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没有忘记解说:“这是古圣教的遗址。”
“神为救世人死去, 圣鸽从此憎恨上世人,每年,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教科书里是这么说的, 每年到某个时刻, 教廷就会抓异教徒来这面行刑墙,砍下异教徒的头颅,血溅到墙上,白鸽的愤怒就会平息。”
“如果白鸽的愤怒没有平息, 它就会降下灾祸,瘟疫, 战争,干旱,洪水,”白鸦的语气很轻松, “异教徒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灾难没有停下,他们就会向神祈福, 抓更多的人去血祭。”
很难判断白鸦是否拥有信仰, 章驰只能用不那么冒犯的方式发问:“真的存在神吗?”
白鸦:“信教的人相信存在。”
章驰“嗯”了一声。
白鸦:“他们要购买赎罪券,教廷就不会抓他们去血祭。没钱买赎罪劵的人排着队等砍头。”
章驰:“你不信神?”
白鸦:“不信。”
“古圣教已经被推翻了,查拉马事件,教皇退位。这些都已经是历史了。”白鸦伸手指了指墙上染血的白鸽,“这里只剩下这一面墙,以前还有游客来打卡,后来有很多人说来了这里就会生怪病, 高烧,呕吐, 据说,这是中了圣鸽的诅咒。他们来到此处,没有留下头颅和鲜血。”
“来的人就少了。”
白鸦收回手:“现在流行文明信教,教义早就改了,不买赎罪券也不会拉你去砍头。教会每个月统一来这里杀鸡,这墙上现在都是鸡血,天一热就会臭,还喷香水呢。”
“这一个片区的人基本都信教,犯罪率很低,比南区还要安全,教会学校是免费的,很多小孩都想去教会学校。为了平息圣鸽的愤怒,在圣鸽跳下来之前,他们必须祷告,黄昏之后,就不能够再待在教室。”
章驰:“所以放学很早?”
白鸦:“嗯。老师也不允许在放学后补课,否则就是亵渎神灵。”
章驰:“……”
白鸦:“我没开玩笑。”
车开始转向,章驰调整好方向盘,踩上油门,这才继续问道:“上教会学校有什么要求吗?”
白鸦:“什么要求?”
章驰:“国籍,年龄之类的。”
白鸦:“没有。无论什么国籍,人种,都可以去教会学校,他们那里连身份卡都不要,什么人都收,不信教的都能去上,不信教的入学更快,属于争取对象,我小时候就去上过。”
章驰看向坐在副驾驶座的白鸦。
白鸦很有眼力见地将故事继续:“后来跟人打架,被开除了。”
“教会学校很严格,不准偷窃,说谎,骂人。我前科太多,校长不准我在那儿读了。”
是个好地方。
非常适合从垃圾岛出来的小孩进行社会改造。
章驰第二天就带着路雨和陆英来了教会学校,教会学校没有信仰的限制,但每天上课之前需要诵读教义,除此之外,跟别的学校没有任何差别——除了放学格外的早之外。
路雨知识不够丰富,社会经验不少,一早就跟陆英串好了说辞,新移民,以前没有条件接受教育,幸而学校里面像他们这样文化水平低下的不少,有些三十好几,还要从最基础的课本学起,他们异类得一点也不突出。
教会学校对所有人免费。
但号召有能力的社会人士对学校捐款。
教会的大部分经费都来自慈善募捐,虽然募捐与否不影响入学,但为了防止路雨和陆英很快就被开除——凭借他们的实力,相信不难在短短一周之内办到,章驰捐了二十万原币。
校长亲自对她表示感谢。
看在钱的份上,也许校长会稍微容忍一段适应期。
为了路雨和陆英的教育发展,章驰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套两层楼的老房子,正式搬出了阿利亚和丰濯的安全屋。
路雨和陆英对阿弥念念不忘,希望阿弥能够跟他们一起搬出来。
丰濯对此表示不可能。
除非给他一个亿。
路雨很失望,立下志向要好好念书,当医生,赚大钱,把阿弥从丰濯的手里解救出来。
丰濯希望她加油,努力。
章驰也分不清自己把他们送到教会学校这个决定是好是坏。
神填补了真实和虚假之间的空白,对于未知的恐惧,驱使人对幻想中的神顶礼膜拜——人越是感受到个人的无力,命运的脱轨,越会选择成为神的奴仆。
臣服权威,放下自我,融入神的圣意,就可以舍弃自由带来的踌躇和焦虑。
神是万能的,无处不在的,神看清一切的光明和丑恶,在无人的角落,个人也不能够亵渎神。
真善美生长于恐惧的牢笼——好的行为会被嘉奖,不好的行为会被惩罚。
路雨和陆英缺少敬畏。
对于生命,对于社会的规则,原始而野性的生命力带来给他们强壮的翅膀,但翅膀将他们卡在故步自封的防御网,成为阻碍他们看清这个社会,在集体之中生存下去的绊脚石。
总会有比他们更厉害的人。
总有一天,他们会遇到比他们更厉害的人。他们没有办法用最原始的斗争方式在这个满是制约的文明社会站稳脚跟。
他们要学会自己生存。
好好的活下去。
教会学校是一个很讲规则的地方。
也许他们能够学会敬畏。
决定很仓促,利弊的权衡还不够彻底,但再不上学,他们就长大了。
马上就到歪掉就掰不回来的年纪。
利用阿利亚的人脉,章驰拿着一百万的自由卡到地下钱庄兑了九十五万的现金——抽成非常离谱,但绕过银行的便利还是物超所值。
现金藏在了路雨的卧室,章驰叮嘱路雨看好,并且希望她不要“挥霍无度”。曾经的贫穷教会了路雨货币的价值,曾经越穷,现在货币的分量就越重,作为一个不应该掌控这样重量货币支配权的小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在章驰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跑了过来,抓住章驰的衣角,用很紧张的语气说:“姐姐,你要去哪?”
章驰转过头,她有很多交代的话要说,但临到口,全都吞了回来。
路雨不是一个需要交代的孩子。她其实很有主见,唯一的毛病就是太有主见。
章驰:“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也许能回来,也许不能回来,不管怎样,你都要……呃,好好生活,做个好人。”
路雨的眼泪刷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章驰感觉到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紧了又紧,像最贪婪的淘金客握着一块世界上最大的金子,那样紧的,不容许从手中滑落一分一厘。
路雨:“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的声音带着呜咽,无法抑制的颤抖。
死亡的恐惧,一路以来无处不在的危机,垃圾岛的生存困局,都没有让路雨这样无助地掉过眼泪。
她察觉到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的流逝,出于一种本能,说不清楚,但就要不管不顾地去拦下。
章驰抿了抿唇。
分离是生命的课题,小孩子对于这个课题不甚熟悉。
大人已经学会了,所以要教会他们。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路雨的眼神带着迷茫。
“明天”的隐喻已经超过了她理解的范畴。
——“我是说,未
来某一天。”
路雨拽着衣角的手更紧了。
章驰将路雨的手指一根根从衣服上掰开,刚刚把整个左手打开,路雨的右手又抓了上来。
章驰:“你得学着懂事。”
她的声音刻意放冷,路雨被吓到,手像被火苗烫着似的收了回来。
章驰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于是平和了声音,又说:“在学校不要顶撞老师。”
路雨的表情是一头雾水。
章驰:“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从路雨的房间出来,章驰又去了陆英的卧室,备用的弹药都藏在陆英的背包里,她自己带着一个新的女士手提包,往里面装填。
装填完毕,转过身,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站在门口,右手扒在门框上,一动不动。
陆英走到路雨身边,给她擦正在往外掉的眼泪。
眼泪太多了,擦不干净。
陆英的袖子湿掉,泪珠还源源不断往外冒。
等章驰收拾好东西往门口走,路雨又过来抓着她的衣角,抽着鼻子说:“姐姐,你不要死。”
章驰站在原地,三秒后,她又掰开了路雨的手指。
路雨拽得太紧,掰开的时候失力,差点跌倒在地,陆英化作狗的形态将她叼了起来,眼神怒气冲冲,不加掩饰。
相信如果站着的人不是章驰,他现在已经扑了上来。
路雨的优先级比她更高。
章驰突然觉得轻松。
——至少不用再处理一个分离问题。
东西收拾好,章驰在路雨和陆英的瞩目下走出了这栋二层的小楼。
小楼门外还有一道院墙围住的门,路雨跑了出来,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眼泪往眼眶里憋。章驰想了想,回过头,摸了摸路雨的头:“做个好人。”
她毫不怀疑路雨的生存能力。
她比较怀疑路雨会不会保送监狱。
章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开枪。不要杀人。”
路雨点头。
***
带着枪支弹药,章驰回到了白鸦的住所,白鸦被她铐在房间里,半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
章驰点了外卖,荤素搭配,白鸦熬夜成瘾,看上去风一吹就要倒,为了避免在关键时候掉链子,章驰强制要求他早睡早起,每天进行一个小时的锻炼,并且搭配精心调配的营养餐。
白鸦感动得泪流满面:“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在自己家坐牢的感觉。”
到第四天,身份卡办好,章驰带着体重略有增长、面貌略有精神的白鸦来到商场购物。
在出发南区之前,他们还需要一套体面的衣服。
白鸦买了一套售价昂贵的成品西装,章驰买了一套长款风衣——风衣比较方便藏枪。
买完衣服,章驰带着白鸦去了理发店做头发。
白鸦做的是“纪湛”同款——非常流行的三七分,蓬松中不失精致,精致中不失随意,发胶一喷,头发一抓,衬托得他两个“冥顽不化”的黑眼圈都变帅气了。
章驰做的盘发造型,鬓角全部往上梳开——理发师推荐,没有碎发和刘海,更显“精致”。
换上衣服,两人站在一起,提上欲盖弥彰的公文包,妥妥的商务精英。
办好行头,两人随即驾车出发。
行动成败的99%不来自真正动手的时刻,而来自事前的准备工作。
踩点。
他们马上迎来的一场硬战。
第193章 玫瑰森林46
天气晴朗, 风在呼啸。
跟哮喘一样呼啸。
忽长忽短。
跑车在北区的下半城跑不出来速度,这里的商业街太多,还有各种勾连的天桥、地下通道, 极具设计感的大楼带来的视觉错乱, 镜面反射, 高低落差,北区的人和车都似乎跟“遵守交规”这四个字犯冲,时不时就会遇上两个赌命似的行人逼停所有的车。
还不如自带动力装置的滑板。
马上,一个滑板车手就从身边擦过, 空中腾起至少离地两米的距离,缓缓下坠, 将一众在后面整齐排队的载具甩下,大摇大摆通过红灯。
白鸦:“这一段路最堵,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导航也是这样显示的。
这一段路是北区交通的分流中心,一条非常明显的红色路段, 在屏幕上的预计通过时间是10分钟。
2分钟之后,路段的预计通过时间又变成了20分钟。
车载导航的屏幕显示了“交通事故”几个大字, 弹窗摇晃了几秒才渐渐消失。
跑车没有加盖, 章驰站起身看了一眼。
之前那个大摇大摆通过红灯的滑板车手倒在了血泊中。
在他倒地的旁边还停着一辆散架的摩托车,车轮子飞出去老远,骑手没带头盔,头破血流,也跟那滑板车手躺倒在地。
两个赌命的撞一起,也不知道谁胜谁负。
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有过路的人围了过来,有人拿出终端, 大概是在叫救护车。
车载导航的路线图中这一条代表堵车的红色短线不断延长,对面那条车道塞住的车也逐渐增多, 好像两头开花的贪吃蛇一样,一点点蚕食掉整条直道的车辆。
预计通过时间还在上涨。
白鸦:“现在是下班高峰。”
章驰:“嗯。”
他们的计划是晚上抵达至生科技的大楼,根据白鸦的推测,炸弹的总控间在100层楼以上——他自述曾经在至生科技干过网络工程师,大楼的可去楼层根据权限的大小各有差异,他的权限可以上到100层及以下的所有楼层。
他没有在这些楼层中见到过炸弹的总控间。
至生科技大楼总高200层,他们还剩下一百层楼的排查对象。
大部分的职员会在晚上十点之前下班,在十点之后,整栋楼只剩下不到平常十分之一的人还在办公——包括保安和保洁在内。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6点半。
北区人的兼职程度非常高,老板不买工作保险带来了双相的自由度——用工自由,辞退自由,员工的流动性非常大,老板没有可能限制员工的兼职——从道理上,他们就站不住脚,在这个时间段,与其说是下班,不如说是换班。
很多人都很着急。
如果没有赶上点,迟到,缺勤,扣工资。
喇叭声吵架似的,自始至终就没有停下。
太吵了,章驰将跑车的顶篷盖了上来。
声音变小很多,但预计通行时间还在增加。
章驰右手点到车载导航的屏幕,食指跟大拇指交叉拉开,导航跟交警和救援系统互联,点进去之后是事故详情,六点半事故发生,医院电话接入,救护车已经派出。
最新的一条记录显示救护车正被堵在路上。
救护车的预计通行时间比他们还要久。
章驰将屏幕往回来了一下,画面又跳回到路线图,这张路线图一半以上的路线都已经变红,剩下的一半也是黄色多于绿色——红色表示拥堵,黄色表示通行缓慢,绿色表示畅通。
章驰:“不太对劲。”
白鸦愣了一下,他
摇摆着脑袋左右各看了几下,没看出来车子周围有警察,也没见到警车,但所谓做贼心虚,观察完情况,他立刻就将头低了下来,人跟个榔头似的转了圈头,朝向驾驶座紧张地开口:“怎么办,要跑吗?”
章驰幽幽看了白鸦一眼:“我不是说警察。”
白鸦身体从半折状态弹了回来,又在座位上躺好,紧张的语气倒是不改:“怎么说?”
章驰:“车堵得厉害。”
白鸦:“……”
白鸦:“这是北区最堵的路。”
白鸦的语气带着嗔怪,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曾经拿着枪抵住他脑袋的雇主,他此时的语气会从意有所指的嗔怪变成实打实的被无视的愤怒——他刚才已经对这条路做过介绍。
章驰的手在导航图上缩小放大:“看这里。”
白鸦凑过脑袋。
他认真地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
章驰:“我们所在的点并不是拥堵的核心。”
“这条路很堵,下班高峰,交通事故,但对面来车并不会受到影响,”章驰点进交通事故的详情页,手指在“救护车”的符号上滑过,“救护车也被堵在路上。”
她手指一滑,页面再次跳回线路图,在两根指头的交互下,线路图不断上移:“这是救援系统更新的救护车被堵住的路段,这一条路出了状况。”
“但也不止这一个点。”章驰将五指收拢,快捷操作,屏幕上地图的比例随着她的手势继续缩小,整个北区的路线图都被涂满颜色的各种线条占据,黄色和红色出现的路段占比非常高。
白鸦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就在昨天,他们试车的时候,同样的工作日,这张地图上大部分的路段都填充的代表畅通的绿色。
白鸦:“什么情况?!”
章驰掏出终端:“不知道。”
“上网搜一下。”
白鸦:“……”
新闻对于现场之外的观众来说是实时的,但对于现场之中的观众来说,滞后性和信息传输的缺失始终存在。
在针对不爱拍照,以及隔三差五就出现几个好心市民打烂公用摄像头的北区,这一点尤甚。
章驰没能够搜出有关此事的新闻。
两个可能,第一,尚未有媒体记者将此事件编辑成稿发送上网。
第二,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报道的必要。
更何况这是北区,报道交通拥堵就跟在黑邦内部抱怨厕所的洗手液不够用一样荒谬——是个麻烦,但多大个事?
但出乎意料的,白鸦面对着终端屏幕开始转述,一板一眼:“北区公交司机组织在下班高峰进行罢工,反抗公交公司削减司机福利的决议,同时要求涨薪,以应对上涨的物价水平。”
北区的地铁脏乱差不说,恶性事件频发,在没有空轨的北区,承担主要交通压力的就是公交,公交停摆,道路拥堵就是必然中的必然——原本可以使用公共交通的有车人士摇摆到了驾车的选择上。
还挺聪明。
下班高峰期罢工,拉所有人下水。
每个人都能够将堵车的愤怒精准转移到抠门的公交公司上。
在听白鸦讲话时,章驰偏了偏头,余光看见了白鸦终端上漆黑一片的屏幕,她有些好奇地将身子也带过去一些,终于能够将视角调整到相对中正的位置,那屏幕原来并不是全黑,背景是黑色的,字是灰色的,灰的程度比较高,隔远了,看不清楚屏幕上的字。
“你这是在哪看的?”章驰问。
白鸦随意地道:“灰网。”
灰网这两个字眼甚是熟悉,章驰张了张嘴,正准备问点什么,就在这时,拥堵着车辆的道路两侧突然走出来了一群手拿标牌的人,领头的一排穿着统一的制服,上白下蓝——公交系统专用,后视镜看不清楚,章驰打开了跑车的顶篷。
喇叭声在此刻也变小了,很多司机都伸出头来看这一队人。
人群走得很混乱,可以看出没有提前训练过排列组合,不同于军队从身高到服装再到步伐的整齐划一,除了最前面那一排带路,后面的所有人群穿着各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上至满头银发的老头老太,下至还被抱在怀里吸着奶嘴的婴幼,全都在人群中涌来挤去。
步子是乱掉的,节奏是没有的,唯一的优点就是没有掉队。
并且……
章驰皱了皱眉头。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过路的人,从商铺里面跑出来,也在往队伍里面插入。
白鸦看出了章驰的迷惑,很富有主人翁精神地进行介绍:“游行,北区隔三差五就会来上一趟。”
章驰将目光投向那些游行者手中举着的牌子,最大的一块,两个人才能够举起的电子屏,七彩的滚动印刷体,来回播报一句话——
“公交公司去死去死去死。”
章驰:“……”
很难不怀疑“去死”是北区某种约定俗成的公文体,在每种需要旗帜鲜明的场合,都要简明扼要地用这句话作为开题。
除了这块一看就投入不小的电子屏,后面的标语都是用的纸板,每个人举着的纸板大相迥异,个性化的符号,充满诅咒性质的图画——比如,左侧是公交公司的图标,右侧是一个骷髅头,下方是一一个正在燃烧的火把,有的人纸板底下绑着一根长棍,举高棍子,纸板就能够跃然于黑压压的人头之上喧宾夺主,有的人直接将纸箱子盖在脑袋上,眼睛、鼻子、嘴巴的部分挖空,原本属于耳朵的位置斜插上两面画着骷髅头的旗帜,迎风招展。
通常来讲,游行的主体都是利益相关,但从这个队伍来看,真正的公交司机屈指可数。
章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白鸦指了指从他们这辆停在最靠路边的车旁边路过的一个小女孩,确认章驰看过来,他的指头上移,指向了那女孩手中握着的一块竖着的方形纸板。
“今天是他们,明天就会是我们。”
章驰一字一顿,轻轻念了出来。
白鸦:“对了。”
章驰皱了皱眉。
白鸦:“公司会得寸进尺。退上一步,就是退上第二步的开始。北区不能再退了。”
就不能再退这个问题,白鸦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解释。
游行的队伍从街头走到街尾,转眼消失。
堵车还在继续。
到晚上9点,章驰总算驶出了最拥堵的路段。
来到了连通南区的那一座桥。
这里竟然也在拥堵,章驰伸出脑袋,拉伸视距看向最前面的道路,没有交通事故,也不是车流量过大,最前面的路有一节相当空旷,只要行驶过由一排人墙组成的“分水岭”,车速就会立刻加快,一辆接一辆地逃离视野。
人墙是穿着制服的警察。
在人墙的上方,还有一台打着大灯的悬浮执法车。
白鸦伸出头看了一眼,比章驰还有经验地一语定调:“出事了。”
他的声音非常紧张,本来躺在座椅靠背上佯作轻松的约定也被打破——他的人设是“刚从北区谈
完业务回来稍有疲惫”的南区商务人士,他拉直背,吞咽着口水,看着遥远的人墙,又说:“我有个事情要提前跟你讲一下。”
章驰:“什么事情?”
白鸦:“伪造的身份卡并不是百分百有效的。”
“南区的身份系统会不定期更新,我们叫做版本伪升级,伪造的卡只能够根据已有的身份卡进行复制,它们也许可以通过认证,但真正的身份系统里面没有它们,”白鸦说,“身份卡跟系统联网,假的身份卡不会更新,距离上一次系统更新,据我所知已经有将近半年。”
这通话说得可算是绕。
章驰:“说重点。”
白鸦:“北区的伪造也会与时俱进,但前提是他们发现过去的卡已经不能够使用了。”
伪造会怎么被发现呢?
有一个倒霉蛋因为没有更新的身份卡被抓,消息传回北区,北区的“技术人工”开始寻找新卡复制。
章驰脸色一变。
白鸦:“至少会有一个人因此被抓,北区的卡才会重新升级。”
“身份系统的版本伪升级没有规律,最快是两个月,最慢是三年,最近几年,中位数徘徊在五到七个月之间。”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章驰补全了他想要说的话:“运气不好的话,抓到的就会是我们。”
白鸦头伸出车外,车辆行驶非常缓慢,警察几乎是逢车必检,他吞了吞口水,声音都在打颤:“今天不是个好时机。我们来错了。我们该回去的。”
前面的车开始行进,章驰轻踩油门,补上了空位。
“回不去了。”
上了桥,根本没有回头路,拐弯之前必须通过警察的人墙。
白鸦看了眼从对面过来的车流:“我们可以改道。插进去。”
从南区到北区的车不检,车通行得不算快,但相当顺畅。
适合见缝插针。
道路最顶上的电子荧幕明晃晃地写着“禁止改道”的提示标语——这条线不准改道。
章驰:“不能改道,太明显了。”
在这种检查路段改道,跟拿着喇叭说自己大有问题有什么两样?
白鸦:“我们离得还远呢,他们发现不了。”
就在此刻,一辆破破烂烂的红色轿车从章驰前方杀进了逆向行驶的车流,车开了没有多久,先前在人墙附近徘徊的悬浮执法仪迅速启动,从天边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侧腹的车门打开,在两名持枪特警的持续喊话下,红色轿车靠边停车,一个满脸纹身的高个光头从车上走了下来,双手举起。
他束手就擒,被警察带走。
白鸦:“……”
片刻,他哑着嗓子说:“完蛋了。”
伪装成商务精英,就是为了防止抽查身份卡——假的东西,能不拿出来就最好不拿出来。
双重保险。
现在被意外击打得摇摇欲坠。
章驰盯着拿着检查仪的警察拉伸视距。
拦下司机,检查身份卡。
核验通过,放行,核验不通过,坐上警车。
除了每一辆车都检查之外,跟她之前见过的流程没有任何的差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原本的抽检,变成了造成交通拥堵,浪费大量警力的必检呢?
章驰捏紧方向盘思索,思索半天,没找到线索。
她对安新市的了解还是太少。
车走得慢,两个人尚还有时间磋商,章驰将这个问题抛给了白鸦。
白鸦声音依然紧张:“不知道。不过一定发生了大事。”
“上次这么大阵仗,还是总统大选呢。”
第194章 玫瑰森林47
堵车的时间很漫长。
长到足够章驰交代后事。
她考虑过最坏的结局, 被警察抓到,被查出来真实身份。
警察会问她怎么从垃圾岛出来的,同伙是谁。
她必须把路雨和陆英撇清干系。
他们不能够再被送回垃圾岛了。
让他们单独搬出来住还不够。
还有泄密的窗口。
章驰掏出终端, 电话打给丰濯和阿利亚, 在接通的瞬间, 听见熟悉的声音,章驰挂断电话——白鸦还坐在副驾驶座,她不可能在电话里交代什么,这通电话是为了提醒, 确认他们实时在线,同时终端没有在别人手里。
章驰开始编辑信息。
——“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以及我带回别墅的两个人。”
群发。
阿利亚和丰濯。
作为杀手,章驰相信他们的敏感程度。
他们懂这个话背后的含义——她处在危机之中,可能是帮派,可能是别的势力, 他们不会想要牵扯进麻烦当中。
没超过一分钟,消息传了回来。
阿利亚和丰濯都接受了提议。
同时希望她被人逮住的时候不要提到他们两个“无辜”的杀手。
车子行进到一开始塞车的中间段, 按照刚才的速度, 再过差不多十分钟,就会轮到他们检查。
白鸦突然转过头来:“你是哪国人?”
章驰:“什么?”
白鸦:“你从哪儿来的?”
章驰:“怎么了?”
白鸦:“被抓的话,可能会遣返。”
北区的移民和正常语境的移民不大一样,只要是外面来的,在北区都能被称作移民,但问题是官方对于移民的认定跟北区人民稍微有一些偏差。
他们认为只有通过正规途径进入白银共和国的人才能够算是移民。
对于他们眼中认为算不上移民的人,他们会打包踹走。
好像怀疑这位“移民”的文化水平似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吧?”
接着,他掏出终端, 在上面点来点去,像是搜索着什么东西,半晌,放下终端抬头:“你们国家持枪不犯法的话,法官会酌情轻判的。”
十分钟后,人墙挡在了跑车的面前。
一名拿着手持扫描仪的警官走了过来,敞篷车,没有敲窗户的必要,他声线平直,机器人似的:“请出示身份卡。”
眼神扫到坐在副驾驶的白鸦,说:“这位先生也是。”
白鸦从公文包掏出身份卡,越过章驰递了出去。
现在两张卡都被交到了警察手里。
警察还没来得及扫描,眯着眼看向白鸦:“你好像很紧张啊。”
章驰淡淡扫向白鸦。
他的额头都开始滴汗,手指都止不住的颤抖。
相信如果不是过去几天的锻炼计划,他现在早就已经晕了过去。
白鸦接收到章驰的眼神——那是一种只有他能够读懂的警告,他吞了吞口水,脑子里想着之前已经排练过的所有说辞,但就是这紧张的瞬间,在即将脱口的时候,大脑空白掉,张大的嘴巴卡住。
警察站直身体,眼神比刚才更加锐利地扫了过来。另一名混在人墙中的警察察觉了什么,摸着腰间别好的枪走了过来。
他的身体微微弯下,如果出现问题,拔枪的速度会变得飞快。
白鸦的大脑彻底宕机。
他求救般地看向章驰。
章驰:“他有帕金森。”
白鸦:“……”
手持扫描仪的警察边将卡放在扫描仪的射线范围内边说:“这么年轻就得这种病?”
章驰:“遗传的。神经系统受损。”
警察:“哦。”
扫描仪亮起第一个绿灯。
那是章驰的卡。
警察将卡递了回来。
扫描仪亮起第二个绿灯。
白鸦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在座椅靠背上软了下来。
白鸦的卡也被警察递到了章驰手里——隔得太远,警察懒得弯腰进来。
章驰将两张卡一起收好,在即将启动汽车的时候,另一名持枪的警察敲了敲白鸦坐着位置的挡风玻璃:“下来检查。”
“你们两个一起。”
白鸦呆在座位上,颤抖着手指,没有任何动作。
持枪警察眼神扫向章驰:“帕金森会影响耳朵吗?”
意思是他听不懂人话。
章驰:“他有一只耳朵聋掉了。你得说得大声一点。”
在警察大声的喊话声中,残疾人士白鸦走下了座位,身子趴在车门上,手背在身后,持枪的警察从头发摸到他的脚后跟,他没有停止过震颤,摸了大概两分钟,警察又将人塞回了座位。
下面轮到章驰。
一名女警走上前来。
白鸦的神情比刚才还紧张。
他真正紧张的是章驰身上带着的那把枪。
章驰张开手臂,女警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连风衣口袋都不放过,收获是一只口红,口红盖被打开,旋出来,已经用掉了一部分——章驰特意磨出来的使用痕迹。
口红盖的盖顶往外旋开,原本的沿壁就会呈伞装打开,组成一面小镜子。
这是时下最热门的品牌,最流行的款式,总而言之,从价格到用途来说,非常贴合她“都市丽人”的人设。
女警将口红放了回去。
对着刚才的两名警察点头示意。
白鸦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回去。
但章驰没有获得像白鸦这种“弱势群体”一样被塞回驾驶座等待的待遇,她被拦在了车门外,女警走到汽车后备箱,朝章驰道:“把后备箱打开。”
枪不在身上,那极有可能在后备箱里。
白鸦又是一副要晕过去的神情。
章驰解锁了后备箱。
后备箱打开,女警埋头进去,片刻,她的头伸了出来,像刚才一样,对另外两名警察点头示意。
章驰被放进驾驶座,人墙从中间往两侧打开,等警察都贴着路沿站好,道路被让了出来,章驰总算启动了车辆。
车子行驶出去,人墙又渐渐合拢,白鸦从后视镜观察到下一辆车开始接受检查之后,终于问道:“你把枪藏在哪儿呢?”
章驰:“前盖,发动机。”
白鸦点头,片刻,又说:“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吓死人了。”
章驰:“你的心理素质很差。”
白鸦:“啊?”这跟他心理素质有什么关系?
章驰:“你那么害怕,警察会看不出来?你看到哪,他们就会查哪儿。”
从道理上来讲,如果他真的知道枪藏在发动机,那么很可能在刚才的表演中露馅。
白鸦轻咳了一下转移尴尬。
章驰有一点烦躁。
今天出发得不是很顺利,堵车,检查,相比于垃圾岛,这个新世界大了太多,各种各样的人,事件,突发意外的概率直线上升。
白鸦的胆子太小了。
他很谨慎,这是一件好事。
但在这种人与人的距离相当遥远的原子化社会,支撑起来一个人形象的不是真实,而是表演。
他不会表演。
——跟她之前在垃圾岛遇见的人精相比。
这里的规则性很强,官方力量越强大的地方,公民就越容易趋向于软弱和妥协——他过于地害怕大的机构和组织。
一个软弱的队友令人感到不安。
章驰:“我给了你200万。”
白鸦转过头,神情是十二万分的迷惑。
章驰:“这200万是事情顺利办成的报酬,你每出一次差错,带来一次麻烦,我会扣你的钱。刚才是第一次,扣你10万。”
白鸦:“……”
章驰:“第二次扣50万。”
白鸦:“……”
章驰冷冷地继续道:“第三次100万。”
钱已经进了白鸦的口袋,这样的扣费行为威胁力似乎有限,章驰于是又说:“不还钱的话,打断你的腿。”
白鸦很愤怒。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一锤子买卖还要扣费的客户。他表示抗议。
从主干道行驶进一条小路,章驰靠边停车,打开车的前盖,掏出枪,走到车的副驾驶座边上,拿枪抵住白鸦的脑袋,用在垃圾岛听过的最狠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开口:“敢坏我的事,你就等死。”
白鸦没有那么愤怒了。
章驰满意地将枪揣回了风衣内侧。
治疗恐惧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转移。
比如,当你没做作业而恐惧的时候,告诉你还差3分钟就赶不上考试,那么你就会立刻忘记掉没做作业的恐惧。
新的恐惧支配了你整个身体,你只想着如何快速奔向考场。
章驰对南区的路不甚熟悉,坐在驾驶座也没有坐在驾驶座方便开枪,她跟白鸦交换了座位,由白鸦开车前往至生科技大厦。
白鸦的车技跟他人一样四平八稳。
南区的路比北区干净开阔很多,灯光夺目刺眼到能把半片黑天照亮,跑车没有加盖,只要愿意伸出脑袋,道路的前后左右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巴士,地铁,空轨各行其道,摩天大楼在天边跟地上来去匆匆的行人相互辉映。
那楼高耸着横插入辽阔的黑云之中。
显得人是那么的小。
芝麻粒似的,匍匐在这庞大华丽的脚下。
人类总能够创造出来他们自己招架不住的宏伟作品。
操纵比人还要重的导弹,将能容纳百万人生活的城市夷为平地。
车太四平八稳,风吹得正好,将她紧张的神经吹松,思绪在备怠中渐渐飘远。
她突然想,卡鲁还活着吗?
章驰掏出终端。
卡斯的气温很低,天气预报显示今天还在下雪。
卡斯下了很久的雪。
他也许已经葬身在了大雪中。
还只是个少年。
如果没有战争,他现在会做什么呢?
城市的霓虹大张旗鼓掠过章驰的眼睛,太晃了。
刺得她眼睛疼。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
被跑车惊扰的风将湿润的眼眶吹干。
车停下来。
红绿灯。
斑马线是正在过路的行人。
背着书包的少年,穿西装打领带的中青年,买菜的老头老太,以及占比30%以上的“奇装异服”——各种颜色的头发和稀奇古怪的整容倾向,巨长的下巴,灯泡大的眼睛,还有类似丰濯一样的人鱼耳朵,毛茸茸的猫手,狗手,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瞳孔,主打跟人类两个字风马牛不相及。
这个世界喧闹得很平和。
离战争遥不可及。
章驰点开终端的搜索框。
所有跟卡斯有关的关键词都搜遍,无一例外,发送主体都是白银共和国的媒体,跟白银共和国交好的他国媒体,自称中立的军事博主。
战争的风向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白银共和国被动捍卫国土安全,出兵卡斯,占领城市,给被占领区的居民发放粮食补给。
与之相反的,卡斯的军人虐杀战俘,卡斯的平民被煽动袭击白银共和国的士兵——人肉炸弹。
炸弹绑在身上,被厚厚的衣服裹住,冲进人堆里面,启动□□。
这则新闻的发送时间是一周之前,内容是纪念在爆炸中牺牲的士兵,谴责卡斯军方将平民拖下水的无耻行径。
新闻配图里有一个腰间鼓鼓囊囊的少年,照片上圈出来这个部位,一个椭圆形的圈,圈边上再拉出来一条直线,对画面进行特别说明。
——“炸弹藏在这里”。简明扼要。
新闻出现了好几张类似的照片,人堆,冲进人堆的“人肉炸弹”,绑炸弹的人女性和儿童居多——不难理解,从外表来看,他们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摄像机性能很好,将这个少年高速奔跑的背影也捕捉得很高清。
一头金发,穿一件背上印着小熊的夹克衫。
章驰往下滑动屏幕。
没有更多的照片了。
没有正脸。
也许不是卡鲁。
她想。
卡斯人天生金发的很多。
这种印着小熊的夹克衫满大街都是。
章驰将照片翻回去,点开,放大。
他的身材是专属于少年人的瘦削,两条腿竹竿一样,被宽大的裤腿笼罩其中。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种身材,也说明不了什么。
章驰将新闻关掉。
她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被一边等红绿灯一边东张西望的白鸦察觉,白鸦很紧张地勾下脑袋:“你怎么了?”
他非常担心又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章驰:“帕金森。”
白鸦:“……”
过了这个红绿灯,章驰颤动的手指恢复了正常。
她继续搜索有关卡斯的消息。
没有更多脱离“轨道”的消息。
网络世界里找不到卡斯人的声音。
他们还处在断网状态。
章驰皱紧眉头。
距离乔希离开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周……
头顶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打断了章驰的思考。她仰起头,一架悬浮执法车从空轨底下斜穿过来,车头配备两对
大灯,一对安在正前方,一对安在执法车底部,底部的圆形灯柱慢悠悠地从地面的车流中扫过。
“交通警察,”白鸦这时候倒表现得很淡定,“抓超速的。不会多管闲事。”
果然,执法车很快离开。
北区的警察比想象中更多。
二十五分钟后,车开到了主城区,导航提示还有十分钟就要抵达目的地。这里的城市建设比刚才南北区交界处更加宏伟,大楼顶部是各类商标的大型立体投影,满城人造玫瑰花在绿化带中见缝插针地铺出一朵玫瑰花的造型,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栋漂浮在空中的尖顶建筑。
漂浮。
建筑底部看不出任何的支撑,黑蓝色的天空没有掩盖掉建筑外部闪烁的金光,它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灯塔,孜孜不倦地在黑夜中指引着迷失在四面八方的车流和人流。
楼的中间有一个跟楼宽齐平的十字架,十字架的边框镶嵌着红色的钻石状链带,链带里侧还有一圈白色的灯带,十字架内部被白色的玉石填满,在灯带的照射下发着盈润又略显寡淡的白光。
十字架直指向上,在最高的尖顶,中轴线的位置,伫立着一只向西方眺望的白鸽,
白鸦:“那是圣教的地盘。”
在送路雨和陆英去学校之前,章驰搜索过有关圣教的消息,现在信教的人不少,教徒比普通人的犯罪率更低,对家庭的向往程度更高,教会学校作为一种民间组织的福利机构给社会稳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古圣教和新圣教的切割源于两百多年前的查拉马事件,掌握国家权力的教皇于查拉马港口被捕,民选总统登基,古圣教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但信仰并没有就此中断。
更改教义之后,圣教继续随着“文明的进程”与时俱进地发扬光大。
网上的新闻称这栋空中大楼每周要烧掉成吨的燃料,由于环保条例,这种程度的排放量需要交比燃料费还要贵上两倍的污染排放费,教廷财大气粗,每年坚持交巨额的污染排放费,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让这栋楼停下燃烧。
这栋财大气粗的楼没有住人。
它就是个纯粹的吉祥物。
跟帝王一样俯瞰这条寸土寸金的商业街,在传说中神去世的日子,每年的六月六号接受信徒的顶礼膜拜。
南区的人更加有钱。
在钱创造一切的世界,有钱人疯起来总是更加的离谱。
车在晚上9点半抵达至生科技大楼外的停车场,这个点的停车场已经空了很多,大部分的员工都已经离开公司,停车场非公司员工也能够临停,但保险起见,白鸦黑进了停车场的监控系统,删除他们出现的时间段,用之前的录像覆盖到今晚十二点。
覆盖太多很容易被人察觉出来问题。
他们计划在十二点之前离开这栋大楼。
大公司的员工多如牛毛,智能化设备的使用频率更高,相较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公司,这里的员工只需要一张工牌,就能把对方识别成自己人。
脖子挂上早就准备好的伪造工牌,他们在从地下停车场进入电梯的时候收获了下班员工疲劳又同情的笑容。
“这么晚还来公司啊?”
第195章 玫瑰森林48
白鸦埋怨着开口:“组长叫回来开会。没办法。”
那名员工点点头, 从两人中间擦身走出了电梯。
成年人的寒暄总是点到为止。
白鸦松了一口气。
电梯门合上,白鸦轻车熟路地在电梯右侧面板按下通往100层的按钮:“从地下停车场只能够到100层,到100层有专门通往楼上的三部电梯, 但这三部电梯也只能够到190层, 190层再往上, 需要第三重权限。”
“我们需要坐三次电梯。”白鸦在手上比划完,掏出一张白卡递到章驰手里,“不过没有关系,我离职之前就已经拿到所有权限了。万能卡, 权限识别都可以通过。”
白鸦说自己是主动离职的,但他没有讲他为什么会在离职之前偷权限, 也没说自己偷权限到底想干嘛,凭借在地下诊所的打工经历,章驰猜测他是想跟偷医疗运输车的人做生意。
公司的医疗运输车经过北区,有些专门做义肢倒卖的人会提前收到消息, 他们甚至可以提前得知车里面装的是什么——公司的内鬼,所以谈鸿能够做到想要什么货就拿什么货。
他们坐的这部电梯刚好是大楼对角线两侧观光电梯的其中一部, 电梯有观光和高速两种选项, 在超高速运行中,人可能在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产生眩晕,观光模式关闭,电梯滑出遮光板,他们看不到电梯外城市的景观。
任务的时间很紧张,电梯自动锁定高速模式,章驰让白鸦按下了观光模式——他们要在电梯里观察这栋楼的附近的地形。
夜晚的南区灯火通明, 高耸的大楼星罗棋布于金色的车道之上,那一座漂浮在空中属于教廷的尖顶大楼依然是里面最耀眼的主角, 无论在地面还是在高空,都无法不被它吸引目光。
章驰发现自己也染上了北区的铜臭味。
她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这地方很适合广告位招租。
电梯在5分钟后抵达100层,这一层所有楼层监控的所在,他们进入电梯并不会引起警报,但他们的踩点行动需要为之后真正的动手铺路,最好,他们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一切,进入大楼,关闭炸弹,离开大楼。
但万一,他们的行动暴露,至生科技报警,警察调取监控,他们的脸就变得非常致命。
这栋商业性质的办公大楼带来了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融入其中的安全感,同时也让迫使他们无法做出戴个面具、头套这种一看就像犯罪分子的遮蔽行为。
他们得装成是这里的人,就必须要把脸堂堂正正地露出来。
白鸦的打算是给监控系统接入远程控制程序,这样即使在家中也可以操纵系统覆盖他们计划好进入和出去的时间段。
大楼分为A区和B区,从电梯出来左转就是A区,右转就是B区,AB区走到尽头可以贯通,白鸦提前给章驰看过大楼大致的地形图,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房间所在,两人带上对讲耳机,一个往A区走,一个往B区走,约定发现监控室,或者出现任何意外之后立刻通知对方。
A区不属于开放式办公间,这里是一条非常长的弧形廊道,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浅灰色,廊道左侧是墙壁,右侧是一间连着一间的房间,有些开着门,有些关着门,大部分的门都已经关上——考虑到现在是下班时间,也没有什么奇怪。
章驰没有着急用万能卡进入任何房间,100层毕竟是监控室,比其他楼层都要敏感。就在此刻,拐角处的一道门打开,一个穿灰色夹克衫的男人走了出来,章驰侧身往门框里一躲,男人没有回头,就这样消失在了拐角。
在他消失的头顶上,有一块厕所标记的指示牌。
章驰想了想,快速走到那个男人离开的房门口,门开了一个六十度的扇形,站在门口就能够看见门里面方方正正的显示器,正常书本封面的大小,一块连着一块,马赛克似的挂满整面墙壁,从门口的夹角一共能看见两面墙壁,除了主视角的墙壁,另一侧的墙壁也是相同的配置。
章驰没有走进去,她眯着眼睛,视距拉伸,轻而易举就看清了显示器上的内容。
每台显示器左上角都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纸,左上角是A1,往右依次是A2,A3,A4,A5……一直到A8,再往右就是B8,接下来是B7,B6,B5……到最右侧就是B1。
一行十六台显示器,弧形排列,一共6排,一面墙就近百台显示器,每台显示器里都是一个工位,摄像头的位置非常固定,传输回来的画面大同小异,大部分的工位都已经没人了,偶有几个工位上还坐着人。
坐人工位的显示器右侧有一整排的数据,章驰选中B8,离门口的视角最正,从上到
下看过去。
上班打卡时间:早7点58分
下班打卡时间:等待打卡中
走神时长(未检测到有效产出):2小时1分钟25秒(扣10分)
日均离开工位时长:10分钟
每日最高离开工位时长:30分钟(未标记理由,扣10分)
标记上厕所次数:9次(数据过高,有虚假打卡嫌疑,扣5分)
平均上厕所时长:8分钟(高于平均数据)
每日最高上厕所时长:25分钟(数据过高,扣2分)
跟同事讲话次数:6次(分别在:9:15,10:15,14:11,18:15,19:22,20:54等时间)
有效上班时长:9小时35分16秒
待补齐上班时长:25分钟
……
单日评分:65分
本月组内员工排名:35名
末位淘汰风险:高
画面中的员工就在这时打了一个喷嚏,有效上班时长在瞬间停滞。
他右手摸到电脑桌右侧的抽纸盒上,非常快速地抽出一张纸,一气呵成地擤完鼻涕,匆忙将纸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停滞的有效上班时长在继续往后计时。
走神时长增加了10秒,从2小时1分钟25秒增加到了2小时1分钟35秒。
章驰:“……”
这间肯定不是他们要找的监控,章驰悄然退出了房间。
就在她刚回到走廊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耳机里传来了白鸦的声音:“我找到了。”
***
白鸦成功地植入了他的自制病毒,他带着迷你电脑,确认可以远程操控之后,抹掉了他们刚才坐上电梯的记录,将电脑收进裤兜,他们继续出发去190层。
这一次的电梯依然很幸运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飞速抵达190层,楼层的空高陡然变高,整体的装修富丽堂皇得不像话,白鸦边往下一部电梯走边讲解道:“190层到200层是高级管理人员才能够进入的场所,都是这种装修风格,这里的监控很少,很多谈话不能够被监控摄录,来到这里的人,也不能够被看到。”
“上流人士,”白鸦耸肩,“他们需要隐私。”
监控本身就是泄密的窗口。
偷窥监控的人,谈话的双方,哪一个将监控拿出去,曾经的隐私都可以成为撕破脸时的呈堂证供。
章驰:“可以理解。”
上流人士比职员更注重养生,在晚上的休息时间并没有出入电梯办公,他们没有在190层遇见任何意料之外的人——符合他们的预期。
两人继续坐上通往200层的电梯。
“内鬼”白鸦的万能卡非常给力。
他们没有遇到丝毫的阻碍。
抵达200层,一样的A区和B区,两人继续分头行动,章驰从A区开始搜,白鸦从B区开始搜,他们需要从200层一直搜到100层,用排除法——
根据白鸦的推测,炸·弹的控制室不会设置在人非常多的办公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看见开放式的办公区域,都可以告知对方退出搜查,再下一层。
有句俗话叫祸兮福所倚。
也许是从垃圾岛出来之后倒霉到了极致,今晚实现了运气的均值回归。
刚分开不到3分钟,章驰就听见耳机里又传来了白鸦的声音——
“我找到炸·弹的总控间了。”
总控间非常明目张胆地在门口贴了一张占据门框一半大小的骷髅头,骷髅头下面还有一行显眼的蓝底红字提示语——
“dx25系列炸·弹控制室,非请勿入”。
章驰:“……”
相比于岛府的弯弯绕绕,至生科技真是把欢迎光临做到了极致。
一路上遇见的算计太多,她不禁怀疑起来:“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白鸦的表情很困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章驰头一次觉得有些回答不上来。
命运让她在一个满是罪犯的岛上重生,贫穷与死亡如影随形,她跌跌撞撞,费尽全力才能够奔向远方。
接下来,战争,枪炮,每一关都像是在地狱的门前伸出脚,看那道门什么时候将自己框住。
她遇见的阻碍太多,困难太大,好像这个世界,她每走出一步,前面都该有山一样的困难。
她习惯了困难,于是不太习惯简单。
其实仔细想想,世界并没有刻意地带给任何一个人困难或者痛苦,世界只是随机地演化,没有遇见很多的困难,一定会有巨大的收获,也没有走得顺利的路,一定就要一无所获。
随机过坏的,现在就该随机点好的。
在章驰发愣的时候,白鸦已经对着门口的识别系统拍照完毕。
拍完照,他从左手手腕掏出一根神经接线,从识别系统面板的下方接入,三分钟后,他将神经接线抽了出来:“我已经将程序复制过来了,破解需要时间,加上做卡,大概三天吧。”
现在他们的踩点计划顺利完成。
炸弹控制室在B区弧形走廊的中段,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但以防万一,两人依然压低了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到电梯口,白鸦正准备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电梯的数字突然开始跳动。
这是从190层到200层的专用电梯。
190。
191。
……
电梯在动,说明有人正在上楼。
不确认他要上到几楼,如果刚好是200层,那么就会跟他们撞个对脸。
白鸦一瞬间慌了神,转过头颤抖着声音喊:“怎么办?!”
在电梯即将跳动到195的时候,章驰拉着白鸦往电梯右侧通往天台的楼梯冲了过去,两个人爬得飞快,天台锁了门,幸好有万能卡,门没有成为阻拦,反而将他们和200层隔离开来,等门关上的瞬间,两个人趴在门边,听见了楼下传来提示的“滴”音。
接着是一道没有起伏的机械男音:“电梯打开,您所在的楼层是,200层。”
两人大松一口气。
接着,他们又听见了脚步声。
啪嗒。
啪嗒。
由轻及重,踏在楼梯上,一点点靠近。
两人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
这位不速之客很不识时务,他的目的地不是200层,而是200层的天台。
第196章 玫瑰森林49
克瑞斯的心情很不好。
值班机器人出了故障, 屏幕坏掉,系统日志找不出来,没有办法确认天台的门是否关闭, 作为大楼的保安, 他被派来亲自检查。
值班机器人出故障不是小事。
现在跳楼的人很多, 每跳一个人,至生科技的股价就会下跌一次。
股价的直接波动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又没有公司的股票。
但公司的管理层会很生气,他们认为保安有义务维护大楼的秩序。
尤其不应该让任何不该上天台的人站上天台。
锁好天台的门不会阻止想要死的人去死。
但至少可以阻止他们死在公司。
天台的门是锁上的,克瑞斯暂时松了一口气, 他打开门,跨过快到他小腿高度的门槛, 站上楼顶。值班机器人还
需要检查天台是否藏人,现在这个任务到了他的头上。
夜色漆黑,克瑞斯打开了顶楼的灯,灯带围绕着大楼的内墙亮了一圈, 越高的楼,能看见的天就越黑, 灯带不算暗, 但始终照出来有一种朦胧感。
克瑞斯拿着电筒,从门口走到第一个对角线,围绕着天台走完一圈,不放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电筒很亮,不过也没有多照出什么东西来,克瑞斯心头一松, 收起电筒往回走。
他走得不算慢,身强力壮, 正常的速度,不过在紧张的时刻,时间总是会膨胀。
白鸦觉得他走得太慢了。
再慢一点,他大概就要心肌梗死在天台的玻璃窗外。
200层高空的视线非常开阔,在门打开之前,章驰带着白鸦跳下了天台,天台四周有一圈很矮的围栏,围栏外还有一个狭窄的平台,两个人就顺着平台往下滑动,章驰一手扒住平台和玻璃外墙的接缝,一手从背后将白鸦捞在腰间。
她的臂力没有问题,主要是白鸦的胆子有点问题。
两个人一上一下跟双节棍似的,晚上的风很大,加上手臂的轻微晃动,两个人都在飘荡,白鸦背部中空,两条腿情不自禁地紧紧贴在200层的窗户外面——虽然这起不到任何的支撑作用。
脚步声渐行渐远,始终没有传来门关上的声音,白鸦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两眼发昏,身体往下一沉,章驰捞在他腰间的胳膊被带动得也往上挪动,最后卡在了他咯吱窝的位置,他顿时被吓醒,人在空中摇来摆去,结果反倒将身子晃出了章驰的胳膊,再次下坠,人张牙舞爪地就叫顺墙跌落,章驰眼疾手快地扯住他最上面那条挥动的胳膊。
终于,门关上了。
“啪”的一声。
章驰将白鸦往楼上一扔,自己再跟着爬了上来。白鸦被吓得浑身发软,尖叫完就跌坐在地上走不动路。
“我后悔了。”白鸦磕磕绊绊地开口,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早知道这么玩命,肯定不跟你来了。”
章驰对刚才匆忙将他捞出天台的行为表示抱歉。
白鸦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道歉。
没过多久,他颤动着腿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吧。”
这句“走吧”说完,他却没有走,他盯着对面那一栋帆船造型的高楼,突然声音一紧,干巴巴地说:“那是什么?”
章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栋楼的楼顶站着一个人,楼顶没有开灯,但玻璃幕墙外点缀的彩色灯光将贴在楼顶边缘的他照亮。
看身形,像是个男人。
但也不好说。
这年头无性人也不少。
章驰正在脑子里纠结男性和无性这个意义不大的身份问题时,那人张开双臂,像一只鸟似的,从楼上俯冲向下。
鉴于他是个人,他理所当然地没有起飞。
楼太高了,听不见坠地的声音,就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被鲜血包裹,跟地面紧紧地贴合。
章驰:“……”
白鸦:“……”
这人跳楼了。
在他们眼前。
沉默在两个站在天台的目击证人之中发酵,震惊并没有想象中漫长,在章驰正在回顾刚才见到的所有细节时,白鸦已经站出来盖棺定论:“自杀。 ”
白鸦的话说得很平淡,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平淡,跟刚才他在大楼外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自杀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
白鸦读懂了章驰眼里的疑惑,他意识到这个从外面世界来的“移民”也许不懂这里的规矩,她甚至是头一次来到南区,于是很善解人意地道:“放心,警察不会找什么目击证人的,每个月,这条街都要跳那么几个人,警察收尸,公司赔钱,有目击证人找上门,那多半就是要封口费。”
章驰:“跳楼的人这么多?”
“南区的自杀率一直很高。这里大楼的窗户都是全部封死的,空调换气,”白鸦指了指地面,“以前跟我一个组的同事,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在公司跳,能算工伤,可以拿赔偿。他不想活了,还有老婆孩子,保险金拿来给孩子上学。”
“末位淘汰,轮到他了,”白鸦说,“连续三个月绩效垫底,就会被裁员,房贷还不上,死了还能拿一笔钱。”
白鸦:“所以他决定去死。”
章驰往外面走了一步,她的目光聚焦在遥远的地面那一团倒在血泊中的烂泥,四面八方的人开始往尸体周围涌聚,隔得远远的,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白鸦的声音响在耳边:“当然,跳楼的情况很多,也不一定都像他一样,有些人也不差钱,能在这里头上班的人,工资不会低到哪里去,这里还算南区自杀率低的片区,就是抑郁了,觉得活着没意思。”
“北区活不下去的人也挺多的,没见几个这样跳的,”顿了顿,白鸦继续道,“南区的人比较文明,活不下去都是找自己麻烦,北区的人活不下去,都比较喜欢找别人的麻烦。”
章驰:“……”
白鸦:“北区的谋杀率很高。”
章驰:“……看得出来。”
就在这时,漆黑的天空突然升起了一朵蓝色的巨型烟花,从花苞的造型开始,一朵接着一朵地开花,用时十秒钟,天空中留下一个蓝色的五瓣紫荆花,滞留一秒,流星一样坠落退场。
这朵花照亮了至少半座城市,火药用量可谓不小,就在这朵花出现之后,章驰发现白鸦的脸色变了,好像这不是绚烂的烟火,而是从他胸膛穿过的子弹。
“北区有行动。”白鸦紧张地往下俯视,像是在找着什么东西似的,“等会警察就来了,我们得赶紧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他话音刚落,城市里接二连三想起了爆破声,站在城市中心地段的高楼楼顶,一览无余底下所有随着爆破声燃烧的红光,灰色的烟尘和白雾,尖叫四散的人群,四面八方传来的报警声,迅捷从车流和人流中逆行的悬浮执法车,组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漆黑的天边突然冲出两架亮着红灯的武装直升飞机,螺旋桨转动得空气轰隆作响,章驰迅速拉着白鸦趴倒在地,直升飞机从他们头顶的天空掠过,俯冲往爆炸发生的中心。
围绕着商业中心的爆炸仅仅是一个开始,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跟一锅从中心沸腾的开水一样,每个角落都争先恐后地起着大泡,这锅沸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关火,里头又开始添加进新的“食材”。
在含混的尖叫和刺耳的警笛声中,章驰听见了一声枪响。
“我们得赶紧走!”白鸦这时候腿不软腰不疼,一个箭步直接从章驰面前闪过,跟丛林飞人似的跨过天台上摆着的沙发和茶几,转眼就拉上了门把手,“等会事情闹大了封路,我们就走不了了。”
他拉了半天,门跟坐山似的纹丝不动,发热的脑门终于捡起了刚才一股脑全部丢失的理智,从胸口掏出万能卡,刷完——
门还是没有开。
同时,合金门框的四周亮起了红灯,闪烁的红光将他整个人框在其中,刺耳的“嘀”声有规律的间次响起,章驰跟了上来,白鸦手从门把手上拿下,红光没有消失,警报声没有停下,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骇然朝章驰看去。
“识别出故障了,我们被锁在这里了。”
白鸦两手抓着头发,嘴皮子发颤:“不应该啊,刚才还能够进来的……”
“系统升级?”白鸦喃喃地原地打转,“会这么巧吗?没有故障的情况下为什么会突然升级,而且都这个点了……”
章驰:“还有一种可能。”
白鸦:“什么可能?”
“我们被
发现了。”
因为发现闯入者在天台,所以紧急更改了天台连接200层楼道的大门密钥,他们将人困在楼顶,等待支援的人赶过来将他们人赃并获。
“不应该啊,那个保安明明没有发现我们。”白鸦快速地回忆着刚才的所有经过,人也不由自主地转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无论哪一个方向,除非跨过护栏到边缘的平台角落极限弯折身体,否则都不可能看到挂在平台底下的他们。
章驰按住脑袋,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眼睛,走到大楼平台的边缘:“大楼是双向玻璃还是单向玻璃?”
“我、我不清楚,我没有来过100以上的楼层,100以下的楼层都是双向玻璃……”白鸦回答完,陡然一惊,“难、难道……”
章驰冷着声道:“200层也许是单向玻璃,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看得见里面。你被办公室里的人看见了挂在窗户外面的腿。”
在200层的高空看见一双吊在窗外的腿,只要脑子没病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保安。
章驰右手握拳,蓄力朝门把手上重重一击,热量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合金门的门锁撞烂,门框的红光依然亮着,藏在门里的报警装置偃旗息鼓,在警报声戛然而止的瞬间,白鸦只感觉到耳边一阵风吹过,伴随着一句简短急促的“快走”,刚才跟他并肩站着的女人已经大跨步越过了门槛,噔噔噔往楼梯跑去。
白鸦跟了上去,两个人跑到电梯口,电梯打开,白鸦刷卡按下楼层,警报声再次响起。
“草!”在电梯即将进行安全锁死之前,白鸦抢先从合拢到一半的电梯中钻了出来,章驰落后他半步,电梯门差点没把她飘在肩膀外面的头发丝夹住。
“电梯也改密钥了,现在我们出不去了!”
白鸦狠狠踹了一脚电梯,这是他迄今为止做出来最疯狂的抗议行动。质量上乘的电梯纹丝不动,连警报声都有条不紊得一如既往。
两百层的高楼,别说有没有力气从楼梯跑走,就算是有力气,估计还没有跑到一半,就能被赶来的安保人员人赃并获。
章驰喊了一句“跟我来”,转身朝A区东南角的位置快步走去,白鸦愣了片刻,等人已经走到通往A区的拐角了,急忙跟上,大跨步来到章驰背后:“去哪儿?”
走到A区通往B区的拐点前端,章驰在一扇金色雕花大门前停下:“刚才那间办公室。”
这扇金色雕花大门的中央挂着一块方正的铭牌,上面写着“会议室”几个大字。
章驰再往会议室前面走了几步。
两面都是墙壁。
她退回来,越过会议室再往后面走了几步,依然是墙壁。
按照刚才他们所站的位置,东南角的范围只剩下这一间占地不小的办公室。
白鸦的脑子没有身体跑得快,二者还没来得及合二为一,问出一些有建设性的话,就看见他的犯罪同伙一脚踹开了锁死的会议室大门。
小型双开门急不可耐地撞上了墙壁,发出比撞门声略逊一筹的拍打声,这番双管齐下,围绕着会议室内圆桌间隔有序地坐着的六人,无一例外地在同一时间将头转了过来。
白鸦:“……”
圆桌上坐着都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体面人,连尖叫都克制得很,其中最体面的是坐在主位的年轻男人,笔挺的灰色西装,衬衫一个褶子都看不见,他留着三七分的“纪湛”同款抓发,慵懒中不失随性,随性中不失精致,眉头微蹙,警惕又疑惑的目光先落在章驰头上,接着又落到了白鸦的头上。
字面意义上的,头上。
白鸦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有点眼熟。
他长得英俊逼人,瞳孔是带着灰度的浅褐色,鼻梁挺直,侧脸棱角分明,唇珠锋锐,皮肤是通透的冷白,没有皱纹,瘢痕,甚至远看都没有毛孔,是那种见过一次,就很难让人忘记的英俊逼人。
反射弧在此刻惊人地缩短。
白鸦想起来他是谁了。
这是那位带动同款抓发潮流的本尊。
纪湛。
第197章 玫瑰森林50
被踢坏门锁的会议室双开门没能够再严丝合缝地拉拢, 但有趣的是,会议室里剩下的五个人并没有打开门冲出来。
在看见章驰亮枪之后。
纪湛被带到了dx25炸·弹控制室的门口。
虽然他们今天的目的只是踩点之后安全离开大厦,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篓子都已经捅大了, 不如一次性捞个够本。
白鸦擦着头上的汗。
作为一个劫匪, 他看上去比人质还紧张一万倍。
纪湛的身份很敏感。
他是一个政客,还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劫持这样的人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他有一点后悔自己跟着这个女人出来了, 钱跟命比起来算什么事?
纪湛:“你的头发梳得很好看。”
白鸦:“……”
纪湛:“你是我的粉丝?”
白鸦:“我……”
章驰打断他:“别在这乱打听。”
白鸦霎时住嘴。
——纪湛是想盘问他们的身份。
纪湛双手举起:“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别这么紧张。”
章驰将抵住纪湛太阳穴的枪挪到了他的后脑勺,人从旁边绕到了背后, 给纪湛让出身位:“开门。”
纪湛正对着门口的识别屏幕,唤醒屏幕之后,上面出现一个大大的“X”号,警报声再次登场。
“我没有这个房间的识别卡和身份录入。”
章驰:“谁有?”
纪湛:“公司的技术顾问, 安里里。”
章驰的眼光流露出杀气,比人质本人还紧张人质安全的白鸦赶紧开口:“他说的是真的, 公司权限细分, 不是主管部门的领导没有解锁房间的权限。”
纪湛有些诧异地看了白鸦一眼:“这位朋友,你很了解我们公司嘛。”
章驰饱含杀气的目光现在扫到了白鸦脸上。
白鸦:“……”
糟糕,差点自报家门!
章驰:“安里里呢?”
纪湛:“现在是下班时间。”
现在是下班时间,所以人在家里。
即便能够联系上人,赶过来也已经晚了——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到整个大厦的安保都意识到问题集中过来。
纪湛:“你闯进我们公司就是想解锁炸弹?你是组织成员?杀手?”
他的目光在章驰和白鸦身上交替:“是你们俩,还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章驰持枪的右手换到左手,一边用枪口引导着纪湛的脑袋往门口左侧的墙边偏移, 一边挥出拳头——
既然他们已经被发现了,那么也不需要原先计划里不惊动任何人, 黑进炸弹控制室这一项要求了。
高温将金属以门把手为圆心扭曲变形。
收拳,出拳,一共三次,门把手“咔嚓”一声掉在地上,章驰一脚踹开了五厘米厚的合金防盗门。
白鸦张大了嘴巴。
张得太大,差点没收回来。
纪湛灰褐色的眼珠子骤然锁紧,很快地,不着痕迹地放松回原来的冷淡:“这位朋友,力气很大嘛。”
章驰拖着纪湛进门,吩咐白鸦将门口守好,门内的空间大概有三十来个平方,长条形,进门的地方是长条的侧开口,往里面走,墙的两侧都是密密麻麻的方盒子,跟柜子似的,从天花板一直排列到地面,方盒子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黑色,一样在右下角的位置闪烁着红光或者绿光。
章驰从门口走到墙的最里侧,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盒子上面有数字或者字母的标识,没有机器本身的型号,没有开启或者关闭的提醒。
在所有盒子外壳的中间部位,有一个黄色按钮的滑动装置,有的盒子滑动在左侧,有的盒子滑动在右侧,有的盒子滑动在中间。
章驰直觉这个按钮就是炸弹控制器。
现在她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在海量的,成百上千的盒子里面,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也不确定这个控制器到底需要滑动到哪个位置才算是解锁。
后者甚至比前者还要重要。
因为有可能她在找到正确的控制器后把炸弹错误地调成了立刻爆炸。
原地成为一朵烟花。
纪湛好像能读心似的,恰是时宜地提醒道:“只有安里里知道每个控制器对应的炸弹型号。”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项技术会被应用在人类身上,这是非常不人道的行为,我本人非常乐意帮你解锁炸弹,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留一个联系方式……”
章驰按住纪湛的肩膀将人拖出了房间。
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乐意跟绑匪保持联系——他就差没把“我要打击报复”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时间很紧张,从他们悬吊在窗外到从天台离开已经花了至少三分钟,安保上来需要时间,如果够快的话,马上就会来到他们这一层。
他的身份过于敏感。
他的背后是整个国家的暴力机器。
鱼死网破,输的一定是他们。
三个人来到了电梯口。
电梯门的按钮不需要解锁装置,三个人跟夹心饼干一样一前一后进入电梯,纪湛作为夹心始终卡在中间,在电梯门合拢之后,他总算被另外两块“饼干”推了出来。
他拿出了自己的识别卡。
识别失败。
电梯里再次响起警报声,灯光从莹润的白变成了灰暗的红。
纪湛:“我的权限卡还没有更新。”
他也坐不了电梯。
他们被困在了两百层。
白鸦:“他说的是真的。”
章驰走上前,将枪口精准地抵住纪湛的额头,同时冲白鸦呵道:“打开对讲。”
电梯对讲打开。
屏幕对面出现了电梯管理员。
没过多久,又出现了一群安保人员。
安保主管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站在画面的中心跟他们进行对话。
他的诉求很简单,只要不开枪,可以答应一切要求。
电梯权限解锁。
他们一路畅通。
从200层到190层,从190层再到100层,最后来到地下停车场。
他们坐上了一开始载他们来这栋大厦的车。
章驰将纪湛塞进了车的后座。
白鸦:“我们要把他带走吗?”
纪湛从车里伸出脑袋:“我认为你们没有必要把我带走。”
章驰把纪湛踹了回去,白鸦也被她一起塞进车里。
“现在放他走,安保会立刻跑出来追我们。”
劫持人质,好歹也要等自己跑远了再放人。
白鸦满脸都是汗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我们把他劫持走,马上就会有警察来抓我们。”
这栋大楼里是至生科技的安保团队,个人的武装力量始终被控制在一定范围。
官方才是真正的危险。
像刚才他们看到的那样,武装直升机,悬浮执法车,只要被盯上,整座城市,不计成本,不计人力地将他们追查到底。
“他不会报警的。”章驰将门关上,绕行到车头的位置,打开前盖把枪藏好,盖上车盖,拉开驾驶室的车门,迅速坐进去,发动汽车,“他不敢报警。”
纪湛的脸在顷刻之间变色。
白鸦在汽车的轰鸣声中抬高声音:“为什么?”
车辆倒出车库,飞速往闸口驶去,推背力将白鸦和纪湛双双往椅背上按倒,一个急转弯,两个人又齐齐摔在了右侧的窗边。
上车太匆忙,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白鸦将自己的安全带连同纪湛的一起系好,抬起头来,发现车已经驶离了地下车库,从刚才站着的楼顶往下看,那些□□和□□非常渺小,但站在地面,刚才指甲盖大小的火光,现在都比他们车的车顶还高。
绚烂的城市灯景之中,是潮水一般的警车鸣笛声,一波接着一波,连巨大的轰鸣声都给盖过。
他们身处混乱的中心。
天上地下,都是赶来“救火”的警察。
章驰盖上了跑车的“盖”。
顶篷拦住了一部分的噪音。
白鸦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到危险过。
作为一个犯罪分子,从警察的围捕中大摇大摆地离开。
抵达第一条主干道的尽头,荷枪实弹的警察,悬停在半空的执法车,盾牌一样的卡在了分流口。夹在道路两侧的警用摩托和SUV将本来宽阔的多行道变成了只能够容量一辆车通行的窄道,这是临时组成的检查岗位。
他们要检查刚才引·爆炸·弹和扔□□的犯罪分子。
北区来的那一伙人。
封路了。
每一辆车都必须要通过检查。
白鸦的心跳快到了极致。
章驰从斜上角的内视镜里看见了白鸦惨白的脸色,出声提醒:“不要害怕。”
白鸦:“……”不害怕个鬼啊!
一名持枪警察走过来敲窗。
章驰摇下了窗户。
就在那名警察掏出扫描仪的时候,另又有一个警察拿着警棍过来,遥遥往他站着的地方挥了一下,像拨开一只苍蝇似的,那名拿着扫描仪的警察就这样顺着他警棍移动的方向后退一步。
他们之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好像这辆车是个危险物。
需要保持距离。
拿警棍的警察大呵:“打开顶篷。”
章驰照办。
顶篷滑动了五秒钟。
藏在车里的三个人都无处遁形。
两个警察的目光都在晃动之后停留在了纪湛身上,接着,两个人对视一眼。
眼底是相似的诧异和震惊。
白鸦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想小概率的事情,比如他刚刚就在想,也许天这么黑,出现的方式这样不“庄重”,这两个警察不会认出来坐在后座的那位相比真正的明星来说略微低调的“政治明星”。
事实证明,那两个警察眼睛没瞎。
是他瞎了眼。
信了这个女人的邪!
第198章 玫瑰森林51
两个警察走回了移动执勤棚内, 片刻,一个肩章更加华丽,体型更加横向发展, 地中海发型, 年纪更大的警察从执勤棚走了出来,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将车子从头打量到尾巴,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纪湛的脸上。
纪湛颔首示意。
检查并没有因为“特殊身份”的人出现而敷衍了事,他们依然被要求从车里走了出来。
白鸦不清楚在这个时候是贴纪湛近一点好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离得远了,可能他会立刻投向警察“温暖的怀抱”, 要求将他们两个犯罪分子就地正法。
离得近一点,倒是很方面威胁人, 即便他开口呼救,他也能够第一时间将人控制——
但问题是,这样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根据所有的新闻节目和电影电视,在大马路上劫持人质, 受到全程追捕的结局只有两种。
第一种是立刻击毙。
第二种是,追了十万八千里, 在城外击毙。
总之一句话, 没有邪恶战胜正义的剧本。
章驰替白鸦做出了选择。
她率先打开车门出来,顺便替纪湛打开了车门,用非常恭顺的语气和温和的姿态将人请出了座位。
然后贴身站在了纪湛旁边。
看起来像个保镖。
目光锐利又警惕地打量着朝他们靠拢的警察,以及在他们车子后面排着队等待检查的其他车辆。
年长的警察走过来,斟酌着语气冲纪湛说:“例行检查。没有耽误您的公务吧?”
纪湛笑眯眯说:“没有。”
警察搜查了前后两排车座,脚垫,音响, 接着是后备箱,车轮, 车灯,这回的检查比他们从北区跑过来的时候更加严厉。
他们被要求打开车的前盖。
章驰打开了车盖。
警察的眼光不是盖的,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枪被找了出来。
在警察握住枪柄的一刹那,气氛陡然变得凝固。
白鸦一副要晕倒的神情——证据确凿了。
但出乎意料的,纪湛站了出来:“她是我的私人保镖。”
搜出枪的那名警察看向章驰:“有持枪证吗?”
没有持枪证,在城市持枪就是违法行为。
纪湛:“这个嘛……”
他拉长尾音,话没说完,年长的警察就将那名检查的小警察拉了过来,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调配过来是让你们查罪犯,真当巡逻警察上瘾了?”
城市的警察分门别类,夜间巡逻警,交警,武装执法警,理论上讲,遇见冲突事件,每个警察都有执法的权利,但案件最终都会转到相应的警察部门那里,越俎代庖,也不过是在给别人冲业绩。
他们的任务是抓北区的那伙人,做分内之外的事情,不会给他们任何多出的褒奖。
还可能惹火烧身。
小警察哑火,看着年长警察绷紧的脸,将枪放回了原位。
年长的警察皱着的眉头松开。
纪湛:“谢谢,这么晚工作,真是辛苦。”
他们被放行。
直到车开出一两公里,白鸦还处在神游状态——刚才的一切都像梦一样。
被绑架的人比他们还着急被警察发现他的受害者身份。
开出混乱的中心,刺耳的警笛声小了很多。
撑开的顶篷继续为他们遮风挡雨。
呼啸的风声和人为的噪音大部分都被隔绝在窗外。
但还是有点响。
车停了下来。
红绿灯。
现在车内才有了片刻的安静。
纪湛:“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章驰:“再等会儿吧。”
白鸦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变得有商有量起来。
纪湛:“我帮了你的忙。”
章驰朝车内的后视镜看了一眼,对着纪湛的脸,没有感情地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红绿灯太久了。
不过鉴于今晚总是在堵车,他们的耐性被培养得相当充足。
章驰耐性十足地继续通过车内后视镜观察纪湛。
一个曾经出现在电视上,别人的口中,官方和非官方的报道中,遥远到她认为这辈子都不会遇见的人,就坐在她座位的后方。
这种感觉相当的奇妙。
不是美梦成真的那种奇妙。
而是这个本来在她看来并不真实的世界,突然开始有所回应的那种奇妙。
死而复生,寄生在她身上的紫背英菘,脑子里不知道谁植入的炸弹。
这样的世界看起来像是一个荒诞的梦。
她时常有种不真实感。
从醒过来的第一天。
到她发现自己的仿生皮下面,是一张跟自己近乎一样的脸。
达到顶峰。
平行世界?
还是真正的,一个她死后的梦?
纪湛:“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章驰打断他:“我看起来很像白痴吗?”
纪湛没再讲话。
漫长的等待让白鸦被甩在车后的脑子追了上来,疑惑发酵到极致,他禁不住冲章驰发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报警?”
章驰:“你问他。”
纪湛:“因为我对你们抱有同情。”
白鸦冲纪湛乜了一眼:“我看起来也很像白痴吗?”
纪湛耸了耸肩。
章驰朝后排看去。
“政府官员需要进行财产申报,买卖股票,参与公司会议,任何资产的变动都需要对外特别公布,一个拥有权力的人,腐败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在任期之内,为了防止公众对内幕交易的质询,他不应该出现在公司。”
“技术顾问都下班了,这么晚来公司开会,你猜他是想要躲谁?”
白鸦于是懂了。
他转头看向纪湛:“你是想搞腐败?!”
纪湛:“你想多了。”
章驰:“你非要亲自到场,因为网络并不安全,脸可以伪造,声音可以伪造,任何一个人的设备出问题,会议内容都可能被截取。你怕偷听,怕网络监控,怕这些成为呈堂证供。”
纪湛挑眉,不作言语。
章驰:“我听说你特别反对公司的扩张。”
纪湛轻笑一声:“这么关注我?”
章驰:“今晚的事曝光,你之前树立的公众形象都会毁于一旦,你的政治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纪湛沉默片刻,说:“给我算得这么清楚呢?”
章驰:“你算到的比我能算到的更多。”
“不然你怎么会这么配合?”章驰盯着内视镜中那张看似温和的脸,他的眼睛在刹那之间变得深晦不少,章驰继续道:“我没有来过至生科技的大楼,就不会见到你在200层开会。”
灰褐色的眸子微微闪动,片刻,纪湛又挂上了云淡风轻的笑:“当然。你是我的私人保镖。”
章驰:“安保那里……”
纪湛:“我来处理。他们会闭嘴的。”
章驰:“警报……”
纪湛:“技术部门的问题,误触。”
章驰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半个字,纪湛又说:“你放我走,我帮你搞定一切。只要钱到位,没有办不好的事。不过得快一点,再晚,他们恐怕不会听我的话了。”
“我失踪太久,他们还是会报警的。”
车开到一处狭窄的巷子,停下。
章驰给纪湛拉开车门:“再见。”
纪湛一只腿跨出去,还没起身,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倚靠在车门边的章驰:“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我不是坏人,我真心想要帮你解决问题,你留下联系方式,我可以让安里里联系你,这种事情我们从来都不希望发生,技术就该被限制在法律的牢笼里……”
章驰将他拔萝卜似的从车里扯了出来。
纪湛在原地打了个转,扶着墙摇摇晃晃地找着方向。
白鸦“啪”的关上车门,在原本坐着的一侧打开车门,回到了副驾驶的位置坐下。
章驰坐回驾驶座。
没等纪湛站直,车“轰隆”就射了出去。
***
中心城区的混乱就像是一簇火苗。
火苗从中心燃向了四周。
短暂的停留之后,他们重新行驶上的道路依然混乱。
甚至比刚才的中心更加混乱。
因为来这里维持秩序的警察少之又少。
商店的橱窗,主要街道的外墙,连十字路口中央被斑马线包裹住的标志建筑,都是爬上爬下,带着黑色头套,鸭舌帽,拿着便携喷漆的青年。
——虽然他们的脸都被遮住,但从他们矫健的身姿来看,章驰猜测是青年。
由于这座城市的楼太高,街道太过宽大,他们看上去就像蟑螂,小小的,孜孜不倦地窜上跳下,将突然闯进房间的屋主吓得抱头鼠窜。
这条街上的体面人纷纷绕着他们跑远。
没有任何人上前制止。
有很多在打电话——也许是在报警。
他们开的大多都是皮卡车,驾驶座后面全都是头套和脏兮兮的老旧鸭舌帽,还有一箱一箱的喷漆,跟发放救济似的,谁来都能领走一套——章驰亲眼看见有路人参与到行动当中。
喷漆的款式非常多,主要有两款,一款主要是黑白两款喷漆组成的骷髅头,白色的骨头,黑色阴影,还有一款没有图片,纯粹的文字,什么颜色的喷漆都有。
——“去死”。
章驰:“……”
北区人民的口号依然这么朴实无华。
也依然乱而有序。
乱飞的燃烧·瓶有序地扔到停在街边的豪华轿车和地标雕塑上。
穷一点的车就幸免于难。
车子在这条街开得心惊胆战,因为北区人和南区人并没有人种上的差别,除了穷富之外,他们没有其他的辨认方式。
这辆坐着两个北区家伙的看上去比较体面的跑车就成为了靶子。
燃烧·瓶从右侧街道的楼顶扔来,章驰猛踩了一脚油门,燃烧·瓶擦着车尾巴弹到了对面街的玻璃窗,回滚到地面,一声玻璃的脆响,火焰在风中呼嚎着张开大口。
自制燃烧·瓶。
威力不算大。
没有瞄准,他们躲过一劫。
白鸦吓得朝楼顶破口大骂。车和人都跑得很快,他们根本没有对上照面。但他骂得很大声,好像只有足够大声,才能够以毒攻毒地把他极致的恐惧吓跑。
这条商业街连接着高层住宅区,居住密度不低,这种情况,报警的人早就该把警察局的热线给打忙线。
不存在警察意识不到。
在最开始,爆炸出现,警察响应得飞快。
唯一的可能是,一开始的信号,集中在城市中心,地价最昂贵,最有保护需要的地方出现的爆炸和火焰,只是为了将警力吸引过去。
他们的目的是在其他地方“大显身手”。
在这个城市,有组织,有计划的进行摧毁和暴力活动。
章驰将车拐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巷道,刹车,转头看向坐在副驾驶座的白鸦。
“你刚才说的‘北区有行动’,是怎么回事?”
第199章 玫瑰森林52
生活在北区, 工作在南区的北区人并不少。
他们甚至是南区很多低端行业劳动力的主要输入源,由于南区的房价较高,很多买不起住房的南区人也会选择在北区购房。
总之, 每天来往南区的北区人非常多。
这是构成行动的第一个前提, 方便下手。
第二个前提, 北区日益上涨的物价水平,以及高涨的失业率——各个行业都试图用机器人替代人力,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北区人的生活水平随着科技发展再一次降低。
失业人口没有工作签注, 不能来往南区。
他们无法给南区的社会安定造成威胁。
但还没有失业的人口终于察觉到这把镰刀早晚有一天会割到他们的脑袋上。
于是三不五时,他们就会来一次示威运动。
一开始, 他们只是游行。
他们的游行没有得到回应。
后来,他们选择在夜晚给空置的楼房墙壁喷漆。
他们的口号没有得到回应。
并且有人因此被抓。
再后来,他们选择在晚上以烟火为令,戴上头套, 自制小型炸药,动静太大, 他们终于能够上头版头条。
他们的问题在推诿和拖延之中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不过闹这么大, 我也是头一次见。”
白鸦掏出终端,手指点了几下,章驰斜着看见终端屏幕上出现了“登录成功”这几个字,接着,白鸦又点了几下,将终端递了过来。
“行动一般会在灰网通知。”
章驰接过终端。
屏幕右上角写着“北区”两个字,更上一级的选项是安新市, 再上一级是白银共和国——看上去是个国际化的网站。
有关国别的选项可以下拉出很多国家。
一个论坛,论坛里帖子的名称, 发帖人的ID号,连头像都没有,简单得只剩下文字,还是灰黑色的,跟现在花里胡哨的软件相比落后极了。
在白鸦的指引下,章驰很快找到了今晚行动的帖子,但上面的内容很简短,只有开始行动的时间,除此之外,没有行动的地点,也没有她想要看到的路线图。
开着这样的车穿过示威人群是很危险的事情。
燃烧·瓶可不长眼睛。
他们需要找到最安全的路线开回北区。
白鸦:“我没有参与过行动,权限不够,看不到帖子的全部内容。”
章驰:“只有之前参与过行动的人才能够参与下一次行动?”
白鸦:“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识别的,但贴主可以限制看到全部内容的账号,参与过行动的人才会被信赖。”
“他们能看到内容,再将消息传递给他们认为可信的人。我只了解这么多了。”
章驰拿着白鸦的终端继续翻看。
虽然有关行动的帖文只对限定用户开放,但这个限定在北区的论坛却依然为今晚的行动提供了详细的来龙去脉。
这次行动的导火索,也是他们之前过来时候遇见声势浩大游行的原因,是一个在公交公司门口自焚的北区司机。
根据并不孤证的内容,这位司机今年四十六岁,土生土长的北区人,在十八岁那年,由于无力支付大学学费,选择到北区一家化工厂打工,工厂为他提供了员工住宿,在10年的工作之后,他因为绩效考核突出,被分配了家庭住房。
于是他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这间房子里。
没过多少,一次生产事故,整个片区发生了严重的辐射污染,动植物在一夜之间发生异变,工厂的员工因为辐射造成了终身损伤。他的孩子在这场灾难中死去,妻子终身残疾。
这片区域现在叫做新生岭——阿利亚他们的安全屋。
这个污染极其严重的工厂曾经遭到了北区大多数居民投票反对,但最终,他们的意见并没有影响项目的落地。
污染的发生点燃了北区人的怒火,他们在南北区游行,企业最终给每位因工受伤的员工以及该片区所有居民人道赔偿,彻底停办。
但北区依然承载了安新市大部分的重污染企业。
北区人的反抗以微弱的胜利,巨大的失败告终。
这个司机之后又成为了一名建筑工人。
随着建筑业智能化发展,他被淘汰了——只有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才能够跟机器在效率的比拼中以性价比的优势取胜。
在四十岁那年,他通过了难度相当高的公交司机驾照考试,竞争上岗,成为了北区的一名司机。
在前几天,由于削减福利,他跟公交公司的领导据理力争。
由于顶撞领导,他被开除了。
由于被开除,他失去了经济来源。
于是他自杀了。
作为一个北区人,他死的方式比较的南区——没冲进去把领导捅了,只是浇汽油把自己给点燃了。
也许像他这样的人还很多,但他就是那样巧合的,一个人长成了北区发展的缩影。
他上学的时候得过许多奖状,当然,这对他成年之后的人生并没有贴金的作用,但他成绩很好,如果他能够上大学,也许不会是这种结果。
这是他走错的第一步。
后来,他自学考证。
家里很多的证书,企业的优秀员工奖状,如果他早生五十年,也许他会成为打工人的标杆。
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
但因为站在时代的风口,猪都能够飞起来。
所以站在时代的悬崖,不管你怎么向前,最终都得掉下去。
他的一生非常努力。
但刚好倒霉地,打的所有工,学过的所有知识,考过的所有证,全被机器淘汰掉。
他跑得也许很快,但没追过时代发展的步伐。
他成了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知识丰富的“废人”。
北区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因为这个司机是迄今为止最完美的“受害人”。
他没有赌博,没有抽烟,没有酗酒,一切可以归罪为都是他自己的问题的问题都没有,连向来喜欢抹黑北区人的南区媒体也没有挑出他的堕落。
他成了社会升级游戏的BUG。
阶级无法突破,流动不再可能,未来一定黑暗。
他是拨开迷雾的太阳,炽热地烧烤大地上早就埋好的火药——这一次的行动非常突然,没有统一的口号,没有统一的诉求,只是北区人积蓄已久的愤怒终于到达顶点,再不倒出去,就得把他们自己烧个昏天黑地。
这个司机的名字叫做查拉马。
查拉马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但由于跟多年以前,从政教合一到现代文明拐点的查拉马
事件的查拉马吻合——这个buff叠满的男人。
北区人相信这次行动能够拉开北区改革的序幕。
他们要正式跟南区宣战。
大家不能够一起发展,那就谁都不要发展。
章驰:“官方的人能够看到灰网吗?”
白鸦:“灰网的管理者有数据库,确认是官方人士使用的终端不能够接入灰网。但这只能是本人使用的情况。想要查的话,灰网始终会被看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能够解释他们今天出发来南区时遇到的检查——自焚事件发生之后灰网的舆论一定翻天覆地,官方看到了帖文,害怕北区人来闹事,特地派更多警察来设卡。
喧闹声从远处的街道一点点逼近。
那些闹事的北区人又开着皮卡车跑了过来。
时间已经到了快12点。
这场闹剧没有消停,只在不断地扩大,升级。
天空中是从东南方向整齐飞来的大型无人机,每个无人机的腹部都携带一个比机身还大两倍的黑盒子,盒口在前面打开,机身拉低,拳头大小的球状物弹射到起火点,砰的一声响,四散的粉末覆盖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无人机很多,消防车的声音也很近,但警察始终没有出来。
警力不充足了。
章驰想。
没有办法顾及到这种非核心区。
“我们得赶紧离开。”章驰启动轿车,“拖得越久,回去的路越难走。”
白鸦非常同意。
他系好安全带,手拉住车内的扶手,一副等待飙车的模样。
车确实飚了一阵。
不过刚刚飚出这条巷道,主干道上就来了一辆皮卡车,车上坐了一群带头套的人,围成一圈,中间是燃烧·瓶和喷漆瓶,两辆车对面而过,坐在皮卡车里的人扔出了一个燃烧·瓶。章驰猛打方向盘,燃烧·瓶砸在了右侧车窗,窗户碎裂,白鸦尖叫着变成了半个火人。
皮卡车上的人大笑着离开。
章驰靠边踩了急刹,她解开白鸦身上的安全带,从中央控制系统打开车门,一脚将白鸦踹下了车,白鸦在地上滚了两圈,身上的火势被滚小了一半,他现在骂骂咧咧的话都没有了,跟刚才那个对着从楼顶扔燃烧·瓶的人破口大骂的人判若两人。
他哭嚎着只会喊三个字——
“救救我”。
章驰脱下风衣外套给他拍火,指示他在地上打滚,天边的无人机锁定火源,直接从天上给他来了一发爆炸球,火倒是灭了,人又给炸了个皮开肉绽。
——原本已经被火灼伤的皮肤脆弱至极。
章驰掏出终端想打救护车电话,但想了想,就这路况,救护车估计也未必能幸免于难。
她开车带着白鸦来到了最近的一家诊所。
白鸦虽然被烧烫严重,但意识还算清醒,火灭得及时,医生表示不用手术,只需要去除他身上的衣物,对伤口清创。
诊所不大,这个点,医生也就只剩下一个,章驰坐在房间外面的长凳等待。
过了没几分钟,章驰听见里面出现争吵声。她站起身,耳朵贴在门上,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过来。
“不要乱动!”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重重的落地声响起,像是有人从床上跳了下来,接着,房门被推开了,医生在后面追着白鸦骂骂咧咧。
白鸦被剪掉了一半西装外套,另一半外套被肩膀松松垮垮地挎着,衬衫剪碎成条状,红色的血带着皮肉黏合在衬衫上,他脸上苍白,人好像都站不稳了,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哆哆嗦嗦从被剪掉的西装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黑色外壳的方片,伸到章驰的面前。
“终端,”白鸦喘着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进来的。”
这个终端轻薄得就像一张银行卡,如果不是白鸦的手指碰在上面触亮屏幕,很难相信还有这种造型的终端——太轻薄的机器并不受市场青睐,没有手感,而且容易遗失。
这不是量产货,大概率是定制款。
白鸦:“纪湛,一定是纪湛!”
第200章 玫瑰森林53
纪湛跟白鸦贴的很近, 相处的时间很长,车外的动静一直很大——声音嘈杂,注意力被分散, 他有无数下手的机会。
但问题是, 他把终端放在白鸦身上想做什么?
他那么注重隐私, 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烫手山药”交到别人手里?
章驰按住脑袋。
除非他有备份。
他把终端放在白鸦身上,在后台抹掉了这个设备上所有的信息,所以他不害怕这个终端被黑掉。
他是什么时候放进终端的呢?
时间很重要。
一开始的话,他也许是害怕他们两个“歹徒”对他下手, 他害怕被绑架,三天五天, 没有人找过来,于是他放进终端,方便他的安保团队定位。
后来的话……
章驰突然想起下车时候的画面——她给纪湛开车门,这个人质没有着急出来, 反而啰啰嗦嗦喋喋不休。
他在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终端可能是那时候放进来的。
他要打击报复。
“快走!”章驰脸色陡变,抓过终端往窗户外面一扔, 白鸦听她这声呵, 衣服都没来得及往身上裹好,右手掌在门上借力,跟箭一样冲了出来。
医生追在后面破口大骂:“操你大爷的不给钱!”
一只皮鞋从身后扔来,正中白鸦的脑袋,他唉哟一声往地上躺倒,章驰停下脚步转身拉他,医生一瘸一拐地追过来, 竟然也没影响速度,马上追到目的地, 另一只鞋子也扔了出来,章驰伸手往空中一挡,鞋子被反击在墙壁上落下。
白鸦伤口暴露在外,清创没有完成,这下摔得破损的皮都被扯了下来,他龇牙咧嘴地试图从地上爬起,他面朝地面,背朝天花板,跟条虫子似的蠕动,医生见他就要起身,人没追过来,直接扑了上去,本来撑起一半的胳膊又连带着身体一同砸向地面。
两个人首尾相连,医生拽着他的鞋子气急败坏:“想赖账?!你还想赖账?!你敢赖我的账,演得还挺好的,还纪湛呢,你还认识纪湛,你怎么不说你是火星移民啊……”
“我、我给钱,你放、你放开……”白鸦嚎得撕心裂肺。
“你先给,我再放……”
章驰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值一万的自由卡扔在医生身前,他右手抓住白鸦的腿。左手将卡从地上抓了起来,来回翻看,很快验货完毕,塞进白大褂的口袋,从里面掏了半天,一张一张纸币地往外扔,白鸦气得半死:“给你钱了快点松开!”
“我给你找钱呢!急什么?!”
白鸦疼得欲哭无泪,章驰赶紧道:“给你一万,不用找了。”
医生还单手在地上慢吞吞挑拣着纸币:“老子诚信经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来下套的,给我一万,转过头来去市场监管局告状,我到时候就得赔你们三倍的钱!”
白鸦:“我保、保证不告状……”
医生:“呵呵,保证有用,要警察干——这什么玩意,怎么一闪一闪的?”
一束红光通过敞开的窗户跳跃在医生的眉心。
“闪开!”章驰大呵一声将支着上半身的一医生按倒在地。
砰。
子弹从窗外射了出来。
医生倒下及时,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击中了身后的墙壁。
“怎、怎么回事……”医生哆哆嗦嗦地侧身看向章驰,话问出来,他大概已经了解到是什么情况了,“谁开的枪,谁开的枪?!”
章驰:“别抬头!”
两个人齐刷刷将脸埋进肩膀,正脸贴在地面。
章驰靠墙趴住,朝医生的方向开口:“灯的总开关在哪里?”
医生:“在、在进门的走廊……”
太
远了。
章驰掏出枪,一枪打掉了头上的顶灯。
整条走廊陷入黑暗。
白鸦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找来了,他们找过来了……”
这不是公司的安保,也不是依法办事的警察,职业杀手,或者雇佣兵,都有可能。躲在暗处,预备悄无声息地将他们解决掉。
纪湛不想将事情闹大,不想这件事被算到他的头上。
他一点也不守法!
章驰将手指抵在唇边:“嘘。”
白鸦安静下来。
医生呜呜在哭。
章驰:“别哭。”
医生还是在哭。
章驰:“再哭,他们就找到你了。”
医生不哭了,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一张脸憋得通红。
不过鉴于这条走廊太黑,没有人看见他脸上的红。
房间的灯还开着,走廊是黑的,窗户外面没有任何的动静,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非常轻缓,从门口过来,章驰听见了白鸦声势浩大的心跳声。
她背贴住墙,手紧紧将枪柄握住,枪口对准走廊的入口。
黑夜中,章驰看见入口处拐角的墙壁中间位置,伸出了半截枪口。
人在墙背后站着。
她极限地放大视野中的目标物,枪口不算清晰的轮廓一点点现形,紧绷的神经突然跳了一下,她认出了这个枪的型号。
跟记忆之间,曾经在垃圾岛的酒吧里于度派来杀她的枪手拿的枪重合。
这是一把冲锋·枪。
他要火力压制。
在近距离,狭长的走廊,不用视野,他们都会被打成肉泥。
章驰一拳砸开连接室内的墙壁,拳头卡在墙横截面的中段,她从中间再迅速打下一拳,轰隆的巨响之后,整面墙从上半段横着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痕,章驰将手掌伸进墙的对面,半条胳膊卡进去,振臂将所有的墙都往走廊内侧敲开,瓷砖和大块大块碎裂的墙体在地面堆出半人高的天然屏障。
枪手开枪了。
屏障挡住了在地上趴着的白鸦和医生。
尖叫声不绝于耳,子弹在瓷砖和墙壁之中撞击,灰尘和碎片在走廊中漫天乱飞。
章驰将枪换在左手,右手抓起一块大的墙体往半空扔出,抬手接在掌心,朝走廊出口的位置用力拍去,一声男人的大叫,接着是倒地声。
沉闷的声音,重重砸在地上。
好久,都没再有开枪的声音。
章驰松掉一口气,站起身,陡然开始头晕,非常短暂,剥夺了她不到一秒钟的神志,右手掌心有擦伤的抽痛,但没有灯,也看不清楚。
她摇了摇头,站直身体,冲在地上抖成毛毛虫的两个人喊道:“进房间,远离窗边,避免狙击手瞄准。”
时间紧张,啰嗦的字眼很少,解读这句话也需要一些语言修养,医生解读完,生怕自己忘掉似的,一边从被敲开的墙中间翻过去,一边在嘴里喃喃:
“进房间,远离窗边,避免狙击手瞄准……”
幸好房间的窗户比较高,又装在墙壁的正中央,他们只要贴墙躲着,即使站直身体,也完全不会有被看见的危险。
但理论无法战胜恐惧,他们在墙角缩成一团,跟筑巢的鸟似的,一点也不肯挪走。
借着微弱的灯光,章驰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在流血,鲜血顺着手掌的纹路滴落到枪上,她没有被枪击中,应该是碎片,带着冲击力划伤了她的手掌。
本来在掌心凸起的植物种子开始小幅度的晃动。
随着晃动,章驰的头又晕了起来。
这个时候昏迷的后果不堪设想——她竭力咬紧牙齿,掐了一下自己的腿肉,神志开始恢复清醒,章驰将手掌握紧,种子受到挤压,深陷进皮肤里面。
没再乱动了。
贴墙的角落还立着一个药柜,章驰打开药柜,从里面拿出纱布将手掌绕过虎口缠了几圈,拿着枪继续往外走,同时丢下一句话——
“我去引开他们。”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窗外面传来了几声枪响。
有来有回的响。
能够明显的听到发声部位的不同。
但白鸦听不出来到底是哪个方向——他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不过并不妨碍他在脑子里面上演各种戏码。
先开枪的人也许是那个藏在暗处的狙击手,毕竟他有位置的优势。
不过他一枪没有打中,或者打中了,但伤害并没有达到预期,比如一枪爆头之类的,所以给了他的同伙反击的机会。
他的同伙尝试逃跑,狙击手在后面追击。
另一个猜测是他的同伙一出去就发现了狙击手的方位。
是她在追击狙击手。
但概率比较小。
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他这辈子就没有碰过枪。
白鸦于是开始想起另一件事。
她为什么要去引开敌人呢?
看上去都不像犯罪分子了,比警察还像警察。
舍己为人也许存在,但一定不存在于他们之间。
他们才见面没有多久,关系并不深,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命。
白鸦额角一跳。
他明白了。
她不是想要救他,她是想要解除炸弹,她还需要他。所以他不能死。
她还会再去至生科技的大楼。
只要炸弹没有解除,她就不会后退,即使他们已经引起了大楼的警报,引起了纪湛的报复。
白鸦双手抱头。
她要带着他继续玩命。
医生:“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白鸦恶狠狠道:“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你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说漏了嘴,还会有杀手来找你。”
医生答应下来。
他发现这个看起来无害的伤患好像并没有他以为的无害,自觉地往外挪了挪,蹲在离白鸦更远的墙边,哆哆嗦嗦地说:“关我什么事啊……”
白鸦站起身,现在他准备做一次巨大的冒险。
那个女人如果被打死,狙击手找到他,他也会死。
那个女人如果没死,死的是狙击手,他就会被迫再次参与她的入侵行动。
现在是他唯一能够跳脱一定会陷入其中一种致命危险的机会。
逃跑。
逃得远远的。
离这堆麻烦事,这些创造麻烦的人,越远越好。
***
任务的价格是三百万原币。
这算是行业中的天花板,雇主强调不要靠近那个女人,她的力气很大,跟力气大的人对上,近战会很吃亏。
实时订单,没有照片,没有身份信息,雇主直接给的定位。一男一女,不要闹出大的动静,尽快解决。
要团队。
在看见订单详情的时候,叶启心头嗤笑了一下。
力气再大,能跟他们比吗?
业余拳赛和职业拳赛是两个概念,因为上场的人看的不是块头,而是实力。
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
神经。
但三百万的价格让他再次思考了这件事情的合理性。
他觉得这个女人应该还是有点东西。
价格有时候是跟难度成正比的,喜欢随意撒币的傻逼其实不那么多。
他询问是否可以单独接单。
雇主回复需要团队。
他担心他一个人搞不定。
至少要多一个人让这个女人分心。
作为行业里最出名的杀手之一,叶启很想说这个雇主真不识货,他单枪匹马杀过黑邦十几个人,没有哪个杀手是一次只能够杀一个人的,但他不能够暴露自己的信息,于是他闭上嘴,叫上了另一个相识的杀手。
组成了一个团队。
他分出去20万,任务外包。
那个傻蛋还对他感谢连天。说结束之后请他吃饭。
现在他吃不了饭了,他倒在血泊里,不知道是死是活,额头被砸出来一个大洞。
杀手没有道德。
他杀过很多很多人,好人坏人,他不知道,他拿钱办事。同类死了,跟他无关。
他只觉得开心。
这20万也不用分出去了。
还有,这个女人的力气真的很大。
打完第一枪,叶启换了位置,他从诊所对
面的房顶下来,蹲在中间楼层的平台,趴着,对诊所的走廊进行瞄准。
人跑了出来,好蠢。
这个时候不好好躲好,竟然还敢跑出来。
叶启扣动扳机。
没打中。
她跑得太快了。
叶启背脊冒出冷汗,雇主只说她力气大,没说她跑得快。
这不是人能跑出来的速度!
叶启调整枪口,那个女人抬起头,比她更快地开了一枪,奔跑之中,她没有打中,子弹在墙皮上弹开。
被发现了。
她还在跑,不是往外逃跑,在往他的方向跑。
她疯了!
叶启收起狙击枪,犹豫片刻,他往楼上跑去——这个女人脑子有病,他躲在里面,比她更好伏击,她不要命了。
叶启蹲在楼梯口,狙击枪换成了步枪,枪口向下,身体侧靠墙。
脚步声顺着螺旋的楼梯螺旋上升。
叶启捏着枪的手开始出汗——他明明占据优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回想起来刚才那个女人在路灯下的脸色,陡然觉得自己才是被猎杀的那个。
她太他妈的自信了。
疯子。
脚步声放大到一定程度,戛然而止。
叶启皱了皱眉头。
好一会儿,脚步声都没再出现。
她停留在了某一层。
她躲了起来。
可她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她难道以为自己会从楼顶下去,于是在楼梯口等待伏击?
叶启觉得她是个傻逼。
——他看上去有那么白痴吗?
但是三百万在他脑子里闪回,他觉得她的行为也许有深意,不然怎么对得起雇主开出的三百万高价。
突然间,他想到了另一个还没有被杀掉的男人。
她追过来,堵在楼梯,也许不是为了等他蠢到从楼上下来,而是为了让他没有办法分心去瞄准另一个人。
他必须将枪口对准楼梯口。
因为这是最近的危险。
叶启心头一跳。
事情陷入僵局,她不上来,他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得下去。
但跑下去,他就成为了被动的那个。有70%的概率,先被打中的人是他。
行业内最出名的杀手,不一定是技术最好的那个,但一定不是最冲动的那个。
冲动的人技术再好,也一定会死于“随机”。
只要你完成的任务够多,赌命的时候一定会赌到不向着你的筛子。
300万很多,但跟他的命比还是有点少。
叶启决定按兵不动。
没有必要着急成这样。
那个男人跑了也无所谓,她肯定跑不了。
按人头算,也是150万呢。
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很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隔得很远,寻常人,不会注意到。
杀手的大脑对危险响应成了习惯,叶启转头看去。
天台边上半趴着一个女人,她右手持枪,左手抓紧粗圆的白色管道,身体呈现出用力下弯的弧度,从他的视角,只能够看见她的上半身,她的手臂枕在天台的边缘,枪口对准他的背,手指扣在扳机上。
叶启瞳孔骤缩。
但已经晚了。
子弹射了出来。
她没有躲起来,她绕后了,她是从水管爬上来的。
她算到了他丰富的经验。
但丰富的经验让他仅剩30%的胜率变成了0。
他太谨慎了。
而她更加冒险。
这个不怕死的疯子。
不对……她不是不怕死……
叶启又想起了任务提示。
她的力气很大。
所以她的抓力很强。
她不怕从楼上掉下去。
他输了。
失算一次,没有机会再赌了。
叶启闭上眼,失控的身体往墙边倒去。
章驰两手撑住平台边缘翻了上来——她回头看了一眼。
有点高。
下次还是不要翻了。
万一手滑呢。
朝叶启又开了两枪,确认人没有动静,章驰走了过去,翻查他身上所有的包,从里面搜出来香烟,打火机,薄荷糖,一部终端,终端有密码,无法解锁,别的也没什么了。
带走终端可能会被定位,章驰将终端揣回了叶启的包里。
这人看上去像职业杀手,十个指头的指纹都被磨掉了,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确定身份的物件。
晚风吹了过来,皮肤上躁热的汗水凉了下去,章驰突然想起来——
他俩还是同行呢。
素未谋面的同行。
章驰掏出终端,给白鸦发送信息——
“人已经解决了,可以出来了。”
好几分钟,消息都没有被回复。
倒是街角的方向传来了跑车的轰鸣声,那里是允许泊车的点,章驰跑到天台的角落,看见她那辆黑色的驰越牌跑车扭着屁股往主干道冲去。
章驰站在天台陷入沉思。
十分钟后,她的终端震了一下。
发件人:白鸦。
消息内容——
就两个字。
“永别。”
章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