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宛默了默, 片刻后回答他。
“没有。他现在还没有真的做什么,我没有充足的理由报警。”
经久未见,两道视线交汇。
霍易斐在一旁担忧地想, “话是这么说,但等到真的做什么就晚了。唉,怎么被这种败类缠上了。”
这时服务员从里面过来引导他们去座位。
方愿是个爱社交的人, 人越多越兴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梁宛未必愿意。
“既然都认识,我们不如直接拼桌吧!这本来就是四人桌。”
“但这个四人桌挺小的, 摆不下那么多菜。”梁宛双手抓着桌缘,企图打消他们的这个念头。
可惜受邀方也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没事,我们本来也不饿,点不了多少。”
霍易斐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方愿腾出来的空间里坐下。
“……”
梁宛有口难言。
总不能说“我不想和你们吃饭”。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也向沙发里面挪了挪,颇违心地说:“请坐。”
她没说请谁坐,但一旁像座山一样有压迫感的人很自觉, 把外衣一搁, 坐了下来。
有人愿意拼桌,服务员自然是高兴,立刻用讲机告诉外面的人,准备放新的顾客进来。
对座两个E人自来熟,已经从面前的菜肴聊到家乡。梁宛不走心地听了些。
胖虎主人叫做霍易斐, 是温州人, 家里在温州开厂, 亲戚都是做生意的, 他跟着父母在杭州发展。这次来北京只待两天便又要回去。
方愿指着梁宛,笑道:“你们是半个老乡啊, 都是浙江的,宛姐就是杭州人。”
“你是杭州人?我现在跟着我爸学习,公司在余杭区,你家在哪个区?等你回去的时候我请你吃饭。”
梁宛咬着西瓜汁的吸管,垂眸,隔了很久才说:“之前在下城区。”
“下城区?”
“现在没有了,前几年合到拱墅区了。”
“喔,原来如此。我对杭州了解还不深。”霍易斐摸了摸脑袋。
梁宛松开扁扁的吸管,淡然一笑。
在她和霍易斐说话的间隙里,方愿偶尔会加入一两句话,但周沥自始至终没开口。
梁宛不知道面对面坐和并排坐哪一个更糟糕。
她绝不希望从正面被他敏锐、锋利的眼神审视,但坐在身边也有不同的风险。
他没有许多男人一坐下就岔开腿的坏习惯,但这家店分给每一桌的空间还是太小了。
夹个菜,身体轻轻一动,肩膀就无意撞上他的。腿坐麻了,刚想舒展,就碰到他的小腿。
梁宛滞住,不动声色往窗边挨过去,远离他。
一方聊得热火朝天,一方沉默在蔓延。
另外两个人没有发现她的反常,但在周沥的余光里,她的小动作多得快赶上奥斯陆初见那晚。
Hkok昏暗的灯光中,所有人都在饮酒交谈,只有她——眼底被暖色的光照得如炬,在不远处一直看他。
她的拘谨在当时一众客人中格格不入,但她寻找猎物般的眼神又与那份拘谨形成反差。
周沥很难不注意到她。
那晚,她起身后来回踱步,举着相机将酒吧里每一寸装饰物都拍下,犹豫不定地在门边伫立许久。她拿起伞,作势要推开门,可静了数秒后,她来到自己面前,指尖紧紧锢着伞柄,小心又克制地问道:
——先生,冒昧打扰您。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猎物被找到了。
……
饭桌上的交谈到一半,霍易斐突发奇想。
“吃完饭让周沥送你们回去吧。”
“周沥?!”方愿惊呼,然后立刻捂住嘴,小心地打量着斜对面的人,“原来是沃斯的周总。”
霍易斐见她这反应大笑道:“怎么突然拘束起来了?放心吧,他公私分明,私下的时间不会有那副甲方做派,不用紧张。Lee,怎么说,一会儿有时间送她们回去吗?”
被问到的人还没回答,梁宛就抢先一步拒绝。
“不麻烦周总了,地铁很方便。”
霍易斐也不坚持了,心想兴许是她防备心偏重一些。
他又关切地问道:“那个疯子,应该不知道你的住处吧?”
梁宛恍神。
关于这个问题,她不确定。
李逸程没有来过她家,但是之前谢晚馨每每和她聊天时也从未刻意避开过他,也许在某个时刻她的地址被不经意说出口过。
“不知道,放心吧。”
她紧紧捏住茶杯,说完就仰头喝了一口,转头去看窗外的街景。
餐厅内火光明亮,倒映在玻璃窗上,与经过的行人、车影交织重叠。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周沥的声音。
“我有时间,不麻烦。”
梁宛一怔,只一瞬,她的目光和玻璃窗倒映中的周沥交汇在一起。
无数窗外变换的影子在他的眼底掠过,仿佛是在挪威乘坐小火车时那样,景色翩跹,但他目光的落点却一寸未移。
梁宛率先眨眼,状似平静地偏转视线,心神却晃了晃。
话音落下不多时,人行道上的地砖忽然多了许多深色小点,愈来愈多,直到所有地砖都变成深灰色。
“竟然下雨了。天气预报可没说今天会下雨。”方愿凑到玻璃窗前,嘀咕着,“宛姐和我都没有带伞,走到地铁站还有一段路。”
半晌,她转头笑嘻嘻地说:“那就提前谢谢周总了!”
仓促而落的雨,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行人站到屋檐下,紧贴着玻璃窗避雨,也抹去了窗中的倒影。
梁宛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用餐结束后,天色已经如墨。雨丝裹着冷空气向地面飘来。
刚走出餐厅的大门,一阵强风吹得几人都缩起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周沥和霍易斐向餐厅借了两把长柄伞去取车。
走之前,他回身说:“在这里等我。”
一直等到梁宛轻轻应了声,他才打开伞迈向雨中。
身边方愿勾着她的手感慨道:“周总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古怪,我觉得他人挺好的。虽然脸是冷了点,但是俊啊,冷点就冷点吧。”
梁宛没有附和,心不在焉地望着雨里的初秋。
她是在担忧藏在暗处的李逸程,还是在想周沥,她也不知道。
“不过周总当初为什么要换项目负责人?”
是啊。
为什么呢?
梁宛低头笑了笑,抹掉脑海里不着调的一切想法,“可能是看我不顺眼。”
方愿不同意这个观点,“不顺眼就不会送我们回家了。他是甲方,我们是乙方,他没有讨好我们的任何必要。”
不由她们再讨论,一辆黑色库里南淌过雨水停在餐厅面前。
霍易斐的车从后方经过,摇下车窗向她们挥了挥手,先一步离开。
“宛姐,你坐副驾吧,我第一次见周总,坐副驾不合适。”
只坐在后座是不礼貌的行为,这一点一直是不成文的规矩,梁宛也知道。一来拉远了距离,二来仿佛是将对方当成了司机。
方愿撂下话就钻进了后座,梁宛被风刮得打颤,也不再踌躇,弯腰坐到副驾。
车里有着和周沥身上一样凌冽、清冷的味道。他不用香水,不会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方愿家就在公司附近,刚起步行驶没多久就抵达,连话题都来不及铺开。
从她家小区地下车库驶回到地面,淅淅沥沥的小雨骤变成滂沱大雨。雨花被风吹得在地上狂乱起舞,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雨烟贴着地面被风吹到无形。
但沉默无言的车内只有被车窗隔绝后的微弱风雨声。
好似回到了挪威他驾车带她追逐极光的那晚。
但一切只是形似,心境早已截然不同。
梁宛将小区的名字告诉他,顺便再一次道谢。
这之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
本就堵塞的路段,在这场毫无征兆的风雨中变得更难前行。
梁宛不知道自己还要和周沥这样沉默相处多久,她想让自己显得是洒脱不矫情的那个人。
想了想,她决定聊工作。
“我听说第一轮广告投放已经在预备中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嗯。”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把姜之琪踢出项目组吗?她工作能力其实还可以,也没出过太大的岔子。”
路口黄灯转为红灯。
车前灯照亮连成珠帘的雨丝。
“你现在是在以什么样的身份问我这个问题?”
梁宛看了一眼目视前方的他,不自觉搓揉起自己的袖口。
“乙方。”
周沥单手搭着方向盘,似笑非笑了一下,淡淡道:“那就不要对与你不相干的事有太多好奇心。”
“怎么与我不相干?我带过她,自然也会关心她能否转正。如果她是工作上哪里做得不好,我也好告诉她,让她有一个改进的方向。”
车重新起步。
“没有原因。”
梁宛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快,绷着脸道:“也对,你不是第一次这样。”
把她踢出项目组的时候也是连理由都没说。
曾经还以为他是多么理性且公私分明的人,现在梁宛只想打自己的脸。
“不是第一次这样?”
“对我难道不是?公报私仇——嘶——”
说着说着,她咬到舌头了。
吃痛得倒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她不但疼得缩起身体,整张脸也都拧起来了。
“梁宛。”
她不应声。
周沥看了一眼她缩成一团的身体,扭转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路边。
他解开安全带,扳转她的肩膀使她面向自己。
她太疼了,没有抵抗。
街边的灯影透过雨帘,柔和的流光在她脸上晃动。
晶莹的泪水生理性夺眶而出,衔在她的睫毛上。
她微微张着唇,露出一个舌尖,仿佛是在渴求流动的风能缓解舌上辛辣的疼痛。
周沥蹙了蹙眉头,轻轻捏住她下巴。
“张嘴。”
第32章 032
梁宛忍不住发出吸气的声音, 下巴肉被他捏在手心,鼓着嘴,她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疼痛让她没空去和周沥唱反调。
微微张开嘴, 浮动的空气带动凉风进入口中,痛感虽未有减损,但稍好受了一些。
周沥打开车内灯, 亮光里,他看见她的舌侧被自己咬出一个小豁口,正蠢蠢欲动要滋滋往外冒血泡。
难怪她痛成那样。
她的皮肤被光线照得格外透亮, 脸颊红彤彤,疼红的。
梁宛仰着头,被昏暗中忽然出现的光刺到,遂紧紧闭上眼睛,双臂弯曲贴在胸口,手指蜷缩在一起,试图用指尖掐肉的痛感转移注意力。
周沥轻轻呼了一声气, 用五指撑开她的手, 从车载冰箱取出一瓶水,递了过去。
“等我。”
说完,他打开门,从车门里取出雨伞,走进蒙蒙烟雨。
梁宛不自觉伸长脖子去追他的身影, 但雨丝挡住了她的视线, 只能看见白色的影子越走越远。
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舌侧的疼痛感不似刚才那样钻心彻骨, 但她不能用牙齿去碰它。周沥不在的时候,她也不用顾及什么, 索性用上牙轻轻咬住舌中的位置,舌尖暴露在外,让伤口能收到些流动冷风的轻抚。
两侧的车窗早已挂满水珠,她只能雾里看花般看到些街边店铺的门头和晃过的人影。
到底是北京,人多,节奏也快,落势凶狠的雨也不能阻挡行人的脚步。
她看着看着,听见咔一声,门开了。
梁宛本能歪头去看周沥。
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上面印着连锁大药房的名字。
他一坐进来,就带着潮湿雨气,衣上也散发着冰凉,肩膀上淋了些雨,将衬衫都浸湿了。
他从塑料袋里取出几样东西。
一盒胶囊、一小罐维生素、一瓶西瓜霜。
梁宛跟着指示吃了药,低着头又偷偷张开嘴,牙齿不间断磨蹭伤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抬头。”
“嗯?”
周沥刚拆开西瓜霜,就看见她回头有些迟钝地看向自己——舌尖忘记收回去了。
他低头抿唇,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半晌清了清嗓。
“张嘴,喷点药。”
梁宛略滞了一秒,缓缓张开嘴。周沥倾身,托起她下巴,好让光线照亮她伤口的位置。
柔和的光围绕在他脸部边缘,连发梢都被照得金灿灿。
她仰头的角度指引她本能地看向他眼睛,而他在看着她的唇舌。也正是因为视线的错位,她才没有挪开目光,无所忌惮地仰望那双眼睛里的湖泊。
她都快忘了,自己应该和他保持界线。
可是有一瞬间,梁宛真的以为他们还在挪威,她还在那场乌托邦美梦中,以为他们只有心灵相隔甚远,身体则毫无安全距离。
倏忽之间,一股奇怪的味道刺到了舌侧,一下将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
梁宛条件反射猛地伸手推开周沥,蹙着眉头皱着鼻,好像刚才吃到了什么毒/药。
“难吃。”
虽然她对西瓜霜的味道并不陌生,但每次都很难习惯。
周沥波澜不惊收好西瓜霜,把药房里买来的东西都放进塑料袋里,悠悠说:“这才是报私仇。”
“……”
梁宛梗了梗。
没想到他还会说这样的话。她不是三岁小孩,知道这不是什么报仇,这应该算是“人道主义援助”?
半晌,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向他道谢。
周沥把塑料袋递给她,一边将车启动,一边淡声叮嘱:“如果之后肿胀得厉害,还是要去一趟医院。”
“嗯。”
梁宛望着窗外,努力去和口腔里飘着的那股药味共处。
忽然微信电话的声音打破现有的气氛。
“喂?”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问道:“你睡了吗?声音闷闷的。”
“我……咬到舌头了。”
她尽力把发音说清楚,但含着药不能吞下去,还要让牙齿避开伤口,她发出来的声音像是被水牛夺舍了,难以辨别字眼。
好在陈知渊也不是什么呆瓜,凝滞了两秒听出她在说什么,笑了笑。
“你是不是说谁坏话被天谴了?”
“……”
说周沥公报私仇也算坏话吗?
梁宛仗着自己不好说话,索性不说。
“我就是想问问你,国庆回去吗?回的话我们一起去陈sir和许总家怎么样?我这几年在美国,都没去看过他们。刚才在微信上问你,你也没有回我。”
梁宛没回他,除了因为被周沥和霍易斐打岔,也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好。
虽然陈兆和许婷婷是她有史以来碰到的最好的老师,梁宛很喜欢他们,但她并不知道去探望后可以聊些什么,也怕某些事会在不经意间被问起。
“小梁宛?”
“回吧……”梁宛心事重重垂着眸,手指将衣摆卷起,捏成团,又松开,“但是不一定……有时间去看陈sir和婷婷。”
一说长句子,陈知渊就很难听明白。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
梁宛吃力地重复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懂。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听起来有些像无奈的叹气。
“要不要我帮你说?”
周沥用小臂搭着方向盘,侧目问她,音量不高也不低,梁宛能听见,陈知渊也能。
前方是堵成长龙的车流,他们静止在包围圈内。
梁宛愣了一下,不自觉向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沥缓缓眨眼,同时点头,“听懂了。”
连眼神里的不相信也看懂了。
听筒里传来陈知渊的声音。
“你现在……和别人在一起?”
晚上十点半,和一个男人。
而且明显不在公司。
梁宛盯着周沥,有点走神地回应陈知渊:“嗯……我打字和你说。”
说完她就主动挂断了电话,打字向他说明不一定有时间去看望老师,但并未对陈知渊最后的问题作回答。
关闭手机,隔绝外界,又回到只有梁宛和周沥的空间。
车往前挪了一寸又停下。
“怎么挂断了?”
周沥看着前方不紧不慢问。
梁宛努嘴,懒得吭声。
还不是怕误会,她怕明天同学圈里就传开说她有男朋友了。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零。
她看了一眼堵塞的车流,只能庆幸明天是周末,最起码不用一大早去公司报道。
梁宛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用闷沉的声音说:“早知道就坐地铁了,在路上堵太久了。”
地铁一小时的路线,因为雨夜的关系,硬生生在路上堵了一个半小时有余,不知还要多久,所幸距离家只剩下最后几公里。
阴影中,周沥淡笑而不语。
过了很久,直到车开始向前缓动,他像是刚反应过来般说:
“刚才那句没听懂。”
“……”
梁宛朝上翻了翻眼,双臂环胸,把身体朝窗外侧过去。
她确信他听懂了。
非说听不懂,想来是为了嘲笑她现在的水牛音——继续他的报私仇行为。
塞车时,时间流逝得很慢。
一直到这场阵雨停止,时针仿佛才正常拨动起来。
玻璃窗上挂着的雨珠开始滑落,留下一道道水痕。
梁宛其实不讨厌和周沥共处一个空间。
她背对着他这样想。
最起码生理上不反感,甚至很安定。
心理上则是另一回事。
他们一切关系的由来都始于她不纯的动机,她没法将他看作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关系。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分类把他填入。
不多时,车拐过最后一个弯口,驶入梁宛租住的小区大门。老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只能从地上淌着积水走。凹凸不平的路面积了不少水洼,前面一车人刚落地就踩进水坑,懊恼地跳起来。
鞋袜都湿了。
周沥问她具体是哪一幢楼,梁宛没说,婉拒了他的好意,只让他停在花坛边。
周沥不爱强人所难,停下车,但过了许久都没有解开车门的锁。两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的坐在车内。
梁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她想起了在奥斯陆缠着他时的模样。
那时她主动要求一个只见过三面的人去她住处,喝酒,甚至发生肌肤之亲,而现在却防他防得紧。
其实梁宛心里不觉得周沥会做出任何威胁她生命财产安全的事。
但防备也是种本能,也许是为了防备些别的。
这边她刚结束回忆,想开口让他放自己下去,那边就听见了解锁的声音。
她欲言又止,最终除了声谢谢没再说什么,提着那袋药下了车。
他挑选的停车位置很好,恰好避开了一处很深的水洼。
雨后的空气里都是潮湿土壤渗透出的气味,腐败和生命的信息融合在一起。
她才走出几步,身后周沥放下车窗,深邃的目光穿过纵深的空间。
他的声音也透着雨夜的清凉,没什么情绪。
“你知道我的号码,如果有事,可以找我。”
闻言,梁宛兀自笑了笑才转身,面朝周沥低头打下一行字后,冲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花坛转角。
「周总多虑了,我连沃斯的项目都不负责,自然不会有事需要找你。」
吹一吹晚风,方才冲到大脑的热血就回落。
她清醒了,也疏离了。
骤变如那场阵雨。
周沥拾起手机,快速掠过短信里的几行字,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涨。
半晌,他打开车载音乐,舒缓的钢琴音散在无月夜的晚风中。
第33章 033
国庆前, 公司不少人情绪高涨,茶余饭后都在说道自己的旅游计划。虽然大概率免不了边旅游边工作,但从自己看腻了的城市, 到别人看腻了的城市,似乎仍然是一件富有乐趣的事。
梁宛不喜欢赶热闹,让她去看攒动的人头, 不如透过屏幕看动物世界里的大草原。
不过她已经三年没有回杭州了,再加上之前答应了陈知渊,这次她也就加入了提前购票的大军中。
只不过她是从一座还没看就腻了的城市, 到另一座看腻了也不想回的城市。
心情自然称不上激动。
上次过后,陈知渊还是找机会追问了她那天晚上的男人是谁,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梁宛如实相告——周总,赶巧碰见又遇下雨,他才好心地送她到家。
西瓜霜还摆在办公桌上,没用完,舌侧已经不痛了。
那天之后伤口果然还是肿了, 她有几日讲话含混不清, 几个同事还开玩笑似的逗她多说话。也许是周沥给的药起效了,这次总归没有以前那么痛,受折磨的时间也短。
方愿和陈彦午休时从创意部跑到客户部,给梁宛带了一杯新出的奶茶。刚聊上没几句,就看见徐菲林脸色铁青地从办公室摔门而出, 直奔茶水间, 一口气喝完了一整个保温杯的水。她也像当时的梁宛一样, 对着那扇偌大的窗户出神很久。
陈彦一哆嗦, 问:“又有谁捅窟窿了?”
梁宛忍不住笑道:“总是捅最大窟窿的人不是在这吗?”
陈彦撇嘴,“我可好几个月没犯错了。”
说了半天, 他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午,也没见徐菲林找谁训话,就将此事淡忘了。
九月底的气温不高也不低,梁宛的头发比原来又长了些,她还未抽空去修剪,凌乱的发丝末端已经没过肩膀。她偶尔也会在结束工作后把头发放下来。
回家的地铁上,谢晚馨说她妈妈从杭州过来给她带了些笋干和南宋胡记的糕点,问梁宛要不要,她可以在晚些时候带过来。
梁宛谢了她的好意,但拒绝了,她没时间做饭,何况是煲汤,再者她对糕点也一向来兴趣不大,觉得吃起来颇为干巴。
「我国庆要回杭州。」
谢晚馨一拍脑袋:「对嗷,我都忘了。这次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和爸妈去新加坡玩,到时候给你带那边的特产!」
「玩得开心。」
在地铁上迷迷糊糊靠了会儿,转了两次线路,梁宛终于到家。
小区里的草坪上刚喷洒过药物,化学药剂的气味甚至飘散到楼道里,多少有些令人不适。
好在关上门后,味道就被隔绝了。
锁了门,梁宛挑选了一家送餐时间短的外卖,下单后就开始脱上衣,准备去淋浴。
到家还没五分钟,一阵急促又猛烈的敲门声突然在静谧的空间炸开,梁宛的动作停滞住。
敲门频率快——毫无间隔,任何人听到都会在一瞬间竖起汗毛,对之产生畏惧,像极了恐怖片里失控狂乱的丧尸要破门而入。
梁宛屏住呼吸,快速穿回衣服,屈膝靠近猫眼观察门外的楼道。
小孔里有两个人。
最侧边脸被扭曲的李逸程,和另外一个不高但壮的男人。
寒意从头顶浇灌而下,快速蔓延全身。
梁宛此刻的感受只能用两个字概括——后怕。
她要是再晚五分钟回来,就会在楼道和他们相遇,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的天色正逐步暗下来,除了楼底遛狗的几个人家,还没有多少人在小区里走动。
楼道里的感应灯暗了又亮,诡异闪烁着。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你从中搅和,毁人感情,总要补偿点什么!我听说有人看到那天有辆劳斯莱斯送你回来,梁宛,你榜上富人了,也得看看你姐妹的男人……”
李逸程扯着哑掉的嗓子在外喊,让另一个男人使劲敲门。
梁宛一边庆幸自己反锁门的好习惯,一边不想再听他的废话,忍着涌上来的胆怯,飞奔到沙发边拔下刚充上电的手机。
她颤抖的手一开始误点到通讯录,指尖在一个号码上悬停了片刻,不敢犹豫,立刻切换到拨号键盘。
她一边输入110,一边走到阳台上,关上移门,排除他们可能听见她声音的风险。
这期间梁宛的视线一直不敢离开门的方向。
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楚地向警察说明情况与地址。
无比庆幸自己舌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不至于让报警变得困难。
挂断电话后,她蹲坐到离门最远的角落,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家具与门框紧锁在门把手上。
梁宛一边打开手机上的监控app,一边时不时抬头观察情况。
自从和李逸程碰面后,她就愈发不安,前段时间网购了监控,在和房东以及对门的邻居沟通后安装上。
事实证明她的不安是正确的。
监控的录制在正常进行,记录着门外两个人狠戾的嘴脸。
她拍了拍自己快爆炸的胸口,遏制住汹涌的作呕感。
这些画面都可以成为证据。
阳台上一面墨绿色的镜子映照出她现在的模样——梗着脖子,绷着脸,脸色煞白,唇上也毫无血色。
梁宛别过脸,她并不喜欢自己胆怯的一面,于是低头捧住手机。
能做的她都做了,她也只能再抄起阳台的晾衣杆当武器拿在手里,然后静静等待警察的到来。
生命危险面前,李逸程那些话传进邻居耳中会引起怎样的流言蜚语已经不重要了。
梁宛一贯不会和邻居打交道,没什么人识得她,大不了她就像谢晚馨一样换个房子住。
手机屏幕上时间的跳动变得尤其慢,度秒如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嚣张的李逸程突然缄默了,两秒后,响起一个怒斥他们的声音,监控画面里出现从楼梯转角走上来的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
“在别人家门口干什么呢!……”
梁宛如释重负,身体突然卸了力,瘫软地用手肘撑在地上。过度紧张让她有点想干呕,头也晕眩,她强忍着不适站起来,孤魂野鬼似地飘到门口。
在确认那两个人被赶来的警察控制住后,梁宛才敢开门,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和不肯认输的眼神。
几句问话过后,有个状况外的人闯入。
外卖员提着装有麻辣烫的袋子出现,他往上走了几阶,看见占满楼道的几人和显眼的制服,愣了愣,退后一步,又小心翼翼地在几个人之中找到可能的顾客,对着梁宛说:“你的外卖……”
梁宛走过去接到手里,向他道谢。看着黄色的工作服消失在视野里,她深深叹出一口气。
她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转身把外卖放到玄关柜上,锁了门,跟着一起去了警局。
……
录完笔录后,梁宛靠在警局门口的一根柱子上,腿有点没力气。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她觉得天旋地转,胃也抽搐起来。
刚才有位好心的女警安慰了她一段时间,给了她几块饼干垫肚子,若不然,她现在也许更难受。
沿着街道悠悠地走,喧闹声听起来异常悦耳。有人群在的地方,起码她不是孤身一人。
也许李逸程就像谢晚馨说的那样,是个装腔作势的怂泡,除了在门外嚎几嗓子外,其实也不敢做什么。当面对警察时,他的认错态度就差没朝梁宛跪下哭求谅解。
但梁宛怎么敢赌他不是穷凶极恶的疯子?
九月底的天气明明不是太冷,她的汗毛却怎么也下不去,六神无主地用手使劲搓揉上臂这才好了些。
最后她站定在一家饺子店门口。
麻辣烫外卖放这么久油该结成块了,她总不能把自己困在恐惧的心理中,连饭也不吃。
最起码李逸程那两人这几日不会出来骚扰人。
想到这里,梁宛强迫自己整顿了心情,走进饺子店点了一碗素汤水饺,倒了满满一碗醋。
明日就着手找新房子,最好离这片区域都远一点。
桌上,手机震动的频次还在升高。
碳水入腹,梁宛的精神也好了些,开始查看信息。
——宝宝,明天要不要去吃甜品?我前几天发现了一家超好吃的店,就在你家附近。
——陈sir国庆带家人去泰山,看来这次是没法去看望他了。你想不想去露营?有个新开的露营基地环境不错,人也不会太多,再叫上其他几个同学。
——宛姐,想你了!周末出来给我补习英语吧!我今天去剪了短发,给你看看。
……
诸如此类。
还有两条工作相关的提问。
短信里是话费不足、银行储蓄卡明年初到期要重新办等等通知。
梁宛其实很想找一个人分担此刻的情绪。
唯一能说出口的大约只有谢晚馨,但梁宛又不想给她造成太大的恐惧感。
于是三言并作两语和她说了李逸程找上门的事,叮嘱她也多加注意,仅此而已。
吃完饺子,梁宛出神地坐了许久。
想起酒精曾经带给她的感受,犹豫片刻,搜索北京的清吧推荐。
到北京以后,梁宛来三里屯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她绕着商圈走了两回才找到那家清吧。
深色调的装修,进门就是石膏雕像,空气里飘散着木质香调,一大片落地窗映着这座城的万家灯火。
梁宛没带包,只在口袋里装了手机和身份证,简便地过来。
她点了一杯水果特调,橙粉色,混合着水蜜桃和树莓的酸甜口感,味道不错。
但其实她不喜欢喝酒。
酒精并不能洗去她繁杂多余的念头。
喝了一杯,还是觉得头脑沉重,仿佛装了几斤尘土,怎么也冲刷不掉。
梁宛也忍不住去想,这没有过头的生活,真的值得她辛苦吗?平静,却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追求平静在我看来,是一种比追求幸福更合理的野心。”
梁宛一直也这么认为。
但看着朦胧夜色下的男男女女,她又想到另一段话。
“平静地生活,有耐心地生活,有同情心地生活,无私地生活,节欲地生活。”
作者评价说:“过分的自我要求。”
饥饿是人类的本能,情/欲也是。
她一直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也会看些“摆不上台面”的东西来调动自己的欲望,再通过自己的手段去解决,达到一个顶峰。
当然,性/生活对她来说也只是种娱乐,而非必需。
第二杯鸡尾酒呈上来,落肚后逐渐开始有灼烧感,梁宛用手往自己升温的脸庞扇风。
并不诚心地——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没有满意的猎物,而且她也不想再冒一次赌对方健康与否的风险。
就这么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错过地铁末班车,坐到万家灯火都一盏盏融入背景里的夜色。
城市要歇息了,手机也快没电了。
虽然进门的地方就有可以租借的充电宝,但她不想。
仰起头,梁宛摸着自己的脖颈,冷淡的目光从每一株被氛围灯照亮的叶片,缓缓移动到酒杯上,若有所思。
仿佛弹钢琴那样,她的手指在深色木桌上有规律地起伏,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响。
半晌,她打开手机,忽略掉仅剩2%电量的事实,拨通了一串没有特别备注的号码。
从进门起,她其实一直就在想它。
铃声大约响了十几秒。
电量掉到1%。
梁宛想,如果在手机没电之前他不接起,她就断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这是一次交给电量和他人的抉择,她甘愿放弃选择权。
空弹钢琴的手指动得越来越快,仿佛进行到曲子的高/潮处。
忽然,听筒里音乐停止,通话时间开始跳动。
那头缄默了两秒。
“梁宛?”
弹琴的手指也停下,指尖扣在木桌的纹路里。
“有时间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那边的人静默了会儿。
“有。”
她咽下嗓子里的不痛快,沉下声音,缓慢地吐字。
“介不介意和我for one night?——虽然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知道。”
梁宛顿了顿,用平静的口吻说:
“我在……这里,等你一小时,拒绝的话不用告诉我,你只要不出现,我就会明白。”
她没等到任何回应,再一看,手机已经黑屏了。
第34章 034
人与人的维系就依靠这小小的一个电子设备, 没电了,也等同于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不过既然是深夜,电话无法被打通也是正常的。任何在这个时间联系她的人, 都应该有得不到回应的心理准备。
梁宛吃力地抬了下有些沉重的眉梢,将和板砖没什么两样的手机放进口袋。
它已经无用了。
微醺的感觉很奇妙,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
每眨一次眼, 悬在头顶的灯影就被拉长一次。复古灯罩下的光散发着煦阳照射般的温暖。她能闻到邻桌男女所使用的香水味,是雪松与冷水。
音乐在不知不觉中从一首切换到下一首。
“The whole world is asleep
But you still have a dream……”
歌名叫做For The Lonely Ones.
梁宛伸长左臂,缓慢在桌上趴下, 脸颊枕在臂膀上,侧着头,用平行的视角观察这个竖直的世界。
等待将时间的流逝按下0.5倍速,平日里一眨眼就从手中溜走的分秒变得如此漫长。
半梦半醒间,不断有人离开这家酒吧,也有人进来。但只有一个人,他来时略显风尘仆仆, 不似别人那样悠闲。高挑的身形倏地推开玻璃门, 撞得风铃叮当叮当直作响。
黑色T,休闲裤。
利落的短发,和细边眼镜。
他走得越近,梁宛看得越是清楚。
直到他站定在自己面前,将那暖色的眩光遮了个八九不离十, 梁宛才呼出一团气, 坐直了身体。
“来了。”
她轻轻感叹。
血液一时还未来得及涌上大脑, 眼前一片黑白晕影在闪烁。
梁宛仰起脖子, 细细打量他那张脸。
嗯……整个酒吧里,还是只有他最符合她对猎物的标准。
“周沥, 你知道来了就代表什么吧?”
她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颚线,隐忍着很多对她的情绪,大约是负面的。
梁宛垂眼,将心比心,她也觉得自己挺卑劣的,上一次才拒绝他那个荒谬的提议,转头又邀请他共度一晚。似乎游戏规则只能由她来书写,而他是非自愿被拉进这场游戏的。
“梁宛,你又喝醉了?”
她伸手比了一个一点点的动作,“是微醺——”
说着她站起来给他看自己四平八稳的步伐。
在猎物随时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猎食者的森林里,把自己喝醉可不是什么安全的举动。
她不提倡酒后乱/性,哪怕是冲动,也要是在头脑相对清醒时做的决定。
“身份证带了吗?”
他没说话。
梁宛有点不耐地拧起眉头,向他展示自己的。
“我订了边上的酒店,得登记我们两个人的信息。”她停顿一会儿,想起上次骗他的经历,弯了弯唇,举着身份证的手凑到他眼前,“这次没骗你,我就是梁宛,不是什么别的人。”
周沥扫了一眼她的证件,抓住她的手腕,贴到他身侧,平静问:“你知道for one night不是我的风格,为什么还找我?”
梁宛有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身体往他那儿倒去,下巴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在他耳畔说:“因为别人都没你好看,况且我们合作过,彼此都满意。”
半晌,她又往后退了一步,“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强求,我去找别人就是。”
话音落下,她还扭头作势打量酒吧里的其他客人。
背后传来一声哂笑。
他的食指沿着她的腕骨一路滑向掌心。
梁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周沥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周沥,你明天要工作吗?
——不工作。
——真难得。
——梁宛。
——怎么?
——没什么,你的鞋带散了。
晚风萧萧吹散他们对话的声音。
梁宛刚低头想弯腰,周沥松开了她的手,蹲下身系紧了她的鞋带。
被酒沾染上浊气的眼睛忽然晃了晃,梁宛抿了下嘴,转头将面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谢谢。
回答她的还是风。
如果要问梁宛,在这世界上对谁的身体最熟悉——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只有周沥。
房门关上的那刻,她转身将双手探进黑色的T恤中。
他比染了酒精的自己还要温暖,伸起双臂从身后勾住他的肩膀,闭着眼睛舒缓自己好像被人勒住的心脏。
“开始做吧。”
她低声说道。
动作不带一丝犹豫地就要去解他低处的纽扣。
还是那只强有力的手,一下捉住她未遂的双手。
“这次之后你又会消失是吗?留给我1000克朗买自己的心安?又或者,你会比上次大方一些?”
周沥垂首,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梁宛闪过一丝丝心虚,抿唇半天后笑道:“你这话说的……你知道我的名字、电话甚至工作地址,我还能跑去哪里?你是周总,我可出不起价。我们都有生理需求,就简单地满足下彼此不好吗?”
但其实比起生理需求,她其实更渴求的是肌肤相亲,是拥抱,是温度。
“周总你把我踢出项目组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性格,你要拒绝我,转身离开就行。”
她一边说着尖酸的话,一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静默片刻。
“那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梁宛。”
梁宛抬头,心也跟着他摘眼镜的动作晃了下。
喜欢或是反感一个人的肢体接触是种本能。
微醺时这种本能更为诚实地展现。
周沥的怀抱贴近时,她正失神,却还是下意识闭上眼睛靠了过去。
他们对彼此之熟稔——体现在不必再探索就知道对方的敏/感点。
这点在梁宛身上尤为明显。
她仰躺在洁白的被单上,自发地弓起腰,紧紧箍住周沥的脖颈。没几下,她就被他捻得找不着北,忍不住屈起膝盖来。
梁宛没什么服务精神,说是愉悦彼此,其实她什么也没付出。
“你……”说话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感觉中断,脸突然涨红,等缓过劲来,她才用沙哑的声音问,“要不要我也帮你……”
虽然梁宛不喜欢,但也没想着不劳而获。
周沥俯下身,指腹贴在她耳后,穿过层层发丝,低声道:
“不喜欢就不要做。”
她颤着睫毛,不知道听到这句话后心里那泛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视线从天花板转移到他脸上,静置片刻。
“周沥,亲一下。”
她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主动要求亲吻和做/爱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后者可以是出于生理需求,那前者呢?是空虚的心想要得到填补?还是单纯的皮肤饥渴症?
周沥不会总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果自己是他,第一反应一定是回问一句“为什么”,但他没有。
柔软濡湿的唇碰在一起,轻吮轻咬上唇再到下唇,再由他品尝她方才喝过的果酒味。
梁宛不由自主感到上瘾,也会扬起下巴回吻,甚至追着他似乎要远去的唇,笨拙又虔诚。
一夜长梦,她不记得自己失控了几回,但也没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丢脸”,最起码她知道周沥是一个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嘲笑她的人。
梁宛本想在周沥起床前离去,但她睡得太沉了,睁开眼时,她看见阳光正在穿过窗帘缝,尘埃在轻飘。
揉着隐隐酸胀的腰坐起身,她看见床头有张便签,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下意识认为周沥在用她的方式回敬她,但纸条上的字否认了她这种猜想。
「去买早餐了。」
……
梁宛抱住双膝,把脸埋进被褥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总要将她突显得这样恶劣?
……
周沥回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人了。
在他留下的那张便签下,她也写下了一行字。
「谢谢你。我要去赶飞机,就不等你了。」
周沥无声将便签揉起放进口袋。
比上次有进步,还知道编个理由-
理由倒不是梁宛胡编乱造的,她今天确实要飞去杭州,只不过航班的时间在傍晚,时间绰绰有余。
不告而别更多的是因为没法清醒地面对。
身体的赤诚相见容易,心灵的真诚相待则相反。
梁宛归结来归结去,认为自己是在疲惫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才会找他过来。理智是全没了,彻底成了被欲望支配的人。
坐在飞机上梁宛懊恼又懊悔,以至于空乘询问了她两次要鸡肉饭还是牛肉面她才听见。
和之前不同,这次她没法逃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只能趁着国庆远离北京。要命的是,之前她是抱着绝不会再见周沥的心态,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回去后一定还会见到他。
要不要干脆就成为长期炮/友?
她有些食髓知味,有些上瘾。
她没有男朋友,赶巧他也没女朋友。
但一旦开始一段“长期”关系,结束就没那么容易。梁宛苦恼得揉乱头发,真想一头撞在窗上。
邻座的旅客是位幼儿园小朋友,盯着梁宛好奇地看了会儿,童言无忌。
“姐姐你没事吧?姐姐发疯啦!”
“……”
她妈妈连忙捂住她的嘴,向梁宛道歉。
梁宛不自然地笑了笑,捋直头发,神色平静地说:“姐姐没事。”
有事啊……
姐姐又把人睡了,还畏罪潜逃了。
第35章 035
落地萧山国际机场, 湿闷的空气瞬时贴到梁宛的皮肤上,和记忆里一样黏稠。
以前来往于机场和市区,只能打车或者到武林广场乘坐大巴, 但梁宛在北京的这几年时间里,地铁多了一条19号线路,正好能将她从机场送去市区。
拱墅区那一块儿老房子居多, 至多不过六七层高。占了个地段好的优势,四通八达。
她以前的家也在这一片,住了十几年, 一直听说要拆,就屏着一口气不换房。结果等了又等,旁边的小区拆了一排建地铁站,一条街之外的也拆了,就是没拆她们的。
梁怜沁总算不等下去了,把房子一卖,换地方住了。
只不过她换的这地, 和杭州隔了个太平洋。
梁怜沁——梁宛的母亲。
回到这里就没办法不想起她。
当初卖房的时候房价还在比较高的位置, 房子虽老又小,但地段值千金,价格也不算太便宜。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价格比抛售时还低,短期来看那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梁宛不玩投资, 也不理财, 只求安稳, 对这些内容没多大兴趣。
推着行李在街上走了会儿, 梁宛就有些疲惫了。这里不像北京,还能让她有个落脚点。回杭州她也只能和普通游客一样, 老老实实提前订好酒店。
杭州也是国庆热门旅游地,因此西湖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她还不想被挤扁在断桥上。
到酒店放下行李后,梁宛出门觅食。虽然杭州总被戏称为美食荒漠,但其实她挺爱吃杭帮菜的。譬如说西湖醋鱼,都说它难吃,她反倒偶尔还会主动点。当然,厨师水平和鱼的种类格外重要。
有家连锁店的醋鱼就不错,西湖边那一家通常人满为患,她就退而求其次想跑去远一些的分店。
她刚出发,陈知渊的信息就到了。
「到杭州了吗?我约了几个老同学一起吃晚饭,来不来?大多数是我们班的,也有你们班的几个女生。」
梁宛以疲惫为由拒绝了。
「我们去接你啊。难得她们国庆都不出去,才能聚在一起。你现在在哪?」
梁宛实在不明白不熟悉的人总是聚的意义是什么,曾经有校园生活作为话题,现在呢?追忆往昔么?
陈知渊大约是和她班上的一个女生正在一块儿,那个几年没联系的头像突然跳到微信顶端,也开始游说。
「梁宛,上次你们在北京的同学会我没时间去,好不容易你都在杭州了,就见见嘛。我们俩都多久没见面了,再不见连你长什么样都要忘了。」
梁宛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点进她朋友圈翻了翻才想起来。
林知欣,她高中时候的看小说搭子,总是互相推荐。自己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对方也喜欢,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和固执。
那时候流行虐恋情深,不是男主死就是女主死,两个人时不时就在学校的犄角旮旯里哭到肝肠寸断。
她们关系挺好的。
那个时候。
回忆结束,梁宛改变主意发了定位过去。
在街角肯德基买了甜筒,坐了一刻钟,陈知渊就到了。
车上除了他和林知欣还有一个他们班的男生。
不熟,也没回忆的必要。
一番互相吹捧后,林知欣问梁宛最近还看不看小说。梁宛说看,只是不多了,连电视剧都要断断续续看上几个月,小说更是看得慢了。她笑笑说也是,工作忙,但还是推荐了两本。
梁宛记下来,恍惚觉得有一刻回到高中。
当年二班三班的班主任关系好,两个班时常会有些小活动,再加上那时候梁宛对陈知渊上头,没少往三班跑,因此当三班那些人站在她面前时,也多少有些印象。
“这不是我们辩论社大牛梁宛嘛,和社草一块儿来的啊。”
梁宛从前对陈知渊那点心思大约是个谁都知道的秘密,时隔多年也免不了被起哄。
不过心境不同了,这些话早就不会让她羞红了脸还暗自窃喜。
到底还是物是人非。
“别贫,谁闲得没事还评社花社草的,社团一共才多少人。”陈知渊笑着摆手。
刚坐下,陈知渊就询问在场的人哪些有时间和他一起去露营,一圈报名下来,到梁宛,她以看亲戚为理由拒绝了。
陈知渊愣了愣,“两天一夜而已,也没时间吗?”
“毕竟我三年没回来了,要办的事情比较多。”
梁宛还是那副笑脸,但不像高中时那样——他几句话就会让她勉强自己去迎合。
不喜欢就不要做。
昨夜才有人这样和她说过。
“伤心了,有人伤心了——”三班的还在起哄。
陈知渊推开对方的手,挤出个笑容,“说什么鬼话呢。”
一抬眼,梁宛已经一手拿着椰汁,一手拿着手机在看,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梁宛用胳膊碰了碰林知欣,一边滑动文案,“你推荐的这本是BE还是HE?设定我挺喜欢的。”
她是一个喜欢被剧透的人。
并不是剧透完就不看了,她反而会看得更起劲。
“BE,男主没了。你现在还看BE吗?”
“看的。”
“那就行,我朋友都不喜欢看BE了,说生活够辛苦了,还是小甜饼实在。”
“也是啊。”
一来一回,她们没有加入其他人关于工作、家庭的话题,只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直到有一个领导性格的同学似乎想让所有人都参与到谈话中,主动问梁宛。
“你爸爸还在美国工作吗?”
梁宛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又拾起。
“嗯,还在。”
“那阿姨呢?两夫妻异国这么久,总归不太好吧。”
梁宛捏着椰汁罐,咬着吸管回答:“前几年也去美国了。”
“那挺好,就是你不能常见到他们了。”同学突然指点起她的人生,“你当初就该去美国留学的,你英语那么好,留在那里工作,一家三口在一块儿多幸福。”
有人跟着附和,并说陈知渊当时就选择了去美留学,要是她也去了……他们没再说下去。
梁宛伸手在面前摆了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那三脚猫英语,真去了那边的大学指不定成绩会多烂。”
是客套的自谦,但有人听不明白。
陈知渊五味杂陈地望着她。
他比别人多知道一些她的秘密。
梁宛的父母其实早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离婚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梁怜沁独自抚养她。不过梁宛从来不说自己是单亲家庭,反而伪装成家庭幸福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对她的好感,陈知渊始终对她抱有同情心理。
梁宛知道陈知渊在想什么。
大约觉得她撒谎撒得辛苦。
陈知渊知道她是单亲家庭源自于去南京的一次辩论比赛。
她和梁怜沁在后台吵架。
她崩溃地向母亲哭诉不想再撒谎。每次同学向她问起父亲,她总要将他塑造成一个在外为家庭打拼的形象。可其实梁宛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而梁怜沁口述中的父亲也是一个除了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家伙。
陈知渊听见了,错愕地站在树下。
他颇有道德,没有将此事散播出去。
也许正因为这样,高中时的梁宛放不下他。
就好像是在太空漂浮了太久,终于找到一个有氧气的地方可以呼吸。
最起码——陈知渊不会问她父亲的事。
只是时过境迁,她已经有了新的秘密和谎言。
连陈知渊都被蒙在鼓里的。
在他的视角里,梁怜沁只是去美国任教了,母女的关系未变。
殊不知,梁宛和母亲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过了。
她如今甚至算不上是单亲家庭。
这件事甚至连谢晚馨也没告诉。
小时候,向同学撒谎是梁怜沁的要求。
因为她说单亲家庭会受歧视,于是真假掺半地编造了一套故事教梁宛说。
但现在,向身边人撒谎,是梁宛自己的惯性。
她不喜欢母亲的伪装,但不知不觉间还是重走了她的老路。
以前觉得撒谎是煎熬,如今信手拈来。
聚餐结束,她还是没吃到西湖醋鱼。毕竟哪怕是杭州人,也确实没有几个人爱吃它。
陈知渊送完其他同学之后,把车开到梁宛曾经的住址。
一路上,梁宛没说其他话。
他耐不住,开口问:“这些年你还是没去见你爸爸?”
“嗯。”
“也好,他不值得。”
语气里填满了怜惜。
但梁宛并无感触。
“单亲家庭”的名头从未困住她。她对父亲根本没有幻想和记忆,最多是小时候感慨过一两次——为什么别人有她没有。不爱也谈不上多恨,即便是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
她真正走不出来的——是谎言的怪圈。
和远走高飞的母亲。
梁宛吸了一口气,扬起眉梢,搭着车门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陈知渊看着她走进陈旧的楼道后,掉头离开。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的灯一盏一盏重新亮起,自上而下。
梁宛戴着耳机,轻轻哼着舒缓的曲调走下来。
旧址只是供人缅怀的地方,珍视的东西早已不见。
当初那只自来熟的小猫也是沿着楼道的阶梯一步步爬到她家门前,多年过去,小猫大抵已经去了喵星。
而那个门牌号里早就住进新的一家三口。
走进地铁站的人潮中,梁宛翻看着几个找房中介的信息。
刚才以看亲戚为由拒绝去露营也是撒谎,她不是一个热衷于维系亲戚关系的人。以往逢年过节也都是不走心地跟着梁怜沁跑来跑去,目的以收红包为主。
年纪大点后就不太去了,她只能记起自己还有个舅公爷爷,他家有大她两岁的儿子和女儿,异卵双胞胎。这对兄妹待她不错,年幼时她很喜欢和他们一起玩耍。
但小孩子的友情,一旦没了大人之间的维系,断得很轻易,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找不到。
梁宛此次回来,主要是想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落叶归根。
她还是想在杭州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不用在市中心,有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就好,显得她不是这座城的客人。
北京的房她买不起,杭州市区里的房,新的太贵,买得起的又太老旧。她既不想为了套房子降低生活质量,也不想忍受蟑螂老鼠。
于是把目光投向余杭区。
近几年在大力发展,楼盘都比较年轻,多家大厂在那里扎根,缺点是远,但有地铁的地方也不算太麻烦。
余杭区。
周沥的那个养狗朋友是不是就在那?-
翌日,梁宛跟着中介去看房,她看的是普通十层楼高的居民房,小区规模很大,前两年才交付,物业不错。
位置临近科技城,附近还有条小资网红商街,距离三甲医院也不远,地段算是相当优秀。
中介吹得天花乱坠,听到梁宛还要再考虑之后,也不挂脸,热情地加了她的联系方式,说任何时间都可以找他询问,他手里也还有几套其他房源。
梁宛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不愧是销冠。
懂分寸,够专业,也绝不给潜在顾客甩脸。
看完房时间刚过下午一点,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地喊叫。
她决定回到刚才途经的小资网红街吃午饭。
坐上网约车,她和抵达新加坡的谢晚馨聊了几句后,鬼使神差打开和周沥的短信框。
不意外,没有任何新信息。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
她总觉得他应该是在生气。
再看朋友圈,里面全是天南海北的旅游照。有在国内的,也有跑去东南亚的,再远就是去欧洲的,翻不到底,好不热闹。
也许是被这种情绪感染,她就发了一张网红街的照片和自己正在的这家餐厅,配文是:「打卡。」
过了没多久,她就收到不少评论。
其中有一条来自霍易斐。
「梁小姐,你也回杭州了?我家公司就在这条街附近,要不要来参观一下?」
到这时,梁宛才想起来上次吃饭后,霍易斐加了她和方愿的微信,但之后并没有联系,久而久之,她就忘了这件事。
梁宛想了想,回复他:「这次不太有时间,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来。」
公式化的拒绝。
评论发出去的同时,霍易斐的消息同步弹出。
一连两条。
「Lee也在,我和他说了。」
「我刚才已经派他去接你了,请享受他提供的司机服务。」
这些文字经过眼睛抵达大脑后,几乎是本能反应,梁宛发送了两个符号。
「??」
然后撤回。
她放下手机抱住自己的脑袋。
嘴里的甜品不知为何就变得酸溜溜,仿佛夏天还未过去,青柠汁在口中化开。
第36章 036
陈知渊也看到了那条朋友圈, 不笨的人都能看出她今天不是在看亲戚,他也没点破。
「从露营地开过来半小时,要不要我去接你?不用准备什么, 我们这儿都有,附近也有超市。」
梁宛收拾了心情,拿起手机回复。
「不用了, 你们玩吧。」
他不死心:「小梁宛,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玩真心话大冒险吗?过来一起玩嘛,我们人也不够多。」
梁宛摸着太阳穴, 视线落在窗外路过的几只卷毛小狗身上,卷曲的毛尖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她笑了笑。
「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
学生时代最期待真心话大冒险的,除了那些热爱八卦的同学,就剩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
成为“倒霉蛋”的时候,可以在起哄声中被推到心上人面前,借游戏之口,说心里之话。
高三毕业的时候, 梁宛也对陈知渊说过什么, 但具体内容她早已记不清。不过那时陈知渊并没有当真,转头笑着和男同学们插科打诨,粉红泡泡在游戏结束的同时也一一破灭。
后来就没什么联系了。
梁宛倒不是个会为感情寻死觅活的人,何况都未萌芽。
见不到,就忘了。
再见到的时候……
周沥出现了。
网红街是条步行街, 车只能停在起始或结尾的地方, 因此他是走过来的。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文化衫, 袖长没过手肘, 衬出修长的身形。上面印着“狗狗乐园”几个艺术变形字,而正中间那只肥墩墩的黄色小狗梁宛恰巧也认得。
她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表情难以控制。
笑得弯了腰,再抬起头时,猝然与周沥四目相对。
穿过街口的风徐徐吹着树梢,梁宛听不见餐厅外的声音,耳边却似有枝叶的簌簌声。
她惊愕了一瞬,快速收起笑容,目光游移到一旁的植株上。过了几秒,她又装作无意地扫过周沥。
定格。
他似有似无地笑着,看着她。
破碎的阳光穿过叶片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身上。风再一吹,发丝微动。
目光就这样被牵住了,挪动不得。
风停得很快,梁宛也仓惶回神,收拾了东西走出去。
阳光刺眼,她没办法完全睁开眼睛,只好一边用手挡着,一边眯着眼睛,压低声音问:
“你怎么会来杭州?”
周沥指了指身上的文化衫,“参加霍易斐办的活动。”
梁宛不太信。
哪有这么巧的事。
“哦。”
她垂眼,撇了撇嘴。
“其实我下午有其他事,不太方便去他的公司。”
周沥面无波澜,向右平跨了一步,正正好遮住了太阳。
“你可以拒绝他的邀请。”弧度从他嘴角掠过,“下午你要去哪里?”
梁宛梗住,过了半晌无奈道:“走吧。”
周沥提过她手里买的衣服和烘培面包,步调缓慢地走在前面,她心里泛着小九九,亦步亦趋跟着。
走出去一段距离,梁宛忽然发觉阳光在不知什么时候不刺眼了。
她抬起头,这才看见光都从周沥的身周散开了。她在原地停滞了一秒,拉开和周沥的距离,阳光瞬间越过他头顶,又刺向她眼睛。
三步并作两步,这次梁宛主动上去追他的步调,让他成为自己的伞。
他走得实在慢,好像这条道要走到天荒地老。
“周沥,你可以走得快一点,我跟得上。”
前面的人无声笑了笑,“好。”
梁宛忽略了他们身高的差距,周沥比166的自己高二十多公分,他的步伐一加快,她就跟得有些吃力,阳光一会儿出现,一会儿藏起来,好像在和她玩捉迷藏。想让他再走得慢点,又不好意思提了。
忽然,周沥停下了。
梁宛没来得及预判,眼看就要撞到他,手下意识地拉了一把他的衣角才站稳。
刚要松手。
“拉着吧。”周沥说,“这样我才知道你在哪里。”
“不,不用……”
哪个成年人走路还拉衣角的。
梁宛逐渐涨红了脸。
“那就给我你的手。”
周沥没有转过身,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
梁宛怔了怔,悬空的手犹豫不决,直到指尖不小心碰到他,他忽然曲起修长的手指,将她抓住。
“走了。”
梁宛猜想,她的拧巴和犹豫大抵是触碰到了他的耐心底线,他恐怕已多有不耐。
滞后的情绪朝着她涌过来。
梁宛发觉自己对他一点也不坦荡,也不从容,扭扭捏捏地像是在欲擒故纵。
忽然一阵鼻酸,被她压了下去。
她仰起头,手指也用力抓住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平常,“辛苦你跑一趟。”
过了好几秒,周沥才淡淡应声:“不客气。”-
听霍易斐说,这几年余杭区有政/策扶持,所以很多公司都设立在这里,不少网红博主也选择住在附近。一网撒下去,被抓上来的80%都是在互联网行业里耕耘的。
他们家亲戚在温州是做汽车零部件产业的,父母后来改做服装产业,这些年直播和网购兴起,他们就趁着风口来杭州发展,涉猎颇为广泛。
原本霍易斐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回国后,为了不吃女朋友的软饭,他也只能放下所谓的伟大理想,先站在父母辈打下的基石上开始学习。
梁宛给他说了些加油鼓劲的话,不怎么走心。
她和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在这点上,她的心态一直摆得很正。
不羡慕,不愤慨,也不向往。
谈了一会儿话后,霍易斐从仓库翻出一件白色文化衫送给梁宛,告诉她后天他要举办一个狗狗文化节。他已经联系了五十个网红狗狗主人,请他们带家里的宠物参加。
节上会派发每一家准备的免费周边,也会有一些合作的宠物品牌产品售卖,还有许多游戏环节。
“你有时间来吗?”
“很抱歉,我应该……”
她露出为难的神情,正要以看亲戚为由拒绝,胖虎从后门撒丫子狂奔进来,摇着长长的尾巴和肥墩墩的屁股,在梁宛面前吐起舌头卖萌。
话噎在口中愣是没说出来。
霍易斐怂恿道:“你看,它多喜欢你!快摸摸它。”
胖虎好像真的挺喜欢她的。
毛茸茸,桂圆核一样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
想着想着,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在胖虎的脑袋上搓揉起来。
“我来吧。”
嘴巴自己做了决定。
周沥静静坐在一边,看在眼里。
“好啊,那到时候让Lee去接你。”
“不用,我坐地铁或者打车过来就行。”
周沥当时没说话,梁宛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等到活动那天,她在酒店吃早餐,盘算着要不要去附近宠物店买点小玩具。
手机震了震。
梁宛以为是话费提醒,拿起一看。
「地址告诉我。」
是周沥。
梁宛点了个问号:「?」
周沥:「我过来接你,活动场地不好找。」
梁宛:「不用麻烦你了,我不是路痴。」
其实这事没什么说服力,在挪威时她就时常因为找不到小路而走错方向,周沥都看在眼里。
手机安静了片刻又响起。
「那天晚上找我的勇气呢?」
……
什么意思?
暗示她在逃避?还是说她怂?
梁宛噼里啪啦几下把酒店名字发了过去。
发出去就后悔,但于事无补,短信可没有撤回键。
早餐过后,梁宛回房间把化好的妆卸了,抱着手臂坐在酒店大堂等他。
等待的时候,她收到林知欣的微信。
「你没有来露营好可惜,那地方环境可好了!给你看昨天的视频。」
紧接着是一条视频。
夕阳下,他们一行人围坐在溪边一起吃烧烤。背景音里似乎是陈知渊在哼歌,哼的还是高中时梁宛喜欢的Yesterday Once More.
然后镜头偏移了,有意或无意地扫过他喝醉的脸,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但梁宛听见自己的名字一闪而过。
没等她细想,不知道是谁家的一只小贵宾围着桌子撒欢似的跑了起来,有人叫着“大力、林大力,来吃肉肉。”
大力,不是个多见的宠物名字。
剃成小羊造型同时叫大力的更是稀有。
梁宛总感觉自己在视频网站上刷到过这只小狗,她刚想多嘴问一句,就看见周沥从正门进来了。
他今天没穿黑色的文化衫,而是穿了和她身上一样的白色款,透着股干净的气质。
梁宛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他,把话咽了回去。
文化节的场地真如周沥所说,并不好找。
车穿过一条狭窄小路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绿荫地骤然出现。此地被一整圈树木围绕,像一个世外桃源。
他们来得不算早,场地里已经有十几只小狗在撒欢跑。
梁宛原本以为黑白两色文化衫的数量应该各有一半,谁知过来的博主穿的都是黑色款。
唯二的白色在人群中异常惹眼。
对此霍易斐主动解释:一开始打版的是白色,但征求大家意见后,决定改做黑色。白色就只有几件,正好给作为朋友的他们。
梁宛没说什么,牵着胖虎去和几只小型犬玩耍。
她没注意到此刻右边正有一只小羊造型的贵宾和它的主人在靠近,猫着腰,有点鬼祟。
“梁宛?!居然真的是你,刚才离得远我还不敢确定。”
闻声望去,竟然是林知欣。
难怪梁宛先前会觉得这只叫大力的贵宾眼熟,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它真是自己平时云养的小狗之一,而林知欣就是它那位从不露脸的主人。
这就要说到如今流行的短视频配音了,林知欣在视频中从未用过真声,即便梁宛耳朵敏锐,也绝无认出她的可能。
“这么巧。”
梁宛镇定地朝她转身。
林知欣看了眼在她脚边的胖虎,“你居然养狗?怎么没见你晒过?”
“这不是我的狗,只是牵来陪它玩一会儿。”
林知欣蹲下一看,“这是胖虎吧?你和主办认识?”
“算是认识。”
“你不是说这几天都要去看亲戚嘛,刚才看见你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胖虎闹腾着要去追一只母柯基,梁宛把绳子收短了些,一边回答:“前两天去看了。”
今天是整整一周里最热的一天,晴空万里,只是跟着小狗在草坪上走了会儿,汗水就津津冒出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过了会儿,林知欣说:“我去拿瓶水,你要吗?我帮你一块儿拿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
水就紧挨着服务站放,林知欣从箱子侧面取出两瓶,起身刚想递给梁宛,忽然看见面前穿着白衣的高挑男人,不知从哪儿变了瓶冰水出来——他一边低着头记录到场人数,一边把水抵在了梁宛脖颈上。
什么话也没说。
冰凉感从脖颈沁到皮肤里面,梁宛身上的暑热于一瞬间清散了。
林知欣刚递出去的水连忙收回来,抱在胸前,用力抿起嘴,眼珠是她全身上下动得最厉害的地方。
第一,林知欣了解梁宛的性格,她很少会和男人有肢体接触,容易感到不自在。第二,林知欣阅文无数,对暧昧有着高敏感度。
那个男人垂着眼倒是没有看梁宛。
一张脸生得尤其英俊。这年头漂亮男人林知欣见得不少,但能让她觉得漂亮中带着英俊的,少之又少。
他和来的博主一一说话时声音低沉又平缓,有距离感却又让人觉得他彬彬有礼。
“谢……谢。”
直到梁宛接过那瓶水,周沥才松手,低头继续登记动作。
霍易斐请他来这趟,就是想白嫖劳动力的。
“帅哥,”林知欣眨了眨眼,把两瓶水又塞回去,指了指梁宛手里那瓶冰水,“我也想要冰水,室外的水太热了,你能带我们去拿吗?”
不等周沥回答,梁宛自告奋勇。
“不用——知欣你等下,我去拿。”
周沥抬头,清冷的眉眼扫过她不自在的脸庞。
良久,他指了一个方向,漠然说:“在休息室。”
第37章 037
林知欣跟上梁宛的步伐, 抿着嘴忍笑。
“梁宛,你和那个帅哥是不是有点什么?”
休息室空间不大,堆着食物、水、宠物用品等等。梁宛推门而入, 在冰柜里找到冰镇的水。
“没有,他是主办的朋友,我和他就是认识的关系。”
“这样啊, ”林知欣接过冰水,拧开但没喝,“那你能把他的微信推给我吗?”
梁宛一顿。
“我没有他的微信。”
“真的假的?”林知欣不信, 笑着用肩膀拱了拱梁宛,“别是舍不得吧。”
“不是,我真没有加过他。”
是实话。
“好吧,那我去问他本人要咯?”
梁宛推开休息室的门走出去,嗯了一声。
整场活动里,林知欣显然不会是唯一一个问周沥要微信的人。他帮霍易斐做着和博主沟通的部分工作,穿着最显眼白色文化衫, 又长着那样一张脸, 想不吸引注意都难。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应该随时都在面对不同人的搭讪与热情,也包括梁宛的。
梁宛的搭讪不比别人高明多少,也没什么与众不同,只不过更死缠烂打和目的明确。
周沥并不难追, 最起码想要让他和自己发生关系这件事——不是不可能。
狗狗赛跑的活动开始了, 人群向着场地中央聚拢, 团团围住周沥和霍易斐。
梁宛背过身, 坐到刚才还被争抢的秋千上,自顾自荡起来。
一开始她只是用手臂圈着秋千, 后来觉得不过瘾,就用手抓住绳索,身体向后倒去,伸直双腿。
她静静看着淡蓝色的天和云摇摆,仿佛身处在一叶扁舟上。
虽然之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有思考过答案——
——他可以答应她的要求,是不是也可以答应别人的?
梁宛觉得是。
周沥当然不是来者不拒的那种人,但让梁宛认为自己有多特别——她万万不会那样自恋。
她没有漂亮到会让人恋恋不忘。
从小到大,她没有收到过任何正式的表白。虽然有人向她暗示过,但她是个不会把暗示当回事的人,全当听不懂,每当她以为对方会更进一步时,却再没有过下文。
她听到其中一人在背后说过,她一定不好追。虽然对方对她颇有好感,但不觉得值得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和精力,怕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宛就好像开在路边树上的花。
他们路过看见她,想摘,伸手发现够不到,于是转身就走。没人想过搬一把梯子来试试。
对周沥来说,她应该算是送到手边的那朵花,更谈不上要为她守身如玉了。
好在对她来说,周沥也不是她要冒着遍体鳞伤风险去摘的花。
纯粹的身体关系不需要追求心灵上的一对一。
不过她应该和他声明两件事:为确保彼此的健康,身体关系的一对一是必要的。同时她也没有兴趣去横在他和任何人之间。
荡了会儿秋千,梁宛渴了,于是回到休息室又拿一瓶冰水。
刚关上冰柜的门,她才看见犄角旮旯处的那把椅子上坐着周沥。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闭着眼睛,像是在小憩。
他不是易出汗的体质,文化衫还很干爽。只不过有一滴细细的汗珠正从脖颈往后背那条凹线里滑落。
梁宛没打算惊扰他,轻俏地离开。
“她是你的同学?”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
梁宛不得不刹停住,去面对他的疑问。
休息室里的空调坏了,不透风的缘故,比室外更闷热。除了偶尔有人要来拿东西之外,其他时候并不会有人愿意待在这里。
“嗯,我高中同学。”
听起来,林知欣应该是已经问周沥要了微信,而他对她也颇有兴趣。
梁宛低头拧开瓶盖,大抵是因为她用的劲太大,水从瓶口溢出来,浇在她的手背上,哗一下——冰凉感渗透皮肤。
“她问我们什么关系。”
到嘴边的瓶口悬停了会儿,梁宛问:“你怎么说的?”
周沥起身,弯腰从冰柜里取出一瓶冰水。同样的水瓶捏在他手心里,看起来比她的要小许多。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说?”
梁宛一直盯着他的手看,被问后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
剧烈咳了两声后,她立刻竭力忍住,“朋友或者甲乙方都行。”
在四周密闭的休息室里,他们看不见室外的碧空,只能靠着一盏灯打亮彼此。梁宛觉得这不应该叫做休息室,最多算做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仓库。
周沥捏着那瓶水一直没有打开。
空气凝滞许久,由他一声低笑打破。
“我们的关系很见不得人?”
她说:“是见不得人。”
周沥抬眸。
梁宛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她立刻转过身背对周沥,仰头喝水。
林知欣带着几个想找冰水的博主过来了,脚下跟着一行小狗,啪嗒啪嗒地踩在水泥地上,凝滞的气氛一下变得异常活跃。
她狐疑地看了看里面的两个人。
“你们……”
梁宛打断她的话,手脚忙碌起来,“我搬点冰水去发一下吧,大家应该都口渴了。”
说着就兀自从冰柜里拿出七八瓶水抱在胸口走了出去。
水很快就发完,梁宛蹲坐在草地上抚摸一只巨贵,视线佯装不经意地扫过休息室。
过了很久,林知欣和周沥还没有出来。
什么冰水要拿这么久?
梁宛出神地盯着草坪上的一块被人丢弃的糖纸,任由巨贵回头用力舔舐她的手背,直到它抬起前肢将她扑倒,她才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把糖纸捡起扔了。
后半场活动,周沥一直没有现身,整个场地中只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孤零零地在跑动。
结束时,梁宛的包里多了一堆博主赠送的周边,有帆布袋、笔记本、杯子之类实用的,也有胸针、发夹之类的饰品。她的运气普通,在抽奖环节抽中了三十斤的狗粮,她不养狗,也不可能抗回北京送给方愿,干脆就转赠给了林知欣。
谢过霍易斐的邀请后,梁宛打算自己回酒店。林知欣盛情邀请她共进晚餐,顺便再搭上几个关系好的博主和主办——霍易斐和周沥。
“今天不方便。”
周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出现就用冷漠的声音拒绝了这场邀约。
梁宛正为他的拒绝感到庆幸,这样自己就不必再想理由。
谁知下一秒周沥转向梁宛,深邃的目光紧紧锁着她。
“我送你回去,”不容拒绝,“有话要说。”
可能是察觉到他眼底的严肃,梁宛心底升起一股不安感。他主动找她要说什么?
“你要和我说什么?”
一坐进车内,梁宛就问他。
周沥侧身,一言不发帮她系紧安全带,连眼都未抬一下。
“先吃饭。”
“我不饿。”
周沥身上那股固执己见的霸道劲没有征兆地又显现出来,直接略过她刚才那句话踩下油门。
“你想吃什么?”
“……”梁宛叹气,“杭帮菜吧,不过你不一定喜欢吃。”
菜是梁宛点的,她确实有些饿了。虽然活动时有提供餐点,但她没吃,一下午光喝了两三瓶水,还跟着狗狗们跑了不少路,体力消耗巨大。
“你吃醋鱼吗?”她犹豫了下问周沥,“这家店的鱼比较大,我一个人吃不完。”
周沥点头。
梁宛抬了抬眉梢,最大限度藏起自己因为食物而产生的小愉悦。
“你要喝饮料吗?我喝他们免费提供的茶就可以。”
“不喝。”
梁宛点击下单。
“所以你是要和我说什么?”
周沥看了一眼她此刻的脸庞。
她真的不会隐藏情绪。
见他时的忐忑、逃避、不安藏不住,现在期待美食的雀跃心情同样藏不住。
半晌,他道:“吃完饭再说。”
梁宛心里泛起小九九。
一推再推。
什么事这么神秘?
周沥的神情并不明朗,也不像以往那么松弛从容,阴沉沉的。
一顿饭吃得梁宛心不在焉,好在终于品尝到心心念念的家乡味后,她觉得也算不虚此行。
饭后,周沥送梁宛回到酒店楼下,只不过迟迟不解开车门的锁,和在北京送她回家时一样。
梁宛在等一整天都惜字如金的他开口。
终于,沉默被打破。
“为什么去警局?”
梁宛怔了怔。
他是怎么知道的?
梁宛抓着挎包,手指不由自主地弯曲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
周沥搭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漆黑一片的车内只能依靠街边的灯照亮。
他想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但周沥知道她的性格,有些话问出口,未必比不问好。
他但凡向前一步,她就能退三步,再竖起身上的刺进入防备状态。
梁宛还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听你同学说的。”
“林知欣?”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大抵是谢晚馨说漏嘴的。但她应该不知道具体的事,只知道自己去了警局。
梁宛一边想着,一边不留神地说出一句尖酸刻薄的话来,连她自己也未察觉。
“看来你们聊了挺久,挺投缘。”
闻言,周沥侧过身看她,静默了一会儿,微微弯唇,“不可以?”
“当然可以。”梁宛梗着脖子看窗外,酒店门口来来去去许多人,“本来想帮她问你要微信的,不过你们应该已经加上了,用不着我。”
周沥没回应,梁宛觉得他是默认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伸过来,屏幕很亮,展示着他的微信二维码。
“干什么?”
她绷着声音。
“不是要微信?”
“我又不要。”
“下次有谁要,你不用问我,给不给的选择权在你。”
“……”梁宛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举着手机扫也不是,不扫也不是,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你都已经给她了,何必多此一举。”
周沥弯了弯唇。
“她没有问我要微信,我也没有给。”
梁宛顿住。
“她一直在说你的事,我也是。”
一瞬间,梁宛后知后觉闻到空气里的一股醋酸味。
像多年未开的壁橱,不知什么时候洒了一柜子的醋,一片狼藉时忽然被人打开了。
第38章 038
回到房间以后, 梁宛第三次点开微信界面,没看也没回任何消息,又关闭。
折叠起一长串的置顶聊天后, 一个红色房屋、蓝色天空的头像跃至顶端。
「你已添加了Lee,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这是聊天框里唯一的一句话,来自系统。
而背景是她在特罗姆瑟拍摄的一张粉色夕阳图:红色大教堂、被雪覆盖的山和蔚蓝的峡湾。
这张应用在所有聊天场景的照片, 忽然就找到了一间可以融入其中的红顶房屋。
那样契合,好像原本就应该是一起的。
周沥的朋友圈没有设置封面,是系统默认的。虽有半年的可见范围, 但空无一物。
虽然梁宛也不爱发,可她偶尔还是会冒个泡,而周沥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功能的老古董一样。她猜想就算范围改成全部可见,大抵也是空空。
梁宛的微信朋友有很多,大半都有工作往来,剩下的几乎都是同学。一刷新,朋友圈就有几十条更新, 周沥的“没有存在感”反倒显得很有存在感, 她一直忍不住地去想——以他的性格,如果发朋友圈,会发什么呢?
再次刷新后,林知欣最新的一条动态浮至顶端。
「和这么多小天使在一起,我是在天堂吗?大力玩得很开心, 赛跑虽然没拿到好名次, 但是我记录下了它的英姿!大力欧皇附体啦!抽到了xx宠物医院的5000元养宠奖金, 还收到了梁宛姨姨送的狗粮, 真是幸福的一天。」
梁宛刚点上赞,还没点开图片, 就收到新评论的提醒,是林知欣自己的补充。
「意外碰见老同学~她和主办是朋友。」
点开图片一看,四张是林大力赛跑时的英姿,香槟色的耳朵飞了起来,吐着舌头,格外可爱。两张是它在吃狗狗冰淇淋,杏眼里透出极大的渴望。两张是林知欣的自拍,还有一张——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拍下的梁宛。
而在梁宛背后,是虽然虚了焦,也依然可以认出的周沥。
啪一下。
梁宛将手机扔到床上,在脚下方寸之地来回转了三圈后,疾步冲进卫生间开始淋浴。
流水声冲刷走床褥上的来电铃声,一直等到梁宛结束在浴室里的冥想,她才看见未接来电。
是陈知渊。
想了想,她还是出于礼貌回拨过去。
“小梁宛,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后天中午。”
“明天一起出来玩密室逃脱吧,你来的话一共六个人,正好可以开一个高难度副本。”他顿了顿,抛出诱惑条件,“林知欣也在。”
明天……梁宛原本打算休息,到晚上去看一场新上映的悬疑电影。
见她没有应声,陈知渊说:“你之后应该没什么事吧?我看到你去参加那个宠物活动了。”
“喔,是朋友邀请的。”
陈知渊主动提这件事,就是让她不能再以要去看亲戚为由拒绝。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沃斯的老板是不是也去了?我好像在知欣的照片里看到他了。”
梁宛默了片刻才回复:“嗯,他是主办的朋友。”
“我以为你忙着去看亲戚,应该没有时间参加那种不重要的活动。”
陈知渊摸着后脑勺,笑了声,不自觉就说出这话来。
梁宛听出他在讽刺自己之前撒谎说要去看亲戚的事。
他回过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只是想说你明天有空的话,就过来一起玩吧,我们五个人玩不了高难度副本,怪可惜的。”
梁宛一边整理从活动拿回来的物品,一边打开扩音键,把手机放到了桌上。
袋子里竟然还有一瓶水,是最初周沥贴到她脖颈上的那瓶,她没喝。还以为不见了,原来是被她放进了帆布袋里。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玩过密室逃脱,去了也是拖你们的后腿。”
她摸了摸水瓶,早已失去冰凉感,透着一丝温热。
“没事,有我们几个老司机带你,怕什么?”
梁宛弯着腰,把水瓶放进酒店的小冰箱,无奈告诉陈知渊自己明天晚上有场电影要看。他说,一定能在电影开场前把她送到影院。
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她其实很期待尝试新鲜事物。
等到第二天真的进了密室逃脱,梁宛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她不适合这个游戏,最起码不适合和他们一起。
恐怖的布景没吓到她,难破解的机关也没让她产生挫败感,但她实在没想到3班有几个人会因为失误而吵起来,这让她一个别班人尤为不自在。
梁宛和吵架的人不熟。
他们吵翻天了,陈知渊在拉架。她真佩服他们,活力好像不减当年。换作是她,就是再不高兴,恐怕也只会阴阳怪气地挤兑两句,可没有力气去争到脸红脖子粗。
见此情景,她和林知欣只能走到角落里不去拉偏架。
林知欣挽着梁宛坐在道具棺材里,看绣花鞋底下吵红脸的人,诡异的氛围灯又让他们看起来青面獠牙。
“梁宛,”她凑近,“我替你打探过了,昨天那个帅哥八成是对你有意思。”
闻言,梁宛怔了怔,想到昨天自己的小人之心和那股酸味,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暗自觉得对不起林知欣的坦荡。
虽然不想承认,但昨天有那么一瞬间,她潜意识里把林知欣当成了对手。
这违背了她一贯的人生准则——需要争抢的人,本来就不属于她。
何况她和周沥也不是那样的关系。
“一开始我去找他说话的时候,他挺冷淡的,虽然有礼貌,但都是我问他答,惜字如金。后来我就说我是你的同学,你知道吗?他突然就抬头了。那双眼睛透过我仿佛在看你,之后我但凡提到你,他就听得很认真。譬如,当我说你高中暗恋过别人时。”
梁宛扭头,有些无措地看她。
“你和他说了?”
林知欣伸出食指在眼前左右摆了摆,“没说具体的人,我只说你高中有暗恋的人,至于是谁,我就算说了,他也不认识啊,他又没见过陈知渊。”
见过。
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周沥应该不会记得他。
梁宛主动问了一嘴警局的事。
“喔,那是我听晚馨说的。我一说这事,他就问我具体发生了什么,应该是担心你。”
这次话音落下,梁宛没再说话。
等她们胡扯完,吵架的人也已经被陈知渊拉开,一边一个似阎王殿前两个门神。之后的关卡基本靠剩下的人在努力,在那样僵持的氛围里,梁宛很难有游戏体验。
陈知渊也看出来她的兴致不高,或者说心不在焉,提议一起去吃晚饭。这次梁宛拒绝得直截了当,表示要赶不上电影了,一个人打车扬长而去。
她走后,三班的人搂住陈知渊的肩。
“她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陈知渊没有直接反驳,但说:“是你们吵架把她吓走了,她一直就是不喜欢吵闹的人。”-
回到北京时,夕阳还未下,空气比杭州干燥,也冷些。
也许是值机太早的缘故,梁宛的箱子直到最后才出现在行李转盘上,同一班的旅客几乎已经走干净了。
梁宛一手推着行李,一手给陈彦拨去电话。
休假日,陈彦睡得神志不清,傍晚了还迷迷瞪瞪的。
“宛姐,你到杭州了?”
“……”梁宛被他逗笑,“我是回北京了。”
“哦对对……”他用力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
国内到达出口处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有捧着花等待伴侣的,有来接家人朋友的,还有偷偷摸摸在拉拢客人的司机和旅馆老板。
不过肯定没有等她的人。
梁宛只是简略扫了一眼,就边走边继续对陈彦说:“你认识的那个租房中介今晚有时间吗?”
“今晚应该不行,明天可以。”
“好,那就明天,你把她的微信推给我——”
“你要租房?”
忽然一道冷清平稳的声音响起。
定睛看清楚跟前的人,梁宛怔了一下。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跟随他弯腰的动作而游移。
“Ben,我回头再打给你。”
梁宛挂断电话时,左手的行李已经被眼前人接了过去。
“你怎么……”
周沥看了她一眼,伸手,“双肩包给我。”
他语气自然到——像是在挪威的那段日子。
梁宛不知不觉就掉进陷阱里,把包交了出去,也忘记追问。他接过包之后,单肩背了起来,推着行李步调徐缓地走在她身侧。
“之前的房子为什么不住了?”
梁宛挑了一个次要的理由说:“离公司太远了。”
“想找个什么样的房子?”
“两室一厅或者一室一厅都行,最好是电梯房,楼层高一点……”梁宛止住,“你又不是中介。”
“比起这些,你更需要一个安保等级高的小区。”
坐进车内后,周沥俯身帮她扣紧安全带,梁宛也没当一回事,继续回应他的话。
“住不起那种。”
她抬起视线,和他还未远离的目光交汇。
没来由地,她好像能猜到周沥要说什么。
但他并没有说,也就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隔天,梁宛跟随陈彦推荐的中介看了三套房,都有些美中不足。
其中一套楼层太低,一套比她的预算高了一大截。而另一套两室一厅的就更离谱了,虽然是整租,但其中有一间需要永久堆放房东的一些杂物,不允许做任何变动,梁宛可不要做这冤大头。
她开始犹豫是否要放弃住在公司附近这个想法。
推销电话从来不缺,今天也不例外。若是平时,梁宛早以一句“谢谢不用”回绝然后挂断。
可大约是因为她急于搬离旧房,当听见对面是租房中介时,她鬼迷心窍追问了一句。
也许对面是骗子,她想。
但对方很诚恳地告诉她公司名称与门店位置,并口述了符合她要求的若干套房源。
是很知名的公司。
她谨慎地又在地图搜索了对方给的地址,也没有破绽。
于是她趁着天还没黑去了一趟。
正对着大街的敞亮门面,玻璃窗上贴满了附近租售的房屋信息,时不时也有人进出。
接待她的销售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讲话条理清晰,且没有急功近利的迫切感。对方不仅详细询问了梁宛的要求,还提醒了一些她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有两套房子非常符合您的要求,唯一的缺点可能是会比梁小姐您的预算高出一些。”
“没关系,只有物有所值,不是高太多我都能接受。”
房子距离公司仅有约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是八年前建造完成的小区,无论外观还是内部都还很新。新建造的小区和老社区相比,通常都更重视人员进出问题。小区大门口无论是车辆还是行人,进入都需要刷脸、提前登记或由保卫处的人联系住户确认。
小区的房价在这一片区域内算是中高档,是她不可能在如今的年纪依靠工资买得起的,哪怕是首付。但如果只是租住,她咬咬牙也能负担得起。
第一间房两室一厅,主卧尤其宽敞且面朝南,楼高八层,格局大气通透,屋内仅摆放着几件必要的大型家具,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异味。
销售说房主是位年近六十的教授,早几年出国了,这房子便一直空置。因此家具几乎都是全新的。
租金不算低,比她原本的预算高出一千五,但和同小区的相比已经是最低价。销售说房主此前许多年都空置未出租,就是因为对方并不缺少这三瓜两枣的钱。
梁宛在工作上也碰见过不少这样的客户,在全国各地有房,其中一部分并没有租出去。
她象征性地问销售租金能不能再降一点,经过她一番沟通,租金又下调了五百元。
这不算是个大便宜,但正正好落在足以让梁宛心动的界线内。
人在这种时候就会开始自我洗脑。
工作不就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而住恰恰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部分。
她没有孩子,没有要赡养的父母,了无牵挂,不如对自己好一点。
于是梁宛又一次依靠冲动拍板决定,连第二套房都没有去看。
几日后,她趁午休的时间去签合同,陈彦自告奋勇跟来,说要帮她检查合同。毕竟他作为房东,有过几次租房经验,能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问题。
梁宛看了三遍,陈彦又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才签下。
房东人在国外,因此并未露面。
但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程涟书。
第39章 039
十月末、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瞬息万变, 时晴时雨。
自从搬到新家,梁宛的通勤时间减了一半不止,但作息还是延续着曾经的习惯。
时间变多了有一个好处, 她几乎天天都有时间吃早饭,一下成为公司楼下早餐铺子的常客。
前不久,公司空降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新总监, 从四大跳槽来,正正好压了徐菲林一头。梁宛对这个人有印象,曾经她也在同一所四大工作过, 不过那时她的职位低,和对方的接触并不多。
新总监是个四十多岁叫秦石的男人,一来就喜欢拉拢关系,大半客户部的人都被他说过是“半个老乡”。
他出生在福建,奶奶是广东人,外祖父母是浙江人,往上数和河南、江西、江苏都有瓜葛, 于是全是他的老乡。他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 也算。
新人还在感慨他比徐菲林好说话,但工作久了的老油条能感觉出来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午休时,Jane难得和梁宛坐在一起。
“难怪之前Alice姐心情不太好。”一入秋,Jane就已经喝起热美式,“他一来就把Alice姐架空了一半, 什么都管, 一天天的精力可真多。”
梁宛不太喜欢在背后议论同事或上司, 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嗯, 不过她之前是太累了,可以趁此机会调理一下身体。”
Jane咬了一口同事买回来的蝴蝶酥, 摇摇头,“不让她拼命工作,比杀了她还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宛知道。
可眼下的局面如何改变?
听陈彦说,这位秦石非但工作能力出众,身上有不少名号、光环,还与Fingerprint的高层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茶水间里,徐菲林又在眺望天际线。
光是看她的侧影,梁宛就能感觉到她心里的闷堵,但没有解法。
Jane吃完最后一口蝴蝶酥,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一会儿帮我和Jessi说一下,让她去联系拍摄团队,让他们务必把第一版修改好的片子在今天下午五点前发给我一份,让她先代我检查一遍。我一会儿要去趟沃斯。”
梁宛闪了闪眼睫,“好。”
午休后梁宛把话原封不动转达给姜之琪,后者淡淡哦了一声,当着梁宛的面在桌上趴下。
“身体不舒服吗?”梁宛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一句。
“没有。”
梁宛没再说什么,转身准备回自己的座位上。
“Denise,你为什么不结婚?”
梁宛回头看她,“我?”
“正常人快三十岁应该着急了,你也不是没有追求者,你为什么钓着他不答应呢?”
“琪琪,我没有追求者。”
“明明就有,你不会觉得你的那个同学真是好心才会接送你吧?”姜之琪低着头,半张脸埋在臂弯里说话,“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不把别人的真心当一回事。都要天打雷劈。”
梁宛欲言又止,起初打算解释,想了想还是算了。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站在梁宛的角度,她看不见姜之琪的眼睛。但在一段时间的静默后,她瞥见后者臂弯上荡开的晶莹液体,透明的,想必也是咸和苦涩的。
“那天他过生日,我趁着他许愿的时候问他什么时候娶我,他说我还小,现在就考虑结婚太早。可是他不小了,叔叔阿姨一直在催他找个人结婚,他也答应父母会在一年之内结婚。他迟迟不带我去见他们,是不是有别人了?我不明白了,我是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吗?”
一番话让梁宛想起姜之琪那位难以形容的男朋友。
他有句话是没说错,姜之琪年龄还小,考虑结婚之前或许应该再斟酌几番。
但对方说这话的用意显然不同,恐怕正如姜之琪自己的猜想那样,他在考虑别人。
梁宛和姜之琪的关系不同于和谢晚馨,她不可能逾矩到直截了当劝分。梁宛也没有好为人师的兴趣,她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拿什么去指点别人。
只能给予一个最中肯的建议。
“琪琪,别想影响心情的事,先想想转正,拿到手的工资最实在。”
姜之琪昂起脖子,盯着梁宛看了许久,“你真的很不解风情。”
“……”
梁宛不觉得自己不解风情。
像姜之琪这样少女怀春的时候她也有,她也会怀疑自己,或者怨恨他人。
她只是不想再被情绪左右到生活颠倒。
说曹操曹操到。
这边刚被姜之琪提到,那边陈知渊就发来一句“吃午饭了吗”,他最近找梁宛多是些没意义的事。
「吃了,午休已经结束了。」
回复完信息,梁宛顺手点进金毅的头像,他的朋友圈班味颇重,字里行间里透出对沃斯极大的骄傲——仿佛是被周沥洗脑了。
人,怎么会爱公司呢?
梁宛绝不会。
如果老天爷和她签订一份每月从天上掉钱的合同,她会毫不犹豫地辞职。
点开文档,掐灭白日梦,一杯咖啡撑着她度过一下午。
到目前为止,新家有且只有一个缺点。
沃斯是她每日步行上班时的必经之路。
以至于沃斯园区内有几株银杏黄了她也知道。
傍晚时落日的余晖交叠穿插在叶隙间,落在驻足的梁宛身上。
也好,她没有精力去奥森或地坛公园的银杏林,每天就这么赏几眼也算赏过了。
沃斯的园区在寸土寸金的地段不算大,她站在外面,也能将里头看个七八十。
园区里种了很多植物,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人造湖。梁宛认得其中几种树,花期各不同。想来一年四季都会有各自不同的色彩。
周沥也会赏杏或赏花吗?
也许吧。
在挪威的那段日子,他对风光有自己独到甚至浪漫的想法,但那是极北之地和季节,泠冽又寒冷,除了鲜花店那抹亮色外,就只有银装素裹。
对于春花和夏艳,奶至秋季的黄红色调,她都不知道周沥是否喜欢。
正如她对周沥这个人的了解只有小小一隅。她知他理智冷静的一面,但不敢断言那是他的全部。
在园区外站了有一会儿,保卫处的人从窗里伸出脑袋,笑问:
“梁小姐怎不进去?您今日是要找哪位?”
梁宛回过神。
“不找不找,我只是路过看见银杏叶都黄了,看入迷了。”
他回头顺着梁宛的视线看去。
“是好看。您进去到近点儿的地方看吧。”
她像是被看穿了心理,面颊被夕阳映得微红。
“不用了,谢谢您。我得回家吃饭了。”
“诶行。”他慢慢合上窗,和同事聊起别处,“地坛的银杏也黄了……”
梁宛提了提从肩上滑下来的挎包,收拾心绪。
天气预报说今晚七八点后会有落雨,她是该早些回去。
可刚要离开,那个空空如也的聊天框忽然出现了第一条消息。
「在哪里?」
很奇怪。
周沥的语气和短信里没有差别,可在头像与聊天背景的加持下,她仿佛能听见他的声音——清而沉。
背景里的特罗姆瑟和现在的北京一样,都正准备入夜。
梁宛回复道:「在家吃饭,有事?」
Lee的状态维持在“对方正在输入…”良久,终于有消息过来,但是一张图片。
图片加载了一会儿,点开。
是他从办公室俯拍的园区,银杏树在他的视角里有些可爱,一团团的黄色畅游在落日旖旎里。银杏之上,是园区的大门,大门之外,有个黑色的小人。放大——那小人低着头在看手机。
……
梁宛下意识仰头去看大楼高处那一片窗户,但她只能看见镜面里的黄昏,而看不见偷看自己的那个人。
图片下面紧接着他的一句话。
「还以为是你。」
梁宛咬了咬后牙。
他是故意的。
「周总眼神不大好。」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梁宛回复完几条工作消息后,还是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指尖用力压了下侧键,灭掉手机,打算要走。
“一起吃饭吧。”
Lee的声音蓦然从屏幕里飞跃到现实。
梁宛抬起头,看见正在打开的大门后站着周沥。
入秋了,天气凉。
她穿了件黑色的开衫,他穿着同色的开衫卫衣。不像秋天,像春天。
大门打开之后,他走到梁宛面前。
“一起吃饭吗?”
他又问了一次,梁宛收回视线。
“不吃。”她硬邦邦地回应,指了指盘旋在头顶的乌云,“快下雨了。”
“菜买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梁宛想起国庆在杭州时,自己也说了句“醋鱼太大了,一个人吃不完”。
“那你请金毅一起吃。”
“他回家了。”
“我也要回家。”
“梁宛。”
这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梁宛觉得比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潮湿。
她抬起头,一滴雨落在眼角。
雨比预报中来得更早,没两秒就大珠小珠落玉盘。
“周总,你没朋友吗?”
她一边有意挖苦,一边已经被周沥牵起了手腕,朝着车库走去。
“不多。”
“人缘不行,看来你性格不算好。”
“我是什么性格?”
车库里,他们说的话都有了回声。雨天的地下,空气湿冷又黏腻,手一握,就像被粘在了一起。
梁宛张了张口,一时没想出说辞。
其实周沥性格还行,不恶劣。连许多人有的小恶习他都没有。
本想说他睚眦必报,但转念一想她对他做的事也实属不光彩。
梁宛吸了口气,转移话题。
“我们去哪吃?”
周沥打开副驾的门,等她坐进去了,才透过车门缝隙回答。
“我家。”
第40章 040
不多时, 狂风骤雨。
最后一段路,雨刮器甚至来不及撇去下落的雨水,就被劈头盖脸又浇下一阵雨。
残存的天光与路灯散出一层又一层光晕。
能见度很低, 视野内所有物体都变得异常模糊。
周沥行驶得缓慢而平稳,车压过一地雨中落叶后,终于驶入小区的大门。
梁宛仰起头, 看见从云端倒灌下来的雨成片成片地泼在高楼上,升起水雾组成的壮观白烟。
社交媒体上挂着北京橙色暴雨警报的热搜。
潮湿的空气侵袭每个角落,拂在皮肤上极其冰凉。
进入地下车库, 雨声才减弱。
“好危险的路况,”梁宛不自觉摸着胸口感慨,“刚才都不敢和你说话,怕你分神开到路边的树上。”
周沥倒车入库的同时用低缓的声音回应她。
“别担心。”
梁宛顿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此刻的天气,就算她想折返回去,也做不到。她只能祈祷晚饭之后这场雨会停, 或者只是让风停下也可以。
进到电梯之后, 天气的暴乱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机器运行的环境底声,搓磨着梁宛。
现在她能静下心想“我家”这两个字的含义。
周沥是目前与她有着身体上最亲密关系的人,但迄今为止每一次关系的发生,都是在酒店或民宿中。
彼此的家都是没有涉足过的禁区。
对梁宛来说, 她绝不会让床伴踏进她的私人区域。她以为周沥也是这样想的。
侵犯他的隐私, 和自己的隐私被侵犯——一样令她感到彷徨。
她不确定这样跟来是否为正确的选择。
但她已然没有退路。
玄关口, 是做到顶的分列式鞋帽柜, 梁宛快速扫了一眼,弓腰将鞋脱掉。没等她问, 周沥很自然地将她的鞋摆在一格空位上,又弯腰把一双拖鞋放到她脚边。
男士脚码。
她穿着走起路来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可避免。
“想喝什么?”
他接过她脱掉的开衫挂在衣架上,淡声问她。
“白水就行,最好是冰的。”
周沥依言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装水的玻璃瓶,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半天过去,梁宛还杵在原地,也没有四处张望,梗着脖子,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什么没礼貌的行为。
“在沙发上坐会儿,等我做饭。”周沥笑了下,把水杯放在茶几上,观察她,“看电视吗?”
梁宛摇头,在他灰色的沙发上坐下,背挺得笔直,是可以直接拉去大学军训的程度。
室内很舒服,不冷也不潮,还飘散着冬日林间的清雅香气。
“周沥,其实我还不饿,现在不太想吃。”
下午她一边工作一边吃了不少同事送来的蝴蝶酥,一口一口,到现在还没消化完。
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狂风,雨早被都吹得没了方向,无形地在空中乱舞。
梁宛起初心想,就当是来躲雨的。
可她喃喃自问:“这场雨会停吗?”
周沥跟随她往窗外看,山雨倾倒,闪电在天尽头闪烁,不久后云中震起两声雷鸣。看这势头,今夜会不眠不休。
梁宛也知道。
这样大的雨总是有备而来的,不会早早结束。最起码也要持续到多数人都入睡后的凌晨。
而雨歇之前,她回不去。
她有预感,周沥也不会放她回去。
三十岁的一男一女共处一室,她不会天真到认为只是因为“吃不完买的菜”。
算了,梁宛心里产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反正这个人是周沥。
她转头,轻声问:“你会调鸡尾酒吗?”
又是一声雷在闪电过后响起。
周沥的视线随着这一问从玻璃窗上的雨痕移动到她身上。
“你想喝什么?”
梁宛眼瞳晃了下,她满脑子是些云和雨的事,竟想不出一个名字来。
于是她拿出手机,简单直接地搜索了鸡尾酒。
“随便,你会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玛格丽特、帕洛玛、长岛冰茶,”她在中途穿插了一句对名字的评价,“这些人真会给酒起名,还有莫吉托、莫斯科骡、床笫之间……”
读到这里,她顿住,看向相对应的英文名。
Between The Sheeta
在周沥的注视下,她镇定自若完成点单。
“玛格丽特吧,这杯你会做吗?”
周沥的目光扫过她抿了一下的唇,笑了笑,转身走到客厅西南角的吧台边。
他不正面回答,抛出反问句。
“要看着我做吗?”
她的目光始终都太规矩,此刻跟随着他,才发现竟然有个木调的吧台。
如果说她是一个喜欢买各式各样装饰物的近极繁主义者,那么周沥就是与她相反的近极简主义者。但他们都不极端,都有着向中庸靠近的一面。
吧台收拾得极其干净,只有一旁墙上挂着一面颇有设计感的时钟。黑色的钟摆悬挂下来,缓缓地摆动着。
他从柜中取出一个酒杯和摇酒壶,又将两瓶酒依次排开,切了几片青柠,然后掀起眼帘,微微向她抬了抬眉。
梁宛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托着下巴。
顶灯打在她脸上,睫毛映下一片阴影。
梁宛知道这样的光应该非常死亡,但她不在乎。
“这两瓶酒是什么?”
“龙舌兰和君度力娇。”
梁宛摸着后颈抿了抿唇,看他添加冰块。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经常喝酒?”
“偶尔。”
也许是为了让她看得清楚,周沥的动作不快,手指每一次的游动,青色的筋脉就伸张一次。
梁宛垂着眼,听窗外雨声久了,隐隐有了倦意,身体也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
她道:“有吧台不喝岂不是一种浪费?”
周沥笑了下,“装装样子而已,我并不懂酒。”
梁宛看他用青柠角润湿杯口,嘟囔道:“那我就更不懂了。”
再然后,他用盐蘸在边缘处。
“周沥,你的酒量是多少?”
他一边往摇酒壶中倒入龙舌兰,一边回想,“不知道。”
梁宛纳闷,“怎么会不知道?”
“我没有喝醉过。”
添加完45ml龙舌兰后,又加入25ml的君度。
梁宛往桌上一趴,聚精会神盯着鸡尾酒杯边的一圈盐粒。它们不像雪那么柔和,而像是冰雹,更有厚度与棱角。
“从来没有?”她漫不经心问着。
“嗯,从来没有,”周沥加入最后15ml青柠汁后开始摇晃酒壶,直到壶壁开始起霜才停止,“我会在喝到微醺的程度时停下,我不喜欢失控。”
关于这一点,他们是同类人。
梁宛总会在彻底酒醉或断片之前停下,只不过理由与周沥不同。
她喜欢借着酒劲做往日里不会做的大胆事,有时甚至不会在意道德约束。但她没有抛弃名声和其他一切的勇气,所以她必须依靠酒后仅存的理智——去收拾残局。
她不是怕自己失控,她是怕醒来之后没法收场。
充分过滤后,周沥将鸡尾酒倒入玛格丽特杯中,在杯缘插上一片青柠作点缀。
他单手掌心撑在吧台的台面上,用另一只手的两指一起将酒杯推送到梁宛面前。
“完成。”
梁宛起身从上方仔细观察了一圈成品。
酒的颜色几乎是纯白,透着一丝烟雾般朦胧的青绿色,很干净。
像是冰雹要落入雪堆。
她问了一个蠢问题,“直接喝吗?”
“嗯。”
周沥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狐疑地望了一眼周沥,她深呼吸,装模作样地嗅了嗅,很清新,应该不会踩雷。
不客气地抿了一口。
梁宛皱起眉头,放下酒杯,抬眼瞪了瞪周沥。
“好咸。”
第一时间进入到口中的全是盐粒,之后才有酒酸甜的部分。
“你真的不是在报复我?”
她又低头瞧了瞧,玛格丽特真的要在杯边蘸上盐?
“Mia,我没有这么无聊。”
梁宛鼓起嘴巴,又尝了一口。
有过经验之后,她开始能接受那股咸味。它是酸甜之中的异类,但恰恰有中和一切的能力。
谈不上喜欢,但放不下。
她一边小口抿酒,一边打开手机上的媒体平台,散漫又省略地诵读着新闻。
“三小时内降雨量将达到五十毫米以上……多路段已有较深的积水……预计——”她顿住,“预计明日清晨停止降雨。”
话音落下,她反手将手机倒扣在台面上。
他也听见了这则播报,可他面色平静,置若罔闻,垂着好看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擦拭被冰融水浸湿的地方。
“周沥。”
梁宛轻轻喊了句,玛格丽特已经被她喝得精光。
他没应声。
她抿了抿唇,尝到淡淡的咸与酸,遂抬高酒杯遮挡住自己的小半张脸。
“周沥——”
一定要她提出吗?
梁宛的胸口闷闷的。
如果说从前是她故意勾引,那这次分明是他将自己带到家中,是他先跨越了那条线。
她不想没有尊严地再一次主动。
可周沥就是被动的人。
一切的开端源自于她的锲而不舍,也许从那时就注定了今后他们的每一步。
想到这里,梁宛叹了声气,最终屈服于欲望和屋外的狂风暴雨。
“周沥——”
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还没有说出口时,骤然被他吞没。
周沥俯身凌驾于吧台上,抚着她滚烫的耳朵,低头印下一吻。
他能品尝到她唇间的酸甜和咸湿。
鼻尖碰着鼻尖。
在与风雨一般失控的心跳声中,梁宛听见周沥轻轻的耳语。
“留下来。”
