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次学游泳, 梁宛因为贪玩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充满漂白剂味道的水灌入鼻腔,惊慌失措的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酸楚和窒息感吓得她很久没敢游泳, 成为为数不多印象深刻的记忆。
而现在面对沉默,梁宛的感受与当时相差无几。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周沥轻轻笑了笑。笑意转瞬即逝, 留下眼底的冷漠。
如果她当时留下那1000克朗是出于愧疚,那么她刚才的这句话无疑是对他的羞辱,仿佛将他当成了出卖自己换取金钱的人, 而他显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梁宛抿紧了嘴,懊悔不已。
“我不是那个意思。”
亡羊补牢。
周沥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办公桌边。指尖轻轻搭在桌沿,视线平直地看向对面大楼玻璃上的阳光。半晌,他弯起手指,嗓音冷淡问道:
“你是打算替沃斯补齐预算缺口?”
“……”
“不说话是默认了?”
扣紧双手, 梁宛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做不到的事, 不要轻易许诺。”周沥没有看她,许久之后,“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离开了。”
梁宛自然是想要道歉的,但除了“我很抱歉”和“对不起”, 她无话可说。那样的道歉在她看来只会火上浇油。
“好。”梁宛垂眼利落转身, 脚步刚挪出去一寸又定住, “Lee, 我对不起你是我个人的事,你需要任何形式的道歉我都会去做, 但这些都与我的公司无关,希望你……”
又是钢笔落在桌上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清晰与突兀。
周沥朝她看了过来,声音逐渐变冷。
“梁宛,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梁宛颤了颤眼,视线巧妙地偏离。
“谢谢。”关上门之前,她再次强调,“对于挪威发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可能地去补偿你。无论你信不信,伤害你不是我的初衷……”
虽然那是必然的结果。
梁宛的声音愈来愈轻,直到关门的声音将其斩断-
“宛姐,给!你最喜欢的芒果味蛋糕,我特意多挖了点芒果给你。”陈彦头戴买蛋糕送的生日皇冠,眉笑眼开凑到梁宛跟前。
“谢谢。”接过蛋糕,梁宛弯腰从办公桌下的帆布袋里取出礼物给他,“生日快乐。”
鲜黄色的果肉水润地泛着亮光,但梁宛一口未动,自坐下来之后便盯着电脑桌面出神。
陈彦察觉到异样,问姜之琪:“她怎么了?怎么感觉魂不守舍的?”
姜之琪耸肩摇了摇头,“下午见过沃斯大老板之后就这样了,刚才在楼下还险些被车撞到了。”
“该不会是被刁难了?”陈彦蹙眉,“但以前遇到困难也不见宛姐这样啊。”
“不知道咯。”姜之琪拿了一块蛋糕,溜回自己的工位上,对此并不关心。
晚上九点,办公室里的人走了一半,角落的灯熄了,梁宛趴在桌上小憩。
徐菲林食指上挂着车钥匙,哼着小曲挎着包来找她。
“Denise,周六有空来我家吃晚饭吗?别人送了我一只帝王蟹,沁沁说想请你吃。”
梁宛从半梦半醒中复苏,摇头谢过她的好意,“周末有约了。”
“那你没口福,可惜了。”
看着徐菲林离开的背影,梁宛这才想起中午陈知渊和她说的事,便去询问谢晚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到周末,持续整整一周的艳阳天宣告结束,乌云似一只盘旋在城市头顶的恶龙,整座城陷入它的阴霾之下。远处响起闷雷声,雨却怎么都不落下。
虽然她们和陈知渊是约在下午四点见面,梁宛却早早就出门轧马路。
她并不是期待这次见面。只是家里太安静,她一个人待着,思绪就像一只失去导向的昆虫四处乱撞。街上永不停歇的喧嚣填补了脑海里的空缺,杜绝胡思乱想的可能。
闷热的天里,梁宛绕着公园走了无数圈,等她胸闷气短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足足走了八公里。
与谢晚馨和陈知渊见面时,梁宛已经走得双颊泛红。即便她是不易流汗的体质,此刻也汗津津地喘着气。
陈知渊一来就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和鼻尖,似乎在示意什么。梁宛没明白,直到被谢晚馨小声提醒。
“宝宝,你脱妆了。”
梁宛缓和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没多大的反应,只点了点头,“一会儿去餐厅补一下吧。”
陈知渊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良久才挪开。
餐厅是谢晚馨找的,一家据说口碑不错的网红餐厅,人均消费不低,位置恰巧就在梁宛的公司附近。
谢晚馨问:“宝宝,你来这里吃过吗?”
“第一次来。”
陈知渊托着下巴好奇问道:“那你平时午餐都吃什么?”
“外卖。”梁宛笑着说,“我比较懒得下楼,这附近能点的外卖也多。”
有谢晚馨的存在,这顿饭吃得并不无聊,哪怕是平时话少的梁宛也说了一箩筐话。尤其当三个人各自吐槽起工作的繁忙与不如意时,就像是找到了年轻人的共同敌人,高度统一战线。
“辛苦就算了,薪水开高一点我也能忍,偏偏我那老板——死抠。”谢晚馨没醉胜似醉,声音忽大忽小,一说到老板就爆发出想要捏死对方的狠劲来。
陈知渊苦笑着摇摇头,“小梁宛你知道吧,从高中起我就向往Z厂,入职以后发现它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撑着。”
“我只有一句话——”梁宛束起食指,笑道,“别当广告狗。”
晚风也吹不散他们的怨言,乌云也依旧阻挡着星空。
路面上淌着些积水,石砖的颜色被水浸透愈发深。
就在他们吃饭时,屋外下过一场短暂的雨,打落了路边少许树叶,也赶跑了些许炎热。
三人缓缓沿着街道行走,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
“你看,那些写字楼里的灯还亮着。”
梁宛抬起头,顺着陈知渊指的的方向看,“那是一家游戏公司,听说快做不下去了。各行各业都难。我真希望有一天醒来我中了五千万,我一定立刻去递交辞呈,躺平等待死亡。”
谢晚馨噗嗤笑道,“那你也得去买彩票才能中啊。陈知渊,你就听她᭙ꪶ 瞎说吧,她就算中了五千万,也不会辞职。她呀,都是光说不做假把式。”
梁宛推了推谢晚馨,嗔怪道:“你别不信啊。”
“我还真就不信。”谢晚馨铁了心要揭短,“前年,我劝她下载几个交友软件试试配对,就算不成,也能学一些和异性/交流的技巧。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两年过去了,一个APP都没有下载。去年,她说自己也想谈一段恋爱试试,我说我有个同事人不错,想介绍他们认识,结果她又怂了。”
“我那是没有时间谈恋爱,总不能耽误人家。”梁宛被她说得脸红了,尤其还有第三人在场。
谢晚馨长叹一声气,“我算是看透她了。她呀,想法虽多,一到实际行动的时候,就是一个胆小鬼。需要一个横冲直撞的勇士才能打开她的心门,不然就打算一直当躺在城堡里的睡美人。”
“谢晚馨——”梁宛拉长了每个字的尾音,故作生气的样子要去追打她。
谢晚馨笑着跑跳开,还不忘揶揄,“陈知渊你看她!恼羞成怒了——”
夏夜的风缠绵,浸着汗水的发丝吹拂在脱妆的脸庞上。
浸过雨水的路砖上,谢晚馨跑,梁宛迎着风追逐,直到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一滴、两滴落在身上,在数秒内转为倾盆而下。
谢晚馨停下脚步,喊道:“快找个地方躲雨。”
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自动门边放着一筐兜售的透明雨伞。
叮咚——
三人前后进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还未从刚才嬉笑打闹的氛围中缓和。
梁宛从筐里挑走三把伞,迈向收银台正想结账。
货架的转角徐徐走出来一个人。
她还来不及收起混着雨水的笑容,猝不及防撞进那个人的眼眸。
自动门开了又关,叮咚个不停,潮湿又黏腻的空气流动而来。
时间停止了。
梁宛怔在原地,下意识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口。
“梁小姐,这么巧。”
周沥提着一袋吐司,面无波澜看着她。
梁宛呼出的气颤了颤,低眸将视线挪移开,“喔……嗯,周总好。”
“宝宝,是你认识的人?”谢晚馨问。
梁宛小步快速移动到收银台,小声说给她听,“是我的甲方。”
陈知渊从冰饮处挑了一瓶运动饮料走过来,又从梁宛手里拿过那三把伞,递给收银员,“一起结。晚馨、小梁宛,你们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谢晚馨拿了一条德芙递过去,“这个。”
梁宛摇头,“我没有。”
失去那三把伞,她就好像失去了一块盾牌。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中,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后知后觉便利店街对面便是沃斯,他们竟然一路走到了这里。梁宛没想到周六深夜他竟还在公司。
周沥淡淡看了她一眼,走到一旁的自助收银机旁,结账前又拿起一包纸巾一同结了。
陈知渊付完钱把伞递给谢晚馨和梁宛,“走吧,晚上不安全,我送你们到家再走。”
梁宛刚伸手要去接伞,一个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胸膛靠了过来。
周沥垂眼看着她,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他将一张纸巾递到梁宛面前,声音平静又疏远。
“擦一擦,雨水进了你的眼睛。”
第22章 022
“谢……谢。”
雨珠顺着眼尾的弧度流进眼中, 视野忽然变得模糊,伴随着一阵酸涩。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低头接过纸巾, 发梢上的雨珠偏巧滴落在周沥的手背上,沿着指骨淌入他的手指之间。
周沥微微拢起手指。
梁宛动作迅速地擦拭了一圈眼角的雨水,撑起一副职业性的笑容, 再次感谢。
“谢谢周总。”
随即她转过身,快步走出便利店,直到站在雨里才撑开从陈知渊手里抓走的那柄伞。谢晚馨和陈知渊带着满腹疑问跟上她匆匆的脚步, 呼喊声由远及近。
哪怕一秒,梁宛也不敢回头去看周沥的神情。
“宝宝,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的甲方?”
“嗯,新项目的甲方。”
梁宛缓着急促的气,将伞沿压得极低,但透明的伞遮不住太多情绪,一不留神就沾染上雨夜的闷湿。
“你们很熟?”
“不, 我们不熟, 只见过一面。”梁宛别过脸,“晚馨,我有点累了,我们打车回家吧。”-
人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不想遇见的人。
回到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梁宛深刻领悟到了这句话。
眼线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晕开, 被淋湿的头发也杂乱无章地黏在额头和鬓角。她刚才就是顶着这副模样见的Lee。
她好像一个落荒而逃的骗子。
有点可笑。
过了许久, 撑着洗手台的双臂逐渐脱力, 梁宛坐倒在淋浴间的地面上。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出,淋了下来。
她想起那几次和Lee做完, 他抱着她去浴室清洗……
梁宛惊醒,晃走脑海里不该想的东西。
这两天,她逃避着尽可能不去想和Lee有关的事,然而这种表象是易碎的。
她开始回想自己在挪威的所作所为。
她骗他说是泰国华裔,骗他说职业和酒有关,骗他说对他是一片真心。
梁宛焦躁地挠乱头发,她还骗他了什么?
她不记得了。
一万个大大小小的谎言像地上散步的蚂蚁,她想捉起来,都捉不完。
梁宛忽然想起,在那天的海岸边,Lee说他是一个从不原谅欺骗的人。
所以他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选择Fingerprint?是想要报复她?
如何报复?让她失去工作?还是把她的行径公之于众?
梁宛不得不考虑这些。
这份焦虑如影随形,在再次拜访沃斯的前一天达到了顶峰。
“Alice姐,沃斯的项目,可不可以换一个人负责?”
徐菲林正回信息,一心二用敷衍道:“怎么了?遇到什么难事了?”
梁宛说:“科技领域不是我擅长的,我恐怕难以对市场做出准确的判断。”
徐菲林往后一靠,为难地说:“最近公司上上下下都腾不开人手,别的项目已经开始了,中途换人也不妥。Denise,我相信你能做好的。你之前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好,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升上来。”
“我……”
“这个项目结束后给你放个长假,现在就好好做,别人我失望。”
没得商量的语气。
沃斯。
电梯里。
金毅活力四射的笑容衬得梁宛更是死气沉沉。
“Denise你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没有,”梁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今天找我来是为什么事?是周总……”
“是我想和你谈一谈媒体选择。”金毅说道,“周总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
闻言梁宛愣住。
蓦然间,压在肩上的两块大石头落下了,音色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出差?”
“对,他去出差三天,后天才回来。”金毅又问,“你有事要同他说吗?”
梁宛忙摆手,“没有。”
来这里之前,梁宛设想过数十种对话场景,每一种都让她心生不安。这种不安又和愧疚感揉在一起,令人愈发不想面对Lee。
下意识地,梁宛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也许是她多想了。
之后梁宛有一小段时间没有再去过沃斯,和金毅的交流停留在网络,即便两家公司距离很近。
除了偶尔从金毅口中听说他在做什么之外,周沥又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周沥变得只是周沥,是那位不爱露面的沃斯创始人,而不是Lee。
星期三,梁宛难得没有加班至深夜,准时打卡离开公司后在附近的餐厅吃了晚饭。第一次发现附近的商圈颇有人气。
餐厅的玻璃窗外,夕阳正从公司大楼与另一栋建筑之间下落,暂别北半球。
粉紫色的晚霞,不得不想起特罗姆瑟。
近几日北京的温度有所下降,晚风凉爽,正适合散步。
公司边的公园里有一片人造湖和一整片绿茵地。平时梁宛只从它外边经过,总能听见音响里播放出的歌曲,大部分具有年代感,也不排除偶然出现一两首特别潮的歌曲。
听方愿说,这个公园也被称为狗狗公园。一到晚上,来这儿散步的狗比人还多。方愿家里就养了一只比熊,平时她没有时间遛,就请了兼职的大学生上门遛狗。这个公园就是对方固定的遛狗点。
虽早有心理准备,当梁宛见到数量如此之多的宠物时也着实吃惊。
主人们牵着绳站在草坪上拉着家常,腿边小狗们聚在一起绕着主人跑。
梁宛坐在长椅上看着公园里的热闹。
大约是从小学开始,梁宛就想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只异瞳白猫忽然跟着母亲回到家门口。梁宛喜欢极了,母亲也喜欢,喂了它一些吃食。接连三四天,它都到阳台边等投喂,梁宛理所当然以为她们会收养它。那只猫更喜欢母亲,也更讨母亲喜欢。
可是当提出收养请求时,母亲告诉梁宛,她不喜欢小动物,因为它们身上脏。在那之后,小猫就不见了,再没有出现在阳台的保笼边。
中考结束,梁宛考进重高,母亲在旁人的起哄下不情不愿说要奖励她。梁宛开心极了,说想要一只小狗或小猫。但母亲说高中要以学业为重。身为学生的梁宛没有时间照顾他们,不应该把这份责任转嫁到母亲身上。梁宛认为她言之有理,于是盼着长大工作。
可是后来,她还是没有养,也不再想了。
绿草地上,贵宾和比熊绕着主人打转,为了零食龇起牙来,不过是虚张声势。
忽然间,一只长尾巴的柯基冲进梁宛的视野中。
它穿着胸背绳,可绳子的另一端却没有被牵着。它就这样疯了似的在草地上打转,几次险些被人踩到。
梁宛伸长脖子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它的主人。
没有。
柯基还在没心没肺地跑跳,不一会儿竟然停在梁宛的脚边。它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嗅梁宛的裤腿,然后蓦然抬起前爪,扒在梁宛身上,舌头一吐,开始卖萌。
梁宛愣了愣。
“你……渴吗?”
她带着一瓶矿泉水,但随意喂一只有主人的狗不是明智之举。
正苦恼时,她忽然看见柯基脖子上挂着一块金子做的小牌。灵光一闪,她弯下腰,用手机的灯照亮那块金牌。
“胖虎……15……”
名字和主人的联系方式。
又过了五分钟,胖虎累了,趴在长椅下。梁宛还是没等来它的主人,于是按金牌上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另一头发出东西掉落的乒乒乓乓声,然后是一个男人有些凄惨的吸气声。
“你……你好?”梁宛谨慎开口,“请问你有养一只柯基吗?”
对方顿了一下,“是啊!你怎么知道?”
“柯基的名字是?”
“胖虎。”
“你是不是在xx公园遛狗的时候,和胖虎走散了?”
“对!你找到它了吗?太感谢了,天啊……我刚才不安得从床上摔下去了。”
“嗯……我还在公园里,你现在过来吗?我可以等你。”
霍易斐为难地挠了挠头,一边把自己打着石膏的腿重新挪回床上。
“其实我是拜托了宠物店的老板帮我在遛胖虎,他店里还有不少事。你不介意等我一些时间的话,我让另一个朋友过来接它吧。”
梁宛有些为难,“你的朋友过来这边要多久?”
“很快!他就在公园附近工作,我原本就是要让他去宠物店帮我将胖虎接回的。”
“那行,没问题。我牵着胖虎到公园北门等你的朋友吧。”
霍易斐感激涕零,“我会让我的朋友给你报酬,请千万收下。胖虎对我来说比命还重要!它跟着我漂洋过海又回来……”
梁宛揉了揉胖虎的脑袋,它身上飘着一股沐浴露的香气。它的主人很爱它,失而复得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分享这份爱。
一段时间后,梁宛牵着胖虎走到北门。
胖虎很乖巧,一点都没有抵抗,甚至于一直摇着尾巴冲梁宛笑。
她其实不太招狗喜欢。
方愿家的比熊就不喜欢被她摸,会不高兴地龇牙。大学舍友家的萨摩耶,一见到她也会一直吠叫。
都说动物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梁宛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个混蛋。
北门外有一条窄路,单行线,同时只能通过一辆车。街对面是个狭窄胡同,梁宛从公园走出来时,一辆装了一车篼鲜花的电瓶车正从里面拐出来。
蓝调时刻已接近尾声,蓝色的余韵浸染这一刻。
梁宛靠在公园的石墙边,垂眸静静等待。
梁宛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能认出胖虎。她虽然从胖虎主人口中获得了那位朋友的联系方式,但若非必要,她并不想去拨打。
只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超过约定的时间还是不见人。
她斟酌片刻后,输入那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得很快,对方没有出声,只有背景里的喇叭声。
“你好,我是捡到胖虎的路人,我已经在公园北门了。请问你大约还需要多久会到这里?”
胖虎忽然叫了一声。
梁宛没听见对方是否有说话。
“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请问……”
“汪汪、汪!”
一直都很听话的胖虎接连叫了三声,梁宛低头看它,只见它的尾巴已经转得堪比螺旋桨。不等梁宛反应过来,它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幸好梁宛紧紧拽着牵引绳,才没有面临再次跑丢的局面。
“胖虎——!停下来!”
“嘟嘟嘟。”
耳边的手机里传来通话中断的声音。
梁宛有些不悦。
这位朋友既不守时,也不搭理人,真没礼貌。
她收起手机,正要用双手去控制牵引绳时,狂奔的小短腿蓦然被一个男人抱了起来,按在怀中。
“刚才是你打给我?”
梁宛抬眼。
亮起的路灯恰好有一束光落在男人的脸上,一半脸藏匿在阴影里。
梁宛向后踉跄了一步,松开牵引绳。
竟然是周沥。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作镇定状道:“你是柯基主人的朋友?”
周沥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到胖虎身上,见它没心没肺吐着舌头,“嗯。”
梁宛啪一下合上双手。
“那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梁宛深吸一口气,“我先走了,拜拜。”
“梁宛。”
背过身的梁宛皱了皱鼻子,回头,“怎么了?”
“报酬还没有给你。”
第23章 023
“举手之劳, 用不着报酬。”梁宛绷着脸,低头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其他事的话, 我先回家了。”
“梁宛,”周沥抬眸,“你在躲我。”
梁宛不假思索回答:“我没有。”
周沥扬了扬下巴, 灯影下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周沥眯起眼。
梁宛双手拧在一起,察觉到他的不信任,瞬间提高音量, “我真的吃过了,就在街角的川菜馆。”
唯一一件诚实以对的事,她格外理直气壮。
“喝酒呢?”
“我酒品不好……不适合喝酒。”
周沥闭眼笑了笑。
“梁宛,我们谈谈。”
他掠过了她的谎言,直截了当。
“谈?”梁宛提着嘴角,视线三十度斜于地面,“是广告案的事吗?或许可以等到工作时间在和我谈论这个问题。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 周总。”
她的声音又轻又遥远, 几声狗吠与喇叭就盖了过去。
“我以为你是一个随时都愿意处理工作的人,梁小姐。你看起来从不反驳你的上司,或拒绝她的提议。”
梁宛欲言又止,四目相接时,抬起的睫毛一扇一扇, “请你允许一个人拥有自己的情绪。任何人都有不想做事的时候。”
“什么影响了你的情绪?”
周沥缓缓抚摸着胖虎的眉心, 怀里的它舒服地闭上眼睛。
你。
梁宛在心里说。
“天气。”她微笑看着他, 吐词清晰, “天气太热了,还有到处飞的虫子。”
“那边有咖啡厅。”
“我不在晚上喝咖啡。”
“甜点?”
“我不爱吃甜品, 周总。”
像一只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刺猬,三百六度无死角地用尖刺防卫着他可能的进攻。
“逃避是你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
梁宛一怔。
一问一答的节奏蓦然被切断。
她沉默了,没有说出一句辨别的词。
夜晚正是人群回家的热潮,电瓶车紧贴着人行道骑行,梁宛的心脏时不时跟着它们发出的滴滴声惊跳。
“对不起。”
她说。
周沥神色微微一变,眼底多了分夜色下的不悦。
“对于在挪威发生的事,我深感抱歉。如果回到最初,我不会去招惹你。”
梁宛顿了顿,“周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项目结束之后,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见面?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知道挪威那段经历。”
一字一句平静地说出来,仿佛道歉了这事便没有发生过。洗去一段记忆和感觉对她来说如此轻易。
你不是中国人吧?
你听得懂中文吗?
回想起那时她几次三番向他确认的问题。
原来她认定了他们不会再见面。
周沥没说话。
“你问我是不是在躲你。”梁宛深吸一口气,“刚才我撒谎了。老实说,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回来,为何偏偏是北京,偏偏是Fingerprint。周总,我怕你因为生气而报复我。”
“报复你?”周沥笑了,将胖虎放到地上,单手牵着绳看她。
梁宛不语。
“你很习惯以自我为中心。”
认为旁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她牵动的。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说“你生性凉薄,你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至于因为哪些事,梁宛的记忆则很残破。
一次是因为外公外婆生病了,她没有去看望。还有一次是因为她舍不得玩伴,不愿意跟母亲去美国。桩桩件件多得数不清。
梁宛嘴上没认可过母亲的指摘,心里却有着相同的看法。
她会为电影哭,为小狗小猫哭,为素不相识的人哭。但几乎不会为身边事哭,起码不会在人前哭。
“我知道。”
她轻轻说出来。
“周总可以当我是自作多情,这没有关系。如果周总想要补偿,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你,只要不犯法也不触碰道德底线。如果周总不想要,那么项目结束后,我们尽可能不要再见面。这里不像挪威,人多口杂,我不想被唾沫淹死,还望周总理解。”
狭窄的街道堵塞着,轿车爬得比行人还慢,电瓶车也不得不停下,寻找空隙去穿过。
周遭似被人按下了慢速键。
飞虫环着路灯盘旋,热夏得一切在她耳边嗡嗡叫喊着。
“理解。”
周沥慢慢吐出两个字。
梁宛分辨不出他的语气。是嘲弄,还是真的理解。
半晌周沥垂眸,看着地上绕圈的胖虎,“是我弄错了。”
在梁宛不解的表情中,他说:“Mia敢爱敢恨,不是一个遇事只知逃避的人,你不是她。”
“谢谢你找到胖虎。”
再度听见Mia这个名字。
梁宛的身体为之一振。
像电影里的镜头。
梁宛独自一人怔在原地,镜头拉近,车流的灯光在她脸上闪烁。良久,她眨了眨眼睛,镜头再切换时,周沥已经消失在她视野中。
他的所有指责中,只有一点她想不明白。
明明“Mia”才是那个欺骗他的人,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纯粹。
为什么,遭记恨的是“梁宛”?-
门铃刚响起,打着石膏的人就一瘸一拐地飞奔而至。
霍易斐极度夸张地抱着胖虎假哭,林晓茵正工作,被他哭得烦了,朝他丢来一团纸。
“都说了不要找那个宠物店老板,不靠谱。你不听我的,现在在这哭哭啼啼。”
霍易斐更委屈了,又觉得她说得对,只好认错。
周沥没有兴趣观赏他们的斗争,淡淡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霍易斐穿上一只脚的外部拖鞋,跟着周沥走到门外边,“每次都走这么急,不能聊几句天?”
周沥垂眼,“有事?”
“有。”霍易斐叹气,“回国创业不容易,晓茵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但她有目标。我很迷茫,我渐渐地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她每天回到家还是在处理邮件,我很空。我想和她聊天,但不能打扰她。想和她约会,她也没有时间。Lee,我回来是正确的选择吗?”
手落兜,周沥站在电梯前,“我告诉过你——”
霍易斐打断道:“行行行,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些风凉话,你是学不会安慰人吗?”
嘴边的话克制住,周沥转身按下电梯下行键。
“如果你的爱情大于你的不甘心,就是正确的。”
霍易斐讶异地看着他,似乎没想过这番话会从这个人口中说出。
“毫无疑问——大于。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一直见不到她的生活。”
周沥不置可否,“那就跟上她的脚步。”
“嗯,我是不能再这么闲了。”霍易斐看着电梯上升的数字,抓紧最后的谈话时间,“说起来,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忽然把重心转向国内市场?虽然沃斯在国内发展也不错,但就目前来看远不如稳住欧洲市场。你的计划怎么提前了?”
“各方面考量。”
“行,你一直很有主见。除此之外,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有点八卦,还有点涉及到你的隐私,我能问吗?”
周沥瞟了他一眼,“我说不能,你就不问吗?”
“我和晓茵打了一个赌,赌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我说你肯定没有,她说你肯定有。”
“赌注是什么?”
霍易斐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都不令人惊讶。
“三张百依百顺券。”
他们情侣之间的情调。
“你赢了。”
得到答案后,霍易斐高兴地晃了晃受伤的腿,“我就说嘛,你这棵铁树还没开花。她非说哪有男人过了30岁还是处男的,又不是什么不堪的人。”
周沥走进电梯,回身淡淡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霍易斐,在电梯门关闭前说:
“我不是。”
“嗯?”
银黑色的电梯门倒映着霍易斐木讷而茫然的脸庞。
“不是什么?”
他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独自喃喃问道。
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周沥的意思。
“不是?!”-
“宛姐,你昨天是不是和一个男人在吵架?”
方愿衔着一片吐司踩点打卡。一来就直奔梁宛的工位。
“吵架?”
梁宛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听见她这么说,空空的肚子更是抽得疼了下。
“对啊,我在公园门口看见你了,本来想和你打招呼,但是看你满脸委屈地在和一个男人说话,我就没有打扰。那个男人是谁?”
方愿只看得见男人的背影,高大宽阔的肩背,足以将梁宛整个人遮挡住。街边的路灯照出两个人的轮廓,在深蓝的天空下,像一部电影的开片。
“喔,是一个认识的人。我们没有在吵架,只是在说一些事。”
满脸委屈?
梁宛抬了抬眉梢,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和周沥之间,她才是没有资格委屈的那个人。
姜之琪姗姗来迟,实习期间已经是第三次迟到。
“Denise,我能问问下周出差的酒店是怎么住吗?”
“四星级,标间。”
“我们一起住吗?”
梁宛愣了一下,“嗯,是不方便吗?”
姜之琪欲言又止,“没事,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自己花钱再开一间吧。”
她转身走后,方愿俯身凑到梁宛耳边笑着说:“听说她男朋友在上海,毕业后对方去上海实习,她留在北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梁宛了然。
出差的那一天,姜之琪始终心不在焉,徐菲林在工作群@她两次都没有回复,一直到梁宛提醒才有反应。
“一会儿和客户见完面后,你先休息吧。”梁宛揉了揉眼睛,酸涩感并未减弱,“但要多注意信息,及时回复。”
“好,谢了。”
梁宛松了松筋骨,抵沪后,刚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又在地铁上打开,继续回复邮件。
工作日午后,地铁上并不算拥挤,除了梁宛之外,也不乏捧着电脑办公的人。
忙碌早已成为城市特色。
与客户的会议结束后正是晚霞降临的时刻。梁宛体面找了个理由推脱客户的请客吃饭。
真客气与假客气,她会分辨。
“明天晚宴的着装再确认一下。”梁宛提醒姜之琪,又向她确认,“你今晚要出去吗?”
姜之琪摇摇头。
于是梁宛抓着她又过了一遍参加客户公司晚宴的注意事项。
出差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办公。
公司内部软件的提示音未停过,梁宛一直处理到深夜才合上电脑。
紧接着是手机上的消息,一刻未停,以至于她需要用手指去撑起沉重的眼皮。
陈知渊:「晚馨说你来上海出差了?」
梁宛:「嗯。」
陈:「什么时候回去?」
梁:「后天一早。」
陈:「明天约个晚饭?」
「明晚参加客户公司晚宴,恐怕不行。」
陈知渊是个喜欢做东的主,几番推辞下,他仍旧坚持见一面,一起吃个brunch。
第24章 024
“我只能坐二十分钟左右。”梁宛气喘吁吁赶到约定的地点, 刚搁下挎包,手机就开始振动,“不好意思, 回个信息。”
陈知渊伸手将桌上的三明治推给梁宛,“你的工资拿得真不容易。”
梁宛一边打字一边笑侃,“可不是嘛, 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这顿算是最正式的了,还要谢谢你。对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小梁宛,你以前可不这样。”
梁宛放下手机,不顾形象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填肚子,用湿巾简单擦了擦手指,继续用无名指打字。
“毕竟你是大忙人,以为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回完消息,梁宛这才抬眼与他对视, “我以前不也是这样?”
“不一样, 以前课间你会主动找我说话。”
梁宛弯起眼睛笑了笑,“是吗?高中的事,我都记不得多少了。”
又是艳阳。
骄阳即滤镜,店外街边绿荫下不乏前来拍照的人,反光板、梯子等等道具齐全, 架势十足。店内也不清净, 店主找了些自媒体博主做推广。梁宛很难忽视那些相机的存在, 她不想入镜, 因为不是每一个博主都会给路人打码。
不动声色侧身避开相机的方向,又听陈知渊说:“不记得说明对你来说不够重要。”
他笑笑。
半晌, 梁宛也会意轻笑,“看来于我而言重要的事实在不多,能记得的只有那一丁点事。”
“说说近况。”
梁宛是真的有点饿,顾着吃,“没什么值得说的。”
“你的新甲方,就是上次在便利店见到的那位。”
梁宛一顿,抬起眼,咀嚼的动作也停下。
“我有个同事认识他。”陈知渊道,“和他是大学同学。说他学习好,人挺低调,不过这人有些追求完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向我开口,那个周总看在同学面子上想必也不会太刁难。”
梁宛素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不喜欢欠人情,听罢道:“说刁难太夸张了,工作而已,再苛刻的甲方也见过,放心吧。”
话虽如此,梁宛心里没底。
若周沥只是一般甲方,她辛苦些也就熬过去了。她怕的是他报复。
纵使她知道自己有些对不起他,但愿意坦荡承担后果的毕竟是少数人,她没有这么伟大。
听陈知渊说起周沥的学生时代,梁宛却情不自禁开始想象。
二十岁的周沥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和她一样,也曾天真又无知。
陈知渊难得没坚持一个话题,侧着脸喝了口咖啡,“我听晚馨说,你这些年都一个人?”
手机又来信息,梁宛一边查看一边回答:“嗯是啊。”
“怎么不找?”
梁宛笑道:“又没人找我。”
“你谦虚了,肯定有人追你,是你不答应吧。”
梁宛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又看回手机,抿嘴笑了笑,放下手机。
“一个人自在,我不喜欢生活里突然多一个人。”
陈知渊颇为讶异,“你也有现在流行的不婚想法?不孤独吗?”
“我不是不婚族,只是它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必要的东西,可有可无。三十岁碰到也好,五十岁才来也行,等一个对的人,宁缺毋滥嘛。”
“对的人——”陈知渊吃了一口沙拉,“这是最抽象的词,没人知道你要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直觉、感觉至上,没有标准。”
“你以前是不是……”陈知渊欲言又止,深深看了梁宛许久,把原先的话咽回去,改口问:“你妈妈不催你?”
一刹那,笑容在脸上僵持住,梁宛侧目看向窗外,“不催。”
“那她也挺开明,她还在美国吗?”
“嗯。”
当初费尽周折去成,想必不会回来。
梁宛敷衍看了看时间,表示:“我得走了。”
陈知渊连忙跟着她一起起身,“我送你。”
这家餐厅本就离酒店很近。
“走走路就到了。”
“走路要花上十到十五分钟,不如我一脚油门快。”
梁宛也不再推辞。
车里的几分钟,陈知渊问她觉得内饰如何。梁宛随口夸了句漂亮,心不在焉的。
到酒店与姜之琪汇合后,梁宛换了身正式的黑裙,方领,无任何装饰,只靠剪裁掐出腰身。
再下楼时,梁宛没想到陈知渊还等在原地。
他眼尖,一下看见梁宛,放下车窗冲她喊道。
“好人做到底,宴会在哪?我送你们过去。”
姜之琪扬起眉头打量了二人一圈,“Denise,你男朋友啊?”
“不是,这我老同学。”
不提还好,一提姜之琪就想起之前总找梁宛聊天的同学,“啊……就是那个刚回国半年,朋友不多的同学?他绝对对你有意思,想把你。”
梁宛语塞地看了她一会儿,“琪琪,我们能不八卦这事了吗?先进车吧。”
高中时,她误以为陈知渊喜欢自己,后来知道那是错觉。梁宛一直庆幸自己从未将自己的感情公之于众。
可实际上她自作多情的次数并不多,凡是她察觉到的喜欢,最后都从对方或对方朋友口中确认了那份情感。
她并不会简单断定陈知渊如今喜欢自己,但也能察觉他对自己有一定意思。这层意思的程度很浅,大约还带点青春时的滤镜,所以他一直在远处观望,试图从她口中先听到信号。
年近三十岁的好感和高中不同。喜欢没有那么热烈,它更平淡,更耐心,考虑的东西也更多。
可梁宛看他如同看每一个旧人,早就没有了悸动。近年来唯一产生过冲动,不幸成为她欲望来时遐想对象的——只有Lee.
但这种冲动在忙碌的生活中不过是红尘一隅。
到达宴会场地后陈知渊就走了。
“尽职尽责的骑士。”姜之琪瞟了瞟梁宛,“要是不喜欢人家,趁早说清楚更好。”
闻言,梁宛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低头笑了笑。
说清楚?在陈知渊任何表示之前,鲁莽又冒犯地拒绝他?结果只有两种,对方变成小丑,或让再度自作多情的自己变成小丑。
梁宛不做这样的蠢事。
分寸和界限把握住即可,一切顺其自然-
宴会顺利结束,回到酒店脱下高跟鞋,梁宛的脚骨发红,脚后跟也被鞋割出一道红色血痕。
她呼了一口气,想摆脱积压在身体里的疲惫。
工作缘故,梁宛平时不穿高跟鞋,最多是带三厘米坡跟的鞋。长久不穿,便也不太会穿,走起路来像小时候偷穿母亲鞋那样,难免屈膝。家里仅有两双高跟鞋,因为没什么机会磨合,依旧锋利如新,次次如刀割。
“Denise,明早我直接去机场找你汇合。”姜之琪拿上整理好的行李,走之前说道。
按照公司规定,这样是不妥。但只要完成了本职工作,梁宛并无限制他人的癖好,便没有阻拦。
一个小阶段的工作完成,梁宛仿佛可以休息了。
然而关上房门的空间只安静了没一会儿,手机便开始叫嚣震动。
梁宛从床上爬起,顶着一头乱发重新坐回电脑前工作。
第无数次想要辞职。
工作的每分每秒都令她厌恶。
然后呢?她还是要找一份工作,换一种折磨。
每每想到这里,梁宛便打消了念头。
她有时不知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也会羡慕有一箩筐梦想的人。生活里有个盼头也是好的。
而梦想——梁宛没有。
小时候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想当宇航员,初中时萌生出学画画的想法,那个愿望维持了三年。母亲每一次说给她找个兴趣班学画画,每一次都没有下文。直到有次说破了,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有想让她学,因为画画是一门难赚到钱的营生。她还说,梁家人没有艺术细胞,梁宛的画比同龄人难看太多。既然不是天才,何来培养的意义?
初中时,梁宛还是画板报的主力,升到高中以后,那点让梁宛沾沾自喜的绘画能力在大触面前相形见绌。不需要任何放弃宣言,梦想在忙碌的学业中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以至于现在梁宛都不记得曾还有过一段热爱绘画的经历。
她像一具只是活着的躯壳,为了生存与体面,在泥潭里挣扎。
但梁宛也并不顾影自怜,像她这样的人有很多,比她更艰苦的人亦很多。
又是工作到深夜,梁宛才沉沉睡去。翌日醒时只觉得嗓子里像堵了团血块似的难受,穿在球鞋里的脚也又肿胀又疼。
她早于姜之琪一步抵达机场,办理好登机手续后等她。
距离起飞还有五十分钟时,姜之琪终于在男朋友的护送下抵达。梁宛这才见到她那位传闻中的异地男友。
一瞬间,梁宛性格中刻薄的那一部分悄无声息生长了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看不出这个男人有哪里配得上姜之琪。几乎与女友一致的身高,蓬乱油腻的头发,身上似有若无飘着的烟味,还有讲话时的吊儿郎当气质——这一切都让梁宛觉得难以忍受。
当然这种厌弃只存在于梁宛心里。她甚至还检讨了一番自己的以貌取人和刻薄,但仍旧没法违心地觉得二人般配。
自然,她也不会多嘴去管他人的闲事。
“快去把行李托运了,时间不多了。”梁宛催促道。
姜之琪小跑去办理手续,留下她那位男友站到梁宛身边。
“你是我宝贝的上司吧?”
梁宛轻轻屏息,她实在不喜欢烟味,“算是前辈。”
“她这人大大咧咧的,做事有时候毛手毛脚,你们多担待。不过她不像别的女人,她这人没有心机,单纯得很,谁对她好,她肯定会回报。”
“……”
梁宛抱着双臂,抿着嘴,没有说话。
对方又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忽然就把话题拐到梁宛身上。
“听我宝贝说,梁小姐二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
梁宛阖上眼帘翻了翻眼,有些不耐地向姜之琪的方向走了几步,不动声色远离男人。
但他很快又靠了过来。
“听说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在追你?那应该答应啊。大城市里精英女多,精英男少,你这个年龄真要把握住机会。”他还恬不知耻地补充,“真不是我多嘴啊。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恐龙女才会母胎单身,见到你之后发现你长得还不错,肯定是要求太高才会到这种处境的。”
梁宛抬了抬眉梢,忍不住掰起自己的指骨,压着情绪。
“你和姜之琪是怎么谈的?”
男人没想到她忽然问自己,愣了下,“大一开始就谈了,我帮她拿行李认识的,又在一个社团。”
“难怪。”
“难怪什么?”
有点校园滤镜。
等进入社会久了,梁宛相信姜之琪不会再看得上这个男人。
“你可以走了。”
男人正要说什么,办理完托运的姜之琪冲过来抱住他。
梁宛的眼皮跳了一跳,转过身把背包里剩下半瓶水一饮而尽。
“我走了啊宝贝,你休假的时候记得来北京找我。”
“好,一定,你乖乖的啊,不要看其他男人。”
“你才是,不许看别的女人听到没!”
“是是是我的大小姐。”
……
梁宛听不下去了,走远等姜之琪自己过来。
“Denise,走吧。”
“琪琪,”梁宛边赶路边与她说,“以后不要把我的事说给别人听。”
姜之琪愣了下,“是我男朋友和你说了什么?没事啦,他这人就是喜欢替别人操心。”
“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讨论我的事。”梁宛淡淡道,“以后别说。”
姜之琪怔了怔,她没听梁宛用这样冷淡严肃的语气说过话,撇嘴哦了一声。
按时登机后,梁宛的心总算放下来些。
在将手机切换成飞行模式之前,她又收到若干信息,择了几条重要的回复后,她才看见谢晚馨的信息。
「李逸程这个混球前几天找我借钱,我不借,没想到他今天一大早带了两个人堵在家门口!哭天喊地的把邻居都惊扰了。最后我报警了,他们才离开。」
「这个混蛋害我会议迟到!真想把他千刀万剐了。」
梁宛的太阳穴抽了起来。
「你带点东西,这几天先住到我家来。我在飞机上,马上起飞,回不了你信息,其他等我回来再说。」
在空乘最后一次提醒中,手机切换到飞行模式下。
随着飞机逐渐升空,飞越云层后,刺眼的阳光直射梁宛的眼睛。
她感觉到那些积压在身体里的垃圾情绪,像一个无限吹大的气球,已经到达极限。
爆裂的时候,也许会像此刻的太阳一样,将整个世界都化为白光,别无他物。
第25章 025
落地北京, 梁宛没来得及回家就直奔公司。所幸今天她不用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在黄昏过后的蓝调时刻里拖着行李箱回到家。
谢晚馨等在门口,楚楚可怜像一只流浪小猫, 只不过是一只毛发锃亮的布偶猫。
梁宛打开家门,转头从玄关抽屉里拿了一把备用钥匙给她。老房子,用的还不是密码锁。
“李逸程可能还会去找你, 你先在这里避一避。”整整两晚没有睡好,梁宛的眼皮跳个不停,连抬起都极为费劲, “你要不要考虑换个房子租?他知道你的地址,总归不安全。”
谢晚馨提着包卧倒在沙发上,“可是我租约还没有到期。”
“和房东商量看看,实在不行宁可亏点钱也要先保证安全。”
梁宛说这话是依据谢晚馨自身情况,她财务状况良好,再不济也有家底厚的父母撑腰。既然不需要为五斗米拼命,规避风险自然比钱财重要得多。
“嗯也行, 要不我直接和你合租?”
这间房子两室一厅, 虽然暂时只有一张床,但再买一张也不是什么大事。
梁宛没吭声,略有为难,半天才道:“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
她浅眠,前日与姜之琪同屋便因为她的磨牙声没有睡好。谢晚馨虽然没有这些习惯, 但她是个夜猫子, 能追剧到凌晨三点。
除此之外, 梁宛也实在不想与人长期共享私人空间, 即使那个人是谢晚馨。
“好好好,我知道。”谢晚馨努嘴, “那我找一个在你家附近的总可以吧?”
梁宛莞尔,“当然。”
“那我们今天怎么睡?”
“你睡卧室,我睡客厅。”梁宛没有犹豫,边说边抱了一条空调被到沙发上。
“一起睡不就好了?我既不打鼾,也不磨牙。”
谢晚馨知道梁宛睡眠不太好,但也断然没有主人睡客厅的道理。
梁宛摇摇头,“我还有些邮件要回复,还要改沃斯的策划案,有很多事,在客厅走动方便些。”
谢晚馨也没再推辞,咣啷一阵阵响动后,结束洗漱的她回到卧室,᭙ꪶ 门一合,归还客厅至静谧。
洗澡后,梁宛冲了一杯咖啡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工作。处理完其他事物,再修改沃斯的案子。
直到窗外月朗星稀,她停下打字的手,这才发现已经是凌晨。
梁宛给金毅留下的邮箱地址传去文件,原以为不会在这个时间得到回复,没成想不到五分钟,对方就回信。
「03:12分,这不是工作时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邮件。我想贵公司也不会支付你相应的加班费。」
梁宛讶然,以前发过去的邮件得到的都是很官方的回答,事后金毅会在微信或会议上再详细谈。今天这封回信中的语气,却似乎有些不悦。最意外的是,这么晚了,他竟然也没有入睡。
思来想去,梁宛所幸当做没看见,等明日再直接与金毅沟通。
在沙发上和衣睡下。
滴、滴答。
洗手池水龙头一滴一滴渗水的声音是这样清晰。
梁宛不得不打着哈欠起身将它拧紧。
客厅比卧室更靠近高架,车轮疾速掠过沥青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空调发出的呼啸声,甚至楼下细微的震动都在打扰梁宛入睡。
三天两夜的工作和浅眠令她此刻的心神格外脆弱,身体和大脑叫嚣着想要睡觉,却睡不着。此刻哪怕一片羽毛落地,她也能听见。
在断断续续的瞌睡中,天亮了。
远未到闹铃响的时间,梁宛已经喝了一杯咖啡,在去公司的路上。
清晨与清晨之间也有区别。
在太阳几乎未升起的这刻,即使是炎夏,风也微凉。
眼睛酸涩疲惫得睁不开,心脏闷疼得厉害。
风将树叶吹得簌簌响——也推动着梁宛前行。
在一个有人认识她的社会里生存,和被真菌夺去魂魄的昆虫没有什么两样,她被指引着通向一条慢性自杀的道路。
活得很累。
她知道自己可以放下这一切,只要她不在意朋友的评价,只要不在意周边人对工作的眼光——只要放弃向一个人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但她敢想而不敢做,跨不过心里的坎。
因此挪威的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如同乌托邦。
没有人认识她,她睡了好觉,难得不用为工作焦头烂额。她也不用想着存钱,只需要没有节制地花钱。
这太快乐了。
她甚至当了一次坏女人、一个骗子,而在这里,拼命维持道德高标准的她绝不会那样做。
可是就连这乌托邦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Lee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向巫婆索命来了。
梁宛坐在公司转角阴凉处的树荫里,清晨的鸟儿在树梢上鸣叫。
不多时,大脑在树影与微风中死机了,梁宛垂着头终于沉沉睡去。
人群经过的声音此刻也闯不进她的世界,那里变得空无一物般安静。
她错过了打卡时间,错过了早晨会议,错过了无数通电话。
从口袋里滑落到长椅上的手机,只是在一旁震动着。
摇摇欲坠的脑袋垂了好几次,惊了一身汗,但又睡去。除了睡觉,梁宛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
一旁的写字楼里比往常更鸡飞狗跳。
“是的,非常抱歉,Denise今天还没有来公司。我向你保证,她绝对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哦不不,我们会负责找到她,请放心。”
徐菲林开完会议,忙得团团转。梁宛一个人的消失,让许多事都乱了套,她身上担负着太᭙ꪶ 多事。
和不同客户沟通的间隙,徐菲林也不免担忧。
所有人都知道梁宛的品性,她绝不是遇到一点事就会任性出走的人。责任感——几乎是梁宛的写照。
她该不会是遭遇车祸了?或者突然生了什么疾病?
梁宛在不同客户那儿都短暂失去音讯,同样也错过了与金毅的线上会议。
“周总,Denise今天没有去公司。”
周沥停下动作,“请假?”
“不,她并没有请假,大约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
邮箱里躺着三点过后她发来的那封邮件。
周沥不禁微微蹙起眉。
“周总?需要让Fingerprint派另一个人过来与我们交涉吗?”
周沥回神,起身,“不用,你先处理别的事,我出去一趟。”
电台播报着今日气温,相较前几日凉爽许多。
路况却发了疯似的比早高峰还水泄不通,外面热心好事的车主摇下车窗也不知在冲谁喊:“听说是前面出车祸了!所以才这么堵呢。”
周沥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掌心重重撞向方向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公司出来。
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梁宛。
北京这座城有着比慕尼黑和奥斯陆多无数倍的人,她淹没在人群里,无从寻找。就像从高空往下看时,成千上万座房屋也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方块。
她明明不想和他有任何干系。
他也绝不会为一个人割舍原则。
项目结束后,他们本该归为平行线。
但是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出车祸的人绝对不会是她。
在缓缓车流中前进,Fingerprint的公司大楼出现在周沥眼前。
拥塞的路段无法将他带到任何地方。
周沥失去耐心,快速打转方向盘拐进附近的停车场。
正午了。
梁宛消失了整整一上午。
之前因为胖虎与她有过通话。
周沥翻找出通讯录里的“Mia”,拨通。
她没有接。
她当然不会接。
她正想着如何永远也不要见他。
太阳从厚重的云层后显出真身,路面在升温。周沥竭力压住心里升起的若干心绪,继续听着手机里一声又一声的嘟——她甚至没有设置铃声。
他不耐地在空地上走,走到转角阴凉处——忽然驻足。
静止半晌,他挂断了电话。
杨树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落在一个人的肩头,风一吹动,如同海面下的波光。
她垂着头,身体歪斜地靠在椅背上,手臂垂在双腿上,马尾松散地顺着右肩垂下。她好像一具没有骨架的落叶,脆弱地倚着长椅。
周沥不自觉咬紧了后牙,低头颤了颤眼睫,将手机收回口袋里向她走过去。
“梁宛。”
他用很轻的声音呼唤她。
她没有醒,脑袋忽然下坠,她倒抽了一口气,又恢复到原先的姿势,还是沉浸在睡梦中。
咚咚咚。
周沥听得见她的心跳声。
速率快得不正常,响声也重得不寻常。
俯下身,她两眼下的青色是粉底都掩盖不住的疲惫。
他蜷起手指,“Mia,我们去医院。”
梁宛听不见,也不会拒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一声轻轻的带有疑惑的低喃从她嘴中溢出。
睁开眼,天光刺眼不忍看,她只好喘着粗气眯着一只眼看眼前的人。
“……Lee?”
周沥顿住,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到她的睫毛上。
像沙砾翻滚过山丘,他沉沉应道:“嗯。”
“哦……我好累好困……”
“嗯,睡吧。”周沥使力将她往上托了托,搂进臂弯。
与挪威时期相比,她的头发长了些许,体重却轻了不少。
“虎鲸出现……记得叫醒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后,她粗重的呼吸慢慢变得匀速而安稳。
周沥没有回答她,只是收紧了手指,不停前行。
第26章 026
消毒水的气味率先进入鼻腔, 苍白的天花板随后撞入眼帘。
挪动手臂,感觉到被什么牵拉着,隐隐有些刺痛。
梁宛皱着眉低头看去, 一根针正扎在手背上,点滴顺着输液管缓慢地进入身体。
床边没有人,手机也不在身上或床头。刚坐起身想要去按呼叫器, 头却晕得天旋地转,视野里黑白光闪烁交替,一条条灰白色的线在眼前游动。梁宛又泄了力气倒回去, 没在输液的手举高遮住头顶的光线。
脑海和医院的墙壁一样空白,注入不了任何想法。
“宛姐!”
直到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喊打破这份宁静。
陈彦手里攥着单子,和方愿一前一后踏进病房,一个哭天喊地仿佛梁宛死了,对比之下,另一个就显得镇定靠谱许多。
在陈彦一番语无伦次的描述中,梁宛终于捕捉到一个信息。
“是沃斯的金毅打电话让你们过来的?”
方愿应道:“对啊。Alice姐让我过来, Ben非要跟着来。”
不用想也知道Fingerprint现在一定很忙, 陈彦能跟着来不外乎是徐菲林对他格外开恩。
“是金毅?”
刚苏醒的大脑仿佛还没有开机完成,梁宛讷讷地重复,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和疑惑。
方愿再次给到她肯定的答复,并说是金毅在路边意外发现梁宛,将她送来这家私立医院。
梁宛双眼没有聚焦, 出神地又自己喃喃了一句“是金毅”。
在反复的确认中, 中午的记忆愈渐清晰。
不对, 不是金毅。
杨树下出现的那个人分明是周沥。
“宛姐,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梁宛快速眨了眨眼,一边摇头, 一边收回飘远的神思。
“没什么。”梁宛抬起头看吊瓶里剩下的液体,“这一瓶输完就可以走了吗?”
陈彦将一叠检查单子给她看,“可以是可以,不过宛姐你回家得好好休息,Alice姐给你放了两天假。”
两天假……
梁宛仰头喝了点水,看着一张张单子,周沥带着她做各项检查的记忆进入脑海。
从挪威回来的前一天,Lee也是这样带着她去做检查。他骨子里是霸道的,在一些事上有着不容分说的坚决。
梁宛清了清嗓子,问道:“知道我的手机在哪吗?”
陈彦这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了过去。
输着液的手用起来总归没有那么方便,梁宛慢悠悠检查未接到的来电。
无一例外都是与工作相关的人。
太阳穴不停跳着,梁宛不想再翻查了,直到她看见那个没有被她加入通讯录的陌生号码。
她偏偏记得其中几个数字——是周沥。
“宛姐。”
啪。
梁宛条件反射将手机倒扣在腿上,捋了捋头发,抬眼,“怎么了?”
“沃斯的人说,希望换一个人负责他们的case。”
“什么?”
梁宛愣住,在一瞬间,一种被针扎了般的刺麻感遍布全身。
她低下头,藏起失态,问道:“他们有说为什么吗?”
“我不清楚,只是听Alice姐说打算让Jane来接手,还没有定下来。”
“Jane原先负责的项目呢?”
“已经快结束了,她最近时间很充裕。”
梁宛很久没有说话。陈彦与方愿站在一旁,小心观察她的神色。
“知道了。”梁宛笑了笑,“也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宛姐,你这就不对了,显得多我们生分似的。”
在医院躺了不知道多久,梁宛的心跳渐渐回到正常的速率,只是身体依然沉重。
徐菲林没有责怪,也没有打来电话关心,她大抵是正忙得不可开交。
家里,谢晚馨还没有回来,梁宛靠着沙发躺了下来,她闭着眼睛,但早就没有了困意。
于情于理,她应该向周沥表达感谢,谢谢他送她到医院,做检查,甚至将账单都付了才走。
但是——梁宛抵触这么做。
于她而言,周沥在情理之外。
如果联系他,梁宛更想问问为什么要求更换项目负责人,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他在以权谋私-
酷暑在接连两日的倾盆大雨中正式宣告结束。
单元楼前,杨树落了厚厚一层叶在花坛里,散发出腐朽又潮湿的气味。
梁宛打着伞到小区门口的面馆觅食,下午一点,冷冷清清,店内不见几个客人。
老板娘认识她,放下正播着短视频的手机,起身热情搭话。
“闺女今天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不上班?”
梁宛收起伞,在店外抖掉了些雨珠,放进伞框里。
“公司给我放了两天假。”
她笑着点了一碗大排面,加了一个煎蛋。
老板娘向后厨交代完,坐到邻桌的座位上。
“不是要裁人吧?我听说最近好多公司在裁人,我朋友的儿子就被公司裁员了,虽说拿了不少补偿,但原先那样好的工作难找。”
梁宛低头喝了一口老板娘递来的水,“应该不是。”
“那就好。现在的钱真难赚,来吃面的人都变少了,还好有些小区里的老客户,勉勉强强能撑下去。”
梁宛静静听着。
这两日,工作群里刷页的消息没有一个提到自己。
公司内部的软件里、徐菲林、邮件都没有找来。
完完全全属于梁宛的两天,她什么都没有做。
在追的剧看了一集半就看不下去,电影刚打开五分钟就关闭,还剩三十页就读完的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她躺在飘窗上数窗帘边的绒球个数,站在楼下花坛看蚂蚁匆匆赶路。
生活的节奏突然被人按下暂停键,她的心却向着相反的方向愈加焦躁起来。
——明天就可以回去工作了。
梁宛为脑海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讶异。她觉察到自己的迫不及待,但这绝不是因为她热爱工作。
“闺女,你的面好了。给你多加了一个鸡蛋,多吃点,你比上次来瘦了。”
“谢谢大姐。”
“哎哟,闺女你太客气了。”老板娘斜坐着,慈爱地看着梁宛,“闺女,你有对象了没?”
梁宛顿了顿,“没有。”
“那怎么还不找?是不是工作太忙,没时间认识人?”
梁宛点点头。
“你——对男朋友有什么要求?个子178够不够?”老板娘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问道,“年薪20左右你觉得可以吗?我知道你工作挺好的,可能不太看得上。”
梁宛笑笑,“这些过得去就行,我比较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
“诶那好啊,我说的这小伙长得可秀气,从小就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就是他这人要求高,没看上人家。你要是有时间,我让你们两个见一面?”
才咬了两口煎蛋,梁宛还没有找到吃面的机会。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在咕噜叫,眼下还要回应大姐的热心。
梁宛搅了搅面,“我性格有点内向,见面还是算了。”
老板娘看出她兴致不高,抿了抿嘴又不肯放弃。梁宛一口面刚送进嘴,又听见老板娘说:
“那加个微信聊吧,要是聊得好,你们两个再自己约着见面。你不用有压力,就是交个朋友。”
梁宛不得不咬断口中的面。
她低头盯着碗里的第二个煎蛋,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好的。”
免费得来的,总会在其他地方收取它的费用。
下次还是去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吃饭吧-
“Alice姐,这两天辛苦你四处奔波了,我休息好了,可以继续——”
“Denise啊,”徐菲林快速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低头签字,“身体没有大碍就行。沃斯的项目我已经交给Jane负责了,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不会这么重了。”
“沃斯的——”
徐菲林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直接打断梁宛没说完的话:“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前期工作都是你在做,现在要交给别人所以不甘心?”
是也不是。
但回答只能是:“不是。”
“不是就行,先去忙你的吧。”
刚走出徐菲林的办公室,Jane就小跑着来找梁宛。
“Denise,你记得今天之内把沃斯相关的文件资料都发给我。”说完她又转头对姜之琪说,“Jessi,跟我过来,之后我负责带你。”
姜之琪瞟了一眼梁宛,快步跟上。
梁宛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坠到办公椅上。
策划案、市场调研、产品基础资料等等,将有关沃斯的文件一一整理好发给Jane后,梁宛走到茶水间,关上门。
一通无意义的操作后,梁宛才发现咖啡机坏了,报修了还没来人修。她只能空口喝完已经倒进杯子的牛奶。
从这里,她可以看见沃斯的大楼。
一整片天布满乌云,那座高楼也显得压抑而窒息。
因为周沥的关系,梁宛原本就不想负责沃斯的项目,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开心的感觉。
主动申请,和被人换下,这是截然不同的。
“Denise,找你好久。”同事打开茶水间的门,“你手机一直在响,怎么没带身上?是沃斯的金毅打来的,你赶紧接吧。”
梁宛擦干净手,谢了同事后接起,“你好。”
“Denise,你应该已经知道换项目负责人的事了。”
“是。”
金毅说话的速度一直不快,颇为安定,“我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前的合作很愉快,换负责人也不是因为你的工作有问题。”
换从前,梁宛不会追问,只会应下,再客套两句。
她看着远处沃斯的大楼,沉默片刻。
“那是因为什么?”
金毅愣了愣,“因为……一些原因,这主要是公司的安排。”
梁宛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为难金毅给出答案。
“周沥,周总他现在有时间吗?”
“周总?”
“他若是有时间,可以请他接一下电话吗?”
梁宛不想给周沥打私人电话。
“恐怕不行,他现在正在——”金毅的声音忽然远去,半晌后他回来,“可以,稍等。”
——周总,是梁宛小姐的电话。
——嗯,拿过来。
手机收进远处的声音,敲击键盘发出的哒哒声停下。
“梁小姐。”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官方又疏离的开场白。
“周总,”梁宛呼出一团气,“前几日的事,谢谢你,医药费我会找个机会还给你。”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说,在奥斯陆也曾说过。
“不用了。”
“我不想越欠越多,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周沥转了一圈手指上的钢笔,反手将它压在了手掌下。
他没说话。
“我就当你默认了。”梁宛接了一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止住咳嗽的冲动,“除此事之外,我想请问——既然我的工作能力没有问题,那沃斯为什么要更换项目负责人?”
周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顿了几秒钟的时间。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说过不想和我见面。”
梁宛愣住。
明净的玻璃窗上忽然开始落下雨点,一条条雨丝很快占满了她的视野。
沃斯的大楼被这场突然起来的雨笼罩。
许久之后,她冷笑了一声,不加掩饰显露自己言语刻薄的一面。
“你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窗外寻求避雨的飞鸟展开双臂穿过楼宇之间,梁宛没等他说任何话,便挂断了电话。
第27章 027
周沥举着手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若有所思。少顷,他嘴角的弧度不可思议地缓缓攀升,连眉宇也舒展了些。
金毅再一眨眼, 那抹笑意霎时不见踪影。
“周总,梁小姐会不会以为你在针对她?”金毅接过手机,忍不住八卦了两句, “虽然梁小姐善解人意,大约不会生气。”
周沥定定看了金毅许久,视线却不聚焦, 像是在想着别的事。半晌他笑了笑,对金毅的前半句不以为然,垂首——
“已经生气了。”-
公司和沃斯相距近对梁宛来说是种心灵上的负担。
原本她对沃斯,是有亏欠周沥后的心虚和内疚。但周沥助人为乐后转身将她踢出项目组的行为——她不理解,完全不能。
除了以权谋私报复她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至于帮助她,不过因为他不是个良心泯灭的人, 既然遇到了, 总不能看着她猝死在街头。
杂糅混乱的一个个事件,让梁宛对沃斯多了一丝无法控制的怨念。在茶水间眺望那栋大楼时,眼底也忍不住露出一丝颇为克制的不满。
谢晚馨发现最近梁宛加班的时间缩短,偶尔还能凑在一起吃个晚饭。
“你们公司良心发现,终于给员工减负了?”
梁宛摇头, “我被沃斯从项目组踢了, 暂时没有那么忙。”
听梁宛讲了半真半假的来龙去脉, 谢晚馨不禁发出疑问, “你怎么得罪的那位周总?”
“……”梁宛夹了一块红烧肉到谢晚馨碗里,“这事说来话长, 还是不说了,吃饭。你之前说你最近要去哪里?”
经这一打岔,谢晚馨放弃追问,开始聊起自己要去重庆旅游的安排。主要目的是为当地美食,再和老朋友见上一面,总共也就三天。
工作性质不同,纵使梁宛也想一个人出去放纵几天,但她不像谢晚馨那样容易调休和请假。一年之内能有一次短暂的自我放逐就已是奢侈。梁宛不觉得羡慕,毕竟早已习惯当下。
晚饭过后,梁宛回到卧室,谢晚馨在客厅打起地铺。
自从上次梁宛累倒后,她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梁宛住客厅了。甚至开玩笑威胁道——如果梁宛坚持自己住客厅,她就回原来的租房,要是她被李逸程找上门绑架了,那都是梁宛的错。
恐怖故事般的威胁下,梁宛没再坚持,回到卧室准备翻出搁置两周的剧继续追。
后半夜,梁宛倚着靠枕隐隐有了倦意,听见一道门之外的客厅传来谢晚馨摔倒的声响。她顿了顿,将剧集暂停,翻身下床去查看。
客厅落地灯边,谢晚馨跪倒在地,满脸痛苦地捂着膝盖,指了指沙发的边角。
“绊倒了。”
梁宛松了一口气,总归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骨头还好吗?”
“没断,就是痛,可痛可痛!”
谢晚馨爬到沙发上躺下,像一只煮熟了的虾,皮肤通红,蜷缩起来。
梁宛蹲下身检查她的膝盖,没有破皮,但隔天定是少不了淤青。她帮不上忙,也分担不了疼痛,只能坐在一旁。
过了许久,谢晚馨缓过来了些,展开手里已经被她揉出褶皱的一张相片。
“我刚才……刚才是想进去问你这张照片的事。”她顿了顿,“我不是故意去翻的……之前你说零食在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我就想找些来吃,结果不小心看到了这几张照片。”
相片的一角从梁宛眼前晃过。
昏暗的车内、灯影、侧脸,不用问,她知道是哪一张。
“这就是那个极光猎人吧?我记得那天和你视频,就是在……差不多这样的车里。”谢晚馨比划了下,眼珠子滴溜转着观察梁宛的表情,“你该不会是还想着他吧……他有女朋友,而且你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没可能的。”
“不会见面的才好。”
梁宛冷不丁冒出一句,一张脸冷若冰霜,目光盯着墙面,几乎能把墙打穿了。
要是再也不会见面,她也许就抱着那段和Lee的记忆,不着实际地度过未来几十年,放弃对花花世界的渴望。这也不失为一种活法,她本就擅长自娱自乐,喜欢给自己筑造一个花园。
是周沥猝然打破了这种平衡。
Lee不再是一个她能肆无忌惮去想象的人。
“你这偷拍技术也不行啊,什么都看不清。”谢晚馨还在摆弄那张布满折痕的相片,“你特意把它洗出来,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想起他?”
梁宛起身,平心定气从她手里抽走相片,丢回到电视机柜下面。
她看着一抽屉未整理的挪威遗留物。
“想多了。我把所有照片都印出来了,你要不说,我都不记得还有他的存在。”-
“沃斯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Jane你做得不错。Jessi你跟着也学到了不少吧。”徐菲林从茶水间绕回来,经过客户部,来给员工发放“甜枣”。
三个人就沃斯的项目谈了很久,上至沃斯又提高了预算,下至金毅算不算帅哥,无话不谈。
部门就这么大,梁宛想不听见都难。
她置若罔闻继续敲着字回复上海那位甲方的邮件。
“对了,Denise,你这周六有时间吗?”
徐菲林手捧一杯咖啡,斜靠在Jane的工位,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才抬起头往梁宛的方向看去。
等了五秒,梁宛没有回复,甚至没有抬头。
她抿了抿嘴又撇了下,站直了重复道:“Denise.”
“嗯?”梁宛回神,“Alice姐,怎么了?”
姜之琪笑着横插一句,“Denise真是除了工作什么也入不了眼,一认真起来就听不见边上人说话。”
梁宛不作声,停了打字动作,只等徐菲林说话。
“问你周六有没有时间,给沁沁补习下英语,她嚷嚷着说要你来教。”
梁宛心里面想的是拒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答应。
“Denise你是不是见过周沥?”Jane忽然好奇问道。
“没……”话才出口,她连忙刹车,“见过一次。”
她刚才一时没有分清对方问的是Lee还是周沥。
如果是Lee——她会说没见过。
除了周沥之外,谁都不知道他们见过。
如果是周沥——那她必须见过。
因为姜之琪知道,撒谎更引人怀疑。
“我对这位幕后大老板还挺好奇的,我听沃斯的人说他妈妈以前在Z大教过书,你不是Z大毕业的吗?你有上过她的课吗?”
梁宛否认。
她对周沥的了解仅限于他这个人,其他一概不知。粗俗点说,她唯一了解的只有他的身体。
从挪威回来以后,她才渐渐意识到他是一个很有戒备心的人,他从来没有透露过一点私人信息。
想到这梁宛的怨念就像膨胀的气球,又胀大一分。
真是难为他还费心骗自己。
而她居然天真愚蠢到去相信他不是中国人,听不懂中文。
在挪威她卸下了压力,也显然没带上智商。
“他好相处吗?看着像会刁难乙方的吗?”
“不好相处。”梁宛正色,“不过应该不会刁难你。”
对待工作,她还是尽量保持客观。
准时下班以后,梁宛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巴士站,鬼使神差上了巴士。她偶尔也会选择坐巴士回去,看看沿途风景。
巴士有些许年份,开起来摇摇晃晃,慢悠悠地在晚高峰里前行,像婴儿的摇篮。与地铁相比,它的路线冗长又缓慢,却能看夕阳下的北京城。
路边的栾树已经开始结果,青红相间的灯笼高高挂在路边的树梢上,入秋了。
面馆大姐推荐的男人前日来加梁宛的微信,加上后彼此都没有说话。梁宛以为他也只是不好推拒大姐的热情,和她一样,都默契地甘愿在对方的好友列表中躺尸。
直到上车前,他发来第一句话。
「蒋姨说你很漂亮,朋友圈怎么没有自拍?」
梁宛理所当然感到冒犯,但几秒后,她竟然笑了起来。
她坐在巴士最后一排,闻着空气中隐隐的尾气味,觉得他这句话也不失为沉闷生活中的一味调剂品。
起码令人发笑。
梁宛想起面馆大姐说他长得秀气,便点进他朋友圈巡视了一圈。
秀气谈不上,占了个皮肤白的优势,至于五官,都长在了正确的位置,仅此而已。
在她的审美里,Lee那样的——
笑容一秒敛起,她停下这个想法。
「是不是加错人了?我长得不漂亮。」
过了会儿,对方回复。
「没错,是你啊。你有自拍吗?」
「没有喔,我不自拍。」
「照片一张都没有?蒋姨说你是浙江人?那在北京还没有房吧,在你老家有吗?」
「没有。」
「还没攒到首付?」
「我是月光族。」
「父母不帮你?」
「不好意思,我无父无母。」
梁宛等了会儿,不见对方回应,恶劣地扬了扬嘴角。
「还要看自拍吗?」
对方正在输入……许久后。
「不用,我在忙,不聊了。」
梁宛放下手机,忍不住抿着嘴笑了好几下。
死气沉沉的一天因为这段插曲活了起来。
入秋后,夕阳也逐渐开始晚出早归,在楼宇的缝隙间快速沉向地平线。
沃斯的大楼在转角反射着最后一抹阳光,毫无征兆地闯入梁宛的视野。
从前坐巴士的时候,梁宛没注意过是否经过沃斯,而其余时间多是坐地铁,所以到今时今日才知回家的巴士路线——必经沃斯。
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呼出,向上吹开眼前的发丝。
所以说两家公司相距得近,对她来说是种负担。
惹得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梁宛忽然意识到——在周沥眼中,当初恬不知耻搭讪他的自己,是不是比今天这个男人还要可笑?
她笑不出来了,心情随着落日一起沉底。
第28章 028
「麻烦把你的银行账号告诉我。」
黑暗的地下车库里, 手机屏幕亮得晃眼。
周沥打开照明灯,对着短信看了许久。他的食指在手机背上来回抚着,许久才停下。
短信是梁宛发来的。
这是他们唯一拥有的——不需第三人就能联系的方式。
这还要归功于胖虎。
周沥没回复, 把手机放回兜里,熄火下车。
地库比地上凉快些,不知哪辆车的鸣笛声突兀地响起, 回音在诺大的空间里变得冗长。声音快消失时,一声猫叫赫然与它融合。
流浪猫喜欢到地下躲雨、纳凉都不是新鲜事,周沥循声瞥去一眼, 是只奶牛猫,通体雪白,只有右前臂上长了些黑色的毛发,短圆脸上的表情委屈又无辜。
手机铃声响了。
周沥收回视线,刚想接起,电话就被挂断,从头到尾只响了一秒。
他低头看着未接来电记录, 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过了没多久, 他就收到一条新的短信。
「按错了。」
紧接着又重复诉求:「如果你不给我银行账户,我只能转给金毅,再让他给你。」
“喵——”
这段时间里,奶牛猫神不知鬼不觉从一旁的车底走到了周沥脚边,迈着猫步, 抓他的裤腿。奶牛猫的耳朵上有个豁口, 想来是已经被人捉去绝育过。
周沥一反常态有些耐心, 愿意把时间花在小事上, 正想蹲下端详它的花臂,一辆车从转角拐过来, 车前灯照亮奶牛猫的脸。他这才发现这只猫的眼睛有些不寻常。
没等他再观察,在车靠近时,猫一溜烟跑没影了。
……
巴士的速度到底不如地铁,梁宛在后座被摇得有些想吐。
她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在晚高峰时段选择坐巴士?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玩文艺看风景。当牛做马的日子,何来文艺的资本?
发给周沥的信息石沉大海,一路上她放下又抬起手机无数次,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几次震动提示不是广告,就是扣钱的通知。
想来周沥是看不上那点钱。
但这笔钱,说什么她也要还,不仅要还,还要给他在挪威的补偿。
许是上车的人太多,冷气的效果大幅下降。坐在最后面的梁宛更像是在蒸锅里,她热得心也跟着躁起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周沥终于舍得回复她的消息,才点开不到一秒,梁宛头顶那团火的气焰蹭地一下又旺盛了。
短信总共就两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
「你是?」
他什么意思?
不知道这个号码是她?
十九岁的梁宛都不会信,何况是二十九岁的她。
那天他分明给她打过电话,不仅如此,短信里的内容除了她,还会有谁发给他?
巴士刹停在路口的红灯前,她飞快退出短信界面,切换到和金毅的聊天框。
选择转账,输入数字,确认。
发送了一个可爱的感谢表情后,梁宛敲字:
「Bingley,麻烦将这笔钱转给你的老板,谢谢。」
等梁宛到家爬楼梯时,金毅的回复来了。只不过比文字先来的是转账被退回的提示。
「由我转交不妥,金钱交易还是直接给当事人更好。」
过了会儿他补充:「我给你他的微信,你可以加他。」
金毅推荐了一张个人名片。
昵称:Lee
头像:一栋拥有红色外墙的房屋
像是特罗姆瑟或卑尔根的建筑,安静地立在一片湛蓝的天空前-
过了一夜,梁宛还是没有加周沥。
一来,她不想让他误以为自己对他另有所图,毕竟她有这样的前科,且那次经历以不好的结尾收场。
二来,多一个联系方式,意味着更难将周沥从自己的生活中抹除。
周五是个好日子,秋高气爽,紧接着周末。
梁宛早起乘坐地铁,在公司的前一站下车,往东走了两百米,穿过保安亭,最后停在沃斯的大楼前。
七点半,距离开工还有段时间。
沃斯楼下的咖啡店刚开始营业,店员围着围裙出来清扫外场。梁宛走进去点了一杯美式坐了下来。
她平时不喝美式,太苦,喝起来像中药,只有极高的压力下她才会喝一点。在心理作用下,冰凉的苦涩仿佛能冲散高压带来的余温。
手机支付时代,梁宛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摸过现金了。而今天她揣了一包红色的纸钞,难免紧绷着弦。
之前听金毅说周沥大多时候都会提前许多到公司,梁宛便想拦一回他,把所有事了结了。
几乎是一口气喝完美式后,梁宛走到大楼前,透过玻璃往里看。
沃斯的上班时间比Fingerprint晚半小时,此时几乎不见人影。等的时间越久,沉甸甸的包就越让梁宛感到负担。来回踱步不知刷了多少微信步数,经过她身边的人不知好奇地看了多少眼。
再等下去,梁宛自己就要迟到了。
她正转身打算走时——
“在等我?”
听见那个声音,她连忙回头,只见周沥穿了一件黑色T恤,顶着将干未干的短发站在她身后,晨光在他身后,浅浅照出他的轮廓。
他的家应该离这里不远。
梁宛脑海里第一时间蹦出这个念头。
“是。”时间紧迫,梁宛开门见山,“我来还你医药费。”
周沥转头背对她咳了一声后,目光淡淡从她身上划过后道:“跟我来。”
“我还要回公司去,我把钱给了你就走。”
“两个选择,午休时过来,或者——我去你的公司找你。我没有在公司门口谈话供人观赏的兴趣。”他没有在她身边停留,直往玻璃大门走去。
梁宛深吸了一口气,选择退让。
“午休时我过来。”
他看似给了两个选择,可真正供她选择的分明只有这一个。
揣着现金的上午格外漫长,提前处理完第一阶段的工作后,梁宛来不及吃午饭就直奔沃斯。
登记完访客信息后,梁宛被带到会议室外的休息区,有个员工在之前见过她,公事性地与她打了声招呼。
“你是来找你同事的?会议延长了,我估摸着还要十分钟左右才会结束。”
“我同事?”
“Jane和Jessica,你不知道他们在和周总开会吗?”
梁宛一愣。
前几日Jane说最近要跑上一个项目的收尾工作,梁宛便想当然地认为今天也是,没想到她在沃斯。
“你在这等会儿吧,应该快结束了。”
“好的谢谢。”
骑虎难下的境地。
如果同事问她为什么来沃斯,她要如何找一个正当合理的解释?毕竟这早已不是她负责的项目。
会议结束得比预告还快,不给梁宛充足的考虑时间,门就被推开。
周沥阔步走出来,微微侧着身体与金毅、Jane进行交谈,在余光里他看见那个略有些无措的身影。她来得比想象中更早。
“带Denise到我的办公室。”他停下原本的对话,对金毅说道。
姜之琪早就察觉梁宛的出现。
“Denise?沃斯的case不是已经和你没关系了吗?你为什么还会来这里?”
姜之琪的疑问同时也是Jane的,两道带有审视意味的视线齐齐落在梁宛身上。
“我这次来为还金毅医药费,谢谢他上次带我去医院。”
一直置身事外的金毅猝不及防被提及,先是一愣,然后眼神飞快地瞟向周沥。场上这么多人,只有这位给他发工资。周沥的态度决定他的屁股方向。但这位周总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神色淡然,叫金毅捉摸不透。
金毅只能赌一把——帮梁宛。毕竟傻子都能看出她和周总的关系有那么些不寻常的地方。
“举手之劳,你太客气了。”
见金毅如此,Jane和姜之琪也就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梁宛见状松了口气,跟金毅去周沥的办公室。
周沥伫立在原地,抬眸往梁宛离开的方向看去一眼,半晌才似笑非笑收回视线,眸光垂地,若有所思。
他原想为她找一个理由,没想到她答得这样快。
真假掺半,最叫人相信。
他差点忘了,她虽然手段不高明,却是一个十足的骗子。
“周总,那第一支广告拍摄的事……”
周沥回头应声:“今天就先到这里,之后还是Bingley与你们接洽。”
离开沃斯,姜之琪勾住Jane的胳膊说:“你信吗?还医药费直接转账不就好了,有必要来沃斯吗?你说她是为了抢回项目,还是把注意打到周总身上了?”
“项目已经给我了她是拿不走的,”Jane说,“至于是不是想勾引周总,不归我管。Denise应该不是那种人。”
“Jane姐,你别把人总想得太单纯啊,容易当炮灰。”
“你也别把人想太坏了,太内耗。”-
梁宛不是第一次进周沥的办公室,但单独在,还是头一回。
办公室的空间很大,不是规整的四方形,靠近窗的方位做了延伸,更开阔,更有从高处睥睨四周的快感。
他几乎没有摆任何装饰物,连绿植都不存在。沙发是灰色的,舒适满分,花哨零分。茶几由黑胡桃木制成,低调内敛。
处理公事的地方连一件私人物品都不摆放,这有些超脱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即便是梁宛这样在意隐私的人也做不到。
在工位摆上自己的水杯,在抽屉里放些填肚子的零食,这些都是支撑梁宛当牛做马的保障——一种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门被推开。
周沥随后走进来,没有急于看她。
梁宛不动声色收回方才冒犯环视的眼神。
门咚又关上了,留下一声沉闷的响在办公室里回荡。
周沥按了一个键,百叶帘彻底闭上,内外隔绝。梁宛不自觉吞咽了一下,精神比之前紧绷。
他不开口,坐下摘去眼镜,揉着眉心,低低咳嗽了一声。
早晨他似乎也咳嗽了。
难道是感冒了?
梁宛抿了抿嘴,这不是她该管的。
“周总,这一部分是还你的医药费。”
她从包里取出一沓百元现钞放到桌上。
周沥抬头,一眼未看桌上的那笔钱,只静静审视着她。
“一部分?还有什么?”
“还有……之前说要给你的补偿。”
梁宛清了清逐渐发痒的嗓子,避过他的眼神,将更厚的一沓钱放在桌上。
周沥还是未垂眼,没有眼镜的遮蔽,更直接地看着她淡淡问:“多少?”
“五万。”
一直漠然的周沥笑了声,“从一千克朗到五万人民币,梁小姐变大方了。”
“你不缺钱,我知道。”梁宛绷着脸,让自己显得平静且有理,“这是为我当初骗色……骗你之事的补偿,你接不接受都行,我买自己的心安。”
周沥起身,走到她面前。
黑色的T恤勾勒着他的身形。
梁宛的眼瞳晃了晃,向上一移,生生与他四目相接了。他的眼神像鹰的利爪,发现猎物进入视野,立刻紧紧禁锢住,不容她再转移。
“梁宛。”
他一直梁小姐梁小姐地唤她,赫然听见他叫全名,梁宛惊了惊,但不表现在脸上。
她退了一步,打断他的说话回合,抢占先机的同时,态度也强硬起来。
“我觉得周总你应该也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除了我确实在一些事上骗了你之外,我并没有做其他伤害你的事。你高抬贵手,我们把这事翻篇。”
打工人的自觉回到梁宛身上。
她及时补充:“我现在不是以Fingerprint公司职员的身份和你对话,希望周总不会迁怒。”
“那是以什么身份?一个骗子?”
梁宛脸色微变,“你也骗我了不是吗?关于你是不是中国人和听不听得懂中文的事,你都没有如实相告。否则我也不会找上你。”
她不肯落于下风。
今天定要将此事了结。
“因为再见面对你来说是件麻烦的事?”
心一横,“是。”
梁宛继续说道:“周总,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去挪威就是图快活,想找个一夜/情对象体验一回。后来和你相处得不错,才会和你共度了十几天。其实你没有多少损失。一,我没有疾病,不会影响你的健康。二,只要你不说我也不说,你的家人、朋友、员工,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件事,不会影响你的声誉。”
她说得有些急躁,呛了几声,别过去的脸一瞬间从粉到红。
周沥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等缓过劲来,她说:“我承认我是用了点谎话引诱你,但仔细想想,我也没有强迫你。”
梁宛垂着眼,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
她觉得已经差不多成功了。
到这时,梁宛才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看向他,然后笑了笑,头微微向左一斜,清冷的嗓音对他发出质问。
“那么多晚,难道你就没有享受的瞬间吗?Lee.”
她仰着下巴,语速徐徐。
“我们各取所需,愉悦彼此,不是挺好的吗?”
话落后的极致安静比嘈杂更有力量,暴风雨前那片宁静。
梁宛用力握着拳,才能这般镇定站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
周沥的眼睛是宝石,里面暗藏着一片湖,一片她无法触底的深邃湖泊。
她不能看得太久,唯恐失足落水。
挎上包,梁宛快速整理好情绪。
“多有打扰,还请海涵。另外诚心祝愿贵司在国内发展一切顺利,我司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转身时不敢犹豫,梁宛走得坚决。
在手搭上门把的一刻,周沥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
“既然是愉悦彼此,不如我们——继续。”
第29章 029
冰冷的地面在一瞬间长出镣铐, 制得人脚不能移。
梁宛震在原地,身体本能扭转,诧异看向他。
她应该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本能比理智更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从他的语气中她读出了讽刺的意味。
四目相接,她还是看不透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
但无论如何, 梁宛断然不会认为他说这句话是因为迷恋自己。她可没有忘记他说过她太以自我为中心。
周沥和她,在某些地方是相似的。感情或者说欲望无足轻重。
有——是往生活中撒了点调料,锦上添花。
没有——也死不了。再不济, 还能自己解决。
既然死不了,那它就永远不是第一顺位。生活的底层逻辑无非是活着,最好能活得体面,这就足够了。
一番揣摩后,梁宛敢下判断,他是在讥讽自己。
“我拒绝。”
她握着门把手,淡淡回应后迈步走了出去。
“汪、汪!”
一条扫帚似的尾巴, 忽然从休息室的沙发边一路晃到梁宛面前。肥墩墩的身体冲到她脚下, 扒拉了几下裤腿,坐定,歪头朝着梁宛吐舌。
梁宛虽然对狗有些脸盲,但胖虎的长尾巴和圆脸实在好认。
视线从脚边的煤气罐上移,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他走路不太顺畅, 跛着一边的腿。
“还没见胖虎对Lee之外的人这么乖巧过。”
不出意外, 他就是胖虎的主人。
梁宛朝他点了点头, 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忍着没有去摸胖虎,干脆利落地从电梯离开。
霍易斐好奇的视线跟随她片刻, 直到推开周沥的办公室门才收回。一进来,他就松开了胖虎的绳,扬着眉毛说:
“刚才走出去的是谁?胖虎很喜欢她,居然会乖乖地在她脚边坐下,稀奇事。”
周沥看了他一眼,回到办公位坐下。
“你和她通过电话。”
霍易斐花了几秒钟去理解他这句话,“我怎么会和她通过电话,我今天可是第一次见到她……等等,难道她是之前捡到胖虎的那个好心人?”
周沥没说话,但霍易斐知道他的脾性,不说话多半就是默认。
“那我应该追出去,她上次不肯要报酬,我应该谢谢她。”
刚想动身,周沥出声制止他。
“她现在不会想看见你。”
霍易斐指着自己,双目圆睁,“怎么?我长得青面獠牙很可怕吗?”
“嗯。”
真不客气。
“嗯个鬼!我明明风流倜傥。”霍易斐往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把胖虎抱进怀里,“她来找你做什么?”
准备敲的回车键长久没有按下去,周沥闭眼凝神,半晌道:“没什么。”
办公室里充斥着冬日的寒意,霍易斐忘了一眼出风口,随口吐槽,“冷气开这么足,也不怕冻僵。”
但他的余光却自始至终落在周沥脸庞上。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多年的好友。如果这还看不出异常,他岂不是愧对自己在朋友间“心理导师”的称号。虽说周沥从没把他当过心理导师。
霍易斐和林晓茵的恋爱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争吵、分手、家庭变故,撑过难关走到现在,依靠的不仅仅是相爱,也有他在某些事上的高情商。
以灰黑色为整体基调的空间里,粉红色不可能不显眼。
霍易斐抬了抬下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桌上这么多现金是怎么回事?你们刚进行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插科打诨着,“你该不会是被她包养了吧?”
说着霍易斐便起身走过去,拿起那叠钱慢悠悠数起来,“让我看看你这朵高岭之花值多少钱。”
在一段时间里,翻纸钞的沙沙声成为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一直数到最后一张,周沥都没有说话,他在工作吗?也并不。他始终捏着手里的那只钢笔,拾起又放下,再拾起,目光看似落在身前的文件上,可只是固定在了第一行。
霍易斐根本没有数纸钞的张数,只大致知道有几万元。他一直在观察。
“你也不是很值钱嘛,这是包月还是包年?”
周沥没反驳,确切地来说,是根本没有搭理他的调侃。
视线顺着手里的钢笔延伸至偌大的玻璃窗,一整片玻璃,只有一条分割线,从中切割光芒刺眼的太阳。
霍易斐欲言又止又言,想起上次的铁树开花论,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们……发生过什么?”
“她是广告公司的职员,”周沥睨了他一眼,沉声,“仅此而已,收起你的想象力。”
答非所问可不是周沥的个性,这更验证了霍易斐的猜想。不过他也知道周沥的这张嘴有多难撬开,于是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说起自己重启事业的进程。
霍易斐最近为之烦恼。
他当惯了少爷,不想给人打工,但从头再来去经历失败,他又缺乏那勇气。他想过去辅佐林晓茵的事业,但她明确说过不希望家人朋友掺合进她的工作,她不像霍易斐,从一开始就认定两个人会走到最后。她永远保持着随时可能抽身的准备。霍易斐当然为此感到过受伤,但他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她,只能妥协。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回浙江学习接手父母的厂,或者留在北京给别人卖命。
林晓茵劝他回去,但如此一来,他们又是异地,他从德国回来的意义就消失了。
听完他的阐述,周沥问他一周的时间里能和林晓茵相处多久。
霍易斐想了想,愣住,时间短到他不知该如何计算。就算两个人共同在家,也是各做各的,只有偶尔她有闲情逸致时才会温存一番。
“浙江不是慕尼黑,和北京的距离没有那么难以逾越。”
不是说要追上她的脚步吗?
周沥这样问他。
一个人在不断进步,一个人却在原地顾影自怜,之间的鸿沟只会比距离更难跨越。
霍易斐回浙江的决定比想象中来得快,一切源于他和林晓茵谈话后受的刺激。
林晓茵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理性到有时讲话颇为伤人。
——易斐,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哄你。我早就告诉过你,工作之于我大余爱情,当然我不是说爱情不重要,但它不是第一顺位。我不要求你什么,我乐意让你吃软饭,我养得起你,也不会抱怨什么。但如果你内心无法自洽,就做出点样子给我看。不要一边放不下自尊心,一边又不切实地去做。
——回国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你过不了这样的生活,我们可以分开,和平分手。不是我不爱你了,只是我们的目标太不一样。
那晚霍易斐离家出走了。
他没有接到林晓茵的电话,她没有来找他。
霍易斐决定让自己冷静冷静-
梁宛一向冷静,自上次与周沥摊牌后,她有近两周的时间没有见到他。
上下班只坐地铁,绝不搭乘巴士,除非她加班到深夜。但自从不再负责沃斯的案子,这样的情况很少出现。
她觉得这样好极了。
她的生活又回到平静安定中去。
昨日,谢晚馨收拾了行李出发去重庆,临行前告诉梁宛她已经找到了新的住房,刚签好合约,等回来之后就搬去。新住址距离梁宛的车程不过五分钟,若是赶上好天气,她饭后散个步就能过来聊上几句。
一年前,梁宛和谢晚馨还不是多么亲密的朋友,至多算是联系较多的老同学。但在谢晚馨为感情之事不断向她倒苦水后,关系早在不知不觉中拉近。
梁宛时不时也会主动去找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像从前总是被动等待旁人找她。
旅游第一天晚上,谢晚馨向梁宛发来一个求助信息——她网购的衣服到了,价值六千人民币。
快递员把东西放在家门口就走了。此前谢晚馨的快递被邻居偷过两次,这让她不免为这个包裹担心。
翌日上班之前,梁宛顺路去了一趟谢晚馨的公寓。
快递还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堆在门口的鞋柜上。梁宛赶时间,抱着盒子三步并作两步下楼。
“梁宛?”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单元门口叫住她。
停步回头,她看见一个穿着一身运动服的男人向她走来。
初晨的阳光下,她眯起眼打量,是她没有见过的人,却给她一种没来由的熟悉感。她后退了一步,仿佛对眼前的人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你是?”
“你是谢晚馨那个同学吧。她最近不在家,是不是跑到你那里去了?”
闻言,梁宛瞬间警觉地扭转头,用额边的碎发遮住自己,末了冷声说道:“你认错人了。”
男人笑着从上到下打量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往外撑了撑,裤腿边的白色条纹开始扭曲。
“她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不会认错。我不过是要找她谈谈,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就可以。”
梁宛慢慢朝小区门口的保安亭走去。
清晨小区里虽不热闹,但也有人在。绕着绿化带走路的阿婆阿公,遛宠物的铲屎官,还有给她一样赶去上工的打工人。
“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常被认错。”
“你那快递边上都写着谢晚馨家的门牌号呢。”男人伸出手指了指,半晌他看见快递盒上的品牌名,皱起眉头,脸色忽然就变得更为阴沉。
纵使梁宛心里有一万句想骂李逸程的话,她也不会轻易地去激怒对方。这个世界上的人疯起来什么都可能做,而她未必会有招架之力。
安全、体面地活着比一时之快更重要。
“她最近不在北京,才拜托我来拿一下东西,你找不到她的。既然你们已经分手半年多了,好聚好散,彼此互不打扰是最理想的状态。”
说一千道一万,她也没指望李逸程这样的人会听劝改变。她不过是求个自己的心安,不说出口她心里憋闷得很。
像是听到了什么触动他灵魂的话,李逸程忽然抬眼,“分手不就是你撺掇的?每天变着法地在谢晚馨面前说我的坏话。梁宛,你怎么管那么宽呐?自己找不到男朋友,就不盼着点朋友的好?”
世界上有一类人,他认为所有坏事的发生都是源于别人亏欠了他。他比知错不改的人还可怕,他连内心的反省都不会有,也意味着没有任何道德能约束他的行为。他理直气壮,且没有恐惧。
梁宛忌惮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说的所有话都会如同进了黑洞般,得不到回音。
“我还要去上班,不奉陪了。”
她利落地转身,经过保安亭,大叔攥着一个玻璃杯小口品着茶。
保安亭里岁月静好,亭外——
她能听见李逸程的呼吸和脚步声,正亦步亦趋跟着她,像惊悚片里甩不掉的恶灵。
梁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太阳。
光天化日意味着有人来往,且随着太阳升空,人群会渐渐聚拢。
她还算安全。
她很镇定,最起码梁宛是这么认为的,她应当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没有任何征兆,身后传来一声讥笑。
“你怕我啊?”
渐渐加速的脚步,紧缩且上抬的肩膀,她的背脊绷得像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梁宛没有回头,朝着地铁站径直走去。
她不想害怕,也不应该害怕。
但是她的睫毛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上牙几乎要咬破自己的下唇。
李逸程轻佻的语气里带着威胁。
“如果谢晚馨不肯借给我五万,我就去找你借。你不是热心肠喜欢帮助朋友吗?等着我去找你。”
A口进站的电梯长而缓慢,爆炸般的心跳在听不见李逸程任何声音后逐渐归于正常。
梁宛快速拐进卫生间,走近隔间锁上门,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一下打在隔间的门上,只不过她没有全力去发泄,仍旧克制着。
李逸程真是疯子!
恋爱时装腔作势哄着人,那时就敢背着谢晚馨劈腿,分手后撕下面具更是不堪!纠缠不休现在还来威胁人!
她真希望他走在马路上被撞得半身不遂。
可无奈的是——她和谢晚馨都无法对李逸程做什么。
目前为止,他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行为,即便报警也起不到作用,反而会激怒他。
梁宛不是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怕得很。
但不让敌人看出她的胆小——这也是梁宛的生存之道。
第30章 030
陈彦第一个发现梁宛的异样, 说话时,她总是慢半拍,心里藏着事。
问起缘由, 梁宛只说没有睡好。
有些事和无关的人说了也不能解决问题,此时梁宛选择不说。
这样的习惯也并非一天之内养成。
生病时,若非到了无法行动的境地, 她不会主动寻求帮助,没有意义。对方既不能替她分担痛苦,也不能替她吃药、打针、做手术, 她反而可能换来一顿教育。
——和你说了不要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
——谁让你睡得那么晚的!
尽管她生病的原因并不是这些。
至于部分人在病中需要的所谓情绪价值,梁宛不看中。
她对自己如此,对别人也是,也就落了个薄情的名头。现在她会用言语去关心别人了,但从前说她薄情的人也都离开了她。
远在重庆吃喝玩乐的谢晚馨收到梁宛两条信息。
一条是拿到快递的照片。
另一条说:「碰见李逸程了。你回来之后不要一个人回家,叫上搬家公司一起。」
符合梁宛一贯冷静、言简意赅的风格。
谢晚馨没有办法从文字中读取到她的后怕,梁宛也没有奢求。她知道自己憋闷、拧巴, 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去猜她的心情, 再迎合她。
在茶水间里,梁宛深呼吸着。
她有点讨厌茶水间面朝的方向——沃斯的大楼几乎是这道城市风景线的主角。总在她思考其他事时,病毒入侵般让她想起周沥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只是平和地在想他的事业、性格,很偶尔——也会想起Lee。
她从不否认自己对Lee的心动,不然显得太过自欺欺人。
但她也不会将Lee和周沥画等号。
看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只看他本身, 所在的环境、当前的身份, 还有时机, 都很重要。
思考深入时, 梁宛忍不住笑了声。
她还是觉得他上次的提议不可理喻,她想不通他的出发点。
这段时间环绕在梁宛头顶的恶灵除了周沥这一只, 还有一只更可怖的。
距离谢晚馨从重庆回来已经过去一周,她听取了梁宛的建议,直接豪掷千金请了服务最好的搬家公司帮她进行一系列整理、打包、搬运的工作。这期间李逸程尝试用新账号加过她的微信,以失败告终。在此之后,他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谢晚馨坐在新家里喝着茶,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他总算死心了。恋爱时我给他花的那么多钱都没有问他要,他还敢来找我借钱。我就算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借他。死渣男,我的世界终于清静了。唉宝宝我告诉你,我在重庆遇见新crush了!加上微信了,他这人……”
梁宛心不在焉地品着龙井。
她可能是有点被害妄想症,不认为李逸程这样的人会就这样放弃。
梁宛和谢晚馨说了自己的顾虑。
“你防备心太重了。虽然李逸程是个死渣男,但我和他相处了这么久,我敢说——他这个人本质是个怂泡。真让他做点大动静的事,他是绝对不敢的。”
或许是为了逗梁宛开心,谢晚馨将身体倾倒向梁宛,抱着她的手臂打趣,“你对挪威那个一夜情对象怎么就没防备心?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和陌生人上/床,你这个最保守谨慎的人居然敢!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下戳中了梁宛的要害。
一言以蔽之——
“那个时候冲昏了头脑。”
因为想要孩子的欲望,当然也许还因为Lee的外貌。
说到底,梁宛从不认为自己足够理智。相反,她是一个足够冲动的人。许多人生大事的决定,她都是依靠本能直觉做出判断,不计后果-
入秋后的天气凉爽,梁宛从卧室望出去,栾树顶上结了一片的红灯笼。
炎热退去以后,人心的浮躁也跟着退潮,不再像斗鸡一样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
夜晚,梁宛没有着急回家去,和方愿、关雅沁一起在公司边的公园散步。关雅沁高三了,一转眼就要进入焦急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阶段。
方愿牵着小狗安抚关雅沁焦虑的心情,从街边买了一杯徐菲林平时不让她喝的奶茶。两个小女生一交换眼神,乐得笑起来。
“偷偷地,绝对不告诉Alice姐。”方愿用胳膊碰了碰梁宛,“不许告密啊。”
梁宛举起双手,“我绝对站在雅沁这边。”
关雅沁一口喝掉三分之一,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声,“果然糖分令人愉悦。”
难怪大多人都怀念青春。
年轻时的朝气无可比拟,快乐来得如此简单。
但梁宛很早就没有了这种鲜活,她是一条半翻着肚皮的鱼,随波逐流喘着气。
“梁宛。”
梁宛起初没有听见淹没在秋风中的声音。
直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她以为是方愿或者关雅沁,含着笑转头,当看清站在身后的人是谁,一股寒意从脚心直直蹿升上来。放松几日的神经再度绷紧。
梁宛像触电一样挣脱开。
在方愿和关雅沁疑惑的眼神中,李逸程笑盈盈地说:“你们好啊。”
深绿色的常青树前,李逸程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裤,人模狗样。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他,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彬彬有礼有些俊秀的人。若非如此,谢晚馨也不会掉在这坑里这么多年。
忽然来一个陌生人向自己打招呼,方愿觉得莫名其妙,但对方似乎认识梁宛。
李逸程靠近梁宛,压低声音说,“借我五万块,三个月后还你。你和谢晚馨都不差钱,上次她买的那潮牌,不便宜吧。她搬家的主意恐怕也是你给她出的,既然喜欢管闲事,就管到底嘛。”
梁宛的脸色并不好,抓着包的手紧紧攥起来,冷冷地抬眼。
“不可能。”她一字一句说道,“我们和你没关系,凭什么要借给你?”
李逸程笑了下,“怎么没关系呢?你可是我最亲爱的女朋友的好闺蜜啊。”
刻意压低的声音像猎食者在捕猎前发出的低吟,闷在嗓子深处,听得人焦躁。
没等梁宛作出反应,李逸程忽然勾住她的肩膀,像关系亲密的朋友,笑着提高音量反问:“你说是吧?”
“你干什么!”
梁宛如同惊弓之鸟,瞬间大力地甩开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怒目圆睁看着他,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不断上下起伏。
方愿和关雅沁见状立刻扶住她,但仍属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状况。
李逸程瞧了两眼她的左右护法,撇了下嘴,“我会再去找你的。”
留下这句话,他就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宛姐,刚才那个人……是谁啊?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梁宛镇定下来,眼风扫过他消失的方位,若有所思,声音淡淡地回答了她们的疑问。
“一个神经病。”-
谣言就是这样起来的。
起始于方愿对梁宛的担心。
——宛姐碰见了一个疯子,拉拉扯扯的,我第一次见宛姐露出那样惊恐的表情。你说那男的不会再去找她麻烦吧?
然后是陈彦的自告奋勇。
——要不以后我接宛姐上下班吧!反正我多的是时间,绝对不让人渣靠近她。
但经多人之口后,事情就变味了。
——不会是她的前男友吧?
——听说是让她还钱的。
——不是吧,我估计就是那男的不死心。
“你不知道吗?创意部的方愿和Alice姐女儿亲眼看见的!Denise和那个男人在公园里拉拉扯扯,关系绝对不一般。之前我总在想她为什么不接受上海那个优质男同学的追求,原来是早就有人了。”
Jane蹙了蹙眉头,语气严厉对姜之琪说:“把精力花在正确的地方,少在背后说同事的闲话,你先想想自己实习期过后能不能转正。”
姜之琪喝了口咖啡,努努嘴,“我就说说嘛。Denise这个人总是端着,很清高的样子,原来也和男人纠缠不清,有自己的苦恼。”
“行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几个人能过得一帆风顺的?等下和周总见面,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你掂量掂量再出口。”
她们提前来到沃斯,在会议室门前的休息区等待。
到达约定的时间,金毅走来,笑脸迎人。
“Jane,进来吧,可以开始了。”
姜之琪跟在Jane身后刚起身,听见金毅转向她说:“Jessica不用进来了。”
她一愣,“为什么?”
“周总的意思是,你以后都不要再参与沃斯的项目。如果Fingerprint坚持让你参与,那么贵司的专业性值得怀疑。”
一手抱着电脑,一手提着包,姜之琪定在原地。
“我做错什么了?”
错愕和忽然被踢的窘迫让她的脸瞬间涨红。
金毅保持微笑,没有回答。
Jane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拿过电脑,“你先回公司。”
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什么都别说了。
坐到现在这个位置,Jane能看透社会人情的本质。
周沥的性格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判决下达,就不会再有迂回的余地-
天下到底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谣传的风声最终还是转回到方愿耳中,也等同于进了梁宛的耳朵。
方愿愤慨,想要去找每个人一一澄清解释一遍。
“不用。”
梁宛摆摆手,将她拉回。
一群忙碌的人,也就那一点闲暇时间能嘴碎两句,持续不了多久。
她在意流言,但现在有别的事让她分神。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些人不过同事而已,她没有也没必要——寄托太多感情在他们身上。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姜之琪大步流星走到自己的工位上,重重坐下,把升降椅都往下压了几寸,带着十足的怨气。
“Jessi你不是应该在沃斯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Jane没有和你一起吗?”
有人问道。
她抱着手臂,不咸不淡看了眼梁宛,“沃斯那个周总有病!”
梁宛眼皮跳了跳,忍不住抬起头。
她想不出周沥和姜之琪会有什么矛盾。
在旁人关切的追问中,大家才知道周总这是又把人踢出项目组了,原因不明。梁宛正听着,就感觉几道视线向自己投射过来。
巧了,她也是被周沥亲自要求退出项目组的。
这些眼神中也许带着丝怜悯。
姜之琪还在寻求别人的认可。
“没见过这么难搞的甲方!说翻脸就翻脸,我哪儿做得不好了?”
老员工安慰她,“你刚入行,以后你就明白了,比沃斯难搞的甲方多着呢。沃斯算是良心的,预算充足,要求例得清清楚楚,已经是烧高香了。脾气古怪点就由着他吧。”
梁宛低头,唇贴在自己的水杯边缘,迟迟没有喝。
下班后,方愿和梁宛约在一起吃晚饭,就在公司边上的粤菜店。
方愿说了些安慰的话,梁宛告诉她自己没往心里去。
吃饭间隙,陈知渊又发来信息。
前不久,他的早安晚安已经进化成“早安、午安、晚安”,现在偶尔还会有“吃饭了吗”这样的问候。
“又是那个同学?”方愿一边夹菜一边笑。
她和梁宛走得近,难免撞见梁宛回复陈知渊信息的时候。
“嗯。”梁宛打了几个字就放下手机,“这菜淡了点。”
方愿点头,“我也感觉。”
这家粤菜店的评分很高,梁宛之前也来吃过几次。这个时间,店里已经坐满了人,店外等候区也几乎座无虚席,甚至有黄牛会售卖用餐号码。
她们还算幸运,等了二十分钟就进来了。
唯一的缺点是店家为了多加几张桌椅,走路的通道被挤压得尤为狭窄,坐着吃饭也时不时会被旁人的衣摆蹭到。
陈知渊又发来信息,问她国庆的时候回不回杭州看望高中班主任。
梁宛出神咬着筷子,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毫无准备,前几日碰见李逸程的画面涌入脑海,身体几乎在一瞬间做出了本能抵抗。
她飞快且用力地打开了那只手,身体往沙发座里面滑了几寸,回头怒目看向对方。
不是李逸程的脸。
她怔了怔。
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胖虎主人。
同时还有他身后无法被忽略的另一个人——周沥。
霍易斐被梁宛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开始道歉,“抱歉,我没有想吓你的意思,只是突然看见有认识的人想来打个招呼。”
梁宛放下筷子,捋了捋飞得凌乱的发丝,垂眸也向他致歉。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太敏感了,抱歉。”
方愿见状在一旁好心补充,“宛姐前两天碰见了一个神经病骚扰她,正有点ptsd。”
“啊?怎么回事?”霍易斐诧异追问。
“就在边上的公园里,有个男人突然窜出来……”
他们的对话融进餐厅的喧闹声中。
梁宛始终没抬眼。
她能感觉到那个许久未见之人的目光,正紧紧锁在自己身上。
余光里,周沥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手肘上挂着单薄的外衣,淡淡注视她。
良久,他的声音打断另外两人的喋喋不休。
“报警了吗?”
他问梁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