折叠,小小一块揣进兜里,这年头的终端款式多种多样,轻薄只是技术的上限,但大部分人并不喜欢轻薄的握感,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手掌大小和对握感的喜好进行定制。

    丰濯采用的全定制模式,边缘呈现深浅不一的波浪状,刚好契合他手指握下时的弧度。

    现在,那块卡在他掌心的终端像死机了似的一动不动。

    准确的说,画面静止了。

    自动感应识别系统对准了狭窄的车库中唯一一个活人,她靠在车库进门的左手边,头微微垂着,身体一动不动。

    车子的感应系统会在有人靠近车辆两米以内的瞬间开启,远离范围后陷入休眠,好久,靠在车库里的女人终于动了,她掏出终端,那是最低端的终端款式,说不上笨重,但外面的金属壳已经退掉一部分的黑漆,手指在老旧的终端上飞舞片刻,她将终端揣回了兜里,不疾不徐地走出车库。

    在传输录像自动切断之前,阿利亚的终端震动了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终端,发现上面有一条弹出新信息的提示,点开,只有一句话。

    ——“看够了吗?”

    女人走出车库。

    传输录像中断。

    阿利亚将自己的终端递到丰濯身前。

    丰濯沉默片刻,拿阿利亚的终端编写了一条信息——

    “收件人:艾黎

    内容:你怎么知道车里有电子眼?”

    回复来得很快。

    ——“因为夜黑的时候,你的设备会冒红灯。”

    ——“特别明显。”

    ——“你自己不知道吗?”

    阿利亚陷入沉思,片刻,她问:“你的设备真的会冒红灯?”

    丰濯:“会,电子眼都这样,防盗摄的上市要求,灯光必须暴露在外,但我改造过,并不明显。”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丰濯手指离终端屏幕不到一厘米,就这样不前不后地顿住,良久,正当他准备打字的时候,终端又震了一下。

    一条新的信息。

    ——“还有,你的设备太智能了,会跟着人转。”

    丰濯的手抖了一下。

    现在他们知道她呆在原地干嘛了。

    她在测试。

    阿利亚默默地将终端返回主界面,好像消灭犯罪证据的嫌疑人,迅捷地又揣进兜里:“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丰濯:“哪里对?”

    阿利亚:“不要搅进这个人的麻烦里。”

    窗户没关,月光从窗外悄然溜了进来。

    房间没有开灯。室内一片漆黑。

    门被敲响了。

    响了一共三声,不轻不重,不像是气急败坏,也不像是误打误撞——那样不会响得规律而有节奏。她就是单纯的笃定房间有人,且一定会来给她开门。

    丰濯:“你相信有特异功能吗?”

    阿利亚:“……怎么说?”

    丰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房门在此刻又被敲响了一下,像提示器似的,指引了他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阿利亚两手举在半空,耸肩。

    人只要行动就会有痕迹,杀手这一行有时候就像钟点工,判断痕迹是找准目标的必要,水渍、烟头、没喝完的酒、门把手的磨损程度,都可以判断目标曾经、现在或者常住什么地方。

    “可能是她很有当杀手的天赋吧。”

    丰濯幽幽甩下一句“你最好祈祷目标不是你自己”,整着衣领往门口走去——

    嘎吱。门打开。

    丰濯顺手将灯的开关拨开。

    灯照亮了屋子,回廊的壁灯也被打开了,照亮了站在房间门口的两人。

    章驰抱臂站在门口,目光越过丰濯,看向了在窗边靠着的阿利亚。

    阿利亚伸手打了个招呼。

    章驰收回目光:“你冒犯到我了。”

    丰濯很没有诚意地低下头:“我很抱歉。”

    章驰:“没有补偿吗?”

    丰濯:“车子是自动开启防盗记录仪的。”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的。

    章驰:“哦。偶然?”

    丰濯:“偶然。”

    章驰:“但你冒犯到我了。”

    丰濯:“……”

    章驰:“我想跟你借点钱。”

    丰濯:“……”

    章驰:“你愿意吗?”

    很少有人能将“你愿意吗”说出“你想活还是想死”的功效。

    章驰顿了顿,又说:“不愿意就算了。”

    她讲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很难从外表判断她到底是什么心态。字面上来看,她好说话极了。

    如果之前的事没有发生过——拿矿泉水瓶砸招财猫,绑架阿利亚回家……

    这就该是一段平常的对话。

    丰濯陷入了长时间的宕机。

    她好像真的没有威胁人。

    但她又好像什么都做了,只等着看对方能不能懂。

    模棱两可。

    圆滑可以给事情留下回转的余地。她好像没有过大张旗鼓的北区式的愤怒——街头文化,有钱要挂在身上,不好惹要挂在脸上。

    计算失灵。

    丰濯:“借多少?”

    “借”这个词在北区等于“给”。出去就别想回来。

    如果数额不大的话,他可以考虑舍财免灾。

    章驰:“二十一万。可以吗?”

    二十一万不是一个小数字。

    阿利亚踩着棉拖鞋从后面啪啪走了过来,身体贴在丰濯的身后,只露出半个身子和脑袋,对着章驰义正辞严地越俎代庖:“可以。”

    没等丰濯脸色有什么反应,阿利亚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丰濯的脑袋:“他比我有钱多了。很多副业。”

    意思就是要打劫的话找丰濯不要找她。

    丰濯凉凉地看了阿利亚一眼。

    阿利亚坦然接受瞩目。

    然后说了一个字:“箭。”

    丰濯转回脑袋,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自由卡,一张是黄色的,面值十万,一张是白色的,面值一万。

    两张卡被他举到半空,展览似的拉开让人看清楚卡面,只捏住两张卡边角。

    章驰挑眉。

    丰濯将卡递给章驰。

    章驰:“谢谢。改天还你。”

    丰濯:“不客气。”

    这三个字说得很勉强。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改天还你”这四个字。

    阿利亚打量起丰濯:“身上带这么多钱,你是行走的提款机吗?”

    “客户给的。陪他吃了顿饭,他说我长得美。”

    阿利亚脸变了。

    丰濯:“小钱。”

    他说完,凉凉的目光对准阿利亚。

    爆杀。

    阿利亚捂住胸口,下一秒转头向章驰:“二十一万太少了,你能不能向他借个一百万?”

    章驰将卡收进上衣口袋,人没有走,脸色若有所思。

    她好像真的在考虑阿利亚的建议。

    丰濯脸色一绿,一把抓过躲在身后的阿利亚将人推出门,“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两个不速之客就这样被隔离在门外。

    十五分钟后,门再次被敲响了。

    丰濯坐在床边玩终端,假装没有听见——鉴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房间内。他的假装只能够聊以□□。

    门还在敲。

    好像不等到他誓不罢休。

    跟刚才相比,敲门声变得凌乱很多。

    凌乱,代表着……急促。

    这不像是那个女人。

    她刚才敲门的时候并不慌乱——现在也很难想象有什么值得她慌乱的事。

    “叩叩”——

    敲门声没有停。

    丰濯从怀里掏出刀,藏在背后,身子侧开,暴露在外的手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阿利亚,她伸手指向楼梯:“快来看看吧,你一定会气死的。”

    ***

    丰濯没有被气死。

    在他感觉到自己要晕倒的时候,他迅速地逃出了三楼的房间。

    那个小孩住的地方。

    他大口喘气。

    活过来了。

    还是有一点气。

    卡在喉咙出不来。

    阿利亚悠悠转了过来:“所以我说带他回来是个麻烦。”

    丰濯:“闭嘴。”

    听语气是真生气了。

    阿利亚双手折叠比在胸前,手掌摊开——这是求饶惯用的姿势。

    接着,她咚咚咚离开了三楼。

    阿弥就在这时候从房间跑了出来:“不要生气,濯哥。”

    丰濯对着阿弥的脸,欲言又止,终于眼不见为净地将头转了过去。

    那张脸可谓是精彩,红的绿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跟个人肉颜料盘似的。眉毛长似蜈蚣,睫毛贴错了,倒着贴,把下眼睑给完全遮住,嘴唇红似樱桃,如果不是见过“出厂设置”,很难将眼前这个非男非女的怪物跟之前那个温和的仿生机器人联系在一起。

    章驰从房间冲了出来,拽着路雨衣服的后领,人就这样被拖到了丰濯跟前。

    陆英在同时从后面自觉地站在了路雨旁边。

    丰濯凉凉看向章驰。

    化妆品是阿利亚的,操刀的毫无疑问是这个小孩——那个青年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但问题全都归咎于眼前的这个女人。

    章驰轻咳一声:“对不起。”

    路雨哇地哭了出来:“叔叔对不起!”

    丰濯现在冷得跟刀子似的目光落在了路雨脸上。

    路雨抽了一下,惊觉什么,哇地重新哭了出来:“哥哥对不起!”

    阿弥举起手:“我是自愿的。”

    丰濯当然知道他是自愿的。

    温和型机器人,家庭使用需要,尊老爱幼是这类机器人的信条。

    章驰:“我会带阿弥去诊所洗干净的。”

    仿生人的皮肤跟真人的皮肤不是一个材质——是就出大问题了,给仿生人化妆需要用特质材料的化妆品才能够在不伤害皮肤的情况下重复妆卸。

    人用的化妆品会在脸上留下痕迹。

    丰濯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很冷,可见不是一般的生气,阿弥的面部读取程序启动,钻到丰濯身边:“濯哥,你怎么了?”

    丰濯一把推开了阿弥:“丑东西。”

    章驰皱了皱眉头。

    丰濯走向楼梯,离阿弥远远的:“洗干净之前不要来找我。”

    章驰带着阿弥去了地下诊所。

    为了保持请假的理由,她带上了防护口罩。

    谈鸿拿自己调配的专业洗剂在阿弥的脸上涂抹,阿弥已经完全关机,两眼闭上,人直立原地不动,小刷子在他的鼻腔,眼角,耳朵来回扫动。

    诊所的几重门都已经关上。

    残次品是个定时炸弹,谈鸿不想以身试险。

    刷完第一遍,谈鸿将刷子递过来,章驰接住,将柔软的面巾递给谈鸿:“我有一个问题。”

    谈鸿头也不抬地接过面巾纸:“什么问题?”

    章驰:“仿生皮可以接触化妆品和颜料吗?”

    谈鸿拿面巾纸一点点卸去阿弥脸上糊成一团的化妆品残留,擦完整张脸,他放才转过头,说:“你想问你这张脸能不能洗掉?”

    章驰:“嗯。”

    “当然可以。”谈鸿将面巾纸一丢,伸手向章驰,章驰递上第二张面巾纸,“仿生皮完全模仿人体皮肤纹路定制,皮肤什么样,它就会什么样,这东西可以做到沾到颜料立刻擦干净,但是那样不符合真实皮肤的特性,它们需要残留。

    如果近距离接触就露馅,也不可能卖到这种天价。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仿生皮都能做到。”

    章驰点头,片刻,她又问:“谭医生做仿生皮的技术怎么样?”

    谈鸿:“不清楚。”

    他将纸巾丢掉,喊道:“清洁剂。”

    章驰将清洁剂连同刷子一起递上去。

    “你想问什么,直接说就好了。”谈鸿继续用刷子涂抹清洁剂,一点点沿着阿弥的额头划动到鼻梁。

    “您觉得我这张脸可以重复剥离吗?”

    谈鸿接着刷子的手一顿,转过头,打量起来章驰的额头——由于带着防护口罩的缘故,她下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仿生皮透气性很好,没有剥离的必要。”

    章驰:“不是为了透气。”

    谈鸿转过头来:“嗯?”

    章驰思索片刻,没拿主意怎么解释,一个谎需要很多个谎来圆,比如她撒谎感冒,现在就得带上口罩,还得是不是咳嗽上两声,于是她道:“就是很怀念以前的那张脸。”

    谈鸿的目光很费解。

    章驰:“想揭下来看看。”

    谈鸿没有说话,他仔仔细细将刷子从鼻梁刷到嘴角,再到耳朵,连没有被路雨用口红、眼影膏沾到的地方都清洁了一遍,整张脸没有一个死角。

    他的手很稳。

    扔掉最后一张纸面巾,他抬起头:“高品质的仿生皮可以自主重复剥离,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揭下来一次。用仪器定位,一个小时。”

    第183章 玫瑰森林36

    仿生皮重复剥离变形的原因是拉扯, 以及没有在取下之后立刻浸泡护理液,垃圾岛的设备有限,借助精细化操作的定位机器, 非“大师级”仿生皮也可以实现微损甚至无损。

    但谈鸿的手艺并不免费。

    1000原币。

    章驰给了, 这次换谈鸿带上了口罩。

    不仅带上了口罩, 他还带上了护目镜,帽子,以及非常轻薄的橡胶手套。

    他饶有兴致地解释道:“如果被你传染感冒,我一天收入的损失上万, 你需要支付我同等的价格的误工费。”

    章驰躺下来,谈鸿从最后一间储藏室拉过来定位仪, 这东西主要服务于有美容需求的顾客,自带放大和皮肤检测系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缩小版的仿生机械手, 替代谈鸿进行微操。

    谈鸿用从隔壁医院搜刮来的解皮剂一点点润湿章驰的脖子,接下来, 章驰能感觉到自己皮肤开始翘边, 风吹开了薄薄一角的仿生皮,机械手按住了她原生皮肤和仿生皮的临界部位。

    红蓝光一直在她的脸上交错,机械手配合得很细致,每一个连接皮肤的部位都轻而又轻,力度永远在尝试性调整,控制于能掀开皮肤的最小程度。

    一个小时。

    剥离完成。

    机械手将仿生皮迅速泡入护理液,接着收回横在章驰面前细长的五指, 进入待机。

    章驰得以支撑起上半身,从手术台上坐靠起来, 谈鸿拿过来一面比成人脸稍大些的长方形镜子——她拿给过丰濯的那一面美容高清镜。

    章驰看见了“自己”的脸。

    十秒钟后,她掏出终端,想要给自己来张自拍——到诊所剥离很麻烦,而且依然可能导致微损,为了防止仿生皮变形,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再掀开这张“皮”了。

    她需要记录下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

    终端打开,相机对准她的脸,智能聚焦,就在即将按下拍照键的刹那,她脑子一紧,从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章驰将手指抬起。

    拍照取消。

    恶心感消失。

    跟当时在二手电子产品贴上感应设备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是魏易的身体记忆……或者说,某种刻入骨髓的谨慎。

    预警。

    章驰脑子里陡然闪过这两个字眼,她转过头:“谈医生,您知道电脑的感应贴片吗?”

    据她观察,谈鸿的所有电脑都没有使用感应贴片,包括隔壁医院——谭霖胜,他拉回来谭霖胜的电脑使用的是最传统的大屏幕办公电脑,没有接入任何体外接入设备。

    感应贴片价格昂贵,但谭霖胜不存在购买能力的问题。

    谈鸿皱了下眉,大概是在疑虑话题的切换,过一会儿,他回答:“你要问什么?”

    章驰:“这东西的安全隐患很大吗?”

    谈鸿沉默片刻,捏着下巴回答:“嗯……怎么说呢,现在的技术相对成熟,对大脑造成创伤,尤其是不可逆创伤的可能性已经降低到了1%以下,前提是正规厂商提供的产品,当然,小部分人,敏感度较高的话长期使用时间过长依然会导致不适反应。”

    章驰:“安全性很高?”

    谈鸿:“相对来讲,跟机械义肢的故障率齐平。”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不过……”

    章驰:“不过什么?”

    “不过这个东西危险的地方不在于大脑损伤,”谈鸿将镜子递给章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科技公司产品的研发和市场投放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市场调研的结果,用户画像,最重要的一环,比如,你习惯几点起床,几点吃饭,什么时候出什么具像化的欲望,玩什么游戏,偏好什么长相的角色,爱看什么文字,在大脑对什么样的画面冲击感最大,戴上这个东西的每分每秒,你所想的东西都可能被传输到服务提供方。”

    “技术上,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但是法律禁止违规搜集用户画像。”

    谈鸿话说到这里,止住了。

    章驰:“但是公司依然搜集?”

    谈鸿:“违规和合法的界限很模糊,反正服务是他们提供的,除非有人有证据,并且举报,否则就是无责。”

    “海恩科技有过先例,最高的一次判罚了八千万原币,”谈鸿说,“但搜集用户画像带来的收益远远高于风险——没有用户画像,他们的产品卖给谁?被举报,他们赔钱就是了。而且,举报也不一定成功。”

    谈鸿啧了一声:“很麻烦,他们有专业的律师团队,普通个人和团体没有办法跟他们打持久战,除非他们不工作、不上学,不从事任何生产活动——但没人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上面。”

    章驰:“明白了。”

    大脑都可以偷窥,更何况终端。

    海量的数据在云端传输储存,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刚好有人,有认识“原生脸”的人,绕过权限,捉到这台终端上的照片。

    小到可以忽略。

    但魏易反对。

    云端的用户照片可以用于分类,收入水平,终端的使用频率,常用的软件,长相,相貌特征,种种相关性,海量的数据可以从各个方面辅助研发,生成无数相关性和影响因子的报告。AI用的是偷来的所有用户的脸,偷来的他们的喜爱,偷来的他们的习惯,数据融合,形成的完全定制的——商品。

    但操作数据的不是机器,是人。在网络世界裸·奔时的观众也不是机器,而是机器背后的人。

    章驰将终端收起。

    她拿着镜子,仔仔细细观看这张脸。

    这张熟悉的,她自己本来的脸。

    ***

    谈鸿的技术不错——或者说设备不错,在肉眼可见的范围,仿生皮完全无损,将仿生皮贴好复位,章驰支付了1000原币的治疗费,以及阿弥300原币的清洗费,带着人回了别墅。

    丰濯验收阿弥完毕,心情看上去好了很多,带着人一起出门了,没说去哪,章驰猜测是去店里。今天周四,酒吧休假,阿利亚现在待在家里——从门口她没有穿上的鞋来看。

    由于走得匆忙,她没有带什么衣物,今天早上出门购物去了,章驰将路雨和陆英都交给了她,给了她钱,让她帮忙挑选几件衣服——他们也只带走了重要物品,生活用品匮乏。

    章驰来到阿利亚卧室的时候,路雨和陆英还在她的房间里试衣服,章驰将人都叫了出去,关上门,说:“那边有回消息吗?”

    阿利亚:“预约成功了,自动回复。出意外的话,他会提前发消息的。”

    章驰:“现在还没有消息?”

    阿利亚:“旅游的时候他不处理公事。”

    章驰点头,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再一次观察全屋的角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终于坐上床,闭上眼开始整理到目前所有的信息。

    北区的生态比垃圾岛更加纯粹——一个混乱但彻底的商业化社会。

    每个人的终极目标都是钱,失去生活,失去休闲,钻进钱眼,这样意味着——

    有钱可以搞定一切。

    周日是全赛,顺利的话,周一她就能见到中间人,找到黑客,搞定身份,潜入大楼。

    如果钱足够多的话,甚至阿利亚和

    丰濯也可以为她办事……

    章驰睁开眼。

    她伸手掏进自己的上衣内口袋,数出来二十万原币的自由卡,紧接着,拨通了皮有健的电话。

    “喂……”

    ***

    星期日。

    下午五点半,拉菲咖啡馆。

    靠墙角落的双人小桌。

    皮有健颤抖着手数完二十万原币的自由卡,抬起头,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道:“姐,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啊?”

    他深刻的记得,在不到一周之前,眼前这个女人连25块都付不起。

    章驰端起咖啡杯,浅浅尝了一口,放下杯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皮有健。

    皮有健于是懂了。

    在北区,财路是最不能分享的东西。

    走的人多了,先前走的人就会被挤出去。

    皮有健将钱收进口袋,换了一个话题:“姐,押你还是押别人啊?”

    章驰:“押我。”

    皮有健沉默片刻,说:“姐,咱们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

    章驰:“我的赔率更高。”

    皮有健:“……”这是赔率的问题吗?

    “要是,咳,”皮有健用拳头枕住下巴,很费力地讲话,“我是说万一,我当然是绝对相信你的实力的,就是这个全赛吧,上的选手比较多,那么很多的话,就会有一些很厉害的人出现,什么ABCD啊,都有。就是呢,怎么说呢……”

    皮有健抬起头:“如果输了的话,你不会让我赔钱吧。”

    章驰:“不会。”

    皮有健又轻咳了一下:“那还给我佣金吗?”

    章驰:“五千。”

    皮有健站起身:“姐,你是这个。”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今天我买单。”

    ***

    下午六点。

    拳场。

    拳场一共有三间办公室,中间那间是老板柳毅的,老板不常来,所以不常开,左右两边分别是蜘蛛帮和石头帮的办公室,两个养拳手的大户,这儿真正的后台,两边都各有一个助理,安排拳手的轮换。

    至于其他小老板,没有让柳毅专门腾出来一间办公室的必要。

    今天柳毅来了。每周全赛,拳场都几近满员——座位塞满,过道塞满,押注池激增,有时甚至能比前六天加起来的所有池子都大,人多了,乱子就容易多,老板再不管事,周日也要来看着场子。

    除了柳毅之外,蜘蛛帮也来了人,这周来的不是大老板,是大老板的侄子,一个叫郎鹏飞的男人。

    人路过负二层的楼梯,吴旭擦肩而过,打了个招呼。

    柳毅陪着郎鹏飞一起下楼,吴旭又顺便给柳毅打了声招呼。

    弯腰鞠躬,四十五度。

    郎鹏飞:“阿旭是会办事的,要不是石老大不放人,真想把我们帮里那个助理换了。”

    那个助理就在拳场后面安排拳手的上场顺序。

    隔得太近,话大概是被听见了,助理停住嘴,恨了吴旭一眼。

    吴旭两声哈哈敷衍过去,但郎鹏飞没有走,就这么站在原地,柳毅也跟着不动,人当老大的没走,吴旭于是也不敢先动,他抬起头,发现郎鹏飞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目光朝向他们这边的选手候座位。

    郎鹏飞收回目光,说:“那个女的也是你们这边的?”

    第184章 玫瑰森林37

    章驰也在同一时间看见了郎鹏飞。

    全赛没有固定的出场次序, 全部抽签决定,今天的候场区可谓热闹,满满当当坐着各个老板手底下的拳手, ABCDE, 异血, 改造人,不需要打扮,也特别的奇形怪状,乍一看, 跟进了动物园似的。

    在这热闹又拥挤的场景之中,两个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遥相对视, 不可谓不是一种缘分。

    章驰第一个反应是系鞋带——等下郎鹏飞带着人过来,她至少得保证跑路的时候不摔断腿。

    章驰的目光紧随着郎鹏飞和吴旭,拉伸的视距能够看清楚嘴皮子的闭合,她看见了吴旭说“红兔”两个字的口型。

    郎鹏飞没有走过来, 他跟吴旭聊了几句,就这么跟着那个叫柳哥的男人走到了左边靠墙的一间办公室, 门关上, 没有了动静。

    候场区很吵闹,章驰两手捂住耳朵,终于脑海里面清净下来。

    郎鹏飞跟她有仇,他先前在蜘蛛帮的地盘放话要找她,这个时候不可能对她轻拿轻放——帮派的人最擅长有仇必报。

    还有他刚才的眼神。

    他的眼神……

    章驰放下捂住耳朵的手。

    吵闹的声音又灌入脑海。

    她盯住办公室的门。

    郎鹏飞不在这里发作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一条街是石头帮的地盘,他不能直接对她动手——她是石正海手下的拳手。

    如果她是郎鹏飞, 最好的办法,是在全赛上动手脚。

    蜘蛛帮和石头帮是全场老板柳哥的后台, 他发话,柳哥不可能不听……

    章驰站起身,佯作平常地走进厕所,拉开隔间的门,锁上,背抵住门。

    她掏出终端,下拉联系人列表,选中皮有健的名字。

    编辑信息。

    ——“帮我办件事,给你加钱。”

    发送。

    ***

    刚陪着郎鹏飞走进办公室,柳毅的终端就响了。

    铃声是一首曾经很流行的颇有时代感的老歌,放了刚第一句,郎鹏飞就转过了头:“柳老板很有品味啊。”

    柳毅掏出终端正准备掐掉,但拿到眼前一看到名字,手指就突然顿住。

    郎鹏飞离他站得很近,凑过来看了一眼。

    屏幕上显示的是“石正海”。

    郎鹏飞很善解人意地站了回去:“接吧,石帮主可没我这么好脾气。”

    没有好脾气,就是挂断电话肯定下场不妙。

    柳毅赶紧赔了个不是,急匆匆拉开门,躲到墙边迅速地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边传来石正海懒洋洋的声音:“小柳啊。”

    柳毅:“诶,石帮主。”

    石正海:“你们全赛的系统可以人工调控吗?”

    听到这里,柳毅已经觉得不妙。

    全赛抽签完全随机,石正海早就跟蜘蛛帮达成协议——他们都不能够插手拳手比赛对手和顺序的安排。

    不同于周一到周六的固定场,全赛属于盲买,为了保证公平,上场的拳手不能够在同一个老板手下工作——防止打假赛,如果事先出来一个高等级的选手,后出来的那位赔率就会显著增高,想要动手脚,换一个比先出来的选手等级更高的拳手,稳赚不赔。

    石正海想坏了规矩。

    坏了规矩的后果是他会被蜘蛛帮杀鸡儆猴。

    柳毅额头开始冒汗,幸好终端对面的石正海看不见他的脸——在北区,他们从来不开视讯,他擦了擦汗,故作镇定地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得问问当时装系统的人。”

    石正海的声音很轻松:“哦,那人呢?”

    柳毅也很轻松地回答:“我跟他不熟,手下的人找来的,我帮您去问问。”

    石正海:“呵呵。”

    柳毅:“……”

    石正海:“你不会问完再来告诉我,这人找不到了吧?”

    柳毅不敢说话。

    石正海:“你们拳场的抽签系统能不能调控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柳毅:“这个……”

    石正海:“我要你帮我个忙。”

    柳毅想立刻挂断电话,但石正海的下一句话接得很快,且让柳毅有一些摸不着头脑——“给我手下一个叫红兔的女人派一个A级选手。”

    柳毅听着“红兔”两个字有点耳熟,寻思两秒,想起来就是刚才郎鹏飞问过的那个拳手,吴旭还跟他作过介绍。

    一个新来的E级。

    让一个A级去打E级,就跟一个拿着刀的大高个去打一个三岁小孩。

    得非常注意,才能在赢的同时不弄出人命。

    ——“蜘蛛帮不是有个叫喀山的A级吗,你把他弄上去,我给你20万。”

    喀山是蜘蛛帮去年招

    来的黑马,一路从E级打上A级,手底下沾了两条人命——他上场从来下死手,赢都变成了其次,他好像上场的目的就是让人致死致残,属于所有拳手最害怕见到的一类人,曾经还有一个拳手宁愿赔钱,都不上场跟他比赛。

    柳毅不是很理解石正海的脑回路,他斟酌了又斟酌,终于问出了口:“石帮主,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弄残自己手下的拳手,怎么想脑子都有点问题。

    石正海:“她太嚣张了。”

    柳毅:“呃……”

    石正海:“我不喜欢这种人。”

    柳毅明白了。

    石正海跟这个女拳手有点过节。

    明目张胆地针对自己手下的拳手,会导致其他拳手心生异议,也会影响新拳手的签约——大家是想跟着老板赚钱的,不是来玩职场勾心斗角那一套的。

    石正海既要又要。

    他看不惯这个女人,但绝对不能当对自己人下手的老板。

    柳毅:“但是……”

    石正海:“但是规矩是不能动抽签?”

    柳毅被打断说话,只能停下来。

    石正海:“我动的是自己人,蜘蛛帮能看出来是我干的事?”

    当然不能。

    石正海是个神经病,蜘蛛帮可不是。

    柳毅还在犹豫,石正海继续在动摇的天平上施加砝码:“这把我不押注。”

    不押注,就没有假赛的风险。

    柳毅思索片刻,脑子里拉扯了拒绝和接受两种可能的后果,计算的结果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支持答应石正海的要求——

    他惹不起石正海。

    石正海是这个片区真正的老大。

    蜘蛛帮鞭长莫及。

    他答应下来。

    石正海挂断终端。

    柳毅拉开门,往办公室走,蜘蛛帮的办公室不算大,平常就一个助理用,现在助理还在外面,郎鹏飞一个人坐在办公桌上翘二郎腿,见柳毅走进来,他伸手往旁边的椅子指了指:“坐。”

    柳毅坐下,人还没坐稳,听见郎鹏飞正正经经的声音:“柳老板,你们全赛的系统可以人工调控吗?”

    柳毅:“……”

    郎鹏飞:“呵呵,别紧张,我就是想让你帮我个忙。”

    柳毅有一种拉开门冲出去的冲动。

    冲动被抑制住了,因为郎鹏飞的语气有商有量,眼神却带着杀气。

    他脸上的刀疤像蜈蚣一样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愤怒扭曲。

    柳毅稍稍别过脸,没去看郎鹏飞的表情:“郎哥这是什么意思?”

    郎鹏飞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长方形的卡片,柳毅撇了一眼,上面很清楚明白地印着五个零,郎鹏飞一共掏了五张。

    五十万。

    “不让你白干,等会抽签,先抽那个叫红兔的女人,再把疫鼠换上去。很简单吧,我都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赚的五十万。”

    疫鼠是拳场唯一的AAA级选手。

    柳毅的声音饱含疑惑:“那个E级的红兔?”

    让一个AAA级选手去打一个E级的选手?

    郎鹏飞:“她绝对不止E级。”

    “我要让她死。”

    他说话时握了一下拳,面上那条纵横的疤痕变得更加的弯曲,柳毅莫名地心颤了一下——他生出一种自己如果不干这件事,郎鹏飞有可能让AAA级选手跑过来也揍自己一顿的错觉。

    这五十万一点也不好赚。

    开出AAA级必须要超过800万原币。

    自然情况下每一百把才可能出现一次,等这个女人一登场,郎鹏飞必然会下注。

    他会自己把池子拉到800万,让AAA级“抽中”登场。

    这是假赛。

    如果是别人的话,今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但这个人是“红兔”。

    柳毅佯作为难:“这……”

    郎鹏飞:“你有什么顾虑吗?”

    柳毅支支吾吾:“规矩是我不能插手抽签……”

    郎鹏飞又掏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自由卡。

    “70万。”

    柳毅收下钱,压低声音:“那个,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郎鹏飞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下说。

    “您保证不告诉石帮主,”柳毅战战兢兢道,“您也知道,我在这一块做生意,全都要看石帮主的脸色……”

    郎鹏飞:“你看我像傻子吗?”

    柳毅哽了一下。

    郎鹏飞冷冷说:“我还怕你管不好你自己的嘴呢。”

    柳毅退出了蜘蛛帮的办公室,他步履轻松地走回正中间专属于他的办公室,打开门,房间里面正坐着他名义上的秘书——帮他算账和安排抽签的人,他将人喊出去,等秘书将门上,自己坐上了电脑面前的椅子。

    掏出终端,他先打了个电话。

    “石帮主,我左思右想,觉得刚才做得真不对,在这里开拳场,居然还想着什么规矩。我柳毅能有今天,还不是得仰仗石帮主您的照顾,为了感谢您对我拳场的支持,我给您换成AAA级拳手了……对,就是蜘蛛帮那个宝贝……哪里……应该的……不用不用……石帮主过誉了……”

    柳毅挂断电话。

    他在座位上坐了一分钟。

    笑出了声。

    他操纵电脑,输入管理员专用的声纹密码,打开了拳手场次排序的界面。

    一行一行的表格,左边是红方,右边是蓝方,今天是红方先抽。

    第一场的抽签已经定下,押注正在进行,至于剩下的表格,全都是无一例外的空白。

    柳毅琢磨一阵,点开选手池,先挑出红兔,塞进9点那一场的红方,接着挑出AAA级的疫鼠——

    “提示:押注池目前未达选手出场最低标准,预选成功后,如果押注池未达到800万原币,选手将会被退回选手池,替补选手将随机抽签。”

    ——确认。

    ——取消。

    柳毅点了确认。

    搞定一切,他突然觉得有些尿急,拉开办公室的门往厕所的方向走,同一时刻,遇见了从厕所出来的那个“红兔”。

    由于尿急,柳毅埋头走得很快,进入厕所有一个转角,只差一点,两个人就要撞到脑袋。

    抬起头,两个人面面相觑。

    或者说,互相观察。

    章驰点头示意:“柳老板。”

    柳毅的目光非常复杂:“我听说过你,红兔。你挺有本事的。”一次能闯两个大祸。

    说完,柳毅就错身进了厕所。

    章驰皱了皱眉头。

    在垃圾岛,她看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幸灾乐祸。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柳毅做了什么。

    全赛的抽签没有规律,无论是时间还是上场的拳手,唯一的规律是后抽出来的绝对不会是先前上场过,或者同一个老板手下的拳手。

    所有拳手都在等待。

    同时聊天。

    章驰出来在候场座位坐下,由于来的人很多,座位都坐满了,她两边都是人,叽叽喳喳,正在聊拳场的潜规则。

    潜规则是不对观众公布的规则。

    据说,八点半是周日全赛观众来的高峰,吃完饭,刚好来这里看拳,所以A级以上选手在系统那里默认不会在八点半之前抽出来。

    ——人越多,押注池越大。

    临近八点的时候,拳场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

    不是很多,也就三五个,但每出场一次,都能够看见周围人说话声音的停滞,目光的转移。

    在一个名叫疫鼠的改造人出场的时候,目光的聚集达到了章驰见过的峰值。

    “这就是AAA级。”

    章驰扭过头,发现这话是对着她说的。

    说话的人是一个B级,大概是看她是个新人,倾情为她放送这位名叫鼠疫选手的恐怖传说——

    “他从前当兵的,战场上下来,犯了事,上过军事法庭,还坐过两年牢,出来之后就开始当雇佣兵。”

    “杀过很多人。”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这位B级选手故意停了

    一下。

    第185章 玫瑰森林38

    章驰很懂事地露出惊恐的表情。

    助人为乐的B级继续往下讲解:“他以前在特种部队服役, 军队给他做的改造,从头发丝武装到脚指头,没人知道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武器, 除了那双眼睛——”

    章驰:“眼睛?”

    “军队做的义眼有偷窥功能, 他入狱之前已经被强制拆除了, 现在这双眼睛是找黑诊所的医生做的,没有杀伤力。”B级说着说着笑了出来,“就是有一点丑,丑得吓人。”

    章驰的目光锁定那个叫疫鼠的男人。

    视距拉伸。

    占据视觉中心的是一双凸出来的圆柱形长眼, 眼睛没有瞳孔,完全深灰色的一团, 除了依据他脸的转向,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判断出他正在看什么东西。

    眼睛是藏神的地方,所有情绪的重点都会被眼神暴露,牌桌上, 再厉害的老手,精准控制面部和手部动作, 也无法掩盖掉看到牌一瞬间改动的眼神。

    诊所有高度模拟人眼的义眼产品, 作为AAA级拳手,他也不存在购买能力的问题。

    他是故意的。

    一个无法看清眼神的义眼,让跟他交手的对手无法预判他的动向——当人们选择进攻之前,他们至少要用眼神锁定。

    除此了这双眼睛,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跟在场其他改造人相当迥异。

    正常来讲,改造的方向都是仿生——

    机械的内核,但人体皮肤的质感, 越靠近,需要的技术越高, 改造越昂贵。

    但他好像并不排斥机械带来的非人感,除了那一颗类人的大脑——不排除他的头皮之下藏的是金属脑,他的肩膀方方正正,穿着的无袖背心暴露了他钢铁质感的银白双臂,轻薄的白色布料在他的身上挂出来人偶模特的垂坠感。

    坚硬、光滑、反光。

    两条大腿相当粗壮,这意味着他的下盘很稳定,但他走起路来格外轻盈——

    章驰将目光挪到他的脚后跟。

    一个植入的辅助装置。

    跑跳,走动,他都会比别人更省力。

    机械改造的怪物,强大的力量,反重力的轻盈。

    在科技面前,肉体凡胎暂时一败涂地。

    ——可以想象他为什么会成为AAA级。

    骨头还没人家钢板硬,一个拳头打过去,人没伤到,自己先骨折了。

    疫鼠对于这些人的目光好像习以为常,行动没有过中断或者停顿,自顾自地往专属于蜘蛛帮拳手的候场区入座,在最前排,有一排三座的区别于后排蓝色座位的红色皮座。

    拳场拥挤,但没有人去坐那一排位置,疫鼠大咧咧坐了下来。

    “那是AAA级选手的专座,”B级选手的讲解仍在继续,“我们这边本来也有,后来被拆掉了。”

    章驰感觉到他话中有话,问道:“为什么被拆掉?”

    B级选手很快解答:“被他打死了。我们唯一的AAA级选手。”

    好像生怕她总结不出来似的,他又多添了一句:“所以没有人坐。拆掉了。”

    章驰“哦”了一声。

    B级选手似乎有些不满她的反应,强调道:“疫鼠很强。”

    章驰感觉到他有很多的话还没说完,接话道:“真的吗?”

    “真的吗”是提话机的开关,具有激将和肯定的双重功能,她立马得到了这位好心人源源不断的传道受业——

    “当然。我就没见他输过。只要跟他打过,不死也要脱层皮,上次我们这边的A级抽中他,被他打到全身骨折,人爬都爬不起来,两个人一起上场把他抬上的担架车。”

    “他除了那张脸,身体没有其他可以攻击的弱点,就连心脏,你知道他用的什么心脏吗?”

    章驰:“什么心脏?”

    “柯莱心。”

    章驰思索了一下,没思索出来什么,问:“那是什么?”

    “金属心脏,市面上扛冲击力最强的一款。”B级选手的语气变得低沉,“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够数清楚他身上到底有多少武器,膝盖,腋窝,鞋尖,就连手指甲,都曾经被他使用过。”

    北区的拳场不讲武德。

    改造人明目张胆作弊。

    B级选手松了口气:“不过他不经常上场,除非运气差到没边,不然不可能抽中他。”

    好像是为了回应这位B级选手的话似的,疫鼠懒懒地往三连座的皮垫上躺倒,伸手往眼皮上按了一下,两个凸出的圆柱眼开始回缩,最终被眼皮盖住。

    他居然开始睡觉了。

    8:30。

    负二楼的候场区响起了长长的“滴——”声,滴声之后,两个嵌入墙体的大喇叭用所有人都能够听见的音量将上场提示播报了两遍。

    “九点场,红方选手已抽,红兔。押注状态:正在进行,请红兔准备上场。”

    “九点场,红方选手已抽,红兔。押注状态:正在进行,请红兔准备上场。”

    ***

    地下拳场。

    一楼押注区。

    电子屏上正在滚动播放选手池的名单,每个名字闪过的时间不超过0.1秒,滚动在十秒钟之后停止。

    先抽出来的选手叫“红兔”,名字前面的等级标号是“E”。

    众人交头接耳。

    E级选手是全赛池中等级最低的拳手,常规来讲,大部分人都会买后抽出来的蓝方,但同时,E级也是拳手数量最多的一个等级。

    有接近二分之一数的拳手都是E级,这意味着蓝方抽出来E级的概率也很高。

    两个E级对上,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买蓝方总是没错——至少不可能抽出来比E级更低的等级。

    不过也有一部分人喜欢反其道而行之——由于大部分人的风险厌恶,投注蓝方的比例增多,买红方的赔率就显著增高。

    在周日的全赛场上,与其说是赌拳,不如说是博弈。

    博弈的双方是下注的观众,押蓝方的越多,赔率越高,同时也会吸引红方的投机分子。

    在电子屏对阵选手名字一栏的上方,不停按照投注金额和对象变动着实时赔率。

    忽略小数点不计,现在买红方胜的实时赔率是1:3。

    已经算是相当看好蓝方的赔率了。

    赔率一行的最右侧显示着一朵金色的玫瑰,玫瑰右侧是一串六位数的数字:139488。

    数字正在不断飙升。

    押注池还小着。才十三万多。

    还有很多人没有下手。

    众人现在正在讨论红兔的来历。

    有人说他看过红兔的比赛,亲眼见证她打赢了D级。

    赔率后面的小数点略有收缩。

    有人接着说他也看过红兔的比赛,亲眼见证她上一场输给了一个D级,被打得满地找牙。

    赔率后面的小数点略有回升,最终赔率飙升到了1:3.23。

    五分钟后,押注池的金额达到了二十万原币。

    周日全赛的押注开启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但很多人都会拖到最后五分钟再做决定——在此之前,他们会悉心搜集押注区所有观众的意见。

    现在正是意见的高涨期,由于蓝方还没有抽出,讨论都集中在了红兔身上。

    随着讨论的不断深入,赔率起起伏伏,最终稳定在了1:3.10,押注池的金额达到了46万原币。

    突然之间,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声音说道:“这把比赛有鬼。”

    讲话的是一个一张脸长了半张痘的青年,压低脑袋,张头四顾,好像生怕被别人听了去似的,但刚好又被周围的人尽收耳中,于是有人问道:“什么鬼?”

    在这青年身边小范围内围着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这位青年的发言,那青年不负众望,用不大不小,刚好能传遍半米之内,又不会被远在门口和擂台的工作人员听到的音调说道:“这是假赛,他们等会会抽出来一

    个很强的蓝方,拳场内部有人押注。”

    假赛的情况很多,有选手打假赛,也有工作人员打假赛。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工作人员在造假——全赛的规矩是系统全自动抽签。

    如果工作人员操控先后出场选手的等级,他非常容易从中获利——一个高等打一个低等,基本是稳赢。

    有人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那青年冷笑了一声:“我刚刚去上厕所,偷听到的,有人在那里讲电话。”

    人群将他以圆心围紧,涉及到钱的事情,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有人接着问道:“电话里讲的什么?”

    “讲的乱七八糟,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反正这就是假赛。”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然没有声音。

    突然,有人站出来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那青年翻个白眼:“切,爱信不信。”

    说完,他就那样走了,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帮人会不会上当受骗。

    就在这时,押注池的金额陡然飙升到了八百四十六万。

    “我草,怎么回事?!”

    “哪个富哥押的,这么有钱?”

    “八百万押的谁啊?红方还是蓝方?”

    “你瞎啊,自己看赔率不就知道了?”

    小额的投注对赔率的影响并不大,但一笔大额投注会显著地动摇赔率的天平。

    红方胜的赔率变成了1:30。

    这位富哥押的是蓝方。

    一般来讲,盲买的大额投注往往会出现在先抽出来A级以上选手的情况——他们看好先抽出来的一方,于是加大投注。

    众人的议论转移到了这位富哥身上。

    他不讲赌博的基本法。

    讨论着讨论着,有人惊呼出声——“等等,八百万是不是开出AAA级的门槛?”

    “我草,不会让他给说中了吧?”

    “说中什么了?”

    “难道赌场内部真的有人押注?”

    “人呢,那人去哪儿了?”

    众人找来找去,人群过于拥挤,一时之间竟然看不见刚才那个好心青年的身影了。

    如果赌场内部押的是蓝方,那押红方的就是大傻蛋,上门送钱的冤大头。

    但同时……

    押蓝方,等于稳赢。

    第186章 玫瑰森林39

    第十三分钟, 押注池扩大到了一千万。

    这个先抽出来的E级选手不知道拥有了怎样的魔力,比上一场先抽出B级的押注池增大了十倍不止。

    当然,不是看好她的意思。

    毕竟红方获胜的赔率已经到了1:32。

    第十四分钟, 距离押注结束还剩下一分钟。

    押注池持续增大, 但红方的赔率变成了1:26。

    ——投机客始终会为高赔率买单, 他们的出手回调了离谱的赔率。

    大屏幕上亮起了押注即将结束的提示倒计时。

    59。

    58。

    57。

    人群散掉不少,皮有健溜到押注窗口,押了20万红方胜。

    单子机器打印,点完钱, 很快就出票,拿到票, 皮有健没有急着回观众区。

    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脑袋上大屏幕倒计时的数字一点点往小了跳。

    还剩30秒。

    他陷入沉思。

    一秒钟后,他沉思完毕,从兜里掏出来一沓现金, 一共八千整,递到窗口。

    “买八千原币的蓝方胜。”

    八百万的押注不是假的, 拳场内部真的有人要搞“红兔”, 从感情上,他非常支持红兔获胜,但从理智上,从理智上——

    这个红兔也太特么的自信了吧!

    5秒钟后,机器点数完毕,出票成功。

    皮有健拿着票走回了观众区,观众区的座位早就已经坐满, 皮有健找不到位置,在擂台禁入线外站着的人群中挤来挤去, 无视耳边“没素质”“乱窜什么”“挤什么挤”的温馨提示,在最前排八风不动地站稳脚跟,顺便从胸前掏出自己从便利店员工折扣买的夹心奶油面包,拆开包装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咖啡店的面包太贵,他没舍得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押注已经结束,大屏幕上的倒计时完全消失,同时定格了最后的押注金额。

    12072023。

    一千二百万不止。

    红方的赔率稳定在1:30。

    这个赔率是今天,甚至于这周以来最夸张的一次赔率。

    大屏幕选手栏右侧巨大问号的图标消失,选手池开始滚动,所有的观众都将目光聚集在此处,整个拳场陡然之间按下了静音健似的。

    10,9,8,7,6……

    2。

    1。

    滚动结束。

    AAA级选手,疫鼠。

    滚动定格。

    AAA级的图标金光灿灿,闪瞎了在场所有人的双眼,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八百万只是开出AAA级的门槛,真正开出AAA级还需要一点彩票般的运气。

    但这张彩票对有的人来说是一个噩耗。

    一个押了红兔的投机客,高喊着“我不活了”被保安抬出观众区。

    AAA级打E级,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谁输谁赢。

    除了倒霉蛋,当然还有幸运儿。

    尤其是刚才那些听了某个满脸长痘的好心青年通风报信的人。

    他们一边愤怒拳场的假赛,一边对此事默不作声——如果有人去揭露这是一场假赛,那么这场比赛就会被取消。

    他们才不要跟钱过不去。

    皮有健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光头男人用饱含泪光的眼神将他望着:“好人一生平安。”

    皮有健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刚才聆听他从传达来的“内幕消息”的一员,于是客气地摆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光头像找到组织式的向皮有健靠拢,伸出食指又戳了戳他的胳膊:“你买的多少啊?”

    皮有健从兜里掏出来押蓝方的票据,指节弹了一下,票据轻轻颤抖:“8000。”

    皮有健扭过头:“你呢?”

    光头也掏出自己的票据:“我买的两万。”

    皮有健不咸不淡,只是有一点酸地回复:“真有钱。”

    抽签结束,观众区灯光调暗。

    随着调暗的灯光,人群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先上场的是红方。

    章驰跳上台,人群零星有几个叫着红兔的观众,由于声音太过孤立,格格不入,显得有那么一丝尴尬。

    可能由于他们自己也感到尴尬,所以声音变得小了很多。

    尴尬随着变小的呐喊声持续发酵。

    章驰脱下鞋,扔进禁入区。

    刚好,跟皮有健对上了眼。

    皮有健双手高举:“红兔!红兔!红兔!”

    章驰:“……”

    扔完鞋,她默默地别过脸,转身在红方区域站好。

    刚才的光头戳了戳皮有健的肩膀:“哥们,你不是买的蓝方吗?”

    皮有健:“是啊。”

    他见缝插针又喊了几声“红兔”,转过头,义正词严地开口,“我鼓励不行吗,人家也挺不容易的。”

    “这可是AAA级,敢上场的都是勇士。换你你敢上场吗?”

    光头琢磨片刻,肯定地回答:“不敢。”

    跟AAA级打,就是一个

    死字。

    皮有健严肃道:“什么叫搏击精神,这就是搏击精神。流血流汗不流泪,你看人家那样子了吗,就不怕死。”

    挣几个钱把命赔上。是挺可怜的。

    光头:“哥们,你真是个好人。”

    知道内幕,还不藏私,他要是不说出来,买蓝方的赔率明明会更高。到现在,还能够抛开偏见给对方选手加油。

    光头:“这世道,像你这样仗义的人不多了。”

    接来下上场的是疫鼠。

    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块头大,上衣脱掉,从脖子到腰部全都是同一色块的拼接金属,擂台的追光灯打在他身上,他亮得就像夜空中最闪亮的星——

    全身都在乐此不疲地反光。

    观众席从他出场的那一刻就是差点要把天花板掀掉的高呼,“疫鼠”两个字跟火炮似的点燃了观众区到目前为止储存的所有热情。

    章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震得她耳朵都有一点发麻。

    追光灯停下。

    擂台的炫白大灯打开。

    观众席同时亮灯——观众席的灯光向来昏暗,这会被炫白的擂台灯光衬托得更加昏沉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好像在海里潜伏的水怪,被各色的灯光照着,叽叽喳喳说着非人的语言,怪有些渗人,章驰尝试听了一下,但除了“疫鼠”的名字之外,别的什么都听不出来。

    裁判亲自出来主持场面。

    观众席太吵闹了,他要所有人先安静一阵——免得在场的两个拳手听不见他的发号施令。

    观众席沸腾的声音终于暂缓了一会儿。

    裁判口哨含进嘴里,手臂高举,急挥而下——

    “开始!”

    ***

    石正海是在押注即将结束的时候从二楼上来的。

    在最前排的专属老板座位上,他看见了一个眼熟的面孔,走过去,那面孔的主人也站了起来,伸出手来:“石帮主。”

    石正海也伸出手,跟十年没见面的亲兄弟似的,握手的同时,他一把将人拉了过来,左手拍着对方的背,身体紧紧相贴,热情洋溢地开口:“小郎啊,怎么是你过来啊,你舅舅呢?”

    郎鹏飞对着石正海身上厚重的香水味皱眉头,幸好石正海看不见他的脸,他得以用更加热情的声音说道:“他事情太多,管不过来,让我代接了这边的生意。”

    石正海将身体抽回来,手还握着,上下晃了一下:“还是你们蜘蛛帮家大业大,不像我,就这么个破场子,天天还来看着。”

    郎鹏飞心头跳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抽回手,哈哈笑着说:“石帮主哪里的话,论做生意,还得是石帮主,我们场子多,加起来还不如您一笔生意挣得多。”

    北区血清源头的百分之五十都由石正海掌控,血清是做营养剂的主要成分,现在营养剂不仅拳手用,很多人喝酒的时候也喜欢买营养剂助兴,石正海不仅卖原料,还找了帮他做营养剂的外包,赚得盆满钵满。

    石正海不经意地从上衣掏出来镶满钻石的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翻来翻去,终于停在出场表的界面:“哎呀,现在出来的是谁来着,我这眼睛近视,字儿太小了,看不清楚。”

    有些人就是天生有一股别扭劲——把自己贬得什么都不是,就是为了等着别人顺耳朵夸。

    郎鹏飞心头暗自翻了个白眼,还得好声好气地走过去,给石正海在屏幕上指出来“红兔”和“疫鼠”的名字,解说完毕,再佯作震惊地摸上平板的边缘:“哎呀,不得了,科莱恩满钻定制款,全球限量三位,石老板,有实力啊。”

    两人吹来捧去,终于“其乐融融”地回到座位坐下。

    选手已经上台。

    郎鹏飞盯紧了章驰的脸。

    他的拳头甚至不自觉地握紧。

    石正海:“小郎啊,你紧张什么?你们上的不是AAA级吗?”

    郎鹏飞迅速地松开拳头:“好久没看比赛了,有点激动。”

    他转过头,发现石正海的脸色也很不妙,自然而然地,他理解为对于自己的拳手要被打废的不满。

    郎鹏飞道:“真是对不住,石帮主。”

    石正海明白他想说什么:“对不住什么,生死有命,都是她自己运气不好。”

    抽中AAA,把命送了。

    郎鹏飞:“上次那个尾狼——”

    石正海打断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郎鹏飞:“石老板大气。”

    石正海这次的表情是真有一些冷了:“生死有命嘛。”

    尾狼是石正海手里养的AAA级异血拳手,他就是被疫鼠给活活打死的。

    郎鹏飞那次也去了,轮打拳,疫鼠跟他实力不相上下,疫鼠身上的机关太多了,拳场上对垒,两边不可避免地要贴身接触,尾狼太想赢,想赢的人总是喜欢主动进攻,进攻就意味着暴露空门,他经验丰富,经验是把双刃剑,他能够准确预判正常人双手双脚的配合,但他失误地预判了疫鼠。

    疫鼠有三只手。

    最后一只手长在后背。

    他的手被完美拼接的机械隐藏起来。

    如果尾狼面对的是一个两只手的人,他的进攻几乎可以确保他这一场的胜利。

    他进攻疫鼠的面中,但藏在背后的手在一瞬间启动防御程序,不需要被神经控制,化作一个在空中拉升的摆锤,从后往前拉过弧线锤爆他的脑袋。

    疫鼠强在没有弱点。

    打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可以旋出刀刃,把敌人的拳头绞烂,打他的胸口,他的双臂可以拉长将人抱进钢铁腹胸,用近千斤的压力狠狠碾压至死,打他的脑袋,根本不可能,那是市面上最优质的海金钢,踢他的腿,他的膝盖可以带着小腿三百六十度扭曲,从前往后,从后往前,都可以把进攻者的手脚裹死。

    唯一脆弱的面中,一旦达到临界范围的靠近,背后的机械臂就会立刻启动。

    尾狼已经够强了。

    他能够跟这种怪物僵持三十分钟才倒下。

    AAA级是实力的门槛,不是实力的顶峰。

    疫鼠才是顶峰。

    擂台的灯光打开,比赛即将开始,郎鹏飞背往椅子上靠。

    他居然还会紧张。

    真是好笑。

    这女人分明必死无疑。

    石正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烟味,这男人不守规矩地又点燃了香烟,他的嗓子好像被烟给燎到似的,哑哑的:“你们蜘蛛帮找来的都是宝贝,哪像我,招进来的都是些没本事的废物。”

    郎鹏飞现在已经不想给石正海当托举大师了,只微微笑了一下了事。

    石正海没有得到“欲扬先抑”的吹捧,生出了一种我逗你们玩,你们真当我是傻子的忧郁心情,猛猛地抽了几口烟,指桑骂槐道:“真是废物。死了活该。”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红兔压低身位,赤脚在台上左右跳动——姿势正确,但根据一力降十会定理,蚂蚁怎么跳都不可能躲过人从天而降的大脚,她的严阵以待变得稍微有一些搞笑。

    不过暂时没有人笑。

    人们狂呼“疫鼠”的名字,面红耳赤的看客比台上的拳手还要激动,章驰感觉唾沫星子都快飞到了自己的脸上,拳场加强版的灯光稍微有一些晃眼,打在疫鼠裸·露的金属上半身,返回来的光让人不禁有些目眩。

    拳场塞满人,热腾腾的空气,四面八方的呼声,一张接一张陌生的面孔,鼻尖蔓延着汗臭和脚臭,眼,耳,口,鼻,身体的感知系统在这一刻繁忙至极,章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这个叫疫鼠的男人改造部位太多,在他巡场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他后背到双肩旋进去的金属滑轮,那里面可能藏着东西,还有他的手脚,全部都是非仿生的小零件拼接,跟这种人打架,最好是速战速决。

    打持久战,只要靠近,一个不留神,他身上就不知道能长出什么小玩意把人削成肉泥。

    疫鼠两个凸出的眼睛没有焦距,但嘴角下撇,一丝嘲讽,脚步的动力装置启动,他在擂台快得跟阵风似的吹到了章驰身边,金属的拳头擂过来之前,章驰原地起跳,踩着疫鼠的脑袋在到他背后半米的距离落地,在疫鼠转身的瞬间,她右手握拳,用比刚才被动力驱动的机械腿更快的速度将拳头带到了疫鼠正在反光的后背。

    “咔”——

    背脊以拳头击中的中心点开始出现漩涡状扭曲,一只在受击时瞬间弹出来的机械手被后背中央的金属槽里卡得不上不下,就这么翘在半空中,跟个歪了手把的鸡毛掸子似的,斜插在背脊的中段,机械制动的机械手手腕咔嚓咔嚓扭转,锋利的五根带着银白尖刃的手指抽成细长的鞭状,向在后背发难的不速之客同一时间进发。

    章驰侧身躲过从她鼻尖穿过的五条尖刃,在“五指”回缩的时候伸手抓住牵引链,拳头握紧,一个不落地弯

    折回绞,韧性十足的金属链竟然拉扯着身躯巨大的疫鼠开始往后倒,在他的两个手臂变形抽出之前,章驰拉扯着他在地上咸鱼似的翻了个身。

    沉闷的怒吼从疫鼠的喉咙磕磕巴巴地挤出,最后戛然断掉。

    章驰一拳头砸向他的脑机接口。

    海金钢变形,连接中断。

    后背金属脊梁断开连接。

    疫鼠躺倒在地。

    他瘫了。

    裁判上前判断伤势,半分钟之后,确定他再也无法站起来继续比赛。

    满场鸦雀无声。

    裁判举起了章驰的手。

    “红方胜!”

    满场还是雅雀无声。

    石正海呆愣在座位上,烟烧到了手指,疼得他叫了一声,手指一松,烟就这么往座位底下滚远。

    滚到了郎鹏飞的身前。

    他没有察觉。

    因为他的眼睛还直直地挂在擂台上,神情宛若雷劈。

    AAA级的疫鼠。

    只需要两拳,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皮有健的面包从嘴里掉了下来。

    “我草。”

    第187章 玫瑰森林40

    郎鹏飞感觉自己的心情已经临近爆炸, 八百万打了水漂不说,手底下唯一的AAA级被打成了个“残废”,等那个叫红兔的女人从台上跳下来, 他终于清醒过来, 火急火燎冲到擂台安排紧急送医——

    要是疫鼠就这么被废掉, 他只会亏得更大。

    等两个工作人员将人抬上担架车,郎鹏飞转过头,看了一眼还在震惊状态没有复原的石正海。

    就在刚才,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石正海操纵了这场比赛。石正海签下的拳手, 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实力吗,他对尾狼的死怀恨在心, 故意找来这个女人。但仔细想想,石正海刚才上场前的表现不像作假——他根本不看好这个女人。

    而且,AAA级分明是自己找柳毅安排上场的。

    这看上去像一个巧合。

    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意外。

    由于这场拳赛的胜负过于离谱,观众席现在已经闹成了一团, 人流涌动在过道,押注区, 买赢的欢天喜地, 买输的原地发疯,跟以往一样大喊“假赛”“退钱”,涌动的人潮遮挡了本就不甚开阔的视线,买了两万蓝方的光头气得头昏,转头要跟那个买了8000的好心青年共吐苦水,结果左看右看,愣是没找到人, 就啃了一半的面包孤零零躺倒在地,被人连踩了不止数脚。

    等郎鹏飞陪着被抬走的疫鼠往负二楼走的时候, 石正海终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刻的人群已经乌泱泱都聚集到了擂台周围,趁着人还没彻底将路堵住,他扒开朝他围拢的人群,三步一小跑地追着郎鹏飞而去。

    郎鹏飞跟着担架车和工作人员往负二层连接诊所的大门走去,石正海则走到了柳毅的办公室门前,他敲门三声,还没等人回应,直接拧开门锁冲了进去,办公室里就只剩柳毅一个人,他的电脑是操控主系统,人虽然没露面,拳赛上的胜负早就传到了他的电脑上。

    现在的事情很严峻。

    柳毅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做贼心虚地顺便将电脑按下关机,石正海没有看到柳毅的小动作,他的脑子早就被另一件事情占满,他径直钻到办公桌的后面,指着已经黑屏的电脑:“把这个打开,我要看今天的下注名单。”

    北区信奉匿名原则,更别说地下拳场这种本身就不干净的存在,下注没有实名验证,在电脑上,只能够看到下注的订单编号,以及下注时间。

    柳毅不知道石正海要搞什么鬼,但看石正海这严阵以待的样子,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好的借口拒绝,他脑子正在衡量打开系统的风险性,石正海一声怒号——

    “快!”

    柳毅吓得一个哆嗦,身体不自主地照做,打开电脑,打开拳场系统,打开押注记录——

    石正海推开柳毅,一个闪身站到了正中央的位置,鼠标都懒得摸,直接双手在电脑屏幕上滑动放大。

    一个接一个的订单从上到下快速越过,今晚拳场来的人太多,下注名单拉半天都拉不到底,石正海被占满cpu的脑子终于注意到订单后面的红蓝记号,转身朝在一旁跟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的柳毅指了指:“把红方的投注给我筛出来。”

    柳毅走上前,石正海稳如泰山的占据了观看电脑的最佳位置,一点没有让出来的意思,柳毅只能握着鼠标,半趴在桌上,用余光扫着电脑上的系统工具栏,幸好这项操纵并不复杂,三两下的功夫,他将今晚投红方的押注筛查完毕。

    石正海目光锁在电脑屏幕,按着眉心又补充了一句:“九点场。”

    柳毅接着照做,筛查结果继续缩小,但九点场的押注依然很多——这是今天押注人数和押注池最大的一场。

    石正海再一次推开柳毅,柳毅原地打了个转,堪堪扶住墙站好,心头骂了一句,面上不敢表现出来,躲在石正海身后,看向正在被他双手操控的订单界面。

    押注池虽然大,但投红方的基本都是小额订单,一千,两千,最多就是一万——石正海对着滑出来的一万看了几秒,紧接着往下,又是一千,三千,两百……

    石正海滑动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将手指挪到订单的金额,一个个数后面的零。

    一共二十万。

    投注方式:现场投注,押注方:红方,订单编号:xfe7549825239,订单金额:200000.00,订单状态:下注有效,未兑换。

    石正海的手指又挪到了下单时间。

    8点59分过10秒。

    还差不到1分钟,下注截至。

    石正海的脸色比刚才进来的时候更加难看了。

    这个订单看起来没有任何的问题,正常下注,金额也没大到离谱。

    但柳毅知道他在想什么。

    作为拳场的大小老板,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押注的弯弯绕绕。

    实时赔率由机器计算,抽成掉拳场的庄家费,剩下的金额就是红蓝双方的博弈,庄家抽成比例只有9%,赔率浮动受押注金额的影响更立竿见影,一个大额押注会将赔率瞬间拉低或者抬高,散客是最容易跟风的人群,一旦有一笔大额押注出现,他们的投注偏好会立刻动摇。

    反其道而行之的少数,跟大额客户走的是多数——人们总是觉得有钱人的脑子更多一点。

    赔率越拉越大的情况下,一笔二十万的下注也足以影响不被看好一方的赔付比,如果这笔订单的下注时间提前,那么更多还没有出手的人群可能会受到这类投机客带来的赔率显著变动的影响,天平会向投机倾斜,换言之,红方的赔率不会这么离谱。

    这个下注人的时间和金额,都为他带来了最佳的投资回报比。

    他要么是幸运到家,要么是未卜先知。

    石正海继续往后滑动,终于到底,停下,又往回滑动——在之后的订单,已经没有出现超过3万以上的押注额了。

    滑动结束,界面停留在这笔二十万订单。柳毅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暂时不明白石正海火急火燎跑进来查看订单的原因,就算是要查找订单,最异常的数据也该是那笔800万的押注,他转念又一想,这800万押的是蓝方,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傻蛋花钱去押蓝方获胜。

    蓝方是输家,根本没在这场比赛之中获利。

    隔三两个月,拳场总要来一些南区跑来的富哥们,花钱不眨眼睛。

    石正海不在乎。

    柳毅悬在喉咙的心终于稍微坠下来一些。

    也许石正海不会发现他跟蜘蛛帮的交易。

    石正海掏出终端,拨了一个电话,疾言厉色发话:“阿旭,带人去兑现区。”

    兑现区跟押注区连在一起,用一道钢板做的防盗门隔开,从押注区过去,押注额在1万以下的订单都直接在押注区的窗口兑换,但押注额在1万以上的客户会被邀请进兑现区,点清数额,从兑现区开出的小门离开。

    正说着,电脑屏幕突然跳了一下。

    那笔二十万的押注订单状态一栏红字的“下注有效,未兑换”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绿色的三个字——

    “已兑换”。

    石正海直接握着终端冲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门被推得太过用力,直接砸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将用来顶门用的磁吸石都完全打歪,门哐哐晃了两下,来回的响,柳毅还没搞清楚状况,本能地被这声音搅得心惊胆寒,走上去想要将门关上,就在这时看见了门外耳朵扣着白色纽扣装通话装置,黑着脸大步流星走过来的郎鹏飞。

    郎鹏飞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他身边吹起阵风,人就这么远了,风中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命令声——

    “立刻,马上,全他妈都把枪给我带上!”

    ***

    石正海正在抽烟。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一口接着一口。

    火星子随着他的心跳缓缓明灭。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一点停滞。

    胸膛努力的起伏——他在呼吸更多的空气。

    他的脑子开始回忆跟那个叫红兔的女人相遇的每一个画面。

    一开始,她申请签约。

    后来,她被安排上第一场挑战赛,打赢了一个D级。

    再后来,他找她上场杀人,她说自己玩不起。

    他让吴旭安排她过来候场,给她点教训。

    就是这晚上。

    她输了一场拳赛。

    如果这场拳赛获胜,她会从E级晋升成D级。

    赔率不会变得现在这样离谱。

    她根本没有对自己的针对采取任何的应对——控诉、服软、告饶,她根本就没想过在这里老老实实打拳。

    拳赛结束,她直接走掉,没有回到负二层找吴旭拿胜场的奖金。

    她跑了。

    AAA级是她不能控制的出场,但这二十万,她一定早就准备好了。

    她能够几拳将疫鼠打残,只要她愿意,轻轻松松就能够当AAA级。

    但她没想过耗在这里。

    她搞场外,玩了一把大的。

    从一开始,就在耍他。

    “草!”石正海一把将烟头扔在地上,碾得几近粉碎,他抓着头发在原地转来转去,浑身怒气不知道往哪里发泄,一脚往门上踢去。

    “草!”

    “草他妈的!”

    合金门被踢得哐哐的响,门里头就是兑现区,里边的工作人员大气不敢出——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才,一个满脸长痘的青年兑换走了600万的自由卡,石正海带着几个人追过来,问他们人往哪里跑了,指完路,石正海就指挥人追了出去。

    他一个人搁这原地发疯。

    门没关,里头的人还在兑现,也有不认识石正海这号人物的——毕竟他现在这副乱糟糟气冲冲的样子,身边也没带两个手下给充场子,看起来就像是个神经病,兑现的人拿着钱往外走,可能是脸上的表情太过洋溢,被石正海踢了两脚,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他转头刚要骂人,看到石正海的疯样,一下子居然被震慑到,马不停蹄地跑路,跑路之前,扔下了“神经病”三个字,石正海冲了上去,把人按在地上打。

    在鸡飞狗跳之中,一名工作人员悄悄拉上了门。

    门关上,有人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吓死人了,一伙人冲过来。”

    拉门的人转过身,压低声音:“嘘,小点声,别被石正海听见了。”

    那人继续说:“你说那小子会被抓回来吗?”

    拉门的人幸灾乐祸道:“他出门没两分钟石正海就来了,除非他腿上长轮子,否则我赌他今天就丧命来登街。”

    先前那人道:“有命挣,没命花。”

    两人哈哈大笑,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188章 玫瑰森林41

    怀揣600万巨款, 皮有健看谁都像在看贼。他东看西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转出从兑现区出来的小巷子, 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夜晚的来登街从来热闹,路灯下,酒吧门口,还有闪着光的老旧招牌, 还有全息投影的附近,全都是喝酒聊天的人, 每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都要被他用堪比X光的视线扫视一遍。

    但同时,一旦有人靠近他,他就跟烫到火苗似的“蹭”地勾着脑袋往反方向跳走。

    如果他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应该知道这条街其实没有人看起来比他更像贼。

    他穿过一条向下的斜坡, 坡的两侧都是墙,路灯还亮着, 但走的人寥寥无几, 从这条斜坡穿出去,再转两个弯,就能够回到拉菲咖啡馆。

    他勾着身子,偶尔抬头看路,大多数时候都脚步匆匆,像在跑,又不像在跑——跑起来的话, 反而更容易惹人注意。

    突然之间,他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站住!”

    皮有健反射性回了下头, 只见到三个双臂纹身的大汉抄着棍子冲着他的方向一个赛一个快的追来,他把头转了回去,前面有人,但那人离得很远,他迅速地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左后方有一个瘫倒在地上喝酒的醉鬼。

    有可能是叫这两个人的。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为首的大汉直直将手指指向他,四目相对,又喊:“站住!”

    皮有健眼角一跳,一万句我草还没有从脑海中飘完,就见到那大汉抄着棍子朝他抡臂,一根手臂长度,上小下大的长棍就这样朝他的腰部飞来。

    “啊!”

    皮有健腿脚发麻,叫完之后直接跪在了地上,那本来朝着他后腰去的棍子直接冲着他的眉心砸去,皮有健本能地闭眼,乱成一团的脑子终于反射性的有了动作——他抱着脑袋直接在地上没有形象的滚了一圈。

    好半天,棍子也没有落到他身上。

    甚至也没有落到地上。

    他没有听到任何砸地的声音,倒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身前,遮住了阳光,他“咻”地睁开眼,赫然见到一个身形矫健的女人挡住他的视野,右手手横在半空,指节都握得青筋暴起,将那根本来要与他脑袋亲密接触的棍子接稳。

    还没等皮有健反映过来眼前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两边接近三米高的墙头又突然冒出了两个脑袋,身材看上去比挡在他面前这位“好人”壮硕不少,肩膀宽阔,可以看出是个男人——

    他们的脸统一被一张黑色头套盖住,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的三个部位的小孔用以视物和透气,皮有健仔细再看,那个握住棍子的女人也戴了一张面具,纤细的白绳搭在耳后,绳子又分出一条线,绕过后脑勺缠紧,就在此刻,那女人转过头来。

    一张油彩的猪脸,视觉中心是两个硕大的粉色鼻孔,这面具的视觉冲击过于强烈,皮有健撑在地上的手一滑,差点没再地上再滚一跤——

    要是那个女人没有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捞起来的话。

    “跟我走!”

    皮有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人已经被推着往反方向开始踉跄——他起来得太过慌张,左脚踩右脚,一时之间又跌坐在地,同一时间,那两个从墙上冒出来的男人从天而降,一人扑向一个拿着长棍的大汉,三两下的功夫,一左一右的两个大汉都被打翻在地,从头套上

    了一个黑色的麻袋,束紧在脚部的位置。

    唯一剩下跑在最前头,跟后面两个人脱节的纹身男,身上带着的棍子已经被被人缴获,前面是戴猪脸面具的女人,后面是两个蒙面男,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中间,肉眼可见的惊慌——

    总算,惊慌迫使他做出更有勇气的决定,他伸手到马甲上衣的内部,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枪还没拉保险栓,一根棍子砸到他的脑袋上,枪就这么从他手中掉落在地,被扔棍子的那个女人捡走,其中一个蒙面男从兜里又掏出一个超大号的纤薄柔韧款黑色麻袋——纤薄指便于携带,柔韧指难以撕破。

    地上躺着的两个壮汉在口袋里挣扎半天,连个口子都没给撕破。

    人被砸晕过去,丰濯轻而易举就把人装进了黑口袋,最后绳子一拉,掏出终端拍照——

    三个人,四张照片,每人的特写,外加一张全景。

    照片拍完,他开始编辑信息——

    “一个人10万,外加置装费,裹尸袋三个,一共32万。”

    发送。

    发送成功。

    没过十秒,丰濯收到了回复。

    ——“好。”

    ——“把人带回别墅。”

    丰濯盯着屏幕半天没动,阿利亚抓着皮有健跑了两步,回过头,发现就陆英一个人跟了上来,冲愣在一排在地上打滚的“大黑虫子”中间的丰濯打手势:“还不走?!”

    丰濯握着终端走上前,目光闪烁:“我记得我们没有答应过免费救人吧?”

    作为丰濯唯一亲近的狐朋狗友,他一开口阿利亚就知道他要打什么小九九——

    救人不在他们的业务范围之内,艾黎给的价格是每拦住一个追来的人10万,这还是丰濯讨价还价的结果——如果来的人太多,一口价买卖对他们来说太亏。

    但他们确实没有答应过免费救人。

    只是逻辑上,救下人,带走,已经包含在了价格之内。

    这种逻辑漏洞其实不太能站住脚,但现在人在他们手里。

    他们现在就是坐地起价的最好时机。

    阿利亚略显纠结地扣手:“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

    丰濯斜睨他:“好赚的钱不赚,你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养老金?”

    皮有健没有读懂空气的能力,但看见这两个遮头遮脸的人视线统一扫向自己,他生出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踩了踩地。

    坚硬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那里是他藏好的600万自由卡。

    他一步步后退,没走出几个身位就被人给推了回来,那带猪脸面具的女人对着他呵斥:“别乱跑。”

    皮有健抖了一下,阿利亚终于意识到自己出现的方式和形象看起来不太正经,找补似的温和地说道:“跑远了,又给别人捉走了。”

    皮有健尴尬地笑了两声。

    阿利亚大概感觉到皮有健不配合的可能性非常高,赶紧又道:“我们是接了委托来接你的。”

    皮有健的脸色很警惕:“谁委托的?”

    阿利亚从上衣口袋掏出来一堆原币,一个币一个币的数进皮有健手里:“她说你看到这个就懂了。”

    硬币不多,一共二十五块。

    皮有健:“……”

    阿利亚:“看来你已经懂了。”

    皮有健:“……”

    皮有健悬着的心暂时的落了回去,但没两秒,又不可抑制地吊了起来——

    艾黎没有告诉自己她派人来接自己这件事。

    她派人来接自己,是因为担心自己被人盯上,还是担心自己带着钱逃跑?

    亦或是……两者都有。

    皮有健额角一跳。

    在阿利亚跟皮有健解释的空隙,丰濯已经编辑了新的信息发过去,这一次的回复慢了很多,丰濯握着终端,等不及直接招呼阿利亚往巷子外走,消息迟迟没有传回来,引得阿利亚嘀咕了一句“她是不是生气了?”

    丰濯的车停在两条街外,几个人紧赶慢赶来到车边,丰濯坐进驾驶座,阿利亚和陆英坐在后排座位的左右两侧,将皮有健夹在中间,皮有健正襟危坐,等待半天,没见到车开,弱弱地问道:“那个,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没有人回答他。

    阿利亚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她从右侧掏出一条三指宽的黑色布带,绕过后脑勺,绑在皮有健的眼睛上,将眼眶连接眉毛的部分完全挡住。

    黑丝带不透光,皮有健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了想,又闭上了。就在此刻,他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她回复了。”

    阿利亚身体前倾:“她说什么?”

    丰濯:“她说掉一根汗毛要我们的命。”

    阿利亚:“……”

    阿利亚干巴巴笑了两声。

    丰濯:“不过她愿意翻倍。”

    “六十四万。”

    阿利亚沉默片刻,转过头对着皮有健道:“你没有脱发的毛病吧?”

    脱发也没关系,这么短的车程不至于掉成明目张胆的秃顶。

    一路风驰电掣,皮有健被阿利亚按住两肩,无论急刹还是转弯,都没让他有机会摔跤或者磕到脑袋——紧急情况,上车之前没有任何人绑安全带,如果有人追来,安全带会制约他们行动的范围和时机,丰濯关掉了安全带报警器。

    皮有健摇来摆去,总算感觉车停了下来。黑色的布带没有摘下来,他被阿利亚推着往前走,不清楚地形,脚底的触感倒是变来变去,总算爬上一个台阶,皮有健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布带被取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全封闭掉窗户,关上窗帘的客厅。

    阿利亚将灯打开,皮有健被推到了沙发中间坐着,丰濯给所有人开始冲咖啡,一共冲了五杯。陆英端着多出来的一杯咖啡噔噔噔跑上了三楼。

    他打开路雨卧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架着枪在窗口瞭望的路雨——她枪法精准,被章驰安排守家,阿弥也在路雨的房间——身为一个残次品,他最好不要在外人面前露面。

    陆英将咖啡放好,叫了路雨一声,路雨转过头应了一声,陆英将门关上,躲在窗口的旁边,跟着路雨一起观察窗外的动静。

    他们不能够保证没有尾巴跟来,所以直到章驰回来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

    ***

    别墅一楼客厅。

    晚11:59。

    阿利亚和丰濯,以及被带回来的皮有健,一人坐一排沙发,围在客厅喝着咖啡。

    晚上喝咖啡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喝咖啡可以让人保持神志的清醒。

    如果真的有人追过来,他们至少不用浪费从被窝里起来的时间。

    阿利亚:“她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丰濯:“她没说过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今天是周日,酒吧上班的日子,阿利亚请了假,老板准许了,虽然口头威胁再频繁请假要开除她。

    她是店里的明星员工,老板才舍不得呢。

    艾黎也请了个假。但她不是明星员工。

    老板很生气,让她还回预支的工资。

    她还了。

    老板又把她开除了。

    她没有纠缠。

    这些事情不是艾黎主动说的,是酒吧里的服务生说的,老板把她当做典型给员工们上课。

    阿利亚有预感,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才会愿意丢下这么难找的,一直不肯放手的工作。

    阿利亚:“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丰濯:“我再发条消息吧。”

    消息发出去了。

    石沉大海。

    在时间即将抵达12点之前,丰濯也发过几条消息,无一例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阿利亚:“怎么办,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杀手不能够过问雇主的事情,他们只需要接受任务,完成任务,多余的好奇心是在害人害己。但此时此刻,怀疑随着渐深的夜色和推移的时间持续增长——

    艾黎的能力有目共睹,为什么她自己不来接走这个人,要付这么多钱让他们去接人呢?

    她一定被什么拦住了。

    有形的,无形的,某种障碍,阻止了她的行动。

    她也许不能被看到跟这个人在一起,也许有人拦住她去见这个人,也许单纯的,她陷入了某个困境。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了。

    客厅坐着的三人齐刷刷地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女人从门里走了进来。

    她穿一件纯色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肩膀到大腿全是斑驳的血,她的背微微勾着,人正喘着粗气,额头滴着汗水,被壁灯照亮,脸上的血混着汗水一起滴落到颈肩,汗水稀释了部分喷射状的血印,她看上去就像被泼了一身淡红色的污水。

    章驰将门关上,走到沙发边,她走路的姿态没有任何的扭曲,身体也没有因为肌肉的拉伸造成牵扯痛,总之,除了那身血,她正常极了。

    丰濯和阿利亚对视一眼。

    他们都确认那身血不是她自己的——她不知道遭遇了什么,但显而易见,她赢了。

    ***

    星期一。

    早上9:30。

    在别墅睡了一晚上之后,皮有健被蒙上眼睛,由丰濯驾车送他离开。

    除了约定好的五千佣金之外,章驰还给了皮有健20万原币的“遣散”费——虽然据他自己所说,石正海没有看见他的脸,但石正海的手下见过他,知道他的体貌特征,如果他再去拳场工作,难保不会被石正海的人抓到。

    他不能再在拳场兼职,并且需要辞去便利店的工作,免得便利店老板将他供了出去——柯久林来往拳场给吴旭送货,很容易听到风声。

    他同时需要搬家。

    不能出现在蜘蛛帮和石头帮的地盘。

    付完阿利亚和丰濯64万的劳务费,章驰顺便还了借丰濯的钱。她溜达到诊所,还了从谈鸿那里借来的钱,周一是她跟谈鸿约定好的工作日,由于感冒已经“好转”,她正式开始上班。

    诊所的顾客量不算大,大多数都是机械义肢的检测和修复,在第三间病房,她见到了正躺在床上等待更换金属脑的疫鼠,人还昏迷着,机器上显示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谈鸿让他进入了休眠状态——等新的金属脑到货,他才会被“重启”。

    虽然她的工作时间没有超过晚上6点,但这里是拳场签约诊所,也保不齐有拳手或者工作人员在白天的时段过来看病,或者像疫鼠这样滞留多日。

    把她给逮住。

    章驰戴上了口罩,一边给疫鼠清洁身体衔接处的灰尘,一边琢磨要不要直接从诊所辞职。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章驰看了两眼屏幕的申请通话人,放下手套,按下接听,对面立刻传来阿利亚的声音——

    “中间人回来了,约你见面的时间。”

    第189章 玫瑰森林42

    中间人名叫森川, 今年三十八岁,身高一米七左右,穿一身土黄色的夹克, 身材消瘦, 眼袋却很大, 嘴唇乌黑,脸上的皱纹深刻纵横,像被什么吸干了精气,瘪下去, 让他平白再老十岁。

    看上去经验更丰富了。

    见面的地点是一间饭店的包房,阿利亚在场, 作为担保人,这是规矩。

    森川:“身份卡10万一张,黑客出场价20万到200万不等,见面要先验资。”

    他伸出手:“看看实力。”

    阿利亚坐在章驰身侧, 侧身压低声音道:“钱。”

    章驰掏出两张面值一百万,一张面值五十万的自由卡丢在桌上。

    “要最好的黑客, 身份卡加急, 尽快办妥,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身份卡的制作周期至少需要三天,通常情况下是一周交货,如果排队的人多,那就能够拖延到两周,看在钱的面子上,森川答应他身份卡一旦完成制作, 他会亲自去取货——

    制作身份卡的贩子不跟任何雇主见面。

    章驰表示理解。

    森川又道:“北区最好的黑客叫白鸦,”顿了顿, 他又道,“代号。”

    章驰点头。

    森川从桌子上拿走所有的自由卡:“我可以帮你联系白鸦,方便说一下你要找他做什么吗?”

    阿利亚看向章驰。

    章驰:“不方便。”

    森川点点头,好像有预料到她的回答似的,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解释道:“如果你的事情不算太麻烦,我不推荐你找白鸦。”

    阿利亚先一步道:“为什么?”

    森川:“他开的价很高,而且服务态度不是很好——有好多客户投诉过他。”

    黑客要价越高,森川从中获得的抽成就越多。

    没有任何道理,他推荐其他更低价的黑客。

    章驰:“你在给我打预防针?”

    森川:“如果你很注重服务体验的话。”

    中间人的名声是维系他们客户源的关键,白鸦的“服务态度”可能不好到了极致——

    连累到了中间人之后的买卖。

    他注重维系客户感情,宁可这一次少赚一点,也不要跟她一拍两散。

    章驰:“我这个人脾气很好的。”

    森川挑眉。

    阿利亚抽了抽嘴角。

    章驰继续说完后面的话:“在他不把事情搞砸的前提下。”

    森川:“……懂了。”

    要技术不要服务。

    他掏出终端,手指飞舞,好一阵,放下终端,抬起头:“我已经跟他联系了,等他回复。先吃饭吧。”

    饭吃到一半,森川的终端响了。

    章驰和阿利亚同时放下了筷子。

    森川接起电话。

    五分钟后,他挂断电话,对着章驰的方向点头:“他答应见面,线上。”

    章驰:“线上?”

    森川:“对。”

    章驰:“不行。”

    她说话的语气过于斩钉截铁,森川一时愣了一下,很快,他的脑子转起来:“黑客这一行非常注重隐私,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们都是在网上接任务,实时视讯……”

    像是为了验证他说的话似的,阿利亚也开口道:“他们比我们更不能够暴露坐标。”

    黑客就像是游戏里的近战脆皮,只要被人找上门,基本就算是废掉——比起杀手来,他们的逃跑和反击能力弱得可怜。

    章驰:“见不到真人,我怎么知道他是人是鬼?”

    隔着屏幕视讯,什么时候被卖掉都不知道。

    她需要知道他的坐标,一旦他出了问题,立刻就能把人揪出来——即使行动通过网络视讯,她也要派人守在他身边。

    森川的表情很为难:“这……”

    章驰从兜里再掏出一张五十万的自由卡:“我可以加钱。”

    卡越过小饭店最高规格的十菜五汤,落到旋转桌的另一头,滑动半张卡的位置,抵达森川面前。

    森川:“……”

    阿利亚竖起大拇指:“她很有实力的。”

    森川犹豫的神情持续了足足有三分钟。

    章驰道:“只要他不坏我的事,我保证不对他下手。我没有跟警察告状的习惯。”

    这是当然,大家底子都不干净,谁会去找警察来“评理”?

    森川:“在道上混久了,谁都有一些仇家。”

    章驰:“我不会把他的坐标卖给别人。”

    森川看向阿利亚,眼珠子忽上忽下,好像是在评估这个担保人的含金量。

    作为一个杀手,阿利亚应该懂道上的规矩。

    她介绍来的人,也关系到她的行内的声誉。

    阿利亚很给面子的道:“她嘴很严的。”

    事实证明,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有不合适的价格。

    森川收下了那张五十万的自由卡。

    他表示会尽量游说白鸦。

    “你的要求有一些越界,我得亲自上门,面对面谈,你也知道,这年头AI造假太离谱,声音,脸,一个赛一个的逼真,诈骗电话,警察钓鱼,什么都有可能,光电话里讲,他不会信的。”森川将终端收进上衣口袋,“你得给我一点时间。”

    章驰:“他在北区?”

    森川:“在。”

    章驰面无表情地道:“交通很发达,去南区也要不了一天。”

    森川:“……”

    去南区要不了一天,所以去北区也不能超过一天。

    森川面露犹疑,章驰又冷冷道:“佣金你自己会抽,我给你的是加急的钱。”

    话很冰冷,但贴在胸膛的自由卡很温暖。

    森川被温暖到了,没有犹豫地回答:“我今晚就去找他,保证明天之前给你答复。”

    吃完饭,章驰、阿利亚、森川,分成三个时间段离开了饭店,章驰最先走,阿利亚其次,森川殿后。

    饭店位于北区东南片区的一条餐饮街,这里的道路交通勾连纵横,上上下下都是楼梯和斜坡,出来一条街,走两步拐弯回头,先前出来的地方已经被其他斜立在半山坡上的店铺挡住了。

    章驰没有再走,她就站在路口的位置,十字路口前来来往往都是食客,餐饮街分为地上和地下两层,她挨着站的是通往地下的入口,入口处立着一块两米高的电子牌,上边是用各色文字和符号标注的地下餐饮街地图。

    等人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闲着无聊,章驰看起了地图。

    按照地图显示的比例,这个地下城可谓不小,直线距离至少有两公里,更别提从入口开始出现的分支,庞杂的店铺都被删掉,只剩下标志性路口的命名和出口提示。

    章驰抬头看了一眼下来的坡顶——先前饭馆所在。

    她环顾四周,都是高低错落的房子,新旧不一,最旧的楼已经塌了一半,正在路口斜对角最显眼的位置污染市容市貌。

    这个片区很老。

    比她一开始住着的街道,酒吧和拳馆所在的区域都要老上很多。

    狭窄,上下落差大,地面上的路没有地下好走。

    这也许是这个地下城如此庞大的原因。

    ——随着人口和道路流量的变迁与时俱进。

    还没把路标认全,章驰就听见了阿利亚的声音,她转过头,看见从斜坡走下来的阿利亚,招着手,三步并两步往前跑。

    这个路口的功能很多,旁边就是一个公交站台。

    她们要一起回家。

    还没等阿利亚跑过来,章驰走上前去,将她拉到站台背后的绿化带里,压低声音:“这个中间人靠谱吗?”

    阿利亚停住脚,张头看了两眼,确认周围没人,也低声回道:“什么叫靠谱?”

    章驰还没说话,阿利亚又道:“你怕他卷钱逃跑?”

    事情还没办好,钱已经到账,他很有可能逃之夭夭。

    章驰:“不是。”

    阿利亚的目光变得迷惑。

    章驰皱着眉头在原地转了一圈,没有回答任何话,过一会儿,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光无法抵挡铺天盖地的墨色,正一点点退出遥远的天际。

    夜色越暗,路越不好走。

    “你先回去。”

    丢下这一句话,章驰转身往地下城入口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太快,阿利亚的“你”字刚出口,人就已经脱离了声音传播的范围。

    阿利亚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车就在此刻从右侧穿来,阿利亚越过绿化带,穿越公交车站台,好容易来到上车的位置,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人已经不见了。

    真快。

    司机粗犷的声音穿透车内车外:“上不上了?!磨蹭什么?!”

    阿利亚犹豫片刻,跳上了车。

    她其实有很多的疑问。

    为什么找黑客,为什么一定要技术最好的黑客,昨天晚上去了哪里,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为什么要让他们救那个男人,又放那个男人离开……

    但做他们这行的,最擅长的就是保留饱受折磨的好奇心。

    好奇心害死猫。

    不给钱的事,掺和它干什么。

    第190章 玫瑰森林43

    晚7:00。

    地下城的主干道比较中正, 如果人少的话,走起来会非常的快。

    问题是现在人很多,入口楼梯下去是一条横着的餐饮街, 除了通行主干道的行人之外, 还有左右来回走动的食客, 障碍太多,无法跑动,章驰只能尽量加快脚步,见缝插针地超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

    三百万不是小数目, 但钱不是最重要的。

    南区跟北区不一样,那里的警察很多, 犯罪成本更高——被抓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真正约束犯罪的不是能力,任何一个大人都有能力将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杀死,但一万个人里可能找不出一个人做这种事。

    会被抓。

    被判刑。

    白鸦很在意自己的安全。

    南区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很危险。

    至生科技也不是泛泛之辈。

    惹怒白银共和国最大的资本之一,以及南区的司法, 承受的风险无法想象。就算他有能力破解至生科技大楼的验证系统,他也可能会拒绝这单业务。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图, 章驰拐进了左侧的岔路, 如果没有意外,这条路将通向他们刚才吃饭的小饭馆,更上面一点的山顶。

    走了没两步,眼前出现一条漫长的楼梯,楼梯外面一点有一部电梯,门口排了好几个人,电梯比走路快很多, 但乘客的上下会耽误很多时间。

    更何况,现在电梯还没有来。

    赶时间, 章驰冲上楼梯。

    跑了1分钟,终于来到地面。出来是一个山顶的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半座城市,刚才小饭馆的招牌就挂在半山腰的位置,各种步道交错其中,人来来去去,章驰站着伸缩视线,没两分钟,捕捉到了一件黄色的夹克衫。

    夹克衫的主人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两手插进兜里,勾着头正往步道上的天桥穿过。

    森川。

    章驰掏出终端,打开相机,等到相机里跳进森川的身影和背景里前后左右所有的岔路时,她犹豫片刻,关掉了相机。

    森川走得不算快,这里的路都是上坡路,道路狭窄,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天桥横过去是另一个主干道。

    他也许是要往那走。

    ***

    彩芳街139号。

    北区一共分为两个城区,上半城和下半城,相较南区而言,北区的所有建筑都算不上“年轻”,但即便是在北区,上半城的建筑也老得过于突出了。

    这是一栋老式民居,一共两层,墙皮大面积脱落,黑一块乌一块,墙缝里积满黑色的灰尘,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找人清理过外观,不过对比这一条街所有的民居,它竟然也算出奇的崭新——有的楼连顶都被掀翻了,现在还在住人。

    民居二楼主卧方向有一个盖住一楼屋檐顶端的“L”状阳台,阳台吊顶处横着一根金属长杆,挂着三排花布床单。

    第一张床单是玫瑰花型,极深的红色,铺满整块布料,一寸空白都没留下。

    第二张床单是黄菊花,小朵小朵的。

    第三张床单是蓝白粗线条纹,布料轻盈,在晚风中悬着那根细长的金属杆来回飘荡,滑动来去,就不往下掉。

    森川站在门口回忆。

    回忆完毕。

    三朵花才是外出。

    现在人还在家。

    森川敲响门。

    白鸦是一个非常小心……眼的人。

    敲门的声音大了,他会生气。

    森川减轻了敲门的力度。

    几分钟后,门打开了,一个黑眼圈极重,接近三十岁年纪,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边刷牙一边往外喷混着牙膏的唾沫星子——

    “这么早敲什么敲?!”

    森川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晚上7点半。

    这家伙才起呢。

    白鸦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天色:“咦,今天是阴天啊?”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哦,路灯亮了。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干嘛?”

    森川压低声音:“里面说。”

    白鸦环顾四周,所谓大隐隐于市,这条老街住的人不少,路不好走,到处都是楼梯和上下坡,平常要不是住在这附近,没有几个人从这里绕路。

    现在路边都是熟面孔。

    一个老头,两个老太太,两个小孩,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

    没有尾巴。

    吐掉牙膏泡泡,白鸦拉开门,容森川往里边走。

    森川不会无缘无故上门。

    有什么重要的事逼迫他亲自登门——这是个一赚到钱就会世界各地旅游的懒鬼。

    他才不会没事爬山。

    ***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不行,所以不行。”

    “……”

    森川哽住片刻,怒道:“你知道你已经坏了我多少次好事了吗。”

    白鸦用两个大大的熊猫眼冷冷地望了森川一眼。

    森川霎时间明白了。

    这家伙毫无愧疚之心。

    “你现在在北区的名声已经臭了,雇主投诉,撤单多少回了?我一分没捞着,白给你搭线那么多次。现在送上门的两百万,人家说了,只看技术,不要服务。上哪找这么大方的冤大头?!”

    森川怒气冲冲地站起身:“你知道北区人均工资多少吗?你知道两百万够几个人赚一辈子吗?”

    白鸦坐在床边八方不动:“她给了你多少抽成?”

    森川:“……”

    白鸦冷笑一声:“大方,不还价,还要亲自见我,你没长脑子吗?”

    森川:“她不是警察。”

    白鸦:“你怎么知道?”

    森川:“她身上没有警察的味道——你如果见了就知道了。担保人很靠谱。”

    白鸦:“你能被钱收

    买,担保人就不会?”

    森川:“……你就是疑心太重。”

    白鸦将森川从椅子上拉起,推着他往外面走:“所以我现在还没有被抓。”

    森川掌住卧室的斗柜,用脚掌和身体的重量进行拉锯,白鸦没能将人继续往前推,松开手,直接踹了森川一脚,森川哎哟一声,躲得飞快,没被踢中,他双臂大开贴住柜子,急匆匆道:“你今年到现在为止只有这一个问价,再不接单,等着喝西北风吧!”

    “西北风也比牢饭好吃。”

    “我说了她不可能是警察,你每天窝在家里疑神疑鬼,我天天道上跑,警察什么样我能不知道?”森川伸手指了下床头柜边上的电脑,“她要是警察我把电脑给你吃下去。”

    白鸦双手抱臂,又是一声冷笑:“不是警察更可怕。”

    森川:“为什么?”

    白鸦:“她点名道姓要最好的黑客。她很有钱。”

    森川:“所以?”

    白鸦:“有钱人的麻烦总是很大。”

    这倒是句实话。

    森川:“就这吗?”

    白鸦:“她非要见我,她担心我把她卖掉,说明这一单会给她惹大麻烦。但是我为什么要卖她呢?把她卖给谁呢?她惹上的对象必须会很好联系,同时,能量巨大。官方,公司,军队,帮派……一个庞然大物,有许多的手下,你轻易地就能够找到上报的途径。”

    森川悚然一惊。

    白鸦冷冷地将剩下的话说完:“北区的人从来不办亏本的事。她能给我两百万,说明这一单带给她的利益远超两百万。她要是要截军用运输车的频道,偷武器装备,倒买倒卖……”

    森川:“别说了。”

    白鸦:“谈买卖之前,她要见我,只跟我一个人谈。我必须要先知道她的任务内容,再判断要不要接下任务,你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森川皱着眉头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问道:“哪里不对?”

    “她不会在亲眼见到我,知道我的位置之前透露给我一点信息。”白鸦指着自己的脸,“她知道我长什么样,知道我住哪里,无论我接单与否,都会知道她的秘密。哪怕我拒绝,她的任务走漏风声,她也会第一个怀疑到我头上。”

    白鸦的脸色更冷了:“更甚至,在一开始,杀人灭口。”

    森川脸色一白。

    对于知道秘密的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永远也开不了口。

    她执着地见白鸦,几十万眼睛都不眨地往外扔,也许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用金钱打开安全的警戒线。

    他确然上当。

    不过……

    白鸦:“离这个人远点。”

    森川:“不过她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什么杀伤力……”

    肌肉筋结,或者身上纹身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引起人的警惕,但一个非常普通,打扮低调,身材并不壮硕的人,会让人安全感大大提高。

    白鸦:“普普通通地给你三百万,让你找道上最好的黑客。”

    森川哑了一下。

    白鸦:“你旅游把脑子给旅游没了吧?”

    突然之间,森川想起了什么:“她让我给她做南区的身份卡。”

    森川说完,捂住了嘴——作为中间人,他不能够透露客户的信息。

    白鸦预料之中摊手:“闯南区。大麻烦。”

    森川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一块碎裂的木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床角,森川慌忙往柜子的方向躲开,木片擦着他的眉毛过去,砸在墙壁上,他回过头,发现阳台连接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物理上,从中间开了一个洞。

    一个拳头缓缓从木门四分五裂的洞缘收回,紧接着,张开的手伸了进来,手臂弯折,轻而易举地碰到靠卧室一侧门内的把手。

    “咔嚓”。

    门被拧开,一个女人从门外走进来。

    她穿很普通的风衣外套,衣服的垂感很好,衬托得她身材板正,黑色的及肩长发随意地束在身后,窗台没有开灯,她的身后都是深沉的夜,唯独卧室的伞形落地灯将她的面庞照亮。

    一双比夜还要深沉的眼睛。

    在灯下灼灼闪烁。

    章驰:“你好,白鸦。”

    白鸦:“……”

    森川:“……”

    白鸦:“!”

    森川:“!”

    第191章 玫瑰森林44

    章驰没有想过最麻烦的事情是黑客的不配合——可能是由于她在垃圾岛见到的黑客都过于的大胆, 越狱,黑政务系统,打劫终端, 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于是她忘记了很关键的一点。

    黑客是很惜命的。

    技术可以换钱, 但代价是命的前提下, 他们没有那么想要搏命。

    所以她需要让黑客搏命。

    森川正在一楼的客厅等待。

    他被驱逐出了二楼——可以听到卧室内谈话的范围。

    这是一件好事。

    知道太多秘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比如白鸦,现在被人用枪指着脑袋。

    森川叹了一口气。

    本事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还不如他这个拉皮条的。赚点幸苦费。

    不过……

    森川又开始回忆。

    回忆完毕。

    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那个女人一直带着枪,就藏在风衣里面,他不信任她, 她也没有信任过自己——她做好今天谈判出任何问题的可能。

    森川掏出终端,开始给阿利亚编辑消息。

    ——“你带来的客户到底是什么人?”

    发送。

    好一阵, 终端震了一下。

    森川唤醒终端。

    发件人:阿利亚

    ——“惹不起的人。”

    森川心头一凉。

    还真给白鸦说对了。

    担保人也是被收买的。

    很快,第二条信息传了回来,发件人还是阿利亚。

    ——“她做什么了?”

    森川删掉信息,没有再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距离他被驱离二楼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

    时间越长,说明事情进展得越好——

    如果谈不拢, 一早就应该一枪崩了。

    森川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也不一定……

    时间越长, 买卖双方的意见分歧就越大。

    森川脑子里一团乱麻,终于,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明明还拥有第三个选择。

    一楼地面铺着地毯,白色的地毯黑黑灰灰斑驳一片,可以看出已经很多天,甚至很多个月, 乃至很多年都没有人打扫过了。

    森川脱掉鞋,一手拎着一只鞋的鞋舌, 蹑手蹑脚在布满灰尘的地毯上踩来踩去,好半天才挪到门口,他小心翼翼,轻而又轻地将门打开,吱呀一声,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即便如此,他也没敢将门大拉开,身子往墙的方向一侧,慢慢慢慢斜着将身子往门外送。

    这是他的第三个选择。

    带着三百万溜之大吉。

    走到门口,森川犹豫片刻,终归没有穿鞋——有些耽误时间,他赤脚往街道上狂奔,石子硌得脚板心生疼,就这样也没能拦住他的速度,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一分钟之内,他就可以转进另一条街道。

    意外发生了。

    一只灰色的男士运动鞋从天而降,正正好落在

    他要走的下一步,森川一个趔趄,踩着运动鞋摔倒在地。

    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二楼阳台的位置,白鸦和那个穿风衣的女人并肩站在角落,阳台上还遗留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运动鞋,而那个女人——

    森川站到一半,腿一软,又跌落在地。

    那个女人举着枪,正在对他瞄准。

    ***

    一楼客厅。

    章驰站着,森川和白鸦坐着,一个坐在长条沙发的左侧,一个坐在长条沙发的右侧,中间距离很短,不够塞下第三个人。

    章驰就站在沙发对面中间的位置,不是很远,也能够一眼将两个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的枪还没有放下。

    枪口对准中间。

    但两个人都明白——她就算是枪口对准天花板,也能够第一时间射杀坐在沙发上的他们!

    章驰:“我们谈好了?”

    白鸦喉头滚动:“谈好了。”

    章驰看向森川,眼神的意思是“你呢?”

    森川点头:“谈好了。”

    章驰伸出手。

    森川和白鸦面面相觑。

    章驰:“不握手吗?”

    森川:“……”

    白鸦:“……”

    两个人继续面面相觑。

    眼神的意思是“你先”。

    章驰收回手:“那就算了。”

    “五十万,还给我。”章驰向森川伸出手,“你没有谈拢交易。”

    森川犹豫片刻,终于在章驰的枪口挪动的瞬间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叠卡,抽出五十万的那张。

    章驰接过卡,下巴朝白鸦抬了抬:“钱给他。你有携款潜逃的前科,我帮你们提前分账,不用客气。”

    森川将两百万全都给了白鸦——一分佣金没抽。

    “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是个传话的,你们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自己联系,”森川的目光扫向门口,按在大腿上的双手不停地抽动指节,“身份卡我会尽快办妥的。”

    不要佣金,意味着他想要从这件“危险”的,他都不知道内容的委托中抽身。

    章驰点头,她也没有将森川扯进来的意思,枪口一转,保险栓拉了一下,她下巴往门口抬了一下。

    森川快速又克制地往门口跑。

    门打开,人转过身就不见。

    他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咔”的一声之后。

    客厅安静不少。

    章驰握着枪柄朝白鸦挥了挥:“你跟我走。”

    白鸦没动。

    章驰又拉开保险栓。

    白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语气警惕又防备:“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章驰:“万一你逃跑。”

    白鸦:“我已经答应你,收了钱,不会跑。”

    章驰:“难说。”

    白鸦:“……你要带我去哪里?”

    章驰按住脑袋——

    一开始,她的想法是带白鸦回安全屋,但仔细想想,安全屋其实不那么安全。

    阿利亚、丰濯,泄密的窗口太多。

    路雨,陆英,也不能够被她连累进麻烦里面来。

    于是她放下枪:“算了。你就留在这里吧。”

    白鸦大松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就被这口气呛住了。

    因为他听见了这句话的下文。

    ——“我住在你家。”

    ***

    白鸦的家有好几间卧室,除了他自己住的一间,每一间都没有收拾出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了屋子,章驰住他隔壁的一间,方便观察情况。

    收拾好屋子,已经将近晚上11点,两人都开始休息。

    白鸦倒是不困——他七点多的时候才起床。

    他躺在床上,思索自己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离开。

    这个女人要闯至生科技的大楼,好死不死,专业对口——他曾经就在至生科技当网络工程师。

    不是抢军火,不是入侵官方数据库,不是参与帮派谋杀……

    她要的只是去至生科技的炸·弹控制室。

    200万。

    很好赚。

    也很危险。

    南区的警察,至生科技的反追踪……

    钱很多,钱多到让他有了冒险的冲动。

    但他本能地觉得危险,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任务,出现一个雇主亲自找上门来——她说如果不接任务,就一枪崩掉他。

    她明明可以直接抢,还要给钱。

    看起来不像是会真的开枪的人。

    只是说着玩玩。也许。

    但是……

    白鸦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脑海里回忆起她摸枪的动作。

    非常熟练。

    不知道曾经拉开过保险栓多少次。

    手稳得不行。

    她从窗台翻进来,一直偷听他们的对话,直到最后,没有谈拢,她才一拳打破了门。

    如果能够谈拢的话,她也许会悄悄从窗台离开。

    但是没有如果。

    她根本不守规矩。

    跟这种人合作会很危险……

    不然还是跑吧。

    但是200万呢……

    翻来覆去到12点,白鸦终于从床上起身。

    他蹑手蹑脚地在木地板上踩着,拖鞋都没穿,无声地走到门口,在即将拉开门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黑色漆黑,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没有打开房间的灯,窗帘完全地拉上,黑漆漆一片,他突然生出了害怕。

    万一打开门,那个女人就在门后守着呢?

    拿着枪,说他不配合,一枪把他崩掉。

    站了3分钟,脚心已经凉透,白鸦又走了回去。

    跑也可能死,不跑也可能死,但至少还有200万拿。

    ***

    在身份卡办好之前,章驰都需要看着白鸦。

    去南区需要一辆好车——警察的眼睛也分上流下流,表现得体面,遇到抽查的可能会更小。

    一辆好车,逃跑的时候也不会拖后腿。

    章驰带着白鸦来到了车行,白鸦是正儿八经的白银共和国公民,有身份卡,不像她这种“偷渡客”,最后挑选的是一辆驰越牌的跑车,最大众的黑色,35万原币,挂在白鸦的名下。

    在驾车去南区之前,她需要练车。

    车上唯一的乘客是白鸦,坐在副驾驶给章驰介绍北区的风土人情。

    “上半城是老城区,路窄,这里工作机会少,所以没有什么移民,都是本地人,上岁数的比较多。”

    上半城比下半城安静不少,车开过去,两边街道破破烂烂,但没有下半城一样藏在犄角旮旯的醉鬼,流浪汉。人倒是不少,清一色的老人小孩。

    小孩身上背着书包,看起来像是哪个学校刚放学。

    车拐进左侧的弯道,斑马线前面停着大大小小各种车辆,红绿灯足有两分钟,章驰停下来,跑车的车顶打开,两侧的建筑物一览无余。

    斑马线旁边就是一所学校,源源不断跑出来穿着黑色制服的学生。

    在一众老旧的建筑中,学校的三栋大楼崭新得鹤立鸡群,中间那栋最高,白色的尖顶,楼身中央有一个跟大楼宽度平齐的十字架,尖顶之上站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石雕白鸽,面朝西方,夕阳的光笔直地打在羽毛上,在柔软的金光之中,白鸽扇动翅膀,从楼顶纵身跃下。

    章驰仔细再看。

    石雕的白鸽还在楼顶。

    跃下的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影子落在地上,鸽头率先着地,地面出现一滩淡红色的污血,一点点以鸽头为圆心向四周散开,鸽子的翅膀震动片刻,最终停下,安静躺在地面三秒。

    投影消失,白鸽又从尖顶跃下。

    循环往复。

    章驰伸手指向窗外的投影:“那是什么?”

    白鸦的语气有一些诧异:“你不知道?”

    章驰:“我是移民。”

    顿了顿,章驰又补充道:“新移民。”

    北区的移民很多,这里只排穷,不排外。

    “难怪,”白鸦说,“圣教,一个传说,神死在日落,神的圣鸽为他殉葬。每天临近黄昏,鸽子都会从楼上跳下来。一种仪式。”

    “这是教会学校。”

    很难想象在北区这种地方还有“信仰”的存在。

    毕竟他们自己就很牛鬼蛇神。

    红灯结束,章驰继续开车直行。

    车开了十几分分钟,老路,上上下下

    的坡特别多,新修的路分担了旧路的功能,但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交通紊乱——岔路多到离谱,走错一条路就得直行到底,到另一条单行道再转回来。

    但有赖于这些弯弯绕绕的路,走走停停的红绿灯,章驰得以发现许多民舍和商用建筑上雕刻的白鸽。

    同样的展翅姿态,一般出现在楼层的左上角或者右上角,图案巨大,清一色的白色颜料,填满极浅的凹坑。

    现在走到一条死路,一面至少六米高的灰墙,墙的前方竖着一块写着“此路不通”的立牌,地面有一个U型的转弯标志。

    灰墙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白鸽,比之前见到的所有建筑外墙上的白鸽都要大,雕工细致,右下角还有一排鎏金的数字——竣工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建筑的完工时间比较早,这面墙显得这样的污浊不堪。

    鸽子的白色涂料有九成以上都被深浅不一的暗红和黑灰填满,喷射状的长条、水滴,油画般的颗粒感,墙上有一股浓厚的,相当浓厚的香水味。

    栀子花的味道。

    盖住了墙面本身的腥臭味。

    这面墙跟垃圾岛的三角墙拥有相似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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